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鸽哨是老北京的标志性声音。
延安觉得这种说法还算贴切,他们家所在的这条胡同里,至少有三家是养了鸽子的。
他大早上迷迷瞪瞪地坐在院子里,耳朵里听到的,除了胡同里的自行车铃声,就是空中央央琅琅的鸽哨声。
“你姥下午三点到站,你记得去火车站接一下啊!”项小羽将一盆油条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见他跟个大爷似的躺在摇椅里晒阳阳,不由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你俩打的回来,回头我给你报销。”
“嗯。”延安昨晚刚熬了一个大夜看剧本,答得有气无力,想了想又挣扎着吐槽道,“有我姥在,哪还用得着你报销?跟自己儿子还这么不实在……”
项小羽被气的又在他腿上来了一下,“赶紧吃饭,回屋补个觉去!我先去上班了,别忘了接你姥啊!”
“嗯嗯嗯,你要是不喊我起来吃饭,我现在还睡着呢!”延安躺在那里嘟哝道,“你还是别管我了,赶紧去南方吧,我爸正翘首以盼,等待您莅临指导工作呢!”
他跟大娃高考完没几个月,他爸的职务就被调整了,目前正在南方某市工作。
项小羽背上包,一边推着车子往门外走,一边说:“你以为我乐意管你呢!等你姥姥安顿好以后,我就去南方了。”
他们娘俩在北京共同生活了三年,已经有了点相爱相杀的苗头。
延安只在第一年老老实实住了电影学院的宿舍,此后两年都是回家住的。
这小子无论长到多大,欠儿登属性都改不了,把项小羽烦得够呛。
但是儿子是自己的,即便再嫌弃也不能扔,还得管着他。
项小羽在前往单位的路上想,延安这两天一直没精打采的,八成还是跟杨玉环有关。
杨玉环高中毕业以后并没有留在国内上大学,而是去读了欧洲的一所音乐学院。
所以,这对小情侣,不但开启了异地恋模式,而且还是难度最高的异国恋。
这两年,小杨偶尔会在寒暑假回国,跟延安见上一面。
今年这对牛郎织女的见面时间就是下个礼拜,小杨大概可以在北京呆半个月。
原本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俩孩子快一年没见面了,一起在北京玩玩也正常。
但是,项小羽下个礼拜要去南方看宋恂,四合院里就只剩这对小情侣了。
她能放心吗?
当然不能啦!
两个血气方刚,难解相思之苦的年轻人,万一没能把持住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怎么办?
他俩要是正常情侣,犯错也就犯错了,大不了毕业就结婚。
但是他们的恋情明显跟别人不一样。
这段异国恋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万一中途夭折了,那么之前犯下的错,对两人来说都没有好处。
就像初恋一样,什么事但凡沾上一个“初”字,都是有些难忘的。
所以,她往海浦打电话,让亲娘苗玉兰女士来北京暂住一段时间,帮她看着点延安。
估计延安这臭小子已经猜出来她把姥姥请来的原因了,因此才会大清早就兴致缺缺,一脸的不高兴。
而此时正在家里塞油条和豆浆的延安,其实并没有亲妈想得那样复杂。
他现在还是正直纯洁的小宋同学,每次与杨玉环见面后,不是叽叽喳喳地不停聊天,就是走街串巷到处游玩,根本没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
正当他靠在摇椅里天马行空时,有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大娃,你咋来啦?”延安见到来人,立马从摇椅里蹿了起来。
“我送咱姥过来的。”吉安拎着行李进门,然后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跟在后面的苗玉兰。
延安飞奔过去给姥姥一个热情的熊抱,又以同样的热情拥抱了好久没见的大娃。
“你暑假不是要留在实验室吗?怎么又跑来北京了?”
“教授临时有其他安排,”吉安将行李提进屋里,扭头说,“我回省城看了爷爷奶奶,又听说咱姥要来北京,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你哥非要带我坐飞机,我寻思反正还没坐过呢,那就让他带着我见识见识吧。”苗玉兰走进院子问,“杨玉环回来了没有啊?我还想见见她呢!”
“下个礼拜回来,先在北京玩半个月,然后回海浦看她爸妈。”
延安这会儿也不瘫着了,忙前忙后地给他姥和他哥找吃的。
半年没见面了,还怪想念的。
吉安和姥姥一人占据一个摇椅,在院子里纳凉,随口问:“你这个假期不是要去拍电视剧么?什么时候去啊?”
“哎,就这两天吧。”延安端了一盆桃子出来,“连个男八号都算不上,比群演稍稍好点,有几句台词。”
“你怎么越混越回去了?”吉安轻嘲道,“这还没咱俩小时候演的那对双胞胎戏份多呢!”
“现在拍戏可跟过去不一样了!不但需要有人推荐,”延安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还得有这个,否则人家凭啥用我一个在校生啊?我现在只等着先毕业再说了,要是能去话剧院演话剧也挺不错的。”
他拍了拍桌面上的剧本说:“这就是我刚接的一个话剧本子,还挺有意思的。”
苗玉兰随手翻了翻问:“延安,你拍个电视剧得用多少钱啊?姥姥给你出钱!不是说出名要趁早嘛,咱们趁早演个男一号!”
“哈哈,那钱可海了去了,咱还是别费钱了。”延安靠在她身边说,“央视的电视剧制作中心正要筹拍《隋唐风云》,据说全部的拍摄经费都是由广州的一家国际商贸公司承担的。”
“咱也有公司呀!”苗玉兰扇着蒲扇说,“咱家刚成立的这家食品公司拿出去也能充充面子。再说,我年轻那会儿,还给县里的小海生赞助过呢!轮到自己孙子,我还能舍不得呀?”
延安玩笑道:“当初你给我大舅他们分家的时候,我妈和我大姨可是表过态的,以后不要娘家的财产。你这会儿给我花钱拍戏,小心我大舅他们跟你急!”
“急啥急!”苗玉兰瞪眼道,“这又不是给你妈和你大姨的,是给你们兄弟的!等你以后成了大明星,给咱家的鱼片打打广告就行了。你大舅他们不挑这个理!”
“我还是一点点磨吧,我们学校还有不少师兄也在找戏拍呢。”延安笑嘻嘻道,“不过,要是我以后真的成了大明星,就给咱家的烤鱼片当形象代言人!”
他一手举着剧本,一手手掌向上抬起,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苗玉兰牌烤鱼片,美味又健康!”
“哈哈哈,”苗玉兰笑道,“那我出钱给你拍个广告吧,咱家还有海鲜酱油和瑶柱酱也很不错,这些产品都让你代言!”
“那行,到时候我去跟大寨哥谈一笔高额代言费,干完这一票,下半辈子就啥也不用干了。”延安美滋滋地畅想。
既然姥姥和大娃已经来了北京,延安就不想让他们在院子里干呆着。
他打算在自己去影视城跑龙套的时候,把这两位也带上。
“天气那么热,你自己去吧,别带你姥姥。”项小羽不同意。
她娘这么大岁数,可经不住往那么远的影视城折腾。
“我们包个出租车就行。”延安早就想好了,“只当去旅游的!那边还挺有意思的,《西游记》就是在那里取的景。”
苗玉兰摆手说:“我身体好得很,下地干活都没问题!正好跟着延安去看看电视剧是咋拍的。”
“就是嘛,”延安给他姥姥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那边马上要搞个明星村,听说国内八十多个文艺界的明星要在那边入住呢!那开发商可豪气了,只要明星去居住,每人赠地一亩,盖私人别墅!可惜我现在没啥名气,否则也去签他一亩地了!”
“呦,那么多明星都住在那里呀?”苗玉兰感慨,“那岂不是可以搞个旅游景点了?去明星村看明星。”
“哈哈哈,可不是!”
吉安瞅瞅自己的二傻子弟弟,开口说:“城乡土地都是国家或集体所有的,他们凭什么把土地送人?”
“送的可能是使用权吧?”延安也不太清楚。
项小羽摇头道:“咱们国家的现行法律规定,使用权转让要有偿、有期限,我之前做过一期跟这个类似的节目,赠送土地的说法是不成立的。既然是赠送,那肯定是无偿无期限的。明星村的开发商这样做,明显就是不合法。”
“所以,这个什么明星村多半是办不起来的!”吉安在二娃的肩上拍了拍说,“你也不要为了没签成那一亩地而苦恼,现在没名气算是你的福气。否则这种事一出,多影响你的公众形象啊!这就是占国家和集体的便宜!”
延安:“……”
倒也不用上升到这种高度。
他只是个小喽啰,有啥公众形象可言?
莫名其妙被大娃安慰了一气,延安还得带着大娃和姥姥去影视城拍戏。
他虽然是个男八号,但也是有几句台词的。
对于这样的出镜机会,他向来很珍惜。
苗玉兰穿梭在影视城的仿古建筑群中,拉住延安问:“你说姥姥可以演个什么角色不?”
延安冲着她上下打量几眼,点头说:“肯定能啊,就我姥姥这气派,怎么着也得演个当家主母吧?”
“对对对,”苗玉兰语带兴奋道,“我觉得我可以演红楼梦里的那个老太太。”
延安无语了一阵,便去剧组里帮老太太和他哥联系了群演的工作。
“我不想当群演!”吉安将那副盔甲推回去。
“拍这个可好玩了!”二娃怂恿道,“等你穿上盔甲以后,站在那里就行了。中午管一顿饭,我还带了照相机,可以给你拍照留念。”
苗玉兰换好一身粉红色的丫鬟衣裳,头上也带着丫鬟用的假发,大步流星地走到兄弟俩跟前,宽大的袖子一甩一甩的。
“延安,你看我这身衣裳是不是太嫩了呀?哪有我这么大岁数的丫鬟?”苗玉兰是个电视迷,古装电视剧没少看,“像我这个年纪的,就算要演伺候人的,也得是个管事嬷嬷吧?”
“姥,剧组里只缺丫鬟和士兵,”延安憋着笑说,“你先将就着拍吧,也就一下午的事,拍完了咱们就吃晚饭去。”
这种群演就是背景板,演员年纪大点小点不影响剧情,甚至未必能拍得到正脸。
就是让老太太体验一把,图个乐呵。
苗玉兰扶了扶摇晃的发饰,嘟嘟囔囔道:“穿得这么鲜亮,真成老妖精了!这个电视剧播出的时候,可千万别让你姥爷看到,要不然他得笑我一辈子!”
兄弟俩一起笑起来。
“演别人出钱拍的戏就是不行,回头我自己出钱拍一个,到时候我就演个当家主母,那多威风啊!”苗玉兰甩着宽大的粉袖子说,“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吉安见到姥姥有兴致,便也不再推辞当群演,但他还是得提醒二娃。
“咱俩可是长着几乎一样的脸,要是以后你真的出名了,被人发现当过群演士兵和死尸,你可不要后悔!”
“嗐,等我出了名再说吧!”延安浑不在意地挥手。
另一边,项小羽搭乘飞机,在宋恂所在的城市落地。
随着熙攘的人群走到出口,便见到司机小李举着牌子站在对面。
“小李,我又不是不认识你,你举牌子做什么?”项小羽拉着行李箱走过去,笑着打趣。
小李呲出一口大白牙:“这边比咱们海浦还热呢,我这两个月经常陪领导下乡,被晒黑了不少,怕您认不出我!”
小李是宋成钧推荐给宋恂的退伍兵,自打宋恂从海浦渔业公司调职行署,小李就一直给他开车。
到新单位履新时,宋恂把秘书安顿在海浦,只带了小李过来。
细数下来,小李跟在宋恂身边也有十年了。
“项老师,您想先吃饭还是先回家?”小李接过项小羽的行李,“宋书记今天要参加一个招商酒会,就在东方酒店里,距离咱们家属院不远,我送您去酒会上吃个饭也行。那边好吃的可多了。”
项小羽好笑道:“人家在酒会上谈生意,我进去胡吃海塞一顿也不像样子呀!你还是送我回家吧,咱们顺便去趟菜市场,我给你们做点清粥小菜养养胃。”
“哎。”小李痛快地答应,带着项小羽走向停车场。
宋恂独自一人在这边工作,身边一个家属也没带,只有小李跟他住在一起。
小李不会做饭,他俩平时要么去食堂吃,要么在饭局上吃,基本吃不到什么家常菜。
所以,小李特别盼望项老师来探望宋恂,每次项老师来探班,他们都能吃到老家口味的家常菜。
小李把项小羽送回家属院,帮她把行李提上二楼,便开车返回酒店接宋恂下班。
不过,宋恂参加的这个酒会,时间有些过于冗长了,项小羽熬好的南瓜小米粥都被放凉了,也没见他回家。
项小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到九点多才把这大忙人盼回来。
“怎么才回来呀!”她起身往厨房走,“我帮你把小米粥热一热。”
宋恂没推辞,跟着她一起进了厨房,“再给我热两个馒头,今天没怎么吃饱,光喝酒了。”
项小羽依言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馒头,然后站在冰箱前想了想,又放回去一个。
“你也是人到中年了,现在就得开始养生,晚上还是别吃那么多了。”
“……”宋恂将那个馒头重新拿出来,“两个月没见,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外面有的是跟你说好话的人,也就我关心你的身体健康吧!”项小羽横他一眼说,“我这是忠言逆耳!比那些年轻小姑娘实在多了!”
宋恂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身边也没啥年轻小姑娘啊,“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又听了胡同里谁家的不幸婚姻故事?”
“我这是例行公事提醒提醒你,”项小羽点开燃气说,“毕竟男人四十一枝花嘛,你现在还正值花季呢,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小李已经被你发展成眼线了,我们每天的吃住行都在一块儿,有蹊跷他能不通知你么?”
小李虽然跟着他来南方了,但是父母媳妇孩子都在海浦。
项小羽知道他要跟着一起履新后,把他媳妇的工作和孩子上学的事情都帮忙安排好了,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那倒也是,”项小羽煞有介事地点头,“小李可是站在我这边的,既然他没跟我告状,就说明宋书记平时表现还是相当可圈可点的。”
提起小李,她向客厅里望了望,没见小李跟着回来。
“他去住招待所了。”
“家里这么大的地方,又不差他一个,你把人家撵出去干什么?”项小羽心里有点尴尬。
好像她来探亲是为了干什么不正经的事似的。
虽然确实有那么一点吧,但你这样也太刻意了。
“他自己主动去的。”宋恂挺无辜,“我怎么可能因为媳妇来了就把人撵走?”
项小羽将粥稍微温了一下,就端进了饭厅,又给他拌了一碗小菜。
“你们今天这个酒会开得怎么样?招商有效果么?”项小羽帮他夹菜,“饿成这样,总不能一点效果也没有吧?”
“还行,这次只是相互熟悉熟悉,介绍一下投资环境,具体的投资意向还得之后单独谈。”宋恂咬着馒头说,“不过,我今天在酒店倒是碰到一个人。”
“谁啊?我认识么?”
“认识,”宋恂问,“你还记得李英英么?”
项小羽回想了一下,才点头说:“记得呀,海味品加工厂的李厂长嘛。她考上大学离开瑶水以后就没有音信了。这一晃都快二十年了吧?”
“嗯。”
“她现在做什么呢?”项小羽来了些兴趣,“变化大不大?你们说话了嘛?”
“说话了。不过,她变化还挺大的,跑过来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一时都没认出来。看她和她爱人的穿着,应该是做生意的。她爱人腰间别了两个大哥大。”
项小羽噗嗤一声笑出声,“那确实挺有钱的,有可能就是做这个生意的。”
宋恂却没有笑,蹙了蹙眉说:“我觉得李英英今天有点古怪。”
“嗯?”
“酒会散场以后,我从宴会厅出来正好碰上她。不过,她说话颠三倒四的。”宋恂无语道,“我跟她从前虽然不算太熟,但是好歹也共事过一段时间。可是看她今天的样子,似乎不太想提起那段下乡插队的经历,只跟我说两家妈妈曾经在北京大院儿里的交情。她说她已经把母亲从北京接到这边来了,还一直跟我打听我妈身体怎么样……”
他连李英英本人都差点没认出来,哪还记得对方的妈妈?
大致算一算,那已经是将近四十年前见过的人了。
项小羽也觉得李英英这个举动有些奇怪。
她要是想跟宋恂相认,提起在瑶水村的共同经历才能更快熟络起来吧?
一个劲儿提两人的妈妈算是什么套路?难道想让两个老姐妹叙叙旧?
项小羽思忖片刻问:“有没有可能是她现在下海做生意,发达了,就不想让人知道她在农村下过乡啊?”
这个理由其实也很牵强。
“不知道。我看她爱人像是有点家底的,这年头啥人都有,有些人暴发以后,连乡下穷亲戚都不想认。她不愿意在丈夫面前提起曾经在农村的经历也不足为奇。”宋恂摇摇头,轻哼一声说,“不过,我看那个男的不怎么样,李英英来找我说话的时候,那男人就在不远处等着,还跟一个路过的女领班眉来眼去的,看样子是那里的熟客。”
“你们以后还是换个地方办酒会吧,这都是什么人啊?”项小羽可惜道,“过去那么多小伙子追求李厂长,她都没答应,愣是自己一个人在农村坚持了那么多年,恢复高考后还考上了大学,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最后怎么嫁了这样的男人?这男的当着她的面就敢跟人眉来眼去,能是什么好东西?”
宋恂摇摇头,将最后一口粥喝掉,才说:“不管怎么样,都是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临走的时候,我让小方给她那个包间送了瓶酒。”
项小羽斜他一眼问:“酒店里的酒不便宜吧?你又有余钱啦?”
“余钱不多,本来想送瓶啤的,但是想想还是算了,丢不起那个人。”宋恂笑道,“回头你把钱补给我啊!这酒算是我替你送的,当年还是她第一个提醒你提前复习高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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