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晋江
嘉宾们围坐在桌前,一边笑着和彼此谈论他们刚刚成功蒙过村民们的事,一边吃着村民拿来的食物。
原本的疲惫也全都被现在的兴奋暂时压下,食物落入肚里,带来的安全感也让他们刚刚紧绷的精神松缓下来。
老式灯泡的灯光昏黄柔和,屋内一片欢声笑语的温馨感。
只有邺澧和战将远远的坐在远处窗边,抱臂在胸前,远离嘉宾,连身周的气场都是冷肃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嘉宾倒是有意请这两位一起,毕竟他们也很感激邺澧两人对他们的保护。
但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人敢顶着这样的压力上前。
安南原刚往那个方向迈开腿,就见邺澧冷漠扫过来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乱跑。
他被吓得一激灵,又默默收回了脚,缩回到了桌前。
安南原:QAQ这位的气场太恐怖了,大概也只有燕哥能够面不改色的和这位相处吧。
邺澧收回视线,重新死死的盯紧了对面的战将,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看穿几个洞出来。
如果不是这家伙,那现在他和时洵已经差不多回滨海市了,很快就可以回到家,共处一室二人世界,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情……
而不是在这种地方,找什么尸骨!
战将却连眼都没抬一下,只是静静守着窗户,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
像是古代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
当外面传来隐约的交谈声后,战将立刻弹簧一样从原地起身,直接冲向了大门。
刚刚还在吃东西的嘉宾们,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刮过,下意识看去时,就只有打开的大门,和黑洞洞的门外。
他们茫然极了,不知道刚才到底过去了个什么东西。
邺澧更是在瞬间的错愕之后,就立刻意识到了窗外发生了什么,转而愤怒的紧随其后冲了出去。
绝不给战将留单独和时洵相处的机会!
在时洵面前表现?
更是想都别想!
燕时洵和阎王并肩而行,刚踏上回村屋的小路,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战将静静的站在前面。
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冷冽锋利,褪去了盔甲的战将穿着休闲服,也有几分现世安好的柔和平静。
他安静的注视着燕时洵,唇边带着笑意,连眉眼都柔和了下来,好像眼中只剩下了燕时洵。
燕时洵惊讶的挑了挑眉,没想到战将会在这里等他。
“你怎么在这里?”
他迎上去,奇怪道:“是发生了什么吗?”
战将轻轻摇了摇头,沉稳的声线下隐藏着柔和笑意:“夜路黑,怕你迷路,来接你回家。”
燕时洵脚下一顿。
还没有人会对一名强大的驱鬼者说这样的话。
一般燕时洵走夜路,需要担心自身安全的不是他,是鬼。
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很久之前的少年时,李乘云也曾拢着衣袖,站在巷口笑着等他回家。
笑意在燕时洵的眼眸中缓缓洇开。
他领这份心意。
但不等燕时洵走到战将身前说什么,就见一阵历风刮过,邺澧的身影出现在战将身边。
邺澧黑着脸,神情极为恐怖的看了战将一眼,手掌甚至就搭在战将的肩膀上,似乎是扣着他的命脉,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
“看来你不是很信任时洵啊。”
想着刚刚听到的两人间的对话,邺澧心下暴怒,却因为有燕时洵在身边,只能勉强压住和这家伙打一架的想法,皮笑肉不笑的问:“你是觉得,时洵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吗?”
燕时洵还准备上前帮着战将说话,但在阎王眼里,邺澧就差没把想要破坏战将在燕时洵心中的形象、挑拨两人关系的想法,明晃晃放在头顶了。
阎王:…………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邺澧,觉得自己前一千年算是白认识这人了。
之前怎么没发现,酆都之主竟然还有这一面?看来恋爱中的鬼神,也是不讲道理的。
——尤其在面对另一个自己抢夺爱人的危机时。
但战将却格外的平静,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给邺澧一个,一直都注视着燕时洵,连眉眼都没有变一下。
“因为有我在,时洵可以不用想那么多,一切有我。”
战将的眉眼柔和,轻笑着道:“如果他想要做一个小朋友,也未尝不可。”
燕时洵愣了下,随即哭笑不得的道:“这个还真有点难度,那边还有这么多人等着我送回滨海市呢,想什么呢?”
听到燕时洵的回答,原本已经将心脏高高提起的阎王,又缓缓放了下来。
……行,挺好,不愧是燕时洵,没听懂。
战将挑了挑眉,没料到燕时洵会有这样的回答。
邺澧倒是高兴了。
他漫不经心的松开战将,退后几步和对方拉开距离前,低低嗤笑了一声。
邺澧:知道时洵有多难追吗?我捂了这么久才开窍的珍宝,岂是你几句话就能打动的?呵。
“走吧,时洵。”
邺澧在与战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甚至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不屑的瞥了一眼战将,才笑着迎向燕时洵:“一件事接一件事的奔波,你也累了,早早吃了饭休息一下吧。放心,我来守夜。”
燕时洵丝毫没有察觉对面的两人间,刚刚结束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斗争,他只是点了点头,向邺澧说起山另一边的废弃义庄的事。
至于屋内透过打开的房门,看见了这一幕的嘉宾们:“…………”
虽然他们早就对邺澧和燕时洵之间的相处方式有所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再一次惊叹于鬼神的态度差距。
也别说什么鬼神冷酷了,只是温柔以待的不是他们。
“时洵你是觉得,那处义庄有问题?”
邺澧并不在乎义庄不义庄的,但是他在乎燕时洵的想法。如果燕时洵说看那处废墟不顺眼,那他也可以直接推平废墟。
十万阴兵铁蹄踏过,不管下面藏着什么魑魅魍魉,都只能乖乖化作一捧黄土,别想再做什么。
燕时洵摇了摇头,在复述起村长口中的故事时,也让他多有疑虑。
“就算是那个年代,能死出如此大规模的义庄,也不是正常的事情。”
他低声道:“我看到这边有狼,义庄也聚集了几只。要么就是那边的义庄在废弃之后,里面还残留着尸骨,引得狼群到那里啖枯骨腐肉。或者也有可能。”
燕时洵顿了顿,才说出自己的猜测:“是否当年的大规模死亡,就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有人故意训练了野狼,让它们去杀死附近的村民,又假装死尸起尸,实则是野狼撕咬村民。所以在多年之后,野狼还是习惯性的聚集在那里,一代代遵循着当年被训练的本能?”
不过,燕时洵很清楚,他就算猜出了真相,也没有了验证的方法。
况且,当年经历过这件事的村民们早已经死亡,数百年前的真相到底如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也没有人需要。
在山顶看向废弃义庄的时候,燕时洵并没有感知到任何冤魂野鬼的存在,好像当年死在义庄的人,对死亡并无不满。
于是在习惯性的推演之后,燕时洵就将这件事放到了一边,在嘉宾们的欢笑欢迎声中,回到了村屋。
虽然考虑到晚上的温度问题,燕时洵并没有让众人在车上过夜。
但借宿的村子毕竟有累累前科,也不能完全信任,所以燕时洵便让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处房屋里,拒绝了村长多腾几间房给他们的建议。
这处建在村外的房屋,虽然因为屋主人是位寡妇而被村里人排挤,但肉眼可见的,那个负责补胎的年轻人是个做实事过日子的人,把房屋修建得又大又结实,足以抵挡冬夜的冷风,很有生活气息。
不过再大的房间,睡上这么多人,也稍显拥挤了些。
但没有任何人不满,嘉宾们反而觉得这样挤着睡安心很多。
他们关心的人就在身边,一抬头就能看到彼此,连睡眠都香甜了起来。
众人吃过饭后,之前在高速上短短几小时并没有完全缓过来的疲惫,也都随着食困一起涌了上来。
在成功蒙过村民们的兴奋过后,就是哈欠连天的困意。
他们很快就简单洗漱了下,钻进了村长拿来的被子里。
为了从燕时洵手里要回钱,村长卯足了力气准备东西,就怕燕时洵一个不满意真不把钱给他们,所以拿来的无论是食物还是被褥,都是村里从各家搜集来的好东西。
棉被还带着阳光曝晒过的味道,松软得让人很有幸福感。
安南原刚一躺进被子里,就幸福得长长喟叹了一声,不想动了。
“我突然觉得,要是以后买一个大房子,你们所有人都来我家睡,大家一起像这样打地铺睡在一起,就实在是太美好了。”
安南原感动的道:“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害怕以后遇到鬼了,有其他人睡在身边,完全不会胡思乱想。”
白霜惊奇的反问道:“和张导那种撞鬼体质一起睡,也不会吗?”
安南原:“……对不起,是我鲁莽了,这个就算了吧。”
那他怕是能够一步到位,直接吓死。
宋辞嗤笑一声,对他这个提议很是不屑:“为什么我非要去你家住?是我家一千平的房子不够大,还是买不起更大的房子了?”
安南原:可恶,有钱了不起吗!是真的了不起呜呜……好大好羡慕!
赵真哭笑不得的赶紧走过来躺下,将安南原和宋辞隔开,不让这两人再继续吵闹下去。
燕时洵也抱着自己的被子走了过来。
他难得会在外面有如此放松的时候,大衣搭在一旁,黑衬衫解开了最上面的四颗扣子,顿时从便于动作的紧绷随身感,变成了居家一般的闲适。
或许,是因为现在有邺澧在身旁,使得他可以安心的将自己和一众人的安全交给邺澧。
“抓紧睡觉。”
迎着众人惊奇的眼神,燕时洵平淡的反问:“你们不累吗?”
“不是,就是第一次看到燕哥和我们一起休息的样子。”
南天由衷的道:“真是太好了,之前看燕哥就累得脸色都不大好,能休息一下的话,会好很多。”
其他暗暗关心燕时洵的嘉宾们,也都连连点头。
燕时洵被逗笑了,他不轻不重拍了南天一下,然后也躺倒在大通铺上。
顿时,困意伴随着暖意涌了上来。
在闭眼之前,燕时洵看了眼邺澧。
收到燕时洵讯息的邺澧点了点头,他俯下身,在燕时洵额前轻轻落下一吻,轻声道:“睡吧,有我在。”
其他被当成了空气的嘉宾们:嗝。
无论是邺澧还是战将,抑或是阎王,这三人严格来说完全不需要休息,让他们来守夜,倒是正合适。
三人彼此之间都间隔得很远,在门后窗边或坐或立。
在燕时洵这个连接着三人的中点入睡之后,他们也没有了和对方交流的想法。
尤其是邺澧和战将,简直恨不得对方立刻消失。
不过这样的站位,反而全方位将嘉宾们围在了其中,保护得密不透风,让嘉宾们也很有安全感的笑着入睡。
很快,房屋内就剩下了一片均匀的呼吸声。
邺澧坐在燕时洵身边,守着爱人的睡颜,眉眼柔和。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爱人的脸颊,指腹从眼睫划过时,好像被大型猫科动物伸爪挠了一下般,一路痒到了心底。
邺澧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掌最后落在了燕时洵的手边,与睡梦中的爱人十指相扣,不容许任何人抢走他的珍宝。
战将眼神幽深冰冷,却碍于燕时洵对他们二人的认知区别,只能站在窗边静静看着这一幕,没有上前。
在嘉宾们熟睡的时候,却有很多人失眠。
村长家里,几个村民围坐在桌前,愁眉苦脸的叹气。
“这笔买卖,真不划算,钱没捞到不说,反而搭进去了那么些。”
“谁说不是呢?为了把钱要回来,我家可没少出力气,还没用过的新被褥都拿出来了。”
“得了,谁家不是呢?都怪马老三家的,瞎喊什么?要不是他家说村头有车经过,我们也不会跑过去,结果撞上了这么个硬茬子。”
几人唉声叹气,心有不甘想要再想办法捞点,但想到那一车人的凶神恶煞,又打了退堂鼓。
“要不,我们等他们半夜睡熟了,再过去杀了他们?”
一人满眼贪婪,低声道:“我可是看见了,他们带的好多都是金的呢!这得多值钱啊。”
这话一说,立刻让村长重新回忆起了在面对燕时洵时候的恐惧,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了过去:“放屁!”
“你有命抢,也得有命花啊!那些人张口闭口都是死人,你还敢惹?活腻味了是吧?”
这一巴掌拍得极响,落在那人的秃头上,简直拍瓜一般清脆。
让其他人顿时都不敢说话了。
他们虽然没有单独见过从山上回来的燕时洵,不太理解为什么村长会有这么大反应,但因为是村长说的,也只好忍了下来。
几人嘀嘀咕咕的商量着办法,但又一个个推倒,就着一盏昏暗的蜡烛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手边一杯浊酒,愁眉苦脸到了后半夜。
村长抖了抖一身的烟灰,懊悔的不断摇头:“终日打雁,没想到被雁叨瞎了眼睛,真碰到了这种惹不起的,唉,晦气晦气!”
“这都后半夜了,你们也赶紧回家去,别浪费我家蜡烛。”
村长不满的挨个踹过去:“快滚!”
几人嬉皮笑脸的向村长道别,就准备出门。
但就在这时,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划破了夜半的宁静。
“啊——!!!鬼啊!死人,死人复活了!!!”
女人的声音极其尖利,饱含着深重的恐惧,几乎掀翻了夜幕。
几个村民更是被这一声喊吓得整个人一抖,也跟着感染了恐惧之情,心下惴惴不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慢慢的,其中一人发现了不对劲。
“这声音……”
他迟疑着颤抖道:“好像是我媳妇?”
其余人听了,再一回想刚刚的喊叫声,顿时也目露惊愕:“坏了,好像还真是!”
“诶呀!媳妇啊!”
那人焦急的一拍大腿,赶紧就往家的方向跑。
其余人也都跟着他跑去。
但刚跑出去没多远,就又有喊叫声响起。
男的,女的。
从村子不同的方向传来。
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每一声里,都饱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惧。
更令几个村民恐慌起来的,是他们发现,那些声音都似曾相识,像是……他们各自的家人。
他们顿时慌了神,踉跄着连滚带爬的往家跑。
但不等到家,就有人发现了异常。
远处半隐在黑暗的村路上,静静站着一个垂着头的瘦削身影。
离得远看不清那到底是谁,村民眯着眼看了几眼,却越看越心慌,大喝骂道:“谁!在那装神弄鬼的,哪家的小崽子!”
那人不答,只无声无息的站在原地,耷拉着头两臂自然垂下,僵硬得不似活人。
村长看着那身影,却忽然想起了他刚给燕时洵讲过的故事。
——死去的人,会诈尸回来,杀死其他人。
他顿时被吓得面无人色,转身就要往远离那人的方向跑。
却没想到,村长这一跑,原本静止不动的人也跟着跑动了起来,跟在村长身后紧追不舍。
其他几个也想要跑的村民见状,下意识向那人看去。
却在看清那人模样的瞬间,所有人都不由得惊恐尖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
血腥气弥漫来开,雾气聚又散……
燕时洵猛地睁开眼睛,视线锋利直视前方。
像是被惊醒的猛兽,利爪随时可以挥向敌人。
使得燕时洵惊醒的,是在香甜睡梦中也明显传递过来的危机感,以及隐隐约约听到的凄厉惨叫声。
在燕时洵翻身坐起的同时,南天也揉着眼睛慢吞吞从被窝里探出来,奇怪的询问道:“我刚刚是做噩梦了吗?怎么觉得有人在喊?”
睡得有点懵的南天一时间分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
但燕时洵却已经掀开被子迅速起身,捞过旁边的大衣,披上就准备出门查看。
晃动的蜡烛边,守着三道身影,无论是邺澧还是阎王,似乎都对此漠然无视,没有任何人紧张。
邺澧并没有阻拦燕时洵的动作,反而大跨步跟上前去,并排走在燕时洵身边,甚至伸手帮他推开了门。
不等燕时洵大步流星走到村子里,先闻到的,就是顺着风扑过来的血腥气。
冬日的风打透了衣衫。
第322章 晋江
因为燕时洵等人借宿的房屋在村子外面,距离村子颇有一段距离。
在他还没有看清村子里的情况时,比起视觉先到达的,是嗅觉信息。
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草木被折断的青绿气息,使得这气味极具攻击性,几乎可以令人很快就意识到,村内变故,绝非寻常。
燕时洵顾不上冷风顺着没有穿好的衣衫打透进来的冷意,立刻严肃下了面容向村子里快步走去。
越靠近村子,血腥味越是浓郁,甚至可以看到四溅开来的斑驳血迹,就喷在光秃秃的枝干上。
路边的草垛上,更是赫然印着一个血手印。
当转过拐角后,大片大片的红色,刺痛了燕时洵的眼眸。
——下午第一次见面时还活蹦乱跳的村民们,现在却一具具横倒在地。
所有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惊恐的神色,瞪得大大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们横七竖八的交织倒在大片的血泊里,像是在逃跑的时候被某个存在杀死,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浸透了鲜血,在寒冷刺骨的夜里,渐渐失去温度。
不仅这个村中央的小广场上如此,燕时洵发现,血液还一直延续到各个方向,指向村子深处。
好像他们本来是从家里惊慌逃出来,却最终没能逃过自己的厄运,死在了这里。
他利落的蹲下身,伸手去探过眼前十几个村民们的脉搏,在发现无一存活后,心脏慢慢沉了下去。
但村民们尚带着温度的尸体,让燕时洵意识到这件事应该才刚刚发生,或许村子里还有其他生还者需要帮助。
想着,燕时洵就起身向村里走去。
但是越是往深里看,燕时洵的神色就越是冷肃。
他看到,所有人家的土墙上,到处都遍布着血手印,密密麻麻像是几十上百人留下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地面上,也凌乱的印着隐约而残缺的血脚印。
而整个村子,死寂无声。
燕时洵在听到尖叫声后,就立刻起身出门,却在往村子里走的过程中,再没有听到过一声喊叫。
该不会……
他的心里浮现出糟糕的猜测。
当燕时洵循着血迹的方向,一间间村屋推开看去时,眼前的景象却刺得他眼睛生疼,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死的远远不止外面那十几个村民,而是每家每户,每一个人,全都惊恐的倒在血泊之中。
燕时洵不肯放弃的一路查看下去,却还是在推开村尾最后一家的院门时,沉默了。
……整个村子上百口人,竟然无一存活,全都死在了这里。
大部分尸体还都穿着睡觉时的宽松衣服,惊惧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分被冲开的睡意。
甚至有的人,就是死在床上的。
鲜血汩汩流淌,浸透了衣物棉被。
无人照看的火炉渐渐熄灭。
比冬夜的寒冷还要刺骨的,是尸体的温度。
虽然燕时洵不轻易插手其他人的因果,对于犯恶成性的人更是没有多看一眼的兴趣。
但这样大面积的死亡,还是让燕时洵有所触动,无法置之不理。
燕时洵撑着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框站在门口,静静垂眼向脚下看去。
这户人家的孩子,就是之前那个心有不服想要挑衅他们,却反被他们吓住的青壮年。
但现在,他再也无法露出之前那样挑衅恶意的表情了。
他死在了这里。
手掌死死扣着门槛,用力到指甲都劈开混合着血液,整个人都以向外爬的姿势倒在地上,瞪得老大的眼睛早已经空洞无神,脸上却还残留着恐惧和渴望。
他想要逃跑,跑出这个屠杀现场。
只差一点,他就成功了。
可惜,却依旧被那东西追了上来,就杀死在距离成功不到一寸远的地方。
燕时洵注视了脚下的尸体几秒,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蹲下身伸手去拨开尸体的衣领。
果然,尸体的脖子和肩膀上,有着深可见骨的伤口。
更大的问题是,从这些伤口锯齿形的边缘来看,这应该是某个人硬生生咬出来的,以致于伤口血肉模糊。
这也是这人的致命伤,导致了他的死亡。
死因,颈动脉破裂。
燕时洵的手指悬在伤口上,僵住了。
这绝非寻常人的攻击方式,几乎不可能有人杀死其他人的时候,会采用这种硬生生咬断他人喉咙的方法。无论是用刀还是其他工具,都比这种方式来得更容易。
要么,攻击者对亡者有着极为深刻的恨意,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或者,造成这么大面积死亡的,根本就不是人。
而是……鬼。
燕时洵想起了村长讲给自己的那个百年前的故事,但村长现在自己也躺在村路上,满身被撕咬出来的痕迹,死不瞑目。
难不成,这附近的村子真的有诈尸一说?
会与废弃义庄有关吗?
燕时洵的眉眼间,满是冰冷锋利的戒备。
因为不久前燕时洵还在深度睡眠中,几分钟内立刻翻身起床,还走过这么远的路,又久蹲了许久,所以当他起身的时候,顿时觉得眼前发花,向前倾倒去。
好在邺澧一直都注视着燕时洵的动作,立刻眼疾手快的长臂一伸,环住燕时洵的腰身,顺势将他带进怀中。
“我没事。”
燕时洵伸手去推邺澧的胸膛:“如果我的猜测正确,村民们的死亡真的与废弃义庄有关,那我们就必须立刻回去了,其他人还在村外的房子里,恐有危险。”
虽然战将和阎王都留在那里,但燕时洵想要亲眼看着所有人平安无事,才肯安心。
但邺澧这次,却并没有按照燕时洵所说的往回程走。
他看上去并不担忧嘉宾们的情况。
燕时洵不由得皱起了眉,疑惑的看着邺澧。
“时洵,他们会死,是死在了因果之下,无论他们是死是生,都不过看苦主的怨恨,别人没有插手置喙的空间。”
邺澧平静道:“但其他人并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其他人,和这里的因果无关,没有任何理由能杀死他们。”
“所以,不必担忧。”
邺澧微微垂下眼睫,轻声道:“聚集在这里无法离去的鬼魂,并不准备做超出因果的事情,不属于它们的因果,它们不取分毫。”
燕时洵捕捉到了鬼魂的字眼,立刻追问道:“你是说,确实和废弃义庄有关?”
但这一次,邺澧无法向燕时洵给出答案。
“抱歉,时洵。”
邺澧抿了抿苍白的薄唇,道:“我的埋骨地就在附近,并且那家伙就在不远处……”
能够将自己看得透彻而不留情面的,只有大道。
即便是鬼神,也无法看清自己。
在埋骨地附近,鬼魂至凶至弱。来自尸骸中残留的情绪,会严重影响鬼魂本身。
邺澧在这里,依旧能够看到寻常人乃至神仙也看不到的东西。
但是那些杀了村民们的鬼魂,却似乎与邺澧的尸骸有关,遮蔽了邺澧对它们更多的探查,让他无法回答燕时洵的问题。
燕时洵并没有紧追不舍,他只是点点头,反过来安慰邺澧道:“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能了解情况到这种程度足够了,最起码我们现在能够肯定,这里确实是你的埋骨地了。”
说着,燕时洵的神情慢慢严肃了起来。
他站到邺澧对面,郑重的向他询问:“阎王所说的,是真的吗?只要找到你的尸骨,你就可以成为大道?”
邺澧本以为燕时洵的安慰是心疼他,刚刚心中一喜,甜滋滋的觉得时洵对他也并不是没有感情。下一刻,他就被燕时洵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在了原地。
伸出去想要悄悄去握燕时洵的手,也扑了个空。
邺澧的眉眼顿时垂了下来,显出几分委屈来。
不过,他还是肯定了燕时洵的问题。
“确实如此。”
邺澧没有遮掩有关于自身的真相,他注视着燕时洵,眼神柔和:“我在登位鬼神的刹那,就已经舍弃了代表生前和凡人经历的过往,以此来证心意坚决不可动摇。”
“不仅是我,很多神仙也是如此。但这种做法,相当于舍弃了过去。”
“但是大道,却是必须要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交汇。跳出三界五行,斩断一切纷乱干扰,才能以最严苛却公正的态度,来面对万物生灵,不偏不倚。”
旧酆都消亡的那一瞬间,西南终于得以并入酆都的管辖范围。
这也代表着从此往后,整片土地的死亡和审判,都彻底由邺澧执掌。
在感受到回到自己手中的力量和权柄的同时,邺澧也看透了大道的想法。
阴阳乾坤,无一不是二者平衡,此消彼长。
大道最擅长的,就是平衡。
在生与死的极端中,取最平衡中庸的那一点。
邺澧很清楚,如果是以前,大道不会任由力量尽数归拢到他手里,只会想办法制衡。
一如他以酆都和地府来制衡死亡。
但是这一次,大道却任由所有的力量归于酆都,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又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邺澧懂了——大道不再想要平衡的中庸。
它想要的,是能够撑起天地的绝对力量。
邺澧虽然不曾言说,但心中却剔透。
“一旦我找回尸骸,并接纳它的存在,就相当于拥有了我的过去。到那时……”
邺澧轻轻垂眼,好像一眼得见天地与万物生灵。
燕时洵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重新收敛好了情绪,严肃的向邺澧问道:“那你的想法呢?你想要成为大道吗?”
“虽然路星星伤势危重,确实要以生机来救。但是邺澧,我绝不容许我对星星的责任,成为大道绑架威胁你的筹码。”
想到可能的真相,燕时洵的神情冷了下来,眉眼锋利如刀:“即便是大道,也不可能让我去做不喜欢的事。它若逼我。”
他冷笑:“我不介意再一次改换天地。”
邺澧静静看着身前的燕时洵,觉得那一瞬间,他连呼吸都遗忘了。
他的爱人,说要为他改换天地,镇压大道……
邺澧苍白没有血色的肌肤浮现出微粉的红晕,就连温度也极具上升,但他对这些都毫无感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燕时洵身上。
他的呼吸慢慢开始急促起来,抿着唇时依旧止不住流露的笑意,心中好像燃放着不停歇的烟花,血管中奔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嚷着对燕时洵的爱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呢?
天地千年万年,生死轮回,却也只有燕时洵一人,璀璨到令他无法移开眼。
唯一的……
邺澧的眉眼间满是笑意,眸光如春水波澜,层层荡漾。
他现在看起来,哪里像是传闻中冷酷公正的酆都之主?
分明就是陷入了深切爱恋之人。
“邺澧,你自己本身的意愿,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燕时洵直视着邺澧,一字一顿的道:“只要你说,你不想成为大道,我们现在立刻找办法离开。”
“你无需有任何顾虑,路星星也并不是没有其他可以救的方法,我也绝不接受大道的威胁。”
“对我而言,只有你是最重要的。”
邺澧缓缓睁大了眼眸,心神慌乱如同坏掉的电路,让他的思绪一片空白,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视野中也再容不下其他存在。
他听到他的爱人说——
“你最重要。”
邺澧垂在身侧的手掌都在抖,甚至不敢伸出去触摸燕时洵,确认现在的真实。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个想法,就是他那个对于爱意总是迟钝的爱人,终于回应了他的爱意。
并且是以如此热烈的方式。
那一瞬间,邺澧简直想要大笑,将自己与燕时洵的故事说给世间每一个鬼魂,每一个生人听,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深切爱着燕时洵,让大道看看,燕时洵爱自己。
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插手在他们中间。
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邺澧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臂,将燕时洵拥入怀中。
“既然人间有你,那我成为大道……又何妨?”
他垂下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原本低沉的声线都流淌着蜜糖般的轻盈甜蜜。
酆都曾经数次将大道拒之门外,中门紧闭,甚至不肯见大道一面。
无论是撑起大道,还是成为大道,邺澧都丝毫不感兴趣。
他早在千年前,就认清了生人与驱鬼者的劣性。即便他一次次想要给人间机会,但人间回应他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深的失望。
婴孩啼哭,妇人嘶吼,女子在哭泣。
公道被弃之如敝屣,正直者死于正直。
邺澧失望透了。
那双旁观人间的眼眸中,终于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审判。
可是直到现在,邺澧才终于知道,那是因为他曾经看到的人间,没有燕时洵。
有他在,便月明风清,即便身处令世人绝望的死局,也美好得不可思议。
邺澧环抱着燕时洵,满足的喟叹。
还有什么能比他怀中的珍宝更加璀璨的呢?
没有了。
燕时洵感受着从邺澧胸膛间传来的低低震动,耳边传来的笑声让他觉得痒到想要伸手去推开邺澧。
但是他的手刚搭在邺澧的手臂上,犹豫了一下,又放开了。
算了。
燕时洵想,邺澧大概是在因为被安慰而感动吧?反正在这件事中,作为一切中心的邺澧确实是最关键重要的存在,让邺澧多开心一会也无所谓。
他眨了眨眼眸,思绪开始放空,思考起废弃义庄和埋骨地的事。
至于邺澧的想法……
燕时洵:邺澧毕竟是当事人,他当然重要。
邺澧:时洵说,我对他而言最重要(笑)。
第323章 晋江
虽然燕时洵一开始还在担心,这场屠杀一样的鬼杀人,会不会对嘉宾们的安全造成威胁。
但是当邺澧说明这是村民自己的因果之后,他便放下心来。
鬼也分好恶。
即便驱鬼者中的主流说法,是认为只要伤人皆是恶鬼,但在燕时洵看来,很多鬼魂执念形成的最初,不过是生前的悲痛怨恨。
只要鬼不伤及无辜,只找因果之中的仇人复仇,燕时洵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更不会出手去管。
不过,也正因为燕时洵不喜欢随意与人结因果的习惯,也免去了多余的麻烦事。
——他将钱还给了村民,也就相当于将自己从与村民相连的因果中剥离了出来。
那些钱很多都是村民们之前讹诈过路人所得,代表着他们的罪孽因果,如果燕时洵真的拿了,才算是与他们有了因果牵连,现在也做不到这么悠闲的置身于屠杀事外。
这让燕时洵不由得有些唏嘘。
“不义之财,少拿。”
他摇了摇头,心中对村民们的死亡不再有波澜。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让燕时洵好奇了起来。
——邺澧所说的因果,到底是怎么来的?
是因为村民们往日劫道讹钱的事情,还是另有原因?
毕竟如果单单是讹钱的话,怎么会有鬼魂产生?
难不成,是村民们在这个过程中还造成了其他人的死亡?
邺澧看出了燕时洵的疑惑,语气淡漠的道:“这些人,确实曾经造成过死亡。”
在过路的车辆中,除了普通人以外,还有很多是跑货运的车。
有些货运司机是倔脾气,能咬牙吃得了苦,也撑着要给家里赚钱,面对这种劫道讹钱的,尤其的看不惯,更是一分钱都不想掏。
言辞激烈甚至严重的肢体冲突,更是家常便饭。
但偶尔也有的时候,村民们见货车司机不配合,于是怒气上头,手下没了个轻重,在群殴的时候活生生把司机打死了。
邺澧随手指了指村中某几家的位置,语气淡漠道:“尸体还在这几户人家后院的田地里埋着,被他们顺便当做肥料使用。”
毕竟村子地处偏僻,就算有人在这里失踪,外界也根本不会知道。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村民还会惊慌,后来也习以为常了。
死了人就埋上,东西和财物瓜分,车子随处找个地方扔掉,就再也不会有外人发现这件事。
却逃不过酆都之主的眼睛。
燕时洵沉默了一下,对这个村子有了新的认知。
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晚上的时候还是一切正常,间隔不过两三个小时就发生这种事,况且在我听到第一声惨叫到现在,也还不到半个小时。”
燕时洵皱眉看向四周,喃喃道:“太快了……”
那些被村民杀死的司机,如果想要复仇,可以在任意时刻出现,却偏偏选在了他们来找埋骨地的这个时机。
而且最奇怪的是,燕时洵之前上山找信号给救援队打电话的时候,也短暂的在高处看过这个村子。
最起码那个时候看,村子里并没有鬼魂一类的存在。
那为什么几个小时之后,会迅速演变到这种局势?
能在短时间内杀死全村老少,并且上百号的村民,连反抗都没有过,从他们死亡的姿势来看,全都是在逃跑……
他只能猜测,或许对村子下手的那些鬼魂,数量以及所拥有的力量极为庞大,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
可是,鬼魂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何邺澧看不透那些鬼魂更多的因果?
燕时洵皱紧了眉头,视线梭巡过周围的满地血泊和尸骸,恨不得当场复活一个,问问村民到底还造过什么孽。
在仔细查看过村中每一具尸体的情况,确认这些村民都是死于同样的原因之后,燕时洵便折返回村外的临时落脚点。
而嘉宾们也都已经陆陆续续醒了过来,裹着被子睡眼惺忪,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最开始听到了惨叫声的南天,还在忐忑的等着燕时洵回来。
南天倒是想过向阎王或战将询问,但这两位都平静的坐在原地,像是根本不在乎发生了什么一样。
战将尚且一直看着窗外,似乎是在等燕时洵。
至于阎王,他拢袖阖眸,老神在在的模样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想已经心里有数。
南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开口打扰这两位。
他想起之前节目刚开始拍摄的时候,还有人不满于燕时洵的冷淡暴躁态度,现在,他真想让那些说过这话的人来看看,和这些鬼神相比,燕时洵的态度简直算得上的太好了。
最起码,他是只敢和燕时洵说话。
燕时洵刚一推门,南天立刻弹跳起身,冲向门口。
“燕哥,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南天满脸担忧:“声音是怎么回事?我们有危险了吗?”
燕时洵有些惊讶,没想到南天出乎意料的敏锐。
而本来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嘉宾们,也被南天这一连串的问话给听懵了。等反应过来之后,顿时也都有些惊慌了起来。
“啊?刚刚是发生过什么吗?”
“完了,我睡得和死猪一样,根本就没听到啊。”
“天啊……有点后怕。”
“幸好有那几位在,不然要是真的有鬼冲过来,就我们这睡得死沉的,早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阎王见燕时洵回来了,这才缓缓睁开眼眸。
他悠闲的看着嘉宾们慌乱的模样,还顺手补了一刀:“放心,要是真死了的话,我别的做不到,让你们能投胎还是可以的。”
嘉宾们:“!!!”
第一次听说这么安慰人的,不是说不用怕死,而是说死了之后能保证投胎???
不少嘉宾都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认知被刷新了。
因为担心引起恐慌,南天之前并没有说自己听到了惨叫声的事,有人问起时,也只是说燕哥出去巡夜了很快就回来。
直到此时,嘉宾们才终于从燕时洵口中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死了?”
南天被惊骇在当场,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的情况。
虽然他自己很讨厌那些讹钱碰瓷的村民,也知道继承神婆血脉后,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他要习惯才行。
但乍一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死亡,还是让南天有些缓不来神。
其他嘉宾也都沉默了。
虽然他们并没有亲眼看到那样的场面,但光是听燕时洵的描述,就足够让他们想象出现在村里的模样。
如果是过去的死亡,像是白纸湖那样,已经成为了不可变更的事实,嘉宾们觉得还好些。
可现在村子里的屠杀,却是刚刚发生的,甚至燕时洵赶到村里的时候,很多村民的尸体还没有凉透,地上的血泊也还有温度。
他们才刚刚见过那些村民,即便村民们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上一刻才见过的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已经死亡……
嘉宾们一时难以接受。
不知道是不是燕时洵进屋的时候带进来了冷风,众人只觉得冷到直发抖,寒意顺着脖颈往里钻,头发发麻。
他们哆嗦着裹紧了被子,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和安全感。
“那现在怎么办?”
南天担忧的问道:“轮胎被扎爆,我们暂时也无法离开这里,继续在这里过夜真的不会有事吗?”
燕时洵轻轻摇了摇头,道:“放心,我们并不是村里人,也从未参与过他们的因果。那些鬼魂并不想伤及无辜,只是在向仇人复仇。”
“好在这处房子也是在村外,即便有什么,也波及不到这里。”
燕时洵安抚众人道:“你们继续睡吧,放心,不会有危险。”
说着,他看向南天,道:“就是要辛苦你了,南天。”
“我要去山另外一边看看情况,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在此期间,就只能麻烦你守着这里以防万一了。”
南天严肃的点点头,一口答应了下来:“放心,既然是燕哥交给我的任务,那我一定好好完成。”
他没有问燕时洵要去做什么,如果这是对方不想说的秘密,那他宁愿自己又聋又瞎,什么都不知道。
阎王抬手撑着脸颊,看着南天一副紧张到表情都快要管理不住的样子,颇觉得好笑的轻声笑了出来,悠闲道:“放心,燕时洵没有骗你们,那些鬼杀了村民,却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
他手中的折扇点了点自己的眉间,笑道:“地府可是已经收到了那些鬼魂要转世投胎的消息了呢,它们没打算做多余的事情,只等心愿了结,地府就会派阴差来把它们带走。”
“但凡它们伤了你们一根汗毛,投胎就不成了。这笔账,它们不会糊涂。”
南天对之前路星星重伤到几乎死亡的事情,还有很重的心理阴影。
他知道自己虽然是神婆血脉,但说难听一点,现在就只是个半吊子,一旦碰到真正危险的事情,他很难帮上什么忙,因此在承诺了燕时洵之后,他自己就先紧张了起来。
他抓着燕时洵大衣袖子的手掌直冒汗,就连燕时洵都察觉到了从手臂上传来的湿热感。
作为出道多年的明星,南天现在却连自己的表情都管理不好,被燕时洵和阎王轻易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燕时洵沉默了片刻,抬手拍了拍南天的肩膀,安慰他道:“星星的事……不是你的错。”
南天苦笑着摇头,表情比哭还要难看:“我没事的,燕哥,你不用安慰我。”
他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
只要听到路星星的名字,他的脑海中就会自动出现路星星被燕时洵抱回来的那一幕。
那怎么会是那个永远朝气蓬勃的路星星呢?
不会动也不会笑,再也不会笑嘻嘻的和大家开着玩笑,毒舌又犀利的骂着对家。
只剩下一具冰冷又惨白的身躯,半分生气也无……
南天有些恍惚。
他甚至在想,他应该和路星星一起断后,一起死在那里才对。
也总好过他扔下路星星离开,却只迎回来冷冰冰的尸体。
医疗人员为路星星处理身上的伤口时,南天自虐一样的站在旁边一直在看着,每一道伤都刺痛着他的眼睛,让他心如刀割,暗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继承神婆血脉,为什么不多努力学习手札上的术法巫蛊。
如果他像南溟山师公那样强,是不是星星就不会变成这样……
因为害怕别人会担心,所以南天一直把这些想法压在了心中,谁都没有告诉。
直到现在,终于在新的刺激下,露出了端倪。
燕时洵端详着南天,他的神情渐渐严肃。
“南天,你听我说。”
燕时洵修长的手掌捧住南天的脸颊,强制让他涣散的视线看向自己。
他直视着南天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得极慢,却极郑重:“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伤害星星,他现在的样子不是你导致的,你绝非加害人,你只是幸存者。”
“善良的人常常悔恨反思,用作恶者的恶来惩罚自己,但这是不对的,南天。”
“路星星想要保护你们,他也确实做到了。但你现在这副自己惩罚自己的样子,只会让他的努力付之东流。”
燕时洵语气严厉的问道:“你想让星星一睁眼,就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吗?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他赌上性命救回来的人,却不珍惜自己?”
“我会把星星救回来,所以。”
燕时洵顿了顿,才继续道:“所以,相信我,交给我。”
“你所需要做的,就是珍重自己,在星星醒来的时候,用最好的状态欢迎他回家。”
他轻声向南天问道:“好吗?”
南天眼中有泪,狠狠的点了点头,哽咽无法言语。
燕时洵叹息着,慢慢放开了南天。
他垂下眼眸,牵过南天的手,修长的手指将南天的手掌翻开向上,然后在南天的手心里,落下指尖。
鬼气从燕时洵的经脉中喷涌而出,符咒在南天的手心中一气呵成,有微弱的光一闪而过。
符咒生效。
南天的手指轻轻勾动了几下,在燕时洵微凉的触感下,忽然有种玄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一瞬间,他仿佛从自己的身躯内超脱而出,飞向九霄,在天空中俯瞰人间大地。
那是得窥天地的玄妙之感,磅礴奔涌着冲击魂魄,令南天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眼睛缓缓睁大。
在作为普通人的几十年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即便是下定决心延续南溟山文化,他也没有想到,原来修道一途,竟是如此的感受。
这种时候,南天才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海云观道长们的想法。
而同时,他也惊叹于燕时洵的天赋之高,犹如不可迈过的天堑。
在很多道长终其一生无法感悟大道的时候,燕时洵已经可以轻而易举的拉他这样的半吊子入道感悟,这就是……可以挽救天地于危局的天赋吗?
南天感觉自己对燕时洵有了新的认知,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来,还在适应自己新的状态。
燕时洵平静道:“南天,保护好大家,也保护好你自己。”
“如果真的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就通过符咒告诉我。”
燕时洵轻轻抬眸,道:“凡是鬼气在处,我皆可日行千里以抵达。”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令所有人震惊的话。
对此最为震撼的,当属继承了神婆之后对阴阳之事多有了解的南天。
“燕哥,你……”
南天犹豫着,却不敢确认。
但燕时洵却点了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旧酆都一战,不仅酆都的力量范围彻底囊括了整片大地,燕时洵也有了飞速的成长,力量几乎达到顶峰。
会令普通人死亡的鬼气,却是他的力量源泉。
阴阳相斗,此消彼长。
旧酆都千年时间所积攒的力量,几乎都在燕时洵的经脉中涌动着。
反是鬼气缭绕的地方,他都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鬼气不敢阻拦于他。
给南天留下这道符咒,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真有变故,他可以将符咒当做坐标,迅速赶回来。
在做好了所有准备之后,燕时洵便对众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推开了大门,大衣被夜风烈烈吹卷。
战将和阎王也跟着一同迈出房屋,一左一右的坠在燕时洵身后离开。
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只剩下南天追了两步后,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静静的看向几人离开的方向。
他还举着那只描绘着符咒的手掌,却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余嘉宾也都叹了口气,在提及路星星之后,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了起来,睡意全无。
许久,才有人打破了死寂,轻声道:“也不知道星星现在怎么样了,在海云观有没有好转。”
“希望燕哥他们一切顺利,可以找到治好星星的方法,平安归来。”
“一定要平安……”
燕时洵要去的地方,就是山另一边的废弃义庄。
在村民们被屠戮殆尽之后,他对于义庄的奇怪之感,达到了顶峰,甚至怀疑是不是那里就是埋骨地。
所以,他带上了战将,准备去义庄确认情况。
至于阎王……
“论起对邺澧这人的了解,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及我一半,我可是研究了他数百年,不仅亲眼见证了他的死亡和飞升,还多次去探访过传闻中他的埋骨地。”
阎王振振有词道:“就连传闻都是我告诉你的,怎么能不带上我?”
——他的理由非常充分。
燕时洵想了想,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便也带上了他。
于是本来在房屋外面等着的邺澧,刚听到声响转身看过来,就发现回来的除了燕时洵之外,还跟着两个多余物体。
邺澧顿时黑了脸:“你们跟来做什么?”
他本来还以为这会是他和时洵之间的二人之旅。
光是想象一下新奇刺激的旅程,就觉得这应该就是人间说的度蜜月之旅。
这两人掺在这里干什么?
战将没有回答邺澧的话,反而转眸看向燕时洵,微笑道:“既然时洵要探访的是我的过去,那或许,我可以提供些帮助。”
“虽然我不想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但如果时洵想要知道……”
战将轻轻敛眸,显露出对燕时洵有求必应的温柔:“就算把过往全部挖出来又何妨?”
燕时洵愣了下,随即向战将点了点头:“谢谢。”
阎王:“?”
战将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无奈的什么都没说。
燕时洵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邺澧却是听懂了战将的意思,于是周身的气场更加冷肃低沉,足以冻伤所有靠近他的外人。
当燕时洵和阎王谈论起传闻中的内容时,邺澧冰冷的向战将投去一眼,无声无息的震慑。
他嘲笑着战将的天真,无声的做着口型:你以为,时洵是那么好追的吗?是你几句话就能改变心意的?呵,想得太好了。离,我的时洵,远一点!
没有了燕时洵的注视,战将也失去了刚刚的笑意,变得如同雕像般冷漠。
邺澧不想再多在对方身上多废时间,只是冷哼了一声,便大跨步追上前面的两人。
只剩下战将在后面,冷眼注视着前面几人的背影。
他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下,随即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山体。
翻过这座山过去,就是令燕时洵格外忌惮的废弃义庄。
但战将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古怪的气息,这令他皱了皱眉,也心生疑窦。
“传闻毕竟已经过去了千年的时间,很多我当年亲自走过的路,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阎王有些无奈,随手点了点这附近的山脉:“我记得这个地方我在很久之前来过,只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这座山,只是个小土包而已,周围也不像现在这样荒凉,而是个很大的聚集村落。”
“就算是让我去找我曾经亲眼见到的东西,现在也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要找传闻中的地点。”
阎王仔细的看过了周围的密林高山,却只是爱莫能助的摊了摊手,叹道:“想要找到埋骨地,很难。别说当年那些百姓们一定会为了躲避搜寻而埋得很深,就说邺澧和那些士兵本身,也早就化身酆都。”
“如果尸骸本身不想被其他人找到,光是靠着魂魄成为鬼神阴兵所获得的力量,也足够尸骸将自己藏得隐蔽,不被发现。”
阎王不想打击燕时洵的积极性,却也不得不说实话:“可能性极为渺茫,燕时洵你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大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简直是在为难你。”
燕时洵却没有放弃,而是皱眉深思:“村长之前向我说起百余年前的诈尸之事,他口中的描述,和今晚发生的事情简直如出一辙。”
“是什么样的因果,才会让村民们的死亡和他们的祖辈一模一样?”
他的视线从山体转到阎王身上,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有没有可能,最初的源头其实就是当年的大面积死亡?而延续了当年的死亡的……”
“就是从那个时候遗留至今的废弃义庄?”
抱着这样的怀疑,燕时洵想要看清楚,废弃义庄里到底有什么。
阎王对燕时洵的坚持有些无奈,却也知道他是劝不动燕时洵的,毕竟恶鬼入骨相的执着,甚至可以撼动必死之局,否则,大道也不会把最后的生机寄托在燕时洵身上。
真是成也败也。
阎王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却还是没忍心继续阻止燕时洵,只好跟着他一起翻过山,向废弃义庄走去。
算了,就算找不到埋骨地,最起码也能搞清楚今夜村民们死亡的原因,也不算白走这一趟。
就当是睡不着和燕时洵一起出门散步了。
阎王这样想着,往天上一看,发现今夜刚好是满月之夜。
月轮静静高悬于天空,夜幕上没有半缕乌云,让月光得以朗照大地,遍洒密林。
但这样美得惊心动魄的景象,却反而让阎王收敛了唇边的笑意。
今夜不应当是月圆才对……奇怪,为什么?
月亮属阴,对于鬼魂而言,一如太阳之于生人,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阴阳循环轮转,在月亮升起之后,阴气也会疾速上升,使得鬼魂的力量迅猛增加。
在这种时候,鬼魂占据上风,也会使得一切妖邪有更强大的力量。
否则,前人也不会叮嘱家人不要夜半出门进山,为的就是尽可能躲避鬼魂。
更不会有狐狸拜月的传说。
但以阎王过往数千年的经验来看,这样的满月夜……
也更适合起尸。
——心有怨恨不甘的魂魄回到尸骸中,继续生前没有做完之事,向仇人复仇,甚至,扰乱天地。
不论村子里今晚的死亡到底与百年前的事情有没有关系,最起码今晚的“凶手”,阎王猜到了。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废弃义庄上,神情严肃。
越过山峰之后,那片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的义庄,就出现在了几人的视野之中。
虽然之前村长肯定的告诉燕时洵,这里一直都没有村民住过,从来都是作为义庄在使用。但是燕时洵看到的,却就是一个正常村庄的规格。
他甚至可以从这片废墟中,看出以往的村庄规划。
哪里是田地,哪里打水井,哪里是村民们日常聚集闲聊乘凉的地方……
从高处向下看,一览无余。
阴宅和阳宅,是有截然不同的风水和规划的,彼此不可通用。
而这片废墟最开始的风水,显然是作为阳宅在规划。
虽然房屋都已经倒塌变成散落一地的砖石,甚至杂草丛生掩盖了痕迹,但是依旧能够看出来,房屋都是朝向偏南的风水,背山向水,是正儿八经的阳宅建造方式。
不仅如此,那些依稀可见的水井和田地的痕迹,也在说明着这里曾经有人居住生活,并不是一开始就作为义庄使用的。
因为义庄要停放大量的棺材,所以在风水上要更加严谨,为了防止风水不好导致起尸,或者一些无主尸体停放时间过长却因为风水而导致僵尸化,所以一定会请当地最好的风水阴阳先生来看,容不得一点差池。
但眼前这座废弃义庄,显然并非如此。
反倒像是谁看到这里有空屋子,就随手利用了起来停放尸体,将这里当做义庄使用而已。
这也让燕时洵更加疑惑。
村长当时的神情不似作假,但义庄的风水也显然与村长的说法相矛盾。
这是怎么回事?是村长的爷爷在向他转述当年的事情时出了岔子,还是说内有其他隐情?
毕竟是百年前,又是深山,应该更加注重这方面的事情才对。
如果是近些年出现这样的情况,燕时洵还能理解,毕竟现在比起风水先生,江湖骗子更多,注重和了解丧葬仪程的人越来越少。
但是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怀着疑问,燕时洵踏进了废弃义庄的小路。
这里确实一副很久没有人来过的模样,就连杂草也已经长到了一米多高,即便是燕时洵一米八三的身高,走进草丛之后,也被淹没到了肩膀的高度。
如果是寻常人走进这里,简直就像是走进了迷宫,在错综复杂的草丛中,很难找到一条通往村庄里的路。
在不久之前,这里似乎下过雪又化开,当燕时洵一脚踩进草丛中时,他就发觉了脚下土地之松软,远远超出了预料。
简直如同沼泽一般,马丁靴踩进烂泥之后,就很难再拔,起来。
视线被挡,前路被层层杂草覆盖,脚下又全是烂泥。
这是一条极为难走的路,即便是燕时洵,也不得不走得缓慢而吃力。
不过,更难的是阎王。
他不像燕时洵那样穿着更适合徒步野外的马丁靴,轻巧精致的布鞋一踏进泥里,就深深陷了下去。
更糟糕的是,张无病本身的高度就比燕时洵要矮上些许。
不管阎王以往是怎样的身高相貌,现在他使用着张无病的身体,就和张无病是一样的身高,只能在杂草丛中勉强露出头来。
而鞋子一陷进泥地里,就使得他的身高更矮。
眼睛根本看不到草丛外面的景物了。
阎王:“…………”
他黑着脸看着视野里拥簇的杂草,觉得这里大概是和自己八字不合,气得他一股无名火涌上来。
折扇在手中轻转,狂风顿时掀起,席卷四周。
以阎王为中心,整片杂草丛都向后倒去,犹如散开的波浪,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下一秒,草丛齐齐被狂风削去将近一米的高度。
草叶纷纷扬扬的吹刮上天。
燕时洵惊愕的转身看向阎王,没想到对方会做这样的事。
阎王却挑了挑眉,总算是因为眼前开阔的视野而身心舒畅了起来。
他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样看起来舒服多了,不是吗?就算在鬼神的埋骨地,力量被压制,但这种小事情,我还是做得到的。”
燕时洵:“……可以,但不太有必要,又不是看不到。”
阎王:“……不,是非常有必要。”
他上下打量了燕时洵两眼,疑问道:“小蠢蛋的记忆中,人间有一种说法,叫凡尔赛。你现在是不是就在凡尔赛你的身高?”
燕时洵快被气笑了:“你要是能看到小病的记忆,就也该知道,以往被人骂凡尔赛的,都是他。”
“不过,你现在也终于体验了一把被凡尔赛的感觉,不是吗:)”
阎王:……好烦!
他刚刚因为视野清晰而带来的好心情,成功被身高问题毁掉了。
最糟糕的是,阎王环顾了一圈,发现四个人中,自己竟然是最矮的那一个。
阎王顿时有种想要把小蠢蛋拖出来揍的冲动,想要问问他,为什么总是自己在给他背锅?
他一直对自己当年的死亡没有后悔遗憾过,但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有些怀念从前。
——最起码比现在高很多!
“啧。”
阎王不快的捏紧了手中折扇。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看向四周的眼神更加带着仔细,想要立刻找到点异常——最好是来个厉鬼。
可以让他揍一顿出气。
不知道是否是周围的鬼魂也都感受到了阎王的戾气,直到他们快要走进村庄里,都没有半个鬼出现。
山谷间静悄悄的,只有夜风从山峰间呼呼吹刮着,像是厉鬼哀哭。
杂草晃动,发出一阵阵哗啦声,几人在泥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泥点飞溅在杂草上。
阎王不得不拎起自己的长衫下摆,颇有些嫌弃自己脚下的泥地。
直到他发觉,自己的布鞋下面,传来明显的坚硬触感。
“……嗯?”
阎王疑惑的站住了脚步,为了确认什么,还试探性的向下用了些力气。
“怎么了?”
燕时洵停下脚步,转身询问道:“你看到什么了吗?”
“不是。”
阎王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这个形状……很熟悉。”
“很像是,头骨的弧度。”
“我毕竟做过几千年的阎王,对于这种东西,我比你们人间的法医还要熟悉得多。我第一次见尸骨的时候,法医的太爷爷都还没出生呢。”
阎王说着,便弯下腰,手中折扇指向正好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那片烂泥。
风刃旋转着将烂泥清扫到一旁,露出了阎王之前踩着的东西。
果不其然,被埋在那里的,确实是一颗头颅。
那头颅上的血肉已经完全腐烂,只剩下了白生生的骨头,草根从空洞而灌满了泥土的眼眶中冒出来,在土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骇人。
但引起燕时洵注意的,却是那头颅顶上明显的裂缝。
虽然缝隙已经被泥土填满,却反而清晰的显露出曾经伤势的走向。沿着一个中心向外四分五裂,就连最坚硬的头盖骨都已经粉碎。
这分明是被人用重物击打头颅而死。
虽然年限已久,又被土壤和虫蚁污染,很多痕迹都再也无法找到,让燕时洵无法分辨出这伤口到底是生前还是死后形成的。
但是以村长的所言来看,百年前这里的大面积死亡是由于染病,在那个时期使用的义庄,即便有残留在此的骸骨,也不应该有这样明显死于外力撞击的伤势才对。
燕时洵走了回来,在阎王身边蹲下,严肃的仔细观察着那颗头骨。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裹在手上,伸手去将那颗头骨从泥地里捧出来。他本以为骸骨的其他身体部分应该会被埋在泥里,所以预估之下,用的力气也要大些。
却没想到,泥里根本就没有其余的骸骨,只有这孤零零一颗头骨。
于是燕时洵反而用力过猛,差点没有向后倒去。
好在邺澧一直都伸着手臂虚虚环着燕时洵,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于是恰好弯下腰将他迎了个满怀。
也避免了燕时洵倒进泥里的情况。
泥浆迅速向下流淌干净,只剩下一对空洞的眼窝,在冰冷而无声的与燕时洵对视。
燕时洵的手指仔细从头骨上的伤口摸索过去,心中就沉了沉。
果然是打击伤。
不仅如此,当年下手的人一定是用了十乘十的力气,就是奔着杀人去的,也不知道是对这颗头骨的主人有多少恨意。
燕时洵这样想着,借着这个姿势,视线向周围扫过,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部位的骸骨。
但没想到,其余的腿骨手骨没看到,却反而看到了其他的头骨。
从燕时洵这个高度,刚好能看到杂草最底部和泥土。站着时看不到的东西,在此刻全都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草丛半遮掩后的泥土中,有白惨惨的骷髅若隐若现。
有的大半被埋在了泥土中,还有的只剩下空洞眼眶,贴着地面冷冷的向前看去,也有的整颗骷髅头都倾斜倒在地面上,像是杂草的花盆,从颔骨鼻骨中,也有杂草生长出来。
燕时洵大致扫过一眼,就看到了三四颗头骨。
这让他脊背发凉。
在他们刚刚走过草丛的时候,这些骷髅的眼睛就一直注视着他们,而他们却浑然不知,根本不知道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外,还有这些骷髅的存在。
燕时洵沉默了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废弃了的义庄外面,会有这么多头骨?”
而且,只有头骨。
其余所有的尸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月光洒下来。
骷髅头静静的躺在草丛中,注视着燕时洵,像是在向他诉说着过往的故事,以及满腔的冤屈愤怒。
燕时洵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他开始怀疑村长说的那个故事,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第324章 晋江
在燕时洵发现了草丛内骷髅头众多之后,阎王干脆就将义庄外面的所有杂草全都一扇子扫荡干净。
草杆被折断后的青汁气息弥漫,混杂在腐烂烦闷的气味中。
而在失去了杂草掩盖的空地上,所有骷髅头也终于无处可藏,展露在了燕时洵眼前。
除了骷髅头之外,他还发现了在泥泞的土地上留下的动物脚印,应该就是之前他看到的那些狼群留下的。
燕时洵在义庄外面查看了下,光是肉眼能够看到的,加上能挖出来的骷髅头,就有几十个。
这其中有的头骨已经被砸得粉碎,被找到时只剩下了半边,而有的还残留着巨大的裂缝,看得出来是被他人用重物击打过。
只有少量的几个头骨,尚保持着完好。
而这其中,有些头骨小小的,竟是孩子的骨头。
这样的场面,令燕时洵还没有真正进入义庄,就已经感觉自己被这些头骨的重量压得喘不过去来。
义庄,本就是收容尸骸的存在,在人死后,为人留下最后一分尊严,可以体体面面的走。
最起码在那个信奉鬼神的年代,让死尸不至于曝尸荒野,也给死者的家属一份安慰。
但是就在距离义庄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却到处散落着大人孩子的头骨……
并且只有头骨,没有其他的骸骨。
尸首分离。
这一幕刺痛了燕时洵的眼睛。
他本来还在怀疑,是否是那些在此出没的野狼,在很久之前将义庄里的尸体啃食,又将头骨垃圾一样扔了出来。
但是他大致看了下,并没有在那些头骨上发现啃食过的痕迹。
虽然也有可能是年代久远,当年留下的痕迹全都被覆盖掉了,再无法求证。但是燕时洵还是对这个猜测没有完全打消顾虑,而是放在了心里。
当他缓缓站起身时,邺澧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去,将他半抱在怀中借力拽了他一把,担心他长时间蹲着会头晕。
阎王也在看出了燕时洵的勉力支撑。
本就受了重伤又力竭的人,还没等彻底休息好,就又神经紧绷高强度工作……
阎王无声的叹了口气,不明白大道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走过去,轻轻弯下腰,从燕时洵脚边的泥土中捧起一颗骷髅头,静静的与之注视。
半晌,阎王的神情渐渐严肃,开口道:“地府没有有关他们的信息。”
他错愕的抬起头,看向邺澧:“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不在地府的管辖范围内,而是隶属于酆都。”
邺澧皱了下眉,也低头向那些骷髅头看去。
但随即,他的眉眼微愣,也难得有些奇怪的道:“不,酆都也没有他们的信息。”
这样的异常,让两位鬼神在相互对视的时候,都看到了彼此面容上的惊诧和严肃。
酆都之主执掌死亡与审判,哪怕腐烂到只剩下几截残破不全的骸骨,他也依旧能够从中看到尸骸主人的前生今世,魂魄上所背负的因果罪孽。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本该是如此。
但现在,阎王本来看燕时洵疲惫,想要帮他减轻些负担,最起码找出这些人的身份和死因。
却没想到,反而牵扯出了如此诡异的事情。
既不在酆都的管辖之下,也不属于地府……那这些人死亡后的魂魄,到底去了哪里?生前又到底是什么身份?
怎么可能会有逃脱过唯二两处执掌死亡之所的魂魄?
“现在就只剩下几种可能了。”
意料之外的事情,让阎王立刻严肃了下来。
他看向燕时洵,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掌,一项项为燕时洵罗列说明可能性。
“要么,这些人的死亡和大道有关,所以在大道之下的所有人神鬼,都无法参透这些人的生前和死因。邺澧虽然是如今仅剩的唯一一位鬼神,但毕竟没有接过大道,差这一点,就差出千里。那些大道有意不想让任何存在得知的事情,邺澧也就无法看透。”
“要么,他们的死亡,是由邺澧亲手造成的。或者,与邺澧本身有关。”
阎王严肃道:“即便是鬼神,在面对有关于自身的事情时,也难以看透。”
就像是他在百年前逃脱大道的时候,也没能预料到自己的未来,更没有想到大道将最后的生机押在恶鬼入骨相上,竟然真的押嬴了。
——不过,如果阎王在百年前就能看到现在的事,他一定拒绝承认张无病这种小蠢蛋会是他自己。
燕时洵在静静听完阎王的分析之后,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既然两处皆没有有关他们的信息,那是否也意味着,不会有任何鬼差阴差发现他们的存在,引领他们前往投胎?”
阎王点了点头:“除非他们的魂魄在死亡之后主动去找阴差,或者机缘巧合之下走到了阴路上,顺着前往地府。否则,他们无法投胎。”
“不过看这个样子……”
阎王低下头,看向脚边的骷髅头:“尸骸不全,最重要的头骨尤其是天灵盖,几乎被砸得粉碎。”
他顿了顿,还是有些不忍心的道:“几乎没有离开这里的可能。”
燕时洵沉默了。
得益于两位执掌死亡的鬼神的佐证,让他忽然意识到,村长口中百余年前的那场瘟疫死亡,一定另有隐情。
燕时洵不相信邺澧会在百年前跑到这里来杀人,以他对邺澧的了解,对方根本就对人间没有了任何的情感,完全的冷眼置身事外。
这种状态下,邺澧虽然不喜欢人间,却也对人间没有憎恨,更不会专门跑过来杀几个人。
堂堂酆都之主,还不至于如此。
而大道……
大道曾落在燕时洵肩上,与他同在,将九州大地展现给他看,温柔的请求他救下万物生灵。
燕时洵虽不是大道本身,却也自认为或多或少了解些大道的行事风格。
绝对的理智之下,依旧暗藏着温柔。
大道不会专门掩盖这些人的死亡,使得这些人连投胎也做不到,然后再引导他们前来此处。
那剩下的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些人的死亡或者生前的身份,与邺澧有关……
燕时洵不由得将视线投向了近在咫尺的废弃义庄。
难不成,百余年前的那场瘟疫死亡,与千年前埋骨地的秘密有关?
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这些头骨上都有重击伤?
“看来,要好好看清义庄里到底放着什么了。”
燕时洵微微垂眸,看向脚边的满地骷髅:“哪里是尸骸,分明是惨绝人寰的屠杀……”
就像是今晚村子里的那场屠杀一般。
燕时洵虽然也有怀疑,是否这些骷髅无法离开而游荡的魂魄,就是造成了今晚屠杀的原因。
但是在鬼神的埋骨地,他没有轻易将这种涉及生死的猜测说出口,只是蹲下身,将那些骷髅头郑重的摆放好,又站起身,缓缓鞠了一躬。
“我想要帮你们,让你们的魂魄得以离开这里,尸骸可以稳妥下葬,魂魄也可以往生前往下一世。所以。”
燕时洵轻声道:“请让我进入义庄,看清那里的真相。”
话音落下,山谷中一片死寂。
然而微风吹过,远处的杂草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笑一样。
阎王的神情严肃了下来,迅速搭在了燕时洵的手臂上,提醒他道:“有狼。”
闻言,燕时洵缓缓直起身,向不远处看去。
一双双幽幽绿色的眼睛,在黑暗的山坳里若隐若现,晃动奔跑着,将他们围在其中。
那些野狼的身姿极为轻盈敏捷,只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偶尔响起,它们落地和飞奔时,几乎无声无息。
密密麻麻的绿色眼睛阴冷的从四面八方的看过来,似乎黑暗中已经被团团围住,没有可以逃离的可能。
这是任何生人看到,都会头皮发麻心生绝望的场景。
除了燕时洵。
以及他身后的这三位鬼神。
邺澧只是在狼群现身的时候瞥了一眼,随即便冷漠的收回视线,并没有将野狼群放在心里。
对于生人而言,如果群狼攻击,或许只有死亡的结局。
但在鬼神看来,掀翻狼群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连被他放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正因为燕时洵并非鬼神,所以他发现了这些狼群的不对劲之处。
他并不是第一次遇见狼。
燕时洵拥有比任何人都要广阔的天地,他走遍了大江南北,用脚步丈量了辽阔地图,遇到的惊险瞬间,不知凡几。
像是夜半睡在山林中却遇到狼这种事,也早就习以为常。
但是在他看来,现在狼群竟然能安静的守在黑暗中,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扑上来,显然是异常的。
对于野狼而言,最难捱的就是冬天。
在这种难以寻觅食物的时候,它们大多会为了食物远途迁徙,饥肠辘辘的搏斗只为了一口肉。
任何的食物都足以让饥饿的狼群发狂。
在面对燕时洵这样活生生的人时,狼群又怎么会忍得住?
但事实却与理论相反。
那些狼不仅没有扑上来,甚至连动静都没有,就静静的看着义庄和燕时洵的方向。
这让燕时洵心中产生了疑惑。
然后,他猛地想起来,就在狼群瞬间出现之前,他刚好是在向那些死去的骸骨说明来意,请求不要阻止他进入义庄探查情况。
……难不成,狼群并不是来觅食的,而是在守护着义庄?
说起来,之前在山顶上看到狼的时候,那些狼也没有进入义庄,而是在外面形成了包围之势。
燕时洵对这个结论颇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在邺澧有所动作驱赶狼群之前,燕时洵就及时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管。
然后,他的视线没有离开狼群,缓步向义庄走去。
黑暗中浮动着的一双双幽绿眼睛,随着燕时洵的移动而轻轻转动。
却只有目光在跟随。
狼群……竟然真的没有跟上来。
它们似乎读懂了燕时洵的想法,知道他要去义庄内搞清楚百余年前的真相,将那些因为尸骸不全而无法投胎的魂魄,全都带离此地。
先是头狼缓缓低下了头颅,绿莹莹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凶狠之意,反倒像是在哭嚎一般,对月呜呜长啸。
第一匹狼发出声音后,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几十道狼嚎声重叠在一处,层层回荡在无人的山谷之上。
却并无恐怖阴森之感。
反倒,像是狼群在悼念死亡的魂魄。
燕时洵怔了怔,随即在群狼啸月之下,彻底转过身,大步流星走向义庄。
万物有灵。
狼群虽不会说话,但是它们守在义庄外,甚至对燕时洵的话语有所感应的事,让他触动颇深。
单是从狼群的反应来看,燕时洵已经认定了之前村长对自己说过的故事中,一定有虚假的部分。
百余年前的那场大规模死亡,绝非瘟疫导致。
甚至这个被当成义庄的村落,很可能也与当年死亡的真相有着莫大的关系。否则,一个正常的村庄,怎么可能将整村都让出来,作为停放尸体的地方?
村庄里曾经居住的人又都去了哪里?
人尚可以满口谎言,妄想着掩盖自己做过的恶事,欺瞒鬼神。
但是通晓灵性的狼群,却将最真实的反应呈现在了燕时洵面前,让他得以窥见些许真相。
不过,有一件事,村长倒是没有说谎。
这处义庄,确实废弃了有些年头。
当燕时洵踏进这个被改做义庄使用的村庄时,就先发现了自己脚下的不对劲。
土地早已经结板,散落的砖瓦土块和土地融为了一体,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看来从村庄坍塌废弃之后,就很少再有人来过这里。
但是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是,外面的杂草明明都已经长得和阎王差不多高了,村庄外的田地山林都已经少有人类的痕迹,恢复到了无人居住过的原生态。
可是村庄里面,却连半根杂草也无。
干干净净,一眼望去,没有一株植物。
好像不仅是狼群,就连植物对这里也心怀怨恨,甚至连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都不肯生长。
村庄里还保留着当年刚被废弃时的模样,燕时洵甚至看到了堆在墙角烂成一团的布料,隐约可以看出来那似乎是遗留下来的孝衣孝布。
除此之外,还有随手扔在角落里的火盆香炉等物,都在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经历。
“鬼神的遗骨附近,会有这种寸草不生的效果吗?”
燕时洵疑惑的向阎王问道:“难不成,埋骨地就在村庄下面?”
阎王比燕时洵更加震惊。
从看清义庄里生机断绝的模样后,他就睁大了眼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看向邺澧。
邺澧更是一头雾水。
他从登位鬼神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摒弃了全部的过往,从此作为鬼神而非人存在。
至于尸骸,他更是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找回来,又怎么会在意?
此时面对阎王的质疑眼神,邺澧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旁边的战将。
“鬼神遗骨,按理来说,会重归大地滋养万物,鬼神死亡之地,会因为鬼神的死亡而重新焕发生机。”
邺澧低沉道:“这也是我当年,任由遗骨曝晒于旧日战场上的缘故。那里经历了太多死亡,冤魂游荡,日夜哀嚎,良田再也无法长出作物,河水被秽气污染无法使用。想要让那里恢复往日的农桑耕种,只有一种办法。”
“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邺澧眼神阴沉冰冷的看着战将:“你擅自将尸骸带走了?或是,做了其他用途?”
听到邺澧的话,阎王也转而看向战将,眼神中带着狐疑。
邺澧的怀疑不无道理。
除了千年前收敛尸骸的百姓们之外,若说还有谁知道具体的埋骨地,那也只有可能是战将。
毕竟只有他对尸骨尚有感应,并且是凡人之身。
或许,邺澧能够狠心冷漠的对待自己的遗骸,但战将却不一定能够狠的下心,对遗骸尚有怜惜之情也说不定。
但是迎着邺澧和阎王的疑惑目光,战将却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只是静静的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燕时洵,眼眸中充溢着沉静柔情。
好像就算所有人都怀疑他,只要燕时洵相信他……就足矣抵过千言万语。
那目光中的感情太过浓郁沉重,让燕时洵不由得被看愣住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沉声道:“应该不是他的问题。”
“如果真的是他动了私心藏起尸骸,又何必多此一举引我们来这里?只要他不说,大道不说,没有人知道这种深山沟里藏着埋骨地。”
“甚至在来这里之前,我和邺澧都没有考虑好到底要不要找回尸骨,他没有必要给自己找麻烦。走吧,看看义庄内部的情况。”
燕时洵只是深深的看了战将一眼,便转过身去,准备推开旁边屋舍的房门。
只留下邺澧站在原地:“…………”
这哪是什么同体异位,分明是狐狸精附身了吧!
邺澧咬牙切齿的看向战将,甚至已经有狂风黑雾在他脚下聚集而起,眼看着一场战斗就要开始。
这一次,连阎王看向邺澧的视线都带着怜悯。
他甚至怀疑,战将作为乌木神像的千年里,是不是什么都没做,就忙着去学怎么抢人了?
这一套操作下来,让燕时洵亲自为他说话,真不怪邺澧顶不住。
阎王想了想,觉得自己要是对上战将,好像也不太行。他甚至产生了怀疑,觉得是不是因为年代久远,让他对战将的印象产生了偏差。
他当年第一次见到邺澧的时候,对方好像不是这种性格的啊?
不过,阎王还是赶忙过去,难得主动当起了和事人。
“你要是真的和他打起来,信不信他反手就在燕时洵面前再告一次黑状?”
阎王轻叹着拍了拍邺澧:“忍一忍,等找到尸骨合二为一,他也不复存在了。不要争这一时之气,毁了燕时洵对你的好感。”
邺澧:“……我怎么觉得,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就敢先把时洵抢走?”
战将把两人的“密谋”都听在耳中,神情却没有丝毫紧张,甚至轻笑了起来。
“邺澧。”
他难得喊着另外一个自己的鬼神真名,轻笑着道:“时洵能答应和你在一起,是他此生做过最善良的决定。”
邺澧:“…………”
邺澧:“!!!”
这话是在说,我配不上时洵是吗!
酆都之主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暴怒,黑雾在身周流转循环,凶兽的身形已经隐约在黑雾中出现,而他有力的手臂隔空指向战将,眼见着力量就要喷薄而出,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但就在此时,燕时洵严肃的声音从旁边的屋舍里传出来:“你们过来看看这个。”
邺澧的怒火瞬间熄灭,刚刚还凶残狂暴的凶兽顿时耷拉下耳朵,低声呜咽了一声消失在黑雾中,而狂风也迅速平息。
当他放下手臂,转身准备向燕时洵走去的时候,现场唯一仅剩的,恐怕就只有被掀起了的灰烬。
本来想要阻止这两位之间战斗的阎王,也缓缓收回了折扇,神情复杂的看向燕时洵。
他想起李乘云算过的那一卦,在李乘云走之后,他才深觉,那一卦,真是准到不能再准了!
燕时洵,还真是镇鬼的绝佳人选啊……连狂怒的酆都之主都能压的下来。
阎王看了一眼最先挑起战火的战将,随即也快步跟着走向了那间屋舍。
战将却缓缓收敛了笑容,他垂下眼睫,眉眼无波的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而燕时洵在听到脚步声之后,头也没回的向身后招了招手,示意阎王过来。
在他面前摆着的,是整整齐齐几十口棺木,一直通往更加幽深的房屋深处,一眼望不到头。
但最令燕时洵吃惊的,却是他在试探着打开一具棺木之后,赫然发现这并非一具空棺,而是……
放着一具无头尸。
虽然百年时间已过,就连棺木都开始腐朽,但是棺木中的无头尸,却依旧保持着生前的模样,不腐不坏,鲜嫩如还活着一般。
借着窗外洒落进来的皎洁月光,燕时洵甚至能够看清无头尸身上的肌肤纹理,就连指甲血肉也都一并完好无损。
这诡异的场景,令燕时洵屏住了呼吸,掏出手帕裹在手上,试探性的去触碰无头尸。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无头尸不仅看起来完好,就连皮肤血肉都保持着活人一样的柔软弹性。
如果不是这具尸体躺在棺木中早已经封存百年,甚至肩膀上面空荡荡没有头颅脖颈,燕时洵甚至会以为,这就是活人。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湿尸。
但是湿尸这样的存在,必须要在极为严苛的保存条件下,达到所有平衡的临界点,才有可能保存下来。
燕时洵虽然也曾经跟随某一位隐士之人,前去看过甚至帮忙布局过湿尸的保存和展出,但是在他看来,这个村庄暴露在外的环境,根本无法自然形成湿尸。
除非……
燕时洵转身向战将看去,轻声问:“埋骨地,就在废弃义庄下面,是吗?”
阎王也不由得惊讶,错愕的看向战将。
战将站在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照进房屋内的地面上,将影子显得更为高大可怖。
但是他看向燕时洵的眼眸里,却是粼粼波光的柔情。
他轻轻点了点头,认可了燕时洵的猜测:“狼群在守卫着这里,我也是刚刚才发觉,埋骨地,就在我们脚下。”
燕时洵苦笑了一下:“不过埋骨地的秘密,恐怕有人比我们提前得知,甚至有所行动了。”
否则,也不会有这样尸首分离,无头尸不腐的事情出现。
在打开第一具棺木之前,燕时洵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即便百余年前的大面积死亡,势必会使得死者的棺木不会是以往精心准备的好棺材,但如果死的是自家人,也不至于用一口薄棺应付了事。
眼前的这些棺木,简直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唯一的优点似乎只有便宜。
如果是无主的尸体被好心人出钱下葬,那一具薄棺就已经很讲义气了。但这里不是。
村庄地处深山,时至今日都没有出山的大道,一路艰险阻碍,更别提百年以前了。
很难会有陌生人客死于此,只会是周围村庄——甚至是这个村庄的人们,死后的尸体被摆放在此。
却连下葬都没有下葬,只是扔在这里了事。
更为糟糕的是,因为这里是由村庄改做的义庄,所以并没有足够大的房间来放置这么多的棺材,所以当时只是简易的打通了前院和后院,在前后两间房屋之间扯了一匹布悬挂着,用来遮风挡雨。
但百年过去,布匹早已经腐烂。
那部分放在院子中的棺材,也风吹雨淋。
可偏偏就是这一具薄棺,却坚持着不肯腐烂,为棺木中的尸骨提供了最后的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燕时洵沿着整整一排的棺木慢慢走过去,在某一具放在院子中的棺木前停驻脚步。
还不等他伸出手去打开那具棺木查看,就见那口风吹雨打依旧坚持了百年的薄棺,竟然就在他眼前,瞬间加速腐朽败落,化为一把齑粉,细沙一样散落下去。
而那具薄棺中的尸体,也出现在了燕时洵眼前。
……又是一具无头尸。
燕时洵眼眸沉了沉。
越来越多的证据在支撑他的猜测,但他的心情却反而沉重了下去。
他之前就疑惑过,为何一整个村庄会把自己全部的房屋都拿出来做义庄。
而现在看,那些房屋里还残留着的生活用品,以及墙上没能来得及摘走的挂饰和牌位,给出了真相。
自然不会有人会主动拿出自己家的房子,好心的给别人放尸体。
——除非,主人家已经死亡,放的,又是自己的尸体。
这个村庄在被用作义庄之前,恐怕就已经全员死亡,并且死因,是蓄意谋杀。
否则无法解释外面那些头骨上面,为什么会有重击伤。
杀人者或许对这个村子还心存忌惮,就在杀了人之后,将死亡的村人全都割下了头颅,将头颅扔了出去,而尸身放在薄棺里。
这样一来,尸首异处,鬼魂就看不到自己的仇人在哪里。
而杀人者虽然担忧尸体下葬后,鬼魂去往阴曹地府,向阎王告自己的状,却还是给了无头尸一具薄棺。
假惺惺的伪善,安慰自己这样就算是妥善处理好了尸体,不必担忧鬼魂托梦复仇,指责自己不安葬于死者。
可死亡的村人,却什么都记得。
怨气不散,尸身不腐。
燕时洵看着眼前鲜活柔软如生人的尸骸,忽然发现尸骸的袖口,好像有一截焦黄的纸张露出来。
他立刻靠近了尸骸,伸手向无头尸的袖口伸去,想要将那纸张抽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
但就在燕时洵的手指几乎要碰到纸张的时候,异变突生!
尸体的手掌突然暴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攥住了燕时洵的手腕,死死的捏住他,不让他靠近袖口。
燕时洵错愕。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无头尸柔软却没有半分温度的肌肤,像是蛇一样缠在自己的手腕上,即便他自己在看到湿尸后就对此早有准备,心中并无惧怕,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让他手臂上瞬间汗毛直立。
但下一刻,不等燕时洵做出反应,那无头尸却又重新放开了燕时洵的手腕,手臂软软的垂了下去。
无头尸的双手交握放在腹部上,头顶和脚下都用朱砂黄符画着符咒,四肢更是各被长钉死死的钉在木头上,像是在防止尸体起尸复仇。
可这些,却丝毫不妨碍无头尸刚刚的动作。
等燕时洵再看去时,无头尸已经没有任何动作,反而安详的就和寻常尸骸没什么区别。
好像刚刚尸体猛然“复活”抓住他手腕的事,完全是他的臆想一般。
燕时洵不由得回身看向阎王,想要向他求证。
但阎王在看到数量如此众多的棺木之后,就在惊讶之后,开始一具具开棺查验,并没有关注燕时洵。
反倒是邺澧眉眼紧皱,似有发怒之意。
燕时洵瞬间了然,得到了答案之后重新转回视线,看向眼前的尸骸。
不知是否是错觉,义庄内的温度,要比外界低很多。
若有若无的冷风一直在身边回荡,顺着衣领的缝隙钻进去,寒意贴着皮肤一路向下。
皎洁的月光将尸骸照得格外莹白,柔软的皮肤几乎到了透明的地步。
因为阎王打开了数具棺木的缘故,原本钉在无头尸头顶脚下的黄符,都在随风发出着哗啦啦的声响,使得阴冷死寂的环境,显得更为可怖。
明明是再脆弱不过的黄纸,但是百年时间过去,黄纸却依旧如新,并无半点腐烂。
就连上面的朱砂,也依旧鲜红如血。
这样的场景让人不由得在想,是不是其他的棺木中,无头尸也早已经“复活”,只等人毫无防备的走到棺木旁边,就会起尸发起攻击。
就像村长那个故事中所言。
但是燕时洵却并无畏惧,他能够想到的,只有这些无头尸的满腹冤屈。
要有多深重的恨意,才会让这些死去的人们死亡百年,经受风吹日晒不得下葬安宁之苦,被朱砂黄符镇压,长钉钉死尸骸魂魄……却依旧怨恨不散。
燕时洵伸出去的手顿了顿,眉眼间拢上一缕悲伤之意。
但就在他这一停顿间,不知是否是尸骸感受到了他的想法,唯恐他不去拿那张纸,已经发黄老化的纸张,竟然顺着尸骸身上简易的寿衣袖口,滑落了下来。
“啪嗒!”一声。
轻轻掉落在燕时洵手边。
“我查看过了,全都是无头尸,男女老少都有。”
这时,阎王也面容严肃的走过来,道:“在外面的时候,我大致看了一下,像这种规格的房屋,一共有二十几个,每一间房屋,都有死气传出来,看来里面都摆放着棺材尸骨。”
“如果是按这样算的话……整个义庄能够容纳的棺材数量,足有四五百口。”
这是连阎王都觉得震撼的数量。
在百余年前那个医食不足的年代,人口并不算太多,一个村子能有上百口人都算是个不小的村子了。这样算的话,当年是生生死了三四个村子的人啊!
“看来村长之前说的故事里,这一部分并没有骗我,当年的大面积死亡,确实波及到了附近几个村子。”
燕时洵眉头紧皱,却不知道为何会有外村人死亡。
义庄前身的村庄,很可能是掌握着什么秘密或者财宝,不小心被其他村庄或外人得知,因此招来了灭门之祸,连几岁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但是其他村庄的人,又为何会死亡呢?
杀人者总不会把自己也算在内。
燕时洵沉思着,视线从无头尸上划过。
在他看到长钉和朱砂符纸后,瞬间福至心灵一般意识到,很可能是村人死亡之后,怨恨开始向四周蔓延,杀人者被报复。
可这样一来,那就说明这个村庄的人,是被附近几个村庄联手杀死的?
在这样的猜测浮现在心头时,燕时洵也不由得被这可能的真相吓了一跳,好像隐约看到了百年前残酷的灭村屠杀。
他修长的手指虚虚拢着那张无头尸给他的纸张,在原地沉思半晌,才垂眸,展开那张纸。
即便纸张已经发黄,上面的墨迹却依旧清晰,一笔一画间,都蕴含着强烈的愤怒和力量,力透纸背。
——以死殉邺!
第325章 晋江
燕时洵想过很多种有关于义庄的真相,却没有想到,真相会是最残酷的一种。
被无名尸死前藏在袖子里,又转交到燕时洵手里的那张纸,成为了开启一切秘密的钥匙,引得燕时洵在这个已经废弃的义庄里,看到了百余年前的真相。
当燕时洵跟着阎王走到薄棺前,去看棺材内壁上被用指甲生生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的笔画,看着上面残留发黑的血迹,以及无头尸血肉模糊的手掌,他伸向薄棺的修长手指都在颤抖。
燕时洵闭了闭眼,指尖落在棺材上。
凹凸不平的划痕,是亡者血与泪的控诉。
村长大概并没有想要在这件事上欺骗燕时洵,只不过从祖辈传下来的故事中,总是在向着利于自己的那一面扭曲,最后被后代得知的故事,也都是被剔除了残忍一面的虚假。
百余年前,这里确实爆发过一次大面积的死亡,辐射程度超过十个以上的村庄。
甚至有些村子在大批量死亡后,残存的人因为心虚和恐惧,连夜逃离了村子,想要寻求一条活路。
却杳无音讯。
而那些没有了人的村子,也渐渐被废弃,变成了山里的一堆废土。
即便有几个村子强撑了下来,却都对当年死亡的真相闭口不言,不敢对亲友的死亡有所怨言。
因为他们自己很清楚——
这场死亡,是他们自己招致的。
来自亡者愤怒的复仇。
最初的原因,一如燕时洵所猜测的,就在于废弃义庄前身的村落。
这是一个足够闭塞的村庄,自给自足,很少与外界交往,更很少向外界透露村子里的事情。
其他村子虽然奇怪,但也并没有当回事,只是在暗地里讥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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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
软磨硬泡求着父亲带自己去集市的孩子,不服气的和集市上遇到的其他村子的孩子攀比,说各自家多么多么的有钱又认识大人物。
孩子不服气,赤红着脸大喊,我家有藏宝图!
父亲惊慌抱起孩子便揍,向其他人道歉说是童言无忌的吹牛。
但孩子被揍得哇哇大哭,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吹牛,他说,不光他家有藏宝图,他们村子里所有人家都知道这件事,宝贝是从祖上很多年前传下来的,一直被他们看守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父亲连连的道歉,集市上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说孩子不懂事瞎说的,不用在意。
他们还在跟着劝这位父亲,让他不要再打孩子。
但是心里,却已经暗暗记下了这件事。
集市上鱼龙混杂,几乎住在这附近的村民都会到这里赶集,当他们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去,附近的村子,全都知道了这个村子有宝藏。
怪不得他们那么闭塞不合群,原来是守着好东西,怕我们看见啊。
知道了消息的村民们如此感叹着。
然后,在某一个所有人熟睡的夜厉,火把照亮了闭塞的村庄。
上百号人蒙着脸,凶残的拷问村庄的人,问他们宝藏到底在哪里。
村庄的人惊愕,说自己村子里根本没有宝藏……
但他们猛地意识到了,或许是自己村庄世世代代看守的地方被他人窥知,却又不了解实情,错以为那是宝藏。
于是,村庄的人们闭了嘴,坚决不肯向这些山贼透露半句。
孩子和女人被抓来,当着村庄的人们面前一个个杀掉,强横的要求他们吐露宝藏的所在地。
其中一个孩子哭喊着挣扎间,拽掉了山贼的蒙脸巾。
然后村庄的人们惊愕的认出来,那哪里是什么山贼。
分明就是其他村子的人!
他们瞬间明白了一切。
附近其他村子的人被所谓的宝藏蒙蔽了眼睛,被想象中的财宝动摇了内心,于是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这个闭塞的村庄,说好等拿到宝藏后平分。
村庄的人们愤怒的指责怒斥其他村子的无耻。
他们恼羞成怒,彻底不准备留下活口。
任何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宝藏所在地的人,都被他们生生用大锤子砸碎了头颅而死。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孩子惊恐的喊叫哭闹声,还有村民们流着泪咬紧牙关的呜咽。
全都混合着火把和黑烟,烧灼成今夜的血色。
有人在嘶吼着,求同村的人不管是宝藏还是陵墓的事,都快点说出来吧,救救孩子们。
但其他人却赤红着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亲人死在自己眼前,不肯吐露半句。
不能说啊。
老村长老泪纵横,颤巍巍仰起头看着高悬天际的圆月,悲痛到尽头也没有动摇。
不能说啊,那是,那是……我们祖先的恩人。
如果没有那些将士们,没有那位,早在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会死在战争中,又怎么会有机会繁衍生息几百年,多了这数百年的平静生活。
人,要懂得感恩。
他们救我们,我们,也守护他们死去后的安宁,绝不能让其他人闯进他们的墓里,打扰他们死后的平静。
有村民哀求的看着老村长,老村长却低低的垂下头颅,准备引颈受死。
他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是将士们的英魂保佑我们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是将士们帮我们的祖先盖的房子,给了祖先们粮食种子和钱财,可让我们可以几百年来养育我们的孩子,一代代的给他们讲述曾经英魂的故事。’
‘我们,是邺地最后的守墓人,守……已经死了的邺地,为邺地英魂留一片故土。’
‘纵然身死,也绝不让邺地遭受半点伤害。’
‘以我身死,殉我邺地!’
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死不瞑目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村庄的人们看着老村长身死,心中大恸,仇恨的死死盯着周围的“山贼”,一字一顿的咬牙说,即便身死,也一定会化为厉鬼归来,食其肉啖其血,向所有参与了此事的人们发起愤怒的复仇。
假扮山贼的其他村村人们轻蔑大笑,并不将这威胁放在心上。
所有人守口如瓶,绝不多透露半句话。
其他村的人们气疯了,杀红了眼,屠杀尽了这个闭塞村庄的人们。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无所获。
手中血迹斑驳碎肉堆积的刀,都已经卷了刃。
重锤上的血迹深深沁了进去,洗也洗不干净。
就像他们杀人的罪孽,从此永远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背负在他们的魂魄中。
而村庄满地的血液汩汩流淌,村民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面上。
冷风吹过,再也没有一声呼吸。
只有圆月皎洁的月光笼罩着村民们的尸体,像是母亲温柔的将自己的孩子抱进怀里,为孩子唱一首摇篮曲。
让死去的人们,得以安息。
没有人知道今夜的屠杀染红了大地。
但是天地大道,始终静默注视。
所有因果,不曾逃脱循环。
其他村的那些村人回家后,很快就把这件事扔在了脑后,即便有人被亡者死前的话吓得睡不着,其他人也满不在乎,趁着酒劲说就算变成鬼又怎样,敢来他就敢杀。
可是很快,一种奇怪的疾病,在附近的村子里蔓延。
最先得病的并不是体质脆弱的孩子,而是家中顶梁柱和青壮年。
他们一个个病倒,身上遍布着深红色的印迹,并且从脚底一路向上蔓延。
像是血液迸溅在身上时的模样。
凡是出现了深红色痕迹的皮肤,全都大块大块的溃烂,血肉模糊发臭,流着脓水,又疼又痒令所有得病的人哀嚎不止。
即便从城里请来最好的大夫,对方也只是在看过病症之后,摇着头说治不了,比起找大夫,不如去让神佛饶恕你们的罪行。
找来的大师也叹气,说这是作恶太多,死亡的人变成厉鬼,回来复仇了。
眼看着各家的劳动力全都倒下,所有的村子都慌了。
这不仅是因为以后家中农活无人打理,也是因为他们发现,所有最初发病的,都是那一夜去过闭塞村庄的人,紧接着被感染的,都是这些人的家人。
并且最要命的是,这些染病的人死后,如果停灵在家,那每当黄昏之后,尸体都会诈尸重新出现在村子里,撕扯啃咬过路的人们,就像是传闻中的僵尸一样。
慌了神的人们赶紧跑回那个被屠戮了全村的村庄,战战兢兢的上香烧纸乞求亡魂的原谅,说他们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请求亡魂看在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还要生活的份上,放过他们。
香炉被狂风掀翻,三炷香拦腰折断,纸钱燃不着火焰。
村庄的亡魂,沉默却强硬的拒绝原谅。
其他村子的人们无奈,只好在大师的指点下,怀着恐惧进去村庄,为那些悲惨死去的村民们收敛尸骨,用一口薄棺装了,权当是为了自己赎罪。
并且,为了不让这些亡魂继续复仇,人们将每一具尸体的头颅砍掉,由大师扔到了很远的地方。
再在尸骨的头上脚下画上朱砂符纸,长钉钉死尸骨,防止尸骨起尸,也将亡者的魂魄死死钉在尸骸里,不让亡者继续复仇。
被灭了门的村庄也被当做了义庄使用,停满了附近村子的死尸。
但做完这一切之后,发现这种诡异的病真的不再蔓延,自家不再有人死亡,于是人们又反悔了。
他们觉得既然危机已过,不想在死者身上花费更多的钱,就把尸体扔在了义庄,眼不见就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松懈下来的人们重新开始了平静的生活,偶尔也嘲讽一句那个村庄的傻和鬼魂的无能。
当孩童好奇的跑过来问的时候,人们因为心虚,还是掩盖了最初的那场屠杀和宝藏之事,只说这是一种病。
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某一天夜半,附近所有村子的人,都听到了从后山传来的群狼嚎叫。
那声音呜呜咽咽,犹如对鬼魂的哀悼,在群山之间回荡,空灵缥缈,却让心虚的村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手拿着棍棒忐忑枯坐到天明。
当天际第一缕阳光乍破黑暗的时候,以为安全了的村民推开房门,却被眼前的场景惊骇得大叫出来。
在山坡上,密密麻麻站着野狼,它们那幽绿的眼珠阴冷的死死盯着村民们的方向,像是一眼看透了村民们的魂魄,将他们做过的所有恶事,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更令村民们感到恐惧的,却是那些野狼,每一只的利齿间……
都叼着腐烂到只剩下骷髅的头骨。
那空洞黝黑的眼窝直直的看着村民,像是在说——
我们回来了。
为了向仇人复仇。
那些骷髅头,竟然都是之前那场死亡中,人们拜托大师带走扔掉的那些头颅。
他们以为,只要让那个村庄被屠杀的村民们尸首分离,就会让魂魄失去方向,记不住仇人,无法向阎王爷告状。
因此才一直得以安眠。
却没想到,野狼亦有灵性。
它们疾驰百里,将散落的头骨一颗颗叼回来,像是送游子归家。
见到那一幕的人们,无一不胆寒。
甚至有当年的幸存者,当场被硬生生吓死。
野狼却只是冷冷的看了人们一眼,转身向已经被废弃的义庄奔去。
从那天起,野狼守着村庄和尸骨,不让任何人靠近。
像是在为这些忠诚而知恩的守墓人,守墓。
但也是从那天起,很多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梦里都是被群鬼追杀,然后惊恐大叫着醒来,冷汗津津。
废弃义庄也成为了周围几个村子的禁地。
没有人再敢上山,唯恐触怒了那些守墓的野狼。
无法从山林中获利的村民,就把生计的来源打到了劫道上面,靠敲诈过路司机获取不错的钱财。
直到燕时洵一行人被大道所指引,进入了与世隔绝的深山,也终于让被埋在过往的真相,得以重见天日。
发黄的纸张从手中脱落,悠悠飘荡着落地。
燕时洵双手扶着薄棺,连肩膀都在颤抖。
他低垂着头,散落下来的发丝投落一片阴影,让他的神情变得晦暗不明。
但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握紧了薄棺,用力到关节发白的手掌。
当曾经发生在村庄中的惨烈真相昭然时,就连鬼神也不由得沉默。
为人性之恶。
为人性之善。
邺澧沉默的垂下眼,缓缓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将那张飘落的纸片捡起来。
明明轻如鸿毛,但邺澧的万般郑重,却好像手里是承载着整个天地的重量。
所有人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们无人能够看透这些尸骨的过去,无法看清此地的真相。
因为百余年前被屠杀的村民……就是千年前,为邺地战场收敛尸骨的那些村民的后代子孙。
所谓的宝藏,指的根本不是什么财宝。
而是村民们世世代代守卫着的埋骨地。
他们这是,自发的在为邺地的将士们,守墓啊……
即便是早已经对人间失去期待的邺澧,也不由得在此刻被触动冷硬的心神,一时间无法言语,只剩下满眼的震撼。
战将更是阖上了眼眸,浅浅长叹。
邺澧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没有关注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有人感念他的帮助,将他视为恩人,为了曾经的救命之情,押上了自己和子孙后代数百年的光阴。
即便邺澧最初的愤怒是为了邺城的百姓,为了枉死的生命和无可申诉的怨恨,但是他从未期望过会有人回应他。
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有人感谢他,只是因为这是他坚守的原则,后来更是成为了他的道。
可是邺澧没有想到,他曾经做过的事情,不仅被人记住,甚至会不计下场的回应恩情。
为邺地战场的十万将士们收敛尸骨,为他们守墓数百年,祈祷他们死后的安宁平静。
甚至,为此而身死。
邺澧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看着手里这张脆弱的薄薄纸片,却只觉得人间万千文字,没有一个字能够表达他此刻的想法。
以死,殉邺……
他曾经的坚持和执念,并非没有回响。
邺澧的手掌缓缓收紧,将那张纸片握紧手心中,像是想要触碰那些悲惨而亡的魂魄。
阎王垂眸看向棺木中静静安眠的无头尸,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一样的安静。
“怨恨不散,尸骸不腐,魂魄不离……”
阎王轻叹了一声,道:“百年前帮那些加害者钉死尸骸的那位驱鬼者,是真有点实力,九寸钉百年,已经严重伤到了这些人的魂魄。”
“对于地府而言,即便是我亲自送他们一程,也无法确保他们重伤虚弱的魂魄能够顺利投胎。除非……”
说着,阎王的视线转到邺澧身上,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慢慢道:“与这些人有因果的那位鬼神,执掌生机,亲自送他们前往投胎。”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都明白了阎王的意思。
邺澧虽为鬼神,但鬼神也有各自管辖的范围,就像阎王不会去做月老的事情,城隍庙也和酆都的职责不同。
酆都,执掌死亡与审判。
却独独不掌生机。
如果想要让邺澧执掌生机,只有一种可能——
他找回自己的尸骸,接纳自己的过去,成为大道。
到那时,阴阳生死循环,与死亡相对应的生机,也会落在他手中,成为他管理天地的权柄。
如此,才可以平安将这些重伤到虚弱的魂魄,送往轮回。
燕时洵也慢慢抬首看向邺澧,眼眸中尚残留着愤怒与悲痛。
邺澧并没有再多犹豫一秒,立刻点了头:“好。”
“这大道……”
我来撑。
即便是为了那些曾为我和十万将士收敛尸骨的人们,为了守住十万尸骨而牺牲了生命的人们。
曾经他对人间的期待……
在千年之后,得到了回响。
鬼神郑重的话语被天地见证,不可反悔。
而邺澧震荡波动的眸光,也重新坚定下来,与燕时洵对视时,都带着坚决的信念。
燕时洵明白了邺澧的心意,也轻笑了起来。
邺澧为了让那些人可以离开这里,重新投胎。而他,也想要接过那些人的残留的愤怒和执念,让那些人可以安心的离开,再无挂念的前往下一世。
“他们从未做过错事,就不该落到这个下场。”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却足够坚定,甚至可以砸穿天幕凿开大地:“倾颓了的大道,是时候重新回到正常了。”
到那时,所有怨恨都得以平息,所有的冤屈都得以昭雪,有仇者复仇,罪孽者赎罪。
因果循环,天理昭然。
第326章 晋江
“当年那些来找宝藏的人既然连屠村的事情都干得出来,那一定也翻遍了整个村子,想要找到所谓的宝藏。”
阎王道:“但是从结果来看,他们失望而归,宝藏并不在村子里。也就是,埋骨地并不在明面上。”
“可很奇怪,这个村子为了守墓,寸步不离甚至闭塞,埋骨地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为什么当年那些人会找不到?这里的村民可不像是会符咒法阵隐藏埋骨地的样子。”
阎王看向战将,奇怪的问道:“你是不是也感应到了埋骨地就在脚下?”
战将轻轻点了下头,道:“埋骨地就在村庄下方的地底。”
燕时洵抬手摩挲着下颔,也发觉了古怪之处:“那些传闻里,也从来都是含糊其辞,而且阎王还回去寻找过几次,却都没有找到过……就算再怎么模糊具体地点,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应该一直没有人找到才对。”
“除非,当年村民收敛尸骨后,根本没有在地面上留下墓碑之类的地标,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地上的识别物。”
电光火石之间,燕时洵好像想通了什么,抬眸直直看向战将:“你说,埋骨地在村庄下面……有没有一种可能,尸骨就是被直接放在地底的,并不是被埋在土里的。”
旁边的阎王惊诧道:“是说以前的地形发生过变动吗?”
尸骨如何能够直接被放进地底?那些收敛尸骨的村民只是普通人,又不是修道之人或者鬼神妖仙,没有移山填海之能,怎么能做到这种事?
但是战将却点了点头,认可了燕时洵的说法:“我能够感应得到,埋骨地所处的,是一处空旷之地。”
空旷?
这个字眼像是闪电一样,从燕时洵的脑海中迅速划开,让他惊在原地。
阎王不明就里,还在沉思,却被燕时洵一把抓住手臂。
“江北的地质结构……你有没有听说过,曾经有军队在江北日行千里突袭江南的传说?本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军队,却突然出现在敌军面前,有如天兵天将降临,吓得敌军不攻自破。”
阎王惊诧的看着燕时洵,还不知道他怎么会相信这种故事的时候,却看到燕时洵笑了起来。
“我认识一位隐居老道,他告诉我,这个故事是真的。只不过,没什么天兵天将,而是……溶洞。”
阎王愣了下,他思考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眼眸缓缓睁大。
燕时洵笑着道:“这个故事最初的真相,是当时那支军队找了一位江北当地的向导,军队从地下溶洞急行军,几乎是直线从山河湖泊下面穿过,所以才迅速抵达了偏南,完成了用兵神速的传奇一战。”
“当时那位隐居老道告诉我之后,怕我无法理解,还专门带我去山里的溶洞走了一次。”
回忆起那时的事情,燕时洵依旧眼带惊奇:“有些溶洞只能容狗进入,有些却有几十米之高,急险湍流,暗河地道遍布其中。稍有不慎,就会在溶洞中迷失方向,被困死在里面。甚至一脚没踩对,都会掉进地下暗河里,没有救上来的可能。”
很多年前,在地下漆黑的溶洞里,燕时洵被眼前的地势震撼在当场,第一次感受到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认识到了生人肉身在自然面前,有时是何等的脆弱渺小。
那时的震撼,时至今日依旧被燕时洵牢牢记在心中。
阎王眨了眨眼眸,却没有急着回答燕时洵,而是缓缓看向了邺澧。
“那燕时洵,你知道这个传说最开始的真相里,主人公是谁吗?”
阎王眼神有些复杂。
而邺澧挑了挑眉,也看着燕时洵微笑了起来,眼眸中隐隐有骄傲的情绪,像是在等着燕时洵夸他。
燕时洵:“……?”
“别告诉我……是邺澧?”
阎王点了点头:“虽然不想承认,但邺澧这家伙在生前,作为将领而言,确实是一等一的优秀。否则,新的朝代也不会那么急着想要杀了他。如果他当年不死,兴亡胜负,很难说。”
燕时洵:…………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他确实知道邺澧生前是率领大军驰骋疆场的人物,但因为他第一个知道的邺澧的身份,是酆都之主,所以一直都下意识的忽略掉了邺澧生前的身份,单纯的将邺澧视为鬼神。
但他没有想到,邺澧竟然就是很多战场传说中的主人公……
有种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壁垒破碎了的奇异之感。
不过,不等燕时洵措辞好对邺澧想说的话,战将就上前一步,平静的道:“虽有诸多传说,但不值一提罢。”
“对我而言,最好的传说,应该是与时洵你的。”
战将笑着,注视着燕时洵的眼眸中波光涟涟:“如果史书能够记载,我与时洵的故事……才堪是无憾。”
阎王第一反应就是向邺澧看去:被截胡了!
燕时洵的注意力也被从邺澧身上转移到战将,他反应过来,现在邺澧是同体异位,作为凡人时获得的荣耀,应该归于战将。
于是,他看向战将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唇边勾起笑意:“我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与历史书上的人物真正面对面接触,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书是好书。”
战将自然而然的接过话道:“只可惜,没有我们的故事。”
燕时洵被逗笑了,摆摆手道:“编纂的人怎么会想得到,早就应该死于千年的人,会重新出现在千年后。他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的相遇?”
阎王:啊……不愧是燕时洵,完全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
不过,阎王还是松了口气,刚刚紧绷起的精神也松弛下来。
要是燕时洵真的理解了战将的意思,甚至回应了对方,那才是灾难。
——相当于引起了同体异位的两人对彼此的仇视。
如果邺澧真的和战将打起来,就连大道都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地崩塌。
要是到了那一步,阎王觉得自己应该也会为了阻止这场战斗的发生而死亡。
邺澧更是神色缓了缓,心满意足的看着燕时洵,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高兴,自己的爱人对于感情是如此的迟钝。
“既然你曾经利用过溶洞的话,那应该能够知道它的进入方式吧?”
提起溶洞,燕时洵的神情严肃下来。
即便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传闻中的埋骨地,其实是当年的村民借用了江北地质结构的特殊,将大量的尸骸存放在地下溶洞中。
但是燕时洵也无法轻易进入其中。
正如燕时洵第一次见识到溶洞这种结构时,那位隐居老道叮嘱的。
因为溶洞内里错综复杂,暗河湍急,每走一步都是惊险万分,说不定哪一步没有走对,就会活生生困死在溶洞里。所以,轻易不要因为好奇或有趣就进入溶洞探险,就算必须要去,也一定找一位熟悉当地地形的向导带路,保证不会在溶洞中迷路。
毕竟溶洞中不比地上,到处黑暗且没有标志物,很容易迷失方向。而一旦发生那种情况,就离死亡不远了。
不过现在,就算燕时洵有心想要找一位向导,也做不到。
毕竟附近唯一一个已知的村庄,今夜刚刚全员死亡。就算去附近找其他村子的人,但那些人都与废弃义庄里存放的无头尸有恶性因果,亡魂不会允许那些人踏足自己以死守卫的埋骨地。
为今之计,好像也只有让对溶洞有过经验的邺澧带路。
并且,如果那些鬼魂没有走远,或许会感应到邺澧的身份,为他们指引通往埋骨地的方向。
不过,燕时洵并不准备将全部的可能押在邺澧身上,毕竟对于邺澧而言,他自己的尸骸也早就变得陌生,很难说能够在错综复杂的溶洞中,准确找到埋骨地。
他们还需要赶在天亮,救援队抵达之前,将埋骨地的尸骨找到,并且送这些含恨而死的魂魄前往投胎。
迷路的话,就会演变成棘手的状况。
燕时洵转回视线,看向棺木中的无头尸,心里有了主意。
他想起之前在义庄外面,他将那些头骨从泥土中挖出来之后,狼群出现,却让开了一条通往义庄的路。
或许,可以让守墓人,为他们带路前往埋骨地。
燕时洵这样想着,整肃衣衫,郑重的向无头尸鞠躬致意。
“一饭之恩,以死回报,一命之恩,代代相守……这是早已经消失在史书里的忠义,却没有想到,我今日能够有幸得见。”
燕时洵轻声道:“邺地最后的孩子,如今回到了邺地,来寻找他和那些阵亡将士们的尸骨。恳请各位,为我们指一条路,让邺地的孩子。”
“得以归家。”
话音落下,尚未开棺的薄棺中,响起阵阵击打棺木的声音,像是被放置其中的尸体在激动的想要出来,亲眼看看时隔千年终于回到邺地的战将,也看看,他们以死亡来守卫的恩人。
但这响动只短暂的出现,就重新安静了下来。
燕时洵耐心的静静等着。
几分钟之后,从义庄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像是人类的,而是属于狩猎者的矫健轻盈。
燕时洵侧眸看去。
一只野狼的身影,出现在屋外。
它矫健的身躯线条流畅,银灰色的皮毛滑亮厚实,在皎洁月光下闪耀着点点光芒,野性的力量美感显露无疑。
看起来,应该是狼群中的头狼。
而头狼那双幽绿的眼珠,炯炯有神的盯着燕时洵,像是天然就知道它要来找的人是谁。
燕时洵轻笑了起来。
他迈开长腿向外走去,独身面对野狼时没有半分畏惧或不自在,他甚至在野狼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掌拍了拍野狼的背毛,像是在与共事者打招呼。
狼群中的头狼,驱鬼者中唯一一位能够撑天倾的恶鬼入骨相。
这是独属于顶级掠食者之间的会面,绝对的实力带来平静的从容。
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彼此的欣赏,认可对方的实力。
野狼静静盯着燕时洵,像是在确认对方的身份。
然后它一甩头,不发一言的轻盈向前小跑而去,像是在示意燕时洵跟着它的带路走。
燕时洵的面容上这才出现了笑意,他挑了挑眉,转身看向邺澧:“走吧,去找你的尸骨。”
“为爱人寻找尸骨……”
燕时洵轻笑着摇头:“真是奇妙的经历。”
邺澧:时洵承认我是他的爱人了!
他挑衅的看向战将。
但旁观的阎王:……啧。
第327章 晋江
面对邺澧显而易见的高兴,战将只是漠然扫过一眼,就重新看向燕时洵,并没有表明心意却受挫后的失望,反而依旧平静稳重。
阎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既是欣慰于这两位应该不会再打起来了,也终于有了令他安心的熟悉感。
理智到近乎冷酷,坚硬到无可撼动。
这才是千年前令他也不由得被震撼的战将,代表着凡人能够达到的巅峰极限。
至于现在某位酆都之主……
阎王看了眼还跟在燕时洵身边,像是守卫珍宝一样寸步不离的邺澧,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成也败也燕时洵,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够镇压酆都、挽救大道于危局的燕时洵,竟然也有令他头痛的时候。
感情到底有什么用?爱人哪里有大道重要?
——从诞生起至今数千年一直单身的阎王,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算了。
折扇在半空中利落滑过一圈,重新落回阎王手中,他摇了摇头,不准备再去理解邺澧的想法。
走在最前面的野狼身姿矫健,每走过一步都能清晰看到厚实皮毛下的流畅肌肉。
它时不时回头望向燕时洵,像是在确认他们都跟了上来,然后才继续向前走,将几人引向义庄最深处。
沿途已经倒塌只剩下废墟的房屋,令燕时洵的心脏沉甸甸的不舒服。
山风明月依旧,但是曾经忠义守墓于此的村民们,却早已经死在了百余年前,如今只剩下无头尸静静躺在棺木中,等待鬼神前来,寻找尸骨。
那一刹那,燕时洵好像隐约触摸到了大道的边缘,理解了大道引他们来此的目的。
不仅是为了邺澧当年的尸骨,也是为了那些与邺澧有因果却惨死的人们。
居住于此的村民代代忠义,不应该落得个死后成为孤魂野鬼的下场。
既然生人恶意,九寸钉钉死他们的魂魄,不让他们前往地府酆都告状。那就让地府和酆都奔他们而来,倾听他们的冤屈和愤怒。
燕时洵眉眼忪怔了一瞬,在看到野狼灵性的停下脚步,在前方不远处静静等着他走过去的模样后,才重新轻笑着跟了上去。
义庄内除了这个村庄被屠杀的村民们之外,还有其他村子在死亡后被扔到这里的死尸,因为亲眷不愿意出钱下葬,所以都被停放在义庄内,和义庄一同被废弃遗忘。
当燕时洵一行人走过时,道路两边被用来停尸因此尚算完好的房屋里,传来一声接一声“咚”、“咚!”的敲击声,还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指甲划过木板的声音。
似乎被停放在此的尸体,也都感应到了燕时洵身上的活人气息,因此而激动了起来,想要撞破薄棺出来,袭击生人。
就连房屋的大门门板都在不断凹陷,像是有东西在后面撞门,想要出来。
但是,不需要燕时洵有所反应,野狼就用那双幽绿阴冷的眼睛扫了过去。
几乎是瞬间,撞击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在畏惧野狼的威严。
见状,燕时洵挑了挑眉,颇觉得有趣的看向身前的野狼。
野狼却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冷漠的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银灰色皮毛在走动间一起一伏,像是月光流淌了下来。
这一幕,让燕时洵也忍不住有些手痒,很想要试试这顺滑的手感。
他笑着压低声音,向身边的邺澧道:“让我想起了星星,那孩子不笑的时候,也像狼一样有攻击性,可惜只能维持三秒。”
前面其实听懂了的野狼:……
它站定脚步,扭头静静看了眼燕时洵,似乎翻了个白眼,才继续往前走。
那模样像是在说:那个什么星星,也能和我比?
燕时洵眼中笑意更浓。
他本来就怀疑野狼开了灵智,不仅能够接受鬼魂的指令,还能够听懂他们说的话,所以不经意的试探了一下。
果然。
对于利用路星星这一点,燕时洵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愉快的认为这反而是在夸奖路星星。
——哈士奇要是知道自己被认成狼,当然很高兴。
野狼感应到了燕时洵的视线,懒洋洋的甩了甩蓬松顺滑的大尾巴,却像是发觉了燕时洵的别有用心一般,没有再回头,而是闷头往义庄深处跑,想要尽快将燕时洵带到埋骨地的入口。
在翻过几处废墟土堆之后,野狼在一颗巨大的榕树下站定了脚步,回身静静的盯着燕时洵。
这是一株格外巨大的榕树,足有十几米高,树干粗壮到几个成年人合臂抱不住,甚至有一间房屋就建在榕树下,被四周蔓延的气根团团包围。
气根落在地面上,也如一株树一样。而地面上更是遍布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像一团纠缠在地上的巨蟒,稍不留神,就会被横七竖八的树根绊倒。
这简直是独木成林的壮观场景,远比燕时洵见过的任何榕树都要巨大。
他想要看清榕树的全貌,甚至要向后退开几步,仰头向上望去。
不过可惜的是,这株榕树已经枯死,只剩下庞大的身躯在月光下张牙舞爪,乍一眼看去犹如恶鬼狰狞。
野狼却甩了甩尾巴,身姿敏捷的轻松越过满地纵横的树根,在某一处高高耸起枯树根上站定,懒洋洋的像是在等着燕时洵追上来。
燕时洵一收回视线,就看到野狼这副模样,不由得好笑道:“这算是贴心的在等我,还是在拐弯抹角嫌弃我,报复我之前的试探?”
野狼打了个响鼻,昂着头转身,走了。
看起来简直像是生人在不屑的冷哼。
燕时洵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么一看,更像星星了。”
不过,野狼确实是最好的向导。
在跟着野狼跳进树根群中之后,置身于其中,燕时洵这才切身的感受到了这片地势的复杂。
巨石枯树缠绕阻碍,更有枯死的灌木丛和杂草覆盖踪迹,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到纵横交织的枯枝中,被卡主腿脚。
而野狼带他们走过的地方,都“恰好”是好走些的路,为燕时洵节约了不少体力和时间。
也正因为如此,燕时洵才终于知道,为什么百余年前,其他村的村民搜遍了整个闭塞的村庄,都没有找到埋骨地。
——谁会想到,所谓的宝藏,竟然就隐藏在这一片缠绕如迷宫的树根下面?
当野狼在某一处彻底站定了脚步不再前行,而是静静看着燕时洵的时候,燕时洵垂眼向野狼脚下看去,终于看清了通往埋骨地的入口。
野狼伸出利爪,刨开地上的枯枝败叶,露出了真相的一角。
就在巨大的树根结下面,竟然被枯死的灌木丛隐藏着一处空洞。
露出一条缝隙的洞口,黑黝黝看不见底。
隐约有阴冷的风从下方吹上来,令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了一大截。
燕时洵脚步顿了顿,随即稳步向洞口走去,在野狼从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咕噜声时,他才小心的站定脚步,蹲下身去,伸手拂开地上的枯枝,让完整的洞口露了出来。
果然,是溶洞的入口。
冰冷潮湿的水汽从下方涌上来,一起袭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水流滴答声。
在洞口外面的遮掩物被拿去之后,憋闷了多年后的腐朽味道,直冲得阎王不由得向后退开了几步,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燕时洵却笑了出来。
谁能想到,千年前那些善良的村民们,竟然是巧妙运用了地形,将大量的尸骨藏在了一个外埠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地下溶洞。
野狼提示燕时洵的地方,刚好是洞口的边缘。
一人一狼虽然谁都没有提前说明,却配合得默契十足。
燕时洵抬头看了野狼一眼,只得到对方一个及时移开视线后的下巴。
野狼高高的昂起头,像是根本不打算打理燕时洵,只是冷漠的在完成自己的任务。
除了它那慢悠悠扫来扫去的大尾巴,暴露了它本身的想法。
燕时洵被逗笑了。
他笑着站起身,身姿敏捷的踩着旁边的树根越过去,在野狼旁边站稳了身形。然后趁着野狼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迅速的伸手揉了把它支棱着的毛蓬蓬耳朵。
“谢了,做的很棒。”
“我们到下面去找埋骨地的时候,就辛苦你帮我们看着上面的情况了,等回来请你吃糖。”
野狼瞬间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一样看着燕时洵,吃惊于这人的速度之敏捷竟然让它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不过,燕时洵并没有给野狼留下反应的时间,就向邺澧点了点头,道:“走吧。”
话音未落,他就已经跃身向洞口而去。
邺澧也紧随其后,和燕时洵一起穿过洞口,消失在黑黝黝的深洞里。
阎王耸了耸肩,笑着道:“这对夫妻啊……一个比一个干脆利落。”
说着,他微微侧身看向战将,向那洞口扬了扬下颔示意道:“一起?还是你先?”
战将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也是。”
阎王无奈的叹了口气:“有燕时洵在,他怎么会想多留在这里半刻。”
但在跃入洞口之前,阎王的耳朵轻微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般缓缓转头,目光冰冷平静的向身后的义庄看去。
窸窣,窸窣……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拖沓着脚步前行,逐渐向着这边的方向靠近。
“月圆,是尸变的好日子啊……”
阎王勾了勾唇,不带一丝温度的笑着,然后回眸看向注视着他的野狼。
野狼向洞口的方向点了点头脑袋,似乎在问:你不下去?想当逃兵?
阎王:虽说万物有灵,妖邪也不是没见过,但怎么这狼……灵得有点过分了?他竟然在一匹狼身上看到了这样拟人化的表情,是错觉吗?
他狐疑的打量了野狼几眼,甚至快要怀疑这狼是不是大道派来的卧底。
野狼看懂了阎王的眼神,懒洋洋的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就地一趴。
不管了。
那架势,简直是在说“爱跳不跳,不跳别影响老子睡觉”。
阎王:“…………”
你刚刚对着燕时洵,也是这个态度吗?
“算了。”
阎王微笑着向野狼颔首致意,道:“既然你不需要帮助,那在我们出来之前。”
他眼眸冰冷的向后瞥过一眼:“那些垃圾,就辛苦你处理了。”
说罢,阎王拢袖向前,任由自己踏空踩进地面上的洞口,瞬间向下坠去。
凛冽寒风吹鼓起他的长衫,云鹤展翅,猎猎作响。
而野狼甩了甩尾巴,懒洋洋的将头趴在前爪上。
四周的黑暗中,幽绿浮动。
第328章 晋江
燕时洵在纵身跃进溶洞入口之前,就已经对溶洞里的情况有了大致的猜测。
虽然溶洞黝黑而深不见底,但是借助着皎洁的月光,他还是大致看清了下面嶙峋的石壁和一眼望不到底的空洞,知道并没有能够循序走下去的楼梯或借助的山势。
不过,他并没有慌张,而是果断喊了邺澧。
燕时洵相信,邺澧会及时接住他。
事情也一如燕时洵的预料,紧随着他一起跳下来的邺澧,准确无误的将他拥入了怀中。
阴冷的寒风带着水汽,猛烈从下方吹卷上来,瞬间就打透了燕时洵的衣衫,寒意顺着肌肤蔓延,狂风更是让他无法睁开眼,视野内一片模糊,无法准确的辨认出落地时的情况。
但就在这时,微凉却有力的手掌伸过来,揽住了燕时洵的腰身,将他带向自己。
在撞入身后结实的胸膛上时,燕时洵虽然视野模糊黑暗看不清,唇角却勾起了笑意。
二人在黑暗中下坠许久,才终于触碰到了地面。
燕时洵在感知到身下风声的变化之时,就迅速调整好身形,稳稳的踩在凹凸不平满是石块的地面上,没有让自己摇晃跌倒。
他快速眨了眨眼眸,被风吹出的生理性泪光重新压了下去,视野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时,燕时洵才终于看清溶洞中的模样。
他仰头向上看去,发现他现在踩着的地面距离溶洞顶层的洞口,足有几十米高。皎洁的月光静静的从头顶的洞口洒下来,成为幽暗溶洞中唯一的光源。
四周的石壁嶙峋粗糙,形状怪异锋利,一眼就能看出天然形成的模样,并未有过人工横加干预。
不过昏暗中,燕时洵还是看到了像是楼梯一样的轮廓,一直从上方的黑暗里蔓延下来,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他眯了眯眼眸,确定了一下自己的视野,才疑问的向邺澧问道:“那是楼梯吗?人工凿开的?”
一心护着燕时洵的邺澧,这才抬眸向那边看去。
因为溶洞中并无亮光,在月光笼罩范围之外的远距离,燕时洵很难看得清晰。
不过鬼神“看”东西,比起眼睛,更重要的是感应。
邺澧只扫了一眼,便点了点头,肯定了燕时洵的问题:“楼梯依着石壁而上,带着未打磨过的粗糙斧印刀痕,一直通到最上层。看起来,应该是之前的村民凿开的路。”
闻言,燕时洵推开邺澧,快步向那边走了几句,仰头仔细观察。
确实如邺澧所言,那楼梯极为粗糙狭窄,只能勉强落脚,看来在修建的时候,修建者就不认为这是常常会使用的楼梯,只是用来给自己建一条能够下到溶洞里的简易小路而已。
楼梯早已经落满了灰尘,并且因为许久未曾使用,曾经被凿开的石面也已经在水汽和钙化的作用下增生出了其他的石块,本就是依石壁走势而建的楼梯也已经断开,石壁早就已经变动了形状。
这条楼梯已经彻底废了。
并且从石壁的变化来看,地形能够运动改变到这个程度,这条楼梯的修建时间,也应该是在千年前。
当年收敛了尸骨的村民,应该早就计划好了要将尸骨运过来藏在这里,所以提前建造好了简易的楼梯,从四周散落的铁屑看,应该还有其他工具,然后再将尸骨一起送到溶洞中藏好,不让地面上的人发现。
而从那之后,村民们就一直住在溶洞上方的地面,一心一意的守护着这处天然陵墓,再也没有下来过。
就算百余年前,那些其他村的人们真的得知了埋骨地,也不会有人能够顺利下到溶洞里。
从一开始,最初敛骨的村民们,就没想过要让其他人来打扰这里的宁静。
燕时洵站在原地,没有贸然行动,而是迅速的查看过了周围的情况,然后才准备越过地面上棱角不平的巨石,向楼梯那边走去。
战将和阎王,也都在随后稳稳的落了下来。
燕时洵只是随意瞥了几人一眼,语速极快的问道:“你们现在还有谁能够再感知到骸骨的所在地吗?”
声音在巨大空旷的溶洞中来回回荡,将黑暗的空间显得更加死寂可怖。
这处溶洞太大了。
如果在黑暗中茫然没有目的的寻找,抛开迷路的问题,寻找的时间也过于漫长,不利于找到埋骨地的具体位置。
燕时洵一边谨慎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在心中猜想惊叹于这处溶洞当年的巨大。
随着地壳运动,溶洞这种地下天的结构,也会随之变化,甚至有的溶洞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完全改变结构和走势。
第一次看还像足球场一样巨大的溶洞,很可能时隔几年再看,就已经被压缩得只剩下狗洞的大小。
它就像是地层里的海绵,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默默支撑着地面和山势,为碰撞提供缓冲。
但这样一来,就算之前有人探测过溶洞,并且留下了标记,在这种情况下,也只会全然失效,甚至给后来者带来干扰,反而将后面探索溶洞的人引向没有归途的死路。
更别溶洞中还时有坍塌发生。
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冒险家,在面对错综复杂的溶洞时,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光是看着面前的溶洞,燕时洵也无法推测出千年前的地势,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顺着曾经的村民留下的些许痕迹,成功找到埋骨地。
燕时洵是习惯于做出一连串备用方案的人,绝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局面。
但是现在,他却希望自己不会用到后面的方案,能够按照最简单的计划来。
——如果溶洞地势确实发生过巨大的改变,他们无法准确直接找到埋骨地,那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种方法。
让战将尽可能的准确感知到埋骨地的所在,然后,一口气打通过去。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种无人不知的定律,却也是最简单粗暴却有效的方法,可以让燕时洵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被掩埋的尸骨。
但这样做,也会带来另外的后果。
那就是,这片土地的稳重性。
一旦地下结构被暴力破坏,上方的地面很可能会坍塌,甚至造成山体下沉,引发连锁反应。
至于到底会有怎样糟糕的后果,没有人能知道。
因为在此之前,并没有邺澧这样的存在,能够从溶洞最深处,向上彻底破坏地势的支撑和着力点。
燕时洵也不想走到那样的地步。
所以他在有着更加简单的方法,并且也有力量实现这一方法的情况下,还是舍弃了捷径,选择了艰难但是能够最大限度保护溶洞的那条路。
在燕时洵询问之后,战将却缓缓摇了摇头,道:“这里已经非常接近了,但是具体的位置,我感应不到。时洵,越接近埋骨地,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就越少。”
“当找到埋骨地见到尸骨的时候,也是我该离开的时候。”
战将的声线里没有了往日的锋利,并不像燕时洵第一次见到战将时的冷漠,而是充满了温柔爱意。
战将也不打算掩饰这一点。
燕时洵闻言愣了愣,他停下了摸索的动作,一手扶着阴冷的石壁,回身向后看去。
亮光在阎王指尖亮起,并且逐渐扩大成一团,被他捧在白皙的手掌中,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战将的身形隐没在半明半暗之间,但燕时洵却能够清晰的看到,他在笑。
即便战将早在离开西南的时候,就已经换上了与寻常人无异的休闲装,但是柔软宽松的衣物,却无法柔和他的锋利,他依旧是那个率军厮杀于战场上的将领。
可现在,他却变了。
像是他主动摒弃了魂魄上的铠甲,丢掉所有的保护和阻碍,让他与燕时洵之间再没有障碍。
然后,一步一步,主动走向燕时洵。
将他的爱意展露无遗。
燕时洵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不自觉的勾动了几下,没有料到战将会有这样的反应。
直到这时,他才模模糊糊的发现,好像不仅是邺澧,这位和邺澧同体异位的战将……
似乎,也对他有不同寻常的感情?
“我很抱歉,时洵,尸骨就在附近,我是凡人留下的最后一抹残影,也就是与尸骨同样的存在……它在压制我的力量。”
战将向燕时洵笑了笑,道:“我很想实现你的愿望,让你所有的所思所想都得以成真,不再会有任何会使你烦心的事情存在。但,我只能引你走到这里。”
“接下来的路,只能燕时洵你一人走了。”
阎王也平静的接过话。
他捧着那团亮光,平静的抬眸看向燕时洵,道:“那是邺澧和十万将士的遗骸,尚有力量附着,是鬼神英灵生前所剩的最后之物,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和力量。没有任何鬼神,能够近距离的靠近它们。”
“邺澧那家伙,只是不说,不肯告诉你,但实际上。”
阎王看向邺澧,平淡的说出他没有告诉燕时洵的事实:“邺澧的力量从进入溶洞之后,就一直在被削减压制,已经到了足够危险的地步。他现在尚可以咬牙忍痛,但继续走下去,却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这里是天地都主动放弃管辖之地。”
“这就是……”
阎王轻笑着,一字一顿的道:“鬼神的埋骨地。”
燕时洵惊愕的看着阎王和战将,但是在他们脸上,他所看到的只有认真和郑重,并没有丝毫欺瞒的痕迹。
他猛地侧身看向身边的邺澧,眼眸中带着询问——他们所说的属实吗?你在疼痛,却不肯告诉我?
邺澧的视线冰冷如刀,剜了阎王一眼,才在看向燕时洵的时候,重新笑了起来。
“并没什么,不用在意,时洵。”
邺澧语调轻柔道:“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
他甚至搬出了燕时洵自己曾经负伤强撑的事情,想要说服燕时洵。
但燕时洵却眸光晃动如波澜破碎,看向邺澧的眼神复杂而恍然。
虽然阎王和战将因为身处埋骨地,都没有办法将话直接说明,但他依旧领会到了他们话语下真正的意思。
对于邺澧而言,旧日的骸骨就是他曾经放弃的东西。
他舍弃了自己身为凡人的那段时间,像是将不干净的腐肉从身上剜去,剔除所有的沉重之物,使得魂魄超脱于凡形,然后登位鬼神。
在作为酆都之主睁开眼的瞬间,凡人的经历就已经与他无关。站在那里统率万鬼的,是公正而没有任何私欲的鬼神。
正因为舍弃了凡人的一面,才可以公正的执掌鬼神权柄。
一如大道从来无情理智,不会因为谁而心软。
这是邺澧曾经郑重做出过的决定。
既然如此,想要重新将凡人的那一面接纳回来,又谈何容易。
这并不是单纯找到骸骨的事。
而是……大道对鬼神最后的考验。
看他能否支撑天地,看他能否公正的爱护万物生灵,为众生寻一条通往生机的路。
越重的权柄,就会对应越严苛的考验。
即便邺澧下定决心接纳自己曾经凡人的那一面,他也必须要经受过诸般苦楚磨难,才能够靠近自己的骸骨。
因此,越靠近埋骨地,邺澧和战将就越虚弱。
只是邺澧咬牙不肯说,想要无时无刻的陪在燕时洵身边,不想和他分开。
却被战将挑明了这一切。
在得知真相之后,燕时洵看向邺澧的眼神,渐渐带上了愤怒。
“如果他不说,你想要什么时候说?”
燕时洵冷冷的问邺澧:“等你被天地压垮的时候吗?还是作为酆都之主也被大道杀死的时候?”
邺澧沉默了一瞬,并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只是沙哑着嗓子道:“我们一行人中,唯一能够靠近埋骨地的,只有你,时洵。”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向前走,因为你的气息,埋骨地不会过于排斥我。但,一旦我与你分开,除非通过试炼,否则不会再有机会重新靠近你。”
邺澧轻轻笑了起来:“或许你无法理解,但是时洵,那对我而言,会是漫长而煎熬的分别。”
在没有得到珍宝之前,贫穷之人不会知道珍宝的光辉,如何可以闪耀比肩日月。
但比起从未得到,更加痛苦的,是得到之后再失去。
邺澧知道,自己就像是贫穷了千年的人,直到最后满心失望准备放弃的最后一刻,才找到自己的珍宝。
也因此,他几乎无法忍受与燕时洵分开。
哪怕一分一秒,都令他极为煎熬,远远比埋骨地带来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燕时洵没有想到,在继战将之后,邺澧也将自己的心意赤果果的剖开给他看。
他不由得愣了一瞬。
燕时洵沉默片刻,然后问道:“你需要承受的,是怎样的考验?”
“生前如何,死后如何,登位鬼神的战场,会重新出现。”
邺澧轻声道:“我会再次经历一次,我在生前最痛苦的那一战。然后,天地会询问我,是否做出不同的选择。”
“但是,向上的大道从来没有回头路。如果我经历过相似的邺地之战后,却会在失去现在记忆的情况下,选择了和曾经一模一样的选择,那么……”
邺澧顿了顿,生怕吓到燕时洵一般,声音柔和道:“身死道消,灰飞烟灭,不外如是。”
他甚至在笑,好像那样惨烈的可能性也如繁花般灿烂,是不值一提的轻松和愉快。
但是燕时洵却僵在了原地。
燕时洵深知大道的残酷,即便它公正从不偏私,做出的选择会保障万物生灵的未来和存活,规划法则,使得阴阳生死平衡,生人得以安宁幸福的生活,而鬼魂无法侵扰人间。
但是,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一般,直面大道的冷酷。
即便是大道曾经百般哀求寻求帮助的鬼神,在大道自己的指引下踏上成为新的大道的试炼之路,也不会有网开一面之说,更不要说会给邺澧一些优待。
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大道想要的,是能够成为新的大道独当一面的存在,而不是只能在大道之下被庇护而存活的普通鬼神。
它冷酷的将两种区别分得很清楚。
燕时洵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只觉得喉咙酸涩,甚至难以连贯的发出声音来。
战将和邺澧谁都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的等着燕时洵消化刚刚的话语。
阎王却轻叹了一声。
柔软的布鞋踏过尖锐的石块,阎王走到燕时洵面前,拉过他的手,将那团亮光轻轻放在燕时洵的手心。
“没有鬼神能够靠近其他鬼神的骸骨,更何况,我只是一抹重现在张无病身上的残魂。”
阎王垂下眼睫,平静的道:“走吧,燕时洵。”
“最起码,我以阎王的身份向你保证——不管怎样,你都能和你家邺澧继续在一起。”
“哪怕他真的没有通过大道的考验,在邺地战场上灰飞烟灭……我也有办法,将他的魂魄从大道手里抢回来,让他重入轮回,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
阎王向燕时洵眨了眨眼眸,在对方惊讶的注视中,轻笑着道:“燕时洵,你别忘了,我能够活下来存在至此,也是因为我曾成功从大道之下的诸神殒身中逃脱。”
“相信我,这种事情,我已经很熟练了。”
阎王调侃道:“就是看你接不接受年纪比你小二十多的人了。”
燕时洵被自己因为阎王的话而生出的想象逗笑了。
他很难想象,邺澧这样的脸和性格要是放在一个孩子身上,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如果真有那种情况,那邺澧你就去找别人过吧。”
燕时洵看向邺澧,微笑着慢慢说道:“我讨厌和比我小的人在一起。”
邺澧先是错愕,随即也低低的笑了起来。
“放心,我家时洵……我家时洵这样的珍宝,我怎么会放心,让珍宝被世人窥见光辉,引得众人从我怀中抢走珍宝。”
邺澧道:“别人?想都别想。”
人间生灵无数,但是他唯一深爱的,只有燕时洵一人。
他将自己仅剩的情感都给了燕时洵,又怎么会有余力再将别人看在眼里?
“时洵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们是在天地作证下立下了婚约誓言的,鬼神一言,不可悔却。”
邺澧注视着燕时洵,笑得狡黠而愉快:“我们的因果,早就深到无可解开。”
“即便是天地,也别想做到。”
燕时洵有些惊讶:“什么时候……”
但话一出口,他就笑了起来。
并非哪一瞬间啊……
从认识邺澧的第一眼开始,就开始了的因果,是无时无刻的爱意。
第329章 晋江
邺澧是一个不喜欢提及过去的人。
曾经凡人的经历之于他,是一道千年未曾愈合过的伤疤,只是被掩盖在鬼神的威严之下,没有人能够窥视。
对一名以守卫生命为己任的战将而言,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庇护的百姓被尽数屠戮,更加沉重的伤吗?
不会再有了。
一生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①
可曾经战场上的凛然威势,最终都化为血色的不甘怒吼。
长剑卷了刃,战场上血流成河,旌旗折断。
他没能保护住邺地的百姓。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失败,以惨烈收尾。
也成为了他深深埋藏于魂魄深处的愧疚苦痛,化为执念,支撑他在死后奔袭千里,杀进酆都,诘问鬼神。
那是令所有人神鬼震惊的一战,甚至掀了天地法则,重制规则,让死亡不再纯粹,却怨恨可平。
即便是再对邺澧看不顺眼的天师,也必须要承认,他所完成的,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再不会有这样疯狂却强力的战场。
千年前的驱鬼者们虽然无法理解邺澧,也跟随门派一起怒斥邺澧,但私下底,他们是佩服邺澧的。
——想想如果是他们被人杀害,是否会有人为了他们的死亡和怨恨而出头,掀翻了天地只为求一个公道?
不会有的。
只有邺澧。
所以,即便邺地屠城惨烈,但很多人却暗中羡慕邺地的百姓,羡他们有人护。
但是对于邺澧而言,他能够为百姓们平息怨恨,报复仇人,送冤魂前往投胎。
却独独无法颠覆生死,让惨烈死去的百姓们复生。
他是执掌死亡的鬼神,能做的事情,是审判他们的罪孽与功德,送他们重入轮回。
但是,他必须悍守阴阳生死平衡,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破坏生死的循环。
这是他身为酆都之主的职责。
所以,邺澧将自己属于凡人的那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邺地,和一城的百姓们,葬在了一起。
即便死后,也想要送百姓们最后一程。
但是,鬼神可以回避自己的过往,大道却不可回避。
想要成为大道,就必须能够客观到冷酷的旁观自己的一生。
无论过去,现在,或者未来,都没有任何可以动摇自己的事物和情感。
只有这样,才能公正的为万物引导一个灿烂平和的未来,不掺杂任何私欲。
于是,当邺澧靠近自己的埋骨地,属于过去的记忆,终于如附骨之疽,血淋淋的扒开在他和燕时洵的眼前。
邺澧抿了抿苍白没有血色的唇,在片刻的沉默后,重新向燕时洵笑了起来。
“别担心,时洵。”
他缓步上前,用力的臂膀将燕时洵紧紧环抱在怀中,在爱人的耳边低语:“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
“不管我走到多远,在何种境地,只要我知道你的方向,就一定会回来。”
如果大道阻碍我奔向你……那就,颠覆这无用的大道!
邺澧微微垂首,紧贴着爱人的脖颈,掩去眸中的坚定。
燕时洵没有拒绝邺澧的靠近,即便耳边的温热气息好像吹进了他的心里,羽毛般撩拨着他的心弦,令心跳开始加速。
他笑着慢慢伸出手,也环抱住了邺澧结实挺拔的身躯。
“我知道。”
燕时洵轻声道:“我还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信任,所以……不用有任何顾虑,做你想做的事情。”
“如果大道真的要你灰飞烟灭——我也会把你救回来,拽回到我的身边。”
“从大道的死局里。”
邺澧微讶,眼眸缓缓睁大。
他没有想过,以天地苍生为己任的驱鬼者,也会有与大道抗衡的时候。
从来无私公正的驱鬼者,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私心,将他放在了心里,摆在了与天地同等的位置上。
不懂情爱的深爱,才更为动人。
那一瞬间,邺澧耳边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一片空白的安静之中,唯一能够听到的,只剩下燕时洵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
每一声,都踩在邺澧自己的心跳上,撞入他的神魂。
有燕时洵这一句话,邺澧只觉得,就算他真的在此灰飞烟灭,身死道消,也已经无所憾事。
邺澧拥抱着燕时洵的手臂渐渐用力收紧,像是想要剖开自己的胸膛,将燕时洵放进自己的心脏中,无论生死,永不分离。
燕时洵也难得没有拒绝邺澧长时间的靠近。
但半晌后,即便邺澧心有不舍,还是慢慢放开了燕时洵。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捧住燕时洵的脸颊,轻笑着缓缓落下一吻。
气息交融,目光交汇。
那一吻中没有天地众生,只有名为邺澧和燕时洵的爱侣。
“我很快就回来。”
邺澧的笑意温柔:“等我。”
溶洞中不见天日,终年阴冷。
但是那个拥抱,却足够驱散所有的寒冷和黑暗。
燕时洵向着邺澧轻轻点头。
他就站在原地,手中捧着阎王交给他的光团,注视着邺澧转过身,长袍曳地走入黑暗中。
一直平静注视的战将,也在邺澧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深深的看了燕时洵一眼。
无论是千年的我,还是千年后的我,不管我是谁,都会义无反顾的爱上你,时洵……
战将顿了顿,却没能将最后一句话说给燕时洵听。他只是垂下了眼眸,良久后,轻笑了起来。
下一秒,他挺拔修长的身形溃散成无数光点,消失在了原地。
战将与邺澧是同体异位,是鬼神不肯接纳的凡人那一部分。
既然邺澧决定接受试炼,重新回到千年前的战场,成为大道,那战将,自然没有再存在的可能。
对于他们而言,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种,是邺澧成功突破自己残留的伤疤,身魂合一。
另一种,却是身死道消。
世间最后一位鬼神,也身死于此,化为雨露与流云。
无论如何,这都应该是战将与燕时洵的最后一面。
没有了邺澧的阻碍,战将似乎可以向燕时洵吐露心意,趁着珍宝失去守卫的时机,窃取珍宝。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在天地苍生与燕时洵之间,战将选择了天地。
他清晰的看到了大道的心意,知道大道是想要为以后留下一种可能。
——就算大道崩塌,也有新的大道可以撑起天地,庇护众生的绝对安全。
为此,战将甘愿放弃一切。
包括他自己的存在,以及对于燕时洵的爱意。
融身天地。
而在邺澧的气息消失之后,燕时洵唇边的笑意缓缓回落,怔愣的站在原地,竟然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寂寥之情,心脏像是消失了一部分。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不知道何时,已经习惯了有邺澧在身边。
好像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回身,就永远能够看到邺澧在向自己微笑,似乎在说——
不管何时,他都不是孤身一人。
死局险境,有人陪他一起闯。
这是燕时洵曾经所没有过的感受,但是现在,他懂了。
并且不想要放手。
阎王平静的看着燕时洵,手中的折扇半掩去唇边的笑意,心中感叹,最不理解情爱的恶鬼入骨相,竟然也真的被酆都之主捂化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以我对那家伙的了解,只要是他所言,就不会失约。”
阎王拢袖驻步,笑吟吟的道:“比起担心他,你不如多关心下你自己,燕时洵。”
“接下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无论是邺澧还是我,都无法再帮你半分。不过……”
他歪了歪头,轻笑出声:“魂魄本就是独身走入生死的,不是吗?对于其他人而言绝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却是你早已经习惯了的寻常。”
“那就往前走吧,燕时洵。”
阎王向燕时洵微微点头致意:“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燕时洵敛眸轻笑:“大概在我回来之后,再看到的,就不是你了吧,阎王。”
阎王挑了挑眉,颇有些惊讶,随即笑吟吟回道:“被你看出来了。”
“早已经在百年前就已身死道消的鬼神,又何必紧紧霸占着一具肉身不放。”
他向燕时洵眨了眨眼眸:“我虽处处皆不存,却又无所不在。”
“不必担心,你的小傻子,会平安的回来。”
阎王摊了摊手,平淡道:“我停留太久,对他的身体也会有损伤。他毕竟不是你这样的恶鬼入骨相,对于鬼气,他承受不住。”
从溶洞外面隐约传来异响,以及狼群的嘶吼嗥叫。
两人都听到了,但谁都没有回头去看,只是了然的向对方点了点头,便同时转身。
一个手捧光团,向溶洞更深处的黑暗处坚定走去。
一个笑吟吟拢袖抬眸,视线冰冷的看向头顶洒下来的月光。
“月圆夜,起尸夜……”
阎王轻声呢喃,轻蔑的哼笑了一声:“有罪厉鬼,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轻巧的布鞋踏过嶙峋巨石,长衫衣角翻滚在身后。
他背过手去,不急不缓的向前走。
身后犹如有千军万马跟随,凶兽嘶吼咆哮,威势万千。
……
在踏进黑暗的某一步中,邺澧只听到脚下的土地一沉,耳边传来轻微的声响,随即便踏空进了黑暗中。
当他再睁开眼时,最先感受到的并不是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天地大道,而是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作为酆都之主时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力量,在从他身上迅速消退。
随之一起被抽离的,还有他的记忆……以及记忆中燕时洵的笑颜。
邺澧知道,这是他踏进了曾经的战场,大道在拿走他的力量和记忆,让他孤身一人重走成神路。
他不舍的多看了记忆中燕时洵的模样几眼,爱人的名字在唇齿间呢喃缠绕,却最终散落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当邺澧扶着剧痛的额头坐起身时,记忆已经彻底清零。
拔地而起的酆都,十万阴兵旌旗烈烈,万鬼哭嚎刀山火海,地狱嘶吼锁链响动……
全都已经消失不见。
站在这里的,不再是酆都之主。
只是凡人战将。
邺澧单手支着头,抬眸冷眼看去。
天际残阳如血,空气中都是不曾散去的弥漫硝烟,城墙上的将士们不曾放松过心神的死死紧盯着远处,手中弓弦已拉满。
这场战争持续了太久,已经打到城中粮草断绝,孤立无援的硬生生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城战。
但如今,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邺澧一生南征北战,从无败绩。新的势力忌惮邺澧至深,抽调了大量的兵力物力对付邺澧。
唯恐邺澧不死,战局有变。
更糟糕的,是来自身后的猜忌和中伤。
粮草和钱财早已经断了供给,全靠邺澧和这支精锐之军咬牙支撑。
可即便如此,每位将士心中,都已经很清楚这一战最有可能的结局。
但却无一人逃脱。
主将在,城在,百姓在。
将士们便在。
支撑着他们坚守到现在的信念,就是邺澧所言——绝不允许任何百姓,死在他们前面。即便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滴血,也决不放弃。
就算被砍断了双腿,折断了双手,爬,也要爬着冲向敌人,撕咬下一块肉来!
邺澧眯了眯眼眸,总觉得记忆中似乎有另外一个人,也常常带着一身血肉淋漓的重伤,不拼杀到最后一刻不罢休。
对于那人而言,只要不是最后一秒的死亡,就永远有翻盘的可能,足够他绝地反杀,于死局之中力挽狂澜。
但……那人是谁来着?
脑海中,只有居高临下恣肆的睥睨一眼看过来,一闪而过间,邺澧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但是那一刻,他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和无法克制喷薄而出的爱意。
邺澧下意识伸出手向身前的空气,想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找到那个令他心动的人。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或许这不过是他将死之前的臆想。就算不是,他和那人也注定有缘无分,危急的战局不会再留给他机会,让他去找到那人。
于是,伸出去的手掌僵在了半空中,随即,缓缓收了回来,无力的紧握成拳。
百姓的呼喊和祈祷声从身后传来,哭泣着求大军弃城离开,不要再管他们,自己去寻找生路吧。
他们很清楚,是一城的老弱病残拖累了这支精锐之军。如果不是顾及着他们,为了保护他们,将士们又怎么会处处掣肘,无法施展手脚。
即便是再最艰难的战场,这支军队也能够拼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
可邺澧却没有那样做,而是率领着将士们,誓死守护这座城里的生命。
百姓们抬起头,看着城墙上那道在殷红残阳下的高大剪影,眼含热泪的深深躬下身,感激那位将军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他们想要与将士们一起守城,却被邺澧冷言劝了回去,让他们尽可能的躲藏,叮嘱他们就算将士们全部身亡于战场,他们也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
百姓们在哭泣,怒骂着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可长鸣的号角声已经从远处传来,百万铁蹄动地而来。
尘土飞扬间,邺澧目光如厉电,直直看向远处大军的最前方。
敌军的将领高高的昂起首,耀武扬威以为这已经注定是一场轻松战斗。
他们有百万大军,精兵良马,粮草充足,但对方却已经疲惫饥饿,犹如困兽之斗,不堪一击罢了。
邺澧冷笑一声,挽弓搭箭,利箭疾射而出。
速度之快甚至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敌军将领察觉不对赶紧抬起头时,却已经晚了。
利箭直射进敌军将领的咽喉,不可置信的错愕定格在他的脸上,混杂着还没有消退的洋洋得意,狰狞而扭曲,成为了他对于人间和战场留下的最后情绪。
怎么,可能……
敌军将领死死的看着远处城墙上那道坚毅高大的身影,仿佛穿过尘埃与那位主将对上了视线,只觉遍体生寒。
直到死亡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所有人对于这位主将的恐惧和忌惮。
一生百余战,未尝败绩。
有那位主将在,叛党休想越界半步。
敌军将领后悔了,但是,已经太迟了。
他无力的缓缓从战马上坠向大地,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错愕惊呼声,战马嘶鸣焦躁踏蹄,尘土飞扬。
战斗还未正式打响,敌方百万之军,却已然混乱失序。
邺澧看着城墙下的混乱,冷笑着缓缓收起重弓,长臂重重挥下。
瞬间,早已经埋伏在四周的将士们立刻高吼着杀将出来,从四面八方驰骋冲向敌军。
本就因为将领死亡而大乱的敌军,立刻陷入了更加无序的混乱,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原本威风凛凛的队势,被冲散成了一盘散沙。
敌军的士气接连受挫,不战先畏,他们仰头看着城墙上的邺地旌旗,心中已经先有了退缩之意。
那样的人物,真的是他们能够战胜的吗……那哪里是将军啊,分明是神,未尝一败的战神!
但是,即便局势大好,邺澧却半点没有松懈。
他没有盲目自信的习惯,永远警惕谨慎才一直为他带来胜利。
邺澧很清楚,这是一场艰难死战,即便他和他所率领的将士们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微小的几率能够让城中百姓们顺利活下来。
他的名字,对于举国上下,就是一种标志。
一种绝不会败落的安定。
就如定海神针一样,镇守着这个王朝的兴盛与存在。
想要取旧朝而代之,唯一的可能……就是杀了他,摧毁立在每个人心中不曾倒下的旌旗。
邺澧知道,即便他能够凭着十万将士反杀百万大军,但后面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军队涌上来,蚂蟥一样的落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倒下。
战场上,血肉纷飞,厮杀声响彻天地。
当将士们抬起头时,就能看到他们的主将如山岳一般,撑着他们所有人的信念,坚定不可摧毁。
被刺穿了胸膛的将士含笑,坠落战马。
而血色的天空无限高远。
“噗呲!”
邺澧闭了闭眼,然后转身走下城墙,跃身上马。
这场压上了生死的战斗,足足打了三天四夜。
即便敌军有百万大军,丰足粮草,源源不断的增援,但打起这支精锐之军,依旧无比艰难,每向前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数以万计的死亡代价。
到最后,敌军的士兵们打得胆颤心惊,根本无法理解为何这些人如此拼命,虎狼之军令所有人心生畏惧。
‘因为父老在我身后,我无处可退,一退,就是百姓们的死亡。’
将士盔甲破烂,满身血污像个血人,却依旧执着向前,手中长剑指向敌军,气势震慑得周围敌军无人敢上前。
‘我的身后,是我保护的百姓,我怎能后退……’
尸体垒成了城墙,满地流淌着血河。
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终于在第四天天际将要泛白之际,重新恢复了安静。
十万将士对上百万敌军,却死守阵地,真的没有让敌军踏进城池半步。
百万敌军,都将性命留在了这里,作为他们轻蔑张狂的代价。
但是邺澧,也已经倒在了战场的血泊中。
尸横遍野。
百姓们颤抖着哭泣,为邺澧和将士们的死亡,为不停歇的战乱。
可当太阳升起时,百姓们迎来的并不是平静的生活,而是新一支敌军。
失去了将士们保护的城池,轻而易举就被敌军破门而入。
大刀从战马上挥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火焰燃烧在每一家的房屋上,仓皇奔逃中头颅滚落,血液汩汩流淌在长街的青石板缝隙间,汇聚成一条血河。
天光渐暗,整座城失去了声音,只剩下熊熊烈焰依旧在燃烧。
一只手臂从战场的尸骸间伸向天空,带着血污和纵横交织的伤口,死死撑着断剑艰难起身。
魂兮归来。
死亡后,将士们的英魂归来,重新回到冰冷的尸骸中,带着未曾完成的执念,想要看一眼自己以死亡守护的城池。
可邺澧和将士们看到,却只有城池里横倒满地凄惨死去的尸体,和燃烧后残留的余烬。
百姓们的脸上尚带着惊恐的神色,泪水冲开了脸上的灰尘,勉强辨认出他们的面庞。
有笑着为将士送过包子的妇人,有街头闲坐的大爷,有蹦跳跑过街头的孩童……
但是他们现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将士们听到,百姓们的魂魄在哭泣,想要问问天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鬼差拖着锁链前来,居高临下的蔑视百姓和将士们不甘的魂魄,说因为他们对死亡有所抱怨,所以他们有罪。
罪无可赦。
锁链绑缚魂魄,人们不甘的怒吼。
可他们能做的,似乎什么也没有。
人,如何能够与鬼神斗?
只有邺澧,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断剑,眼眸中怒火燃烧。
“你要去酆都吗?”
一道平静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邺澧赤红着眼眸缓缓回身看去。
那青年一袭长衫,长身鹤立,风姿卓绝。
他拢着衣袖,清隽的俊容上一派平静,似乎早已经知道邺澧会作何选择。
阎王静静看着眼前的邺澧,似乎重新回到了千年前那一眼。
遗忘了所有记忆的酆都之主,与千年前如出一辙的愤怒和坚定,是不曾改变过的坚守。
他浅浅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像千年前那样试图劝说邺澧,而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西南的方向。
“你要找的酆都,在西南。”
阎王敛下眼眸,平静的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杀了北阴酆都大帝,,夺去死亡的权柄,你将得以重新规划死亡,使得冤魂复仇,平息愤怒,前往轮回。”
天空中有闪电划过,惊雷如怒吼,大地震颤。
鲜血从阎王的唇边缓缓滑落,可他咧开了唇,却笑了起来。
“对我而言,从来没有觉得北阴酆都大帝做的事情是对的。即便他是我的上司,压着地府动弹不得,我也依旧轻视于他。”
“邺澧,我好像没有说过,在我看来,在你执掌下的死亡,才是死亡本该有的模样。有怨者报怨,有仇者报仇,血债血偿,以命抵命。”
血液滴落在刺绣精美的衣衫上,洇开一片血迹。
阎王却好像感受不到一样,依旧站在邺澧的对面,轻轻笑出了声:“我修行不够,做不到释然面对杀死我的仇人,抱歉,我只是个寻常鬼神,没有大道那样超然的境界。”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大道才不曾向我托付重任吧。不过,我不在乎。”
阎王耸了耸肩,笑道:“对我而言,因果循环,才是正道。”
“所以啊,邺澧……”
他伸出手,拍在邺澧的胸膛上,轻轻将邺澧向后推去:“去杀死北阴酆都大帝,接纳过去的你自己,成为新的大道吧。”
“你可以和千年前做出不同的选择,不要排斥身为战将的你自己。城破人亡不是你的错,你所做,已经远远超出凡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人事已尽。奈何,天命不放过你。”
邺澧错愕的向后倒去,身周的战场不断变化,黑雾翻涌,乌云低低压下来,惊雷怒吼不断。
但一切都好像是坏掉了的电视屏幕,雪花点不断上涌,模糊了本来真实的场景,让所有的尸骸和血色隐没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
阎王却在笑。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①
在阎王看来,邺澧从来不曾做错过什么,即便令邺澧悔恨了千年的邺地屠城一战,也并非是因为邺澧的错误。
酆都之主从来只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多,却没有想到过自己。
从这一点上来,邺澧这家伙,和燕时洵还真像啊……
阎王无声的叹息。
在邺澧戒备的注视下,阎王轻声道:“有罪者,不是你这个守卫者,而是加害者。正如燕时洵所说,真正有罪的人并不会反思,只有良善之人才会自责。”
“过去的你不应该成为你的伤疤,而应该成为你未来的奠基石。你见过曾经的死亡,痛恨北阴酆都大帝高高在上的冷漠,所以你才知道,你想要的未来应该是怎样的……你的道,足够有力,足以将你带向任何地方,即便是大道。”
血液从阎王的耳边流淌了下来,他喉咙间的鲜血更是让他的声音逐渐嘶哑低沉。
可他依旧笑得轻松,好像丝毫都不在乎自己这副七窍流血的虚弱模样。
从他介入大道对邺澧的试炼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下场。
但,那又如何?
阎王绝不会留下一丝会让邺澧魂飞魄散的可能。
就如他向燕时洵承诺的,即便是最艰难的局面,他也一定会把邺澧平安带回去。
从百年前他逃脱了诸神死亡,硬生生割裂开神名与力量镇守地府,却自己强撑着一缕残魂转世轮回,寻找生机开始,他就没打算做个听话的乖孩子。
他理解并敬佩大道,但是,他不信任大道。
正如他曾经并不相信北阴酆都大帝。
即便他不过是大道之下的小小鬼神,但是,他依旧有自己的力量和自由,去选择自己信任的大道和天地。
邺澧和燕时洵,让阎王看到了这份希望。
所以,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邺澧会做出和千年前一样的选择,他也绝不会让那种可能发生。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啊……你不是知道吗,又为什么这么生气。”
阎王低低笑着呢喃,似乎在向大道对话。
但他笑着笑着,却被喉咙间的血沫呛到,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颤抖着捂住唇的白皙手掌中,是鲜红到刺眼的血迹。
阎王却只是以扇掩唇,笑眯眯的向邺澧道:“换季感冒,失礼了。”
但失去了一切鬼神记忆的邺澧,却已经被身后的黑雾包裹,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消失在了战场上。
刚刚还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随着邺澧的消失,瞬间清扫一空。
没有满地的尸骸血河,没有残破的城池和燃烧后的余烬,鼻尖也不再缭绕着血腥硝烟气息。
只有一望无际的旷野,以及翻滚着咆哮怒吼的黑云层层压下。
天地四合,像是想要杀死阎王。
阴冷的风烈烈吹卷起阎王的长衫,血液滴落在精致的刺绣上,山河日月都染了血。
可他却眯了眯眼眸,站在原地缓缓仰头看向阴沉天幕,不曾有半分动摇和畏惧。
血液从阎王的眼底涌出,顺着清隽俊美的脸庞滑落,像是血泪哭泣。
但他的唇边,却依旧噙着不曾更改的笑容。
“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吧?”
阎王的声线沙哑,却语气轻松,甚至带着愉快笑意道:“难道邺澧不是你想要的大道吗?难道燕时洵不是你想要的生机吗?你该不会以为,如果邺澧死亡,燕时洵会像从前一样继续撑你的天地吧?”
“燕时洵啊,对感情迟钝得要命,可一旦真的爱上,就不会有任何抛弃爱意的可能。”
阎王轻声叹道:“如果邺澧身死道消,那燕时洵最可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掀了你,换一个大道来,天地依旧在。”
他耸了耸肩,轻松笑言:“我救了你,不过不用谢了,反正我也没想要为了你,只是为了万物生灵罢了。”
阎王背手而立,任由狂风吹刮过自己的脸庞,刀割一样的疼。
发丝缭乱了他的视野,让他看不清远在北阴酆都的邺澧,此刻是何种模样。
不过,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阎王相信,邺澧绝不是固步自封的人,他只是一直掩藏着自己的伤疤不肯示人。
即便千年过去,但邺澧的神魂,其实一直被困在邺地的城池上,为当年百姓们的死亡耿耿于怀。
邺澧需要的,只是其他人的一句话,点醒他。
然后,他自己就可以看清这辽阔天地,从樊笼中挣脱出来。
大道的试炼,也是为了这件事。
可大道不肯明说,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一切,想要让邺澧依靠他自己的力量做出正确的选择,成为足够强力的存在,甚至能够将大道替换下来。
不过,阎王却很不喜欢大道的这副“我不说,但你要懂”的做派。
他是个实干派,既然如此想,那就如此做。
为了这一句话,即便压上这缕残魂又如何?
他本就是个在百年前就该和诸神一起殒身的鬼神,应该随着旧的地府一同坍塌。
如今,有燕时洵在,地府有了新的阎王,以后的天地,也有邺澧支撑。
已经在没有什么,会令他挂心了。既然如此,身死又何妨?
阎王笑吟吟的看向天空,无所畏惧的准备迎接自己越界的惩罚。
“轰隆——!!”
惊雷劈下,大道震怒。
可刺眼的光亮中,阎王却笑得开怀。
“这天地啊,不是你一个的天地,而是众生的天地!”
“鬼神的时代已经过去,苍生不再需要鬼神,他们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鬼神只需要守卫阴阳,不使鬼魂侵扰人间。可你,大道,你让我觉得讨厌……”
“苍生,自立!”
阎王手中的折扇直指向天空,贯穿神魂的剧烈疼痛让他的笑容减弱,可他眼眸中的光亮,却锋利如刀,雪光明亮。
下一刻,一直被阎王紧握在手中的折扇脱手,坠向地面。
阎王却直到最后一丝力量耗尽之前,都没有露出半分折服之意,只是轻笑着呢喃:“谁让你给我留了机会骂你呢……”
然后,阎王终于失去了全部力量。
他缓缓阖了眼眸,张开双臂,微笑着任由自己向后倒去。
如云鹤展翅,清脆啼鸣。
击长空,制大道。
第330章 晋江
在阎王出现的时候,邺澧看着对方平静清隽的眉眼,刹那间好像有闪电劈开记忆,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
容颜俊美不羁的青年,拼杀于群鬼之中的身影,懒洋洋大型猫科动物一样瞥来的一眼……
那是只要稍稍想起,就会令他怦然心动的场景。
即便他很确定,身为将军的自己并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物。
但还不等邺澧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阎王推进黑雾之中,一切归于无形。
当他在睁开眼时,已经身处于另外的战场。
没有城池和满地的尸骸,只有漫天风沙,以及对面黑压压覆盖过来的军队。
……不,那并非他身为战将时所熟知的士兵。
而是,鬼差阴兵。
邺澧觉得自己应该会感到诧异,毕竟他一向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比起鬼神更相信自己的将士们,从未接触过与鬼邪相关的事情,更遑论了解。
可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一片平静,甚至对眼前形容狰狞可怖的鬼差,连半分惊奇也无。
就好像他早就已经非常熟悉这些厉鬼一样。
邺澧甚至发现,面对着对面铺天盖地而来,数不尽的鬼差,他仅剩的情绪,竟然是厌恶。
尤其是不远处还有身穿道袍的天师,在苦口婆心的劝他。
“您身为将军时的功绩,所有人都认可并且尊敬,但是如今您已身死,就该放下执念仇恨,安静的去投胎不好吗?如果您再执迷不悟,就是在扰乱人间的秩序,践踏死亡!到那时,不仅人间大乱,就连您自己也要面临酆都的震怒。您,您真的想要看到那种事情发生吗?”
天师焦急的看了眼身后逐渐靠近的鬼差,急得看起来像是想要冲过来,自己动手将邺澧从将要到来的战场上拉走。
“将军!您何苦?为了几个庶民,就要搭上您和将士们的魂魄吗?酆都绝非您可以战胜的,您不了解,我却是知道,自古以来,哪有生人或鬼魂能够战胜鬼神的呢?更何况是酆都这样的存在。这是注定会败落的一战啊!”
天师说干了嘴巴,伸开双臂挡在邺澧面前,想要将冲过来的酆都鬼差拦下。
“如果您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您只需要离开西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来平息酆都的愤怒。在您的庇佑下,无数人得以安稳度日,您和将士们不应该落得个酆都苦牢的下场。”
在天师身旁,还有不少穿着其他制式衣袍的人,他们手执法器利刃,隐隐躁动,对天师的作为不耐烦起来。
“和他说那么多干吗?都到这个份上了,如果酆都真的生起气来连累我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直接杀灭了这些鬼得了!不管生前做过多少事,死后就都是鬼,本就不该逗留人间。”
“对,不能留!”
群情激奋。
却和邺澧的冷静漠然,对比如此鲜明。
邺澧冷眼看着那些驱鬼者,却只觉得可笑,甚至连一丝怒气也生不起来。
只有失望在他的心中层层累加,直到耳边传来的话语压垮他对于驱鬼者的认知,彻底没有了期待。
邺澧抬眸,向被天师挡在身后的战场看去,却只是伸手将天师拂开到一旁。
“将军!”
天师大恸,眼中带着不忍。
“你以为,鬼魂为何践踏死亡?”
邺澧侧眸,冰冷的投过去一眼,神情厌恶:“执掌死亡的鬼神做错了,使得怀着怨恨死去的人,就连死后的公道也得不到,无法为自己复仇平息怨。既然旧的已经腐朽,那就要有新的正确出现,取代已经无法成形的规则。”
“你们维护的酆都,在我来看,才是最应该杀的恶鬼。”
邺澧仰了仰首,声线低沉而眼神坚定:“天地不给我这份公道,那我就自己来拿。那些屠城而亡的百姓……他们该有属于自己的下一世,而不是因为怨恨死亡,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愿,就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他们的魂魄,擅自妄为。”
此言一出,不论是天师还是其他门派的驱鬼者,全都错愕惊呆在了原地。
“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敢对酆都不满。”
驱鬼者惊呆了。
其他人看着越发躁动向这边前进的酆都鬼差,急得抓耳挠腮,气急败坏怒骂道:“你就不怕所有门派联合起来对付你吗!”
面对这样明晃晃的威胁,邺澧却只是轻蔑的呵笑了一声,就彻底将视线从驱鬼者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对面的酆都鬼差大军。
当驱鬼者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在邺澧看来,他们就已经没有与自己继续对话的必要了。
道不同。
对于邺澧来说,被驱鬼者们不理解甚至看不起的那些百姓们的魂魄,正是他无法释怀的执念。
他没能保护好那些百姓们,使得邺地城破人亡,百姓们怀着怨恨痛苦死去。
那最起码,就让他为百姓们送行最后一程吧。
——让他们可以复仇平息怨恨,然后顺利投胎。
如果天地连这份死后的公道也不肯给,那天地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既然酆都要苛待那些人们痛苦的鬼魂,那他……
就杀了酆都!
邺澧握紧了手中长剑。
在他身后,十万阴兵旌旗招展,气势惊人,幽绿的光芒缠绕在鬼魂身上,将士们的英魂追随于他,疾驰千里诘问酆都,即便渺小无力,也当战死沙场,为死后的公道一战!
北阴酆都大帝不曾看到过人间众生,不过没关系。
既然北阴酆都大帝不想看,那他以后,也再也不用看了。
邺澧漠然的如此想着,凛冽目光如刀锋,直直看向风沙中冲杀过来的鬼差。
他缓缓抬起手中长剑,剑指酆都。
将令之下,十万阴兵士气高昂的带着满腔愤怒,疾速冲进战场中。
即便对手是酆都,将士们也没有半分退缩畏惧之意。
他们很清楚,如果没能赢过酆都,那他们的结局,很可能就是在战场上魂飞魄散,得罪了执掌死亡的酆都,只有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可那又如何!
既然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就自当竭力!为他们,为百姓们,为千千万万含冤而死的鬼魂们,诘问天地鬼神!
驱鬼者们被这支即便死后依旧神勇锋利的精锐之军,吓得面无人色,在激烈冲撞的战场上抱头鼠窜。
他们无法理解,为何直面了酆都威势之后,这支军队却还能有勇气与酆都对抗。
可将士们却很清楚,执念化作不折的钢骨,支撑着他们的神魂,就算是远远强于自己的对手又如何?
执念不散,誓不休!
驱鬼者从鬼与神的战场上仓皇逃离。
邺澧却坚定向前,剑锋直指北阴酆都大帝。
这一战,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整个西南都成为了他们的战场,在生人不曾发觉的每一缕风和光里,压上一切拼杀彼此的道义,看究竟孰对孰错,孰弱孰强。
鬼差被打到心生退意,可将士们却越战越勇,一路策马向前,长驱直入。
最后一剑,重重劈下。
北阴酆都大帝不敢置信的看着邺澧,从未想到过一个小小鬼魂,竟然能伤到高高身居于神台的鬼神。
而他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了这一点。
北阴酆都大帝,身死道消,酆都成为了被遗忘的旧酆都。
而大道垂眼,新的酆都在远方拔地而起,轰然巨响中,认可了邺澧的道。
鬼气缭绕的战场上,邺澧回转身躯,看向北方的大地。
涉澧水而过,行于邺地,而登鬼神之位。
只要他彻底抛弃曾经身为凡人的自己,就可以离开西南的战场,走向新的酆都,成为酆都之主。
可,就在邺澧迈出脚步的那一瞬间,阎王的话语重新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有错的是加害者,而不是守护者,那些死亡的邺地百姓……不是他的错。
邺澧站在原地,却愣住了神。
他抬眸看向高远天空,垂在身侧的手掌却动了动,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长剑。
一直以来不愿回望的愧疚……
其实,是他画地为牢吗?
邺澧难得陷入了茫然难以抉择的境地。
可他的视野中,却好像重新出现了之前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人单手插兜懒洋洋的斜倚在侧,挺括结实的肩膀撑起黑色的大衣,他咧着唇角,漫不经心的扫过来一眼。
却令邺澧心神震动。
那一瞬间,来自青年的那一眼,劈开了天地对邺澧的限制,让他原本被压制剥离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重新涌现了出来。
而第一个冲进邺澧心中的名字——
燕,时,洵……
邺澧低声呢喃着青年的名字,唇齿间旖旎缠绕,仿佛这个名字有着玄妙的力量,可以抵过人间一切。
即便邺澧失去一切记忆,他依旧在看到燕时洵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对方。对燕时洵的爱意和渴望,让他得以冲破一切束缚樊笼,奔向他的爱人。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眼眸中不再如刚才一般冰冷肃杀,而是带着温暖如春水般的笑意,看向爱人的目光极近温柔。
邺澧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去。
他向自己的爱人许下过诺言,说他会立刻赶回去,而他不愿失约。
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家。
那是他好不容易放进怀中的珍宝,怎么可能随意忘记?
阎王的提醒在邺澧的神魂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让他得以在失去记忆的混沌中,始终保留着一丝局外旁观的清醒。以阎王的话语为引子,邺澧终于找到了发力点,足以敲碎自己千年来亲手画出的牢笼。
对燕时洵的爱意,以及因为燕时洵而重新生发的对人间的期待,终于使得那道被掩埋的伤口,重新开始缓缓愈合。
在邺澧想通一切的瞬间,身边的整个天地都陷入了剧烈的震动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寸寸崩塌。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禁锢邺澧的神魂。
广袤天地,无所不至。
“即便是最不愿意回首的过去,也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啊……”
邺澧抬眸看向邺地的方向,眼神悠长带着叹息。
但他的唇边,却勾起了一丝笑意。
时洵还在等着他,他要尽快回到时洵的身边。
他不想与他的爱人,分别一分一秒。
……
燕时洵在与邺澧和阎王分别之后,就继续向溶洞深处走去。
即便有手中的光团照亮脚下的路,但溶洞中地势复杂,怪石嶙峋暗藏危机,稍有不注意就会出现差错。
这使得燕时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紧紧抿着唇,专注于身周的环境。
正如他之前在看到石壁上被凿出的楼梯时所猜测的,从最初一代的村民们将尸骨运到溶洞中的时候,村民们就没有想过再让谁进来,打扰到在此安眠的将士们。
也因此,村民们并没有在溶洞中留下任何标记,可以让燕时洵作为参考找到通往埋骨地的方向。
这就极为考验着燕时洵本身的判断,意味着他必须要从溶洞中石壁和地面上的任何细微之处,尽力找到曾经有人走过的痕迹,试着跟随曾经村民们踩过的脚印,找到埋骨地。
但这谈何容易。
千年的时间足够覆盖掉所有人类留下的痕迹,即便曾经留下过线索和路标,也早已经在千年间被磨灭殆尽。
更别提溶洞本身就在变化着,无论是地势还是结构,都很有可能与千年前不尽相同。
难上加难。
作为驱鬼者,燕时洵虽然并不自傲,但也一直认为,很少会有自己不会的东西。
无论是风水堪舆还是算命占卜,六爻梅花二十八星宿,道家经籍诸多流派,虽然他平常并不显露这些方面的才能,走街串巷也只是帮人驱邪捉鬼,哪怕只需要一分钟也不愿帮他人算一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
相反,燕时洵对于风水卜算一道,很有造诣,在年轻一代的驱鬼者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即便是宋一道长或是李道长那的辈分中,能够胜过燕时洵的,也只有李道长一人而已。
毕竟是恶鬼入骨相,天赋卓绝,世间难有人与之比肩。
可即便如此,在溶洞这样的复杂地势中,燕时洵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溶洞不比在地面上,如果实在看不出地势走向,还可以试着从上方向下观察,也可以借助天象星宿,或者卜算方向。
在这里迷路或走错了方向,很难再回到正确的路上,更有可能是顺着莫名的岔路越走越深,不知走向了通往哪里的路。
而靠近鬼神的埋骨地,一切的方法全都失效,就连指南针在这里都只会被扰乱磁场,大道也无能为力。
只能靠燕时洵自己,凭借着他本身的洞察和直觉,摸索着靠近埋骨地。
燕时洵苦笑着摇了摇头,苦中作乐的想,溶洞中走这一趟,倒也卜算是没有收获,最起码他意外的发现了自己还有并不擅长的事情。
比如,盗墓。
在跃身跳过巨石,从潺潺暗河上越过之后,燕时洵站在石块上喘了口气,仰头向上看去。
不见天日的溶洞,简直像是巨大的天然陵墓。不需要任何人为的机关,只需要天然的地势遮掩,就已经足够凶险。
即便是燕时洵,在面对繁多的岔路口时,也不得不思考良久才能慎重的做出选择。
他所能依靠的,只有对于埋骨地的常识判断。
那些村民们既然是感念将士们的恩德,所以冒险为将士们收敛尸骨,就一定不会在藏匿尸骨的时候,将埋骨地选在风水不好的地方。
即便条件有限,他们也一定会尽可能选择风水好的方位,并且让埋骨地难以被发现,免于被打扰和破坏。
千年前,在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况下,村民们在依靠着自己本身对于当地地势的熟悉程度,选择了溶洞之外,也必然会知道溶洞中四通八达,地下暗河数不胜数。很有可能会有人从其他地方进入溶洞,或是通过地下暗河进来。
一旦意外被其他人发现埋骨地,不仅会打扰到尸骨的安眠,就连村民们也自身难保,会被新的势力刁难身姿死亡。
所以他们会选的……
燕时洵的视线看向溶洞中地势较高的地方。
村民们一定会将埋骨地,尽可能选在远离地下暗河的地方。
甚至最好,永远也不会被水淹没。
但是村民们怎么会预料到以后的情况呢?毕竟溶洞的地势并非一成不变,久居于此的村民们必然也知道这一点。
以他们对溶洞的熟悉程度,能够做出的最重要的一点判断……
或许,是地势极高的死路。
只有山体和山体之间并没有缝隙,使得暗河的水不会涌进来,地势很高,并且没有通往其他方向的小路,才会同时满足这几点要求。
燕时洵这样想着,有了方向,心中稍定。
溶洞面积极大,燕时洵在行走间大概估算了一下,光是他走过的这个最宽敞的洞厅,就大概有几十个体育场那么大,最高处足足有几十米,像是把整个山地和地底都掏空了。
但是最狭窄的地方,却是让燕时洵这样精悍的体型,都不得不屏息收腹,才能勉强通过。
有的地方更是只有一个洞口,能够观察到地下暗河的流动,却根本没有能够下去的可能。
这给燕时洵判断地势带来了极大的阻碍。
好在他虽然并不是地质系或专业的探险家,却在多年走南闯北的经历中,对于艰险地势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往往能够仅凭肌肉记忆和危险直觉,就能躲避开脚下的危险,下意识选择正确的道路。
另外一个帮上了燕时洵的,就是山壁上残留着的人工凿刻印迹。
不出燕时洵所料,之前的村民们,在溶洞里大量使用了工具。
除了石壁上被简单却有效凿开的石梯之外,村民们还用了绳索轮滑等物,确保将士们的遗骨可以被顺利送进他们挑选好的埋骨地。
毕竟从阎王口中所言的传闻来看,千年前,邺地的尸骨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为了防止被发现,村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在天亮之时,就必须撤退。
在那样紧凑的时间下,即便传闻中是附近的村民们都被号召起来前往战场,但将士们留下的骸骨有十万具之多,这样的数量对村民们来说,远远超出了他们能够负荷的强度。
即便是一名村民负责两具尸骸,一刻不停的穿梭于战场和深山,那些村民们也做不到一个晚上就搬走所有的尸骸,并且将尸骸顺利送地下溶洞。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大量使用了工具,并且形成了流水线一样的作业,可以支撑他们以最少的时间,运送大量的尸骨。
否则,当时也不会有一些版本的传闻中,说是天神发怒,带走了邺地战场上的尸骸。
毕竟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以当时的眼光来看,确实如有神迹。
燕时洵摩挲着下颔,将阎王说过的传闻重新在脑海中排查,再与眼前的环境相对照着,艰难却耐心的找出千年前可能遗留至今的线索。
就像筛细沙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和可能性。
好在那些绳索轮滑和一些自制的简单工具,都多多少少的在石壁和地面上留下了印记。
燕时洵更庆幸的,是现在是冬季,一年中探索溶洞最佳的季节。
夏季汛期时,地面上的江河涨水,地下暗河的水势也同样会凶猛上涨,甚至会将溶洞中一些狭窄低矮的地方全部灌满。
那个时候别说线索了,他根本连溶洞都别想进来,除非他变成鲛人游进来,否则就等着被淹死吧。
现在地下暗河的水位很低,几乎全都退到了石壁下面,将石壁完整的暴露在燕时洵的眼前,任由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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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些地势较低的地方,因为常年的暗河冲刷,早就被磨灭掉了所有可能的印记,但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少有暗河能够淹没,还是保留下来了大部分的痕迹。
无论是刻刀斧子留下的划痕,还是已经腐烂到几乎成了一团烂泥的麻绳,或是当年遗留下来的装置。
这些都成为了指引燕时洵通往埋骨地的路标。
地下暗河的水汽扑过来,溶洞中的气温极低,让燕时洵有种置身于冰窖的错觉。
好在,他在选择了几次岔路之后,渐渐摸索到了正确的方向,石壁上的痕迹证明着他的猜测。这让他振奋起来,在有了目标之后,就连身周的寒冷也可以忽略不计,一心向着埋骨地前进。
糟糕的环境使得燕时洵的体力被大量消耗,远远比他在地面以上行动要艰难很多。
再加上他在离开西南时,身上本就还带着没有愈合的伤势,这都使得燕时洵的状态迅速下降,还没有找到埋骨地之前,就已经面色发白,就连往日里薄红的唇瓣,现在都苍白没有血色。
燕时洵不得不停下来,扶着石壁稍微喘口气。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上,慢慢有血液蔓延开来,濡湿了绷带。
毕竟溶洞里的地形并不平坦,又有暗河涓涓流淌,经常需要燕时洵大幅度动作避开危险之处,以致于扯开了本来被包扎处理好的绷带,让已经渐渐开始愈合的伤口重新崩裂开来。
燕时洵抬手试探了下自己的伤口,修长的手指不断按压过去,确认自己现在的伤口情况。
疼痛顺着肌肉和筋骨蔓延,让他不由得痛哼了一声,却很快重新咽了下去。
在稍作休息之后,燕时洵重新走向自己猜测的岔路,脚步坚定。
他一直在按照自己所猜测的那样,选择向高处的岔路走,并且尽可能的查看有无死路。
当水流声渐渐开始听不见,水汽减弱,温度却开始下降的时候,燕时洵的眼眸中终于有笑意闪现。
快到了。
——远离暗河,藏匿于深处,不易被发现的埋骨地。
从狭窄的山体缝隙中挤过,又转过了两道弯之后,水声彻底消失在耳边。
而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在光团的照明下,四周被雕琢过的山壁,全都展现在燕时洵的眼前。
空旷的洞厅足有十几米的挑高,环顾四周,除了他自己走进来的路以外,再无其他小路岔道,紧密相连的山体石壁俨然一体,没有任何可以让暗河渗透进来的缝隙。
一切都如同他所猜测的那样。
最重要的是,就在燕时洵的身前,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当他将手中光团凑近时,就看到了上面刻下的字迹。
“邺地将士墓”
石碑上还仿照从前朝廷使用的奇珍异兽山川日月纹路进行雕刻,却比燕时洵曾经在博物馆和古建筑里见过的,要粗糙太多。
不是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过的,只是有着一把子力气的石匠笨拙的按照印象中的图案,大致描画雕刻下来的。
但是在燕时洵看来,和那些精美且代表着死后尊荣地位的石碑相比,这块由村民们立在这里的石碑,却远远更有意义和荣光。
这是邺澧曾经保护的人们,亲手为他加冕的荣耀,凝聚着村民们饱含热泪的感激和情感,远远不是死物能够衡量的。
燕时洵下意识屏住呼吸,手掌伸向那块一人多高的石碑,顺着落满了灰尘的石面擦拭,指腹缓缓摩挲着被从灰尘中露出来的碑文。
虽然当年在匆忙之下的雕刻粗糙,却也足够燕时洵看清碑文的内容。
而从碑文上的叙述,他也得知了千年前被真真假假传闻掩埋的真相。
这些碑文都来自收敛尸骨的村民们,他们郑重刻下的每一笔一划,都在诉说着在他们看来,将士们最值得称颂的功绩。
未尝败绩的精锐之军,却在偏远小城扎了根。
他们刚刚驻军于此的时候,百姓们无不敬畏军队的将士们,唯恐像以往那样,说错做错一件小事,就会给全家招惹来杀身之祸。
宁可和秀才吵架,不和军爷论是非,这也算是千年前那个时候的共识了。
无人敢惹浑身煞气杀孽的军爷,更何况是素有盛名的精锐之军。
但是这些新前来的将士们,却打破了人们旧有的印象。
为首的主将虽然凌厉肃杀,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却意外的并不是个可怕的人。
他会约束将士们不要随意骚扰百姓们平静的生活,勒令将士们尊重附近的百姓,会用钱财和百姓们购买粮食,而不是像其他军队那样强行征用,会随手帮百姓们解决纠纷,维护治安。
在这支精锐之军驻扎的时候,附近的百姓们都难得的从战乱动荡中,获得了片刻安宁,甚至恍惚有种自己身在盛世的错觉。
百姓们开始和将士们亲近起来,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自己家中被征兵离开的孩子那样,充满了慈爱和亲切。
而将士们也会在农忙的时候帮百姓们收获作物,帮他们盖房子,甚至为百姓们出头,打跑了征收不合理高昂税钱的官吏。
百姓们无不感激主将和将士们,觉得这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够遇到这样的大军。
然而,邺地一战,打破了所有平静。
正因为主将无论到哪里都深得民心,更有战无不胜的战神之称,独他一人就撑起了无数人的信念期望,更别提还有他那些骁勇善战的部下们。
所以,新的势力极为忌惮邺地,不论代价的要让这支队伍死在这里。
连同邺城的百姓们,也没有逃过新势力耀武扬威的屠杀。
当附近村子躲避进深山里的百姓们再次出来后,他们看着曝晒于战场上的满地尸骸,悲痛又震惊。
很多人都想要为将士们敛骨,奈何新势力有心侮辱这支军队,即便将士们死后,都狠心的想要让他们成为孤魂野鬼,尊严全无。
心有不忍的百姓们在暗地里聚集,商讨应对的办法。他们做好了准备,然后趁着夜色潜入战场,将带回的尸骨统统藏在溶洞中,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将士们死后的安宁。
将士们守护百姓们在人间的幸福平静,百姓们也愿意守护将士们的死后。
想要为将士们的尸骨守墓的百姓们,自发的聚集在一起,迁居到溶洞附近,形成村落,并且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少与外人交流。
他们自称邺地最后的子民,作为邺地的守墓人,在远离世外的深山里,闭塞却平静的生活。
石碑上被歪歪扭扭刻下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千年前那些村民的热泪和感激。
笨拙质朴甚至时有错别字的碑文,却远比任何名人大家流传百世的诗篇,都要来得更要打动人心。
燕时洵从指腹下的凹痕仔细辨认着文字的内容,读到一半时,已经眼眶发红炽热,喉咙哽咽。
光是从碑文中,他就已经能够想象当年的场景。
最残忍的战争和屠杀,以及冒死敛骨的村民们……
而令村民们如此爱戴感激的人中,有一位,是他的爱人。
在此之前,燕时洵只知道邺澧是酆都之主,却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邺澧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将军。
十几年前,他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位满身血污残甲的将军,也有过意气风发驰骋疆场的岁月。
而为了保护百姓们,那位将军,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热流涌进心头,同时涌现的,还有自豪骄傲之感。燕时洵低垂下眼眸,却轻笑出声。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自己对于邺澧真切的爱意。
这样的将军,这样的酆都之主,让他怎能不爱?
“邺澧啊……”
燕时洵眸光柔和,注视着眼前的石碑,像是穿透过了千年的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位执着到甚至撼动了天地的将军。
他不喜欢随意与人结因果,却也没有期望过有人能够理解他的选择,一直如孤狼独行,即便身处谩骂和指责中,也不曾动摇过自己坚守的道。
他未曾期待过有人能够陪在他的身边,更不认为有人能够理解他,和他同行一路。
可,邺澧做到了。
不仅如此。
越是探索邺澧,燕时洵就越是发现,这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坚持和道义,与自己何其相似。
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是一对。
每靠近邺澧一步,燕时洵都会有新的惊喜发现。
原本的陌生人,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被他接纳,甚至放在心脏和神魂中的爱人。
燕时洵甚至找不出一条理由,说他不该去爱邺澧。
在无人空旷的阴冷洞厅中,燕时洵低低的笑声反复回荡叠加,他的惊喜和爱意甚至无法掩饰,以邺澧为自己的骄傲。
“来找爱人尸骨这种事,也算是一件新奇的体验了。”
燕时洵缓缓站直身躯,他仰起头看向石碑后的洞厅,眸光柔和却坚定。
然后,他越过石碑,大跨步走向被凿开的石壁。
那里在千年前,被善良的村民们艰难开凿成坟墓的模样,保住了将士们的骸骨长达千年的安宁。
而现在,燕时洵要去寻找那些骸骨,使得邺澧能够接纳千年前的他自己,成为远超于鬼神之上的大道。
为那些村民们被屠戮而含恨死去的后代子孙,讨要一个公道。
在溶洞之上的废弃义庄中,那些无头尸,还有一口怨气不肯散去,他们的魂魄徘徊在深山之中,因为尸骸不全而无法离开,只能迷茫在此游荡,在死后也继续看守着邺地的陵墓。
但是,他们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燕时洵想要护送他们的魂魄前往投胎,得到他们本该拥有的,平静幸福的下一世。
所以……
燕时洵定了定神,手掌坚定的落在石壁上。
“吱,嘎——!”
第331章 晋江
“哗啦……”
趴伏在枯死树根上的野狼耳朵动了动,迅速抬起头,目光冰冷的看向四周。
不知何时,吹刮的阴冷山风停了下来,月光静静的遍洒山林,却连光秃秃的树枝都没有晃动一下。
但唯独远处的黑暗中,灌木丛摇晃树枝倾倒,像是被风吹动。
在月光大盛的光亮之地向黑暗中看去,很难看清黑暗里的情形,那会成为危险最好的遮蔽物。
却逃不过野狼的眼睛。
在它眼中,这个世界另成一番模样。
灌木丛后面,人形的轮廓绰绰晃动,却东倒西歪身体僵直,并且远远不止一人。
每一缕黑暗都纠缠着一道人影,摇晃的枯枝后面,人影一直排布延伸到远方,他们向野狼的方向走来,仿佛没有尽头。
野狼冷冷的站起身。
它站在树根上,像是守卫着溶洞的战士,冰冷的拒绝任何敌人靠近。
“哗啦!”
树枝猛地被一只带血的手掌抓住,分拨开的灌木丛后面,一道人影迟缓的迈了出来,双脚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发出笨重的声音,就连地面也颤了颤。
但是随即缓缓从灌木丛后面探出来的那张脸,却绝非正常。
那张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更加显得青白僵硬,没有半点血色,眼珠空洞浑浊,早已经没有半分生气。
可是那人的脖子上,却满是鲜血,红得刺眼。
血液顺着他的脖子流淌了满身,却并未滴落下来,而是早就凝固在了身上,使得衣服也跟着一并被血液碎肉乱糟糟的覆盖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抓挠撕咬过的痕迹。
如果燕时洵在这里,他就会一眼认出来,这人……
分明就是今晚被杀死在村子里的村民。
村长讲过的那个故事,确实没有欺骗燕时洵。
——当这里的人死去后,魂魄不会离开前往投胎,尸体也不会安静的躺在棺木里或者死亡之处,而是会在血液凉透之后,起尸归来,将死亡的眼睛对准还活着的人。
百余年前的那场屠杀,其他村的村民们心虚畏惧,生怕被灭了满门的村庄报复他们,于是想尽了方法不敢让那些魂魄前往地府投胎,唯恐他们会向阎王告状,让自己的罪行被揭露。
村民们将死去的魂魄钉死在了义庄的薄棺中。
可是他们不知道,同时钉死在这里的,还有那些魂魄的怨恨和执念。
这里也被他们自己改变,在汇聚了浓重怨恨之后,成为了起尸之地。
不仅那些被屠杀的魂魄无法投胎,就连村民们自己,以及后世的子孙们,也无法投胎。
害人终害己。
百余年前,那些人被“宝藏”蒙蔽了双眼,变得疯狂时,决计想不到,他们最后招惹来的祸患,会回馈到他们自己身上,让他们自己也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活尸。
野狼的眼睛阴森却清明,好像山间的生灵一直静静的注视着居住在此的村民们,看透了他们自作孽的下场。
眼看着那起尸了的村民摇晃着走向老榕树的方向,头狼威风凛凛的站在巨大的树根上,目光炯炯的冷冷直视黑暗中接连不断走出来的尸体。
“嗷呜——!!!”
头狼仰起头,对月长啸。
那声音悠长而阴冷,带着足以撕碎任何敌人的锋利和力量。
下一刻,黑暗中一双双幽绿的眼珠晃动,野狼群矫健的从山林间现身,迅速将老榕树团团围住,挡在那些村民活尸前方。
低低的咆哮声从群狼喉咙间响起,它们眼神凶恶,露出锋利的獠牙,流畅有力的身躯压下,做出发动攻击前的预备姿势,时刻准备冲上去撕碎活尸。
如果村民还活着,一定会被群狼环伺的场景吓得屁滚尿流,不等打起来就先自己腿软跑了。
但是死亡后的村民,只剩下浑浑噩噩的僵硬身躯,根本不知道畏惧为何物,依旧在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
即便不灵便的尸体被地面上盘亘蜿蜒的树根绊倒,也依旧费力的缓缓爬起来,执着的向着老榕树的方向走。
好像一切重新回到百余年前。
死去的村民忘了自己是谁,只是被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死亡和遗留的怨恨入侵,占据了他们死亡后浑噩的思维。
他们不是现在的村民,而变成了百余年前的祖辈,贪婪执拗的想要得到传闻中的宝藏。
而宝藏的方向,就是隐藏在老榕树下的溶洞。
一具接一具的尸体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东倒西歪的走向守在前方的野狼群。
头狼的喉咙间发出低沉威慑的声音,它低低的压下身躯,然后瞬间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射向走过来的活尸。
行动僵硬甚至连意识都不全的村民,哪里是山间野性生灵的对手,连反应都没有,就已经被野狼扑倒,死死按在地面上。
头狼的利爪踏在活尸的胸膛上,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睥睨的不屑和阴冷,像是在看一团垃圾。
村民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法动弹的事实。
他开始缓慢的挣扎起来,出于被驱动的本能依旧想要站起来往溶洞的方向走,却只能像个划水的乌龟一样仰躺在地面上,在野狼的利爪下挣扎着挥舞手臂。
却无法移动半分。
头狼咧开嘴巴,像是在轻蔑的嘲笑。
随即,利爪挥下,直冲向活尸的天灵盖而去。
“噗嗤!”
碎肉混合着血浆,红红白白像是被摔烂了的西瓜。
村民挥舞着的手臂僵住,然后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不动了。
在头狼的率领下,狼群凶狠冲向聚集过来的活尸,行动僵硬迟缓的活尸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野狼的利爪按下,一声声重响之后,变成了地上的一团模糊血肉。
血腥味弥漫开来,死寂闭塞的义庄后山,变成了活尸的屠宰场。
野狼不再像是之前与燕时洵等人相遇时的温柔安静,当它们露出利齿爪牙,就重新成为了顶级的狩猎者,一举一动间,取人性命。
这些山间的野性生灵对此地的情况极为透彻,远远比村民们更加清楚属于这里千百年来的真相,知道谁是它们要保护的存在,谁是它们的敌人。
即便是鬼魂,也是温柔善良的生命。可活着的人,却是厉鬼。
野狼矫健的身姿在满地尸骸血肉间辗转腾挪,厚实光滑的皮毛在月光下犹如水光般层层波动,跳跃间肌肉紧绷出漂亮流畅的线条。
而在这份野性力量的美感之下,是毫不留情的死亡。
冲向溶洞的村民有几十个之多,前赴后继的涌过来,又一一倒在群狼的利爪之下。
当头狼停下时,已经是倒伏遍地的血腥尸骸,再没有一道站立着的身影,只剩下一团团和烂泥混合在一起的红白碎肉。
其余野狼也都傲然昂首挺胸,慢条斯理的从尸骸上收回利爪。
但是当头狼仔细查看过地上的村民数量后,却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
被怨气驱使着包围了溶洞的村民,只有今夜被杀的村民数量的一半。
那,另一半呢?
头狼很清楚,这些村民不会有什么善良可言。
从百余年前那场屠杀之后,怨气一起缠绕在义庄附近不肯散去,而杀孽也跟随着那些屠杀者,一起顺着血脉流传了下去。
当年的屠杀者们拿着从被灭门的村庄抢走的一切,粮食财物和一应生活用品,去养育自己的孩子。
风车上还带着血,从死去的孩子手里被抢走,被笑着交到另一个孩子手里。
米粒上还飞溅着血液,就被满不在乎的清洗下锅。
当一个家庭流淌着血与泪惨死在冰冷的土地上时,另一个家庭在欢笑着享受一顿丰盛的饱饭。
从那时起,罪孽就开始流传,被积攒在现在这些村民们的魂魄中,和他们本身的罪孽一起,悄然滋长。
今夜,当那些村民们被归来复仇的鬼魂屠戮至尽,死去的村民们也被当年祖辈留下的杀孽和不甘控制,一心想要去寻找当年的“宝藏”。
可以说,起尸后现在村民,已经不再是他们自己。
只是被罪孽操控着的行尸走肉而已。
正因为头狼看得清楚,所以它不相信,只来了一半村民是因为另外一半善良不想作恶。
既然如此,那另一半……
蓦地,头狼突然想起来之前自己为之带路的那位青年,叮嘱过溶洞外面要交给他,而在溶洞外面,不仅有义庄。
还有山另外一边被屠戮的村子。
和青年同行的那些人,被暂时安置在了那里。
难不成?
就在头狼疑惑的时候,突然间,它的耳朵动了动,敏锐的听到了从远处夜空中传来的惊呼喊叫声。
瞬间,它的表情变得凶恶起来,紧皱起来的五官不再是面对燕时洵时的冷酷帅气,而是变得极具攻击力,漂亮的眼睛中一片杀意。
它低低的怒吼着,彻底被这些即便死后也不知悔改的村民们激怒了。
头狼转过身,向身后的狼群低声嘶吼了两声,传递着自己的命令。
群狼随之低下头,从喉间发出低沉的震动,以示服从忠诚。
更有狼群从四周的山林间嗥叫回应,牢牢守住山脉,不允许任何活尸和鬼魂越过这道山峰,去伤害山另一边的人们。
既然这里的怨恨始于百余年前的屠杀,那无论是当年惨死的村民们,还是被复仇杀死的人们,都应该留在这里,在事情最初发生的地方解决。
而不应该波及到过路的外人。
头狼在交待清楚命令后,就立刻转身疾驰而去,顷刻间便如一道银灰色的闪电一般,直冲向幽暗的山林,迅速越过山峰在树林间跳跃飞驰,几乎脚不落地的奔跑向惊呼声发出来的地方。
村民们早已经被复仇屠杀,整村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现在在这附近仅剩的活人,就是和那个青年同行的人们,他们就住在村子外面的房屋中。
但他们的保护者,现在却在溶洞中,为了保护天地苍生而战。
既然如此,头狼不介意暂时成为那些人的保护者,直到那青年回来。
——反正那青年也嘱托过它,它不是言而无信的狼,否则何以在群山众狼间立威?
不能视而不见,自然只能出手相救。
头狼的眼神坚定凛冽,月光照射下来,它剔透的眼眸漂亮如落满了星辰,一身银灰色的皮毛在迅速刮过的风中柔软的起伏。
凡是它迅速跑过的地方,树林就像是被银灰色的闪电劈开了一条通路,枝叶向两侧倒伏,露出一条毫无障碍的通路,直指向村外的那间房屋。
南天是最先觉得不对劲的。
从燕时洵等人离开之后,南天自觉责任重大,就一直心情沉重的裹着被子坐在椅子上,在众人呼呼安睡的时候,连合眼都不敢。
他一手紧握着燕时洵留给他的符咒,一手拿着随手从房屋里找到的农具当做武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房门外面,紧张到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唯恐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路星星咬牙留下断后的身影和燕时洵的嘱托,反复在南天脑海中出现,像是两种不同的力量,一直拉扯着他的思维,让他既恐惧却也不敢放松。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在参与这档节目之前,南天只是个因为害怕鬼,而被“耍大牌”这种负面新闻缠身的三线小明星,苦苦挣扎在流量中,每天想的都是粉丝和舆论,根本无暇顾及在这之外的其他事。
对于南天而言,会参加这档节目,只是因为导演张无病开出的丰厚报酬,能够让他得以暂时缓解眼下的难题和压力,可以稍微喘一口气。
他想着反正流量下滑自己也没有工作,档期空得很,不如赚点钱,就根本没报有任何期待的来了。
可南天万万没想到,他随意做出的一个决定,却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正因为参加了这档节目,遇到了燕时洵,所以南天这样的普通人,才能看到南溟山的真相。
他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怕鬼阴影后的真相,是因为有阿婆在保护他,从此再也不畏惧鬼魂。他见到了南阿婆最后一眼,这一次终于好好道了别,让南阿婆可以安心的离开。
他也知道了原来自己并不是普通人,于是捡起南溟山濒临失传的神婆血脉,立誓要成为守护南溟山传承的守山人。
那个时候,南天真的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多了。
作为正在上升期的明星,他能够逐步处理自己的工作,为彻底退圈做准备,并且打定主意退圈后在南溟山定居,从此不稳世事,一心一意守护南溟山。
这样的决定,放在任何圈内人的身上,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决策。
很多人也对南天的选择惊诧不已,并且在听他说过自己的想法后,即便是往日的竞争对手,也对他很是钦佩。
南天也因此觉得,自己好像很不错。
可直到他看到海云观的道长们悍不畏死的冲进西南,燕时洵置生死于度外力挽狂澜,李道长和乘云居士以身殉道,路星星重伤到濒死,救援队员和一应后勤人员不眠不休的支持保障……
南天才终于知道,自己曾经不过是自我感动,其实对驱鬼者的认知,有多么的浅薄。
和燕时洵相比,他简直像是牙牙学语的三岁稚童,天真的以为传承南溟山只需要看看书学学符咒就行。
他却没有意识到,其实对于真正优秀的驱鬼者而言,无论是经籍还是符咒,都不过是他们用来守卫阴阳,保护万物生灵的手段工具而已。
燕时洵和道长们从来没有觉得他们自己有多伟大,可他们才是真正伟大的人。
以肉身生命铸就一道不会倒塌的围墙,将危险挡在普通人的世界之外,让人们的安宁幸福不受侵扰。
在普通人不知道的地方,有一道道身影沉默驻守,为他们守护每一个夜晚,让他们可以迎来每一轮新生的朝阳。
可那些道长们,却有很多,再也迎不来自己的朝阳。
他们死在了黎明前黑暗的长夜里。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功绩,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死。
可无论是燕时洵还是道长们,他们也不需要这样的虚名。
事了拂衣去,淡漠而超然。
当南天终于看清这一点时,只觉得愧疚到无以复加,为自己之前的天真而感到惭愧,甚至不想要面对自己。
南天没有告诉燕时洵,当他听到燕时洵说路星星还有救时,高兴到几乎喜极而泣。
他深感被救的不是路星星,而是他自己。
如果路星星真的死在那里,那会成为南天一生的悔恨和阴影,他无法饶过明明继承了神婆血脉,却没有和路星星一起并肩战斗,反而苟活下来的自己。
所以,当燕时洵将保护众人的任务交给南天的时候,南天只觉得自己被拯救了。
是燕时洵把将要坠入悔恨泥潭的他拉了起来,给了他再一次选择弥补遗憾的机会。
在房屋里安详的睡眠声中,南天恍惚觉得,是不是燕时洵看出了他的想法,所以才故意这样做的?
不过南天知道,就算他去问燕时洵,燕时洵也只会漫不经心的敷衍他,并且连理由都敷衍到毫不走心。
这就是那人一贯的作风啊。
不论什么都扛在肩上,却笑得恣肆快意,好像即便是天地的重量也无法将他压垮……
却令人感到如此心安。
南天苦笑着摇摇头,眼中却满是温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在自己没有发觉的时候,被燕时洵保护了。
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棉被,在这阴冷的夜里给自己一点温暖。
房屋里的炉火早就已经熄灭了,温度在慢慢下降。
其他人能够缩在被子里挤在一起取暖,但南天只能哆哆嗦嗦的坐在椅子上,冻得牙齿都直打颤。
“咯,咯……”
轻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南天一开始以为,这是自己牙齿骨骼颤栗的声音。
但是慢慢的,他发现了不对。
当他尽量停止抖动的时候,那声音也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
就好像是……从远处逐渐靠近过来。
南天心中一惊,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燕时洵之前说,村子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他第一个排除了村里人想要趁夜晚偷袭的可能,随即怀疑起了是不是附近山林里有野兽下山觅食。
但是南天屏息大致听了半晌,却发现那并非他印象中野兽会发出的声音。
反而,像是鞋子在地面上拖行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南天心中升起。
该不会……是那些死了的村民诈尸了吧?
他不敢怠慢,立刻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握紧了手里的农具,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户后面向外看。
虽然深山的夜晚是黑暗的,但好在今夜的月光极为明亮,让南天得以在昏暗的室内,看清了外面的情形。
他看到,一道像人的影子,从院子外面隐约滑了过去。
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那人的走路姿势很是奇怪,像是腰椎彻底弯折了过去,头颅却向前耷拉在胸前,走起路也歪歪斜斜的没个直线。
如果这真的是人的话……怎么会有人的身体,可以被扭曲弯成好几段?
除非,那是死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想法吓了南天自己一跳,他赶紧回过身,去推醒宋辞,想要让小少爷帮自己看看确定下,到底是他眼花多想了,还是危险正在靠近。
虽然小少爷身娇体弱,战斗力比不上一只鹅。但是在南天看来,小少爷是除了燕时洵以外最冷静理智的人,这种需要找人商量的时候,找小少爷准没错。
宋辞睡得迷迷糊糊,就觉得梦里有一只狗一直在用头顶自己,烦得他伸手就去打狗,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都和狗合不来。
但下一秒,南天的声音从他的耳边传来,带着些许急切。
“宋辞,小少爷?你帮帮我。”
宋辞:“?”
该不会是今天白天的时候太紧张了吧,怎么会做这种诡异的梦。
他半信半疑的勉强自己睁开眼,结果真的看到了南天急切紧张的脸,顿时睡意全无,翻身坐了起来,还带着枕头印子的脸上已经一片严肃。
“发生什么了?”
南天怕惊醒旁边的众人,发出声音吸引来外面那个像人非人的东西,于是只敢用气音配合上自己的比比划划,向宋辞说明外面的情况。
可能是被窝外的空气太寒冷,或是极具恐惧之下血液疯狂涌向双腿,身体的本能在为逃跑做准备,使得体温开始下降。
宋辞缓缓睁大了漂亮的眼眸,冷得直发抖。
他立刻掀开被子冲向窗户,却在刚用手掌擦拭掉玻璃上的雾气想要看清外面时,猛地对上了紧紧贴在玻璃上的一张脸。
那张满是皱纹灰斑的脸上还带着迸上的血迹,挤在玻璃上使得面部都变了形,本就丑陋的脸更加狰狞,眼珠却无神的死死盯着玻璃后面的众人,不知道已经在这里无声无息的注视多久了。
在月光下,这张恐怖的鬼面显得更加骇人。
宋辞猝不及防对上这样一张脸,毫无防备之下吓得心脏都停跳了一瞬,面色迅速苍白冰冷了起来。
紧随其后的南天也被吓得不轻,下意识的喊了一声。
即便他很快就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那短促一声中饱含着剧烈惊慌,仍旧像是将要被猎杀的小动物一样,充斥着求生的本能,惊醒了其他小动物。
其他人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猛地有种自己被猛兽盯上了的危机感,本能的清醒过来,迷茫睁开眼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南天听到身后传来的响动,连忙回过身,急切的向众人做了个“嘘”的手势。
众人虽然疑惑,却还是出于对同伴的信任而乖乖捂住了嘴,安静的在原地等待。
南天则一把将宋辞拽了下来,两人屏住呼吸蹲在窗户下面的围墙后,屏息等着外面那东西离开。
而玻璃外面那张鬼面,一直紧贴着玻璃,试图看清里面的情形。
但一片黑暗,实在难以看清。
半晌,那狰狞的活尸好像是觉得屋子里没有人,就将脸从玻璃上拔了下来,摇摇晃晃的转过身,准备向院子外面离开。
众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松了一口气。
安南原憋得眼含热泪,脑海中乱糟糟的联想差点逼疯了他,吓得他直到这时慢慢放下捂住嘴的手掌,还打了个哭嗝,坐在被子堆里半天缓不过神。
众人也都担忧着赶紧向南天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南天叹了口气,也觉得手脚俱软,瘫坐在椅子上向众人言简意赅的说明自己看到的情况。
“你是说……有可能是村子里那些死尸诈尸了吗?”
宋辞神情严肃。
南天点了点头,道:“虽然我并没有实地看到村子里的样子,但是我听到了燕哥说的话,之前村子里就发生过人死后起尸,撕咬杀死其他人的事情,虽然是在百余年前,但是现在再一次发生,也不是不可能。”
安南原听得浑身发凉。
距离他不足一公里的地方,就躺着大量的尸体,整个村子里没有活人,那他们睡在这里,和睡在乱葬岗有什么区别?顶多在头顶加了个盖子,不至于席地幕天。
最可怕的是,那些尸体,竟然还会起尸啊!!!
安南原被吓得直接厥过去的心都有了,感觉自己从此对睡觉都要产生阴影了。
谁知道他在睡觉的时候,会不会隔壁就有复活的尸体在盯着他,想要趁他熟睡的时候下手杀了他……
“确实有这个可能。”
赵真看到了周围人的害怕情绪,但他没有选择安慰众人,而是平静的说出最可能的情况,冷静分析道:“燕哥说过,山另一边不是村子,而是一个废弃义庄,里面很有可能有残留下来没有搬走的尸体。”
“如果加上废弃义庄那边,两边同时起尸,那燕哥和我们就处于相同的情况,都要对付各自的情况,燕哥可能来不及回来救我们。所以。”
赵真抬起头,眼神坚定的看向南天:“如果真的是村子里起尸,那我们就要自救了。”
“燕哥不是给你留了符咒,并且说过已经联系了救援队,天亮的时候赶来吗?燕哥既然这样说,就代表着他有把握能够在天亮前解决这一切,赶回来和我们会合。”
“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要撑到天亮,就能等来燕哥。”
赵真轻声道:“那我们就赢了。”
白霜吓得裹紧了被子,只能尽可能的向同伴们靠近,身边的众人让她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她从未这样感激过大通铺,觉得如果今晚是分开住的,那她一个人大概真的会被吓得半死。
在听到赵真的话后,白霜点了点头,深表同意:“如果只是撑到天亮的话,应该会很容易吧?”
宋辞却皱紧了眉头,觉得没那么简单。
如果起尸的话,很可能不止这一个,最坏的可能,是整个村子上百具尸体全都“活”了过来。
并且他们暂时居住的房子本就在村外,距离村民们死亡的地方有些距离,即便如此,却还是被尸体找上了门……
要是那些活尸一个接一个的找上门,那他们要面对的难度,恐怕要翻倍再翻倍了。只要有一次没有成功,被活尸发现,那就要面临更加危险的境地。
在宋辞的提醒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迅速穿衣起身,尽可能的在房屋里找趁手的武器,不管是锅碗瓢盆还是遗像烛台,都被他们拿在了手里,紧张的准备着。
就在宋辞刚在赵真的唠叨下不耐烦的把大衣扣子全扣上的时候,一声巨响突然从后面传来。
众人心头一跳,赶忙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结果他们就看到……
在房屋后面的厨房窗户,已经被打碎了。
他们听到的那声巨响,就是从窗外投掷过来的巨石砸在地面上发出的。
而一只沾满了血液的手臂,已经从窗户外面伸了进来。
那手掌“啪!”的一声死死握住窗沿,就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土和血肉。
随即,一颗被砸得稀巴烂血肉模糊的头颅,缓缓从窗户后面升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场景吓了一跳,还有人被恶心得直反胃酸,一阵阵的想要干哕,眼里都是生理性泪水。
南天见状,立刻握紧了手中铁锹快速冲了过去,一咬牙一狠心,一锹拍向那想要顺着窗户大洞爬进来的活尸。
“咚!”的一声声响,铁锹敲击头盖骨的声音格外清脆。
南天本就被吓到了,又想要保护身后的人,因此用出的力气格外的大,几乎是不计后果的全力一击甚至用上了燕时洵借给他的力量。
那活尸,也应声倒下,从窗台缓缓滑落了下去。
只剩下糊在铁锹上的血肉碎骨,和窗台玻璃上残留的血手印,还在提醒着众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但不等大家高兴的松口气,觉得危机解除,就听到“砰!”、“砰!”几声巨响从身后传来。
一转身,他们就看到前院的几扇窗户,竟然都被从外面投掷过来的石块砸了个粉碎。
冷风从外面灌进来,立刻驱散了刚刚房屋里残留的暖意温度,变得冰冷起来。
而睡眠时带来的安心气息,也已经荡然无存。
只剩下阴冷的过堂风,从前后的窗户之间呼呼吹过,吹得众人透心凉。
一颗头颅先从窗台爬了上来,然后是手臂,脚……那尸体就像是被人敲碎了浑身的骨头一样,柔软得像是章鱼一样,顺着墙壁迅速从外面向房屋里攀爬。
在它后面,还有其他活尸在等着冲进房屋里。
失去了遮挡物之后,所有人都能看到,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有这么多尸体包围住了他们住的房屋。
刚刚那个打碎了后面窗户的尸体,竟然是在声东击西!
宋辞恨得牙缝直痒痒,简直想要把刚才那尸体拽回来再揍一顿。
但是现在也只能握紧了手里的烛台,准备和冲上来的尸体殊死搏斗。
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是它死就是他死。
宋辞强烈的胜负欲和骄傲,不允许他输给一个这么丑陋恶毒的东西!
南天第一个挥舞着铁锹冲了上去。
“啊啊啊啊!!!”
他根本没有系统学过搏斗术,全凭着一股冲劲和蛮力,挥舞着铁锹就是一顿乱拍,拼命的敲打着窗户上想要往里爬的尸体。
南天心里现在就一个想法——绝不能让这些尸体真的冲进来!
就算现在窗户被砸烂,变成了尸体冲进来的突破口。但只要他们守住每一扇窗,就不用担心从后背袭来的攻击,他们就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这就是他们的城池,他们就是守城的将士。
只要城池在就能给他们提供保护,而一旦城破,他们就会陷入尸体包围过来的海洋,腹背受敌难以支撑。
白霜也“啊啊啊!”的尖叫着,甩着手里的大铁锅闭着眼睛就哐哐哐的往窗台上砸去。
她不敢看身前的情况,但只要一闭眼睛,就能想起刚刚看到的被砸得稀巴烂,连脑浆都像椰浆一样冒出来挂了满头的头颅。吓得她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全是凭着一口气在防卫。
但是这一幕,却让旁边拎着铁制烧水壶痛击活尸的综艺咖,也不由得频频侧目,目瞪口呆。
白霜大概不知道,她现在的样子,不仅骁勇凶悍,还比活尸看起来恐怖多了……
最起码综艺咖有一瞬间觉得,被大铁锅抡得血肉模糊扁扁一片的活尸,反倒像是被欺负的小可怜。
但他马上就被耳边的尖叫声惊得一哆嗦,继续专注于自己眼前的真尸打地鼠游戏,拼命催眠自己这不是尸体是地鼠这不是尸体是地鼠……
更诡异的,大概要数拿着巨幅遗像揍人的安南原了。
他在把一具活尸揍得挂在窗台上不动了之后,大家才猛地发现,他手里那副遗像,竟然就是眼前的活尸!
“……这人大概自己也没想到,他死了之后还有一劫,是被自己的遗像打死。”
赵真眼神复杂,看向安南原的眼神充满了惊奇。
但他慢了几拍之后,意识到不对劲:“等等。”
“如果是遗像上的人,那说明这人早就死了,根本不是今天晚上死在村子里的那批村民。”
赵真与南天面面相觑,都发现了问题所在。
“所以,这尸体哪里来的?”
宋辞愣了半拍,接话道:“废弃义庄?还是墓地?”
“坏了!”
南天一拍大腿,发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
不仅是村子里今晚被杀死的那些村民起尸了,很有可能附近坟地里的尸体……全都起尸了啊!
那得是多庞大的一个数量?
南天甚至不敢细想,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力瞬间压在了他的心脏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都不知道,以往燕时洵在面对类似情况时,究竟是怎么保持平静理智的。现在换成他,他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线来,只能机械的抡着手里的铁锹,拼了命的守住现在的房屋。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样下去根本不是个事。
他们才几个人,面对未知数量的活尸,很快就会体力不支,到那个时候,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南天,你学的符咒或者巫蛊之术里,有没有什么能应对现在局面的?”
赵真一边顶在最前面,撑着不让尸体冲进来,一边咬牙向南天喊道:“不管是什么,不管熟不熟练都无所谓了,赶快用!”
南天却急出了一身冷汗:“学毒先学医,制蛊先解蛊。我这样的初学者,学的大多是治疗和防御啊!”
赵真被逼得就差发疯死马当活马医,说那你把尸体治活,它们就不像现在这样疯狂攻击了,最起码知道疼就知道怕。
但就在这时,赵真忽然觉得,自己眼前,有一道银色闪过。
“唰!”
眼前的尸体,应声倒下。
不等赵真看清,就见那银色不断在房屋外面闪耀着光芒,凡是那道光划过的地方,尸体都失去了之前凶恶攻击之态,软软的倒向地面。
众人的防御压力骤然减轻。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外面划过的弧光,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月华流淌进了人间,化为刀锋。
安南原愣愣看着,眼中满是惊艳。
直到那道银色停下后,众人这才看清,那哪里是什么月光。
分明是一匹银灰色皮毛的矫健野狼。
它高高的昂着首站在月光下,眼神睥睨凶恶,是野性的生灵,骄傲而灵性。
第332章 晋江
在看清屋外帮助他们拦下了活尸的,竟然是一匹狼之后,所有人都惊讶得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虽然帮他们阻拦下了那些活尸,他们很感激,但是,这可是一匹野狼啊……不知道通不通人性。
要是野狼想要伤害他们,从刚刚野狼的动作来看,他们还真的没有反手之力。
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况,让所有人的脸色凝重,紧紧握着手里的武器不敢松懈。
但野狼只是满不在乎的扫了眼众人手里的“武器”,便懒洋洋的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个跃身跳上墙头,昂首肃穆向远方看去。
“……我怎么觉得,我被一匹狼看不起了?”
安南原怀疑人生的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惊吓过度,出现了幻觉。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巨幅遗像,黑白照片上形象并不好看的老头也阴沉着眼睛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这个,确实也算是武器吧?”
他怎么觉得,刚刚野狼看过来的眼神,分明在说:就这?呵。
“???”
安南原歪了歪头,满脑袋都是问号。
白霜也眼神复杂的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大铁锅,深有同感的道:“我也……”
有什么看不起大铁锅的?这可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上可扛子弹刀枪,下可做饭炒菜,必要的时候还能背在身上,怎么就不能当武器用了?
南天看着野狼的动作,却犹豫了一下之后说:“它是在瞭望敌情吗?看村子里那些尸体?”
他的声音很轻,很多人都没有听到。
野狼却朝着南天的方向慢悠悠勾了勾尾巴尖,像是在回应他。
南天瞬间震惊了:“啊???这狼该不会真的能听懂我的话吧?”
野狼不屑的打了个鼻响,觉得自己高估了和燕时洵同行的那些人的智商,根本沟通不了。
它毛茸茸的耳朵弹了弹,站在高处的视线越过树林和房屋围墙,一直看向村子里,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在那些活尸倒在野狼利爪之下的同时,它也在默默的数着数量,对照着今晚死在村子里那些人的数量,一个个数过去。
但它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嘉宾们不知道村子里的具体情况,但野狼却对自己的地盘很是熟悉。
它日夜在山间巡察小憩,连山里有几个鬼魂都一清二楚,更何况村里活人的数量。
比对之下,它就发现,除了数量问题之外,还有那些活尸本身的异常。
——其中有几具活尸,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甚至在模糊腥臭的皮肉下露出了白骨。
这些根本不是今晚被鬼魂杀死的村民。
而是从前就已经死亡,早就下葬埋在后山的人。
野狼很清楚,这是百余年前遗留下来的怨恨和罪孽,开始彻底蔓延在这片土地上。
于是当初那些屠杀者的后代子孙,没有一个能够逃过这份流传下来的罪孽,全都成为了非人非鬼的活尸。
怪不得,它在从山林间跑过的时候,听到了轻微的声音……
野狼瞥了一眼身后房屋里的众人,在看到他们根本没有搞懂现在情况的样子后,又嫌弃的收回了视线。
根本沟通不了,一群蠢兮兮的人类。
“哦哦哦!没错!就是这个眼神。”
安南原神情激动的指着墙头上的野狼,示意众人往那边看,比比划划的示意道:“它刚才就是这么看我的,它绝对是在看不起我!”
众人:“…………”
仔细想想,他们好像确实没有哪一点比得上野狼的。
体力体力不行,连对付尸体这种事情都比不上野狼熟练,甚至连墙头都跳不上去……好像,被看不起也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它看上去确实没有伤害我们的意思诶。”
白霜大着胆子,一步步挪向房门,想要走出去试探下野狼:“它来得这么及时,会不会是燕哥让他来救我们的啊?”
“就算这些野兽有灵性,但应该也不至于通人性到那个地步吧?能不攻击我们就很好了,怎么还会到你说的那种地步?”
南天失笑的摇摇头,道:“燕哥又不是驯兽师,怎么可能会让野狼知道他的意思,还能让野狼严格执行?”
但南天话音刚落下,就在白霜刚要推开房门的时候,野狼猛地一回头看过来,冰冷的眼神吓得白霜止步在了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野狼并没有攻击白霜,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白霜退回去,不许出来。
一点戒备心都没有的家伙,万一这种时候刚好有活尸过来呢?
它甩了甩尾巴,觉得这些人类连族群里的幼崽都比不上,要是放任他们自己在这,恐怕连觅食都不会,都能活生生饿死在这。
那一瞬间,燕时洵在野狼心里的形象都拔高了很多,最起码他们之间的沟通就很顺畅,连话都不用说,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本来只觉得燕时洵这样属于普通人类的野狼,终于开始有了正确的认知,在对燕时洵刮目相看的同时,也有责任感落了下来,决定帮燕时洵多看护一下这些人类。
野狼:他们的妈妈没教会他们怎么打猎,怎么在活尸中保护自己吗?真是造孽……
但就在野狼满心嫌弃的时候,南天和嘉宾们都惊呆了。
“不是吧狼哥……真的听得懂啊?”
安南原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颤巍巍的道:“燕哥是不是藏了一手没有告诉我们,或许,他还有个驯兽师的身份?”
南天眼神复杂。
他倒是知道燕时洵很厉害,并且以为自己对燕时洵的认知已经足够深刻了。却没想到,原来自己还是浅薄了。
毕竟他还真没听说过,驱鬼者里还有谁能驯兽的……就算从小就在南溟山长大的那两姐妹,都没有这种技能。
“可能我们这辈子都别想看透燕哥了。”
南天摇了摇头,心服口服:“既然看这狼的意思,确实是认识燕哥——毕竟它都没有否认,那我们就还是暂且听它的话来做吧。”
他虽然不相信野狼,但他相信燕哥绝对不会害他们。或许燕哥让一匹狼来帮助他们,也有自己的考量,觉得这匹狼真的可以保护住他们。
最兴奋的当属白霜了。
就算她才是被野狼瞪了一眼的那个,却开心得直笑:“哇!好帅!你们不觉得这狼和星星有点像,但是帅多了吗?”
本来在严肃盯着坟地方向的野狼,不自觉晃了晃大尾巴,颇有些小骄傲。
野狼:我也不想的,但是那边的人类在夸我诶~
结果白霜的下一句话,立刻让野狼的尾巴僵住。
“好像摸摸它的大尾巴,手感一定特别好吧!”
白霜的眼中满是如同小女孩一样的惊叹,眼巴巴的看着野狼:“想摸,揉秃的那种!”
野狼:…………
它立刻从墙头跳了下去,在白霜失望的声音中,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内。
安南原:“噗!”
他憋笑憋得辛苦,笑着看向白霜打趣道:“你可比野狼厉害多了,看,它都被你吓跑了。”
白霜不甘心的鼓了鼓两腮,但她想了想,还是重新将大铁锅拿在了手里,不敢怠慢。
看野狼刚刚那意思,确实没有伤害他们的想法,并且还不让她出门。
所以是让他们留在这里,它去外面看看情况的意思吗?
野狼离开之后,白霜担忧起了会不会有第二波活尸冲过来,于是重新戒备起来。
月光下,刚刚那些耀武扬威吓得众人不轻的活尸,现在已经彻底成了死尸,横七竖八的倒在外面的地面上。
野狼似乎对这种事情很熟悉,并且不是众人以往认知中的觅食行为,除了杀死那些活尸以外,野狼没有像众人看过的纪录片里那样,对尸体下口。
反而表现得对这堆烂泥一样的血肉极为嫌弃的样子。
南天甚至注意到,野狼在跃身上墙之后,还用墙头的泥土蹭了蹭爪子,好像很讨厌粘在爪子上的活尸血肉。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燕哥变的?”
南天看向野狼离开的方向,眼神一言难尽:“这看不起傻子的小表情,这洁癖,和燕哥也太像了!”
综艺咖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点点头赞同道:“我倒是也看纪录片,但还没看到过哪里介绍过狼还有这种习性。要么就是这狼比较特立独行,要么南天说的也很有可能。”
他还惋惜道:“哎呀,怎么没早点想到,那样就可以去问问狼自己了。”
白霜顿时一脸丧气:“那完了,如果是燕哥,他一定不会同意我摸摸他的尾巴。”
宋辞:“…………”
小少爷眼神死的扭过头:我的同伴是傻子。
他拒绝再被其他人蠢到眼睛,更情愿去看房屋外面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
野狼的利爪堪比刀锋,它杀的那些活尸,不仅头颅粉碎,脑浆混合着早已经凝固的血块涂抹在地,甚至连四肢都被切断掉在了地面上。
虽然这样的场面着实恶心又残忍,但是却最大限度保证了所有人的安全。
即便其中有漏网之鱼,再“复活”的活尸失去了四肢,也别想再掀出什么风浪。就算野狼不在,光是凭着众人自己的力量,也能够应对过去。
最起码,可以撑到野狼听到动静回来的时候。
小少爷在发现野狼的周密贴心举动之后,也不由得大为惊奇。他忽然觉得,好像南天说的话也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宋辞走到窗户前伸头向外看,想要看看外面到底有什么情况,引得野狼那么严肃吓人。
但他侧耳倾听了半晌,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万籁俱寂的山林里,除了他们,再没有一个活人,安静得可怕。
野狼无声无息的落地,然后迅速奔跑向不远处的村子,准备实地勘察验证自己的想法。
一进村子,浓郁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很奇怪,即便身处在野外,不断有山风吹刮过来,但血腥气却不减反增,越发的浓郁刺鼻。
但野狼抽动了几下鼻子,很快就发现了这血腥味道的异常。
不是新鲜的血液味道,反而像是放置了很久之后的腐臭味道。
嘉宾们或许对血液的味道很迟钝,只是单纯的依靠铁锈味来辨别血液,新鲜一点或者放了许久的血液,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区别。
可野狼毕竟以生肉为食,对于这种事情,堪称是天然的专家,没有什么能够逃过它灵敏的鼻子。
即便是最微小的差距。
野狼嗅着令自己感到古怪的血腥气,一路小跑了过去。
村子里果然没有一具尸体。
之前被杀死后倒在地上的那些死尸,全都已经重新起尸,围攻了溶洞和村外房屋两处地点,没有一个留下来。
但就算加上溶洞附近的村民尸体,还有房屋外面的,数量也对不上……
野狼在一块干净的土地上站定,人性化的露出疑惑戒备的神情,歪了歪头,毛蓬蓬的耳朵也随之甩了过去,侧耳听着从旁边传来的声音。
风声里,隐藏着捕猎所需的所有信息。
在村子深处,还藏着其他尸骸。
确定了目标之后,野狼迅速动了起来,从刚刚的优雅昂首到瞬间弹射而去,只需要不到一秒的时间,就直冲向腥臭血腥味传来的地点。
“砰!”的一声,野狼破门而入。
在村长的家里,几具浑浑噩噩站立在院子里的活尸,听到声音后僵硬的转回视线,向野狼看去。
而野狼的瞳孔紧缩成竖线,立刻呲牙低吼,状若发怒。
这些活尸,根本不是今晚死亡的村民或者坟墓里早就下葬的尸体,而是义庄里的那些!
作为头狼,它对自己的领地了如指掌,对守护的义庄也极为清楚。
哪些是当年被屠杀的可怜守墓村民,哪些是被鬼魂复仇而死的加害者,它全都有印象。
而眼前的几具活尸,分明就是当年加害者中的其中几个。
因为义庄上盘亘不散的怨气,这些活尸也都还保持着生前的模样,乍一眼看去,好像和活人无异。
但是他们身上穿着的寿衣,青白没有生气的脸,都在透露着他们的身份。
这些活尸和之前野狼杀死的那些活尸并不相同,他们似乎还保留了一部分自己的神智,依旧能够有自主的想法和动作。
在野狼冲到院子里之后,活尸认出了这就是之前守在义庄外面,让它们无法离开那里的野狼。
他们迟缓的调转方向,直愣愣看向野狼,然后迈开脚步,动作僵硬摇晃着走向野狼,想要将野狼抓在手里,杀死它以泄愤。
百余年来无法离开的痛苦,日夜哀嚎在义庄中却不见天日的折磨……活尸赤红着眼珠,咧开一口獠牙,变异后尖利的手指向野狼抓来。
野狼却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极为不屑的扫了眼前的活尸一眼,即便以一敌多,也依旧毫无畏惧之色。
它的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咆哮声,前半身压下做出进攻的动作。
然后,就在活尸弯下腰,向它抓来的时候,野狼瞬间如离弦之箭般射向活尸,直接扑到了活尸脸上。
不等活尸反应过来,野狼的利爪已经抓烂了活尸那张脸,赤红的眼珠爆开成了一团血浆,挂在活尸青白的脸上,红与白鲜明的对比,显得恐怖而渗人。
但野狼并没有停下,而是迅速扑向下一个,下下个……
顶级狩猎者的凛然风范,在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野狼再次轻巧落地时,一具具活尸已经僵立在原地,不动了。
下一刻,“轰!”的一声,被划烂到七零八落的尸骸,已经变成了一堆碎肉,轰然倒塌在地。
野狼大喘了几口气,漂亮的银灰色皮毛上也迸溅到了鲜血,毛发被污染后粘在了一起,令野狼看得极为嫌弃自己。
它抬起前腿,静静看了眼上面被活尸啃咬出的碗大伤口,鲜血已经顺着皮毛滑了下来,濡湿了它的爪子。
它不太舒服的抖了抖浑身的毛发,将沾到的鲜血甩下去,然后扭头看了眼村长家的房子,又回想了下刚刚自己看到的那几张脸,确定了那几具活尸都与村长一家有着相似之处。
看来,是义庄里那些早就死亡的尸体,感应到了村里今夜的屠杀,也都起尸回来,想要为自己的子孙们复仇吗?
野狼喷了口气,似乎是在嗤笑。
加害者当年屠村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的罪孽会报应到自己和后代身上?
复仇?天大的笑话。
在确定了村子里的异样之后,野狼已经迅速搞清楚了现在的情形,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不仅是村子里的尸体,除了这百年间下葬的所有尸骸之外,还有停放在废弃义庄里的那些。
野狼不敢怠慢,它还记着村外那些人比幼崽还不如,立刻动身向村外跑去,想要尽可能在那些人被活尸再次攻击之前赶回去。
而留守在房屋里的众人,确实听了野狼的话,没有贸然离开。
即便危机已经解除,但这里相对来说,依旧是一个还算稳固的城池,可以让他们不必那么费力。
但众人本就刚从西南离开,又惊又累,身心俱疲。还没有休息好,就要再次面对这些不怕死不怕疼的活尸,已经疲于应战。
趁着现在风平浪静,众人赶紧商量分成两组轮换,一组人瞭望观察,另外一组人抓紧时间休息。
哪怕是坐下来歇一会,都能让他们心理上没那么疲惫了。
众人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乍然从温暖安全的地方面的这样的危机,冷意在心里蔓延,让他们冷得发抖,即便哆哆嗦嗦的把棉被披在身上也无济于事。
“上次累到这种程度,还是一天跑了三个省,赶五个剧组的龙套戏的时候。”
赵真苦笑着站在窗边感叹着:“那时候吊威亚,从楼上摔下来,被大牌算计一遍遍挨打,我都觉得能咬牙坚持下来。但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最累的是心里的累。”
“明明也睡了几个小时,但怎么像是不眠不休工作了好几年呢。”
赵真叹了口气,更加担心起了燕时洵:“也不知道燕哥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最起码我们还睡了一会,燕哥可是今晚就没睡过啊,他身上还有伤……”
即便赵真心里很清楚,有酆都之主和阎王在,燕时洵或许不会遇到太危险的事情,能够轻松一点。但他依旧觉得心烦意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焦虑到在窗户边来回走动。
不知是在取暖,还是在等野狼回来。
或者,在等一个燕时洵的消息。
裹着被子抓紧时间休息的宋辞冷着脸,不满道:“你走得我头疼,是吃饱了撑的吗?晚上好不容易吃到点东西,就想尽快消化掉是吧?”
赵真立刻乖乖停下不动了,苦中作乐道:“也对,这还要感谢燕哥,要不是他对村民威逼利诱了一番,我们今晚都别想有东西吃。”
安南原点点头,庆幸道:“不幸中的万幸,我们现在还不至于被饿死,要不然情况更糟糕。”
要是又累又饿又困,那就算是体格健壮的成年壮汉,也别想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中撑下来。
安南原这么说,大家总算是找到了一点好的事情,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
“不知道燕哥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那匹狼还会不会回来……”
白霜低垂着头,看着手里的大铁锅,闷闷的道:“希望今夜我们都能平安度过。”
大铁锅落满了灰尘,还有之前积攒下来的锅灰油渍,现在全都被白霜蹭到了自己的身上,让本来漂亮的衣服狼狈不堪,手上甚至脸上都是一条条黑灰印记,一点都不像是从前在镜头下活力四射的歌手白霜。
但她却觉得自己在参加了这档节目,亲眼见过那么多鬼魂和牺牲之后,才算是真正找到了自己,成长了起来。
路星星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被救活……白霜不想身边再有人受到伤害了。
就算她自己受伤,都好过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受伤甚至生死未卜。
这种失去掌控,完全茫然的状态,让白霜很是难受。
“不过,那野狼肯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南天皱着眉道:“既然是燕哥拜托它,让它回来帮外面的,那它一定知道外面甚至燕哥那边的情况。只可惜它不会说人话,要不然就能问问它了,唉……”
安南原:“……大哥你醒醒,一匹狼口吐人言,你觉得那正常吗?”
“难不成死人都能诈尸就正常了?”
南天在说完之后,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道:“不过也对,狼说人话确实有点吓人。要不然,还是我去学狼语吧。”
安南原闻言,立刻担忧着上前,伸手去试探南天额头的温度,被莫名其妙的南天一巴掌拍开。
“干什么?你觉得我发烧了吗?”
安南原:“要不然你怎么会说胡话?”
他担忧的安慰南天道:“南天,我知道星星出事之后你一直压力很大,但你也要适度放松,别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要不然星星还没怎么样呢,你会先疯的。现在这个情况,谁都着急,但也没办法不是,只能在这里先等着。”
南天哭笑不得:“放心,我没疯。很多神婆本就会与动物交流,别说狼语,和老鼠对话来询问天灾的神婆都有。”
白霜一把拽住了南天,眼神希冀:“所以你能问问那匹狼,燕哥现在怎么样了吗?”
南天:“……我是说想要去学,没有说我现在就会。”
“哦。”
白霜顿时失望的退了回去,气鼓着脸闷闷不乐。
她心心念念刚刚跑走的那只野狼,所以一直在下意识的往墙头上看。
结果,野狼没有看到,却猛地发现墙头上竟然多了一只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扒在墙上的那只手纸一样白得吓人,并且一直在用力,好像是谁在围墙外面想要翻过来。
白霜赶紧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众人,所有人都立刻紧张了起来,重新抄起了自己的武器,忐忑的看向墙头,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因为之前野狼不让他们出门,所以现在谁都没敢走出去,到围墙上看看外面的情形,只能凭借着现在看到的这一点点脑补想象。
白霜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血液都在逆流涌上大脑,让她脸憋得通红,耳边却只有嗡嗡的声响。
她紧握住手里的大铁锅,觉得现在只有这锅能给她一点安全感。
安南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用气音向赵真问道:“你不觉得,这手下面垫的那一圈衣服,好像有点眼熟吗?我感觉好像在哪看过。是在我之前看的电影里吗?”
毕竟安南原很了解自己,他除了日复一日的练习和学习之外,就没什么别的爱好了,只有靠看电影来放松。
如果他真的看到过这东西,那也一定是电影里。
赵真本来就觉得那只手带上来的那一圈衣服的花纹很眼熟,在安南原这么一说之后,立刻被提醒了。
他不可置信的轻声呢喃道:“这,这不是寿衣吗?”
赵真虽然是童星出道,但一直专注于打磨演技,没什么流量的情况下就没有好剧本,只能在各个剧组里跑龙套演小配角,更是扮演过各种各样的死尸。
其中的某一个角色,就刚好是他扮演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
他逐渐回忆起来,当时自己穿的,就是类似花纹样式的寿衣!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随即,他们感觉莫名有一股冷意,顺着自己的脊骨慢慢向上攀爬,冻得他们直发抖,看向墙头上那只手的眼神也更加惊恐。
下一刻,另一只手也“啪!”的一声,搭在了墙头上。
然后,一颗头颅从围墙后面缓缓升了起来。
众人清楚的看到,一张青白僵硬的脸,就在墙头上用赤红的眼珠直愣愣的看着他们。
在与那双眼睛对上视线的瞬间,众人顿时汗毛直立,冷到颤抖。
这是和之前他们所见到的那些活尸都截然不同的感觉,好像在这具活尸出现之后,连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季度。
那尸体身上的寿衣,更引发了众人的恐惧。
但并不仅仅是这一具,很快他们就发现,一具具的尸体接连出现在墙头,动作比之前那些活尸灵活了不少,直接跳下墙头,向他们所在的房屋走来。
不仅如此,甚至连小院的大门都传来阵阵撞击声,铁门很快就被砸出来个凹槽,像是外面有谁在想要破门而入。
众人虽然恐惧不安,但也知道没有退路,于是握紧了手里的武器,深呼一口气,重新对付起眼前的困局来。
“你觉得,我们胜利的可能性有多高?”
赵真低声向南天发问,想要让自己心里有个底。
南天却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不是燕时洵,没有面对任何危险都波澜不惊的底气,唯一能够给出的承诺,就是自己一定会全力以赴,不畏生死。
就像海云观那些道长们言传身教的那样。
赵真并没有责怪南天,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坚定:“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燕哥不在,我们就要自己保护自己,绝不给燕哥拖后腿。”
赵真咬紧了牙关,向周围众人鼓气道:“只要我们撑到天亮燕哥回来就行,别担心!”
“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但我们还活着。生人一定可以战胜死人!”
说着,赵真第一个冲上去,抡起手中的斧子就挥向想要从窗口钻进来的活尸。
那活尸身上穿着寿衣,头发也梳得整齐,像是被好好打理过之后下葬了一样。
但此刻,它却咧开满口獠牙,喉咙间发出渗人的嘶吼声,赤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冲向自己的活人。
从活尸嘴巴里喷出来的腐臭味道差点熏吐了赵真,但他依旧咬牙没有退缩,在稍微的停顿之后,就将斧子向活尸的头颅劈过去。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清楚有什么可以对付它的好办法,在他脑海中回响的,只有燕时洵从前说过的每一句话。
燕时洵说,只要自己不放弃,就永远不会输。
燕时洵说,尸体的薄弱点在头部,灵性也都聚集在天灵盖。如果尸体不怕痛,那只要打碎天灵盖,一般都会起作用。
在燕时洵不在的时候,赵真愿意成为“燕时洵”,保护身边他关心的人。
即便他生疏渺小,但从来不曾退缩。
赵真低吼着劈向活尸。
“砰!”的一声,活尸的头颅在斧头之下爆开成一团血花,活尸也僵立在原地,不动了。
赵真也被兜头迸溅了一脸的血块碎肉,甚至一颗爆开的眼珠就黏腻的挂在他的头发上,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滑落。
他强忍着恶心,没有让自己的精力被分散。
但不等赵真笑出来,就发现那活尸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竟然重新开始冲他,并且比之前更加灵活迅速,简直不像一具尸体,而像是一个活人!
赵真惊呆了。
不仅如此,其他活尸也都顺着围墙攀爬落进了院子里,院门也已经在一声巨响之后被硬生生撞开,外面更多的活尸冲了进来。
他们明显和之前的尸体不是一个等级,虽然全都穿着寿衣,像是从从坟墓里自己掀开棺材跑出来的,却比之前的尸体更加灵活,不再呆头呆脑的等着众人打他们,而是知道了躲避。
甚至会从众人手里抢武器。
综艺咖一个不留神,就被对面的活尸抢走了手里的铁制大水壶。
他胖胖的身体在情急之下扭出了这辈子最灵活的弧度,麻花一样在窗口后来来回摇晃,边被吓得啊啊叫着边躲避活尸凑过来的利齿,不敢被那些活尸咬到。
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看过僵尸电影啊!
万一这些尸体的牙里有尸毒呢?万一被感染了变成僵尸怎么办?
综艺咖:每个人都嘲笑安南原,每个人都是安南原!太特么吓人了顶不住啊啊啊啊燕哥!!!
但这种时候,远燕哥不如近白霜。
本就站在综艺咖旁边的白霜见状,赶紧过来支援,挥舞着大铁锅就把综艺咖扣在了锅里。
“咔嚓!”一声,活尸一口咬在了大锅上。
牙齿崩裂,飞了出去。
活尸惊呆了。
白霜和综艺咖也惊呆了。
“这……对不起啊。”
白霜声音发抖,抱歉的对活尸说:“要不我赔你钱,你去看牙医?啊不对,你们尸体里有牙医吗?”
白霜和活尸面面相觑。
活尸:…………
下一刻,所有活尸都勃然大怒,向房屋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击。
嘉宾们只能咬着牙拼命抵挡在门窗前,绝不让活尸找到机会进来。
面前有敌人总比腹背受敌强!
综艺咖也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连滚带爬的跑到一旁,随手抄起爬犁就啊啊啊的重新冲向窗口一顿乱挥。
等野狼发觉不对立刻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围墙外面被活人气息吸引来的尸体们。
它顾不上对付这些活尸,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墙头,查看被它划到自己保护范围的人们怎么样了。
毕竟都是些连小崽子都不如的家伙,要是伤了一个,或许燕时洵就觉得它是个言而无信的狼……
野狼的担忧在看到围墙内的场面时,戛然而止。
它高高站在墙头,看着下面闭着眼睛就一顿乱挥武器的人们,神色木然。
而另一边,燕时洵本想要走进石壁后面,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向身后。?
感觉有谁在念叨他,错觉吗?
第333章 晋江
燕时洵觉得自己恍惚间听到了什么响动,但是当他回身看去时,又什么都没有。
只有水滴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溶洞中。
光团晃动,照应得嶙峋怪石投射到石壁上的影子也在晃动,张牙舞爪犹如恶鬼。
除了被照亮的这一小块地方之外,溶洞中其他部分都隐没在黑暗中,巨大的洞厅看不到边际,沉沉的压迫感无声无息,令人喘不过气来。
人形的轮廓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当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晃动的黑影时,再看去,又什么都没有,好像只是自己在恐慌之下的错觉。
但是如果一直盯着某一处黑暗,就会发现,恍惚有人影站立在黑暗的角落里,沉默的向光亮处往来。
明亮的光团像是黑暗中的靶子,足以引起藏匿于黑暗中鬼魂的注意。
似乎最好的选择,是熄灭光团,在黑暗中前行。
燕时洵却丝毫没有惧色,他只是平静的扫过死一样寂静的溶洞,向黑暗中的隐约轮廓点了点头,就微笑着回过身,看向被他推开的石壁。
在他看来,虽然极阴极暗的溶洞天然就是藏匿鬼魂的最佳居所,但现在却没有任何原因能够让他畏惧。
不仅是因为他本身是驱鬼者,早已经见多了鬼魂,再凶恶的厉鬼甚至小阎王在他手下,也不过是哭唧唧等着被揍的胖兔子。
更是因为……
能够进入溶洞,守在埋骨地之外的鬼魂,都是百余年前被屠杀的村民们。
那些忠诚知恩的人们,直到死亡前最后一秒,也不曾后悔自己以死亡来保管真相的举动,即便愤怒于加害者,也不曾波及到无辜之人。
在燕时洵看来,当年为了守住邺地尸骨而死去的村民们,都是不曾湮灭的英魂。
又何来惧怕的理由?
燕时洵仰起头,看向足足有十几米高的石壁。
这道石壁天然形成后,又被人为开凿,被当做守卫埋骨地的大门,千年来一直紧紧闭合,早已经落满了灰尘和蛛丝。
当燕时洵拂落石壁上的灰尘,就看到了上面残留着的摩擦印痕,以及被用刻刀深深凿下的字迹。
出自匠人之手的文字说不上多好看,也不像那些流传下来的诗篇一样优美,但最质朴的语言,却具有最能打动人心的沉重力量。
‘邺地将士,十万英魂,沉眠于此。’
‘邺将以死守城,我辈自当以死守墓。’
‘魑魅魍魉,不得惊扰此地安宁。’
‘愿邺地十万英魂,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得享神仙富贵。’
在石壁下面,还摆放着一尊已经锈迹斑斑的香炉,里面还有些存留下来的香灰。
除此之外,还有残留下来的碗碟杯筷,以及烧纸用的铜盆。
所有的物品已经因为溶洞里的潮湿阴暗,而被严重腐蚀,器皿里的食物祭品也早已经腐烂成了一团烂泥灰土。
但依旧能够看出来,当年的村民们在封闭了坟墓之后,是如何虔诚而郑重的为将士们准备了祭品,真心希望将士们能够成为神仙,得到在他们看来将士们应该享受的清福。
朴素的愿望,却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有力量。
燕时洵不由得动容,不仅是为了村民们知恩图报的美德,也为了十万将士们。
村民们在从战场上偷偷为将士们收敛尸骨,藏匿于此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无论是鬼神还是酆都,对于千年前那些村民们而言,都太过遥远和不可思议。
没有人会想到,惨烈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死后并没有前去投胎,更没有徘徊战场。
而是凭着一腔愤怒执念,追随邺澧远击酆都,杀死北阴酆都大帝以登位鬼神,成为新的酆都。
村民们淳朴的愿望也落了空。
那些将士们,死后并没有享受清闲富贵。
虽然他们成了“神仙”,却没有躺在功德上睡大觉,而是千百年如一日的沉默驻守在阴阳之间,守卫死亡和公正。
就像他们在千年前所怨恨的那样。
邺澧和将士们在千年前没有得到一份死后的公道,所以他们在死后,开始守卫其他人的公道。
即便阳间不判……
也有酆都沉默守卫。
审判罪孽,归还公道。
燕时洵的手指落在石壁上,指腹划过那一道道刀刻的凹槽,心中不由得叹息。
“如果你们知道那些将士们后来的故事,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
燕时洵敛下眸,轻声道:“你们守卫将士们的尸骨,而将士们在死后,虽然真的成为了‘神仙’,却一直都在守卫阴阳,守卫你们和你们子子孙孙的魂魄,再也不会遭受到千年前那样不公正的对待。”
“仔细算起来的话,他们大概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燕时洵回忆起自己曾经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将士们,轻轻笑了起来。
将士们寒光凛冽的冰冷盔甲下,藏着的是如此炽热的一颗心啊。
刀剑向前,而将背后对着被他们保护的魂魄们。
他们不曾言说自己的功绩,世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却最是温柔。
如果将士们知道,有人在守卫着他们,会不会很高兴?
燕时洵低声道:“很感谢你们能为将士们守墓千年,现在,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这处坟墓,就交给我吧……我相信,那些将士们也更愿意你们前去投胎,而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失去了自己下一世的人生。”
“你们的功德,足够让你们投一个好胎。这一次。”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笑意,无限温柔:“不会有战乱,不会有屠杀和死亡,你们可以在太平盛世里,真正享受你们自己的人生。”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谢谢你们。”
燕时洵的声音散落在安静的空气中,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黑暗中的某些存在听。
溶洞中依旧安静,好像燕时洵的猜测错误,并没有魂魄隐匿在黑暗中,沉默守卫着埋骨地。
燕时洵并不着急,而是耐心的静静等待着。
下一刻,原本沉重得足有千斤重的石壁,发出了低沉的闷响,紧闭的大门自动打开了一道缝隙。
“吱……咯——!”
阴冷的风顺着那道缝隙吹出来,带着久久没有人前来的沉闷潮湿气味。
燕时洵原本紧绷的眉眼缓和了下来,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回过身,向身后的黑暗点头致谢。
然后,他将手掌放在石壁上,深呼一口气之后猛然发力,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
由这一小道缝隙开始,石壁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逐渐扩大到了一个能容人通过的缝隙。
燕时洵这才松了口气,侧身从那道缝隙中滑进了石壁后面的空间。
既然有鬼魂守卫在此,那他就不能无视那些死后依旧守墓于此的村民。
无论是出于感激还是礼貌,他都应该取得那些鬼魂的同意,然后再有所行动。
虽然燕时洵并不畏惧与任何鬼魂打起来,但是他并不想伤到那些值得敬佩的村民们。
这是早已经失传的美德,令燕时洵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况且,没有守墓人的同意,想要打开墓门,只会难上加难。即便是几千斤的重量,也可以在守墓人的执念下,如泰山般沉重。
燕时洵敢说,就算百余年前被屠杀的村民们没有守住这个秘密,假设真的被其他村子的人通过了地势错综复杂的溶洞,找到了这里,那些村子的人也无法打开这道墓门。
——比木石更沉重的,是鬼魂守卫的意志。
而在燕时洵的身影消失在石壁外的溶洞之后,空旷高大的洞厅重新恢复了黑暗。
良久,一道道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人形的轮廓渐渐清晰。
缠绕着幽绿光芒的鬼魂,静静站立在洞厅的石面上,无声无息的看向埋骨地的石壁大门。
随着一道道鬼魂出现,原本巨大的洞厅竟然慢慢被挤满。
他们有男有女,身上的衣服打扮也各不相同,可以明显看出来朝代的特征,从千年前到百余年前,没有缺失过任何一段时间。
只有到了百余年前,戛然而止。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开始有孩童和年轻人的身影出现。
从千年前开始,村民们定居于此,一代代养育自己的孩子,沉默的守护埋骨地的秘密,然后在死后,依旧不放心的不敢去投胎,而是守着埋骨地,唯恐有人侵扰先祖的恩人们。
直到现在,正确的人找到了正确的地点。
他们似乎,也终于能够放下心了……
一代代数不尽的村民们静静矗立在黑暗中,看向石壁的眼睛中,慢慢有笑意浮现。
絮絮的低语恍惚回荡在溶洞中,一层层叠加。
恩人们真的成了神仙。
太好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有人来取恩人们的尸骨。
让他去吧,他身上有与恩人相似的气息。
当年在战场上死不瞑目的恩人们,现在终于大仇得报,太好了,老天有眼。
我们没有辜负先祖的叮嘱,守好了恩人们的尸骨,没有让魑魅魍魉打扰他们死后的安宁。
我们也终于可以瞑目了……
鬼语声声,阴风浮动。
但是在溶洞里,这才是春天。
……
燕时洵在踏进石壁后面的时候,立刻就感受到了身周的温度在急速下降。
即便他穿着羊绒大衣,也依旧能够感受到贴着肌肤蔓延的寒意。
这不仅是来自地下溶洞的环境温度,更是魂魄上的阴冷。
是死亡的温度。
燕时洵能够感受到,他的魂魄像是落进了冰窟,到处都是冰块,散发着足以冻伤魂魄的阴冷。
他裸露在外肌肤,差不多在几秒的时间内,就已经降到了冰块一样的温度,手指僵硬得难以屈伸。
但是燕时洵并没有后退,而是咬牙扛了下来。
他站在石壁后面,静静等着自己适应新的温度,也借此查看眼前的环境。
燕时洵高举起了手中的亮光,让它得以照亮黑暗的陵墓。
来自阎王的光团似乎是以鬼气燃烧,比任何照明的科技都要稳定,令燕时洵很是满意。
他甚至在想,等回去之后可以和阎王说一声,如果阎王不喜欢导航,也可以做一个照明产品,不仅能够节省电力,并且性能还极为稳定。
就连广告词,燕时洵都替阎王想好了。
——照明百小时只需消耗一只鬼,阎王照明,您的节能新选择。
等他从埋骨地回去之后,阎王应该还在吧……在分开之前,阎王也没有和他道别,应该不会那么快离开。正好也趁此机会,他和阎王谈谈地府的事情。
燕时洵漫不经心想着,一心二用的观察着眼前的溶洞。
看得出来,即便条件艰苦,但是千年前的村民们,确实是在尽可能的为将士们提供一个好的陵墓。
虽然当时的情况险急,但村民们并不愿意让自己的恩人们沉眠在简陋的坟墓里。
既然朝廷不肯承认将士们的功绩,那他们就来为恩人补上该有的荣光。
溶洞的四面石壁上,全都被凿刻着形象各异的飞鸟走兽,甚至还有壁画。
燕时洵大致看了几眼,发现壁画上刻画的,正是千年前的邺地战场。
可以看得出来,负责雕刻壁画的匠人对于邺澧和将士们,是真心的爱戴和敬佩。
匠人把邺澧和将士们雕刻得高大神武,而敌军看起来贼眉鼠眼,阴险狡诈,活灵活现得让观看者都讨厌起了那些敌军。
燕时洵的眼眸里浮现出笑意。
如果不是他认识邺澧,怕是真的会相信壁画上对于邺澧“身高九尺,孔武有力,力能扛鼎”的描述了。
不过看到有人如此爱戴邺澧和将士们,还是让燕时洵很高兴。
虽然这里并不是正常的陵墓,但当年的村民们倔强的不肯让自己的恩人落人一级,仿照着王侯将相的陵墓,该有的一样都不缺。
甚至沿着壁画石壁的下面,还堆放着很多陶土制成的器皿。
虽然不是金银珠宝的昂贵物品,但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器皿在烧制的时候,是真的用了心。
无论是陪葬器物或是壁画上面的花纹图案,虽然比起真正的珍宝虽然还是粗糙了些,但在燕时洵看来,最珍贵的并不是这些物品。
而是百姓们对于邺澧和将士们的爱戴。
他们对于邺澧的尊重和肯定,才是最珍贵的宝物,是没有加冕的王冠。
在看清了村民们的用心后,燕时洵也不由得为邺澧感到由衷的自豪。
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眸里满是温柔神色。
等燕时洵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周围环境的阴冷,行动没有阻碍之后,就迈开了脚步,向陵墓的深处走去。
借助着手里的光团,他在行走间逐渐看清了这处陵墓的构造。
条件简陋,但村民们却有大智慧。
他们巧妙的借助石壁本来的形状,设计成了用石壁本身的构造来支撑整座陵墓的方式,并且在嶙峋凹凸的石壁上借助石块走势,雕刻成奇珍异兽,沙场百景。
就算燕时洵不认识邺澧和将士们,单是从这一幅幅连续的壁画上,也能够看得懂当年将士们的功绩。
一生驰骋沙场,从无败绩,却为了保护城池里无法撤离的老弱病残,咬牙驻守邺地,为了保护百姓们而亡……
他们的死亡,是他们最耀眼的功绩。
即便时间过去百年千年,也无法磨损他们的光芒。
燕时洵走得极慢,不想错过石壁上每一幅生动的壁画。
借由这些壁画,他对邺澧生前那段时光的了解,也越发加深。
当年威风凛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将形象,在燕时洵的心里迅速生动了起来。
他不由得惊叹于邺澧当年的战绩和威严来。
“虽然你不在这里,但姑且夸你一句好了。”
燕时洵轻笑着,眼眸中洇染爱意:“很厉害,你成为了那些百姓们的英雄。”
如果邺澧听到燕时洵难得吐露于口的夸赞,一定会很高兴。
只可惜,现在他并不在这里。
燕时洵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石壁间,无人听到。
再向陵墓深处走,景色逐渐开始改变。
不再是之前的陪葬品和壁画,而是变成了已经腐烂的武器。
上面铜锈斑斑,长矛和箭矢的木杆更是早就腐朽成烂泥,只剩下金属的器件还残留了下来。
燕时洵蹲下身查看,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当年村民们为将士敛骨的时候,也将战场上的一些武器捡了回来。
这些武器上面,都刻着“邺”字,是将士们曾经用过的兵器,也被村民们当做陪葬品,放入了陵墓中,陪伴在将士们身边。
武将手边,怎能没有武器?
燕时洵站起身时,也在感叹于村民们当年的细心。
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不仅要把将士们的骸骨准确从双方皆亡的战场上找出来,还要将如此大量的骸骨运回来,对于当年的人力运力而言,绝非一个小事情。
但在如此巨大的工程下,村民们却有条不紊。
不仅没有让虎视眈眈的新势力抓到,甚至还把将士们遗留在战场上的兵器捡了回来。
这些分不清主人是谁的兵器,都作为陵墓的陪葬品下葬,陪伴在将士们身边,是村民们对将士的敬重。
当百姓真心爱戴某人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里都会藏着他们的真心,真正的历史不在史官笔下,而是在百姓们心里。
即便后世忌惮,从史书里抹去了这一场惨烈的屠城之战,让邺澧声名赫赫的功绩从历史中消失,不肯将十万人杀死百万人的失败显露给后世之人看。
但真相,是藏不住的。
天地鬼神知道,百姓们也知道。
那些真心的爱戴,藏匿于山川之下,魂兮归来,依旧守卫邺地,不肯离去。
当燕时洵走到第二扇石门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住了。
第一扇石门之后,是村民们对于将士们一生功德的记述,以及尽可能凑出来的陪葬品。
那第二扇石门之后,就是将士们的尸骨。
邺澧的遗骸,也会陈列在这扇门之后。
明明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让邺澧接受他自己的过去,成为大道。
但是真正靠近遗骸的时候,燕时洵还是有片刻犹豫了。
他并不畏惧尸骨。
作为驱鬼者这么多年,不管是形象再狰狞可怖的尸骨,还是强大的厉鬼,燕时洵都曾见过,并且他亲手处理和埋葬的,也不在少数。
可是,当尸骨的主人是他认识,甚至是爱着的人时……
燕时洵无可抑制的想起了很多年前,李乘云的遗骨被送回滨海市的时候。
他亲自为李乘云打理遗容,亲手为李乘云合上了棺木,看着他唯一的亲近之人,慢慢被一捧捧黄土埋葬,知道从此便是阴阳之隔,再无相见的可能。
即便他幸运的得到了再一次在旧酆都见到李乘云的机会,但是他却又一次的迎来了与李乘云的分别。
第二次,是永别。
李乘云魂飞湮灭,主动放弃了大道给他的生机,更不给燕时洵留一丝犹豫的机会。
他为了大道苍生,亲手杀死了自己,彻底斩断了一切灾祸卷土重来的可能,保住了此后人间千百年的平静。
可那一幕,却被深深印刻在了燕时洵的心中。
当他睡在离开西南的商务车上时,梦里都反复是李乘云最后坠落入深渊,却看着他微笑的那一幕。
噩梦不曾苏醒。
燕时洵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他知道,那一幕会成为他心底溃烂的伤疤,不可愈合。
而现在,他又要亲手送邺澧成为大道。
燕时洵的手掌放在冰冷的石门上,却一时犹豫不敢推开这扇门。
在靠近遗骸之后,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他很清楚,自己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特殊体质,会引来大道时刻的关注。
这既是最好的向大道展示人间,寻求力量的方式,却也会有隐藏的问题。
——他所看到之物,也会是大道看到之物。
大道一直垂眼于他,在他周围的事物,都会进入大道的关注范围内。
即便这里是鬼神的埋骨地,大道无法插手。
但是因为他在这里,而邺澧对他并不设防,或许……
借由这一点,大道会看得到埋骨地的情况。
以燕时洵对大道的了解来看,大道不会存在任何温情,只会以最严苛的理智行事,做出绝对理智的判断。
燕时洵会因为担心邺澧而有所犹豫,但是大道却不会。
它想要的,是对于万物生灵绝对的保障。
而邺澧,就是大道最好的备用选项。
只要大道倾颓衰弱,接纳了自己的过去、从鬼神成为大道的邺澧,就会成为新的大道,代替旧的大道支撑起天地。
燕时洵曾经也有和大道相似的想法,但是他认为随时可以为了万物生灵牺牲的,不是邺澧。
而是他自己。
燕时洵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去,自己却依旧存活的情况。
更何况,当他面临不可回头的抉择之时,才因为这份不应该出现的犹豫,猛地发觉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于他而言,邺澧已经和李乘云同等重要。
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下,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也对邺澧有了不可割舍的感情。
燕时洵曾经不懂什么是爱。
但现在,他能够坚定自己的心意,郑重的说——
他确实爱着邺澧。
并且此生,他仅有的那些爱意,也都会尽数归于邺澧。
只要稍微想象下邺澧死亡甚至消散的场景,燕时洵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疼。
从来无私的驱鬼者,也有了自己的私心。
那份不同寻常的私心……
名字是邺澧。
燕时洵想让邺澧活下去,不管是作为酆都之主还是自己的爱人。
鬼神登位大道……虽然不管是邺澧还是阎王,在说起这件事时,都轻描淡写的轻松,但无论是他们还是燕时洵,谁都很清楚,这绝非易事。
甚至如果不是邺澧,这会成为绝对不可完成的事情。
只有邺澧,他是天地之间唯一一位以人身战胜鬼神的存在,他是大道之下不曾有过的改变与奇迹。
所以,他才有可能成为大道,成为新的接任者,从现存的大道手中,接过苍生的重任。
可即便如此,想要成为大道,邺澧也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燕时洵不知道邺澧的试炼结果如何,也不知道邺澧能否真的成为他自己的过去,成为大道……
一向无所畏惧的燕时洵,也有了自己的软肋和弱点。
他在害怕,邺澧也像是李乘云那样,从他身边离开。
当十几年前,燕时洵被父母遗弃在集市上之后,是李乘云给了他一个家,让他有了足够心安的归处,有了魂魄安居之所。
无论他走到多远,滨海市老城区那个爬满了绿藤的小院,都会在他的心里阳光普照,等待着游子归家。
可那份期待,也随着李乘云的死亡而消散。
从李乘云死后,每次回到小院,不会再有人笑吟吟的向他说话,为他操持一顿饭菜,听他讲述发生的事情,考验他的功课……
迎接他的,只有冰冷冷的满室黑暗。
燕时洵曾带着满身伤口,合衣在床沉沉睡去,黑暗中连呼吸都是冰冷孤寂的。
可后来,这份孤寂被邺澧打破了。
男人笑着走进了他的生活,让他习惯于每分每秒身边有男人存在的时光……
燕时洵不知道,如果他再一次失去了等候他的温暖,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他站在这道石门之前时,终于在最终的抉择之时,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想法都在说——不可以失去邺澧。
他是我唯一的爱人,此生的锚定点和归处。
我喜欢有他陪伴的日夜,喜欢回过身时有人笑着看我的模样。无论是他咬牙切齿的吃醋,还是总也做不好的饭菜……我喜欢与他共处一室的日常。
我不想失去这份难得的平静幸福。
燕时洵微微垂下头,放在石门上的手掌慢慢蜷缩成拳,用力到青筋迸起。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了口浊气,让自己狂风巨浪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乱糟糟的思维重新开始理顺。
即便在这种时候,燕时洵依旧在努力,让自己的大脑从错综复杂如毛线团的思维中抽离,重新运作起来。
大道苍生和邺澧,在燕时洵心中的天平两侧上下起伏,互相斗争,无论选择哪一个,被放弃的另外一边,都使得燕时洵呼吸艰难。
直到此时,燕时洵才突然理解了之前阎王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只有你能靠近鬼神的埋骨地,只有你能够决定,邺澧能否成为大道。’
他苦笑着缓缓摇头。
要有多坚定的心智,才会在这种时刻也不动摇?
原来比起寻找埋骨地的艰难,抉择和将要面对的后果,才是真正的艰难之处。
最重要的不是寻找,而是神魂的抉择。
即便他捧回邺澧的遗骸,而邺澧也顺利通过了试炼,拥有了成为大道的资格,但那之后的事,谁也不曾经历过,没有人能够知道会发生什么,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毕竟从有记载以来,就根本没有过新的大道诞生。
更别提现在是邺澧这位酆都之主去化身大道,而不是万物生灵殒身以化大道。
如果失败,或许迎接邺澧的……会是灰飞烟灭。
所有的猜测都在燕时洵的心中迅速滑过。
没有任何一刻,他如此痛恨自己的理智和清明。
如果他蠢笨一点,更自私一点,是不是就不用面临这样的艰难斗争?
燕时洵感觉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左右两边反复拉扯着自己。
虽然如今大道倾颓,人间再无真正修成大道的修道者,飞升成为神仙更加只存在于传说中。
但是燕时洵看过数不尽的前人手札,也曾从那些记叙的文字里,看到过前人的经历和飞升时的艰难。
可直到现在,当燕时洵自己亲身经历这样的煎熬时,才恍然明白了为何有记载的飞升如此之少。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他心里斗争,心魔一样阻碍着他前行,不管他怎么选择,似乎前路都是会令他痛苦的地狱。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黑暗中无人看得到他眼眸中浮起的水光,和紧握成拳颤抖的手掌。
当最终时刻来临,本就感悟天地触摸大道的燕时洵,彻底看清了大道的想法。
大道,为天地苍生计深远,所思所想并非局限于现在。
而是未雨绸缪,防范以后千百年间可能发生的灾祸。
邺澧成为大道之后,也并非一定要立刻取大道而代之。
但是,如果再有大道倾颓的时刻发生,邺澧会成为天地最后并且最重要的一道防线,让苍生不会再经历百年前那样的痛苦和挣扎。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它要的,是万物苍生绝对的安全,不肯有半分疏漏。
这一刻,整个天地的重担都落在了燕时洵的肩膀上。
——唯一的爱人,与天地苍生绝对的安全,你要怎么选?
或许,就算你放弃了苍生选择爱人,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毕竟旧酆都已经彻底消散,天地之间在千百年间,不会再有任何存在能够威胁到大道的存在。而大道之所以会引导邺澧前来寻找埋骨地,也不过是为了以后可能的灾祸做准备。
或许,灾祸会在千百年之后才发生,又或者,这道备用选项永远都不会用到。
为了概率极低的可能性,就牺牲你的爱人……真的值得吗?
可如果邺澧身死,就是彻底的消散,再无回到你身边的可能。
你会怀着对爱人永远的愧疚,死寂痛苦的度过余生。
那是你想要的吗?
想想那些不曾理解你的人,那些在你救了他们却依旧恶语相向辱骂指责的人们。想想那些作恶的人,他们的累累罪行和数不完的鲜血死亡……
他们真的值得你去救吗?
只为了一个概率极低的可能性,就要赌上你唯一爱人的生命,值得吗?
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些陌生人!何必为了他们牺牲那么多!
是不是,该自私一点了?
为了你自己的幸福。
……
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反复在燕时洵的脑海中回响,一刻不停拉扯着他的神魂。
此刻他仿佛烈焰经身,痛苦得浑身都在颤抖。
燕时洵可以忍受着非人的疼痛,带着足以致寻常人于死地的重伤,咬牙坚持着诛杀恶鬼,保护生人。
可当抉择的对象变成了邺澧,当痛苦加诛于神魂之上……即便是燕时洵,都难以忍受这样的疼痛。
他更希望死的是自己,那样还简单些。
岔路口的抉择,从来艰难。
抉择所带来的后果,有可能成为燕时洵不可承受的重量。
溶洞中一片静默。
或许石门之后,将士们的骸骨也感受到了燕时洵的痛苦煎熬,他身边的温度竟然渐渐回暖上升。
好像将士们的魂魄一道道出现在燕时洵身后,微笑着注视着他,在说——
选择吧,无论你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和主将,都永远支持你,不会有半分怨言。
冷汗打湿了燕时洵的衬衫与大衣,当他重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石门时,晃动破碎的眸光,终于重新坚定了下来。
燕时洵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站直挺拔的身躯。
他垂下眼睫,看向自己落在石门上的手掌,终于一咬牙,用力推开了石门。
“吱,嘎——!”
沉重的声音响起。
再无回头路可言。
可燕时洵的眼眸,却无比坚定。
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是驱鬼者,当为苍生担负重任,不可推卸。
邺澧必将成为大道。
而如果失败……
他会陪着自己爱人,一起灰飞烟灭。
第334章 晋江
燕时洵想象过这道石门之后的场景,毕竟他见过酆都的十万阴兵,知道这支叱咤战场的铁骑,是怎么的恢弘磅礴,气吞云霄。
十万人的尸骸,那绝非一个小数目。
但,如果再加上一条——这是从战场上搬运下来,死前一口怨气不散的尸体呢?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士们也不曾有一人退缩半步。在他们死后,也依旧归于酆都,没有片刻停歇。
这是一支踩踏着死亡与鲜血走出来的军队,缠绕着锋利杀意,无人胆敢冒犯。
这样死后化作英魂归来的将士们,就连他们的尸骨也带着震慑群鬼的煞气。
当石门被缓缓推开的时候,燕时洵能够感觉得到,在一瞬间,原本重达千斤的石门,竟然突然间轻盈了起来,令他毫不费力就能推开。
燕时洵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侧眸向身边看去。
黑暗中,浑身缠绕着莹莹幽绿光芒的身影满身铁甲,也在燕时洵推动大门的同时,一起发力。
不仅是一道身影。
燕时洵看到,将士们的魂魄不知何时起,就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和他同进退。
在他身后的洞厅中,更是密密麻麻站满了绰绰鬼魂,仿佛此时他才是这支军队的主将,不论他做出什么决定,将士们都会忠诚领命而下。
当燕时洵扫视过去的时候,将士们一一含笑向他颔首致意,无声的做着口型,向他表达着自己的敬重与支持。
他们说,不用顾虑任何外物,只要是您做的决定,酆都之主都会一应赞同。
他们说,您对于我们而言,也是执掌酆都的主将,我们信任您,会为我们找到一条通往未来与胜利的路。
他们说,请相信您自己,您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恶鬼入骨相,是连大道都寄托希望与生机的存在,您所做出的选择,就是正确。
他们说,不要担心,无论您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后果……有我们与您一并抗下,就算天塌了,也一起撑。
燕时洵的视线一一从将士们身上划过,在看清他们的鼓励与安慰后,不由得动容。
这让他恍惚有种错觉,觉得酆都可以成为他的归处,可以同进退,共兴衰。
燕时洵轻轻笑了。
在石门开启的轰隆声响中,他也向将士们致意,表示自己收到了他们的心意。
但即便做过了心理准备,当燕时洵抬头向石门内看去时,依旧惊住了。
扑面而来的杀意锋利有力,像是被关押了千年积蓄力量的猛兽,在牢笼打开的那一瞬间,咆哮着嘶吼,想要冲向牢笼之外,向所有胆敢挑衅威严的人露出獠牙。
即便是天地鬼神,也丝毫不惧。
这份强悍的气势,令燕时洵在原地定了定神,才重新向石门后的黑暗中看去。他举起手中的光团,借由这些许光亮,照亮了黑暗中模样。
——在石门后面的溶洞中,一具具骸骨整齐的摆放在地面上,一直延伸向无法被照亮的黑暗深处。
燕时洵并非没有见过死尸枯骨。
但是,这样庞大数量的骸骨,依旧让燕时洵震撼在当场,一时失语。
这是……整整十万人啊。
十万条曾经鲜活而意气风发的生命,战死于战场后,从此隐匿在溶洞中安眠,直到时隔千年,他亲手打开这道石门,让将士们的过往重现天地。
庞大的死亡带来的震撼,是来自魂魄中对于生命的共鸣。
良久,燕时洵终于回过神来,在原地沉默半晌,才重新迈开长腿,轻轻踏进了石门之后的空间。
他的脚步很轻,不想惊扰将士们的安眠。
在溶洞外面的废弃义庄里,那些无头尸尚有薄棺蔽体,没有落得个席地幕天的结果。
然而在溶洞里,这些将士们的尸骸,却连一张麻布都没有,就这样放置在地面上。
但是从骸骨尽可能的整齐摆放,就连身上残留的盔甲都被细心打理的模样,燕时洵知道,这并意味着当年的村民们没有尽心。
千年前,那些村民们为了让将士们得以安葬,尽自己所能凑出了钱财人力,冒着被杀死的风险将将士们的尸骸带回来,却实在没有更多的钱能够购买十万具棺木。
那不仅仅是钱财或者工匠无法如期赶工的问题,更是会让一直虎视眈眈的新势力,发现他们拼命想要隐藏的秘密。
而那是村民们绝不希望看到的。
无奈之下,他们也只能怀着愧疚,把将士们的尸骨一具具整齐安放在此,在短暂的时间里,尽可能的将陵墓的一切料理妥当。
当天亮时,溶洞中石门紧闭,村民们像是没事人一样回到村子,继续生活,应对新势力的检查。
这个秘密,也因此得以隐瞒下来。
燕时洵托着光团,在一具尸骸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将士们虽然心有执念,却并无怨恨。
在他们死亡后,尸骸早就在漫长的时间里化作了一具枯骨。只剩下他们各自身上死亡时所穿戴的盔甲,以及携带的物品,能够依稀辨认出他们各自的身份。
骸骨空洞的眼窝直视着燕时洵。
他的盔甲也早已经生锈,曾经锋利砍杀敌人的宝剑,也已经腐朽,却依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不肯放下。
就算死亡,上阵杀敌保护百姓和城池的本能,依旧刻在将士们的魂魄中。
一日为军,终身为军,不可懈怠。
即便现在只剩下一具骸骨,也想要握紧宝剑,再一次的起身,守卫人间。
燕时洵静静直视着那双黝黑空洞的眼窝,心中并无半分惧怕之意,只有敬重。
他伸出手,缓缓落在将士握紧宝剑的手掌上。
触手便是阴冷的寒意,那是死亡的温度。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辛苦你了。”
“谢谢您,保护邺地的百姓们,又归于酆都守卫阴阳。你为人间做的,已经太多。”
“现在,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送你一场,从此掌控自己命运的自由。”
“从此以后,即便是天地大道,也无法掌控你的命运。你可以自己为自己,做出所有的选择。”
燕时洵轻笑着,鬼气在经脉中疯狂涌动,如海浪般咆哮着拍击着堤岸,最后汇聚在他手中,形成庞大的力量。
被他握住了手掌的尸骸在这样的力量之下,也似有所感。
将士们的鬼魂中,有一人抬头,惊愕的看向燕时洵。
与此同时,那具早已经化为枯骨的尸骸,也轻轻转动着脑袋,向燕时洵看来。
那具尸骸的主人还不等想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感受到了一股磅礴的力量冲进自己的魂魄,他原本作为酆都阴兵就足够强力的魂魄中,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但这份力量,并不是向外。
而是,向内。
这不是去伤害他人或攻击他人的力量,而是落在将领的魂魄中,像是一团燃烧着火焰的记忆,温暖他冰冷的身躯。
将领的眼前,也恍惚出现了曾经还活着时的景象。
年少离家时母亲追出来抱住他哭泣的眼泪,弟弟妹妹拉住自己哭着说自己以后不吃饭了求他不要走。
参军后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从最初那个只会畏惧逃窜的新兵,一步步成为了百夫长,千夫长……他跪倒在主将帐下,看着主将伸向自己的手,打定主意,此生要以死报主将知遇信任之恩,绝无二心。
而那些美好的记忆,秋日里黄澄澄的麦浪,金黄色温暖的阳光,打着赤膊在田间和百姓们一起耕种时的欢笑,从父老乡亲手里接过一碗甘甜井水时的爽朗大笑。
等待他回家的妻儿与老母,衣锦还乡时的喜气洋洋,走在街道上看着小儿骑着竹马跑过时的会心一笑。
他曾经还在感叹,在主将统领的驻地,简直像是太平盛世的平静幸福。
可后来,这份幸福,终究还是被战乱夺走了。
死不瞑目的乡亲们,脸上犹带泪痕却已经冰冷的妻儿,昔日繁华城池轰然坍塌于熊熊大火,战场上的血液渗透三尺又三尺,怨恨不曾散去。
他的生前所见,原来是这样啊……
他都忘记了,被自己抛弃遗忘的过去里,原来除了痛苦和悔恨,不甘于邺地横尸满地惨状的执念之外,还有这么多弥足珍贵的快乐记忆。
在他还活着的过去里,他也曾感受过温暖,在阳光下放声大笑。
只可惜,在千年的时间里,他把这份过往,从魂魄中剥离出去,让它同尸骸一同被抛弃,日日夜夜驻守阴阳的界限之上,已经忘记了那些记忆。
而现在,他终于,终于……
再次想起来了。
一行眼泪,从将领的脸上缓缓滑落。
将领一向不苟言笑,威严的面庞上,终于重新出现了笑容。他紧皱着的锋利眉眼,慢慢缓和了下来,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泪水,就先笑了起来。
在这一刻,在燕时洵力量帮助的回想下,将领终于想起了被自己抛弃的过去,并且第一次张开了拥抱,愿意接纳从前的自己。
将领曾死不瞑目,浑身血污伤口的倒在战场上,他胸口插着长剑,眼睛却死死看向天空,胸臆间满是愤怒和不甘。
如果,如果再给他粮草,给他增援……不,如果再堂堂正正的打一仗,十万对十万,他绝对,绝对不会输,不会给主将丢脸。
他毁掉了邺地不曾败落的传说,也落得个身死城破的可悲下场,甚至连身后城池里百姓们的生命,都没能保住。
失败得如此彻底。
那是将领不愿意回想的痛苦,千百年来一直自责于当年的失败,执着的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误,如果他能够再努力一些,再有一口干粮一个兵,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
所以,当主将从战场上站起身,断剑直指苍天,愤怒诘问的时候,将领也追随主将,魂魄不肯随阎王前往地府投胎,而是沉默的站在主将身后,随主将率领十万将士,冲向酆都。
新的酆都拔地而起,将士们既是追随主将忠诚于酆都,也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和愧疚,一直以来,从来不敢松懈半分,沉默的在黑暗中守卫人间。
但他们却没有任何一名将士,有勇气回头向邺地的战场看去。
包括他们的尸骸。
这是他们坚强神勇之下,唯一的怯懦。
十万将士的尸骸一直被隐匿于埋骨地,过去与未来被分割。
但现在,在燕时洵强大却温柔的力量之中,将领重新回忆起了一切。
‘或许,我应该再早一些,再有勇气一些,却面对我的过去。’
将领的魂魄笑着张开了双臂,眼神柔和的看向燕时洵,向这位被所有将士们视为新的掌控酆都的存在,点头致意:‘谢谢您,燕先生。’
‘即便是在痛苦不敢面对的过去,那也是我自己啊,是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经历……’
将领含笑,缓缓阖上了眼眸。
幽绿的光点如同萤火虫,在他身边升起,将他包围其中。
其余将士们的魂魄全都惊愕的看向将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燕时洵却笑着看向将领,温声道:“在旧酆都的战场上,我向你借过一把剑,很抱歉,那把剑插在了旧酆都的心脏上,没能带回来。”
“所以现在,我还你一把新的剑。这把剑,名为——自我。”
“过去,现在,未来三者交汇,你可以掌控你自己的命运,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不会再有任何事物能够绊住你的脚步。辽阔天地,无所不至。大道之下,你并非木偶或棋子,你可以自己去保护你想保护的,守卫你的道。”
“这也是,大道所拥有的自由。”
在燕时洵话音落下的瞬间,整齐放置在地面上的将领尸骸,迅速化为一捧齑粉,无风自动飘散,如荧光般飘向将领的魂魄,与他融为一体。
下一刻,将领尸骸旁边的枯骨也化为齑粉,然后是下一具,下下具……
点点荧光缓缓在黑暗中升起,将阴冷昏暗的溶洞映衬得如同仙境,美不胜收。
幽绿的光芒间,像是无数萤火虫飞舞在将士们身边。
满地的尸骸化为齑粉消散,将士们却慢慢笑了起来,眼神明亮,像是看到了对自己而言最珍贵且快乐的记忆。
曾经的愧疚和自责,全都重新化为了继续守卫人间的动力,让将士们不再抗拒自己的过去,选择接纳了生前那一部分的自己。
毫无阴霾的笑容洋溢在将士们的脸上,也感染了一直注视着这一幕的燕时洵。
他也轻轻笑出声来,眉眼柔和。
在推开石门之前,燕时洵一直都在犹豫挣扎,不知道邺澧能否撑过试炼,不知道酆都的将士们会不会因此而怨恨他,而以后的天地,不知道是会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
做出选择永远是艰难的,人本能的在艳羡自己没有走的那条路,却无法承受自己选择带来的后果,那甚至会逼疯人自己。
而燕时洵要做出的选择,不仅涉及到他自己,更加是整个天地的重担。
如果他的选择带来的是灾难,燕时洵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原谅自己。
但现在,他看着将士们脸上的笑容,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是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抉择。
——最起码暂时而言,是正确的。
在将士们的欢笑声中,燕时洵下意识的向身边看去,想要与邺澧分享自己的心情,但却扑了个空。
他身边,只有阴冷的空气。
燕时洵愣了愣,无端的有些寂寥。
而将领发现了燕时洵的失落,他笑着上前两步,身上的盔甲相撞发出金属清脆的鸣响。
‘您是想要找酆都之主,您的爱人吗?’
将领含笑,抬手指向燕时洵身后的黑暗:‘请您一直向里走,不要回头,不要停步。酆都之主的尸骸,就在最深处等着您去找他。’
‘请相信我,不管您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未来,主将都只会欣然接下。因为那是您给予他的珍宝,而对于执掌权柄富有天下力量的酆都之主而言,没有什么比您更珍贵。’
将领向燕时洵躬身致意。
在他身后,缠绕于莹莹光芒之中的将士们,也都郑重的向着燕时洵的方向,躬下身致以敬意。
燕时洵唇边的笑容凝固住了。
他愣了下,才顺着将领指向的方向转过身,向自己身后远处的黑暗中看去。
那是任何光亮也无法照射进的黑暗,埋藏着天地间最重要的秘密,是鬼神不肯接纳的过去。
只要踏进去,找到鬼神的尸骨,就能够有机会让邺澧成为大道……
燕时洵抿了抿唇,还是下定了决心,向将领点头致谢。
随即他转过身,深呼了一口气,向黑暗中缓步走去。
早已经做好了决定的事情,不是吗?没有在犹豫的必要了。
邺澧曾经问他,是否信任自己,而那个时候,他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
当时燕时洵或许并不知道邺澧的真实身份,但是他相信,会为冤魂的哭诉而动容之人,会陪伴他走过刀山火海穿过厉鬼地狱之人,不会是在他身后捅刀子的那一个。
而事实也证明,燕时洵的猜测是对的。
他付出了一份信任,收获的,却是珍贵无比的爱意。
既然他当时都能够信任邺澧,那在确定了自己心仪的现在,就更应该对邺澧怀有信任,相信邺澧可以顺利通过试炼,接纳尸骸的过去,成为大道。
直到现在,燕时洵才终于理解了那些会被感情所左右之人,是怎样的心路与煎熬。
那是他曾经不曾有过的经历和挣扎,但是现在,他懂了。
并且即便是煎熬,也有着涓涓春水般的温柔幸福之感。
燕时洵抬起手,按了按自己有力跳动着的心脏,确定了自己对于邺澧的爱意,或许已经比他认为的更为深刻。
他是对感情迟钝之人,但是,他从来不是退缩逃避的懦夫。
当他的心意已经展露在眼前时,他唯一会做的,就是坦荡的接纳它,与这份爱意共存。
师父,如果您还在的话,看到现在这样的我,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我曾以为,自己会一直战斗在人与鬼之间的第一线,直到某一天死于厉鬼之口,或是如您一般,为了天地,以身殉道。
又或者,我再幸运一些,会一直活到衰老,百年之后化为一把枯骨,也不过孤身一人。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在我身边,我自己就足够做到任何事情,抵达任何地方。
可现在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有人牵挂,有归处在等我。永远有一个人,一盏灯,在等我回家……
师父,请不必再挂心我。
我已经有人陪伴,不会再孤单。
不论生死,我有人共一路,可抵青天。
无论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愿意与邺澧一起,同生共死。
燕时洵笑着,眉眼柔和却坚定,不再有半分犹豫的踏进了黑暗。
溶洞渐渐将他的身影吞没,消失在将士们的视野内。
空旷的陵墓中,重新恢复了安静。
许久,有士兵犹豫着向将领发问:‘主将不在,让夫人进入陵墓深处,如果主将试炼失败……’
将领笑着注视着燕时洵消失的方向,低低笑出了声:‘主将什么都好,却总是太过于在乎夫人的感受,不肯令夫人有半分不适——当然,这是好事。’
‘只是唯一的问题是,就因为主将太在乎夫人,唯恐夫人受到半点伤害,所以使得夫人总是不开窍,无法正视自己的感情。’
将领耸了耸肩,语气无辜:‘做人下属的,除了忠诚之外,当然还要在乎主将的终生大事。主将追不到的夫人,只能我们帮主将一把了。’
士兵迷茫的张了张嘴,觉得感情的问题果然深奥,这不是自己这个到死都没有过感情的人能够想明白的事情。
将领笑着看了士兵一眼,道:‘放心,主将不会怪罪我们的。’
‘追夫人这种事,怎么能叫抗命呢?这叫鞠躬尽瘁。’
将领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旁边的将士们也连连点头。
‘对,再不帮主将一把,就怕夫人被另一位抢走了。’
‘我看着都心急,就不能直接抢了去洞房吗?我当年做土匪的时候,整个山头都是这么干的。虽然被主将收编了……但如果主将有需要,我辈义不容辞,为酆都抢个压寨夫人回来!’
‘……你还不等抢,就会被主将杀了信不信。什么压寨夫人?时代早就变了!’
‘我觉得阎王看夫人的眼神也很危险啊,看来以后还要帮着主将防着阎王。’
‘唉,我一千年前参军是为了吃饱饭,那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还要帮主将追老婆啊。’
‘不过,燕先生确实值得。主将好眼光,不愧是主将!’
鬼语低沉,絮絮混响,回荡在溶洞中。
而燕时洵在得了将领的引路之后,就一直坚定的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确实是正确的路。
越向里走,空气就稀薄,迎面而来的压力也越重,令人几乎窒息。
浓郁的鬼气遍布着每一寸空气,盘旋在石壁和溶洞间,沉默着拒绝任何人打扰鬼神的安眠。
燕时洵也不由得有了些窒息的错觉,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恍惚不清。
但他的脚步却一步也没有偏航或退缩,一直在向着邺澧的骸骨埋葬之处靠近。
当年村民们虽然不敢惊动外人,唯恐自己过大的动作会引来关注,使得秘密暴露,将士们的安宁被打破。
但是他们依旧力所能及的拿出了所有的财物,连自家为老人准备的棺木,也都被紧急拿出来应急。
在行走间,燕时洵走过了之前放置十万将士们骸骨,现在却空荡荡的溶洞,也看到了零星几口棺木,很快就结合上了之前看到的壁画,猜到了千年前的真相。
那些棺木明显不是给武将准备的,不仅木材和制式都不同,燕时洵还在棺木上看到了仙鹤祥云和大大的寿字,显然是从前有为老人提前准备棺木的习惯,又在埋葬将士们的时候,紧急征用了过来。
村民们尽力了,只是尸骸的数目过于庞大。
从每一处细节中,燕时洵都能清晰的看到,当年邺澧留在百姓们心中的形象,是怎样的高大巍峨。
他的唇边噙着笑意,眼眸柔和。即便稀薄的空气令他的肺部因为缺氧,疼痛得好像爆炸一样疼痛,他也毫不在意。
所思所想,只有邺澧。
而所幸,在这方寸的黑暗中,他不需要顾虑天地苍生,他所关注和忧心的,只需要有邺澧一人就足够。
即便危险,但这却是他和邺澧难得独处的世界。
每迈出一步,都更靠近邺澧一步。
——他在穿过死亡,一步步走向他的爱人。
这样的认知让燕时洵的心脏跳得飞快。
不知是否是缺氧带来的副作用,他竟然觉得自己的脸颊和耳朵也开始发热了起来。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黑暗中的燕时洵,一定会惊讶那位暴躁冷漠的驱鬼者,竟然也会有这样面若飞花之红的时候。
燕时洵本就俊美的面容染上了点点粉红,就连眼尾也带着一点赤红,眼眸中波光涌动,美不自胜。
只可惜,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一幕。
即便是邺澧。
燕时洵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面前的阻力越发的强大,犹如泰山挡在他身前一般。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推着泰山前行。
这样的重量,让燕时洵也不由得体力飞快消耗,变得吃力。
但他心中很清楚,不能停。
一步都不能停。
这是来自鬼神的威严,以及鬼神所执掌的权柄,在对大道苍生的保护,不允许有人靠近鬼神的骸骨,以此作乱人间。
燕时洵在埋骨地所能够靠近邺澧骸骨的唯一可能,就是凭借着足够坚定的意志力,咬牙撑过去,让鬼神和天地看清自己的决心和坦荡。
他没有半分私心,会进入埋骨地,并非是想要扰乱人间的安宁。
而是,坦荡只为万物生灵。
——如果连他自己都动摇了,又有谁能够帮助他,证明他的决心?
即便走得再慢,马丁靴甚至无法从地面上抬起来,一寸一寸挪向邺澧,也绝不能停下,绝不能退缩。
燕时洵咬紧了牙关,口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眼神却越发坚定锋利,犹如一柄足够劈开黑暗与所有阻力的利刃。
呼哧,呼哧……
粗重的呼吸所带来的,是很快就被自己的呼吸磨破的嗓子。
肺部疼得爆炸一样的疼,就连腹腔里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剧痛。
燕时洵的喉咙中满是血沫,呼吸间都充斥着自己的血腥气味。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剧烈的疼痛下生理性的在颤抖,唯一能够支撑他的,只有他不肯倒下的神魂,与足以掀翻天地的强大意志。
天地在垂眼询问,为何会来此,可曾想过抉择的后果。
万物生灵在欢笑哭泣,过去的一幕幕从燕时洵的眼前滑过。
袭霜笑中带泪的明亮眼眸,江嫣然终于重新灿烂的笑容,林婷叹息着回眸泪眼看向自己曾经坚守事业的大地……
所有带着怨恨不肯离去的鬼魂,所有在死后也想要求一个公道的魂魄。
还有那些欢笑着幸福生活的普通人们,他们熙熙攘攘的平凡日常,一日三餐的平淡幸福……
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场景,都从燕时洵的脑海中划过,又最终混杂成一团,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
那些曾经感激的向他哭着鞠躬致谢的人们,在行踪间,他渐渐遗忘了他们的名字,忘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
甚至分不清那些到底是自己的幻想,还是他真正经历过的事情。
但是燕时洵唯一坚定的,依旧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绝不可以退缩!
这份压抑的重量,是整个天地所有生灵的重量,而那些生命,正是他想要保护的对象。
如果他退缩了,犹豫了,那他就辜负了自己挑在肩上的重量。
燕时洵很清楚,从李乘云死后,自己就必须独当一面,无论是怎样的艰难之事,他都必须挡在所有人面前,独自一人扛下来。
哪怕是天塌了,他也要撑住。
不可以,停……
冷汗顺着燕时洵的额角流淌下来,落进眼眸中,带来一阵刺痛。
剧痛和窒息的压迫感之下,燕时洵已经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有混杂着摇晃的黑暗和光亮,在他的视野中忽明忽暗。
就连脚下行走的动作都已经开始变得机械,只剩下意志力在撑着这具已经到了极限的躯壳,不让他倒下。
邺,澧……
而在恍惚间,燕时洵好像看到那道被自己挂心的身影,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张开双臂在向着自己微笑。
好像在等着他扑向他的怀里。
燕时洵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力竭之下,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他艰难的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视野重新清晰起来。
当他再次抬眼看去时,就发现之前邺澧的身影确实是自己的幻觉。
但另一个却不是。
一具通体纯黑的棺木,就在自己不远处的石台上摆放着。
沉重的棺木钉死了棺钉,被以郑重的姿态恭敬的放在溶洞的最深处,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燕时洵还没有上前查看,就已经从魂魄里亲切的本能中察觉到,这就是放置邺澧尸骸的棺木。
终于……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一滴汗珠坠落。
燕时洵轻轻笑了出来。
他咬紧了牙关,拼命迈开自己已经酸痛到失去存在感的双腿,让自己加快速度走向那具棺木。
他的爱人,就在那里等着他。
燕时洵修长的手掌落在了棺木上。
那一瞬间,一股力量带着微凉的气息,猛地从棺木涌向燕时洵,迅速充盈了他已经空荡荡的经脉,代替他之前消耗一空的力量,继续支撑着他的身躯。
燕时洵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刚刚力竭到剧痛的身躯,迅速被抚平了疲惫,微凉的气息使得他像是走进了炽烈夏日的空调房里,瞬间让他有了舒适之感,就连皱紧的眉眼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让燕时洵知道,这是邺澧在将力量交给他。
这人啊……即便只是一具棺木中的骸骨,竟然也如此细心吗?
燕时洵不由得动容,轻笑了起来,眼眸中是无法掩饰的爱意。
那股力量像是不仅流淌在他的经脉中,也流淌进了他的心间。
他扶着棺木稍作休息,便立刻整肃了神情,站直了身躯仔细打量棺木。
燕时洵修长的手指灵活结印,随即,棺木四角的长钉自动飞起,掉落在地面上。
棺盖一松。
他双手落在棺盖上,深呼了一口气做好准备后,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起来,猛地一发力,沉重的棺盖被缓缓推开。
“吱,嘎……”
千年未曾被打开过的棺木,在燕时洵的面前缓缓打开。
邺澧的骸骨,也慢慢显露在燕时洵的眼前。
他的眼眸缓缓睁大。
躺在棺木中的,并非他所想象的一把枯骨,而是一名俊美刚毅的将军,即便千年已过,依旧没有半分腐朽。
就连将军身上的铁甲,都依旧寒光凛冽,锐利非常。
仿佛时刻都会睁开眼睛,重新从棺木中坐起,再赴沙场,为百姓和天地一战。
就在燕时洵手扶着棺木愣神的时候,一道微凉的气息缓缓从身后靠近了他。
有力的手臂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结实的胸膛撞在燕时洵的后背,而温柔的笑声低低响起。
“时洵。”
他收紧手臂,紧紧拥抱住自己的爱人。
第335章 晋江
燕时洵想过很多种邺澧通过试炼后的可能,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接受邺澧可能会死在试炼中的结果。
但他没有想到,邺澧并不需要他去寻找。
——只要他站在那里,邺澧就会奔他而来。
无论他在哪里。
正如邺澧曾经向他承诺的那样。
只要他需要他,他就会出现。
邺澧从来没有失言于他,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一一兑现。
在听到耳边传来的旖旎声线,感受着身后熟悉的坚实怀抱,燕时洵缓缓睁大了眼眸,眸光剧烈晃动,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唯恐这是自己的错觉。
但环抱在他腰身的手臂微凉有力,熟悉的气息将他笼罩其中,带着足够安心的力量和强大……
不是邺澧又是谁?
燕时洵一时失语,愣神着任由邺澧将他抱紧在怀中。
好半晌,他才声线颤抖着询问道:“邺澧?”
“我在。”
邺澧微微弯下腰,将自己的下颔搭在燕时洵的颈窝里,心满意足的轻蹭着爱人细腻微凉的肌肤,轻轻喟叹。
对于他而言,所求并非宇宙之大天地高远,他志不在天地大道。
他的幸福和所求,都是同一人。
——燕时洵。
邺澧曾经将自己生前所有的生命和时光,都交给了自己为之殊死拼搏的战场,为了被他保护在身后的生命付出了一切。
就连酆都数百年,他也从未有过一刻松懈,始终沉默的驻守于阴阳生死之间,使得人间不受鬼魂侵扰,冤魂有冤可申诉,恶鬼也可以得到最公正的审判。
酆都之主,从未亏欠过人间。
反而是人间,一次次将最深重丑陋的罪孽展露在邺澧眼前,用赤裸裸的恶意,让邺澧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最终,他放弃了对于人间的期冀,言人间无救。
可就在最后一丝晃动在邺澧心中的烛光,将要被急风骤雨吹熄时,小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为他遮去了周遭狂风,守住了最后一丝光亮,让邺澧没有对人间彻底失去期待。
从那时起,对于邺澧而言,燕时洵就重逾整个人间。
他不再爱这个他曾守护了千年却也伤他至深的人间了,可他深深爱着燕时洵,以神名起誓,天地见证,至死不渝。
而他的爱人,爱着人间。
既然如此……那这天地,就依旧是他肩上的重担。
为了燕时洵所期待着的生命,为了千百年间为他守墓的人们。
邺澧甘愿经受彻骨碎魂之痛,再一次直面鲜血淋漓的曾经,在混沌中重新接纳自己,认可自己,走在最理智公正的那条路上。
一如大道残酷。
此时在邺澧黑色长袍下的高大身躯,依旧带着没有干涸的血迹伤口,疼痛残留在他每一寸肌肉间,甚至需要他咬牙硬撑,才没有痛呼出声。
邺澧不想让燕时洵发现这件事,他还对之前战将的事情耿耿于怀,绝不会让燕时洵发现自己虚弱的那一面,让其他的什么东西有机可乘。
在他看来,也没有让燕时洵知道的必要。
他很清楚,在他经受天地考验的同时,他心爱的驱鬼者也并不轻松。
他们在不同的两条路上并肩同行,谁都不想让对方担忧,拖累对方的进度,让对方失望。
那就在终点再相见吧。
到那时,我会给你看一个完美无缺的我,不知这是否是你曾期待过的模样?
邺澧环抱着燕时洵的手臂紧紧收紧,他垂首埋在燕时洵的颈窝里,呼吸间都是爱人干净凛冽的气息,这让他不由得深深呼吸,沉醉于此刻无人打扰的幸福感。
他的唇边勾起笑意,力竭又重新充盈更加猛烈强大力量的经历,让他的身躯极为疲惫,甚至眼眸半睁半闭,只想就这样抱着燕时洵沉沉睡去。
邺澧所能想象到的最深重的幸福,也便是如此了。
像是冬日夹杂着雪花吹刮过山谷的寒风,足够吹散一切邪祟秽气,涤荡天地。待到春天,便重新焕发生机。
邺澧只要稍微想想他在过去的战场上遗忘了燕时洵的事情,就对失去燕时洵怀有不可言说的恐惧。
这让他将抱着燕时洵的手臂越锢越紧,甚至想要让自己的爱人与自己融为一体。
再不分离。
从腰间传来的力道,也让燕时洵皱了皱眉,察觉到了邺澧的不对劲。
“邺澧,你怎么了?”
燕时洵的手掌向身后伸去,搭在邺澧的手臂上:“受伤,还是神魂出了问题?让我看看……嘶!”
燕时洵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刺痛就从脖颈后面传来。
同时被肌肤所感知到的,还有湿润的微凉,和落在脖颈间的气息。
燕时洵僵住了。
邺澧……竟然从后面咬住了他的脖颈。
一瞬间,燕时洵忘了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成了一团毛线。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几个单音。
红晕在燕时洵的眼角下点染开来,迅速蔓延到两颊和耳廓。
对于燕时洵而言,他经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重伤,更撑着一身伤势咬牙杀死作恶厉鬼走到最后。
他曾经以为,没有任何疼痛足以击溃他,忍耐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可燕时洵万万没想到,牙齿造成的伤口,竟然会如此具有存在感,让他想要忽略也做不到,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无数种反击的方案在燕时洵脑海里闪过,只要他想,在这个极近的距离下,可以轻易将邺澧过肩摔在地面上,想要挣脱也不过轻而易举。
更何况,邺澧根本就没有对他设防,连拥抱着他的手臂都带着温柔的爱意,不肯伤到他。
燕时洵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掌抬到半空中时,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继续伸向邺澧,手掌都在颤抖。
……算了。
燕时洵心中叹息一声,手掌没有拽住邺澧将他过肩摔出去,而是轻轻搭在了邺澧的手上,慢慢与他十指相扣。
“松开。”
燕时洵从一片杂乱的思绪中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压下自己面容上的热度,冷静道:“邺澧,松口,你是狗吗?”
邺澧的眼眸间染上笑意,温柔如四月春水。
他慢慢松开了利齿,在看到脖颈上被自己留下的那圈鲜红齿痕后,又忍不住凑过去。他微凉湿润的唇落在燕时洵的脖颈上,忍不住亲了又亲,细密而温柔。
直到此时,邺澧的心脏才终于落回到胸膛中,确认了燕时洵就在他的怀里,没有任何人能够从他怀中抢走他的爱人。
即便是天地大道,也绝不允许。
邺澧抱着燕时洵低低笑了出来,终于有了自己已经穿行过试炼,回到了燕时洵身边的实感。
面对这样的邺澧,燕时洵就算有满腔想要说的话,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慢慢询问他在试炼中的事情。
“在你回来之前,酆都十万将士已经接纳了尸骸,将曾经割舍掉的过去也重新归并入自身。”
燕时洵的神情慢慢严肃起来,郑重询问道:“你呢,邺澧?你的答案是什么?”
“如果你不想的话……”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看向身边的那口棺木。
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不想逼迫你。这天地是我要救,我便要扛起所有责任。我信任你,为能够和你同行一路而欣喜。
但我绝不会强制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何况,这是失败就神魂湮灭的生死大事。
燕时洵将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留在了自己心中,只是道:“这并不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你不想,那我就去找其他办法。”
“时洵,你说谎骗我的时候,也很好看。”
邺澧轻笑着戳破了燕时洵的谎言:“我们都很清楚,这是唯一的方法,可以一举解决所有问题。”
“放心,时洵,我从未有过不情愿。”
邺澧轻轻垂眸:“能够与你在一起,又何来不情愿之说。”
棺木中,属于千年前战将的那具不曾腐烂分毫的尸体,在邺澧出现的瞬间,就渐渐开始崩溃,化作无数散发着微光的光粒,缓缓向上升去,飞出了棺木。
这些光点在黑暗的溶洞中游离,像是万千萤火虫飞舞在两人身边。
令燕时洵微微愣神在原地。
没有人能够损毁鬼神的尸体。
除了……鬼神自己。
这具尸体,是因为邺澧自己的意愿才崩解成无数光粒,亲昵的贴近燕时洵。
即便失去了人形的模样,邺澧对于燕时洵的爱意,也会从最微小的光芒中透露出来,无法掩藏。
“你……”
燕时洵滚了滚喉结,艰难却难掩激动的确认道:“邺澧,你已经做好准备,成为大道了吗?”
无需多言,属于邺澧的力量一圈圈散开,黑雾充盈空旷巨大的洞厅,又继续向外扩散,一直下陷到深至地脉之处。
天地微微震动。
很多人猜测这是不是小地震,预报局也莫名其妙。
除了燕时洵,没有人知道,从这一刻起,天地就真正与邺澧同为一体。
他的血管就是地脉,力量支撑着大地,让天空永不坠落。
有泪光在燕时洵的眼眸中浮现。
“这种时刻,你所想到的也还是天地大道吗?”
邺澧有些无奈。
但他很清楚自己所深爱的,是怎样璀璨耀眼的魂魄,燕时洵不会抛下自己的责任,永远都不会。
而这,才正是他的时洵啊。
邺澧低低的笑着,勾起结实胸膛间的震动。
他的薄唇贴近燕时洵的耳边,气息落在爱人的脖颈间,压低的气音间无限旖旎缱绻。
“时洵……我不想大道,只想你。”
燕时洵张了张嘴,却红了耳朵。
第336章 晋江
今夜月圆。
宜起尸。
废弃义庄里传来阵阵响动,令戒备驻守在溶洞外面的群狼,警惕的抬起头,遥遥望向义庄的方向。
它们压低了矫健身躯,紧皱的五官间满是狰狞敌意,示威的低吼从喉咙间挤出来,警告靠近的危险。
在它们脚下的,是刚刚想要偷袭溶洞却被它们杀死的村民,鲜血打湿了它们本来漂亮的皮毛,在血污里打着绺,却更显出厮杀之后的残酷杀意。
任何有意识的人,都不会愿意在这种时候靠近凶恶狼群。
可惜现在围过来的,是早已经死亡了的尸骸。
不仅是今夜刚刚死亡的村民们。
还有……腐烂得只剩下一把枯骨的亡者。
一人多高的杂草晃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山谷间回荡。
随即,杂草被拨开,狰狞的骷髅猛地出现在视野中。
野狼的竖瞳冰冷,泛着愤怒的杀意,嘶吼声从喉咙中挤出来,带着惊怒后不管不顾的疯狂。
然后,迅疾如闪电一般拖着长长的残影,冲向了那具骷髅。
速度之快,甚至在空中留下幽绿的线光,像是疾射而出的利箭。
恶狠狠的贯穿了骷髅。
野狼的利爪踩踏在骷髅腐烂焦黑的肋骨上,獠牙深深的陷入骷髅的天灵盖中。
“咔嚓!”清脆一声,裂纹蔓延,天灵盖应声破碎,在野狼的脚边摔成一摊碎骨。
野狼利爪毫不留情的踏下,骷髅坚硬的头骨也抵不过野狼发了狠的力度,在它脚下被踩得粉碎,变成了一片碎骨。
然后,不动了。
野狼随口扔掉嘴巴里的碎骨残渣,这才冷冷的抬起头,看向被杂草遮掩的不远处,咧开嘴巴发出低吼。
杂草丛中安静了一瞬。
像是后面隐藏的东西也在畏惧野狼的不留情面。
但这种畏惧只维持了短短瞬息,就又一次在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命令下,再一次的向溶洞的方向进发。
不过,十几匹野狼已经被惊动。
它们警觉的看向四周,只要杂草稍有晃动,它们就毫不犹豫的冲上去,扑进草丛里,凭借着狩猎者的本能和知觉,向敌人发起愤怒的攻击。
一具具骷髅连枯死榕树前的空地都无法抵达,就被野狼阻止在了外围的草丛中。
杂草剧烈晃动,骨头被踩断的碎裂声音一声声传来,混杂着野狼愤怒的低吼声,足够令人心惊肉跳。
然而,就在野狼专注于杂草丛中的腐烂骸骨时,义庄里,异变顿生。
最开始的声音,是从一具薄棺里发出来的。
咚。
咚。
从棺盖下面规律的敲响,像是有人在敲门,只是敲门的“人”,在棺材里,而这扇门通往的,是从被镇压的罪孽到人间。
薄棺的用料很差,棺盖只有薄薄一层木头皮,以致于当棺材里的人敲击棺盖的时候,从外面还能看到棺盖不断的凹凸。
像是被关在棺材里的人在拼命挣扎,想要出来。
而下一刻,“嘭!”的一声,棺盖的薄木板被砸出了一个大洞,一只青白僵硬的手臂,直愣愣的从大洞里伸出来,直指向早已经腐烂没有了屋顶的天空。
然后,那手臂缓缓收了回去,又一次的重击棺盖。
这一回,整个木板都被掀飞了出去,露出了薄棺里的放置的尸体。
清冷皎洁的月光透过屋顶的大洞照射下来,将整具棺木都笼罩其中,使得尸体沐浴在圆月之下,显得更加惨白没有血色。
这并不是燕时洵之前见到过的无头尸,不是当年被围剿屠杀灭门的村民。
尸体身上穿着寿衣,但上面粗糙的针脚和胡乱绣上去的图案,能够看出这并不是精心准备过的衣服,反倒像是慌忙之中随便买回来的粗制滥造。
而寿衣下面的尸体,也已经腐烂得多只剩下枯骨,干瘪的浸泡在尚有些湿润的脓血烂木中,像是一团烂泥一样恶心。
却唯独尸体的头颅,完好无损。
五官依旧清晰可见,惨白僵硬的皮肤下面爬满了青紫色的血管,但是却足够辨认出这张脸的身份。
就好像专门留下了这一张脸,使得有仇恨的人,不会找错了报仇的仇人。
如果燕时洵在这里,他会第一时间发现,与当年被屠杀尽的村民们不同,这具尸体的主人,属于百余年在那场由怨恨生发的“瘟疫”中死亡的加害者。
即便人已经死亡,但过重的杀孽仍然不肯放过他,让他的魂魄在死后也无法逃离这里,只能被禁锢在自己的尸体中,日复一日的感受着自己的尸体一点点腐败。
先是内脏,然后的皮肉……蛆虫在他的血肉中翻滚钻动,每一次蠕动都清晰可感,他亲自见证了自己的尸体腐烂成一把枯骨,恐惧挥之不去,可他却被关在这具棺材中,动不了也喊不出,只能这样怀着惶恐和悔恨,度过了百年的时间。
这是那些被屠杀而死的村民们,对于加害者的诅咒。
——你毁掉了我的幸福,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家人死在我的身前,我小女儿的头颅就滚落在我的脚边,死不瞑目的看着我,质问我为什么不保护她……即便死后,你也不肯放过我,让我的魂魄被囚困于死亡之地,守着我的尸体日夜痛苦难安。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也来自己感受,和我一样的痛苦。
我诅咒你,你将会因你的杀孽而死,魂魄被困在你自己的尸体里,亲手杀掉你的家人,然后感受你自己的腐烂和死亡。
当你日日夜夜痛苦彷徨之时,你会回想起,曾经由你自己造成的累累杀孽,那些瞬间永远都不会放过你。
或许到那时,你才会知道,你到底犯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罪孽……
而我,会原谅你,放你离开。
然而,善良之人不会理解作恶之人。
被屠杀而死的村民们即便怨恨,也依旧留给了那些加害者们一条生路。
即便他们自己的魂魄被九寸钉钉死在薄棺里,无法离开也无法投胎,但他们依旧心软的想,只要那些加害者们悔悟,他们就放过加害者,让那些加害者们得以去投胎。
甚至百年来,加害者的尸骨都依旧停放在义庄里,让被家属们抛弃于此的尸体有了最后一个可以容身之处,不至于风吹日晒,成为孤魂野鬼。
可村民们没有想到的是,加害者不仅没有悔恨,反而越发愤怒,只要窥见一丝机会就不会放过。
加害者们唯一悔恨的时刻,只要面临死亡之时。
——并不是悔恨他们的罪孽,而是悔恨自己没有彻底杀死守着“宝藏”的村民们,让村民们有了报复他们的机会。
他们掀棺而起,已经腐烂得只剩下头颅的尸体,从薄棺中僵硬的坐起,挣脱了百年来的束缚,重新怀着愤怒回到了人间。
先是第一具,随即,第二具,第三具……
脓血滴答,在地面上汇集成腥臭的血泊。
薄棺已经碎裂成一块块木板,散落满地。
义庄里的响动接连而起,干枯焦黑的脚掌踏在地上,一具具腐烂到一半的尸骨目光空洞的向外面走去。
他们离开的方向,分明是隔开了两个村子的大山。
狼群忙于杀死围攻溶洞的枯骨,即便有机敏的野狼听到的响动,判断出是义庄生变,但是却一时无法从源源不断大量的枯骨中脱身。
野狼脚踩着满地碎骨,线条流畅的结实身躯高高仰起,对月发出悠远嗥叫,向整个狼群示警。
在头狼的命令下驻守大山的群狼立刻得到了消息,戒备的抬起头,幽绿的竖瞳死死看向山林之外。
不多时,一具穿着寿衣的骨架子,就出现在了群狼的视野之中,那张没有丝毫腐烂的青白死人脸,直愣愣的看着野狼,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危险一样,执着而死板的走向山林。
领头的野狼顿觉自己的威严被挑衅,立刻愤怒的冲上去,利爪指向死尸头颅。
但是这些只剩下头颅的尸体,却与之前狼群对付的那些死尸并不相同。
这些加害者们在生前做下累累杀孽,死在他们手上的性命足足有一个村子之多,不论男女老少,尽数被灭门屠戮。
即便有人哭泣着求饶,他们也冷酷的不曾加以理会。
这样的凶残之人在死亡后,又怎会与寻常死尸相提并论。
当野狼攻击死尸的时候,这些刚刚打碎了棺材从亦庄起尸的死尸,终于抬起了头,直视野狼。
即便已经死亡百年,但他们的凶性却半点没有减弱,反而在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中得到了淬炼,不仅没有悔恨,反而更加凶残。
死尸的眼珠就像是浑浊的玻璃珠,没有一点光亮的沉沉纯黑,极为骇人。
他死死的盯住扑向他的野狼,然后,就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一样,死尸咧开了嘴,露出满口獠牙,而五官狰狞扭曲。
像是野兽一样的嘶吼从死尸嘴巴里挤了出来,他抬起寿衣袖子里已经腐烂成枯骨的手臂,毫无畏惧的直抓向野狼。
十根枯指就像是尖锐的利刃,在野狼靠近的瞬间死死的抓住野狼的皮毛,立刻刺破了它的血肉,狠狠的抓了下去。
同时,死尸张开血盆大口,满嘴变异的獠牙恶狠狠的咬向野狼,脸上全是野兽一样的凶性,看不出半点人性。
野狼痛呼,血液飞溅。
这样的变故让狼群惊愕,它们没有想到,从义庄中起尸的尸骨竟然会发狂凶残,甚至舍弃了人的攻击方式,反倒更像是它们平日里对付的野兽。
狼群互相对视一眼,立刻冲了上去,嚎叫着撕咬向死尸,将同伴从死尸口中解救出来。
但当死尸松开口时,最先冲上去的野狼重重摔在地面上,已经奄奄一息。
它的颈动脉被死尸咬开,血液止不住的喷溅出来,染透了它一身漂亮的皮毛。
而它痛苦的倒在地面上,不断的抽搐,明亮的眼神渐渐暗淡,却依旧执着的仰视着圆月,不肯闭上眼。
命令还没有完成,它还有没有事情没有做完,那些含冤而死的善良魂魄,还在义庄需要它的保护,而那些作恶之人,还要用它这双眼睛注视……
野狼浑身抽搐,气息越发虚弱,可它依旧强撑着张开嘴,从喉咙间,发出了此生最后一次的吼叫。
“嗷呜——!!!”
其鸣极哀,如死亡本身。
群狼在听到这声嗥叫时,都齐齐的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也迎合着同伴一样,对月长啸。
一声声狼嗥在深夜的山谷间回荡,像是在悲切的为同伴送别。
但是,没有一匹野狼退却畏惧,同伴将死的哀鸣反而为它们注入了新的力量,让它们看着死尸的眼神更加凶狠,沾满了血的獠牙闪烁着寒光。
山林间,被群狼围攻的死尸被啃咬下一块块血肉,脸皮被整张撕了下来,眼珠踩爆在野狼的利爪之下,很快那张完好未曾腐烂的脸,就只剩下了包裹在骨骼上的鲜红血肉,就连浑身的枯骨也都被生生踩断咬碎,变成了散落在泥土枯叶里的骨棒。
失去了支撑,死尸轰然坍塌在地面上,变成了架在一堆枯骨上的血骷髅。
而山林间,群狼静默。
它们失去了刚刚面对死尸时的凶狠,慢慢踏着枯叶走了过来,围绕在将死的同伴身边。
高傲的狼群低下了头,凑近奄奄一息的同伴,轻轻抽动着鼻子嗅着同伴身上传来的死亡气味,它们从喉咙中发出呜呜低鸣,像是在为同伴送行。
被撕开了喉咙的野狼倒在枯叶和血泊间,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像是失去了所有氧气,在明知将死的最后一刻,依旧不肯放弃的在挣扎。
但最终,它眼睛里的光依旧慢慢弱了下去。
像是狂风吹刮着残烛,摇晃的烛光顽强支撑,但最后还是被吹熄在风中,散作一缕轻烟。
只有月光照射下来,温柔的抱住她的孩子。
被血液打湿了全身皮毛的野狼,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动了。
群狼呜咽哀鸣,声声如泣血。
但很快,它们连为同伴送行的时间也没有了。
——又有新的死尸出现在山林间。
义庄里存放的所有薄棺,都被死尸打破了棺材,从义庄里走了出来。
不知道他们是怀念着以往生前生活过的村子,还是闻到了生人的血肉味,所有的死尸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想要越过大山,到另一边的村子去。
但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凶狠狼群。
低低的怒吼声从野狼的喉咙间挤压出来,群狼嘶吼,一声声叠加,像是整个山林都在愤怒于死尸的作为。
幽绿的眼珠在黑暗中上下浮动,死死的盯住走进山林的死尸不肯移开视线。
那是罪孽深重之人,更是杀了它们同伴之人。
群狼悲痛,却没有半点退缩。
它们挡在死去的同伴身前,然后嘶吼着冲向死尸,目光凶狠,泛着幽绿的杀意。
死尸也睁着无神浑浊的眼珠,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焦黄混杂着脓血的獠牙。
刚刚还平静的山林间,顿时喧闹起来,声声怒吼回荡山谷。
头狼下达的命令——死守山林。
只要它们还有一息尚存,就绝不允许任何尸骸翻过山林,去往另一边的村子。
群狼很清楚,在另一边的村子里,有活人停驻。
那些人,都是前来此地帮忙解救冤魂的那位驱鬼者的同伴。
既然驱鬼者在解救它们一直以来守护的善良魂魄,那驱鬼者的同伴们,自当由它们来保护!
野狼幽绿的眼珠明亮锋利,坚定向前。
而在山另一边的村外,头狼高高站在围墙上,也听到了从山林中传来的声声嘶鸣。
它立刻抬起头,敏锐的扭头看向隐没在黑暗雾气中的大山。
群狼哀鸣声中,头狼微微愣住。
但它很快回过神来,一跃跳下墙头,冲进挤满了小院的死尸群中。
银灰色的身影在月光下极为显眼,几乎立刻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众人在看清头狼的身影后,立刻惊喜的喊了出来。
“刚刚那只狼又回来了!”
“太好了,这下得救了!”
“这狼绝对是燕哥喊来的,不然怎么会又折返回来。我还以为它已经走了呢。”
有了头狼的加入,刚刚还在围攻嘉宾们的死尸,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转而开始对付起了头狼。
就算有些死尸依旧执着的冲着房屋里冲去,也都被头狼一巴掌扇了回来,冷笑着把死尸拍回了小院里,强迫死尸面对着它。
这使得嘉宾们的压力瞬间减轻,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紧绷着,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综艺咖立刻脱力的靠在了墙壁上,气喘吁吁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运动量都在今晚完成了。
“等我回去,怕是连马拉松和铁人三项都不在话下了。”综艺咖神情恍惚的喃喃着。
而刚刚还紧紧抓着大铁锅的白霜,也终于能够有了喘息的时间。
她低下头看去,自己拎着铁锅的手已经被摩擦得破了皮,整个手掌中血肉模糊,血液顺着胳膊流淌,打湿了她的上衣。
失去了皮肤保护的手掌,甚至已经开始和铁锅黏在了一起。
白霜疼得连放开铁锅的动作都在颤抖,她强忍着疼痛,狠着心慢慢将手掌从铁锅把手上撕了下来。
那一瞬间,尖锐的疼痛让她立刻出了一额头的细密冷汗,眼前一阵阵发黑。
还是站在白霜旁边,距离她最近的安南原发觉了她的气息不稳,赶紧伸手拉了她一把,才没有让她摔下去。
“白霜?你这是怎么了?”
安南原惊愕的看着白霜,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到了:“你是不是被外面那些尸体抓伤了!”
在这话问出口的时候,安南原脑海里就已经自动开始播放起了自己看过的僵尸电影,然后开始联想白霜是不是已经被尸毒感染了,会不会也变成僵尸,会不会马上就要变异来抓人了……
安南原赶紧放下自己手里被他当做武器的遗像,紧张的向房屋的厨房里张望,想要去翻一翻有没有糯米。
但就算他心里慌得和个狗子一样,嘴上还在安慰着白霜:“没事啊,你别怕,我这就去给你找糯米。实在不行再看看有没有狗,咱们管狗借点血,应该问题不大。”
不过,安南原颤抖的声线,还是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白霜疼得浑身直冒冷汗,但在听到安南原的话时,还是觉得自己的头顶冒出了一个问号。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大脑因为疼痛变得迟钝了。不然,她怎么听不懂安南原的话了呢?
迟了好几拍,白霜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安南原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变成僵尸了吧?还糯米黑狗血的。安南原,你少看点电影啊。”
白霜无奈的看着安南原,冲他展示了下自己血肉模糊,甚至隐隐露出白骨的手掌心,苦中作乐的道:“幸好我是靠嗓子吃饭的,不是医生或者钢琴家,伤了手也没什么问题。”
安南原低头一看,先是被白霜的伤势吓了一跳,随即才意识到是自己想歪了。
他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挠了挠头,努力缓解尴尬的气氛道:“不是就好,哈哈,哈哈。”
不过安南原一抬手,白霜这才发现,他的衣袖上也沾了大量的鲜血,并且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在离开西南的时候,安南原换了一件白色毛衣,所以现在沾了血之后格外的显眼。
白霜赶紧关切的问道:“你受伤了?”
安南原:“?”
他顺着白霜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毛衣上的血迹,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当他放下手时,才看到自己同样血肉模糊的手心,甚至伤口里还夹杂着木屑。
因为安南原的武器是遗像,他又不太会用这种不趁手的“武器”,所以只能凭着蛮力抓着遗像框,冲着死尸就是一顿招呼,也根本顾不上自己有没有受伤。
当人的神经紧绷时,注意力全被放在眼前,根本看不到自己本身的情况,就连受伤的疼痛也被屏蔽在外。
直到现在放松下来,又被白霜提醒,疼痛才后知后觉的蔓延上来。
安南原顿时觉得,自己的手掌连同手筋都在抽搐着疼,翻卷的皮肉里筋骨涌动,像是又异形要冲开皮肉钻出来一样。
安南原:“QAQ!”
白霜:“……你又脑补什么了?别哭,憋回去!”
因为刚刚紧张的防守,嘉宾们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他们本就不是燕时洵那样日日锻炼不曾松懈的人,除了赵真这个常年跑龙套而混得皮糙肉厚的人以外,其余的嘉宾们都被磨破了手掌,身上也全是青紫撞伤和擦伤血痕。
但他们并没有处理伤口的时间,只是在喘了口气歇了歇之后,就立刻重新振作起来,回到窗口,和死尸继续战斗。
南天更是略显笨拙的从窗口里爬了出去,跳进了院子里。
在南天脚步落地的瞬间,头狼的目光就如厉电般直射过来,像是在看着顽劣崽子一样,眼神里带着责备。
南天连忙举手解释道:“我来帮你,这样更快一点!”
怕被头狼拒绝,南天还补了一句:“燕哥离开的时候告诉我,他不在的时候其他人的安全就暂时交给我。现在有危险,我不能退缩。”
“燕哥信任我,如果你是被燕哥喊来保护我们的话,也应该试着相信我。”
头狼上下打量了南天两眼,表情极为人性化的流露出嫌弃来。
南天作为兢兢业业的男明星,也有着肌肉紧实的好身材,在娱乐圈里算得上是强壮,腹肌照的转发量超高,甚至上过话题,让粉丝们疯狂舔屏。
但落在头狼眼里,就根本不够看了。
……还说相信,细胳膊细腿连兔子都比不上的崽子,要不是被那个青年保护着,怕是能在冬天活活饿死,兔子都打不着一只。
头狼定定的看了南天一眼,但还是甩了甩银灰色的大尾巴,扭过头去,像是默认了南天和它一起对付院子里的死尸。
——毕竟幼崽难得有点动力,作为家长也要给点鼓励。
头狼毛蓬蓬的耳朵抖了抖,觉得这一届的崽子可真难带。
啧。
南天得到了首肯,立刻高兴的小跑到头狼身边,一手握着挂在胸前的织物,一手挥着铁锹,也跟在头狼身后,等着头狼把死尸咬得半死不活之后放过来,再一锹一个,死尸顿时倒地。
隐隐有形成流水线作业的趋势。
留在房屋里的嘉宾们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但在这样的配合之下,小院里的死尸接连倒下,很快就横扫了一大片。
可不等南天高兴,就乍然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野狼悲鸣。
那声音虚弱而颤抖,不像之前那样威风凛凛,反倒像是在警告死亡一样。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拼死也要向同伴示警。
头狼警觉的抬起头,踩踏在一地血肉碎骨中,仰头看向山林和院外的田野。
南天听不懂野狼的示警,但头狼却很清楚自己的同伴在说什么。
它慢慢咧开嘴巴,露出獠牙,紧皱的五官间是狰狞凶恶的战意,幽绿的眼珠明亮非凡,怒火熊熊燃烧。
但很快,南天就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一具奇怪的死尸,出现在了小院的大门外。
南天看到,那死尸穿着寿衣,从衣服里露出来的手脚都已经腐烂到只剩下枯骨,可偏偏头颅却是完好的。
他甚至能够分辨出那死尸的五官。
不过,死尸身上的寿衣沾着鲜血,滴答落在了他的脚边,就连他的嘴巴和脸上都蹭满鲜血,还有几缕灰色的毛发粘在他的脸上。
南天一愣,随即就反应了过来这死尸刚刚的去向,以及这些鲜血可能的主人。
他立刻担忧的看向头狼。
爪垫轻盈无声的踏进血泊。
头狼矫健流畅的身躯在月光下,像是一支银灰色的利箭,迅速直射向门外的死尸。
狼以力量为尊,最强者为头狼。
作为统领整个狼群的头狼,拥有着远超狼群的力量和巨大身形,堪称恐怖的爆发力足够它撕碎任何猎物。
而现在,头狼惊怒,力量毫不吝啬的涌现,利爪在嘶吼间直指向死尸的天灵盖。
“嘭!”
死尸的头颅如烟花炸裂,红白的碎块飞溅,落在头狼漂亮的皮毛上。
它冷冷抬头,看向四周。
小院外,一道道身穿寿衣的死尸带着满身鲜血,缓慢的向小院靠近,呈现包围之势。
头狼慢慢压低了身躯,喉咙间低吼嘶鸣,幽绿的眼珠恶狠狠的环顾敌人。
……
幽暗空旷的溶洞中,除了两人之外再无他物。
邺澧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爱人,不愿意放开手。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甚至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此刻,不要再向前滚动,让他们可以在这片黑暗中遗忘天地众生,只作为彼此的爱人而存在,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扰他们。
可最难捱的,却是邺澧的清醒。
他很清楚,情感对于自己的爱人而言,永远都只能占据小小的一部分。
而就是这一点,都是他压上了所有才换来的。
燕时洵心中装载的,是天地苍生。他绝不会推卸责任,甚至连本可以轻松拒绝的重担,都被他主动扛在了肩上,撑起这将倾的天地。
如果谁阻碍燕时洵为苍生而战,那就相当于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是,唯一一个成功存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为大道信重甚至愿意交托天地之人。
虽然很无奈,但是邺澧知道,他所爱着的就是这样璀璨坚定的魂魄。所以,他永远不会让燕时洵面临必须做出选择的痛苦。他的爱人,只需要做新想要去做的事情就好,其他的……就尽数交给他吧。
他怎么舍得看到燕时洵痛苦?
邺澧咬牙撑过试炼,从大道手中接过权柄,接纳过去的自己,执掌天地。
然后,回到燕时洵的身边。
哪怕一刻的分离,他都无法忍受。
邺澧格外珍惜燕时洵对自己的情感,更不会去试探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意。
即便再不舍,他也只是轻蹭着爱人的脖颈,温柔轻吮齿痕渗出来的血珠,珍而重之的落下最后一吻。
然后,恋恋不舍的松开了环抱着燕时洵的手臂。
不过奇怪的是,以邺澧对燕时洵的了解,这时燕时洵回身打他才更符合他的性格,但燕时洵在被放开后,却依旧僵硬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反应。
……嗯?
邺澧心中疑惑,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念头,就是难道时洵受了伤而他没有发现?
但他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
在他还没有穿行过试炼回来的时候,就因为接纳了过去的自己,在千年前酆都一战后做出了与曾经截然不同的选择,而已经得到了对遗骸的感知。
所以,当燕时洵靠近棺木的时候,邺澧也发觉了他的存在和虚弱,因此力量奔涌向燕时洵,充盈他的经脉,治愈他的重伤力竭。
按理来说,燕时洵不会再有伤口。
邺澧轻轻皱眉,正准备上前询问,但忽然间,他如福至心灵般想到了什么,顿时了然的笑了起来。
害羞的时洵,也很可爱。
好在溶洞中一片黑暗,让燕时洵微红的脸颊可以完美隐藏其中,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一幕。
他迅速整理好情绪,等片刻后他回身看向邺澧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锋利。
“走吧。”
燕时洵轻声道:“天地,在等着我们。”
邺澧点点头,毫不犹豫的回应:“好。”
鬼神的话音落下,狂风顿从脚下升腾而起,吹刮在空旷的溶洞中,风刃锋利的将嶙峋石壁卷碎,石块纷纷落下发出巨响,整个溶洞也像是地震一样开始晃动。
而从棺木中散开的光点,则在狂风的作用下从四面八方向邺澧聚集而来,吹鼓他垂地的长袍,发丝在空中漫卷缭乱,但却无法掩盖他锋利如刀的眉眼。
当他仰起头看向前方时,仿佛穿透了整个溶洞,直直看向虚空中的大道。
酆都之主上前一步,缓缓抬起手,指向天空。
“威天在下——”
在邺澧的声音响起时,天地静止了一瞬。
时间定格,空气停止流动,大道垂眼于此,鬼神埋骨之地的限制瞬间解开,接纳人间,重新并入天地。
“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之下,按行五岳,八海知闻,元始下降,真文诞敷……”①
整片大地都开始剧烈震动,黑暗的天幕中明明无雨,却隐隐有雷电贯穿于高远云层之后。
狂风从大地上剧烈吹拂,贯彻东西,笼罩南北,黑雾四合。
很多人在睡梦中被剧烈的摇晃惊醒,仓皇询问是否地震。
但更多道家玄门弟子,却慌忙穿衣起身,错愕的看向夜空中巨变的星象。
天师口中喃喃,手中掐算,眉头紧皱。
西南之地,李道长惊诧的仰头看向天空,不可置信的失声喊道:“大道,变了??”
“怎么可能!”
一切的改变都被掩盖在黑夜之中的震颤下。
大道温柔垂首,解开了自己的限制,任由来自酆都的力量接近虚空。
而在溶洞之中,邺澧依旧眉眼平静,低沉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在溶洞的石壁间反复回荡。
“吾使明即明,使暗即暗,使东即东,使西即西,使南即南,使北即北,天地鬼神从吾,不从吾者同尘立亡,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 ”①
每一个音节散落在空气中,燕时洵都能够感受到大道的巨变。
天地之间,大道在急速虚弱下去,但同一时刻,另一道力量却迅速升腾而起,有力的撑过青天,不曾让乾坤阴阳有片刻紊乱。
那道力量的源头……
燕时洵缓缓看向身前的邺澧。
狂风缭乱了发丝,他看向邺澧的视线被切割成无数小块,眼眸酸涩。
那道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前,仿佛山岳般有力可靠,不曾动摇半分。
而在邺澧的手掌之下,金色的光芒大盛。
如同金乌坠地,轰然炸开。
“轰——!!!”
巨响之下,狂暴的力量向四周扩散。
狂风吹卷起邺澧的衣袍,怒吼般烈烈作响。
但邺澧的眉眼却连一丝动容也没有,骨节分明的手掌依旧平静压制着力量,没有让这巨大的光团脱离自己一秒。
而他缓缓转过身,另一只手掌慢慢展平,伸向身后的燕时洵。
“时洵。”
邺澧语调轻柔的呼唤着自己的爱人。
他专注的看着燕时洵,仿佛视野中不见天地,唯有燕时洵一人。
邺澧的眼眸中如春水波荡:“大道三千,青空九万里,千年万年不灭。然,大道孤寂。”
“我可有此幸,与你同行?”
燕时洵定定的看着那等待着自己握上去的手掌,然后,他笑着上前,将自己的手掌放在了邺澧的手中。
“可。”
“天地广袤,万古寂寥。但,你有我。”
“我这一路,也有你与我同行,便再无憾事。”
邺澧慢慢收紧了手掌,握住爱人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看着燕时洵,良久,笑了起来。
“有你,是我之幸。”
言出法随。
在邺澧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见证,鬼神突破了长久以来的桎梏,接纳了自己作为生人的岁月。
过去,现在,与未来交汇于一点之上。
鬼神登位大道,代替虚弱的大道,重新撑起了天地。
万物苍生似有所感,齐齐注目于江北。
——昔有战将,涉澧水而过,于邺地登位鬼神。
其名,邺澧。
而此刻,新的大道再次诞生于邺地。
只是,那大道将自己的一半,分给了自己的爱人。
在他们不曾松开的手掌中,铭刻着大道最终的真相。
——爱。
第337章 晋江
在大地开始摇晃的时候,官方负责人刚灰头土脸的从皮影博物馆里爬出来,被黑暗中和真人无异的皮影偶人吓得半死不说,还很丢脸的在救援队员和道长们面前被吓得失声大喊,一屁股摔进了存放皮影骨架的箱子里。
队员们忍着笑,边发出“噗!”、“噗!”的闷笑声,边同情的看着倒霉的负责人,废了好大功夫才在没有毁坏皮影骨架的情况下,把负责人从箱子里拽了出来。
——文物和非遗组的专家们都在旁边虎视眈眈呢,谁要是敢毁了这么精美且历史悠久的西南鬼戏,非得被专家们手撕了不可。
这就使得队员们束手束脚,最后只能像从洪水里抬猪一样,把负责人架出了箱子。
负责人怎么说也是四五十的人了,被箱子卡得老腿生疼,一手扶着腰一瘸一拐的往外走,一边龇牙咧嘴的听救援队长向他汇报进度。
地震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负责人严重怀疑他刚才那一下摔出了好歹,要不然,他怎么会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像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左摇右晃找不到定点,只能迷眩的跟着力度往旁边倒。
不仅是在场的救援队员们,就连停放的救援车辆和清理出来的文物,也都东倒西歪摇晃得不停。
“画,画!皮影画啊!”
文物组专家心痛的惊呼声从旁边传来。
救援队长一激灵看过去,就见站在真人等高的皮影偶人前面的专家,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就急切的伸手去保护皮影偶人,生怕这样珍贵的文物被摔坏了。
但光是骨架可就有几十斤重,这么倒下来砸到人还得了!
队长一惊,也顾不上自己了,赶紧就往专家那边跑,一手拽住专家一把护着皮影,在剧烈的震动中咬牙挺住了不敢倒。
阵阵惊呼声中,众人第一反应都不是保护自己,而是下意识的去保住自己手里的工作,不让珍贵的文物遭到破坏,医护人员也死死拽住担架,生怕伤患掉下来造成二次伤害。
这时,海云观道长们的反应在众人中,就显得奇怪了起来。
他们第一时间抬头往天上看,就连重伤躺在担架上的马道长也拼命爬起来,惊愕的看向漆黑一片的夜幕。
普通人或许对天地的改变并不敏感,但是道长都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星象巨变,乾坤在瞬息间更迭,从未感受过的浓郁灵气从远方的大地深处喷薄而出,就连空气也涤荡一新,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起来。
生机浮现在大地之上,深入每一条地脉,并且还在迅速向周围蔓延,以远方的某一点为中心,快速辐射整片山河。
道长们惊在当场。
过分的生机本不是好事,那说明天地开始了异变,失去了平衡,乾坤紊乱。
就像是之前的南溟山。
但是奇怪的是,道长们并没有从面前的生机中,察觉到任何的不对。
这并非南溟山那样美丽却虚假的花,而是来自天地自然的芬芳与生机,注入每个人的魂魄中,令人在呼吸间都感受到了沁人心脾的轻松,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
绝望散去,只剩下希望。
只要生机还在,天地就永远在。
——冥冥之中,道长们有这样的感觉。
作为修道者,他们远比寻常人更加敏锐。
当持续了数分钟的剧烈晃动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道长们依旧保持着惊愕的表情,连嘴巴都来不及闭合,就愣愣的低下头,向周围其他道长看去,想要寻求其他人的感知建议。
“这是……又有第二个南溟山了吗?”
八字胡道长犹豫着说:“用不用去看看?”
旁边的道长摇摇头,示意他向李道长的方向看去:“师叔并没有说什么,应该问题不大。而且……”
道长顿了顿,才接着道:“之前南溟山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师弟在十几年前就死在南溟山,我对那里很了解。现在的异象,和南溟山并不相同。”
“这是天地自己,在重新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不少道长都手持罗盘,仰观星象掐指卜算,口中不断飞快的轻念着什么,神情严肃。
震动结束的时候,救援队长刚想松口气,一回头还没对文物组的专家笑出来呢,就先对上了道长们一张张严肃到郑重的脸。
队长:“……?”
完蛋了,别是有出什么事了吧?
他心中一急,赶紧就把手里保护住的皮影重新交还到专家手里,然后赶忙往道长那边跑,想要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结果他刚跑没两步,突然间,有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的靴子,拦住了他的脚步让他无法继续往前走。
队长整个人都僵了,他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一点点向下看去。然后……
他看到,一道趴在地上的人影,死死握住他的脚。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头皮炸裂,猝不及防之下,惊恐的联想贯彻魂魄,覆盖了所有理智的思考。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什么什么有什么啊啊啊!!”
本能的惊恐喊出来之后,队长喊着喊着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太对。
……这怎么,他的声音还带回音的呢?而且好像还不一样?
队长被吓得半死,也只能硬着头皮再仔细往地上看。
当地上那人抬起头时,队长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哪里是他想象的鬼,分明就是摔倒在地上的官方负责人。
队长一噎,发现因为自己的错看而把负责人也吓到了,顿时不太好意思的伸手挠了挠鼻子。
而周围的其他人也都被他们的叫喊声吓了一跳,赶忙戒备的往这边看,还有道长已经向这边跑来。
在地震中没站稳而摔在地上的官方负责人,刚刚被摔得眼冒金星,本想拽着旁边的东西借力站起来,就被一声饱含惊恐的喊叫声而吓得半条魂都快飞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就发现救援队员们和道长也在向他跑来,个个眼带关切。
“怎么了,你们看到什么了?在哪?”
“还好吗?还能站起来吗?”
队长在意识到自己搞了个乌龙之后,也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的硬着头皮为大家解释,尴尬得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个负责从恶鬼手里保护普通市民的救援队长,竟然被吓成了这样。
而且吓到他的也不是什么鬼,分明就是负责人。
在听完解释之后,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看向官方负责人的眼里有了笑意,调侃道:“负责人不行啊,得吃点钙片了吧?”
“等回去之后,负责人你来我们科室领点维生素走吧,这人老了之后啊,是得注意点。”
“咦?看不出来啊,负责人挺年轻的,竟然都这个年龄了吗?”
“真是不容易,负责人辛苦了。”
“赶快扶起来啊!大冬天的躺在地上,该冻坏了。”
善意的笑声和搀扶中,官方负责人的脸慢慢红了。
气的。
虽然大家都在关心,但负责人要强的性格怎么肯承认自己老,在所有人面前摔成这样,让他顿觉不好意思。
他向身边的人连连道谢,然后让他们赶快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不用管他。
队长全程就站在一旁,尴尬的望天望地,就是不敢往负责人那里看。
负责人幽怨的看向队长:我和我的怨种下属,论社死的由来。
“我工作这么多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老。”
负责人的声音幽幽响起,队长瞬间头皮一紧。
队长僵硬的笑着,想要缓解尴尬。
但负责人:“这就像是我刚放了个屁,你不帮我遮掩就算了,还大声的让所有人来看……我就是腿疼,一时没站稳,你要是赶快把我扶起来,别人也就发现不了了。就算不扶,你帮我挡一下也行呢。”
队长:QAQ。
——我和我那一生要强的上司。
这算不算是领导唱歌我切歌,领导夹菜我转桌了?明天我该不会因为左脚先踏进特殊部门而被休假吧?
道长倒是看出来了官方负责人的尴尬,笑着摇了摇头站在一旁,等负责人一瘸一拐的被扶起来之后,才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神色自若的走了过去。
“负责人,刚才的地震非比寻常,我们一致认为,这是天生异象,大道出现了问题,并不是正常的地震活动。但具体的情况。”
道长看向不远处的李道长,眼含担忧:“现在只能看李道长那边,能不能看出来什么了。”
官方负责人被摔得不轻,接连摔了两次之后,他觉得腿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但这场不寻常的地震,很快就被整个驱鬼者圈子里的人注意到,特殊部门也立刻做出了反应,各个小组忙碌起来。
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过来,负责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赶紧开始协调起各个部门间的工作,耐心的向其他部门解释这场奇怪的地震。
虽然道长们已经有了初步的猜测,但事关重大,负责人并不能把一个猜测就这么给出去。
从他口中说出去的消息都会被当做官方的表态,所以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断章取义的误解,或者沟通出现了差错,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和无谓的恐慌。
“地震的原因我们还在查,已经和地震局那边联系了。蛟龙入海?不是!根本就没有这种事,你问问他们部门,能不能科学点?”
“没人炼丹,不是炸炉子……哪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猜测?你去告诉蹲着等的娱记,是地震!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
“海云观?和海云观有什么关系,总不能因为今天海云观在西南,西南的地震就是海云观导致的吧?你这个同志啊,你这叫刻板印象,是偏见,不好,要改。再说震源又不在西南,这边只是被波及。”
“这件事尚不清楚是否与特殊部门有关,但我们会在严谨的调查后给出一个结果,请放心。”
因为刚刚才过去不到一天的人形雕像攻击带来的恐慌,一些娱记和营销号就像是闻到了血味的鲨鱼,隐隐发现了在这件事背后的特殊部门的身影。
即便他们无法确定,但还是将信将疑的联系自己的熟人,想要尽可能的找到有关特殊部门真实存在的证据,最好再有点爆炸性的新闻,足够惊悚刺激才会吸引人来看,到时候就是第一手消息,不愁流量不来。
在这种紧张的风口,特殊部门上下都快要忙疯了,根本抽不出人手再去管理其他。
因为在差不多全国范围内都震感强烈,很多人被摇晃醒了之后也不敢再睡,生怕头上的天花板砸下来,于是就穿着衣服坐在靠门的位置,在冬天嗖嗖钻进来的冷风里哆哆嗦嗦的抱着手机,一遍遍刷新,查看着最新消息。
这恐怕是半夜时间段里,全国范围内醒的人最多的一次了。
普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单纯的以为是地震。
但刷着刷着,他们发现,网上各种声音都冒了出来。
除了报平安和报坐标震感的,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民间传说,坠龙啊山神啊……说什么的都有,但就是没有正经讨论地震的。
“???”
很多人都看得满头问号:“说好的相信科学呢?”
营销号和不少小报周刊,都趁着昨夜对于人形雕塑的恐慌还没有过去,又立刻开始兴奋的编造“新闻”,发布出去的消息都在暗指这次地震不简单,不是正常的地震,而是蛟龙入海困龙翻身这种事导致的。
配图也都是些拼接起来,并且长年在网络上流传的坠龙网图,说得要多惊悚又多惊悚,吓得看新闻的人都一愣一愣的。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难不成真有龙?
还有人在说,这是秘密实验,或者是鬼王出世,又或者是仙人飞升……
一时间,流言四起,网上说什么的都有。
刚松了口气的舆论小组还没等睡一会儿呢,就被紧急叫了回来,加班加点的处理起了网上的言论。
这种时刻,有人在奋不顾身的冲进第一线,做好了和未知的鬼怪殊死一搏的准备,也有人躲在电脑后装神弄鬼,美滋滋的想着能挣多少钱。
官方负责人辟谣辟得嘴皮子都快要磨漏了。
等他终于能抽时间喝口水的时候,嫌弃的看着刚挂断的电话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以为写《故事会》呢?都什么地摊文学中年神秘幻想,能不能正常点。”
“还坠龙?我工作几十年了都没见过龙,酆都之主倒是见过一位,他们猜也不猜的靠谱点。”
负责人摇着头就往回走,想要去找李道长询问。
但刚走到一半呢,一通电话就急切的打了进来。
正是负责人一直等待的地震局电话。
在出结果的第一时间,地震局就立刻向负责人说明了情况,言明这次地震之前并没有监测到,不是正常的地震。
更重要的是,地震局给出了地震中心。
在江北。
听到地名的时候,负责人愣了愣,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之前燕时洵打电话告诉他的话。
——天亮之后,去江北。
不管是燕时洵和嘉宾们,抑或是那位酆都之主……
都在江北。
这会是巧合吗?
官方负责人愣愣的转身,看向江北的方向。
同一时间,李道长也已经确定了方位,面向江北的方向而立,面色严肃。
负责人注意到了李道长的动作,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颤的问电话对面:“麻烦你帮我查一下,震源的地方……和古邺地的距离,近吗?”
“嗯?”
对面有些纳闷,但在迅速的查找过后,不由得惊愕的问道:“您怎么知道古邺地这个地方的?它现在叫邺县区,是江北省份下面一个小城市下属县的区,虽然在以前是要塞地带,但因为多山又地势险恶,一直发展不太好,很少有人知道那里。”
怎么知道的?
负责人苦笑了一下。
他倒是不知道邺县区,但他现在算是知道,酆都之主的那个“邺”字,是从何而来了。
之前在旧酆都的时候,负责人就看到了乌木神像化身的战将,知道酆都之主在生前,是一位末代战将,他死,国亡。
而那位战将的封地,恰好是邺地。
——那可是一个王侯将相会以封地为姓的时代啊。
更何况还牵涉到了天地大道。
因为事关重大,负责人无法向对方解释更多,只是敷衍了过去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快步走向李道长。
“道长,您看看这次地震,是不是和酆都之主有关?”
官方负责人焦急的道:“算算时间,燕先生交待我天亮的时候到江北,现在刚好应该是出发时间。他们在江北,地震又在江北,这也太巧了。”
李道长掐算的手指一顿,回身肃穆的看向负责人,然后郑重而缓慢的点了点头:“是酆都之主没错。”
“但这场地震,并不是因为酆都。而是……大道。”
“大道,刚刚完成了一次新旧更迭。”
李道长闭了闭眼,有血液从眼角流淌下来,而他眼珠鲜红。
这一幕吓坏了官方负责人,他赶紧大喊着叫来其他道长,但李道长却一手阻拦下了他。
“我窥视大道,让我瞎了眼睛都算是轻的,就算死在这里也是正常。这点小伤而已,问题不大。”
李道长冷哼了一声,就算鲜血在脸上流淌,而他肉眼可见的在衰老和虚弱,他的气势却依旧惊人,不曾弱下去过。
他抬起头,看向天幕上繁星的银河。
无论是经籍还是前人手札,从未记载过大道会进行新旧更迭。好像从天地之间第一个生命诞生开始,大道就一直都在那里,不曾衰弱也没有死亡。
所有修道者都会自然而然的以为,大道会一直执掌天地运行日月,不会有任何问题。
就像寻常人不会觉得明天起床时,太阳会爆炸。
可没有人想到,大道真的会衰弱,更会进行更迭。
李道长活了一百多岁,从战乱的年代一路撑着海云观走到现在。
他亲手为师父师兄们敛过骨,也上阵杀过敌,又一路从路边嚼着树根,靠着一口不肯散去的气爬回了海云观,活了下来,成为海云观活化石一样的存在。
他见过未曾衰微的大道,他知道大道应该是什么样的。
李道长还记得幼年时期的天空和大地,花香和空气的味道犹在鼻尖缭绕。那是一个强盛大道所能给予万物生灵的保护,足以将邪祟阻挡在人间之外,使得驱鬼者们有力可驱鬼。
所以,刚刚大道更迭的一瞬间,李道长就错愕的从空气的变化中察觉到了什么。
为此,他不顾及这条性命的再次起卦,想要探明大道此时的情况。
而在新旧更迭之间,会存在短短瞬息的空白。旧的已经消失,新的却还未完全升上天空。
那是千万年来大道最为虚弱的时刻,也因此对危险极为警惕,不容许任何人神鬼看到大道的真相,担忧会有谁趁虚而入,扰乱人间。
所以李道长刚好迎头撞在了大道最严厉的时刻,连警告都比以往更加强而有力。
本来认为自己窥视大道的经验丰富的李道长,都差一点翻了船,没能将神智从星象中及时收回来,差一点就会有惊雷劈下,灰飞烟灭。
但就在危急关头,李道长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扶了自己一下。
那气息冷冽却柔和,令他莫名有熟悉之感。
在那一瞬间里,当李道长惊愕转身时,就看到一道眼熟到令他眼眶发热的身影,站在他身边,伸手扶住了他,敛眸轻笑的叮嘱道:“李师叔,您要保重身体才行。”
分明是他家狗蛋儿的徒弟,燕时洵。
可李道长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在燕时洵的身上,恍惚看到了自己小师弟的身影。
好像小师弟在临走前,不仅将责任交到了燕时洵肩上,连那份卓绝风姿,都在燕时洵身上重现。
不等李道长想清楚自己为何会在大道中看到燕时洵,他就觉得眼前一花,自己的神魂急速下降,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原本应该身死于大道之下的结果,因为燕时洵的存在,竟然只是让他眼睛受了伤。
李道长虽然并不吝啬自己这条命,但还是错愕不已。
当负责人向李道长说明燕时洵之前的叮嘱时,李道长终于恍然大悟。
“酆都,和小洵是一对的吧?”
李道长严肃的向负责人确认道。
官方负责人:“?”
他虽然不理解李道长为什么会在这种严肃紧张的时候,突然关心起燕时洵的情感问题,但也不敢怠慢,点点头道:“对,燕先生和他爱人感情很好,所有人都知道。”
李道长却没有放过这个问题,而是追问道:“他们结婚了吗?”
官方负责人:“……?”
他是特殊部门的负责人,不是喜欢八卦的清闲之人啊,这种事情他怎么会知道?总不能随便冲上去就问“你结婚了吗”?
以燕先生的性格,他要是真这么干,怕是以后就别想再和燕先生走得近了。
如果问这话的是其他人倒也就算了,但毕竟是李道长。
于是负责人只能无奈的向李道长回答道:“应该是还没有?之前听路星星说起过一嘴,他还说要帮燕先生和爱人挑一对钻戒。”
李道长惊诧的挑了挑眉,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个师侄啊,小洵啊哈哈哈哈哈!别人结婚用钻戒,他倒好,用大道见证!”
话虽这么说,但李道长挺了挺胸膛,显得很是骄傲。
要不是事关大道机密,他简直想要拿个大喇叭就地广播,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家的孩子有多棒!
——撑起天地,接过大道,从此为万物苍生计深远。
这是海云观从未达到的高度……不,纵观数千年间所有驱鬼者,从未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人神鬼,从未有过成为大道的先例!
可是,燕时洵做到了。
在天地最危急的时刻,临危受命,却不负使命。
李道长笑得快要咧到耳根了,其他道长看得好奇,但见李道长笑出来,也知道危机肯定是解除了,于是一个个跑过来,想要从李道长口中问出些什么。
但李道长竖起一指抵在嘴巴前,笑道:“不可说。”
这样一来,就算之前并不好奇的道长,也因为李道长这种从未有过的神秘态度而好奇了起来,抓心挠肝的想要知道在地震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越不让知道,越想知道。
大概是好奇心的本能了吧。
好在李道长对负责人的嘱咐,还是立刻让道长们重新回到了工作状态,重新严肃了起来。
“小洵不是让你在天亮时分到达江北古邺地吗?”
李道长抬头看了眼繁星无限银河璀璨的夜空,笑着道:“走吧,现在是刚刚好的时刻。”
官方负责人顺着李道长的眼神看去,也被天幕上的繁星美得愣神了片刻,不由得迷醉徜徉在了这片银河之间。
“就算是我小时候,在老家的夏夜……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
负责人自言自语的喃喃:“太美了。”
与此同时,很多人都发现了窗外的星空。
因为地震而睡不着的人纷纷走到窗边,兴奋的指着夜空惊呼,拍照的人不计其数。
而道家玄学中人,更是愣神在这片星空之中。
新的日月星辰在流转,新的生机撑起了大地,让人间重归宁静与幸福。
力量奔涌在每一名驱鬼者的经脉之中,在他们手中,符咒足以保护普通人不受鬼怪侵扰。
四方无神。
可大道从未曾远离。
它始终高悬天幕,静静注视着人间无数。
不管是作恶还是善意,再微小的功德和罪孽,都会被大道如实记录,最是残酷却也最是温柔,不偏不倚的公正。
因果报应,如是而已。
野狼峰,破旧却整洁的小屋里,坐在窗边的老妇人耷拉着眉眼,看向满是皱纹的手掌。
以及拢在掌心里的一点荧光。
她连呼吸都不敢过重,唯恐吹熄了这一点微弱的光亮。
但它虽然微小,却足够坚韧,就算风吹雨打,也绝不肯熄灭。
“新的山神,将要诞生了。”
老妇人的声音嘶哑难听,却满是温柔慈爱。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星空,眼睛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那个驱鬼者,竟然真的做到了。燕时洵……大道重启,生机焕发,万物复苏。”
……
溶洞中,当狂风终于渐渐微弱下来的时候,燕时洵不等向邺澧祝贺,就先敏锐的听到了从旁边石壁传来的细微声响。
像是裂纹在山体中迅速蔓延,溶洞或许很快就会因为被摧毁了受力而坍塌。
燕时洵立刻面色一肃。
但下一刻,邺澧的手臂却伸了过来,温柔的环住燕时洵的腰身。
“走吧。”
邺澧侧首,笑着看向自己的爱人:“这里毕竟是鬼神曾经的埋骨之地,如果弃之不理,很可能会因为残留的力量再次出现旧酆都那样的情况,就索性彻底毁了它。”
“况且,鬼气流落于此,也不是什么好事。”
曾经虚无缥缈的“宝藏”,就引得贪婪之人屠村。
如果真的把鬼气留在这里,说不定以后会有心怀鬼胎的驱鬼者找到这里,借由这一缕力量做恶,扰乱人间秩序。
就像南溟山师公那样。
虽然因为燕时洵,邺澧现在并不排斥人间,但他也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在人间见过的累累罪孽,不会轻易松懈。
燕时洵点点头,却还有些担忧溶洞坍塌后的问题。
“放心。”
邺澧轻描淡写的伸出手,袖??从身前划过,顿时有无形的力量扩散出去,使得山体开始改变。
“不要忘了,你的爱人现在是大道。”
邺澧向燕时洵眨了眨眼眸,那双狭长的眼眸中,满是温柔笑意:“不论是何种疑难杂症,交给我就好。”
燕时洵刚想说什么,就发现邺澧的视线开始偏移。
落点……是他的脖颈。
猛地想起自己脖子上有什么的燕时洵:“……滚!”
邺澧忍不住放声大笑,为自家爱人不曾变过的性格。
果然,他就说以他家时洵的性格,不冲上来揍他都是好的了,那个时候还是猝不及防之下害羞了吧。
在邺澧恣肆的笑声中,燕时洵挂上一个假笑:“再笑下去,就你回酆都我回滨海。”
邺澧的笑声立刻戛然而止。
开玩笑,他老婆这是要把他扫地出门啊!绝对不可以!
山体在剧烈晃动着,树林间枯叶纷纷抖落满地,树枝乱晃,狂风打着旋的从山谷间刮过。
酆都的十万将士们,就静静的矗立在溶洞外的空地上,整齐划一的列队气势震撼,等待着他们的主将归来。
而除了将士们之外,还有几百道半透明的魂魄,从溶洞和义庄的方向缓缓飘来,聚集在将士们身边。
当那些魂魄看向将士们的时候,就听一道威严低沉的声音响起。
“下马,卸盔,解剑,敬礼!”
十万将士立刻动作,金属之声鸣响清脆,整齐划一的动作气势磅礴,眨眼间便已经手捧盔甲,佩剑矛戈放置身侧,正面面向几百道魂魄。
魂魄刚从怨恨中脱身,尚待迷茫,就看到身披黑袍的高大男人走到他们身前,严肃而郑重的向所有魂魄微微躬身致意。
“感谢你们千百年来守墓,感谢你们……当年从战场上,为我的将士们收敛尸骨,让他们的尸骨不至于曝晒天地。”
当邺澧躬下身时,十万将士在他身后齐刷刷躬身,向这些魂魄致以敬意。
十万将士列队,这样磅礴的场面震撼到了迷茫的魂魄,然后,它们逐渐想起了过去的记忆。
曾经残阳如血的战场,仓皇而紧张的奔跑,板车上运输的尸骨,抱在怀里冰冷的盔甲,溶洞中眼含热泪一笔一划刻下字迹的刀锋,亲眼看着石门缓缓闭合时的哭声……
以及夜半村子外面响起的喧嚣吵闹和晃动的火把,假装山贼的外村人,孩童的哭喊声和头颅滚落的声音。
一幕幕从魂魄的记忆中闪过。
其中一位老者的魂魄眯了眯眼,随即错愕的指着邺澧:“您,您是当年那位主将!”
邺澧点点头,轻声道:“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你们当年的善意,如今的天地,也不会迎来重启。”
如果当年邺澧没有庇护百姓死守邺城,就不会战死于战场,可如果那样,百姓们也不会满怀感激的顶着风险为将士们收敛尸骨。
正因为鬼神有了埋骨地,所以才有机会找回曾经被自己舍弃的国王,让过去与未来交汇,登位大道,撑起天地。
而那些百姓们留在这里徘徊的魂魄,也不会有投胎的机会。
是百姓们自己的善良,让这一切都得以成行。
“如今,您的任务已经完成,埋骨地已经回到我们手里,您可以放下执念,安心的离开了。”
酆都之主给出了他的审判:“拯救天地,当为大功德——善良的魂魄将会重新投胎,得九世福祉。”
“而罪孽缠身之人,将被押入酆都苦牢,不还尽罪孽不可离。”
魂魄激动到落泪,连声向邺澧道谢,而邺澧也一一向他们回礼,感谢他们千百年来所做的一切,善意和忠诚都应当得到嘉奖。
地府阴差早早等在古邺地之外,尊敬的引渡身负大功德的魂魄前往地府。
而另外那些从义庄和坟墓里飘出来的鬼魂,哭嚎求饶,却还是被酆都鬼差一脚踩在了地上,锁链一扣,拖拽着便走向酆都苦牢。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渐渐散去,溶洞在轰隆巨响中彻底坍塌,从此再无鬼神的埋骨地。
而雾气朦胧,缭绕山间,在天际第一缕曙光破开黑暗的时候,整个山林间,遍洒金光,美如幻境。
燕时洵和邺澧并肩站在山前,看着将士们护送魂魄离开,罪孽渐渐消散在此地,义庄上盘旋的怨恨也化为乌有。
在新的大道升上天空,撑起天地的第一个冬日清晨里,阳光暖洋洋的洒落在燕时洵的肩膀,冷冽的空气中都带着清新干净的气息,力量和生机充盈在每一个角落中。
山间的生灵在欢呼,在雀跃,为新的天地和充满生机的未来。
燕时洵长身鹤立,环顾四周,随即,他轻轻笑了起来。
他主动伸出手,握住了邺澧骨节分明的手掌。
“我有没有说过。”
他轻轻敛下眼眸,轻声道:“我爱你。”
邺澧瞬间睁大了眼眸。
第338章 晋江
燕时洵怀着敬意,送走了那些百年来徘徊在义庄中的魂魄。
他想起之前在义庄中时,正是那些无头尸让守护着他们的狼群为他引路,他才能顺利找到隐秘的地下陵墓。而如果没有千年前那些百姓们的魂魄,不放心的依旧守在溶洞中,他也无法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石门,进入埋骨地。
当最后一个魂魄被地府接引走之后,废弃义庄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巨大的闷响传来,在狂风暴雨中依旧坚持了百年之久的废弃义庄,在风雨过后的第一个清晨,轰然倒塌。
薄棺中的无头尸化为齑粉随风飘散,徘徊的魂魄终于放下了执念与仇恨,微笑着离开,尸骸也没有再存在于世的必要。
被他们一同带走的,还有百年前在这个村庄里度过的所有美好回忆。
没有杀戮,没有凶恶的外人,只有闭塞却幸福的一村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笑着守护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密,哄着孩子安然入睡。
明天太阳升起后,又是新的一天。
而无论长夜如何漫长看不到终点,太阳都终究会到来。
他们如此相信着。
当巨响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沐浴在晨光之中的,只剩下了满地的废墟。
但在废墟的砖瓦中,燕时洵还看到了间杂其中的枯骨。
他皱了皱眉,迈开长腿走了过去,弯下腰拂开碎石,看清了半埋在下面的枯骨身上还穿着寿衣。
燕时洵先是错愕了一瞬,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之前同样被放置在废弃义庄里,却是死在百余年前那场“疾病”中的加害者村人尸体。
但从这个位置来看,不对啊……
虽然昨夜燕时洵只是趁着夜色看了废弃义庄一眼,但良好的记忆力让他清晰的记得尸体放置的位置,无头尸和另外那些加害者的尸体井水不犯河水,分据义庄两边。
可现在他看到的这具枯骨,看起来已经移动过位置,并不在他记忆中的方向。
燕时洵猛地想起,之前阎王说过的话。
月圆,宜起尸。
瞬间,燕时洵什么都懂了,光是看着废墟里残留下来的零星痕迹,他就已经在脑海中快速构建起了之前发生在义庄里的事,猜测出在他进入溶洞之后,义庄迎来了尸变,弃置在此的尸体全都起尸。
而那些死尸的目的……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留在山另一边的南天他们。
那些加害者的尸骸起尸后,想要继续生前的恶意继续为非作歹,但却被另一边的无头尸拦了下来,不允许它们离开义庄伤害生人。
不,出力的不仅是无头尸。
燕时洵还看到了被倒塌的砖块压在下面的野狼尸体,但当他伸手去试探时,发现尸体早已经僵硬冰冷,不仅漂亮的皮毛被血污打绺变硬,还有很多处被抓伤和撕咬出来的伤口。
他怔了怔,下意识抬头向山林看去。
在从溶洞出来的时候,燕时洵就注意到了之前为他引路的那只头狼,并不在这里。
他本以为头狼完成了带路任务后就已经离开,可当他看到这些义庄里满身伤口死去的野狼时,才猛地意识到,头狼履行了诺言,一直守在溶洞外面。
甚至狼群也都在头狼的带领下,代替他一直守在这里。
在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看向手掌下野狼僵硬的尸体时,抿了抿唇,心情沉重了下去。
废墟中,还隐约能够看到其他野狼的尸体,落了满身的灰尘混合血污,已经看不出第一次相见时的光泽,而是失去了一切生机后的灰扑扑。
这些山间的生灵,是为了守护善良的魂魄和无辜的生人而死。
燕时洵不想让野狼的尸体就这样曝尸荒野。
他轻轻抚摸着野狼,将野狼凌乱的皮毛梳理好,然后丝毫不顾及灰尘血污肮脏,将狼尸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当燕时洵缓缓站起身的时候,已经有酆都的将士静静等在一旁,向他伸出了手。
“夫人,交给我吧。”
将士神色郑重,看向野狼的眼神并不是在看一个“牲畜”,而是在看一名英雄:“酆都会将它们的尸体好好安葬,魂魄引渡向地府,重新投胎。”
燕时洵张了张口,还不等说话,忽然觉得自己的小腿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蹭了过去。
他下意识一低头,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只立起来的毛耳朵。
然后便是漂亮光滑的皮毛,以及矫健结实的身躯。
竟然是野狼的魂魄!
它一直没有离开,而是遵从头狼的命令守在溶洞前,不允许任何尸骸闯进去。
哪怕已经身死,它的魂魄依旧牢牢记得自己的使命,守在这里不肯离开。
头狼没有回来,但是它等来了与头狼做下约定,并且引渡走了它一直以来守护着的那些善良的魂魄,让他们得以安息。
野狼默默隐藏在阴影中,警惕的看着燕时洵的动作。
直到燕时洵将它自己的尸体抱起,野狼才放下戒备,慢悠悠的蹭了过来。
感受到燕时洵低头看过来的视线后,野狼也抬起头,回望过去。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昨夜面对尸骸恶鬼时的狠戾,只剩下了一片干净悠长的纯粹,魂魄回到了最初。
但不等燕时洵被野狼的眼神打动,一把毛蓬蓬的大尾巴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慢悠悠的晃了晃去,还顺势缠上了燕时洵结实的小腿,像是不让他走。
“唔……”
燕时洵挑了挑眉,在惊讶之余,觉得自己的心脏迎来一击重击。
他对毛茸茸的生物并没有过多的喜好,但是头狼昨夜矫健有力的身姿还残留在他心中,再加上野狼群为了保护魂魄和生人而战死的举动,令他对野狼的初始好感不断上升。
在这种情况下,他再看野狼,就怎么看都觉得很可爱。
强大又可爱的生物,谁会不喜欢呢?
虽然他对毛茸茸不感兴趣,可这是主动撒娇的野狼诶。
要不是燕时洵手里还抱着野狼的尸体,他简直想要弯下腰,揉一把野狼不断抖动像是诱惑着他的毛耳朵。
邺澧:“…………”
他家的大型猫科动物竟然觉得别的毛茸茸可爱?看来时洵对自己的可爱程度一无所知……不对!该死的,现在是连狼都要和他抢时洵了吗?
邺澧磨了磨牙,大跨步走过去,从燕时洵怀里一把抱过野狼的尸体,然后迅速塞进将士的怀里:“干活利落一点,没看到太阳都升起来了吗?还不快去将魂魄引渡离开,等着让它们受到伤害吗?”
将士:…………
主将,您讲讲道理,夫人抱着又不松手,这是我的错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诶。
将士面无表情的应下,但速度却较比之前快乐无数倍,迅速向酆都之主一躬身就转头离开。
不远处其他将士见状,也立刻像开了加速键一样,火速从废墟和山林中找寻到狼群的尸体,一把抱起转身就走,坚决不靠近邺澧和燕时洵的位置。
眨眼之间,两人周围空出了一大片真空地带。
就连狼群的尸体都没有遗落下一具。
像是清了个场一样,没人敢靠近吃醋的酆都之主。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看向自己还维持着姿势却已经空了的怀抱,又缓缓抬起头看向邺澧,眼眸里带着疑问,似乎是问他这是干什么。
原本撒娇一样蹭着燕时洵小腿的野狼,也仰起头疑惑的看着邺澧,觉得这人来者不善。
邺澧却神情自若,丝毫没有自己刚做了什么的自觉,甚至还笑着伸出手,握住了燕时洵本来抱着野狼尸体的手掌,掏出手帕细心的帮他擦拭手上的血和灰。
“新天地重启,在太阳出来之后阳气急速上升,对留在这里的魂魄会有所伤害。”
邺澧看向燕时洵的眸光温柔,笑着道:“群狼重义,它们的魂魄会由酆都的将士们一路护送,前往地府,到那里,它们可以自行选择。”
说着,邺澧瞥了眼野狼,顿了顿才继续道:“是否要投胎为人。”
毛茸茸就别靠近他家时洵了!
野狼:……谁告诉你我要当人的?我虽然不是人,但看你才是最不是人的那个。
野狼晃了晃大尾巴,眼神里透出几分不屑。
对上这视线的邺澧:“……”
燕时洵注意到了一神一狼的视线交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邺澧,然后半蹲下身,抬手揉了揉野狼的毛耳朵,轻声向它问道:“你知道头狼在哪里吗?就是昨夜为我带路的那位。”
野狼摇晃着的大尾巴猛地僵住不动了,它的眼神变得悲伤,转过头,注视向山林的方向。
燕时洵抬眼看去时,刚好看到将士们怀抱着狼群的尸体从山林中离开的模样。
他一愣,却什么都懂了。
头狼不会放弃它的子民。
当一切都已经结束,头狼还没有回来,而其他野狼都已经战死……或许,头狼也已经身死。
燕时洵想起昨夜头狼带路时,那高傲又漫不经心看过来的眼神,想到那样强大又有情有义的头狼会因此而死亡,他不由得在怔愣之余有些悲伤。
他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野狼毛茸茸的头,道:“带我去找到头狼吧。”
是他嘱托头狼,帮他看顾溶洞之外的安全,那也应该是他,去送头狼最后一程。
野狼极通人性,听懂了燕时洵话,还看明白了燕时洵和邺澧之间是谁在做主。
它的魂魄抖了抖重新变得漂亮蓬松的皮毛,矫健的身躯越向山林的方向,示意燕时洵跟上来,它来带路。
——只是,就在野狼转身的时候,它还顺便向邺澧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呸!谁要当人啊,吃不好也睡不好,还不自由,下辈子它还要做狼,回到古邺地,继续守着这块土地和山林。
看懂了野狼眼神的邺澧,生生气笑了。
这狼怎么回事,它知不知道谁是邺地的主人?
但邺澧再有话想说,也只能硬生生咽回去。
因为燕时洵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你和一匹狼计较什么,它又不懂。”
野狼听了,还得意的看了眼邺澧,大尾巴甩来甩去,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邺澧当时就黑了脸:“…………”
他懂了,这狼说的邺地,怕不是战将统率的邺地吧!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和他抢时洵的绿茶,又来了一个!
还是绿茶狼!
但偏偏野狼在山林间跳跃,时不时还停下来折返到燕时洵身边,非要用毛脑袋蹭蹭燕时洵,才肯继续前进。
引得燕时洵时不时的轻笑出声,看着野狼的眼神都温和了下来。
……看来这绿茶狼,很得时洵的欢心啊。
邺澧眼神幽怨,从未这么急迫的想要送魂魄去投胎,别管是做人还是做狼了,赶快离开时洵身边!
当燕时洵踏进山林间时,第一时间就闻到了从四周飘散过来的血腥气味,这让他的神情立刻严肃了起来。
随着行走,燕时洵很快就看到了飞溅到树上的血迹,挂在灌木丛上的枯骨和撕裂开来的寿衣布料。
地面上,还残留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一路延伸到山的另一边。
虽然将士们已经将群狼的尸体带走,但血泊里还残留着簇簇灰色的毛发,令燕时洵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野狼在靠近同伴们的身死之地时,刚刚面对邺澧的得意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它在血迹的边缘缓缓站定脚步,皱起的五官间满是悲伤。
野狼低垂下头,轻嗅着地面上血迹的味道,分辨自己同伴们的气息,发出呜咽如泣的声音。
在面对敌人时如此凶残的野兽,却在面对同伴之死时,悲伤抽泣得像个脆弱的幼崽。
这声音让燕时洵听了也不好受,但天地之间,他可以做到很多事,却唯独不能改变过去。
生死已定,大道也不可以打破阴阳间的平衡。
燕时洵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野狼,安慰它道:“放心,它们的尸体会被酆都好好安葬,魂魄也会前往投胎。狼群生前没有做过错事,反而积攒了功德,它们会有好的来生。”
野狼呜咽,但还是蹭了蹭燕时洵的手心,重新迈开了脚步,一步三回头,不舍的离开了还残留有同伴们气味的地方。
还没有走到嘉宾们临时留宿的地方,燕时洵的心就沉甸甸的坠了下去。
沿途上随处可见的寿衣碎布,以及散落的枯骨骨节,都在昭示着这里昨夜发生了什么。
虽然燕时洵在从溶洞离开之后,已经第一时间从天地确认了嘉宾们的安全,但是如此惨烈的现场,还是让他清晰的看到昨夜苦战的艰辛,狼群以自己的性命来守护生人和魂魄不受伤害。
而头狼……
燕时洵在村外那间房屋的外面站定,伸出去的手久久没能落在门把上。
但从门后传来的哭声,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汪汪你再坚持一下啊,燕哥很快就会回来,他肯定有办法救你,你别死呜呜呜。”
“不行啊,血流的太快了,布条根本止不住!”
“怎么办,怎么办啊。”
嘉宾们慌乱的声音里夹杂着哭声,浓郁的血腥味在房屋周围弥漫。
燕时洵看到了脚下涂抹于地的脑浆污血,也看到了散落在风中的银灰色绒毛。
他定了定神,推开大门。
“吱嘎——!”
老旧门轴摩擦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警惕的注视。
但是当他们看清走进来的是燕时洵时,又立刻松了口气,顿时喜出望外的喊道:“是燕哥,燕哥回来了!”
“得救了呜呜呜呜……”
本来蹲在地上的南天更是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踉跄着向燕时洵跑过来,焦急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着自己身后道:“燕哥,你救救狼,它快要死了,我没办法,我救不了……”
说着说着,南天的声音哽咽了,眼神黯淡:“星星出事的时候,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伤,现在又是如此。我不想,不想看到任何死亡了,燕哥。”
嘉宾们也都眼带期冀恳求的向燕时洵看来。
他们蹲在地上,围着的正是躺倒在血泊中的头狼。
它漂亮的皮毛早已经被血液污染,撕裂的伤口纵横遍布在它身上,皮肉翻卷,血流不止,还能看到碎裂的骨茬,更有咬伤和撞伤,让它看起来伤势极为可怖。
头狼已经停止了呼吸,胸膛不再起伏。
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死死的看着院门的方向。好像直到死亡的时刻也还在守着众人,警惕尸骸的攻击。
嘉宾们不肯放弃,还在祈祷着生还的奇迹。
燕时洵看到,白霜已经哭成了个泪人,明明她自己都是满手鲜血伤口,但却扑在头狼身上,还在试图用撕扯下来的布条为头狼止血。
她的脸上迸溅着鲜血,又被她自己抹得一塌糊涂,混合着泪水显得很是狼狈,头狼的鲜血也都蹭到了她的衣服上,可她却恍然未觉,依旧执着的要把保护了他们所有人的头狼救回来。
不管是安南原还是赵真,所有人都在努力施救,不肯放弃。
燕时洵的脚步顿住了。
他低下头,与死去的头狼对视,一眼便撞进了那汪绿色的深潭。
直到死亡,头狼也依旧傲气不减,蔑视敌人和死亡,威风凛凛。
燕时洵不由得想起了昨夜与头狼的交谈。
他嘱托头狼的事情,头狼全部做到了,它没有失约。
既然如此,他也不应该失约。
燕时洵无声的叹了口气,缓步走上前去。
嘉宾们自动让开了位置,露出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头狼。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出声。
他们紧张的注视着燕时洵,不肯承认头狼已死,还在祈祷着奇迹可以发生。
而燕时洵在头狼身边缓缓蹲下身,抬起的手掌落在了它的眼睛旁,轻柔的为它拭去眼角的血迹。
下一秒,另一道身影出现在燕时洵身前。
头狼的魂魄就站在燕时洵眼前,当它看清了燕时洵的时候,傲然的高昂着头,向燕时洵扬了扬下巴,似乎是在向他示意:看,你嘱托我的事情,我都完成了,我是守信誉的狼。
“确实,你是我见过最棒的狼。”
燕时洵被逗笑出声,他轻抚着手掌下还带着些许温度的头狼尸体,向头狼问道:“可是怎么办,你已经死了。我们的约定里,并没有这一条。”
头狼闻言,下意识的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
银灰色的长长眼睫覆盖了绿色眼眸中的光亮,不知道它看着自己的尸体,在想些什么。
良久,它甩了甩毛蓬蓬的大尾巴,似乎对自己的死亡并无所谓。
生老病死,生命周期,它很清楚。就算不是死在这里,终有一天,它也会死在捕猎中,或是老死。
不过早走了几步而已。
何况……
头狼昂起首,视线越过围墙,看向山林的方向。
它的族群都已经尽数死在这个尸骸起尸之夜,就算它活下去,也不过孤狼独行,再无同伴。既然如此,反倒是和同伴一起死亡,也算是好事了。
燕时洵看懂了头狼的眼神,继承了神婆血脉的南天也看到了头狼的魂魄。
南天被惊在当场,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
其他嘉宾顺着南天的视线看向燕时洵身前,虽然那在他们看来只是空气,但无论是燕时洵向空气说话的举动,还是南天的眼泪,都让他们猜到了真相。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悲伤的情绪压了下来,院子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哭泣声。
白霜更是哭得不成样子。
在她看来,头狼会死,完全是因为她。是她没有看到从身后扑过来的死尸,而头狼为了救她,纵身一跃,替她挡下了死尸的利爪,却也伤及肺腑,重重的摔了下来。
头狼强忍着伤,咬牙坚持着杀死了所有死尸,但自己的伤口也越来越多,直到彻底拖垮了它自己,失血过多倒在了地上。
白霜哭到崩溃,眼泪落到伤口深可见骨的手掌心,更是激起一阵疼痛,但她却根本顾不上自己,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恩人。
头狼也听到了白霜的哭声,它晃了晃大尾巴,有些烦躁。
这时,燕时洵却给出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选择。
“如果你对人间还有留恋的话,我可以让你留下来。”
燕时洵看向手掌下的头狼尸体,温热柔软的触感依旧在透过他的手掌传来。
最后一口气,其实还留在头狼的身躯里。
燕时洵查看过了,头狼的魂魄是完好没有受到损伤的,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执掌生机和死亡的邺澧,能够让头狼还魂于身。
虽然大道不会扰乱生死,但是却可有让身负功德的新丧魂魄,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就看头狼自己的意愿。
听到燕时洵言简意赅的说起继续活下去的方式时,头狼愣住了。
显然,它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头狼回身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犹豫。
对它来说,生和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可眼前的青年却说,它可以以魂魄存留在一口气还未散去的身体里,以非生非死的方式活下去,直到阳寿耗尽,它的魂魄再脱离身体。
头狼皱着眉,似乎很嫌弃自己。
它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分明在说:你不觉得这就像是嚼剩肉一样,很恶心吗?
燕时洵哭笑不得的道:“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的魂魄,你还会嫌弃你自己吗?”
他看了眼被污血覆盖有些狼狈的头狼身躯,哄道:“放心,回去洗一洗保证和生前一样干净。”
如果燕时洵只是普通的驱鬼者,确实无法做到这种程度,就算他是恶鬼入骨相也不行。
但如今,他和邺澧共担大道,生机的力量就在他的掌中。
在规则之下,还有很多可以思考和使用的方法。
新丧的头狼热血未凉,一口气还未散去,魂魄本就还有一部分留在身体内。严格来说,头狼还没有死透,只需要地府和酆都同时做出拒绝承认头狼的判决,再引生机回到头狼身躯内,它就可以和生前没两样的活下去。
只要头狼愿意,燕时洵随时可以开始。
对除了燕时洵以外的任何人神鬼而言,这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曾经的大道,也空有理论,无法真切的实践这个方法。
毕竟想要让地府和酆都同时配合,是极为艰难的事。
大道在百年间数次叩响酆都中门,邺澧却始终闭门不见,又怎么会同意大道其他的请求?
所以一直以来,还魂于尸只是一个空想的理论。
可对于燕时洵而言,一切就有所不同了。
——地府和酆都,就在他身边。
酆都不同意?不存在的,除非邺澧想要自己回酆都睡冷床了。
地府不同意?
更简单,把井小宝拎过来打一顿就好了。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想着,边轻抚着头狼,边等待它给出答案。
头狼的神情还是很别扭,觉得这不符合它一向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都说好要死了却不死,听起来很想懦夫逃避所为……
但就在头狼犹豫的时候,一直跟在燕时洵身后的野狼,却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头狼,它身后的尾巴疯狂甩动,简直像个飞机螺旋桨。
在听到头狼可以“复活”的时候,最惊喜的并不是嘉宾们,而是野狼。
它本来已经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同伴们全部战死的事实,就连它自己也要在稍后前去投胎,下辈子再回来做古邺地的狼,却没想到,当它接受现实的时候,却有新的希望出现!
能够重新“复活”,多棒啊!
这意味着它们这个族群,依旧有狼在撑着,并没有全部覆灭。
虽然它已经死亡,但它由衷的希望自己的同伴们能活下去。
或者是死后“复活”。
野狼甩着大尾巴一步步上前,呜呜咽咽的靠近头狼,撒娇一样用头去蹭着头狼,不像是狼反而是家养的狗子。
这让头狼在惊讶之余,很是嫌弃,一巴掌把野狼推开去。
野狼:QAQ
头狼:=皿=
燕时洵注意到了两匹狼魂魄之间的互动,趁热打铁的劝道:“你是不敢吗?害怕自己不熟悉的未来?”
他笑眯眯的道:“在你的下属面前这么怂,啧。”
嘉宾们:“…………”
啊……这,这是劝说吗?这是火上浇油吧。
但头狼却瞬间气炸了,在自己的族群面前,它的威严不可侵犯。
不等头狼龇牙靠近燕时洵,就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狼头,道:“想通了?那就来吧。”
说着,燕时洵就把头狼拽向自己。
头狼:“???”
它的表情一片空白,还处于懵逼中,活像是走在街上突然被销售一把拽进店里的路人。
野狼开心的甩着大尾巴,但还没等笑出来,它也被燕时洵一把拽了过去。
野狼:“嗷???”
啥?这里面还有我事呢?我不是要去投胎的吗,尸体都埋好了,其他同伴也都走了,就差我一个了。
燕时洵一勾唇,笑着冲怀里的两匹狼道:“问题不大,只要有承载体,就能让你们回到人间。只有一匹狼难免孤独,做个伴也好。”
野狼尚在懵逼之中,但头狼已经反应了过来。
它意识到,只要自己同意燕时洵的提案,那不仅是自己,它的这个族群同伴也能够借由它的身躯活下来。
虽然不知道燕时洵具体要怎么操作,但头狼在短暂的别扭之后,选择了相信燕时洵。
它停止了挣扎,趴在燕时洵的怀里仰头看着他,眼神严肃。
燕时洵轻笑着看向邺澧,邺澧立刻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酆都之主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空划过,顿时一圈圈水纹波荡散开。
在酆都令下,属于两匹狼的命格开始改变。
同一时间,燕时洵也沉声唤出了井小宝。
下一秒,一个孩童的身影从墙头出现。
孩童穿着小西装背带裤,双手撑着胖鼓鼓的两腮,本来清秀漂亮的五官被他自己挤成一团,反而胖乎乎的可爱极了。
“吖?燕燕你喊我?”
井小宝好奇的努力伸长脖子往小院里看,在看到燕时洵怀里的两匹狼之后,他圆滚滚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短呼呼的手指指着狼惊喜的大喊:“这是燕燕你要送我的大狗狗吗!是生日礼物,谢谢燕燕!”
有嘉宾抬头向上看去时,顿时一声惊呼,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可爱化了,像是夏日里的冰淇淋。
唯有燕时洵眼神死:“…………”
这算什么,指狼为狗吗?这孩子几天不打,又皮起来了。
头狼本来还很好奇阎王是谁,结果它刚一转头,就猛地听到了来自井小宝的呼唤,顿时冷漠脸。
老子是狼,狼!能吃了你的那种!
但井小宝已经快乐的从墙头跳了下来,哒哒哒的小跑向燕时洵,张开双臂就把半蹲着的燕时洵抱了个满怀。
——以及燕时洵怀里的两匹狼。
在感受到怀里毛蓬蓬的顺滑皮毛时,井小宝幸福的长叹了一声,又使劲把自己埋进了两匹狼中间,左蹭蹭右蹭蹭,把自己头毛蹭得到处乱翘,活像个刚从毛毯里钻出来的普通孩子。
但是他站在血泊里踩着死尸脑浆也丝毫没有动容的模样,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
本来还想叮嘱井小宝的燕时洵,只能眼神死的任由他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一连串的彩虹屁不重样的吹,左一个“燕燕真好”右一个“谢谢燕燕的礼物”。
燕时洵:“狼,这是狼……”
井小宝:“呜哇!是大狗狗,好可爱呜呜!燕燕我好喜欢,我可以给它们起名字嘛~一个叫狗狗一个叫汪汪好不好?”
燕时洵:“狼,是狼!!!”
“大狗狗好软好可爱呜呜~”
燕时洵:……算了,累了。
看着井小宝在燕时洵怀里疯狂蹭蹭的模样,邺澧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但他仍旧不小心捏碎了手边的墙壁,砖石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这一声响吓了嘉宾们一跳,顺着声响看去时,就看到邺澧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修长的手掌直接拽着井小宝身后的背带,单手就把他拎到了半空,作势就要揍井小宝。
一般这种时候,井小宝都会被吓得大哭,赶紧认错寻求原谅,免除一顿揍屁股之苦。
但这一次,他却连被拎到半空也不忘拽着“狗狗”的爪子,恋恋不舍的冲“可爱大狗狗”奶声奶气的喊:“汪汪你等我!你等我挨完揍就带你回家!”
邺澧:……这是有多喜欢“狗”。
两匹狼已经完全不想说什么了,放弃解释,蔫蔫的趴在燕时洵的怀里。
尤其是头狼,它感受着自己被井小宝揉乱的一身皮毛,突然发现了燕时洵好。比起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孩,它果然更喜欢燕时洵!
——特别是当这小孩是阎王,执掌死亡,它想打都打不过的时候。
另一匹狼更是疯狂往燕时洵的怀里钻,被惊吓到了一样寻求安慰。
看得燕时洵眼神复杂:“我刚刚还帮你们解释,你们是狼不是狗。但你们现在这做派,真的让我很难解释得清了。”
头狼人性化的心累长叹一口气:随便吧,累了,幼崽果然最不可理喻了——谁疯了吗?竟然让幼崽当阎王!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指了下自己:“我让小宝做阎王的,他很适合。”
头狼:……果然,有什么家长就有什么幼崽。
它回头看了眼还眼神亮晶晶看着它的井小宝,明知道这崽子是阎王,但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算了,复活就复活吧。
第339章 晋江
官方负责人带着救援队和道长们,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挂着紧急通告一路直驱片刻不敢耽误,紧赶慢赶才终于补上了被地震耽误的时间,在天刚刚亮之后,便从西南赶到了江北。
三个小时,跑出了平常需要五个小时才能到的路程。
下车的时候,就连常年出差奔波的负责人,都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车上其他的人也面色不好看,扶着车门发出一阵阵干呕声。
时间紧任务重,司机一心一意抢时间,只能舍弃舒适性,在高速公路上跑出了直升飞机的速度,就连经验丰富的队员们都有些遭不住,被晃得直犯恶心。
司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站在一边也只能尴尬的傻笑。
但负责人也不顾上这些了,踉踉跄跄的就往村子里跑,心里焦躁到已经慌乱无神,开始往最坏的方向去想象了。
所有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也联系不上,再加上之前还有大地震,昨夜燕时洵的语气又那么严肃……
就算李道长说不用担心,但官方负责人还是要亲眼见证才肯安心。
可这种焦虑,在负责人看到嘉宾们停在村外的车却没看到人的时候,还是到达了顶峰。
负责人看到车子的轮胎已经被扎爆了,外壳上还有很多凹凸不平的伤,再加上上面的污渍,下意识就觉得这是被什么东西围攻过了,可能是僵尸或者恶鬼……
他眼前一黑,不敢多想,赶紧让随后跟过来的救援队员在周围搜山找人。
“咦?那不是燕师弟他们吗?”
一名道长眼尖的看到了远处被晨光笼罩的人影。
官方负责人眯了眯眼睛,努力迎着清晨刺眼的光线往前面看去。
在通往村子的田埂上,站着几道身影。
即便逆着光看不清脸,但负责人却依旧靠着身形和气场,慢慢认出了为首的那两人,正是燕时洵和酆都之主!
“燕先生……”
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路上颠簸的难受,负责人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声音也带着颤抖。
本来已经做好了地毯式搜山,寻找燕时洵等人的艰难准备的救援队员们,也都激动的忍不住喊了出来。
先是第一个人喜极而泣的拼命鼓掌,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是为成功归来的英雄献上的掌声和荣耀。
道长们本来想立刻冲过去询问燕时洵,但在听到掌声后,也都笑起来跟着一起鼓掌,真切的为燕时洵感到骄傲,更感谢他能够活着回来。
掌声刚响起的时候,就已经惊动了燕时洵。
但他警惕抬头看去时,一张张令他感到熟悉的面孔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激动,甚至还有不少人在抹眼泪。
燕时洵锋利的眉眼慢慢和缓了下来,他轻嗤了一声:“这些人……”
但他的唇边,却一直勾着笑意。
负责人确认了是燕时洵之后,就赶快激动的快步走了过来。
等到近处之后,他的脸色猛然大变。
地面上……竟然到处都是模糊一团的血肉和碎骨,草丛灌木上残留的痕迹,依稀可见昨夜的艰难苦战情形。
更令官方负责人感到震惊的,是横七竖八倒在路上的死尸。
其中很多穿着寿衣,已经腐烂得只剩下一把枯骨。但还有几具,却是寻常村民的打扮,而身下还有一滩血迹,看起来不像是有异状的骸骨,反而像是就被打死在这里的当地村民。
负责人变了脸色:“燕先生,这,这是?”
燕时洵扫过去一眼,目光带着厌恶,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平淡的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自己的恶果回来找他了而已。”
还紧紧的抱着燕时洵的小腿撒娇的井小宝,看着官方负责人一脸茫然的模样,又仰头看了眼并不喜欢浪费口舌的燕时洵。
他心里立刻有了个好主意。
下一刻,本来还准备再向燕时洵追问的官方负责人,就猛地听到从旁边传来的声音。
“大人,您想知道什么,问下官就好。”
负责人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惊了一下,结果等他疑惑的向旁边看时,竟然正对上了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
那张脸青黑交加,满是皱褶,五官被扭曲着挤在了一起,头上甚至还残留着碗大的刀疤,简直像是夜里蹲守在角落里择人而噬的恶鬼。
但就是这样一张脸,现在却硬挤出了一个笑脸,这让它看起来更诡异了。
负责人顿时被吓得头皮发麻,大叫一声猛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怪物见负责人被吓到,却担忧的又上前了两步,还伸出手做关切状:“大人,怎么了吗……”
负责人却被吓得更狠了。
好在燕时洵眼疾手快的一伸手,拎着负责人的衣服就把他拽了回来。
他向旁边瞥了一眼那怪物,却没有像负责人一样被吓到,而是看清了那“怪物”身上的制式服装,以及栓在腰间的方印钥匙以及小本子。
燕时洵顿时了然,这位是从地府来的官吏,负责记录魂魄生前死后的经历,核查共过罪孽。
但这种官吏,都会由生前有功德的人担任,寻常并不会离开地府,更何况现在还是白天……
井小宝?
孩童快乐的用一双小肉手抱着燕时洵的小腿,还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做的很棒,燕燕一定会一高兴就同意他养大狗的~
燕时洵:“…………”
找到了,罪魁祸首。
“负责人,这位从是地府来的,不是鬼也不是为了索你的命。”
燕时洵耐心的安抚负责人,向他解释道:“他是负责记录的,你有任何疑问都可以向他提问,他会如实告诉你。”
官方负责人惊魂未定,看向身前那地府官吏的眼神,却也慢慢从疑惑惊恐变得好奇起来。
他在特殊部门工作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地府的官吏呢。
那小官见状,也恍然大悟:“哦!下官这张脸确实不太好看,吓到大人您了。真是对不住了,下官平常待在地狱里,大家也都习惯了这张脸,让下官一时忽略了这个问题。”
说着,他还回身向燕时洵恭敬作揖,感谢燕时洵帮他解释。
但嘴上这么说,小官却默默往负责人身边一退再退,拼命的想要远离燕时洵。
怎么可能有人愿意直面大道啊,说是泰山压蚂蚁都不为过,更何况他一个小小鬼官,还想多活几百年呢……
小官心里嘀咕着,却根本不敢埋怨召他过来当讲解的阎王,甚至不小心瞥到了井小宝一眼,都冷汗津津赶紧压低了头。
一个大道,一个阎王,还有个人间的官员,谁都惹不起啊。
负责人慢慢平静下来,试探着和鬼官开始了交谈。
而有燕时洵和井小宝站在旁边看着,鬼官简直拿出了毕生的热情面对负责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不等负责人问出口,察言观色的鬼官就立刻给出了回答,滔滔不绝的向负责人解释起来,听得负责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这边合作愉快,那边却是阴风阵阵。
燕时洵一把拎起了井小宝,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你让鬼官大白天的过来干什么?”
井小宝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奶声奶气的骄傲邀功:“燕燕不是不想多解释这些人的前因后果嘛,那就换个人来呀,这样燕燕就能轻松很多。”
“所以燕燕,让我养大狗吧,好不好~”
孩童一脸“我是不是很棒棒,快来夸我”的表情,让燕时洵成功的黑了脸。
“井小宝。”
他冷笑了一声,道:“多日不见,长本事了啊。你以为你是阎王,就能随心所欲的做事情了?”
燕时洵抬手指了指已经升到天空上的太阳,道:“看不见太阳吗?现在阳气充裕,已经不是鬼可以出来的时间了,你还叫鬼官过来。”
“!!!”
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的井小宝:“Q-Q”
“那,那大狗狗还能养在家里吗?”
“呵呵,你猜。”
“呜呜呜呜燕燕,燕燕呜呜呜!!!”
“闭嘴,憋回去,不许哭。等我死的时候你再哭不迟。”
燕时洵拎着抽抽泣泣的井小宝,向负责人交接了这个村子里的全部事情,并且告诉他,嘉宾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就在不远处的房屋里休息。
听到这话,医护人员和救援队员赶紧向房屋跑过去。
即便是常常见到重伤情形的救援队员,在看清到处涂抹的脑浆腐肉,以及到处散落的折断枯骨和寿衣时,还是觉得毛骨悚然,本来就长途颠簸的不适被放大,恶心得干呕。
“前几天我那个做法医的师兄还问我,特殊部门的急救队缺不缺人,他想过来试试,我当时还说我们这是为了救人,法医有点不合适。”
其中一名医护人员看着满地腥臭的血液碎肉,表情一言难尽:“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法医才是最适配这个部门的啊。”
在看到医护人员时,嘉宾们顿时放下心来。
紧张了一夜的安南原立刻脱力般瘫坐在地,虚得不行还连连指向白霜,向自己身前的医护人员叮嘱道:“我的伤没什么问题,你先看看她,她手掌都快要废了,女孩子家可不能留伤疤。”
但医护分明看到,安南原自己的手掌心里,也满是淋漓鲜血,甚至被磨得一整块肉都被生生剜了下来,要掉不掉的坠在他的皮肉上,疼得他连蜷缩手掌都做不到。
“放心,有其他同事去看白霜小姐了,你先管你自己,赶快把手给我。”
医护拽过安南原的手一看,顿时小小惊呼出声:“你这离伤到手筋就差一点了,还说没事?”
在半夜的慌乱中,所有人都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当武器,想挑剔都不行。
而被安南原抓在手里的遗像虽然沉重,可以当武器,但因为他一直死死握着,画框的两个尖角一直在磨着他的手掌心,硬生生抵进了指骨间。
医护大致检查完之后,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再偏离一点点,或者再多磨损几分钟,安南原都会伤到手筋,就算医治好也会留下后遗症。
安南原本来满不在乎,却迎来了周围嘉宾责备的目光。
“南原,你也得照顾自己的身体。”
赵真一边抱来被子垫在宋辞身后面,让娇气的小少爷免得被石头和粗糙地面硌痛了,一边严肃的向安南原说道:“下次要是再有这种事,绝对不可以硬撑,知道吗?”
“我们都是生死里走过几次的同伴,你受伤后就算休息又怎么样?我们帮你顶上去就是了。”
赵真责备道:“下次有什么困难,直接说。”
安南原躺在担架上,觉得眼睛酸酸的。
他抽了抽鼻子,抬起手臂,挡在自己眼睛前,给自己找借口道:“今天阳光好刺眼,眼睛疼。”
但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却谁都没能瞒的过去。
其他人对视一眼,笑了。
“真好啊,可以回家了。”
“我有种这辈子都没睡过觉的感觉,等回去之后,我一定手机一关,大睡三天三夜。”
“诶呦我这把老腰啊,等再多几次这种事,我这肥都能顺便减了。”
“嘶!奇了怪了,我后背什么时候受伤的,我都没发现疼疼疼嗷!”
医护人员正帮骨折的南天绑固定支架,却被他五官紧皱的模样逗笑了,伸手不轻不重的拍了他没受伤的地方一下,笑道:“自己受伤都不知道,对自己也太不重视了。你知道肋骨断了要是插进肺里又多危险吗?”
宋辞翻了个白眼,凉凉道:“就该让他试试。”
“被星星的事刺激得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了,怎么,我就是冷血动物吗?就你一个人有触动吗?”
小少爷被包裹在棉被里,小脸煞白,但声音却中气十足,一提起之前积攒下来的事情就生气。
偏偏南天还无法反驳,只能笑着点头应是,被小少爷的毒舌一句句攻击得体无完肤。
等检查过房屋内外残留的战况痕迹,又从嘉宾们口中得知了全部经过之后,救援队员们的脸色极为难看,眼中也满是后怕。
那种情况,别说是嘉宾们了,就算是他们这些体力很好的队员,也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嘉宾们能够撑到这个份上,真的可以算得上是奇迹了。
队员看向嘉宾们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敬佩:“太厉害了,因为你们,我想我从此要对演员歌手这个职业改观了。”
其他队员也连连点头。
但白霜的眼神却黯淡了下来,看向院子里残留的一大片血迹,有些失神。
那是之前头狼躺过的地方。
虽然现在因为燕哥,头狼已经得救,但她还记得被头狼矫健巨大的身躯护在身后时的安心感,以及头狼的血液飞溅到她身上时的那种温热触感。
“值得敬佩的不是我们,是狼群。”
白霜苦笑着缓缓摇头:“如果不是燕哥让它们保护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撑得过那种情况。”
她神色疲惫,头发凌乱,身上脸上到处都是血迹,清秀的脸颊早就被鲜血和尘土糊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医护心疼的上前轻轻抱住了她,拍着她后背安慰道:“都过去,现在你是安全的,都过去了,我们这就回家。”
看到嘉宾们得到了妥善的治疗和安排,燕时洵也终于转过身,拎着打着哭嗝的井小宝就往山林的方向走。
“燕先生,您去哪?”
救援队员惊讶的问道:“您不和我们一起吗?”
燕时洵缓缓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很郑重:“还有一个人没有回来。”
“我要去找到他,然后,带他回家。”
燕时洵迈开长腿,步伐坚定,邺澧与他并肩而行。
而在他身旁,两匹矫健的野狼迅速跟上,气势十足的走在他的脚边。
可在行走间,两匹狼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
救援队员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燕时洵,喃喃着向旁边的人问:“你看到了吗?那狼,狼,消失了!”
旁边人顿时疑惑:“哪来的狼?你通宵得出现幻觉了?不会是要猝死了吧,快让人给你看看。”
“不对,我看到狼了啊!真有……咦?哪去了,刚刚还在蹲在燕哥脚边来着。”
另外一个队员反驳,却在刚想指着狼做证据的时候,茫然的发现,狼不见了!
“怎么回事……”
队员喃喃,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魔幻了起来。
留在这里的人,有的说看到了狼,又的说没看到,互相都说服不了对方。
最后还是救援队长摇了摇头,叹道:“那可是燕先生,有点我们理解不了的事情,不是太正常了吗?管它有没有狼的,又不是咬你,再说出事还有燕先生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走吧,赶紧开始工作,别想偷懒!”
“我都三天没有睡觉了,有没有人替我啊,要猝死了啊唉。”
“想得美,谁不是硬生生熬了好几天了?现在人手不够,你忍忍吧,我熬了四天刚才还被那车开得吐了一顿。”
队员们哀嚎一片,又互相打趣着笑了起来。
他们的任务是将这里的情况全都摸排清楚,复现做完的场景后准确记录,并且确保不会有任何沾染鬼气的东西遗留在外。
只是在转身的时候,一名队员挠了挠头,终于反应过来,他刚才是觉得哪里奇怪了。
“不对啊,你们有人看到张导了吗?”
队员环顾四周,纳闷道:“一般张导不都是会走在燕先生旁边的吗?怎么这次好像没有看到他,他去哪了?”
“好像还真是。”
“奇怪……”
“是了!刚才燕先生说要去接的,就是张导吧?”
其他人恍然大悟,顿时放下心来。
“有燕先生在,张导的事情就不用我们担心了。”
而在另一边,官方负责人没有时间顾上燕时洵,忙着在和鬼官了解情况。
在鬼官的解释下,负责人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些倒在地上的死尸,生前和祖上都做过什么事情,又有着怎么的罪孽和杀孽,应当得到怎样的惩罚。
过去和未来,都被清晰的列举在了负责人的面前。
负责人顿时大怒:“还杀过人?他们怎么敢的!他们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还敢玩占山为王的那一套。”
鬼官怜爱的看了人间的官员一眼,心中叹息。
他在这个位置上数百年,记录将被打入地狱的魂魄,看遍了罪孽缠身不可饶恕之人。因此他更加知道想要维护人间安定,是怎样一件需要耗费心力的事情。
在他看来,官方负责人足够令他敬佩,可这些有罪之人……
鬼官漠然瞥了地上的死尸一眼,道:“您不值得为这些人生气,还有更多好人等着您去保护他们呢。少动怒,保重身体。”
负责人刚顺了口气,就听鬼官用那张笑起来更加狰狞可怖的鬼面,道:“多活个几百年。”
负责人:“……???”
“谢谢……但我觉得,我可能活不到那个年龄。”
负责人艰难的看着鬼官,突然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差距:“我能活个几十年,能顺利退休就行。”
鬼官疑惑的看了负责人一眼,也恍然大悟,一直定格在地府里的思维终于向普通人扭转,他不好意思的道:“诶呦,平常和同僚们这么说都习惯了,没注意您还活着。”
负责人:……这话说的。
鬼官连连作揖:“那等您死之后,也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地府,做下官的上司,再活个几百年,问题不大。”
官方负责人觉得要不是自己职业素养好,怕是这口老血就要喷出去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太像祝福啊!要是普通人说让另一个人去地府,怎么听都像是诅咒骂人好吗?
不过考虑到地府和阳间的差距,负责人还是强逼着自己适应了这种文化差异,迅速将鬼官邀请自己去地府的话,当做对他工作的肯定。
而等负责人开始排查整个村子的情况后,才发现鬼官确实用处非常大,井小宝这次真的没有坑他。
不管是地上已经烂得只剩下一把枯骨,辨认不出模样的尸骸,还是烂糊成一团的血肉,鬼官都只要扫一眼,就能立刻说出此人的生前死后。不管是经历身份还是功过因果,他翻看着自己手里起了毛边的小本子,说得头头是道。
听得官方负责人目瞪口呆。
周围其他道长和救援队员在听到声音后,也都纷纷向这边惊奇的看来。
“您这工作,做的也太细致了。”
负责人叹服:“简直是行走的档案室啊。”
“过奖过奖。”
鬼官躬着身,笑得却很得意,他挺了挺胸膛,还有点小骄傲的道:“都是阎王爷领导的好,阎王爷英明。”
负责人:……行,看出来是真的活了几百年了,这拍马屁的功夫,到位。
有了鬼官在,官方负责人这边的工作进度突飞猛进,原本需要几天时间的工作,现在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
一个说,一个记,一个搬尸体和证据封装。
速度快到几乎形成了一条流水线,丝滑又顺心,看得救援队员们一愣一愣的,难得的从这种繁琐又耗费时间的工作里看到了快乐。
一般来说,这种尸骸,他们都必须要核对清楚身份姓名,捋顺前因后果之后才能封装,写进报告里留档,以防今后再遇到类似的事件发生,后面的人也就能有资料可查,找到对应的解决办法。
虽然很繁琐,大家做起来也很累,但这是他们必须要做的工作。
队员们虽然并无不满,但工作能够轻松一点,他们也很高兴。
顿时,鬼官那张狰狞的脸都挡不住队员们的热情,全都围了过来,想要学学经验。
鬼官慌忙捂住自己的小本本:“干嘛,都要干嘛?不能看,这个是机密,是地府的工作!”
道长们看到这一幕,也哭笑不得:“以前都是害怕地府,现在是反过来了,地府怕我们。”
“因为有燕师弟在啊。”
另一名道长哈哈大笑:“虽然昨夜师祖没有明说,但是想也知道,这肯定是燕师弟带来的改变。后生可畏啊!有燕师弟,是海云观之幸,是人间之幸!”
羊须胡道长点点头,欣慰又骄傲的捋着胡子,道:“祸兮福所倚,大道倾颓,却反而获得新生。阴阳平衡,生机涌现,好,好!”
“乘云居士如果在的话,该多好啊。”
道长感叹:“让乘云居士也看一眼,他亲手教出来的弟子,是怎样的惊才绝艳,力挽狂澜于天倾。”
“可惜,乘云居士走得太早了……”
沉默半晌,忽然有人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咦?总是跟在燕道友身边,那个整天笑呵呵的小导演呢?他怎么不在?”
另一位亲眼在旧酆都地狱中见过阎王的道长,不由得叹了口气:“鬼神之事,生人如何能够探知。只能相信燕道友,等燕道友的消息了。”
……
因为挂心留在山林另一边的嘉宾们,以及天地间的万物生灵,所以,燕时洵在离开溶洞之后,就立刻确认了所有生命的安危和生机。
直到亲眼看到天地间重归宁静,嘉宾们也已经由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接手,燕时洵忍耐着急切的担忧处理好了一切之后,便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到了寻找阎王这件事上。
“在试炼中,我重新回到了千年前与北阴酆都大帝一战的时刻。但是,当这一切重新来过,我还是会选择和曾经一样的选择,不会有任何不同。”
“我厌恶从前的我自己,我没能保护住我身后的生命,这是我不可能原谅我自己的事。就算在百姓们死后,我终于能够还他们一个公道,送他们前去投胎,重新有下一次人生……也无法缓解我对他们的愧疚。”
邺澧微微垂下眼睫:“虽然我不赞同北阴酆都大帝,但对于旧酆都地狱的一句话,是正确的——愧疚是最恐怖的地狱,画地为牢,不可挣脱。”
即便他对试炼和天地并无畏惧,但同时,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很可能无法通过试炼。
世人大多认不清自己,但邺澧并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他从来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坚守的又是什么。
而他一直以来所坚守的道,这一次,却很有可能害死他,让他于试炼中身死道消。
大道从来都不是可以通融之处,它不会对任何人心软,因为它很清楚,大道稍有偏颇和错误,受苦的就是万物生灵。大道要为天地万物的未来负责任,看到众生看不到的未来,提前做出布局,以待危机。
即便众生并不理解大道,但这从不会使大道动摇分毫。
在选任新的大道时,大道也同样严苛。
就算是它曾多次苦求的酆都之主,也一样不会让它网开一面,有任何的动容。
想要成为新的大道?
那就必须真正拥有与大道等同的实力,足以肩负得起万物苍生的重量。
从邺澧踏进试炼之境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但是,他的爱人在等他,天地和善良的魂魄在等他,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他身上,他不会有任何退缩。
即便邺澧做足了准备,但也已经做好了会在失败后身死道消的想法。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要走上这一遭。
一切都在邺澧的预料之中。
只除了阎王的出现。
当失去了一切记忆的邺澧在试炼中第一眼看到阎王,就已经意识到了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他被大道剥离的记忆,开始本能的回到他的神魂中。
来自阎王的提示点醒了邺澧,像是决定关键的甘霖,让血与火的战场上重新焕发生机。
邺澧也因此得以坦然面对自己,接纳令自己痛恨的过往。
酆都之主成功登位大道的同时,也是大道对阎王降下惩罚的时候。
不论是鬼神还是大道自己,违犯天地规则,就会招致对应的惩罚。
更何况是选任新大道这样重要的事情。
当邺澧感受到大道落在自己肩上的同时,他也很清楚,阎王……
已经彻底死了。
邺澧在试炼中愣神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阎王本就是剥离了神名后的一缕残魂,几十次的轮回更让他力量虚弱,这一世之后,他就会彻底的回归死亡。
可他却狠心的连最后一世也不给自己留,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依旧从容的走进了试炼场,在关键时刻推了邺澧一把,却也同时让自己坠落深渊。
这样的阎王,不可能有从大道的因果之下活下来的可能。
毕竟那是……
登位大道的因果啊。
成为大道的邺澧获得的力量有多强,反扑到阎王身上的因果就有多强。
惊雷之下,尸骨不存。
邺澧在离开试炼之前,也寻找过阎王的魂魄,在整个试炼的虚假天地间搜魂,却无应声。
就好像在百年前众神殒身之后,酆都之主曾上天入地,翻遍人间,想要找寻阎王的魂魄却空手而归。
相同的场景,再次上演。
邺澧微垂着鸦羽般浓密眼睫,将自己的经历全都说给燕时洵听。
他的声音平静,似乎这件事无法掀起他的情绪波澜。
可他垂在身侧的手掌,却已经慢慢握紧成拳。
燕时洵站在寂静无声的山林间,沉默良久。
邺澧眉头微蹙,神色不忍。
他知道阎王——或者说张无病,对于燕时洵的重要性。
当李乘云死亡的时候,是张无病陪在燕时洵的身边,忙前忙后帮他料理琐事,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而李乘云离开后的那数年间,燕时洵的身边,一直都只有张无病一人。
即便这个招鬼的小傻子每天都在从鬼口抢夺时间和生命,总是哭唧唧的去找燕时洵抱大腿,没有了燕时洵的帮助,他多一天都活不下去。
在外人看来,似乎张无病一直都是索求的那一个,而燕时洵是因为好心善良,或者因为张无病的家世,才没有一脚把张无病踹出去。
但是只要了解燕时洵,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烂好心的善人。
对于人性善恶,见识过无数冤魂恶鬼,听过那些被淹埋在黑暗中的真相的燕时洵,最为清楚而剔透。
没有人能够在燕时洵面前隐瞒自己的小心思。
除非他确实满怀真挚,没有任何恶意。
张无病就是如此。
他是真心实意的将燕时洵视为自己的朋友。
或许“朋友”有很多,富三代的圈子里见面就是“朋友”。但能够为之付出生命的朋友,只有燕时洵一个。
傻乎乎的张无病,给了孤身一人行走人间的燕时洵一份温情,纯粹又炽烈,让燕时洵始终注视着人间,不曾有片刻和这个社会脱离。
即便燕时洵经常嫌弃这个抱大腿的小傻子,但每次救张无病回来时,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含糊。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
燕时洵抿了抿唇,眼眸阴沉了下来。
“阎王能够从百年前的那场诸神死亡里活下来,那这一次,他也可以。”
燕时洵抬眸看向邺澧:“我不相信阎王会死,他那个比狐狸还狡猾的家伙,能骗过大道一次,就能骗过第二次。除非我亲眼看到他的死亡,不然,我绝不会放弃。”
“他的魂魄被留在试炼里了?那就重新打开试炼,我要进去找他。”
燕时洵声音平静,眼神坚定:“不到最后一秒,我绝不会随意放弃。”
邺澧看清了自己爱人的执着,他没有劝说,而是抛下了理智,选择了情感。
这一刻,他不是大道,只是邺澧。
第340章 晋江
在燕时洵说,要让试炼重新开启之后,天地立刻给予了他回应,山林间缓缓震动,无形的屏障向四周波荡开来,迅速笼罩住整个山林。
雾气忽起,遮天蔽日。
刚刚还晴朗的天地,刹那间失去了光亮,变得昏暗阴沉。
阴冷的风平地乍起,将枯枝残叶吹得哗啦作响,更加显得死寂而空旷。
被燕时洵拎在手里,哭得一抽一抽的井小宝也慢慢停止了抽泣,眼角尤挂着泪珠茫然抬头看去。
“燕燕……”
井小宝低声呢喃,神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身为阎王和恶鬼入骨相,他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某些力量在发生变化,被隔绝在屏障中的天地在彻底颠倒,像是刚刚崭新的天地在迅速倒退,回到今晨之前未曾重启前的模样。
但已经是鬼神的井小宝很清楚,时间绝不可能倒退,即便是大道也做不到这一点——除非大道想要毁掉天地。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井小宝像个被翻过壳去的乌龟,拼命的仰头眼巴巴的往燕时洵那里看,可怜兮兮的模样不像是阎王,而像是被拎住了后颈的猫,喵呜喵呜的求一盒猫罐头。
井小宝想要一个答案,但燕时洵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自己与邺澧十指相扣的手掌上。
燕时洵与邺澧共担大道,邺澧将神名当做见证一生诺言的礼物送给了燕时洵,因此,想要再次开启试炼,回到当时阎王身死之地,就必须燕时洵和邺澧共同发力。
站在燕时洵身边的两匹狼也很快察觉到了异动,它们矫健的身姿几乎同时上前一步,严肃戒备的仰起头看向天空,将燕时洵牢牢护在中间。
阴云翻滚,电闪雷鸣。刚刚还明媚的天空顿时变得可怖,一声声惊雷从远方传来,粗壮的闪电在云层中闪过,像是劈开了整个世界。
终于——
“轰隆!”
一声巨响之中,闪电直劈向地面,整个无形的屏障立刻被灌注了力量,闪烁着电花将众人笼罩其中。
无论鬼神还是野狼,瞬间都觉得眼前一片光芒大盛,什么都看不清。
而山另一边的救援队员抬起头,疑惑的看向天空:“奇怪,你们有什么听到什么声音?”
“有点像打雷,但这大晴天的……”
同伴一仰头,就被太阳刺了一下眼睛,但他隐约好像看到天空黯淡了一瞬,巨大的阴影遮蔽抬眼。但等再仔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两人疑惑的对视一眼,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走吧,工作了。”
山林间,枯枝晃动,微风拂过,刚刚的异象只是错觉一般。
但已经没有了燕时洵等人的身影。
……
当燕时洵颤了颤眼睫,重新看清自己眼前的景象时,便先皱起了眉。
在邺澧通过试炼的时候,燕时洵并没有进入试炼场。
除了在大道预料之外的阎王,试炼是邺澧独自一人的修行,是他一生所有痛苦和执念的具现化。不接受他自己,就无法通过试炼。
而现在,邺澧将之前的试炼重新复原在燕时洵面前,
这也是第一次,燕时洵亲眼看到邺澧不愿提及的惨烈过往。
他缓缓睁大了眼眸。
天空中翻滚着阴沉血色的乌云,地面上到处都横七竖八的躺倒着将士们的尸骸,血液在他脚下流淌成河。
但最令燕时洵感到心惊的,是不远处还在燃烧着大火的城池。
皮肉焦臭的气味传来,混杂着木头烧焦开裂的声音,回荡在这死寂无人的战场上,每一声都好像踩在燕时洵的心跳上。
这就是……千年前的邺地战场。
邺澧最不愿回想的痛苦。
“我并不愿意向你提及我的这一部分,即便我并无向你隐瞒的想法,但我依旧认为,这是我的错误所导致的悲剧,是我并不漂亮的那一部分。”
燕时洵还环顾着四周的战场没有回神,邺澧却垂下眼睫,看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士兵,轻声道:“我没有保护住百姓们,也没有带将士们走下战场,所有的人,都永远留在了这里。即便现在我接纳了过去的自己,但这件事对我而言,却依旧不可饶恕。”
邺澧不需要去看周围的战场,因为战场始终在他心中。
千年间每一个日夜,一直在他的脑海中重新上演,将当年伏尸千里血流漂橹的惨状,血淋淋的展示给他看,一遍遍的叩问他的神魂,向他质问。
——你真的是一个合格的将领吗?你让自己的百姓死于屠城,没有完成你曾经说要保护他们的约定。你让自己的士兵死在战场上,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片土地。
听到屠城时婴孩妇人的哭嚎声了吗?看到邺城倒塌时的熊熊大火了吗?是你导致了这一切!
如果,如果你能再多支撑几天,再想出另外的计策,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你又真的是酆都之主吗?那些鬼魂,可曾放过你一分一秒?
邺澧甚至记得战场上每一个将士倒下的位置,能够说出每一个将士的名字和他们的死因,记得一张张被血污覆盖,死不瞑目的脸。
他愿意将自己的一颗心掏给燕时洵,可这一部分,却是他想要永远隐藏的过去。
燕时洵察觉到了身边邺澧不对劲的情绪,他转过身看向自己的爱人,慢慢收紧了交握的手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十万之数对抗百万,粮草断绝,守城数月。”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池,轻声道:“你没有让任何一名百姓,死在将士们的前面,你死战到了最后一滴血流尽之时。在百姓们死亡后,又继续为他们奔走诘问,让他们得以抚平仇恨,前往投胎。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就连大道也认可了你的道。”
“邺澧,杀人者从来不是你,你为了保护他们,已经付出了所有。”
燕时洵认真而专注的看着邺澧,道:“你认为这是你的缺点,会降低我对你的好感。可是你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正因为你在痛苦和懊悔,才证明你始终将生命放在心上,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们。况且,你早已经将他们送入轮回,为他们与天地抗争,与死亡抗争。你所做,是从未有人做到过之事,以人身抗衡大道,登位鬼神……甚至如今为了那些魂魄能够安然离开,你将责任扛在肩上,成为了大道。”
燕时洵微微一笑,道:“我只会因此而更爱你。”
黑暗中的光芒,才是真正的太阳。
经历过痛苦和伤害后依旧愿意守护生命……才是真正的善。
燕时洵如此相信着。
当他的话音落下,邺澧注视着他的视线根本无法移开眼。
邺澧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只觉得心中无限爱意,甚至充盈得快要满溢出来。
这就是,他的爱人啊……他如何能够不爱他?
邺澧低低笑出声,眼眸柔和得像是蜿蜒流淌的春水。
但被燕时洵拎在手里的井小宝:QAQ这是什么新的惩罚方式吗?呜呜呜快放我下去,我不想待在这里呜嘤!
井小宝剧烈挣扎,在半空中晃动着。
他不小心一低头,就与旁边的两匹狼对上了视线。
但刚刚被单方面命名为汪汪狗狗的两匹狼,一副眼神死的木然模样,显而易见也被这顿狗粮塞得不轻。
野狼:嗝~
头狼更是默默的向旁边跨出去了两步,扭过头去拒绝承认自己认识燕时洵。
唯一还算得上是高兴的,就只有看到汪汪的井小宝了。
他顿时忘记了刚才被迫夹在两人中间吃狗粮的恐怖经历,重新咯咯咯的笑了出来,还带着肉坑的爪爪努力的伸向站在地上的两匹狼,手痒的想要揉一把头狼那来回抖动的毛耳朵。
看上去就软绵又弹弹的,很好摸的样子~
而井小宝的大幅度挣扎,也终于将燕时洵从安慰邺澧的心情中抽离,皱眉看向自己手里的这一团。
“井小宝。”
燕时洵平静的喊了孩童一声。
井小宝顿时一哆嗦,感受到了被家长叫大名的恐惧,乖乖被燕时洵拎在手里,不动了。
邺澧眸光阴沉的看向井小宝,要不是这是现任阎王又是燕时洵教养的孩子,他甚至连把井小宝直接扔出去的心都有了。
气氛正好,可以做点什么的时候,偏偏有这小鬼来捣乱。
邺澧磨了磨牙,眼神危险。
井小宝只觉得背后发凉,他默默的扭过头,在半空中向身后看去,却在看清邺澧的表情之后不仅没有害怕,还有心情冲他做了个鬼脸,笑嘻嘻的想要气邺澧。
怎么样,我在你老婆手里,你怕不怕?略略略~
邺澧:…………
但他朝旁边瞥了一眼,又硬生生制止住了自己想要揍井小宝一顿的想法,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像个雕像一样,莫名还有几分不怀好意的乖巧。
井小宝:嗯???这还是我认识的酆都吗?怎么哪里怪怪的?
不等井小宝想明白,就发觉自己的高度在缓缓上升,竟是被燕时洵拎到了眼前。
燕时洵皱眉看着像个小乌龟划水一样来回晃荡的井小宝,问他:“你是不是,最近玩疯了?还做鬼脸?不是告诉过你,笑要正常的笑吗?”
井小宝刚要狡辩……啊不是辩解,就被燕时洵察觉了异样。
“我在走之前交待你背的书,你都背完了吗?”
燕时洵晃了晃井小宝,怀疑的问道:“是不是在地狱里又玩疯了?”
也是,之前井小宝叫出来的鬼官是主理地狱恶鬼的,燕时洵去过地府,知道那里的构成。按道理来说,阎王虽然在地狱最上方镇压地狱,但寻常并不会前往地狱,不会与地狱的官吏那么熟络才对。
可看那鬼官对井小宝的态度,鬼官分明是熟知井小宝的,不说熟悉井小宝的性格,也必定是常常见面,否则一个官吏怎能在阎王面前依旧反应平淡?
也就是说……
燕时洵怀疑的目光落在了井小宝身上。
井小宝发觉了气氛的凝重诡异,有种做错事之后的心慌慌之感,大眼睛来回转,一双小肉手也攥紧了背带裤,一副紧张的模样。
——在家长面前,犯了错的孩子简直是一眼就能看透的简单。
光看那副心虚的模样就知道了。
燕时洵的唇边挂上了假笑。
看来,他不在家的时候,井小宝是一天书都没有背,一直在地狱疯玩啊。
“我现在考你背诵,要是答得上来就算了,答不上来……”
燕时洵冷笑一声:“等着回家抄书吧。”
顿时,井小宝“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拼命的往燕时洵怀里扑腾,坚决拒绝抄书。
要知道燕时洵说的抄书,不是说只抄一句两句,而是整本书整排书架整个书房的抄。
滨海市老院子里的小书房,藏着李乘云和燕时洵这些年来从各处搜集回来的书籍手札,除了在市面上可以买到的书以外,还有很多散佚的孤本残本,更有很多隐居之士的手札,里面记录了他们一生修道的感悟心得。
真要算下来,几千万字是挡不住的。
——就算井小宝身为阎王不用睡觉也不会累,但也不能抄几千万字啊!
他宁可去杀鬼也不想抄书,绝不!
但井小宝拼命扑进燕时洵怀里想要撒娇的举动,却被燕时洵轻描淡写一手指抵在脑门上,就这样制止住了。
“你明知道我回来会考你背书,还不背。”
燕时洵挑了挑眉,慢悠悠的道:“这不就是在告诉我,你是自己想要抄书吗?你难得这么发愤图强,我当然要满足一下你的心愿——哦对,这才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记得谢谢我。”
井小宝悲愤道:“我没有!我不是!燕不可以污蔑我!我一个鬼,为什么要抄书,我都是阎王了,不是说阎王是万鬼之王是最厉害的吗,为什么阎王也要抄书!”
“谁告诉你不用抄的?”
燕时洵挑了挑眉,似乎是觉得井小宝说的话太奇怪,他举例道:“你知道你前面还有一任阎王吗?他在上学的时候,照样被老教授训得满地打滚哭,上课被叫到前面算复变函数算不出来,当着二百多人的面挂在黑板上一整节课,被单独留论文都是家常便饭。”
“前任阎王抄过的书,摞起来都比你高了。”
燕时洵笑得漫不经心,好像自己说的话确实是不值一提的平常事一样。
听得井小宝一愣一愣的,有些迟疑了。
他倒是知道自己前面还有个阎王,死在了百年前诸神殒身的时候,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阎王也是要上学的吗?还要做那些他连听都听不懂的事情……
井小宝打了个抖,蓄满了泪水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他甚至想要说自己不做阎王了,阎王不好玩。但他刚一与燕时洵对视,刚生出来的勇气顿时就像是露珠一样蒸发了。
井小宝垂着头,瘪了瘪嘴巴,带着哭腔的道:“那。那抄书也太过分了,燕你自己都抄不完,为什么要让我抄,我还是个孩子QAQ”
燕时洵冷漠无情的打击了他:“年龄八十,能揍得整个地狱的鬼没有反抗之力的那种孩子?”
“我死的时候没有八十!那是冥寿!不算!”
燕时洵不轻不重的拍了井小宝一下,孩童顿时噤声,完全看不出刚刚据理力争没理也争的勇敢小模样。
看得出井小宝不服,燕时洵嗤笑道:“谁告诉你,我没抄过的?你以为书上那两种笔迹不同的批注都是哪来的,现在其他门派手里的珍贵经籍是哪来的?”
井小宝迟缓的眨了下眼睛:“该不会是……燕燕你抄的吧?”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好像这件事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了。
李乘云虽然是性格温和之人,但在他闲云野鹤的外表之下,是最刚硬不可弯折的钢骨,在他那里,不存在无谓的“善良”。
溺爱这种事,更加不会发生在李乘云身上。
李乘云幼年生于动荡之中,是扛着风雨一路走过来的大树,看透天地和未来所带来的紧迫感,让他即便拥有其他人拍马不及的卓绝天资,却从不虚度片刻光阴。
他是个对弟子严苛,对自己更严苛的人。
小燕时洵在被李乘云带回家的那一刻起,也开始接受这样繁重严苛的教育。
其他孩子玩游戏看电视的时候,小燕时洵就已经捧着古籍自己画符了。等燕时洵长大的时候,李乘云将书搜集回家的速度,就已经开始和他阅读的速度持平了。
很多道观门派里的珍贵藏书,都是燕时洵少年时期在自家书房里抄好后,送过去的。
井小宝要是觉得燕时洵是自己做不到想要让他做,那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井小宝所接受的教育,已经是燕时洵比较着自己所受到的教导,又削弱过后的版本了。
到现在,燕时洵依旧记得李乘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你不是为了自己读书变强,而是为了所有要由你保护的生命,由你承担的责任。
燕时洵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好的“父亲”、“母亲”、“老师”,去填补井小宝生命里缺失的这些角色。
但好在,他拥有一位最好的师父,让他知道该如何去教导井小宝,让这个过早死亡的恶鬼入骨相,可以成长为一名真正的阎王。
——不仅有阎王应该有的力量和威严,同时,也要有保护万物众生的责任与担当。
林婷先生把井小宝托付给了燕时洵,他同样不想辜负林婷先生的盼望。生前死后都守护着家国的人,她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同样为天下生民而战。
不过这些,燕时洵并没有向井小宝说明。
他只是语速极快的向井小宝列举自己抄过的书籍,长长一串没有尽头的名单,很快就听得井小宝蚊香眼,半晌回不过神来。
尤其是燕时洵那句“恶鬼入骨相有这种记忆力,不是当然的吗?难道你没有?”
刺激得井小宝当场哭给他看的心都有了。
末了,燕时洵还轻闲的抬手一指邺澧:“还有,你怕是有什么误解,谁告诉你阎王是万鬼之王的?地狱里那只厉鬼教你的,把它的名字告诉我,我去亲自和它探讨下孩子教育的问题。就算真有万鬼之王,那也应该是邺澧,不是你。”
邺澧适时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身边黑雾缭绕,万鬼在他身后狰狞嘶吼,战场上死亡的将士尸体也开始有了轻微的动作,似乎下一刻就会猛地睁开眼睛站起来。
井小宝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得打了个哭嗝,在铺天盖地根本抗衡不了的威压下,软塌塌的垂在了燕时洵手里。
井小宝:怎么感觉这两人出门一趟,回来之后强了这么多?本来就打不过,现在更没法打了QAQ可恶,我讨厌大道呜呜呜。
燕时洵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孩童:“不过,你还有另外一个证明你自己的机会。”
井小宝蔫嗒嗒的抬起头,像是垂着耳朵的胖兔子,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眼巴巴的看着燕时洵。
“张无病丢了。”
燕时洵微微敛下眼眸,道:“我要你在这片试炼场里,找到他的踪迹,将他带回来。”
井小宝:“?”
“呀,大病哥哥这么无能啊,自己都能走丢。”
井小宝挺了挺小胸膛,显得格外骄傲:“不像我,我从来不走丢。”
再说,张大病丢了不是更好吗?他就可以独占燕燕了嘻嘻~
燕时洵微笑着扔下一颗炸弹:“张无病,就是前任阎王。”
“…………”
“???”
井小宝大惊失色:“燕燕你就这么喜欢张大病吗?还想让他做阎王!”
之前还嫌弃阎王这个位置的井小宝,立刻警惕了起来,他抱着燕时洵的手臂死死不撒手,树懒一样扒在燕时洵身上,就像是他坚定下来的死守阎王这个位置的信念。
他可以不要,但不可以有人和他抢!
尤其是那个人是张无病的时候!
当人并不在乎的东西突然被其他人争抢,本来嫌弃这东西的人,也会突然视其如珍宝,坚决不肯放手。
燕时洵:“…………”
他意识到井小宝是产生了错误的猜测,误以为他是因为生气才说要让张无病做阎王。
前任阎王的残魂本就一直躲藏在张无病的阴影里,连大道都足以被隐瞒过去的缜密,又怎么会是井小宝能够发现的。
当阎王因为西南鬼戏而被投射出影子中的真身时,井小宝并不在场,对此一无所知。
在井小宝的认知中,张无病依旧是那个会和自己争夺宠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燕时洵大腿嚎叫的凡人。
不过,燕时洵在看清井小宝的反应之后,坏心眼的并不准备向他解释,而是任由他继续误解。
——歪打正着了,和张无病“争宠”的井小宝,看起来动力十足呢。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燕时洵懒洋洋的道:“如果你找到小病,就说明你比他要强,阎王这个位置还是你的。但如果你找不到……”
他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任由井小宝自己脑补。
井小宝:“!!!”
他一脸惊恐的看着燕时洵,没想到燕时洵竟然是来真的。
危机意识让他瞬间充满了动力,收起了之前的散漫,如临大敌的向四周看去,誓要找出张无病的位置。
“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没事跑到这种地方干什么,觉得自己活太多,想要来地府找我做个伴了吗?”
井小宝嘟囔着,有些不解,觉得自家哥哥是个怨种白痴——这么好玩的地方,也不说带上他一起玩啊不是,保护!
于是,井小宝开始仔细的分辨起四周的方位,看不见的力量从他身上向四周辐射,玉雪可爱的脸蛋上也出现了一条条游走的黑色纹路,像是玄妙的符文闪过又消失。
井小宝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慢慢变成纯然的黑色,这使得他的可爱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令人见之骇然。
直到此时,可爱的孩童才终于显露出他身为恶鬼入骨相的那一面。
试炼场内阴风阵阵,群鬼哭嚎,却无一敢上前靠近井小宝,甚至有无数阴影迅速向更远的地方退去,拼命的想要逃跑。
——这就是,顶级厉鬼的实力和压迫感。
地狱里从来以力量为王,就算是阎王失势,落进地狱里也只会被万千厉鬼撕成碎片。可井小宝却以一鬼之力,镇压失控的十八层地狱,生生把所有厉鬼抡在地上打得心服口服。
当这份力量重现,很少有鬼能够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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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气从四面八方向井小宝反馈,他的力量波纹像是雷达声波一样,仔仔细细的探索试炼场,不放过任何一个张无病可能存在的角落。
然后他指向自己察觉的方位,给燕时洵看:“东南方向。”
燕时洵欣然昂首,走向井小宝指的方向。
看到燕时洵的这番操作,邺澧挑了挑眉,眼眸中闪过一抹了然。
他笑着看向燕时洵,无声的询问道:时洵你是把井小宝也当做导航用?
燕时洵摊了摊手:怎么,不行吗?张无病做导航不就非常称职吗?
张无病算是燕时洵此生用过最好用的导航了,指哪打哪,精准无比——还不用考虑卫星定位的信号问题,偏离度不超过一米。
但燕时洵跟着井小宝走了很远,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张无病的气息。
甚至他还本能的觉得,张无病并不在这个方向。
——说是在他背后的方向都要靠谱点。
燕时洵站定了脚步,疑惑的看向井小宝:“你有好好在导航吗?”
被质疑了能力的井小宝:“燕燕你不相信我!!!”
孩童满脸悲愤,喊得脸都红了。
燕时洵:“……我觉得我的直觉,都比你准。”
井小宝:Q皿Q
燕时洵只考虑了两秒钟,就果断转过身,及时止损,放弃让井小宝做导航,而是垂着眼眸跟着自己的直觉走。
他不喜欢轻易和人结因果。
但张无病和他之间的因果,早已经纠葛在一起理不清。
凭借着这份因果,已经肩负大道的燕时洵即便在试炼场内,依旧隐约可以探知到张无病的所在。
——只是没那么准而已。
燕时洵自认和缺德地图导航还是差了很多的,但井小宝已经从一开始的疑惑好奇,到最后的冷漠脸,用稚嫩的声线质疑道:“燕燕你是想学习南辕北辙这个成语吗?”
“要不算了,还是按照我指的方向走吧。”
说着,井小宝就又重新得意起来,干劲十足的想要去找张无病的方位。
但燕时洵冷酷无情的拒绝了他:“不,我觉得小病就在这个方向,因果越来越重了。”
井小宝却瘪了瘪红嫩的嘴巴,倔强的指向燕时洵身后:“我觉得是那边!”
“是这边。”
“那边!真的是那边!”
……
两匹狼:“…………”
突然觉得天地很不靠谱了起来,阎王竟然是这样的……肩负大道的燕时洵竟然是这样的……
但很快,吵着吵着,燕时洵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能够感知的方向,确实存在着很大的误差,几乎只能到指出东南西北的程度而已。
但井小宝指出的方向,就精准很多了,甚至能够报出距离和角度来。
唯一的问题是张无病根本不在那个方向而已。
在这种时候,燕时洵才突然怀念起了有张无病做导航的时候。
张无病在的时候,精准到分毫不差,根本不需要他这样浪费时间的去自行判断。
看来,每一种才能都有合适自己的位置,没有半点浪费。
燕时洵:没想到小病活得还是很励志的。
“你真的是阎王吗?”
燕时洵暂时站定脚步,疑惑的看向井小宝:“会不会是中间出了差错,你根本没有继承过来阎王的神名和位置?”
“!!!谁说的!我就是阎王本王!”
井小宝像是要被抢走心爱的玩具一样,如临大敌:“不就是个张大病吗,燕燕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燕时洵:“对此我持怀疑态度……”
他有些纳闷的看向邺澧,疑惑道:“难不成,导航不是阎王这个鬼神位置的必备技能?”
邺澧沉吟片刻,难得为井小宝说了句公道话:“理论上来说,阎王的权柄范围是死亡和轮回,他只管人死投胎,不管导航。”
他委婉道:“井小宝大概,确实没有这种技能。”
邺澧没有向爱人说的是——好像没有执掌“导航”的神仙。
在大道倾颓之前,确实仙家众多,各司其职。但也只会细分到管下雨的管姻缘的这一类,导航……可能大道自己都不认为,自己应该分出个神位去专门管导航的事。
难不成打开缺德地图之前,还要先和导航神说一声吗?
不过,邺澧还是迅速为爱人找了另外一个理由。
一定是从前的大道太落后,没有考虑到会有这方面的需求。是大道考虑不周,不是时洵的错。
燕时洵摸了摸下颔,沉思道:“所以,这还是小病的专属技能?”
他有些惊奇于这个发现,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结果他自己的直觉加上井小宝的指引,他突然发现,其实井小宝指的方向,只要完全倒逆过来,就是正确的方向!
也就是说,只要他在井小宝指出方向后,立刻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张无病。
“……你这个失误率,是不是太高了?”
燕时洵看向井小宝的眼神一言难尽:“你是讨厌小病吗,为什么指的是是完全相反的?”
井小宝不服:“百分百的错误不就是百分百的正确吗!再说,没听说过谁家的鬼能当导航用!”
燕时洵:“我家的。”
“…………”
不过,这对于燕时洵来说,确实是个好消息。
既然他和井小宝都能感知到张无病,那就说明张无病还在,目前是安全的。
虽然大道因果强大,但张无病或许真的侥幸从中捡回了一命。
想到这里,燕时洵连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
邺澧的力量向四周散开,无声无息的占据了整个试炼场。
和之前在试炼场不同,那时他只是鬼神,但现在,他确实大道,彻底的规则制定者与维护者。想要从试炼场中感知到什么,也并不在话下。
大道已经无法在这里再屏蔽他的感知和记忆。
虽然张无病是死在大道惊雷之下,想要寻找有些麻烦,但好在有燕时洵和井小宝在,把最后的不足也弥补上了。
在发现规律之后,几人通力合作,迅速就在广袤无垠的试炼场中缩小了范围,一步步靠近张无病最有可能在的地方。
两匹狼也派上了用场,它们低头嗅着生人的气息,向燕时洵示意方向的正确与否,果断排除了错误的选项。
跟着指引的方向,燕时洵等人离开了战场,又从大片大片的芦苇荡中穿行而过,在与真实无异的试炼场中翻山越岭,缩地成寸。
燕时洵的感应也越来越强烈。
但是猛地一下,他站定了脚步,在穿过山林后看到眼前的景象时,瞬间屏住了呼吸。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处极为眼熟的村镇集市。
人来人往的热闹叫卖声,低矮的房屋,各色的摊贩,以及街边老旧的屋舍。
——这分明是十几年前,小燕时洵被遗弃的那个集市。
邺澧也愣住了,没想到这一幕竟然会出现在试炼中。
是因为当年与时洵的初遇令他记忆深刻吗?
但燕时洵迅速在人群中,捕捉到了眼熟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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