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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池很少回忆自己的童年。
那是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爱着的痛苦时光,即使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娘亲,也将他视为耻辱,恐惧着他与他那畜生父亲一切相似的地方。
离池懂事地想,这当然不能埋怨娘亲——虽然他只能在心里,偷偷地称呼她为娘亲。娘亲的称呼,总觉得比母亲更加亲密。
可实际上,在生活中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地蜷缩在角落里,防止自己的任何声息,刺激到敏感脆弱的女人。
那个畜生留给他许多相似的地方,唯一没有给他那颗禽兽冷血之心。
所以幼童不得不为自己的生活感到迷茫与痛苦。
他能轻易打倒,甚至杀死那些欺负他们母子的坏人,可娘亲甚至宁愿被那些色眯眯的老头抚摸拥抱,也不愿意碰触他这个儿子片寸肌肤。
他比任何人都要昳丽貌美,他的生身母亲却避他如蛇蝎。
因为他是鬼,而那群烂肉是人。
——没错。
六岁那年,离池已经确定了,与他生长于同片土地上的家伙,只能称之为烂肉。
那个畜生杀死了所有烂肉。
娘亲杀死了他。
而他杀死了名为父亲的畜生。
但偶尔他也会迷茫,总是称“父亲”为畜生的他,本质又是什么东西?
……
这便是离池的童年,污浊、晦暗、沉重。
而在与月微尘相遇,被其收养后,他的人生多了另一种色彩。
——血色。
如果说谢孤容是一把藏锋于鞘的利剑,那他就是收割性命无数的快刀。
离池知道暗门利用他,月微尘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无所谓,他只是需要做些什么事情罢了。
他名为离池,所谓干涸之水,这样干枯的生命,迟早会枯竭。
直到与游鱼相遇。
离池猎杀过无数性命,其中不乏绝世美人,然而任凭那些女子梨花带雨,他心里也不会生出半分怜惜。
他自小便是在美人的泪水中长大的,娘亲的泪水浸入他的血肉肺腑,又如何会因其他女人的哭泣而心生动摇?
可他被那名少女诅咒,与之结下血契——又是那个畜生给他留下的缺陷。
自此同体连心,生死相许。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离池觉得自己与沉鱼是心意相通的。
其实说心意相通也不太妥当,他们应该是彼此最为亲密之人。无论是月微尘还是谢孤容,或者是慕如镜,都不如他和沉鱼的关系亲近。
沉鱼对他应该也是喜欢的,无论那种喜欢是对他的怜爱,还是对猫猫狗狗的喜欢,他都不介意。
喉咙干渴的恶鬼,渴求一切能够滋润的事物,无论那是少女充满爱意的目光,还是她柔软微凉的指尖。唯独在被她触碰怜爱时,离池才能感到自己终究是个人,而不是铁石心肠的畜生。
他终究会像正常人一样,渴望守护某个人,渴望得到她的怜爱。
但这种单向的情意,慢慢发生了变化——他渴望得到少女的回应。不是怜爱畜生的施舍,而是真正的爱。
“你想我怎样爱你呢?”沉鱼露出微笑,耐心地询问他,手指轻轻点在他裸露出的胸口上,“是这样抚摸你么?还是想要……”
她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这样的。
冰冷鬼面之下,少年面上露出挣扎之色。
最初他会因沉鱼和自己独有的亲密行为感到自得,可慢慢地他隐约明白,反而是这种行为,成为阻碍他们感情发展的东西。
他从小未曾领略过任何,哪怕是片刻的爱,仅有的爱意,均是与沉鱼相遇后被她给予的。
可作为杀手,他见过诸多人间男女的爱恨情仇。
鬼面夜叉不会留情,但面具之下,凛冽的少年偶尔也会思索爱为何物。
爱绝不是通过这种扭曲行为得到的。可要怎样阻止沉鱼?他拒绝得了沉鱼的亲近么?
他是无往不利,敌人望风披靡的鬼面夜叉,被人称作没有心的修罗恶鬼,若真要动手,沉鱼在他手下不会呼吸超过一个瞬息。
如此之大的力量差距,离池却总在心中无言祈求,如坠入污泥的雏鸟般,祈求着少女的爱。
少女拥抱了他。
在那极尽痛苦的轮回地狱中,为了拯救他,沉鱼愿意为他赴死。
可她却不能给予他,他所渴求的纯洁之爱。最后的最后,沉鱼充满歉意地告知,他们二人的相遇,从最初的最初就充满算计与利用。
无法接受。
他想起了自己在轮回地狱中,悄悄吐露的心声。
“得到我的心,就这么简单。”
“你准备如何处置它呢?
她眼神中的歉意又重了一分。
……
好痛啊。
……
那夜被母亲生生剜出心脏的疼痛,再度泛起,痛得他泛出冷汗,痛得他全身发抖,痛得他恨不得撕扯少女身体,掏出她的心脏,看看她的心意到底如何。
然而他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是注视着少女,看她同谢孤容道别,又迟疑地转向他,露出歉疚而哀伤的微笑。
这一刻,因为娘亲刻毒诅咒,而一直在他心中纠结环绕的问题,忽然得到了答案。
——“你这个鬼,你这个没有心的畜生!早点去死吧!”
作为鬼的他,会剜出沉鱼心脏,惩罚她的不忠,可作为人的他,却会克制住杀欲,目送她奔向渴望的未来。
心中疼痛似乎因为这个认知更加强烈,几乎泛出血腥气来,离池长长的呼吸,渐渐地,露出浅淡微笑来。
原来他不是鬼,也不是畜生啊。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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