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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1章 民智未开


    “呼——终于是来了, 比预计中要晚了快一个月呢!”


    “是啊!可算是来了!这一来,城里的人心应该也就安定了吧!之前弗朗基商人,私下散布谣言的时候, 我看好多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发慌的——这要是一年不来还好, 要是往后年年都不来,咱们这些人,可不就等于是被丢在这里了?”


    “那哪儿能呢!可别拿我们买地和敏朝比, 什么三宝太监旧事……眼下和从前能一样吗?”


    “行, 现在船都来了,那肯定是你说得对啊!你怎么说都行!”


    “哈哈, 你这老李也是——瞧把你给开心的, 都不和我来争短长了, 这可不像你!”


    “行了吧你, 老褚, 见好就收, 都忙去吧, 得往库房那里走一趟,估摸着这几天库房是有得好忙的。小乌木——和我一起去不?帮叔叔看看秤, 记记账, 走不走?”


    香美城这里, 只有在农闲时候才会大范围开班,平日里开的启蒙班,教授的知识比较有限, 对谢乌木来说, 已经没有去上学的意义了, 这个混小子每日里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便在城里钻来钻去,到处打下手、凑热闹。


    听到要去库房,谢乌木也是眼前一亮,当即朗声答应下来:他自己一个人的话,是不允许出城去海边玩水的,大家看了孩子去海边,也都会阻止,主要是害怕他们被海浪卷走。


    再加上库房也是香美城的一处重地,平时靠近的机会并不多,能去库房走走,而且有为长辈记账的机会,仿佛自己受到了长辈的信任,又长大了不少,他当然巴不得了!


    “李伯伯,这几天为什么又有这么多人来卖棉花啊?”


    既然和大人一起,那就不能钻林子了,这一大一小沿着土路走出城门,远远地就见到了库房附近排着的长队伍,大约有六七十人,在香美城这算是罕见的规模了,从这些人的衣着和背后的竹筐来看,就知道是香美城附近的棉农来了,而不是本地的居民。谢乌木也不免有几分好奇,“眼看买地的船都要到了,都等了这么久,这时候才来卖,不觉得不划算吗?”


    “呵呵,你是说,扣货不卖的那些人,为什么不再等等,是吗?如果官船的价格不好,那就再等到弗朗基船返回的时候,用他们开的价格卖掉,没有必要赶着在这个时候,卖给我们城里的官库,是吗?”


    “是呀。这才是最优的决策,不是吗?”谢乌木一脚踢开了地上的土块,“我爹娘对这事儿还有点忧心呢,我听他们说起过,今年官库收到的棉花比去年少了。”


    这里两人谈的,是香美城本地的一个特色政策:每年棉农在棉花弹成棉絮之后,便可以自行决策如何来支配自己的产品了。他们可以等到官船到来,以统一的评等价格,把棉花卖给官船之后,再拿着盖章记账的一张支票,去换取官船带来的特有物资。


    当然,如果要钞票的话,也是可以的,买地的钞票,在非洲一样能用,只是适用范围比较狭窄而已,更多的时候还是比较原始的以物易物,或者用纺织品、药品和食盐白糖等生活必需品来进行计价,货币体系较为复杂。


    但是,由于船期不定,很多需要未必能等到这时候,很多人都有赊账的需要,而且个人保存棉花,也比较不容易,因此香美城这些年来,逐渐发展出了一种特色的交易,那就是棉农可以随时把棉花卖给官库,用的是去年的价格——如果今年的价格高了,那是官库赚,如果价格低了,那也是官库赔。


    这样,也有助于官库提前来厘清今年棉花的产量,以及做好称重分等的工作,等到船来了之后,官库来把棉花换成生活必需品,这样在一年间,棉农等人就可以拿着钞票,慢慢地来买盐买糖,买点铁制农具什么的。


    官库在这里,相当于起到了一个总供销社的作用,也的确方便了不少棉农的生活,因此年年棉农都巴不得把棉花直接卖给官库,顶多自己留下一点,等到官船来了,如果价比去年高,那就把这点卖掉,算是平衡一下利润。


    如果价格比去年低的话,那么,他们就把留下来的棉花自己纺线织布染色,做点新衣服自己穿——对于本地的百姓来说,生活就在于吃穿住行,他们既吃得了苦,又花得起钱,储蓄这个概念还显得很生疏。新衣服对他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并不像是华夏百姓那样,提倡勤俭持家,对于享受有深深的罪恶感,拥有一套新衣服的喜悦,有时候甚至胜过买入新农具,他们宁可不多赚钱,也要把衣服做好,到处穿着去炫耀。


    可想而知,香美城的百姓,绝大多数,手里是存不住钱的,他们一有收入就全部花掉,等到突发了什么情况,需要买药买家具时,就有点抓瞎了,不过,也仅仅只是抓瞎而已,还不到被完全难倒的地步:生病了,买不起昂贵的东方药,那就找村里的巫医做个仪式,经他指点去采一些药草,能治好就好,治不好,大家哭一顿,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就连生病都是如此了,别的更不用说,农具家具损坏了,没钱修那就挺着,挺到有钱了再说。反正也饿不死人——就算收成被灾荒给毁了,还可以调头去采香蕉,怎么样不算是活着呢?


    说实话,有很多本地人,都是过着这样半定耕半采集的生活,这些人从香美城附近学去了一些种植技术,也得到了种子,但没有毅力好好地往复种植,总是种下去就不愿管了,天生天养,出了果实来采集一些就行。


    可以说,香美城的建立,天然地就是在土番中筛选出一些人来:天生具备肯干活能力的,成了定耕农户,寿命自然要提升不少,而那些更进一步,有能力延迟满足,储蓄起一些金钱的,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差不多都建起了很体面的房屋,不是成为村中的大户、村长,就是已经摆脱了农耕生活,进城找到职司了。


    以谢乌木的年纪,当然还无法从一个棉花贸易中看到这么多东西来,也很难完全理解大人们的忧虑,他的脑子很灵活,可以把握到数学问题背后的规律,但对人性的了解还是相当的稚嫩。


    谢乌木既不能理解为何会有人在这个关头和官库做交易,又不理解长辈们在担心什么,在他看来,弗朗机人给的价格既然这么高,其实反而应该鼓励百姓们把棉花卖给他们——不卖白不卖,便宜是大家的,成本是弗朗机人的,给的也是买地的钞票,为什么不做这个买卖呢?


    为什么要因为大家都把货给官库而高兴?难道,是因为这样,弗朗基商船的利润就由官库享受了,因此,父亲和这些长辈们可支配的财富也就变多了?


    “如果弗朗机人仅仅是突然想发好心,给我们送钱花的话,那就好了。可世上又哪来这平白的好心呢?”


    他的李叔叔笑着叹了口气,对于第二个问题,也仅仅只是如此评价了一句而已,这话似乎解开了谢乌木的疑惑,却又似乎让他坠入了更大的疑惑里。反倒是第一个问题,李叔叔解答得很仔细,“为什么要在官船到来的时候,反而赶来卖棉花,因为官船来的时候,不光光是会买走棉花,更重要的,是能带来各种各样的货物,这时候,市面上的货总是最多,最便宜的,如果是你,你难道不想在这时候来买货吗?”


    “可是——”


    谢乌木拉长了声音,把手指掐起来了,眼睛里冒着一个个的小问号,很显然,已经被交通成本、仓储成本给绕晕了:“确实,价钱如果都是一样,早卖晚卖没有区别,但是,自己储存棉花的话,如果储存不当,棉花淋湿发霉,有降等的危险——但多跑一趟进城卖棉花的话,这会儿还得再来……”


    “而且,早卖了棉花,早拿到钱,或许就早花光了,很难忍耐上几个月,那么,这时候新货来了,就没有钱买,只能去借——可是,冲谁借呢?谁都有花钱的地方不是?借钱是很容易引起纠纷的,引起纠纷,就容易被处罚。”


    李叔叔笑着说,“这些人本来就没想过,直接把棉花卖给官船——官船的人是未必会说土话的,他们的官话也说得不好,他们没有勇气去卖货,生怕在评等上吃亏了,不如卖给官库,都是多年来打交道的自己人……不要以为官船的水手有些黑人,就一定会说本地土话,你察觉不到这些棉农的顾虑,只是因为官话才是你的母语,你从来没有感觉和远航的船只沟通,有什么困难的地方。”


    的确,谢乌木是在羊城港出生的,五岁上才回的香美城,虽然从此后也融入了本地的生活,但直到这会儿,谢乌木才好像真正地‘看到’了香美城统辖范围内,占据绝大多数的棉农的生活。汉话说得不算是太好,对远航船员充满了敬畏,也有些恐惧,宁可损失利润,也依赖着本城的官员。


    怎么说呢,这些同族,和他在肤色长相上当然都是很接近的,但谢乌木又能感受到极大的不同,好像他们的思维转不到一块去,至少谢乌木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一有钱就要全部花光,为什么不好好种田,好好学□□有些人被吸引来了之后,学了一点东西,然后又消失在丛林里……


    当然,香美城在扩张中,也遇到了不少部落,过着的生活至少还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努力地劳作,换取食物,储存资源,修筑房屋……但同时,那种隐没在丛林中的孤狼也并不缺少,就像是大象一样,象群虽然过着集体生活,但总有些大象会离群索居,本地的土著也是如此。


    而谢乌木,以他的身份和教育、年龄所酝酿出的一种优越感驱使之下,很难不认为,定居者和游荡者之间的差距,已经到了只有长相相似的地步,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居然都是人的身子,实在是很神奇的一件事——他觉得,那些连劳动都学不会,也不愿意学习,只想着采香蕉裹腹的土著,思想实在是过于简单,就如同猴子一般,更像是野兽,怎么能算是人呢?


    这就是个体之间的差异吗?为什么羊城港那些地方,各肤色的人好像都一样呢?谢乌木回忆起去年和父母回羊城港时所见到的画面,他好像没有见过一个不勤奋,不聪明的人。


    不论是什么人种、肤色和出身,都能轻而易举地克制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活成欲.望的奴隶,甚至连储蓄都要利用这种时间差来强迫自己,或者说,利用懒惰来制衡胡乱的花销——提早进城卖棉花,得到钱,会忍不住用掉,忍不了几个月这么久,而延后到官船到来之前,就可以少跑城里一趟,这样就省了事儿,还顺便省了钱。


    好懒!好笨!好……好令人失望!


    谢乌木虽然年纪不大,但似乎已经有了些惨绿少年特有的愤世嫉俗,对于香美城,越来越有白眼以待的感觉了,他暗地里嘀咕了一句,“难怪大姐不愿意回来做女酋长……”


    “啊,你说啥?”


    李叔叔的确没有听清,谢乌木摇了摇头,摆出笑来,道,“我说,难怪爹娘叔伯们都在担心了——虽则我还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谋划,但李叔说得对,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们必然是有所图谋,还好,百姓们畏惧和外人打交道,响应的人不多。如果跨过了这个障碍,要让这些百姓们明白,弗朗机人价格虽高,但却不好和他们做生意,怕是指望不住!私下会有很多人偷偷地把棉花卖过去!”


    刚还懵懵懂懂呢,这会已经能分析出这些了,李叔也难免有几分惊喜,点头道,“好孩子,你虽年幼,但却聪颖,是这个理儿,百姓们民智未开,还需要再做功夫那!”


    “李叔,你觉得这是民智未开吗?”谢乌木有点惊讶,把眼睛瞪起来了,“这难道不是——”


    ‘天然不可造就’这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码头处的号角声给打断了,只见码头边劳作着的工人们,突然间兴奋了起来,和瞭望塔上互相挥手通信,又很快地拿出一个大铜铃来猛摇,连仓库那里排队的人,都丢下了自己的箩筐,奔到沙滩这边来看热闹,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天边的小黑点:“船,船来了!”


    “官船到了!好快!”


    这下,香美城的节日便正式拉开帷幕了,如果不是城主拦着,篝火晚会当晚就要办起来,如今只是在灯塔里燃起火焰,用玻璃镜反光,为远处的船只指引方向,等到第二日清早,吉非号巍峨的船艏,缓缓靠近栈桥时,谢黑檀和妻子德依娜手牵着手,满是笑容地迎接着从长板上快步而下的客人们。


    “徐明月船长!章量水手长——还有亲爱的爸爸!”


    德依娜带着谢乌木,冲上前去拥抱了自己的父亲,谢乌木高举双手,顺从地让外祖父把自己抱起来:“外祖父,你怎么从自己的王国过来做客了?”


    “怎么,不欢迎吗?”外祖父——同时也是麻林地的国王德伊本,看似爽朗地笑着,但谢乌木却发觉,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沉重,似乎不像是从前见面时那样,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


    “当然欢迎了!”他迅速地说,展现出应有的待客之道,“外祖父,让我带你在城里城外到处看看——”


    小外孙孩子气大发,立刻想要把国王拉走的行为,引发了一阵大笑,也让场面更加欢腾起来,人们完全沉浸在了官船到岸的喜悦之中,每个人似乎都在笑,谢乌木当然也在笑——可在心底,他多少有一点儿朦胧的预感,外祖父突然的造访,还有让他介意的,那些弗朗机人突如其来的贸易邀约……


    这些重重因素,就像是月亮背后的层层乌云,让谢乌木的心情也跟着沉重了起来:这一次,香美城的节日恐怕不会太过顺心如意,他想,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第1202章 豆腐进入非洲


    “吃吧, 吃吧,这可是上好的豆腐啊,点出来嫩嫩的, 你看——晃一下碟子都哆嗦呢!点些鱼露,酱油醋——小葱往碗里一倒, 那滋味比吃肉还好呢!”


    “可我更爱吃肉啊——爹——”


    “哈哈哈,你这孩子,尽说实话, 你瞧, 你爹都被你给说尴尬了——来,拿去吃吧, 我和你换, 一碟豆腐换一只炸鸡腿行不行?”


    欢天喜地, 立刻接受了交换的谢乌木, 在篝火边也激起了一阵笑声, 围坐在上风处的这帮客人们, 也和主人们彼此谦让起来了, “辛苦了,实在是有心啊, 黑檀, 没想到今年来, 连豆腐都能吃上了!这可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落胃!”


    “是啊,哪怕在南洋,都少吃得到豆腐——天气太热, 这做出来没多会就馊了, 离开江南以后, 再往南, 城镇菜市场就少有卖豆腐的,倒是要在村里能吃上。没想到,在非洲倒是吃到了乡里的味道——还很正宗呢!”


    看得出来,香美城的这分心思,用对了地方,客人们都觉得很惊喜,当纱布掀开,热腾腾的嫩豆腐出现在笼屉中时,他们简直都要惊呼起来了,这一人一块,分到了碟子里去之后,还有人拿自己的炸鸡腿来换豆腐吃的。


    的确,仔细想想,要吃肉,以船队的身份,别说在沿岸港口了,就是平时航行这也不困难,毕竟都是带着罐头的,还有新鲜的鱼获,但像是什么豆腐、糍粑、包子、烧卖之类,家乡特有的鲜食,在异国他乡想要筹措一顿是不容易的。


    后几个还好,自己有面粉的话,肯折腾的话还能弄,什么韭菜鸡蛋馅儿、海蛎子白菜馅儿,只是厨房麻烦罢了。唯独这豆腐,是船上做不出来的——做豆腐要先做豆浆,那就非得有石磨才行,船上哪能专门为了想吃豆腐带个磨?再说,到了海外,又去哪里找卤水呢?


    去年,香美城也没想起这茬,也是今年磨坊建起来之后,德依娜灵机一动,想出点豆腐来款待客人的主意,顺便也让香美城的土著们,见识了一下这种特异的吃食。今天做出来的豆腐,香美城来参加欢庆的百姓想要人人都分一块,这是做不到的,主要是没有这么多框子,真要一人一块,那厨师得做几天几夜才行。


    不过,所有人都能分一杯加了糖的豆浆,而有资格上桌的百把人,一人碗里都分了一块豆腐,差不多还有一些剩下来,谁想吃可以再去取——吉非号的船员可是老实不客气,把蘸水往豆腐里一拌,葱花一洒,一碗米饭倒下去,拿筷子搅和着,把豆腐搅碎了,一碗好吃不好看的豆花饭就算是做出来了。


    有些船员吃得急切起来,张开口,拿勺子往自己嘴里划拉,一大口就是半碗,稀里呼噜,没怎么咀嚼好像就把饭给咽下去了,别的配菜根本不要,几大口,一大碗饭就这样不见了踪影,他们这才满意,拍着肚子慢慢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别的菜色——香美城虽然也是诚意满满,但条件就这个条件,其余菜色多数都是一些炸昆虫、煮肉干、烤海鱼等等大路货,再有几个塔吉锅,就算是很难得了。


    本地百姓在饮食上,受到大食人的影响很深,因此他们的吃食对吉非号来说当然不算稀奇美味,可以这么说,进入大食之后,一路到东非,他们在港口吃的菜肴都差不多,这一点哪怕是到了西非和欧罗巴,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善,这也就难怪一块豆腐,激起了这么大的喜悦了,主人得意,客人欢欣,把一杯热热的甜豆浆喝完,几个船员就起身拿了大碗,把余下的豆腐装回吉非号去,给轮值的同僚品尝。


    其中叫李中孚的博物学者,一边帮忙,一边还眉开眼笑地吟诗一首,“愁困逾两月,香美逢旧食,软玉白如雪,十德是豆脯,一食胸襟开,二食清风里——”


    这豆腐居然起到让他胸襟大开,消解乡愁的作用!可惜诗还没做完呢,人已经走远了,不然,这首诗说不得就要被写到香美城刚张罗的乡志里去,成为这一次盛会最好的见证。


    “这东西挺香……”


    “有一种浓郁的味道,但我喝了以后胃里有点不舒服。”


    “我很喜欢,甜滋滋的。”


    豆浆在城民间也激起了很好的回响,对于豆腐,第一次吃到的人也非常的好奇,除了谢乌木这样,从小吃过豆腐的孩子,会把它拿去换肉之外,一般的吏目至少都是小心地品尝了两口,这才把它递给近处的客人们。


    对这种从买地流传过来的饮食,他们也是很好奇很激动的,吃在嘴里,认为又软又嫩,哆嗦着,仔细品味还有一点点鲜味,但除此之外,似乎就全都是蘸水的味道了,既然客人爱吃——那就多吃些好了,他们也不是不能欣赏,但好像尝尝也就够了,不像是客人们一样,为这种味道异常着迷。


    “要是赶明儿还能做一版,放在海鲜汤里熬着吃,那就绝了!那味道,想想都没治!”


    “啊——啥?能好吃吗?我好像尝过,也没觉得咋地呀。”


    “那是你没吃到好的,川蜀这几年流行的麻婆豆腐,吃过没有?没有,是吧,那你就不能算是吃过豆腐,更别说在那高汤里熬出气孔的老豆腐了,这生豆腐有生豆腐的美,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这么大批人吃也只能如此而已了,要加工细作,你可就知道好了,这样,小乌木,你和厨师说,让他再做两版豆腐卖给我们,我就给你做个煨豆腐让你尝尝,如何?”


    去送豆腐回来的李中孚等人,似乎还沉浸在这份喜悦中,眉飞色舞地和懵懵懂懂捧着炸鸡腿吃的谢乌木坐在那里吹牛,吏目和百姓们也都快活地戳着盘子里的美食谈笑风生:炸鸡腿、炸鸡架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上的,但鸡架上剔下来的鸡柳肉,被片薄了之后,裹上玉米粉,放到油锅里去炸,吃起来也非常的香。


    今晚,食物虽然不是免费的,但也很便宜,大多数人都能买得起,哪怕真吃不起鸡柳肉,也可以用一斤棉絮去换一大盘炸土豆吃,今天香美城很罕见地开了油锅来炸东西,这在平时是绝没有的事情,因为本地的棕榈树不是油棕,新的树苗才种下去没多久,还不到收成的时候。


    因此,棕榈油是难得的舶来品,就算是城主府也不富裕,每年的新年、开海节(也就是官船到达的日子)——这些廖廖几个节日,会作为福利售卖便宜的炸物,而对土著来说,一年能吃到一次这样的美食,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幸福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之前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炸’,对住在野外的土著来说,油脂就不可能丰富到淹没食物的程度。因为这东西很难获得,但用处却很多,用来吃反而是次要的,最重要都的是它可以提供照明。


    天色还没有全黑,晚星爬上了深蓝色的天空,欢乐的笑声在海滩上,篝火前此起彼伏,不知道是谁敲起了鼓点,还有一帮人跟着用呐喊来打节奏,大家开始轮流跳舞了,虽然还来不及谈生意,但香美城无疑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欢庆的气氛之中。


    曾经那些无言的忧虑,完全被抛到了脚后跟——身在海外,在买活军势力的前沿,而且是被汉人抛弃过一次的地方,又不像黄金地等,受到买地的明确重视,大家面上不说,心底多少总有点担惊受怕。尤其是弗朗基人的异样,更是让城里消息灵通、脑子灵活的大家,兴起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可现在,虽然明知道有事——德伊本老城主的造访,其实已经基本是坐实了大家的猜测了,但也因为吉非号的抵达,大家的精神依旧振奋,喜悦没有丝毫的减退,好像只要吉非号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们和本土的纽带没有断裂,还依旧处于六姐的荫庇之中,吉非号的到来,仿佛证明了买地对他们的挂念——六姐保佑,这样的话,有什么样的困难他们也有信心去面对。


    “既然大家这么喜欢吃豆腐,那明天就再做几版——现在,我们也不缺豆子了。这东西可以榨油,吃法又多,我想今天的宴席过后,看到祖国的船员智者们,都这么对豆腐着迷,大家对豆腐的兴趣也会更强烈的。趁着这段时间,我们把种豆子的好处再说说,这大豆的种植面积,在各村可就扩展开啦——到了明年,我们也可以把黄豆卖回老家去了,多多少少,这也是丰富了我们香美城的商品种类。”


    当然,这也意味着大家在报告中都有政绩可以写了,听到这里,徐明月也很高兴,“不错,不错,这是好事,现在本土的确缺豆子,北方减产,影响是太大了,这些副食品,大家都顾不上种。全都在卯足了劲儿要解决口粮问题。”


    这就可见增加领土的好处了,香美城这里,如果耕地开垦出来,人口繁衍越来越多,哪怕口粮长途海运很不划算,但运送干货仍可缓解一部分本土的副食品荒。徐明月让谢黑檀现在就把今年的商品表给她,送回船上去让大副定价,这样明天就可以立刻开始贸易。


    这句话一出,香美城这里的情绪明显就更高了:船来了是高兴,船开始做生意那才是狂喜,这就意味着一整年的辛勤劳作到了收获的时候,新鲜的商品将源源不绝地从船上运下,成为大家的财富。徐船长这么爽快,让人对她也就更有好感了。


    同时,更是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明天估价表的出炉——这张表将是本次贸易的参考价格表,对双方货物都列出价格,作为大宗供货商,谢黑檀也可以和徐明月讨价还价,但余地不是很大,而他们商议出的最后价格,就会是这一次交易季的最终价格,如果百姓对这个价格不满意的话,那就只能把棉花带回家去——当然,现在也多了一个选项,那就是留下来,等一等或许会返回的弗朗机人。


    虽然在开价前讨论此事,似乎是有点儿抬价的味道,但谢黑檀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非得提前说明不可,否则,如果两边开价出入太大,恐怕会引起不测的反应,正好话头赶到了这里,他也就引着徐明月道,“船长,我有事要禀告——我们回城里谈?”


    “是弗朗机人乱开价的事情吧?”


    徐明月并不吃惊,谢黑檀就知道大概麻林地也有此事了,他和岳父交换了一下眼神,见德伊本微微点头,心下也有底了。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徐明月便起身笑道,“正好,我这里也有个小问题,要预先告诉你——别紧张,都不是大困难,咱们一起想法子解决嘛!有六姐做靠山,难道咱们还能吃亏了不成?”


    对谢黑檀这样的人来说,六姐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恩人了,的的确确就是近乎于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尽管他理智上也知道,远在非洲,要得到六姐的庇护很难,但这并不妨碍他因为徐明月的话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船长说得对!倒不信了,区区弗朗机人那么些船,难道还能在我们买地的庭院里,玩弄什么鬼魅伎俩,作出什么妖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倘若他们对六姐存了歹意,此番,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走,我们城里聊!”


    第1203章 一张白纸,三根画笔


    “果然,麻林地那里,也得到了弗朗基商人的邀约啊这下就完全说得通了,我们吉非号在果阿所受到的阻碍——如果那位阿方索总督没有阳奉阴违,和欧罗巴总部对着干的话,这些就全都能连起来了。”


    香美城的节庆,往往人们会走出城墙,到海边来举办篝火晚会,理由是很显然的,那就是城市规模很小,而且城中的建筑简陋。


    经过二十几年,几代人的经营,香美城拥有四面完整的城墙,以及一个船只修理厂、一个棉花储藏库,就是这样的建筑规模,在东非沿岸的港口其实已经算是很够看的了,也是因为把精力都放在建立公区上,香美城的城主府,甚至还不如敏朝大户人家的几重院子,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四合院,距离香美城管理办公室——也就是香美城衙门所在很近,大概就是两分钟的路程。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它是香美城难得的砖房,除此之外,别无值得一提之事,甚至连电灯都没有——主要是灯泡太容易坏了,尤其是经过长途运输之后,损耗率甚至能达到惊人的九成,除了身毒的王公贵族,以及大食、君士坦丁堡的哈里发之外,一旦离开了南洋,几乎没有人能用得起电灯。


    就是哈里发他们,在电灯交易上也显得斤斤计较,不像是从前,对于损坏的货物一丢了之,他们常年攒了坏掉的灯泡,要求以较优惠的价格将它们返厂维修去换灯丝呢。


    好在煤油在买地是便宜的,而且,因为航运发展的关系,把桶油送到非洲来的花费,没有想像得那么高昂,要不然,现在的香美城,晚上除了火把之外,连蜡烛都不会有太多的,起码,是不会作为一种常用的照明方式,在百姓中间铺开。


    如今,香美城的百姓晚上能用官船每年带来的新式蜡烛,城主府这里也可以同时用两盏油灯照明,谢黑檀、德依娜和德伊本、徐明月、章量、老褚、老李,七个人分别聚在两盏煤油灯前——大家舍不得用地图,怕被煤烟熏黑了,便干脆找来白纸,徐明月运用自己的记性,把这一带的海岸线简单地勾勒了出来,说到这里就点到那里,加上标注,介绍着弗朗机人的谋划。


    而谢黑檀等人,也很快就都恍然大悟了,因为弗朗机人的计划算不上很复杂——在这样的国际大事上,其实容不下太多阴谋,或许一城一国的政治,可以通过暗杀、阴谋来操纵事态走向,但要说弗朗机人有能力操办横跨东非、南亚和南洋、东亚的十数暗杀的话,那就有点太看得起他们了。实际上,就连眼下这最简单的阳谋,这不就有人事前来给买活军露底,因此并没有能成功吗?


    “只要阻碍了祖国和我们东非海岸线之间的交流,不用太多,光是一两年时间,就足够给出慷慨价钱的弗朗基商船,提高它们在本地百姓中的地位了。”


    说穿了,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谢黑檀说破了之后,大家也都明白了过来,并且因此而纷纷展开了自己的阐述与想像,“甚至,弗朗机人还可以趁此机会,扶植本地的一些亲善势力。”


    “我们香美城是小城、新城,几乎所有百姓都是建城之后,逐渐开化、依附过来的,暂时还不会感受到这方面的压力,但麻林地就不同了——父亲,麻林地的几个酋长,可能开始和弗朗机人走得很近了吧?”


    德伊本点了点头,表情也有些凝重,他补充说,“不过,暂时还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我是在徐船长到达之后,听她说起了果阿的事情,发现这不是简单的施恩,才想着和她一起来香美城,和你们商议一下对策。”


    别看德伊本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似垂垂老矣,但他的中文却是相当的地道,事实上,在接过国王之位以前,他正是第一代前往买地的麻林地留学生,当时德依娜也是被他带到买地去,并且在买地和谢黑檀相识的。


    别看这几个人肤色都黑,但说起汉语来,都是口音纯正、引经据典,谈吐比很多买地的年轻活死人都更像是老式读书人,这是因为他们离开买地之后,买地的语言风格又有了相当转变的缘故。


    德伊本能在若干国王之子中,得到拥护登上王位,谢黑檀被委任香美城新任城主的职位,也都和他们的文化背景有关——自然,谢黑檀的委任也明显和他的婚姻有关,在香美城由他上任做城主之后,来自麻林地的照顾的确比从前要频繁了很多。


    如此的出身,这帮人的立场,也就不用多说了,如今东非海岸这里兴起的渔港,几乎都和买活军沾亲带故,而德伊本也是坚定的买化派,面对弗朗机人隔绝中非交通的图谋,他比吉非号更加着急,否则也就不会忧心忡忡地随船南下,找女婿商议了。“得做点什么,不能让弗朗机人肆无忌惮地施展手段,麻林地还有他们的信徒!”


    虽然他的名字有星月教的痕迹,但德伊本对弗朗机人和移鼠教却并不陌生。和香美城不同,如麻林地这样的交通要道,自己又没有发达文明的,自古以来,就很容易受到周边大国的势力影响,本能地从他们那里汲取文明。


    譬如说麻林地对于三宝太监的怀念,以及对汉人的亲近感,自认为是汉人的部份后代,就表现了当地人的这种倾向,他们倒并不觉得被外族统治有什么丢人的,只要对他们还过得去,就很乐意接受,因为被统治带来的好处还是不少的。


    一般来说,外来种族留下的后代,在当地都会被轻视,往往倾向于隐藏这段历史,但麻林地则不同,那些和当年被留在麻林地的汉人成亲生子,留下来的血脉,还是很以自己的背景为自豪的。


    这样积极被浸染的国家,很容易就能接受寻找新的宗主国进行朝贡臣服,换取先进的工业品,同时,他们的土地,对于一些自己没有好地的国家来说,倒也很有吸引力,汉人不来了之后,麻林地便逐渐受到了大食的影响,开始信奉起星月教来,德伊本的名字就是来源于星月教,麻林地也有星月庙,在敏朝闭关锁国之后,他们就主要和大食、奥斯曼国打起交道来了。


    不过,在德伊本从幼年长大的这段时间里,弗朗机人和移鼠教,也变得活跃起来了,弗朗基的商船来得比往年要频繁,因此自然地扩大了自己的影响力,同时,宗主国大食又陷入了内乱之中,朝贡变得无利可图,反而是弗朗基商人,和他们做买卖能得到很大的好处。


    既然想和他们做买卖,那就要接受他们在本地传教,而麻林地的王室,对宗教的态度是很开放的,就这样,在传教士的手段下,麻林地多了不少移鼠教的信徒,甚至也到了德伊本的父亲不得不重视起来,思考着要不要让下一代中的几个小孩去改信移鼠教,制造一些可能的程度。


    这种现象,中断是很突然,当然,他们无法感知到弗朗机人在吕宋受到的打击,只知道有些弗朗基的船只,去了亚洲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而有几年,弗朗机人心事重重,彼此低声议论着什么不吉利的话题,见到本地人靠近,就警觉地止住了话头——同时,他们还加强了在麻林地附近收买奴隶的频率,并且提高了价格,一副很缺人手的样子。


    有些聪明的麻林地官僚,产生了疑心,有些人则财迷心窍,到处去捕奴赚钱,直到买活军横空出世,那艘满载着黑人的归乡之船,打通航路,从远洋回到家乡,真相这才浮出水面——弗朗机人在吕宋遭受了重大失败。


    而最可怕的是,华夏的主人买活军(他们已经完全遗忘敏廷了,影响触及不到麻林地的地方,就犹如不存在),对于黑奴,采用非常宽大的政策,竟还让他们有回到家乡来的机会!


    这个政策,震惊了很多人,给了当时还是年轻人的德伊本,很深的震动,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种族、民族和故乡,也让很多人坐立不安、大汗淋漓,因为他们发现,卖为黑奴,不再是针对仇人和被掠夺者的终极方案了。


    那些被卖掉的黑奴,有机会回到家乡,而且还学会了一身的本领——并且,对于把他们卖掉的人,当然怀着刻骨的痛恨。贩卖奴隶的危险系数大为上升,这让很多胆小的人感到害怕。


    而更让他们沮丧的是,很快的,市场也萎缩了起来,弗朗机人的船不太够用了,他们这一次伤到元气之后,用了足足二十年才慢慢地恢复过来,而在这二十年间,麻林地早就逐渐地被买活军给染了色,德伊本去买活军那里留学之后,没费多少劲就成为了麻林地的国王:买活军的船,来的频率比弗朗基商船高(弗朗基商船并非每艘都会在麻林地补给),而且给的东西又好,还经常运回来浑身本领的黑人。


    这些人毫无疑问全都支持德伊本,他们有些留在了麻林地,成为了德伊本的股肱重臣,有些则去开拓类似于香美城的据点了,如果说,东非有谁对谢六姐,对买活军最忠心的话,那么,除了这批人和他们的后代,不会再有别人了。


    ——当然,汉吏不算在内,不过,这些买活军吏目一般都是来出差的,过几年得回去,他们倒很少有在非洲扎根的念头,倒是这两年来,有数千汉人乘船跑到这里来种田,但根据谢黑檀等人的观察,这些新移民对谢六姐未必有他们虔诚。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这些汉人村落,眼下不在他们的关心之中。


    这帮人聚在一起,商议着弗朗机人的新动作时,利益自然完全是统一的,只是观点则有所不同,徐明月认为,应该培养麻林地发展城防,把守住中非在非洲的第一个口岸,如同桥头堡垒一样:只要麻林地还能在弗朗机人的炮火之下挺住,所有买地的船只在东非就还有个落脚点,之后一步步往南方去打也好,把生意做到麻林地,再从麻林地辗转集散也罢,都有个回旋的余地。


    她这一次带德伊本来见谢黑檀,就是想和谢黑檀探讨练兵计划的:火器、小砲,买活军可以给,但运兵来帮着把守麻林地这就别想了,买地缺人,而且很缺,给物资还算是可以,给人那真是抠抠搜搜就没有爽快过。


    “你是老水兵了,也算是半个造船专家,不然香美城也开不起船坊。”


    她也很直接,问谢黑檀,“对这个计划,你怎么看?能成么?”


    谢黑檀今晚听了这么多消息,情绪上已经历经千帆了,但听到这番话,他仿佛还是立刻回到了在买活军海军服役的那段日子,几乎是本能地朗声答道,“克服万难也要成!只要是六姐的交代,我必舍命而为!”


    “城主有担当!”徐明月看着也很振奋,两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就被这海军味儿很浓的对答给拉近了不少——他们本来也都是老海军出身,老战友合作,很容易就感到投缘。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德伊本、德依娜两人的表情了——包括章量、老褚,也都有类似的神色,大家交换着眼神,彼此有会于心,只是汉人大多都选择了闭口不言,还是选择把话让本地人自己说了出来。


    “这计划,风险很大!”


    心直口快的德依娜直接开了口,“按道理,加强麻林地城防,受益的是我父亲,我们本不该说什么,但尊敬的船长,我不得不提醒你,再好的火器也要看是谁在使用——我就这么说吧,小砲来了,或许反而还会让事情变得更坏,你想要掌控亚非交通关口,但我怕最后会引发叛乱!”


    “归根结底,一句话,麻林地的士兵和百姓不值得信任,谁给的价钱高,他们就跟着谁走,什么民族、什么尊严,对他们都是狗屁!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上好的武器,交给这样的人!”


    第1204章 不堪造就


    或许,作为麻林地曾经的百姓,现在又是香美城的人,由德依娜来说这话,是最为合适的。而其他人不说,也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赞成德依娜的话,否则,这句话出口之后,屋内也不会如此反常了。


    连德伊本都没有反驳女儿,大家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很显然,大家都认为德依娜说得对,麻林地的百姓,见钱眼开,没有节操的人很多,对于一直以来长期帮助他们的买活军,恐怕没有什么感恩之心,一旦遇到合适的条件,就会抢走小砲,倒向弗朗机、奥斯曼或大食方面的势力。


    这么做当然是很不明智的,他们也不是出于无知——作为买地船只的第一停靠点,麻林地当然知道买活军的武力有多么的强盛,而一旦背叛买活军,甚至杀了德伊本这样,获得买活军认可的国王,等待他们的,或许将是能让城市和王国覆灭的报复。但是,他们可能就是不愿在乎这个。


    “麻林地成为买管地区的年限还是太短了,去过买地的人太少。”


    德伊本也只能如此评论女儿的观点,似乎是在试图解释其背后的规律,他有些请求般地看着汉人,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民族保留一点尊严,“我们没有能力把更多人送去,所以他们还没有十分发展,他们的国家和民族观念是很弱的。”


    “是现在教不会,还是永远也教不会呢?”


    德依娜的观点却很尖锐,她对于自己出身的民族,似乎观点甚至有点负面,并不存在什么民族的自豪感,反而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已经二十多年了,爸爸,我经常对你说,我们这片土地上养育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就是不行!”


    “德依娜。”


    谢黑檀喝了一声,而德伊本则露出苦笑,和徐明月对视了一眼,解释道,“这几年到香美城之后,她的观点越来越偏激了。”


    “那是因为我也越来越看明白了这片土地的本性——这片土地是富饶的,可好像也带了诅咒,只要在上头长期生活,人就会变得混乱而愚蠢。怎么都没法把远虑教给他们。”


    德依娜生气地说,“就像是那些斯瓦希里人——我真的羞于承认我们是一个民族,买活军到非洲已经二十多年了,对麻林地施加强烈影响,也已经十多年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明白,贩卖黑人,卖到最后没人可卖的时候,洋番会把他们掳上船,做最后一批黑奴?


    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脑子,也不是真的愚蠢,就是脑后生了反骨,会毫不犹豫地为了很小的利益背弃自己的民族和国家,这样的人当然哪里都有,但这片土地上尤其地多,这是最无可救药的一点。我觉得大家也都明白——对非洲的援助是没有意义的,纯粹在浪费资源,这里的国家根本就不配,教不好!


    都二十多年了,除了那些真正被掠去当过黑奴,又死里逃生,回到非洲的这批人,以及他们的后代之外。我们居然没有培养出多少可以信任的心腹!给他们丰衣足食,这些人也不会感激我们,反而有时候还会动起歪心思来——


    尤其是那些斯瓦希里的奴隶贩子,我看,比起老老实实种田,他们还是更乐意去捕猎奴隶。现在,麻林地和香美城的政策,就让他们很不满意!如果弗朗机人愿意回来,相信他们会更开心!反正,种子已经带回来了,他们不需要买活军做更多了,除了来贩货之外,平时最好少管他们吧!”


    这么长篇大论的牢骚发下来,德依娜像是也出了一口恶气,把几年来心里积攒的怒火完全发泄了出来,她举起杯子,咚咚有声地喝了大半杯水,抹了抹嘴,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徐船长,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进入非洲,麻林地和香美城都非常感谢你,但我还是要说,你把我们这里的百姓想得太好啦!这儿可不像是买地,你的那套逻辑,在这里行不通!想靠我们百姓自主牵制心怀叵测的洋番商船,这真办不到!”


    徐明月、章量这几个吉非号上岸的船员,都听得嘴巴微张也有一些惊讶:当然,他们对于非洲的情况是熟悉的,德依娜提到的问题,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只是没想到情况会严重到这个地步,到了德依娜作为本土出身的高层,都看不起自己百姓的地步。


    这也就让徐明月之前设想的,发动群众的思路,一下遇到了阻碍。仔细想想,德依娜说得也没错,徐明月的这套想法,完全是根据买活军在华夏遇到的情况来的,好像华夏的百姓,不管习俗上怎么愚昧,一旦稍微有了一点文化,和他们谈到利益的时候,也会变得精明起来。


    作为自小在这样的社会中长大的徐明月,很容易地就认为,这是一种通行世界的道理,也就以此为依据来推演了,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想当然了,国家和国家的差异,居然能比她这么个见多识广的老船长,所能想象得还要更大。


    经过二十多年的扫盲,麻林地的百姓居然还没有成长到如华夏一样,能老练地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和官府博弈的程度,这就让徐明月非常抓瞎了——自古以来,人群会天然地向能给予他们利益的组织去汇聚。


    依照组织的吩咐做事,这是所有政权产生的基础,她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人连这个都不会的话,该怎么在严酷的自然中活下来——哦,这是非洲,大概物产实在是太富饶了,怎么样都可以活,大自然才没有把这些完全欠缺组织性的人给淘汰掉


    虽然很费解,但事实的确如此,经德依娜指出,德伊本承认,麻林地国内,的确存在对买活军不满的声音,理由也有很多,买活军虽然带来了很多好处,但对百姓的管束也很严密,对于自由奔放的当地居民来说是很大的束缚。


    比如说,买活军严禁掳掠同胞做黑奴贩卖,德伊本对这件事也抓得很严格,如此就动了原本活动在麻林地领地和其余国家,在其中游走经商的斯瓦斯里商人的蛋糕。


    这些人是没有什么国家意识的,也不怕买活军的报复,和麻林地的百姓往往还沾亲带故。更重要的是串联起了北非和大食、奥斯曼的势力,麻林地不许捕奴之后,奴隶商人少了一大片猎场,货源减少,黑奴价格上涨,买主当然也跟着不满意。


    “再加上这些年来,麻林地的后代中,信仰星月教的越来越少,这也让他们的父辈不满,认为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这些人,是不是都参与了奴隶买卖,不知道,但他们亲戚多,势力大,收入也受到政策影响而下降。现在虽然还镇得住场子,但我怕小砲、火铳这些利器运来之后,军队势必要扩张,到时候”


    德伊本也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说来也是有些难为情,作为国王,他手里掌握的能完全听令的卫队,也不过就是二百人不到而已,靠这二百人操纵小砲什么的守城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弗朗基商船来上三四艘,精锐水兵的人数就倍于卫队了。


    这也是为何,他要到香美城来和女婿商量对策,“香美城的百姓更加干净,至少要比麻林地的单纯,很多都是纯粹的土人部落转化来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原本是奴隶商人劫掠的对象,所以,香美城的兵应当更可用一些。”


    “如果有兵的话,大概是这样的,但我们这没有专职士兵,压根就养不起。”香美城主回答,“所有的棉农基本都是民兵,他们倒是的确应该非常拥护六姐的,至少要比麻林地坚定多了,毕竟,买活军一向是香美城最大的买家,没有了买活军的订单,这么多棉花该卖到哪里去呢?城里的商品更是不知道要涨到多少去了。”


    这也就是香美城的优势了,麻林地就不行,那里的交通更方便,没有买活军,大家也能拿得到货物,弗朗机人开的价钱可以不比买地带来的货物高多少。同样,棉花也只是麻林地诸多商品的一种而已,他们还有更紧俏的商品可以出卖——


    就是现在侥幸地托庇于香美城这样的新城之下的棉农,十数年前,这些土人部落就是麻林地的前奴隶商人们眼里的‘作物’,过几年就能去收割一波。这些人虽然表面臣服于买活军,但私底下和买活军的敌人眉来眼去,一有机会就要叛乱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反正,海战的回合进行得是很慢的,如果真的配合弗朗机人打下了麻林地,并且到香美城来劫掠一波,卖一些黑奴出去,只要一收到大食那边传来的消息,见到了买活军的海军到了那时候,他们带上黄金,骑上骆驼,跑到别的国家去躲一躲,不就行了?越是往内陆跑,买活军的势力也就越薄弱,就算真有追兵来了,人数必定也不多,到时候,谁追谁恐怕还不一定呢!?德伊本认为,其实比起在麻林地设砲、设药火厂、冶炼厂什么的,把火器和弹药的补给线造起来,还不如投资香美城,“虽然如今城小,根基浅,但香美城除了买活军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而麻林地的选择恰恰是太多了一些。我们这些人,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是最忠诚最勇敢的士兵,可一旦选择躲起来,也会背叛得非常轻易。”


    虽然,这话没有德依娜那么直接尖锐,但其实细品下来,意思是差不多的。对于——说对于整个非洲人,这话有点大了,不能因为肤色相似,就说他们都是一种人,华夏百族中绝大多数人种也很相似,非洲内部的民族差异也很大。


    不过,起码可以这么说,那就是德伊本对麻林地的斯瓦希里老住民,他们的民族性是很失望的,虽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但他很看不起这些族人,甚至可以隐约看出来,在精神上,德伊本已经抛弃了斯瓦希里族,而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华夏人,他和德依娜批判这类百姓的态度是很高高在上的,而且充满了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这种留买生的自我认同感,以及所产生的和本地百姓的割裂感,的确也让徐明月感到很异样,因为她的确是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些也不能说细节,只能说是一些较次要的问题,竟反过来蔑视自己出身长大的文明,而且态度还如此的偏激。


    当然,不能说这父女俩在瞎编乱造,因为问题肯定的确是存在的,说出来之后,她和章量也有类似的感觉。徐明月也不知道,她现在给予麻林地的信心,是不是因为她对本地的了解还不够深刻——怎么就觉得麻林地无可救药,这片土地遭受诅咒了呢?


    这实际上只能说明他们对道统的信仰也不坚定,毕竟,道统的一个基础论点就是:只要是人,都会想过好日子,而也会自然地团结到能让他们过好日子的组织身边。这条观点正是几乎所有拓疆者秉持的根本原则,所有人都按这个逻辑来做事,到目前为止,失手者寥寥无几,徐明月认为这道理在麻林地和香美城也一样是适用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或许不是马上见效而已,但局面的一时困难不应该就动摇对这句话的信心,甚至赌气走到极端去了。


    她也不会去和德伊本争辩,说些愚蠢的“你难道不相信你的族人”之类的话,这种话,只能对付吉非号上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对一个老国王来说,就有点儿滑稽的味道了。


    徐明月立刻换了态度,“好吧,我们先且不提我原本的想法了。但问题不能不处理——弗朗机人这一招没有奏效,后招还会陆续有来,除了发展麻林地武装之外,大家还有没有别的想法?要知道,你们这些亲买者,必然是他们对付的首要目标,在这点上,你们的危险比我更大,我也很为你们担心啊!”


    没有什么比关心更能拉近双方距离的了,德伊本、德依娜父女都有些动容,他们也诉说起了自己执政的辛苦: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难处,他们干活是很卖力的,这些年来,努力按照买地的标准来治理城池,也受了很多委屈和敌意。但个人的努力并不能让生产力实现飞跃,现在,城里的条件依然非常的有限。


    “就算发展城防,要说以这样的城墙和人手,来对抗洋番的火砲商船,依然是天方夜谭”


    这一次,开炮的依然是德依娜,她直率地说,“既然打不过,就不能一味强硬,或许,我们该想想除了直接打仗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招数了!”


    全明白了,这对父女的立场——左右逢源,不愿为买活军,或者说为了买活军的理念而和弗朗机人硬碰硬。


    徐明月点了点头,连呼吸都没有变重一些,她的眼神落在章量脸上,和他很快地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始终没怎么发话,表情莫测的谢黑檀。她心底没有一丝波动,冷静得一如撰写演讲稿时的自己,她很快就判断出了局势:留学生,没那么可靠了,他们现在是国王和香美城事实上的女王,但还不是完全没戏,还有一个人可以争取。


    得找个机会,想办法能和谢黑檀独处密谈,问问他的看法——关于洋番商船、战争的信心和可能,以及,这对父女真正的心思


    第1205章 错位与扭曲


    徐明月并没有等待多久,就找到了这个机会——德依娜和德伊本的心态,虽然和她预估的不一样,但显然,对买活军还是非常信赖亲近的,并没有一个本地诸侯应有的防范。


    或者说,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一些政客的苗头,却还没有政客的自觉,而是已经完全被自己的逻辑绕进去了,一心以为,自己提出的方案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在买地和洋番之间,保持暧昧的中立。


    允许弗朗基等异域商船,在港口停靠,也和他们贸易,当然了,买活军还会占有和他们贸易的最大份额,以及最优惠价格。同样的,本地的城池也还是会继续采用这种,几乎算是完全和买地共治,代代送人到华夏去接受买式教育的方式。


    这种做法,在香美城和麻林地来看,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了——如果放弃整顿城防,用火器来对抗侵略者的话,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知道,这些年来,东非这些小城,之所以还能维持和平,不会屡屡被海盗上岸抢掠,不是因为它们的强大,而是因为买地颁布的《和平通航条例》,其中把东非算成了买地的频繁往来海域。


    在这些海域,为非作歹,代价可能就很大了,为了这些一穷二白的小城,冒这个风险并不划算,更大的生意远在华夏,也因此,那些洋番商船,对这些小城是看都不多看一眼的,也就是选择几个,停下来打尖修船而已。


    如果国际关系真的像是徐明月所听说的那样,逐渐趋于紧张,洋番商船不再顾忌《通航条例》的话,那么,这些小城就算有买活军的帮助,想要和这些商船对抗,仍是困难且没有必要的。


    从本地百姓的利益出发,只要洋番商船和买活军的商船,不是严格互斥的状态,你来我就不来了,那么对他们来说,不站队,和双方做生意,也是最理想且最唯一的选择。


    德依娜和德伊本两父女,很显然是相信徐明月能理解这一点的,徐明月表现的态度,也的确不像是对这观点有什么排斥的样子,双方的气氛还是那样和睦。在这种高度的信赖之下,徐明月要和谢黑檀单独谈话,只需要随意找个借口就行了——商议棉花价格,对账,商量修船事宜,随便什么,都是充分的理由。


    往年吉非号这样规模的商船,来港之后,停靠至少都是一个月,船上的水手还会特意给城里开个扫盲班、培优班什么的,检验一下当地的扫盲水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聪明的好苗子,可以选拔到买地去上学的。


    就光是此事,也足够谢黑檀来约徐明月商量的了,这买地留学生的名额,对东非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因为除了这个途径之外,他们本地的百姓,几乎没有去到买地本土的可能。除非不搭船了,改为陆路行走,但那基本上是没有任何人能完成的漫漫长行了。


    “黑檀,对你妻子的观点,你是怎么看的?”


    琅琅书声,在椰林中传得很远,挑着棉花往船上搬运的挑夫,排成了一条线,库房前方,一群土著已经在围着临时拉起的横线在凑热闹了:那是每年都要布置上几次的临时市场,等到盘库完成之后,货物就会摆出来,让这些腰包正鼓的百姓选购,他们已经相当迫不及待了。


    热闹的人声,混杂着永不止歇的海浪声,令海边的环境还颇有些嘈杂,不过,对于在海上讨生活惯了的老海兵来说,这都是家常便饭了。徐明月和谢黑檀站在沙滩一角,眺望着远处那简陋的船坞时,徐明月便开门见山地发问,“你也认为,这是一个不值得报以期待,被惩罚和诅咒,被进化抛弃的地方吗?我们对斯瓦希里的百姓,不该有任何幻想?”


    谢黑檀对她的发问似乎也并不意外,他黝黑的面膛上露出了一丝白色,那是一闪而逝的白牙——这似乎是个无奈的微笑,只是深邃的肤色让黑人的表情尤其难以捉摸,他摇了摇头,也很坦率地回答,“如果要问我的话,船长,我会说,谁做出这样的判断,那就是对我们的百姓太苛刻了——我们才刚刚从愚昧中脱离多长时间啊?


    说白了,能把饭吃饱,吃好,才有几年?甚至可以说,现在麻林地和香美城,两个地方加在一起,日常饮食能够满足买地营养最低要求的,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三四百人而已!


    其余人,连主食都只能吃带有毒性的木薯,还有能量不足的香蕉,玉米和土豆,尚且没有流行开来,更不要说充足的蛋白质和脂肪供应了。虽然西方的百姓也未必吃得有多好,可他们的水手,至少营养摄入要比我们的百姓充足些,他们生活的社会,生产力也要比我们更加发达吧?


    生产力的差距,难道就只在工具、武器和船只上,不在人们的心里吗?我看,也未必吧。虽然我在买地,没有做过吏目,但也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流民——他们从家乡来到买地的时候,难道就很聪明吗?”


    这是徐明月无法反驳的论点,她点了点头,也承认,自己一开始或许想得太乐观了,“确实,聪明智慧其实也是生产力进步的表现,智力需要能量作为基础,大脑的发育需要能量,但落后的生产力,恰恰无法给所有人都提供最基础的能量,也就很难让出色的个体展现出自己的天赋。从起步到进入正轨,让出众的大脑可以脱颖而出,的确也需要一个过程”


    谢黑檀一拍大腿,“就是这个道理了!”


    他认为,徐明月的这番话,算是把这十几年来,买活军人才辈出的原因给说得完全明白了。“在我离开买地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现在,买地的孩子越来越聪明了,哪怕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条件来开蒙,他们也会比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批学员的表现要优异得多。包括这些年来新进入工作的吏目和士兵,综合素质也更加优秀,这都是可以眼见的事情,甚至还让我们这些老人,感受到了相当的压力。


    这就是生产力在智慧上的反哺体现,充足的生产力,提供了充足的物资和教育环境,方方面面都作用在一起,有天分的孩子,天分能得到最大的发挥,能够脱颖而出,也就自然而然了——一个孩子被选拔出来了,感觉还不强烈,可倘若千千万万个孩子,天分都得到了发掘,我们在社会上的感觉,岂不就是后生可畏,英才处处了?”


    说到这里,谢黑檀也有些激动起来了,他冲着读书声的方向挥了挥手,“要知道,二十年前,华夏之文明,比如今的麻林地、香美城还不知道要领先了多少,生产力提高之后,对比还这样的大。提升还是这样的显著——我们又怎么能用现在的表现,来判断麻林地,判断斯瓦希里,判断非洲的将来?!


    如果说华夏是从50到100、150的进步,那我们如今就是从0到10,到20、30,倍数要比华夏还高得多啊!难道,再给我们二十年、三十年、二百年、三百年,我们的百姓还会这样不可造就吗?


    我不相信!我认为,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有时间,只有发展——如果有一天,用尽了资源,用尽了机会,生产力依然上不去,那么我才会承认,这片土地不堪造就。否则——”


    谢黑檀笑了笑,自信地说,“生产力上去了,所有那些优秀的品德,也就跟着降临到土地上了。船长,我是这么相信的——人性,放之四海而皆准,走到哪里都一样,区别的仅仅是生产力而已。我可不会在现在,就给这片土地判了死刑!”


    这是一段很妙的回答,徐明月唇角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轻轻地鼓了鼓掌,表达了对谢黑檀的赞赏,“说得好!不错,这就是我们的信念:人性走到哪里都一样,最重要的就是生产力,只要生产力提高,其余都会自然来。”


    两人相视一笑,都带有道统课优等生的自豪,但徐明月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又严肃了起来,“不过你这,也等于是承认了,德依娜和你岳父,对麻林地那些百姓的指责并非无端——就是对香美城的百姓,你也没那么有信心那。”


    确实,或许现在,两地的管理层,不论是土著还是买吏,其实对于这些城池百姓的客观认识是一致的——他们并不具备和西方船只抗衡的力量,不论是能力、忠诚、决心还是智慧,都还远远不如,所不同的是对这个事实的理解:德依娜和德伊本,作为斯瓦希里中的贵族,反而对这片土地非常悲观失望,认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劣根性深植于基因之中。


    而过分温和的自然环境,就没有优胜劣汰的作用,令到这些基因留存了下来,使本地在如今这国际化的竞争中,处于很大的劣势,甚至都到了完全没必要投资未来的程度——反正就是受差役的命,足够优秀的人,能跳出这个圈子就行了,他们现在于麻林地实施的政策,并不是真想为百姓做什么,而是因为如今的主子买活军喜欢这些调调而已。


    反而是被卖出去的,甚至连真正的家乡都没有记忆的谢黑檀,他的思想是乐观的,信念也还很坚定,“要承认现状,但同时也要展望将来。才刚起步数十年的文明,就犹如牙牙学语的婴儿,怎么能和成年人比赛武艺?”


    “哪怕有买地的帮助,生产力的发展也需要时间,我相信,二十年不敢说,五十年后——五十年后,倘若面对眼下的选择,那不论是麻林地还是香美城,到时候,两地城主都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担保:只要买地能给我们机会,我们一定不会让上国失望!一定谨守城池,绝不会让叛逆洋番商船,进城补给!”


    五十年后的事,对现在的事态一点帮助也没有,但这份展望并不算是废话,它带来了一个根本性的不同——那就是谢黑檀是否仍是可沟通、可交流、可信任、可投资的‘志同道合者’,而不是德依娜、德伊本那样,转变为了可利用的‘利益相合者’。


    事实上,徐明月对德依娜两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厌恶,甚至认为他们的心态也是可理解的,只是,一旦双方看待事物的基点不再相似,在很多事情上,看法也会有天壤之别,合作就注定无法深入到谢黑檀这样的层次了。这是事物的客观规律,倒谈不上什么‘讲政治’不‘讲政治’的。


    最简单的一点,同样是现在不敢应承买地的药火厂援助,以谢黑檀的说法,那么,将来等麻林地发展起来,在人心上有了这个基础,徐明月还会重提旧事。可德依娜这样的说法一出口,药火厂现在肯定是不会有了,将来也绝不会有,就算要有,那也得把德依娜等人换掉,换上一个如谢黑檀一般的领导者,再来考量了。


    买地支援药火厂,根本目的是为了帮助麻林地和香美城的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而不是给城主等人增加政治斡旋的筹码,甚至可以更轻易地镇压本地的反对者——反对者如果是邪恶的盗匪那还好说,如果是承受了不公和剥削的百姓呢?


    对于拥有这种思想的人来说,他现在听话,不代表以后听话,现在呵护生产公道处事,不代表以后也会一直如此。就算是装,怎么也得装成谢黑檀这样,像德依娜那般,耿直地把想法直接说出来,不管之后还有没有改变的可能,反正在徐明月心里,就会已经将其放弃了,至少在她这,会把对这两人的判断呈交上去,供决策层和智囊团来判断。


    “真是没想到,一样是在买地接受的教育,学的也是一样的教材,你和德依娜,也是因为两情相悦,彼此很谈得来,这才结婚的吧?”


    徐明月也不由得有些感慨,说起来的话,不论起点如何,谢黑檀这三人组,在买地接受教育的时间和内容都是类似的,而且一贯的表现也算良好,这也是为何谢黑檀会被派遣来当香美城城主,固然这也是德伊本的请求,但倘若对德伊本、德依娜的评价不好的话,远洋东非委员会也不会如此决策。


    没想到,几年下来,谢黑檀还好,德依娜的心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这样大的转变,简直可以说得上是面目全非。这一点在徐明月来说,是尤为不合情理的,“要说起来,真是不该,你甚至都不是本地人,还是在被掠之后学会的斯瓦希里语,还对本地的百姓这样有信心······”


    要说内部,当然也有倾轧和矛盾,但徐明月相信,在华夏本土,如果有人胆敢说什么‘华夏人就是不行,这片土地没有希望’之类的话,那不论阶级如何,只要是有能力的人,都会上去给几个大嘴巴子。


    这种思维在华夏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就算再烂,那也是个例,也是有原因的,怎么能把土地上生长的所有人都一棒子打死?谢黑檀从买地来香美城还没几年,都在为东非土地极力辩护,说这和斯瓦希里人的民族性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因为生产力不足,德伊本他们怎么就没有一点儿这样的想法呢?


    这么看,他们在买地接受的道统教育,就完全是失败的,虽然或许当时考了高分,但道统课上教导的思维方式,很显然,没能真正地烙进他们的大脑里,甚至没有一点儿痕迹。


    徐明月对此颇有些不解,而且认为这是个应当引起重视的问题:如果只是一个人两个人,那还好,如果人人如此,那就说明,其实买地现在通行的这种教育——放归——委任的办法,并不如预想的那样,可以在各处培养出适合承接中央的地方政权来。这个方式,还是有调整的空间。


    但为何会如此呢?她还是想不通,不由有些迷惑地自问,“人变得可以这么快吗?”


    “德依娜的变化已经算是不太大的了。”


    没想到的是,谢黑檀竟维护起妻子来了,“人可以变得很快——比她改变得更快更极端,德依娜是个好人,她的思想也比较单纯,并不是真正被权力给迷住,我认为她和她父亲,其实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只是被置于一个错乱的环境之下,思想因此发生了扭曲——


    船长,你要想想,我们现在是在一个落后的实力环境下,按照工业时代的社会规范在建设一座城池,你认为,社会实力和上层建筑是吻合的吗?倘若不吻合的话,在这样的环境里来试着统治一个小国,又怎么能感到不适呢?这种施展上的困难,所产生的怨气,是该冲着自己,还是冲着六姐——”


    说出这个最不能被接受的假设后,谢黑檀立刻给了自己轻轻一个耳光,继续说到,“还是冲着最卑微,最不会反抗也的确最愚笨最拖后腿的百姓去呢?”


    徐明月无法回答了,她张着嘴,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或许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德伊本、德依娜的视野,体会到了他们内心深处的痛苦,而不是以‘阶级性、局限性’这些冰冷的词汇来评判他们。过了一会,她又疑惑地把眼神转向了谢黑檀——


    “我——我是苦出身啊,船长,我对痛苦的忍耐,比他们要强多了。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谢黑檀心领神会地答道,他甚至还笑了笑,“对我来说,痛苦就只是痛苦,与其为了回避痛苦而不自觉地改变,倒不如接纳痛苦、容忍痛苦,直面痛苦,并且找到方法彻底地解决痛苦。”


    “——这么说,你对于如今东非的困境,已经想到办法解决了?”


    徐明月立刻捕捉到了他话中隐藏的含义,惊喜地问——她有点柳暗花明的感觉,本来以为,吉非号的冒险,起到的作用没有自己预计得大,可倘若谢黑檀有什么计划是需要吉非号来配合的话,那么,她这一趟又不算是白跑了。


    “是有点儿想法,还要请船长斧正。”


    谢黑檀也不隐瞒——主要是他和徐明月实在没有丝毫竞争,反而正该紧密联手,完全没有故弄玄虚、言语试探的必要。他在沙滩上盘腿坐下,拿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当下便有条有理地说出了一番话来。


    第1206章 四方伸手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请补买未买的V章。天色刚一蒙蒙亮,鸡一叫,于大郎一个翻身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的小厮太平在小床上一动,连忙跟着起来,“大哥精神越来越足了,晨钟还没响呢!”


    于大郎还好,太平的精神头是眼见得足起来了,于家虽为县令,但从前吃得并没有这几个月那样好。第一个,精米的价格下来了,糙米的价格便更低了一些,还有那便宜的鸡蛋、鸡肉都在卖着,于家虽然前途未卜,但在食物上的供给要比以往给宽容,第二个,太平这样的小厮如今吃住在于家,自然都是不出钱的,而他每日里除了陪着于大郎上半日的课之外,余下那半日于大郎教书的工夫,他也跟着混到修路的队里做些写写算算帮闲的活,买活军给他记半个工,一日也有十文拿,于家照旧还开发月钱给他,因此太平的日子要比以往竟还宽裕许多,再加上于家搬进新房以后,给所有小厮丫头都准备了小床,不像是以往只能睡在踏板上,又或者在门洞、廊道里找住处,甚至还有些在隆冬时节要去鸡毛店里过夜找暖,现在他们足可以有一张小床了!


    吃得好、睡得好,太平这半年长高了许多,不再向是那永远没睡醒的模样了,他勤快地去厨房打出热水,于大郎从茅房回来正好和他一起蹲在水渠刷牙洗脸。


    洗漱过了,太平又从厨房打了热茶出来,两人各喝了一大杯——自从开始用蜂窝煤,开始烧炕,这热水也就比以往要丰富得多了。若是从前,一早厨房用热水最多,小厮们是混不上热茶的,只能喝些棉套里藏着的昨夜残茶,带些虚无缥缈的余温罢了。


    于家的房子是新建起来的,到底从前曾是县令,有些抹不开的面子,虽然人口不如徐地主家那样多,但还是建了二层的小楼,便有两个灶台,灶台上随时都有两锅热水,这样一来,小厮婢女们也可以喝热茶,用热水洗脸擦牙了。于大郎和太平在起居上的差别逐渐缩小,但他倒是很为太平高兴,大郎,用家里人的话来说,‘是个心慈的人’,见不得旁人受苦。他和太平从小一起长大,是和亲兄弟一样的奶兄弟,于大郎最近有时只要望上一眼太平,便觉得买活军治下的日子也不算难过。


    两个年轻人在院子里舞动了一番拳脚,这是买活军最近在课上教授的健体操,活动开了拳脚,浑身发热,微微地发了一身汗,此时天色方才大亮起来,有人推门进来。是于二郎于康顺,“大哥,起得倒是早!”


    “晨跑回来了?今日跑了多远?”


    “十余里!”


    晨跑也是近月来城里流行的新活动,起因是买活军每日早晨都是要出晨操的,自从城外的水泥路修好了,他们便去城外晨跑,不乏有些年轻人如于康顺一般,渐渐地也被带动起来,每日清晨跟在买活军背后稀稀拉拉地跑着。——这当然也是粮食鸡蛋降价后的成果,半年时间,足够让一些少年人拔起一大截身高,也足够他们的脸上多了些血色,足够他们开始尝试着进行低强度的体育锻炼了。


    和哥哥于康健不同,于康顺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考中了进士,家境显著地好转,他从小的营养还是丰足的,身体也比哥哥更强壮。自幼便喜欢舞弄拳脚,买活军入城之后,于康顺便利用一切机会旁观买活军练兵,并且试图在家模仿,倘若不是买活军一直没有招兵纳新,于康顺恐怕早已入伍了。家里人并没有太限制他的喜好,因此路修好以后于康顺每天都去晨跑,这健体操也练得勤快,他近半年长了半尺,食量大增,肩背都壮实了不少,身上的腱子肉一团一团的,看着有些买活军的味道了。


    于康顺一早出去跑步是大家惯了的,太平赶忙去给他拿盆子巾子要帮他擦身。动荡年月,于家下人不太多,两个丫鬟,长富是跟在于县令身边的管家兼长随,聘了一对夫妻厨子,平时也帮办些杂务,两兄弟能使唤得动的也就是太平了。偏巧此时于康顺身后闪了个矮个子出来,低着头从墙边溜上去,于康健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小月!你怎么也”


    于小月冲大哥嘘了一声,自己冲上楼去了,梅香很快蹑手蹑脚端了一个空盆子上去,她们二楼自有灶台,女眷都在二楼住,若不太细心还真发觉不了于小月居然偷偷跟着二哥一道出去跑步!


    于康健瞠目结舌,于康顺倒是满不在乎,示意哥哥压低声音,莫被父母看穿。“怕什么!买活军那些女娘,不也有当兵士的?早起自成一队也都晨练的,小月过去便跟着她们,也不止她,金家那个小娘也去的。”


    听说金逢春也去,于康健便不再说什么了,此事粗看自然不妥,女儿家黑天半夜(天没亮是黑天)出入门户,这是门户不谨,在前些年,女儿家自己是要被人打死且不说,若是外传了,整个家族的名誉都会受到影响。——但天下已经乱了有些年了,而且买活军治下,所有规矩都和往常不一样了,尤其是关于女娘的规矩。买活军的女眷几乎都剪短发,说话也是粗声大气,谈笑间平视对方,丝毫不肯让人,甚么门户不谨压根就不在话下,如今连于太太都要出门去做活上班了!这些从前的规矩几乎只是存在于模糊的印象里,只是倒吸一口气的程度,仿佛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可由得她去。


    金逢春也去,便是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谢双瑶喜欢任用女子,这个是大家都看出来的,而金逢春便是她夸奖过好几次的女学员,如今她在城里教扫盲班,每日还上半日的中级班,很多人都猜测金逢春上完高级班后,或许会成为临城县第一个正式就职的女官吏。而于小月虽然也得过谢双瑶一两次夸赞,但似乎还不如金逢春那么受到重视。


    人皆有争先之念,于大郎知道自己恐怕是要蛰伏些年,便不会阻碍小妹的上进。他是于县令的长子,和次子以及女儿走的路线天然便不相同,官宦人家在下注时总是谨慎。老二喜好舞枪弄棒,在乱世可以自保,向买活军靠拢是父母所乐见的,小月是女娘,外界几乎不会在意她的动向。


    买活军的统治倘若一直持续,这两个子女便会有更好的前程,而若是买活军最终倾覆——按照大家隐约的常识来说,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于大郎作为长子,便可以很方便地被摘出来,他只是暂时屈从乱军旗下做个教书先生而已,其气节似乎尚未受损,毕竟塾师做为底层读书人常常选择的职业,在朝堂诸公处似乎总是可以得到一些别样的宽容的。


    在买活军旗下,弟弟可以试着使劲做个小军官,妹妹也知道和买活军的女娘靠拢,而于大郎便只是个教书先生而已,他也在读中级班,也愿被选拔去读高级班,但读完高级班之后并无意出仕,只愿一直教下去。这当然比不上考科举、做县令那样威风。但要说于大郎对买活军多么反感,却也并不至于,这半年来他的思想也在发生剧烈变化,只是其本人或是未能意识到,或是不愿面对而已。


    买活军当然喽,乱臣贼子、目无法纪,这都是无可辩驳的罪名,于大郎是忠臣孝子,自然应该对这等乱军嗤之以鼻才对。更何况他们还做了那么多颠倒纲常的荒唐之事,迫女子读书务工,强令百姓剪发,强行赎买田地,迫害忠良,让所有家有薄产的良民,近乎人人自危。于家也是耕读起家,于大郎要继承的田产数量不小,似乎从立场来说,应该和买活军不共戴天。而且这样颠倒胡为的乱党,存活不了多久就应该自取灭亡了才对,但是但是不论是于大郎自己的看法,还是现实,都是这样的荒谬,都和所谓的应该大相径庭。


    吃穿用度的提升,当然是一个方面,而且是一个很大的方面。于大郎近半年来,每日走路去乡下上课,他在风土人情上有了长足的长进,不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傻书生了。他自然是知道买活军手里的稻种、鸡种都有怎样可怕的意义,买活军只有冬日才卖鸡肉,从彬山运来,平日只卖鸡蛋。哪怕是这样的封锁也挡不住消息的蔓延,许县那里来的生意人急切地想要买这两种新品鸡的种蛋,甚至可出到一两银子一个!而稻种往外售卖的价格也是极高,许县那里的乡亲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临城县的老亲眷走动,他们愿意出钱请老亲戚过去教他们种新稻子。


    只要有这两样东西,买活军在当地的统治就是稳稳的,但牢固的统治和民望却是两回事。在于大郎来看,这半年以来,临城县上上下下都被买活军给笼络住了,却也并非全是这两样种子的功劳。就拿他自己来说,便是世道再乱,至少前些年也没短过吃喝。于大郎坚信自己绝不是几口糙米饭和两三碗烧鸡肉能收买的那种人,或许地龙和浴室可以——那也只是或许而已。但他心中对买活军怀抱的好感远远要超出这些身外之物所能买到的程度。


    于大郎竟觉得自己在买活军辖下过的日子也蛮不赖的!


    做为于县令的长子,耕读传家书香世代的人家,于大郎出生时父亲还只是个秀才,他开蒙的时候父亲便已是举人了。他从小是从《千字文》、《百家姓》一路读过来的,在买活军到来之前,已经学了《大学》、《中庸》,并且以《尚书》做为自己的本经。这也是家学渊源,于家世世代代都选《尚书》为本经,自有许多笔记心得。他身上自然也有个童生的功名在,倘若不是买活军,或许现在已是秀才了。但买活军一来,大好前程化为泡影,于大郎现在把四书五经已经搁下许久未读了,买活军辖下是七天为一个周期,每周日休沐。休沐时于大郎也不想着去研读经典,别荒废了学问,而是还要抓紧时间去寻王师叔,好好地补一补他的数学。


    他的前程无疑是被耽误了的,而每日教半天的书,所教授的也并非是什么经世济时的大道理,而是在乡下向着一批一批学生教授拼音,这东西出了买活军的地盘根本就不会有人使用,而且学生们全是樵夫农妇、贩夫走卒之流,这简直就辱没了斯文!但于大郎不知如何,打从心底却并不反感如今这样的生活,他应该感到愤怒、压抑、委屈,但实在地说,于大郎并没有。很多时候他甚至还感到了一丝很隐秘的快活。


    这快活来自何处呢?他也由不得暗自拷问自己,但答案始终模糊,于大郎在进厅房吃早饭的时候想,或许和蜂窝煤是有点关系的。


    是的,蜂窝煤,临城县到底在南面,冬日最冷的时候,气温也不至于过低,人们用炕也好,地龙也罢,并不追求烧得多么暖热,只需要稍微干爽一些,有一些朦胧的温度即可,用煤量倒还能控制得住,低价煤虽不敷使用,却也不需要在高价煤上花太多钱。于大郎发觉买活军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讲究的,譬如低价煤的限额便定得很巧妙,恰恰卡死在一家人一冬最低限度的用量上。这也使得县里倒卖低价煤的情况很少见,因为大部分家庭在冬日里毕竟也还是要保证自己不被冻死。


    而于大郎的重点并不在煤价本身上,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制度——买活军的所有规矩都很合理,而且能得到最根本的贯彻,于大郎从未听说有人往外县倒卖低价煤,这一点让见惯了家乡吏治的他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还有买活军推行的简便文字、简便数字,还有他这半年来一直在教授的拼音,以及全新的用人制度。当然喽,于家是最关心买活军辖下的这些人事制度的,买活军采用了一种全新的用人办法,而当地官民对此已经陷入麻木。在买活军这里,什么都是新的,用人的制度当然也是。


    新在何处,便是新在所有的书吏也好,官员也罢,全都要采取考试录用的办法。而且一体升迁,无分派系——连考场都用的是一间。不独于大郎,便是所有县衙中的长辈,谈到此事时也不免又是跺脚,又是摇头,表达着自己心中的骇然不满。


    这可谓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酷虐之举,便是桀纣莽巢这样的巨贼,只怕都从未采用过这样的驭下之道!非是女子,焉得如此任意妄为?这怕是要掘断买活军自身的根基!


    外界关于她的传说有真有假,但她四岁时击退来敌的故事倒是丝毫没有水分,那一天,谢大哥背着谢六姐,在田间赶路,前头突然来了一股人,十多个汉子,被彬山流民原本的首领刘老六领着,上前要拉走谢六姐祭天,谢老大不过十一岁,如何能够抵挡得了?危急时刻,谢六姐突然抬手,只听一声巨响!‘砰’——


    刘老六眉心顿时出现一个大洞,整个脑袋都炸飞了半边,身子被冲力带得往后飞了出去,三五个人都被带倒在地,好几个人当即就尿了裤子,谢大哥坚强点,没尿,带着妹妹要逃回家找大人,谢六姐并不阻止他,而是举起一块发亮的平板对着那几个人按了几下子,回到村里以后,带上大家伙气势汹汹,按图索骥,把凶手都抓起来送到矿山里做了矿奴。


    第1207章 旋风已起


    ◎羊城港.谢双瑶谁也不知道它刮过后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势力的最高领袖, 其主要工作内容都是什么?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不但适用范围相当的狭小,探讨的对象,从古至今在这地球上就属于绝对的少数派。而且, 谢双瑶在这些少数派中, 毫无疑问也是更少数的那一类:


    如果是继承之君, 那么毫无疑问, 他会有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在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权柄上。位置的继承,不代表权力的完全递交,君主需要向他人证明,自己能够驾驭继承到的权力, 并且把在权力递交,不可避免的真空和损耗中, 被他人窃据的权力夺回。


    在那之后, 是否要把原本被划分给臣子的权力夺回,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在其余领导者的履职过程中, 围绕权力的博弈,始终是主要, 甚至是唯一的工作内容。至于巩固了权力之后, 如何处理国计民生的问题, 反而是次要了——这是国家机器的职责, 不论谁上位,反正都是要做的, 只要都还不过火的话, 似乎由谁来做, 区别也不是很大。


    但是, 这个常见的情形,并不适合谢双瑶。谢双瑶的权力是极其稳固的,这不单是因为她是开国之君——自古以来,开国之君的权力和威望都是最高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当然同时也因为她本身就集中了先进生产力和仙器供应商的身份,并且始终保持着本时代最高单兵武力。


    再加上——如果从她在彬山时算起,谢双瑶已经执政近四十年了,这本身就足够养成至少四代人,这四代人,除开人数相对较少的第一代彬山-云县-临城县这个小区域之外,第二代、第三代,到现在正在成熟起来的第四代,对于谢双瑶的至高地位,以及道统本身,是完全坚信无疑的。他们根本就没有和军主博弈的念头,对谢双瑶的崇拜,实际上是很接近于神祇崇拜的,只是要比神祇崇拜更灵活且务实一些。


    谢双瑶犯不着和他们去争抢什么权力,这对于如今的世道肯定是个好消息,否则,华夏也不可能在小冰河时代即将进入全盛期的时间点,反而蓬勃发展,气象大为不同。这就好像在磅礴秋风之中,独独还有一支股票一枝独秀,连续涨停一样,表现得这么好,就必然有它与众不同的点在。买活军内部,争权夺利的内耗极少,基本上算是万众一心,往一个方向使劲,就是关键内因。


    也是因此,尽管谢双瑶已经是事实上的华夏之主了,但工作内容却依旧是较为事务性的,这也是这种罕见现象的原因——不需要花大量时间去搞权术,也没有太多礼仪性工作,省下来的精力,可不就是用来抓工作了?


    这些事固然别人也能完成,但她来抓的话,减少沟通成本,效率会有一个很大的拔高。谢双瑶不会轻视执行的力量,有时候,最上层执行上快一步,到基层就能省下几年的时间,人人都省下几年,让整个机器运转得高效起来,整个社会的气象和氛围,久而久之也就截然不同了。


    不过,虽然还管着实务,但到了她这一步上,要说什么事情能给她带来烦恼的话,那实务性事件还真够不上了,一些黑天鹅事件,会让她一时情绪低沉,但不可能形成长时间的心结。问题总会有,永不可能消灭,也总会解决。


    会让谢双瑶想起来就有些皱眉的,除了她连绵不断的工作日程(其实这个大多时候也就还好)之外,更多的,其实反而是一些听起来很虚很大的问题——世界前景,国家未来,这些问题,让匹夫书生闲来议论,这是难免要遭人讥笑的,可对谢双瑶来说,她不操心这些,谁操心?这就是她现在这个身份该去思索的问题,逃避也没用,最后还是要去面对。


    “如果说从前,是在已知的题面下来做解,虽然艰难,但还知道方向的话,现在这个局面,别说另一碗水了,我看就是找遍了所有历史素材,都没有可参照的对象。”


    这个问题,她是很喜欢和徐子先来讨论的,徐子先对她的来历,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因为两人曾就这件事做过长谈,同时他也具备深厚的国际政治素养,是有资格借阅另一个世界历史著作的少数智囊之一,所以他能很轻易地明白谢双瑶在说什么。


    “军主所言甚是,虽然历史上,我华夏也曾是当之无愧的宇内第一强国,但当时和如今却又不可一概而论——当时华夏是内循环低生产力经济,内部富有万物,一些外贸,不过是锦上添花,经济模型上并不依赖于国际贸易伙伴。对于别国的情况,当然也就漠不关心了。”


    这不就是说到谢双瑶的心坎里去了?“不错,就说糖、敏好了,哪怕就是在敏朝早期,海贸朝贡都是亏本的,不过是在沿海炫耀武功而已,糖时也是如此,丝绸贸易,锦上添花,无非都是一些奢物,并不真正参与到核心生产环节。那时欧罗巴地方,还完全没有发展起来,不过是一群乡巴佬而已。


    天下能和大糖比较的国度,全然不存,经济是完全可以在成熟国土上实现内循环的——那时候气温多高啊,长安还普遍用轩式建筑呢,纸门纸窗都够用。现在试试看呗,在关陇敞轩里过个冬就老实了!”


    她多少有点酸溜溜的味道,“给我这个气候,那我也不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也不会布局海运了,继续搞内循环就行了,粮食产量提上去,那等到人多到普遍认知不得不开疆扩土,至少都是五十年以后的事情了!甚至说,如果人口生育率下来了,一两百年内,民间都没有扩张欲望,也不是不可能。


    这谁不是被逼的?归根到底,一切都是粮食问题,可粮食问题又是气候问题,就咱们现在的气候,本该是改朝换代、民不聊生的时候,类似案例全都是这个局面,就我们日子还算不错,想找个参照都是不能。”


    谢双瑶所担心的问题,其实可以用图形轻而易举地模拟出来:在原本的历史上,小冰河期基本也是带来了全球势力的大洗牌,欧罗巴殖民经济全面崛起,依靠对资源丰富地区的掠夺,他们渡过了这个气候危机,而且蓬勃发展。


    至于其余国家地区,很多都在改朝换代中衰弱,或也有崛起为地区强国的,且自那之后,世界经济就开始了新的,联系更紧密的‘跨洲际调配生产资源’模式。欧罗巴的核心国土虽然在较为贫瘠的北部,但他们可以通过长途海运,把殖民地的丰富物产调配到本土,解决本土的物资供应问题。


    同时,通过对黑奴的掠夺和运输,也实现了‘优质劳动力’和资源富集地的互相撮合,这样挖掘出了整个美洲的生产潜力,当然,代价就是美洲土著的疯狂减员——但这种配置的核心,都是‘跨洲际资源再分配’。


    肉眼可见,这将是下一代世界经济的主流模式。其实,现在的华夏也已经正在向这种跨地区远距离的调配转型了,从南洋往华夏老地输入的巨量粮食,就是最好的表现,这可不是什么奢物,而是如今买地重要的生命线。


    强调海运这话喊了二十多年,谢双瑶有一种感觉,就是这话其实从前一直还是浮在表面,没有真正地沉下去,烙印在百姓心里,什么时候真正的成为上下共识,忽然间感觉整个海运业迎来了一大波人才了?就是在南洋大开发,安南归顺,买地把整个澜沧江平原和占城连在一起,占据了南洋北部靠海的大量土地,并且开始疯狂开垦,往正在遭灾的本土送粮之后。


    那会儿,所有人都意识到,如果南洋的粮食没法用最廉价的途径运回来,那么北边就真的要断粮了,南边也要有粮荒——等到大家真正都了解并且铭记这一点以后,海运的发展就非常顺了,虽然新船一时半会还没突破,但至少水手、船长和航海学校,人手来源要比之前充足多了。


    不错,远距离调配物资,必然是强调水运,在水运中海运又至关重要,这也是欧罗巴那些海洋型国家应运崛起的一个原因吧。华夏如今正因为气候逼迫,加快了从大陆型国家往水陆并举型国家的转变。但谢双瑶不知道这种经济模型中,一个富庶的贸易伙伴是否不可或缺——一般来说,活跃的海贸都和经济外循环有关。


    就拿现在买地的外部贸易来说,买地生产出的奢物,从前卖给敏朝,现在卖给身毒、大食、欧罗巴,以及罗刹国等等,如果没有这些买主,很多东西其实根本不会被生产出来,也就很难完成从奢物到大众化的转变。


    在另一碗水里,欧罗巴国家到处逼迫别国开关,也是基于类似的动力,海贸需要活跃交易,活跃交易就需要市场,市场是稳定繁荣的根本。谢双瑶根本不知道,如果买活军在世界上没有其余市场了,这经济该怎么循环下去——当然那些国家尚在,但一次改朝换代可能会让市场元气大伤,需要长期恢复,在这段空窗期内,买活军该怎么办?经济能继续循环下去,不会出问题吗?


    她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而且这并不是杞人忧天,事实上,买活军的确在不断地失去市场,每一次领土的扩张,都意味着市场的失去,以及财政负担的增加,从前敏朝是最大贸易伙伴,现在敏朝没了,货卖给这些国家,但如果有一天,这些国家一个个相继都没了呢?


    毕竟,买地的道统对于穷苦百姓的吸引力,那是压根就不用多说的。很多时候,不是买地把自己的统治扩张出去,而是别人自动自发地倒贴过来,比如说黄金地——谢双瑶可以发誓,一开始她的确没打算和弗朗机人的四大总督区干到底,打一两仗,划下道来,各自发展不好吗?


    可事实是,有些东西哪怕只是存在于那里,对敌人都是莫大的威胁,就能轻易地动摇了他们的根基。这也难怪四大总督区的总督,虽然根本没有来过亚洲一次,却也对她恨之入骨,认为她是罪恶渊薮中的七宗罪化身,伪装成东方贤人云云了。


    目前来说,能不为道统所动的文明国度(原始地区不算),也就是身毒了,这个国家是有点奇葩在的,其余地方,哪个不是被买地的道统震撼吸引?一待时势,立刻就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了道统中来。


    当然,现在除了身毒之外,稍微值得一提的文明地区也就是罗刹和欧罗巴了,再有一个例子就是高丽、东瀛,但这两地的政权,也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其百姓在和买地发生接触后,自发投入道统者为数也是众多,只是在艰难天候下挣扎的蕞尔附庸,不能引起大家议论的兴趣而已。


    至于说南洋各国,受到道统的影响,也是极为昭著的。不过,这些近处的国度,要照顾起来也是容易,说白了真要归附的话,也只能用‘捎带手的事’来安慰自己了。但谢双瑶对欧罗巴的土地目前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啊……


    甚至如果仅从利益出发,还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比起被道统带来的变革搞得翻天覆地的欧罗巴,目前这个还有一定余力可以和买地贸易的欧罗巴,似乎对全球化经济模型更有作用一些。至少,买活军保住了一个奢物市场,可以利用对方支付的溢价来填补自己的开发成本。


    “当然,如果欧罗巴人失去了非洲作为殖民地的话,那不管有没有道统,其实覆灭也依旧只是时间问题。”


    徐子先虽然已是八旬老人,但思维仍是敏捷,很快就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恰好,此时,香美城等吏目回传的信息,又暗示了此地开发,难度要比黄金地大得多……”


    非洲开发的难度有多大,谢双瑶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历史问题就能说清的,当然,在这碗水里,没有历史问题,很多东西都会简单一些。但的确如果要她来选,她也会选人少事少,资源一样丰富的黄金地来做战略重点。她摇了摇头,叹息道,“但依照欧罗巴那边可能的倾向,把非洲留给他们,这——”


    “这又有悖于军主作为道统秉持者的原则。”徐子先为她说完了,“而这,可要比一时的艰难和得失重要的多。”


    “徐老又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谢双瑶摇了摇头,也苦笑了起来,“这可比一时的艰难得失重要——如果仅仅只是一时的话。”


    失去贸易对象,会导致建立在活跃海贸基础上的活跃经济体内部的崩溃吗?经济的崩溃会影响到政权的稳定吗?谢双瑶心想,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政治家,恐怕都没法以百分百的把握来答这一题,要求她一个成长型的农场主来答满分也太不切实际了。如果仅仅只是一时,那倒都好解决,可如果不是一时呢?后果谁来承担?


    在这点上,徐子先也帮不到她,谁也无法预测一个全新的经济模型在失去了一只脚之后还能否维持稳定。不过,他很快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来帮助谢双瑶理清思绪。


    “先不去看想做什么,且看能做什么,于进,可做的很多,先不说,若是想退,军主认为,能退得出么?”


    谢双瑶立刻苦笑起来了,她吸了一口利乐包的仙草冻,“问得好——现在是想进,顾虑重重,想退,步履维艰,只怕退也退不出了,整个非常纠结。”


    的确,在这个问题上,谢双瑶处于一个极度的纠结之中:她既不知道保持现状任其发展的后果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该怎么做。甚至可以说,即便她想要把非洲留给欧罗巴,或许都办不到,在这个时间节点,黑奴归乡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你怎么去阻止?


    最多只能是做到不过多的支援、组织,但要说阻断买地和非洲所有的交流和影响,这根本就办不到啊,船只出海,你知道它是去哪儿的?那是商船,没有向衙门报告行踪和目的地的义务吧?有时候,一刀切并不是懒惰,而是因为非一刀切的情况根本没法管,想要阻断,除非是闭关锁国,但这就根本无法列入考虑了。


    哪怕抛开道德、情感,纯粹从利益来考量,要把非洲留给欧罗巴仍然是办不到的事情,谢双瑶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买活军所秉持的道统,拥有的先进生产力,其本身的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和活跃。


    固然,这些都是她谢双瑶一手带来当世的,可这并不意味着谢双瑶就是这股子生命力的主宰,不,这东西自有它发展的规律,一旦落地生根,它自会吸引能接触到的一切精英,作为如今唯一一个得到大范围传播的超时代道统,它甚至或许还比原来那碗水更是所向披靡。谢双瑶已经深深地感到了这股子旋风的势能,而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这股旋风刮过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就早已经被卷入其中,只能随遇而安地四处飘荡了。


    如果说今晚和徐子先的长谈,有什么确定结论的话,那就是——这股力,要往回拽,那是拽不回来了。不管怎么说,你能收拾心情,思量着自己该怎么往前走,谢双瑶乘着马车回到家中之后,并没有依照往日的习惯,直接去沐浴休息,而是重新打开电脑,吩咐谢先生不要打扰: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乘着今晚,该对这大政拿出自己的态度来。退后退不了,可前进该怎么前进,也不能拍脑袋来,步子的大小,家底的厚薄,可能承受的冲突……都得立足于实际。


    “换句话说……”她接连调用了十几个表格,同时戴上了防蓝光眼镜,“盘家底的时候来了……”


    第1208章 家底比预想的好


    ◎羊城港.谢双瑶盘子越来越大◎


    对于当家人来说, 盘家底一直是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活儿——一般来说,家底盘着总觉得薄,总有太多用钱的地方需要库里去支持,这还是不考虑账实是否相符的问题。


    作为白手起家, 早年手底下都不超过十个伙计的当家人, 谢双瑶盘家底更是盘得都要吐了, 她对家底的掌握, 也有一个从事无巨细、了如指掌到逐渐放手的过程。之前买地主要是福建道一省之地的时候,基本还能做到心中有数,自从全取江南之后,别说她,就是庄素, 也只能掌握府一级的数字了。


    到了这几年,随着盘子越来越大, 财政逐渐分为多个系统之后, 谢双瑶也意识到最需要与时俱进的就是财政这块, 包括庄素, 也感到心力交瘁,向谢双瑶抱怨过多次, 民间财会基础的薄弱, 导致想要在各地实现较先进和较精细的财务登记非常困难。


    如果没有电脑、计算器的帮忙, 局面显然会更加地狱, 没准混乱的财政系统,就会给很多有心人钻空子的机会, 给整个系统的运转造成阻碍。但好在, 自从人力发电机普及开来, 把电脑散在一线, 包括利用U盘来实现数据传递,就成为可能了。


    不管最后实施的情况如何,只要部份进入信息时代,数据‘永远留痕’、‘死有对证’的特点,对于一些人来说能起到很好的劝阻作用,再加上谢双瑶、庄素等,都时不时辣手收拾过一批人,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因此,买地的受贿或许是有,但贪污情况目前还算是控制在一个很低的范围内,账本的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同时,各地的矿山也很感激地收容了部份勇于挑战又运气不佳的勇士,这些从各个层面被淘汰出去的污点人才,倒是丰富了边疆和矿山的人才来源。


    也让谢双瑶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虽有出入但总体还算趋于一致,给了她很大的安全感:现在,她是完全无法仅从双眼来了解她治下的国家了,数字成了唯一的途径,数字的可信度当然也就越来越重要了。


    国家大了,就是如此,盲人摸象、管中窥豹,想要了解一个国家的概况,从一双眼看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就以如今的华夏来说,在黄金地,农户一年能吃一口荤的都不错,一切刚起步自然艰苦。


    在关陇一带,地震连绵,天灾不断,人口凋零,留下来的百姓过得也是紧巴巴的日子,但又至少能养几头羊,如此喝点羊奶,偶尔吃吃羊肉,要比在黄金地好些。


    等到了江南一带呢,是不是靠海的老地,也是天差地别,可在这样的地方,这几年乱归乱、苦归苦,米饭总是能吃饱的,周围的水系钓起鱼来,拾掇一番,清蒸了放点姜片黄酒,再加一点酱油——这也是办得到的事情,并不觉得有多奢侈。大江上游是如此,到大江下游,江左道的话,豆腐也是早上随随便便就能吃喝的。


    再到了福建道、广府道,这些买地治下的核心所在,那两三天一个鸡蛋,这还算是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巴了,从前气候好的时候,一个月吃一只鸡那都不算什么——你看,人人都觉得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好,可这不好也分了三六九等,最繁华地区的不好,放在黄金地那简直就是神仙日子了。


    只有拥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又有一个广泛而权威的消息来源,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买地的财政到底吃紧不吃紧,多吃紧,该怎么分配,还有多少富裕,能往远疆和战争上去投入。


    谢双瑶在这件事上,已经放弃去计算具体的数字了——必然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而且,知道进项也没什么用,因为出项也很多。她要求自己能看到的是‘最大输出可持续天数’和‘节能供给可持续天数’,也就是说,以南洋的粮库为例,在南洋所有运力都拿来输送粮食的前提下,可以支持多少轮运输,当然前提是留有当地的冗余。


    同时,如果不往外输送,而是在本地以低标准限量供给粮食的话,又可以维持多久,这两个数字会让她很直观地意识到,每个南洋粮库的战略价值,以及是否有增建的必要。


    同样的,买地在南洋的光复范围,是不是有必要再往外去扩一扩——对于定位为产粮地的南洋来说,这个指标就是最重要的,也关系到了后续的人口分配问题,现在,关陇、北部的干旱,逐渐得到了喘息,气候比之前更冷,但降水却稍有恢复,再加上之前几年,差不多大部队能走的也都走了,通过三山走廊自发涌入南洋的流民逐渐减少,只是留下了一条新的交流通道。倒是让关陇和彩云道的关系比之前要密切多了。


    所以,南洋现在的人口增加速度显著地慢了下来,如果要再增加的话,那就是买地这里引导过去了,而这个指标,就是衙门下判断的重要依据:南洋是个一年多熟的地方,如果粮库的储量,在运力开到最满的情况下,从一个收成季一直运到下一个收成季,都还没有运光,同时新的粮食又已经征收上来了,那就说明本地的产量已经差不多饱和了。


    不是不能再提,而是再提的话,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要么是发展交通,要么富裕的粮食得在本地做进一步的加工,缩减重量才能流通,但这就是下一步要去考虑的事了,决策的时候,只考虑这一点。


    同样的,如果粮库的积存,连‘节能供给可持续天数’都不能持续到下一个收成季开始,那就说明粮库本身需要扩建,而且附近的耕地也需要更多人去开发——


    要说治理上的困难,已经无法考虑了,因为治理上从来就没有轻松过,自从加快脚步之后,在这些新进之地,只能因地制宜,各走各的野路子,因地制宜地去搞发展,别的事情先不去想。那既然已经降低了底线,就不再以治理为标准来考虑,只以需要来考虑:需要更多人,就搞人来,需要发展交通,就去想办法,只能如此,不然,工作上压根就无法开展。


    这个指数,在供粮地是粮食,当然在矿山就是矿产,每个地域都会有一个指标,来决定买活军在本地投入的治理资源是‘亏’是‘赚’,当然,这算的只是经济账,政治账就不在这里算了。有时候,长线投资,前期的亏损也是能接受的。


    不过,即使经济账不是唯一的账,三不五时也得算一算,毕竟,这本帐完全放弃的话,日子是过不下去的。而且,在很多可有可无的支出上,经济账就显出作用来了,它账面呈现的好坏,会直接决定这些花销的规模,这就和买定期储蓄似的,有盈余就可以多扔几个子儿,这要是自己的日子也很紧巴的话,那肯定就不能往里继续投钱了。


    其实,就非洲的情况来说,用定期储蓄来形容都不准确,风险之高,比什么赌博游戏都要夸张。政治就是如此,一场接一场的豪赌,也就难怪很多政客退休之后都会快速苍老了,习惯了这种游戏,什么娱乐都不够刺激了……


    谢双瑶其实对于这种不确定性,接受得不是很好,因为毕竟她一路走来,占了前知的便宜,需要赌性的时候并不多。这会儿一边盘表,一边也不禁有些嘀咕,时不时地摇摇头叹口气:从表来看,千疮百孔、百废俱兴,真正完全账面‘盈余’的地区和行业太少了,需要投资的却到处都是。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农业至少是顶住了,可谓是逆势而动,发展得非常蓬勃。经营南洋,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靠着南洋这里几乎是永动机的农业出产,再加上面临灾异天气,各地百姓所爆发出的超强韧性和倔劲儿,农业的表现可说是稳定而优异,不但南洋这里,已经不必再大量投入,维持现有的规模,便可源源不绝地产出粮食储备。


    而且,基于百姓的韧性,只要天气稍有喘息机会,北方的农业生产便顽强地呈现出反弹势头,这就给南洋的粮储喘了一口气,使得袋鼠地、黄金地都可以承接溢出的粮食产量,把粮库腾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乐观估计,再过五年,广府道和江南的物资紧缺就能得到显著的缓解,之前那些从菜改粮的土地,便可以再改回去了,一些因粮荒而收缩的养殖业,也可以重新发展。


    这几年来,大家抱怨不休的菜价,有望回落。到那时候,可以说,直接导致未家覆灭,皇帝下台的气候事件,其影响终究是被逐渐消化,虽然生活的地区有了很大的改变,但大体来说,全国尺度来看,大家的生活也算是重新回到了正轨,接下来,就是适应气候越来越冷的新常态了。


    要说起来,这几年,北方夏日也没有高温了,和之前的夏热冬寒不同,现在整体是越来越往干冷方向去走,不知道小冰期最冷的那些年,北方能冷到什么程度——史料的记载含糊不清,在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样本很多,大家也有了统计意识,相信能提供更丰富的数据。


    农业稳住,动力就还在,定心丸也还含在嘴里,其余一切都可以慢慢说。当然,南洋富裕出的粮食要说没有花销的地方,可以随便投资去欧洲,那也是说梦话了——这几年为了种田,工业上很多发展都耽误了,矿产、原油开采且不说,工业学校的建设也缓了下来。稍微缓开手,余下的力气,肯定得优先照顾这些啊!


    谢双瑶在这个领域,主要看两个指标:钢铁、水泥,这两个指标基本就能决定买地发展的速度,这也让所有沿海沿河便于水运的地区,拥有格外的战略地位,因为这些工业品的成本要削减,肯定是在运输上来下功夫。


    “小三线,这几年是耽搁了,差不多也是时候重新下一番苦功,大江疏浚那边富裕出的人力,倒是可以划过去不少,那都是经过教育的好劳力,可以转化到各行各业去。”


    小三线建设的耽搁,和社会秩序的动荡是分不开的,对于大江上游山区,小三线被视为是移风易俗、快速发展和精细统治的指标性工程,当然也需要大量资源和人力,但所有的建设都需要安定的社会环境,前些年,各地流民四起,吃不上饭的人到处乱窜,所有工作都要为疏导流民让道,当然也包括建设小三线的人力物力。


    至于大江疏浚,在疏导流民上,倒是发挥出了重要用处——那些搬运的力气活,只要能干就有一口饭吃,虽然粮食越来越粗粝,还要下到冷水里去,但至少这是一条活路呀,而且,来者不拒,只要干够了活,就能吃饱。多少流民都是因为有大江疏浚的招工启事,免于沦为凶犯刑徒,又在此稍得喘息,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


    因此,过去这些年间,大江疏浚工程,是唯一一个不但没有停工减工,反而把规模扩大,乘势办了不少大事的区块,虽然从经济账上看,是纯亏的,这也赚不了什么钱,但它的作用显然非常的大。谢双瑶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个表格,“过去几年用了好多钢筋水泥,现在规模缩减,又和从前一样细水长流,缓出来的物资拿去建小三线的话,再过五年左右,各地开始自产水泥,大江流域的节奏也就上来了。”


    南洋——粗放统治,但产出是实打实的,农业区现金牛。


    大江流域,下游,繁花着锦,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坐拥世界级工厂若干,生活水平很高,上游,未来可期,数年内有望实现盈利,值得看好。


    大河流域,灾异减缓,秩序初定,五十年内农业看空,但工业和矿业可以逐渐列入考虑,也有发展点。当然目前还需要大量输入资源,但好在差不多也到了谷底,接下来每一步都是往上了。


    辽东,也受到气候影响,基础农业发展困难,但特色农业有声有色,矿业表现也非常亮眼——其实,辽东真算是个惊喜,谢双瑶没想到,辽东这块,这么早就看到了‘回头钱’,本来预计也是需要大量前期投资的,可一个药材养殖,一个矿山,一个原油产业,这就把辽东给撑起来了。


    “女金人有运就是有运啊,新建城池里,建新真是发展得最好的……说实话,这是没想到的,本来以为人口太少,教化土番就要花费大量时间,没想到,一个哥萨克,一个北海鞑靼,就硬是把他们给重新搞起来了……”


    就是谢双瑶,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包括通古斯女金那块,其实她都不肯定那部人马能否站稳脚跟,结果——你看,一步步走着,突然间,一大批至少比土番顶用,能胜任管理、教育职务的汉官就被发配过去了。


    文武都有,通古斯那块资源又极其丰富,这么和哥萨克、北海窜起来,把商路一打通……无形间,罗刹国的将来就又被削弱了,毕竟他们原本会发展的土地上,现在崛起了一个强盛的势力,还背靠买活军,怎么看都不像是罗刹国可以轻易剿灭的存在。


    啊,如果把罗刹看做欧罗巴国家的话,那就是不经意间,又削了欧罗巴一下……


    谢双瑶想到这里,也是不由苦笑了一下,她发现,如果你是老大,那好像不论你做什么都会不经意地伤害到二号,这世界对于全球布局的大势力来说,的确是很狭小,矛盾和摩擦是无所不在的,对于两个大势力来说,各种形式的战争才是常态,和平反而是反常。有时候,矛盾点甚至不在于眼见的利益,而是在被挤占的未来。


    比起期待一个虽然未来发展空间被极致挤占,但还能神奇地在现有的资源下,顶住恶劣天候存活下来,还继续向买活军买货的稳定市场欧罗巴,还不如试着去接受一个全新的世界局面:一个超大势力和若干被比成野蛮人的散碎不成型小国,试着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展全球贸易……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谢双瑶就头疼,她命令自己不去想必然会浮现的某些猜测:有时候比起外部强敌,内部矛盾才更让人头疼,按照‘按下葫芦起了瓢’定理,矛盾是无所不在的,当外部矛盾不再尖锐的时候,似乎内部矛盾的显化就会成为必然——


    但这些都不是现在去考虑的事情了,光是让外部矛盾不再成为一个问题,或许就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她提取了若干数字,输入计算器折腾了半天,略微扬了扬眉毛,“少见,少见,在这几年间可太少见了,居然比我想得要好得多……”


    的确,民生这东西,有一条线在,乱起来的时候,如果能维持住这条线,那恢复起来也快,这条线就是最基本的秩序——秩序还在,底线、道德就都还在,虽然会被挤压得变形,可不至于完全失守。其余东西也就都还能留得住,可一旦底线失守了,那后续要恢复起来时间就太漫长了。


    而要维持秩序,需要的就是希望,有希望、有努力、有补给,物质条件可以被压得极低,秩序都不会崩溃。三山走廊、横渡大江、官府开路……这些种种手段,在数年内把大量人口带离之后,留下来的人,一等到干旱稍微缓解,对物资的需求就没那么高了——只要离开的通道一直没有关闭,一直是一种可能,本地的秩序就没那么容易失控,花在维持秩序上的资源就能省下来不少。这是谢双瑶事前没有估计到的。


    但,这些资源也不可能全都拿来浪掷在战争上,归根到底它还是要花用在北地的百姓上——南洋现在的粗放式统治,隐患重重,难道就这样任其持续下去么?这是不可能的,越是根本重地越要扎实治理,这些资源富裕出来,转头就要投入到南洋去,帮助北地移民彻底融入买地的秩序之中。


    只是说,这种投入和之前的救灾比,紧迫性没那么强,可以缓一缓,挤出一点点来分给别处而已——比如说,对非洲的进一步投入,或者是满足大木那小子的虚荣心,索性就在袋鼠地试着建设一条通用铁路也行……


    这个好消息,的确对谁来说都是很能提神的,但唯独只有首脑没有资格欢庆,因为摆在眼前的难题永远还在增加,谢双瑶只是稍微松了一口气,眼神就又逐渐深邃起来了,她重新在文件夹中翻找出谢芳送来的简报,再读了一遍非洲方向传递过来的关键词:北方、移民、牵制。谢黑檀格局倒挺大,不给自己要资源,宁可把配额分给西北,驱虎吞狼,解东非之困……


    的确,比起把那点有限的资源扔在非洲,犹如石头入水暂时听个响动,谢双瑶承认,她也更情愿把资源投资给黄贝勒那边,倒不是什么女金人大运不大运的迷信,而是因为女金人办事起码比土番要靠谱得多。而且,女金和华夏的联系,怎么也比非洲那边更紧密得多。


    要缓解东非的困难,可以往欧罗巴派使者,也可以把资源投给黄贝勒,北官移民也可以考虑,能把勤恳好学的风气,通过通婚带给当地人的话,经过数十年的移风易俗或许也能奏效,但对香美城等地的援助,是不会再升级了。


    谢双瑶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大方向,由于这一次盘下来,虽然还是狼狈紧巴,但结果又比她想得要好,她的心情也很不错,看看时间还早,便在电脑里搜索了关键字,很快就找到了几个视频。“让我看看,黄贝勒那边,现在发展得如何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还没有大举西进的意思……”


    第1209章 六姐震惊


    ◎羊城港.谢双瑶黄贝勒到底想干嘛?◎


    领土大了, 对于下面的情况,知道得肯定不像是从前那么了如指掌,但对这种情况就完全没办法了吗?那倒也不是,除了情报局之外, 这不是现成摆着的设备可以利用么?


    现如今, 再差的手机也有录像功能了, 谢双瑶也不要求搞出什么电影级别的运镜, 就是简简单单地录下一些民生的镜头,这还是很容易做到的——最妙的一点,就是虽然如今人力发电机的供电环境,或许不是那么稳定,但她的港口里, 恰好就有很多能应对复杂电力环境的当地手机。


    这些设计制造出来的时候,就有想过当地的电力供应可能不能持续, 虽然可能有点卡, 但却相当的皮实耐用。这些年来, 谢双瑶就是靠着这些手机来了解各地的情况, 不能说就完全可靠,无一遗漏了, 但怎么说呢, 至少比什么都看不到还是要好点的。


    最关键的是, 大家都知道可以录, 而且有人会来录,而且, 甚至还有人可以从纽扣中来录像录音——这种录像的隐秘程度, 以及消息传递的不可控制, 对于本地的吏目来说, 就相当于一根始终绷紧的弦,很多时候也能收到敲打警惕的效果,控制贪腐勾结,把吏治风气的腐败,控制在一个较低的程度。


    在谢双瑶来看,如今这么大的摊子,权力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分出去了,但各地却始终没有传来什么骇人听闻的贪腐大案丑闻,情报局的回馈来看,民间的满意度也还是较高,各处治理都还算得上是清明,虽然有很多因为人手、水平不足而造成的错误,但却尚未发现利用这些漏洞大肆牟利的现象,这种无所不在的录像威慑,是很有很大功劳的。


    当然,这种事情现在肯定是情报局专门划分出部门来做了,以她时间之宝贵,绝不会亲自去看那些录像,顶多是设计制度,确保大案不会被漏掉,以及情报局诸人的忠心,来保证系统运转的顺利而已。


    她这里,平时会当做娱乐来看的,其实主要还是张宗子、徐侠客这些,有半个官方身份的采风使兼游侠,在各地采风剪辑出来的视频,而且谢双瑶不怎么要看他们拍摄的自然风光,有闲空的话,她喜欢看一些拍摄当地百姓餐桌的视频。


    除此之外,厕所、贫民窟以及垃圾场、洗衣房、澡堂休息处、餐馆、戏台……这些或高雅或低俗,贫富兼有的场所,也是她所喜爱的,谢双瑶认为,在这些地方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当地从上到下,各个阶层的生活品质,看过了这些,差不多也就知道当地的日子过得如何了。


    如果是在茶馆、饭堂之类的地方,能把对话都录下来,那就更好,对于当地的民声,百姓比较关注的问题,对吏目的评价,对社会新风的反映,静听上半个时辰,也能了然于胸。她平时除了偶尔有空在羊城港泡茶馆之外,对于南北各地的情况,主要也都是通过视频来了解的。


    海外之地,当然也在她的关切之中,来往使者传递的,除了公文之外,也有视频,不过,和自己地盘上无处不在的密探相比,越远的地方,视频内容也越容易受到当地掌权人的影响,这也是难免的。


    比如说立志城,在李魁芝渡海之前,立志城是有猫腻的——酒馆有,赌场也有,还收容了一些跑过来避难的不法之徒,这一点,谢双瑶心里有数,但周老七传递回来的视频里就从来没有拍到这些,只是在报告里隐晦地提过几笔。


    在这点上,她不会苛求驻地吏目太多,毕竟治权并非完全属于买活军的地方,吏目做事都要看人的脸色,得讲究一个配合度和亲密度,既然买地暂时管不到,那录不录也就无所谓了。就是羊城港,不也一样有扫荡不绝的女陪侍么?谢双瑶还看过类似场所的密访录像,掌握了一下羊城港阴暗面的具体情况。羊城港尚且如此,更何况鞭长莫及的诸侯之地?


    也是因此,对这些地方的视频,她会经常选看的是矿山、油田以及林园情况,再有就是看看教人说汉话的扫盲班是怎么运作的。对百姓民生、民俗、民风的关注不算很高。谢双瑶上次看海外录像,看的是苦叶岛,主题是当地的吏目和新搬迁到苦叶岛的虾夷人聊天,还买了一条他打来的大马哈鱼,把鱼身拿茄子焖了,鱼籽拿盐拌上,腌了几小时之后,又切了洋葱来拌着吃。


    在整个买菜做饭的过程中,又展现了虾夷人的汉话水准,市场的环境,以及吏目自己生活的宿舍,以及本地食堂的饮食水平,谢双瑶看得也是津津有味,并且认为大马哈鱼罐头其实也很适合作为苦叶岛的一种特产。


    不过,苦叶岛资源很多,百姓日子其实过得算相当不错的,苦叶岛北部已经有矿挖出来了,也找到了浅表油田,光是这两样,就足够让那些被吸引过来的虾夷人、鄂温克人,过上不错的日子了。


    只要每年的米、盐能按时送到,他们的生活就不成问题,这些人勤劳肯干,而且很热情地购买本土送过去的商品,虽然因为矿产那块不太缺人,而除了矿产和渔猎之外,苦叶岛北部现在不适合农耕的关系,外人很少选择苦叶岛作为迁徙的目的地,但其实当地生活水平不算低。


    这种视频,当然应该也带有摆拍的性质,比如可能这个虾夷人是挑选中汉话说得最好的那个了,大马哈鱼的品相往往也没那么好,价钱没那么低,但这都无所谓的,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那么大一个市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哪怕是个茅草棚,建起来就是建起来了,它也比没有强得多。


    包括吏目居住的小屋,普遍用的是玻璃还是白纸,镜头一扫就都知道了,这些都是装不出来的,视频就是这点好,信息量还是比较大,而且拍摄频次够高的话,伪装成本也会跟着升高。所以,谢双瑶还是很喜欢看这种视频下饭的。


    只是因为黄贝勒那里,居所贫瘠,隔得又远,战略上也不算重要,她想到女金人的时候,要么就是看建新,要么就是看看通古斯那里,昔日仇人如今一家的尴尬画面,倒是很少去看黄贝勒的情况,记得上次看的时候,拍的是在荒漠中放牧,隔远了有若干毡包,谢双瑶看了五分钟也没看到什么别的东西,拉了拉进度条,全是在说放牧,这路上大家都挺艰苦的,能看出什么来?也就丧失兴趣,直接关掉了。


    算来,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间,在卫拉特已经站住脚的黄贝勒,又有啥新发展,有没有把自己的势力往更西边扩去?上次听说是要往塔尔巴哈台那边走,那样的话,再往西走走,差不多就能和罗刹国打上交道了。


    也不知道塔尔巴哈台那里的生产力,能不能够得上让台吉拥有一个固定的居所。这几年的日子又好过不好过。谢双瑶也是有些犯嘀咕,主要是这块地域,深处内陆,和羊城港的直线距离也委实有些太远了,音信难通,彼此也很难施加影响。


    这还是现在通古斯有了边军诸将,汉人到了那里,耳目会比之前更灵通,不然的话,消息只会更少。现在黄贝勒和买地联系,还是走通古斯-建新-羊城港,一封书信都要走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到达,这还算是顺的,现在,黄贝勒和通古斯之间的商路,走动得还算是比较频繁,通古斯写回来的信也会说到一些他们的事情。谢双瑶这才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去塔尔巴哈台了。


    在塔尔巴哈台如果还想着站稳脚跟的话,那又是五年到十年,这样步步为营,什么时候才能发展到欧罗巴去,牵制当地的国家?那至少是百十年的事情了。如果要达到谢黑檀预想中的目的,那得完全换一种思路,直接放弃现有的基业,带上火器补给,就奔着在欧罗巴安家的目标,过去大闹一番。


    当然,这条路必然很险,作为领导者来说,如果有得选,恐怕都不会轻易考虑。这要是之前,谢双瑶也不会和黄贝勒开口,但现在既然欧罗巴情形有变,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以黄贝勒的心气和赌性,她认为还是可以派人去诱惑一下,谈一谈——倒不用从羊城港派人过去,直接一封电报,从辽东找人就行了,有线电报网已经建设到了开原,从开原出发去塔尔巴哈台,至少能省三个月的时间……


    这些小事,都是后话了,主要还得看现在塔尔巴哈台的日子过得如何,谢双瑶看了一下视频录制的时间:正好是一年半之前,算算差不多,信使带着手机出发,回到羊城港,资料快速整理入库后,大概过一两个月的时间被她看到,这已经算是非常快的了。


    “看看吧,去年冬天塔尔巴哈台有多冷,日子过得如何……”


    她点开了视频,先就被昏暗的场景惊了一下:“不是,怎么每个去那边的人都是摄影鬼才啊,这能看得见什么?”


    确实,大概是因为手机虽然耐用,但摄像头像素低的关系,这种拍摄手机的夜景和移动摄影效果都很差,上次那个放牧视频就是一直抖动,谢双瑶差点没看吐,这一次呢,和伪纪录片形式的鬼片似的,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远处摇曳的两盏灯火,但一屋子好像都是人!


    隐约可以看到发亮的眼睛和一张张面庞,开始没多久,画面还猛地晃了一下,谢双瑶赶紧把眼神移开了,盯着看她怕自己会跟着眩晕,“这是啥?魔教祭祀?怎么一群人在黑屋子里哼哼?”


    在摇晃的镜头,和时而拉近时而拉远,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理想光照环境的抖动画面中,她耐心地聆听着屋子里的低沉歌曲,过了一会,谢双瑶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abeicede——这是拼音歌?哈??我没有强求他们一定要学拼音啊,不是,考核分他们已经兑换过支援了吧,现在不要求他们学说汉话了吧?”


    “这什么鬼?已经过了说汉语红利期,我们这边也没要求,黄贝勒怎么突然好端端就又开始热情普及汉语了?”


    要不是一切都记录在案,谢双瑶还真以为自己记忆出错了——在黄贝勒迁徙之前,他是组织过手下战士学习汉语的,因为这关系到后续的支援等级。而谢双瑶开展这个评等的目的,也是为了确保黄贝勒那边始终有人会说汉语,能和他们沟通,这就行了。


    要说让他们迁徙到卫拉特之后,还普遍会说汉语,其实这很没有意义也不现实,在那地儿汉人都没几个,学了和谁说?再加上,也很难组织考核,运输奖励,所以,黄贝勒动身之后,此事也就不再提了。


    谢双瑶其实都做好准备,接受黄贝勒那边至少有一半人,已经基本遗忘本来也掌握得不多的汉话了,可没想到开幕就给了个惊喜——也难怪这一幕会被录下来,这确实太离奇了。


    黄贝勒这是想用学汉语来讨好她,要更多资源吗?


    怀抱着这样的好奇,谢双瑶把视频稍微拉了一下——后面镜头稳定了,但仍是一样昏暗,而她也发现了原因:一堆人聚在屋子里上课,土屋、冬天,这不可能多明亮的,当然,现实中那边光照条件可能更好些,可以看清黑板上的字,但拍下来的话会更暗。这是手机性能的问题,其实和摄影技术也无关了。


    “行了,娃娃们都散了吧。好好学——都记在心里,是要考的!”


    这一拉,差不多就把断续拍的拼音课给拉过去了,不得不说,这个拍摄者虽然技术有限,但态度可嘉,女金话他还做了个原始字体的字幕在视频里,并且标注了说话人的身份:正是黄贝勒本人。


    谢双瑶托腮望着电脑上的字幕,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现在大人们留下,把书本打开,我来给你们上道统课——”


    还真是黄贝勒亲上道统课,谢双瑶慢慢地点着头,她的眉毛罕见地高高挑了起来,轻声跟读着电脑中传来的,建州土话中参杂的不标准汉话,“第一课,道统的含义——”


    “道统——这两个汉字的读音,给我牢牢记在心里,这书上的道理,全都是金科玉律,你们就只管烙印在心间就是——我去……”


    她的脸终于皱成一团了,“好违和!黄贝勒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第1210章 队伍难带


    ◎塔尔巴哈台.黄贝勒日子过得苦◎


    “主子, 阿尔泰送信来了,那边的牧民也愿意和我们塔尔巴哈台的兄弟一起过日子,他们底下的几个小台吉,已经都派人来我塔尔巴哈台了, 信使先来, 其余人随后——应该还有三五天的光景, 也该到了。”


    “是吗?好事, 好事啊!”


    略显得昏暗的帐篷里,身材胖大健壮的黄贝勒,惊喜地站起了身子,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这么一来, 我们的队伍就又壮大了——大格格,你来招待客人们, 咱们这条件虽然艰苦, 但也要拿出最好的东西, 让兄弟们一来, 就和回了自己家一样!”


    “哎!”


    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利落地一甩辫子, 示意几人随她而去, 帐中众人也都做出欢颜, 可等使者一走, 几个恰好在帐中议事的臣子,便都换了脸色, “台吉, 这人口又多了的话……”


    “我知道, 今年各地的雨水虽然恢复了些, 可气候不好,草木迟迟不能返青,看来,牧群的数量又要缩减了。”


    黄贝勒的眉宇也立刻就晦暗了下来,“阿尔泰的日子看来也不好过……知道我们这里,税赋收得少,又有水源,而且对于贤才来者不拒,相当友好,还会养羊,掌握了独特的商路,这些没有去处的人,商议了一下,就决定前来投奔……这样的人,这些年来难道还少了吗?”


    确实,如今,盘踞在塔尔巴哈台的这帮势力,用女金分支来形容,其实已经有点儿不合适了,在这些年的经营中,他们和建新女金一样,也和本地的部落做了很主动的融合。


    现在,塔尔巴哈台小镇上的住户,以及周围分布着的,以盟主黄贝勒为尊的这些部落,算起来,女金人最多只占了三分之一,余下三分之二,是卫拉特鞑靼,以及受到吸引而来的其余鞑靼诸部,而且数量还在不断的增多中。


    很多小部落听闻塔尔巴哈台的日子过得好,也愿意接纳盟友,分配草场,便主动抛弃了原本的盟主,加入黄贝勒这边,奉他作为尊主,也是因此,虽然落地生根还没有几年,但黄贝勒如今也算得上是卫拉特鞑靼的头一号人物了,他现在虽然住在塔尔巴哈台,但却还掌握了卫拉特鞑靼的大部分草场,那里每年都给他送礼来,也不敢抢掠通往小镇的商队。


    虽不知道这样的速度,能否让南边的尊主满意,但说到底,黄贝勒和买地的关系还是相对独立的,并不像建新、通古斯那样,彻底地仰人鼻息,甚至很多时候已经是买地和女金人共治了。


    尤其是建新,老汗已是风烛残年,他去世之后,建新可能会由艾狗獾接管,届时,众望所归之下,或许建新将彻底正式成为买地的一部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黄贝勒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不会后悔,他对自己的高自主性,一度也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在塔尔巴哈台这边,并不怎么依靠买地,每年的生意份额,那也是商定好的,就算买地不来做买卖,凭借通古斯那边的合作输血,日子也还过得下去,买地是否满意他西进的速度,其实对黄贝勒的影响,也不算很大。


    眼下,他在卫拉特鞑靼的权势已经稳固了,塔尔巴哈台也是第一号人物,和通古斯女金人联手,也在往秋明方向进发拓展,说实在的,这发展也可以说得上是比较顺的了,但黄贝勒的起居却依然非常的简朴,而且,一旦私下开始开会,眉宇间就常常带起愁容来,“这么看,北部的气候,牧民基本是活不下去了,这只是开始而已,今年,阿尔泰方向前来的依附的部落会非常多。”


    “那么……”坐在他下首的阿敏欠了欠身子,顺理成章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塔尔巴哈台有这么多粮食,来养活他们吗?如果没有的话……”


    如果没有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也让帐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这个问题,已经让人有些厌烦了,因为它是一天天、一年年反复地在问的,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大家。


    这和买活军丝毫没有关系,甚至也不是因为附近这些地区的台吉、盟主,大家所感受到的,完全是内源性的矛盾:天气一年年地变冷,哪怕塔尔巴哈台和通古斯,没有怎么受到干旱和地动的影响,但每年还是有大片大片的草原,从牧区变成荒漠,不再适合放牧。


    ——天气太冷了,草返青的时间都不够牛羊长大的,那生活在之上的部落怎么办?除了迁徙之外,就是做减法,减牲畜,也减人口——不是通过打仗,就是迁徙,从这个地方出去,到能养活人的地方去安家。


    这也是塔尔巴哈台这几年来威望日隆的原因,由于女金人口少,出于制衡新加入麾下的卫拉特鞑靼的目的,黄贝勒是愿意收容其余鞑靼的,哥萨克人、罗刹人这些也都来者不拒。


    他通过联姻,在卫拉特站稳脚跟,并且鲸吞蚕食,折服了卫拉特鞑靼的那些乡巴佬台吉之后,就意识到如果不多引入一些其余族群,再过数十年女金人恐怕要被卫拉特鞑靼完全同化,因而很热衷于吸收新鲜族人,尤其是鄂温克人、海西女金,这些建州女金的近亲,在塔尔巴哈台也很容易就能受到重用,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人越来越多了,一方面这是好事,因为人是不得不多的,可人多了就得找吃口,而塔尔巴哈台虽然靠近水源,也能种田,并且黄贝勒已经设法栽培出了一批懂得买地种田技术的好农夫,但面对每年都在增加的人手,和更加严峻的气候形势,仍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唯独粮食是不能支援的,从通古斯到塔尔巴哈台并没有成型的道路,更没有河流,全靠驼马运,那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


    如果今年的气候还是不好的话,那么,塔尔巴哈台的存粮很可能无法平安过冬——更可怕的是,这附近方圆千里,连能抢掠的对象都几乎没有,塔尔巴哈台已经是最大的绿洲了,最近一个有规模的绿洲,恰好就在一千里之外,而且那里名义上也归属于黄贝勒,他抢那里做什么?


    往南边走,那是大沙漠,再就是高山,这是南边来的地理图上显示的,当然也和本地的族人说法一致,往北走气候更冷,除了西进之外,黄贝勒另一个选择,就是东返,走上数千里的路之后,去到一样动荡的老家——


    现在,整个北边的鞑靼都在拼命的迁徙,去年传来的消息说,鞑靼人现在很流行横渡海峡,到黄金地去,如果老家还能养得活人的话,他们至于这么折腾么?想想就明白,东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除非拉下脸,去建新的矿山做苦工,不然,往东走不是好选择。


    这么盘算下来,唯一的出路,或许就是在西边了,也难怪买地根本很少催促他们,大概是因为根本不用催吧,想要活就得往西走,去拼杀出一条血路来……


    当年,黄贝勒和谢六姐做的约定,其实是比较含糊的,并没有给出确定的承诺,在几年内打去欧罗巴,这当然也是他当时没有来过西边,不好空口白话,但谢六姐也没有追问——这一点,现在他是完全知道原因了。


    追问什么?不用追问,等到了那个地方,自然就知道了,和如今这片土地比起来,欧罗巴还算是好地了,他自然有充足的动力图谋西进——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黄贝勒确实也是想去西边的。都走到这一步了,大不了,轰轰烈烈,马革裹尸,反正他绝不接受去建新和幼弟艾狗獾勾心斗角,争抢主人丢下来的一根肉骨头,苟延残喘于世。


    只是……


    一想到粮食和西进,他的头又痛起来了,本能地伸手到茶几上,抽出了一张报告,低头看了几眼,“对了,去问问大格格,那几个会说鞑靼话的汉语教师,手里还有教材么?没有的话,准备一下,等新的族人到了,先让小孩子把课上起来。”


    “是。”


    “还有,再派几个人,到各处去看看,今年的草原返青情况,是不是都和北面一样差,我们的苜蓿草田长得怎么样,还有,堆肥厂那边……”


    伴随着他有条不紊的吩咐,帐下的臣子们,陆续都被差使出去了,只留下了心腹阿敏,仍然没有放弃对黄贝勒的劝谏,压低了声音,“主子,如果人口再多的话,今年,塔尔巴哈台的日子恐怕是很难维持下去了,要么,就是大家一起往西边打,要么就得想法子减员——读书,光靠读书可没用!”


    “你接纳阿尔泰的部落,这是好事儿,否则,我们的人手恐怕还不足够,阿尔泰的蛮子,一直以来都以作战勇猛闻名,正好为我们所用……”


    他这话,乍听之下有点没头没脑:刚要想法子减员,怎么就又说接纳新部落是好事?但黄贝勒对他的暗示,是心知肚明的:他靠和卫拉特的联姻,站稳了脚跟,也丰满了羽翼,可以说是卫拉特和塔尔巴哈台的第一号人物了,但,第一号人物势单力薄,而且,手下的战士,还在积极地和本地头领家人联姻,这是让人很警醒的事情。


    在联盟内部,也不是所有王公都能完全依照他的吩咐做事,塔尔巴哈台迟迟没有凝聚足够的力量西进,就是因为黄贝勒没有把握,自己能驾驭住这些部落凑出来的联军,他不愿平白地消耗自己的威望,组织成功率不高的西征。


    之所以放开怀抱,吸纳人手,完全不顾粮草的压力,其实也不无借势的意思,黄贝勒是希望,能用这种不断高筑的粮草压力,给自己增加主动,到时候,不论是卫拉特诸部受不了这种压力,同意联合西进也好,还是内乱也好,他都可以借机肃清异己,令自己的威望更高。


    他的这份心思,阿敏自然是知晓的,也相当赞成,只是他的耐心不如黄贝勒这么足,总是蠢蠢欲动,想要主动出击,并且对黄贝勒下令,在族中推广汉语和买地道统教育的举措,从一开始就相当不以为然,“主子,等阿尔泰的人到了,塔尔巴哈台就真的是人满为患了,再要多来几个部落,今年冬天不好过!咱们难道还能光靠吃苜蓿草熬过去不成?


    今年入冬,干上一票吧!那些卫拉特的老山羊,总爱哭穷,可盘桓这一带上百年,难道这就没藏有一点粮食?杀了他们,还能过个肥年!”


    由于如今大帐的女主人,就是卫拉特的格格,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但语气却仍然强烈,甚至把案头的书本都扯下来扔到了一边,“这些没用的书,别再在这上头花钱了——也浪费驼马!我这就去给通古斯送信,让他们再送一批铁器来——”


    他只是嘴上催促时,黄贝勒还能带笑听着,可这会儿,他的脸已经挂下来了,“鲁莽!”


    “快把书本捡起来!蠢东西!”


    他疾言厉色地呵斥了起来,“不给这样的书本,给什么?给咱们女金人的典籍?你从哪儿变出来这样的书本给我?只知道打仗惹祸,野猪一样的蠢货!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书本的宝贵!想要保住女金的血脉,从通古斯运来的东西里,最有用的不是铁器——反而就是你瞧不上的这一册册书籍!”


    眼看阿敏惊奇而又委屈地往后跌坐在地毯上,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黄贝勒打从心中叹了一口长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和颜悦色地扶起了阿敏,“我的好奶弟,收起你的倔脾气,听你的奶哥哥好好地和你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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