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的日子在三月初,程渺渺收拾好东西,由家里人陪着送到家门口。程老夫人见惯了大风大浪,临到这等关头,竟也紧张起来,一路握着她的手,将科考需要注意的东西再三交代仔细。
“你祖父当年就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本身又有侯爵在身,打马游街,掷果盈车,你这回好好地,将他的衣钵继承回来,也不枉多年辛苦一场,出人头地。”
程老夫人一路说,一路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旧事,泪光闪闪,尘风洗面。
她的丈夫,故去的乾安侯,也曾是鲜衣怒马的状元郎,红袍过街,意气风发,如今看着孙儿初长成,她心中百感交集,既欣慰,又不安。
程渺渺好好安抚住老人家,在家门口郑重拜别亲人,在他们殷切的注视下,登上去往贡院的马车。
春闱考九天,由礼部负责,主考官乃翰林学士之首,当代文坛大家陆文书。
陆文书和萧庸一伙人是好友,但程渺渺没见过几次这位文坛大家,读过他的作品倒不少,便说是当代欧阳修也不夸张。
陆文书最出名的学生,便是而今太师晏望山的孙子,晏鹤闻。
与她同岁的晏鹤闻,是她今年科考最大的对手,秋闱的时候,便是她得解元,他得亚元,而到了春闱的考场上,一切又都成了未解之谜。
“我押一注,赌她程从衍!”
“我押一注,晏鹤闻!”
“我我我,押一锭银子,程从衍!大启立朝以来未有之骄傲,天命之子,她不当会元,谁当会元?!”
“晏鹤闻!当朝太师之孙!陆文书亲传的弟子,陆文书可是本届科考的主考官!他徒弟不拿会元,谁拿会元!”
“那又如何?还不是从小就被程从衍压在脚底下?我就说,这回就赌程从衍!”
……
上京的赌场向来与时俱进,春闱开考的当天,赌场里最大的赌局已经变成了究竟谁才会是本次春闱的会元,晏鹤闻究竟能不能后来居上,还是程从衍一路高歌猛进,直接三元及第!
赌徒们犯难,考官们也犯难。
经校员誊抄过的卷子交到阅卷人手中,阅卷人再交由同考官,同考官再交主考官,主考官阅完呈上来的卷子,才最终决定名次。
两份卷子交到陆文书手中的时候,他的的确确是头疼了许久。
两篇文章各有所长,一篇激进,但防守有道,一篇徐徐图之,却也不失前行,不出意外,本届会试的第一第二就是这两个。
但究竟谁才该是第一,又谁才该是第二,真的不好办。
他纠结的时候,底下的同考官和阅卷人也在议论纷纷,讨论这两篇究竟哪一个才该是第一。
“第一篇,文章言辞虽然激烈,但无一处漏洞可寻,甚至层层递进,将农耕水利之好坏讲的详尽不已,文辞优雅但不浮夸,尤擅骈文,对仗工整,别说是会元,便是拿到圣上面前,要个状元那也当得!”说话的是司农司卿贺兰庭手底下的官员,对第一篇赞不绝口,已经半个时辰了。
“非也,小周大人这么说,难道第二篇就不好吗?第二篇非但言辞和缓,娓娓道来,而且比第一篇更详尽,更讲究声律技法,第一篇有提到的东西,第二篇几乎也都有,甚至他的方法更稳妥,损失更小。”
“但是受益也慢。”小周大人叉腰,一句话将他打了回去。
对方显然也不服,“这等农田水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晚个十几年又何妨?”
“普通农田自是无妨,可一旦遇上洪涝,遇上干旱呢?农家的平头百姓,命都要没了,还如何去等你那十几二十年?”
对面的人被说急了眼,怒怼道:“你!你就是觉得第一篇,是你家大人的儿子贺兰钦做的,你就偏袒他是不是?”
“那你不也觉得第二篇就是你家晏太师的孙子做的,你就偏袒他吗?”
两人面对着面干瞪眼,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认输。
“行了,都别吵了,你们吵来吵去,最后不还是陆大人说了算?”第三个人在中间调和,往上瞥了眼陆文书,道,“也不对,照你们这么说,一篇小贺兰大人,一篇小晏大人,那传闻中那位呢?”
传闻中那位?
哪位?
程从衍。
原本还面对面着急的两人,渐渐竟真平息了怒火,又拿起两份卷子研究。
是啊,不应该啊,程从衍再无论如何,也应该跟这两个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才对。
难道,莫非,可能,也许……
这其中一篇是程从衍的?
两人面面相觑,互相瞪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到这两篇卷子上。
究竟该谁是谁的?
***
程渺渺从考场出来后,回到家就睡了个昏天黑地,贡院里头又湿又冷不舒服,她熬了整整九天,可算是解放了。
第二日早上再醒来,她浑身都是神清气爽,赖在家里的床上不想起来,刚无聊翻了个身,便听见苍灵在外传来的声音:“拜见太子殿下。”
程渺渺一个激灵,立时弹坐起。
江照翊推开房门,正看到她一身雪白中衣,浑浑噩噩盘坐在被褥里,乱糟糟还没来得及起床的样子。
苍灵追在他身后,赶紧又关上房门:“殿下,世子还未起床,还请殿下随奴婢去小厅里坐会儿,奴婢为您奉茶。”
“哦。”江照翊也有些呆呆愣愣,直到在小厅里坐下了才问:“她平时不是卯时就醒?今日怎么睡这么晚?”
“许是这几日在贡院里累到了,老夫人和夫人都说叫我们家世子这几日不必请安,好好在屋中休息休息呢。”苍灵脸上不失得体的笑,说话却跟带着刺似的。
毕竟程渺渺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姐,姑娘家清白最重要了,便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这么随意就看去了。
江照翊哪里听不出来,这丫头是在刺他鲁莽了。
他有点不是滋味,但细想一下,好像又的确是他的错,便借茶盏掩下自己的不自在,道:“是孤的错,孤下回会注意的。”
真是老天爷开了眼了,苍灵觉得,堂堂太子殿下,原来也会道歉吗?
她小心翼翼地侍奉,不敢再多话,直到程渺渺过来,才又稍微放松一些。
“殿下怎么过来了?”程渺渺其实比她还局促,自从上回除夕吵完架,两人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见过面了,这春闱刚结束第二天他就过来,他想干什么?
“孤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江照翊放下茶盏,打量她一身男儿装的扮相,道,“你倒过的自在。”
她哪里自在了?
程渺渺不客气,也说:“不比殿下美人在怀,马上要办喜事的好。”
江照翊立时浓茶烫了嘴:“孤何时说过要办喜事了?那事孤不是已经叫秦淮跟你解释过了?他难道没将孤的话带到吗?”
程渺渺别过脸:“带到了臣就一定要听吗?臣要考试,忙得很,没功夫关心这些。”
厅里突然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晰。
程渺渺眼珠子一转,江照翊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将头探到了她脑袋边上,一双璀璨明眸静静地凝望她,深情又灿烂。
“殿,殿下?”她又紧张了。
“程渺渺,你吃醋了,是不是?”江照翊慢慢勾起一抹浅笑,“你居然这么说话,你就是吃醋了,是不是?”
“臣没有!”
“你就是有!”
江照翊抓下她想挡脸的手,语气中兴奋正浓:“你跟孤说实话,你就是吃醋了,是不是?”
程渺渺闹红了脸,也还是要倔强道:“臣没有!”
这次终于不是他自己先红了耳朵。
太子殿下满意至极,拉着程渺渺起身:“走,跟孤出去玩玩,孤跟你好好解释解释那日的事情。”
程渺渺不想去,象征性挣扎两下,“秦淮都已经说过了,是兰时去扶的她,殿下一点都没碰到她,臣知道了,殿下不必再多解释,臣不想出去。”
“你得出去。”江照翊扣紧她的手腕,眼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定,“程渺渺,你得出去。”
行叭。
程渺渺只好被他又拉出门。
只不过两人这回倒是没往临江仙去,江照翊拉着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买了许多的小吃食,冰糖葫芦,炙羊肉,小糖人……甜的咸的什么都有,大多都是江照翊提着东西,喂着她吃。
两人就像普通日子里再恩爱不过的小夫妻,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步调一致,欢乐一致。
看她吃的心满意足,江照翊为她抹去嘴角的油渍,拉着她慢慢往一旁的小巷子里走,巷子的另一头也是光明满溢的繁华街道,他却停在了半途,突然道:“孤在三年前去过一趟姑苏。”
“嗯?”程渺渺愣住。
江照翊随之停下脚步,“那时候是花朝节,二月多的时候,孤随着御史大夫下江南,去到姑苏,本来打算趁机溜到苍南山去看看你,没成想后来没找到功夫,当时正伤心,以为就这样看不到你了,没想到花朝节,你倒是跟一群男人自己下山游玩来了。”
啊,程渺渺想起来了。
其实那不算游玩,那一年花朝节,他们的老师要他们以百花为题作一篇骈赋,她才跟着几个师兄弟成群结伴下山,去参加了几场百花盛会,体验一下场景。
“孤本来想叫住你,可是孤后来看到,有人给你喂东西,你都吃了,而且吃的很开心,孤一生气,就没理你。”
江照翊自己陈述当时的场面,居然不知自己现在是该心虚还是该难受。
程渺渺却是回忆起来,当时她跟几个师兄弟朝夕相处已经两年了,因为她一心读书,平时总有人揶揄她不合群,那天跟着大家一起下山,下山路上正好又有人这么说她,于是后来的百花宴会上,有人给她递东西的时候,她就特地没拒绝,心想,省的待会儿回去路上又要被人说。
而且,那时候她的确感觉到身后有道灼热的目光来着,可是一回头,就什么也没有了。
原来当时真的是他吗?
“孤当时想,凭什么他们谁给你递吃的你都能吃?你不是说孤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吗?那你待他们,跟待孤是不是也是一样的?你在孤身边才多久,你跟他们都要朝夕相处两年了,是不是孤在你的心里,早就不如他们重要了?孤当时生气,回京后也不想给你写信,可是你新寄来的信里,又折了姑苏的绿梅……”江照翊低头,唇齿间莫名有股酸气,却也齁甜。
程渺渺本来被他说的挺煽情,一听到这,又破涕为笑,晶莹的泪珠在眼眶打转,“所以殿下这就原谅臣了?”
“程渺渺。”江照翊分外认真地叫着她,低低轻诉,“孤从来没有那样喜欢过一个人,从前也好,现下也罢,孤都只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只要你肯跟孤迈向一步,孤就会朝你跑过来,你无论做什么,孤都会原谅你,这次也是,孤不跟你生气了,你也不要生孤的气了,好不好?”
程渺渺揉揉眼睛。
奇怪,明明不想哭的,怎么就止不住了。
她扭过头,很难为情地想要将脸藏起来,却被江照翊拉下手,一把拥进怀里。
“程渺渺,孤答应你,你要做什么孤都答应你,孤也不贪心了,不要你做什么太子妃了,什么都不要了,孤就要你跟孤好好的,好不好?”
明明该是春光明媚的一天,程渺渺却将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哭的泣不成声。
“可是……可是……见不得光的……”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一句话都难说全。
“见不得光便见不得光,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见不见光都一样。”江照翊拍拍她的脑袋,“你要是担心父皇母后不会同意,硬会逼着孤娶太子妃,孤便自请辞去太子的职务。反正再过几年印熙也长大了,谁当太子不是当,他是孤的亲弟弟,孤会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交给他,要他做一个勤政为民的好太子……”
“那殿下就不用做勤政为民的好殿下了吗?”程渺渺止住了哭泣,却还止不住通红的眼眶和低低的呜咽,“殿下自小聪慧,凡事通透,什么都想的开,为何就这件事,想不开?”
“孤想不开的事情可多了。”江照翊心疼地摩挲着她的脸颊,亲了亲她的睫毛,“可你是孤最想不开的事情,既然都到了这地步,孤也就没打算要想开。”
“程渺渺,你愿意跟着孤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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