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的正月皇上办了千叟宴。
从宫里到宫外忙碌了大概三四个月, 一直到三月才安静下来。
圆明园里早已桃李纷飞。
湖堤上桃花成阵,落英缤纷,大格格拾级而上,远远就瞧见了十八岁的三格格, 穿着件桃红绣着粉白桃花的旗服, 笑盈盈的立在树下正在跟旁边十一岁的四格格说话。
四格格生的柔美, 穿着件浅蓝的旗服抿嘴浅笑, 一颦一笑矜持也尊贵。
七岁的玲姐儿拉着个穿着月白色绣紫藤花氅衣的女子缓步而来,正好立在了桃花树下仰头看。
风吹过去, 花瓣如雨,女子的容颜盛着春日的灿烂和明媚,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 像是九重天上缓步而来的仙子,令人仰慕心动。
不管多少年,乍然回首去看,明嫣的容貌气度总叫人惊艳。
明嫣转眸,见是大格格来了,笑着向大格格招手:“天气这么好,怎么能少了你?快过来, 瞧瞧几个妹妹们做的东西,帮我尝尝,哪个好。”
三格格四格格还有玲姐儿便都笑着簇拥了上来拉着大格格道:“大姐姐, 大姐姐!”
大格格抿嘴笑着点了点三格格:“你也不小了, 怎么还学着几个妹妹凑热闹?”
三格格笑的明媚又欢快:“我就是在大也是你妹妹, 也是嫡额涅的女儿!”
四格格和玲姐儿听见都抿嘴直笑。
大格格又是羡慕又是欣慰。
这几个妹妹到底好运,叫明嫣细心教养着长大,比着她和二格格更加明媚阳光更加勇敢而真实。
二格格过的并不好, 她心计深沉又寡言少语,那样的深宅大院谁看不破谁,谁又不知道谁?
这些日子病在家里,便是王府这边叫人去请她,也不愿意回来。
大格格笑着亲昵的挽起了明嫣的胳膊,像是母女更像是姐妹:“那兄弟三个呢?”
“今儿先生带着在前头书屋里看书温习功课,正忙着呢!”
大格格笑着跟明嫣一路顺着堤坝往前走:“我听下头人说,弘昼又跟弘时闹事呢?”
明嫣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弘昼,没有一点儿像弘历,天天的闹事,没有一日安生的,昨儿又被先生罚着抄书,大半夜的抄不完,哭着不睡,我们一个院子里的人陪着睡不下,还是玲姐儿能收拾得了他,我已经跟你们阿玛商议过了,他也七岁了,就在他两个哥哥旁边收拾个院子出来,叫他也搬出去住。”
现在家里的孩子只有弘时不是在明嫣跟前养着的,有时候有些话也不好说,只能说弘昼。
弘时已经十八岁的人了,今年已经在相看福晋,还跟个七岁的孩子计较,这不是叫人笑话么?
她笑道:“我就觉得弘昼聪明,您也不要总是说他。”
明嫣这些年也不光是后宅的事情,还要常常往宫里去帮着皇上调理身子,尤其是这两年,皇上年岁大了越发的执拗,很多时候有些事情几乎离不开明嫣。
大格格不由得又细看了明嫣两眼。
一样的年岁里明嫣做着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从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是这样恬静优雅不急不躁更不因身份的抬高倨傲或者傲慢。
她一如既往。
所以更叫人尊敬。
下头人从旁送了一封书信过来,明嫣淡淡瞧了一眼收了起来道:“这是做什么?”
下人垂眸掩着面上的神色,越发显出几分神秘,声音也格外的低:“王爷叫送给您瞧瞧,问您是什么意思?”
大格格带着几个妹妹识趣的去了边上。
明嫣站在河堤上向下看,院子里一半的景致尽收眼底。
桃花庵里耿清秋的身影也一并的掩映在桃花中。
耿清秋还以为这是十多年前的王府,私底下还能做什么恶毒的事情而不被人知?
上辈子就因为跟八阿哥暗中勾结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果然这辈子还没有总结教训。
她勾着唇角浅笑了笑。
将手中的信件转手交给了下人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但凭王爷处置!”
她是不会在动这个人了,因为站在她今时今日的高度,亲自动手到抬举了这贱人。
她刚转了身,又有下人慌张的跑了上来,行礼道:“皇上突然驾到,王爷叫福晋去前头接驾。”
下人们显然有些慌张了,只有明嫣站在高处露着自信从容的微笑。
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所以那些在她脚下如蝼蚁般的人,她越发不看在眼中。
她大步向前道:“叫所有人都小心谨慎,如寻常当差办事,不许出任何差错。”
下人恭敬的应是。
耿清秋坐在一片灿烂的桃花云中,开了窗户便是满目灿烂,她却紧张的收紧了手中刚刚得到的信件。
若是在耽搁下去,雍正登基,明嫣成了当之无愧的皇后,那她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这些年来她费尽心思的争斗,在后宅中努力打拼,猛然回首才发觉时间过的这样快,年岁一日日长起来,可身份地位宠爱却丝毫不变,连一个琪琪格都没有斗倒。
当年她费尽心思引诱琪琪格书写了胤禛忌讳的几个字送给了胤禛,以为琪琪格就会因此失宠却没想到胤禛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随着王爷的年纪变大,后宅里福晋以外的所有人几乎都成了摆设。
就算是千难万险她也要试一试,同八福晋合谋将明嫣置于死地!
不然她怕自己在这一事无成的岁月里,迟早会被逼疯。
管事的进来站在院子里传话:“做事情都仔细些,皇上这会子在园子里,若是冲撞了皇上,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耿清秋微微一怔。
是呢,这一年的今日,皇上在圆明园游玩,下旨将四阿哥弘历收养在宫中,说弘历八字大富大贵,将来贵不可言,是真龙之象。
她一下子咬紧了牙关。
就算是死,她也要拼搏一次!
她悄悄用明矾写了回信,吩咐坠儿送出去交给八福晋的人。
明嫣总要往皇宫里送药,若是送给皇上的东西被查出来有问题会怎么样?
她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琪琪格的院子里也得了消息知道皇上来,她进的里头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坐在正厅里等着,恐怕前头要叫人去帮忙。
堤坝上的花瓣随着风一直吹进了她的屋子里。
当初新进门时候的昂扬斗志,在不经意间的回首像是个不真切的梦。
从前的骄傲在时光里都被磨的粉碎,只剩下了卑微,甚至有时候在镜子中看,她觉得自己老态龙钟。
听说福晋屋子里几百本的书早就学会吃透了,她用了这几年时间也不过刚刚会写会认,至于吟诗作赋画画对诗,与她而言简直犹如天书。
更何况是追的上福晋的脚步,简直是痴人说梦。
有些人连相提并论都叫人觉得遥不可及。
她哪里还敢想什么取代,只想有个安稳的后半生。
皇上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身后的广玉兰满树繁茂,弘时弘历和弘昼还有胤禛父子几个都在跟前,只有明嫣站在皇上的身边亲自给皇上奉茶,柔声细语的同皇上说话:“这茶是我亲自给您泡的,您尝尝味道。”
皇上果然接过去品了一口,和蔼的笑着道:“还是你的手艺好些。”
王府的下人也只是听说福晋在皇上面前得脸,今日真的见着了才知道这何止是得脸这样简单的说法,分明连王爷这个亲生儿子都拍马不及的。
皇上说着话自然的看向了弘历。
十一岁的男孩子,已经生的颇有气势了,跟十八岁的弘时站在一起也没差多少,剑眉星目尊贵得体实在是爱新觉罗家的体面。
皇上越看越喜欢,笑着道“今儿在学什么?”
皇上是看着弘历问的,弘时却往前站了一步,行礼回道:“回皇玛法的话,今儿先生教的是《孟子》。”
弘历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丝毫不为此感到恼怒或者不安。
他的眼眸分明的看向的是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皇上眼中露着欣慰之色,又道:“听说这些日子你们看了不少英吉利的一个叫做牛顿的人写的东西?”
弘时的脸一下子白了起来。
那些书他根本看不懂,自然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
刚才他可以抢答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这会子在完全不懂的东西上他却无能为力。
弘历谦逊的看了弘时一眼,见兄长没有开口的意思,自己才道:“是看过了,他说的东西和从前的大家想比,与治国治家本是毫无关系的,若是放在咱们这里,顶多是个匠人,可孙儿觉得世间万物的规律若是都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那此间生出的前景照旧是无穷无尽的,一个国家能否强盛,最终取决于他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
说到了这样的话题,弘时根本是插不上嘴的。
虎头虎脑的弘昼仰头看了看弘时面上的灰败,偷偷笑了笑。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小聪明根本不足为道。
皇上看着眼前的弘历,忽然觉得他看到的世界还是浅薄了些,这个孩子放眼的是整个世界。
这样的格局和见识根本不是现在的人可以比拟的。
如此优秀又叫人充满希望的后辈,实在是大清的福气。
皇上微微颔首道:“你说的很是,这些东西朕从前只是当做一种玩物或者见识,可现在也想,这未必不是人家富国强国的一种途径,几百年后谁又知道会变成什么?”
胤禛几乎是插不上嘴的。
但他照旧很欣慰。
这么多皇孙里面没有一个孩子能比上他的弘历。
就是刚刚弘时的举动,反而更衬托出了弘历的大气。
就是不知道皇上今日为何忽然到访。
皇上起了身,招手叫弘历随侍在身边,祖孙两个漫步上了河堤,一面走一面闲聊,皇上说的高兴,转头问弘历道:“往后朕打算将你养育在身边,你有何想法?”
弘历微微一顿。
胤禛已经跪在了地上,弘历弘时弘昼兄弟三个也连忙跪下,跟着胤禛高声道:“多谢皇上厚爱!”
春风拂过,桃李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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