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晋江
李乘云虽然从鬼差那里得知了乌木神像的前生今世,知道神像之所以有超越一切人神鬼的镇邪之力,是因为千年前雕刻神像的原型,是酆都之主登位前最后一刹那的巅峰。
但是他依旧想不到,乌木神像……
是活的。
李乘云看着战将惊讶了好一会,才在燕时洵的解释下,理顺了有关于乌木神像和战将的真相。
“看来鬼差对我还是没有全说实话。”
李乘云轻笑着道:“他可没有和我提起,旧酆都的鬼差并不是全都死在了战场上,更没有说逃亡的鬼差,都是因为他和乌木神像而死。”
“都说孤品珍贵,他这是强行给自己抬了抬身价啊。”
李乘云朝燕时洵眨了眨眼眸,也增添了几分少年人般的活泼俏皮:“等再去看他的时候,一定要和他说说这件事。”
燕时洵唇边的笑容一滞,猛地意识到,李乘云还不知道鬼差为了保住计划不被旧酆都看到,已经死亡的事情。
他的神情顿时苦涩了起来:“师父,其实……”
随着燕时洵说起在乱葬岗上发生的事情,李乘云原本带着轻浅笑意的面容,逐渐严肃了起来,看向战将的眼神也带上了郑重。
“虽然在最开始做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鬼差他。”
李乘云没有说下去。
但听到的人,都知道他本来的意思。
落后一步走过来的邺澧闻言,看向战将的眼神当即带上了谴责。
“身为主将,却无法考虑到全局,致使无辜者被波及丧命。”
邺澧淡淡的道:“主将失职。”
被指责的战将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慌乱愧疚:“他在参与这件事之前,就已经预知到会有危险和死亡,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后果自然也由他来承担,是无可指摘之事。”
“况且。”
战将声线沉稳:“这一千年,已经是他捡回来的时间。他本应该死在千年前的那个暴雨夜。”
“没有死亡,何以托起生机。既然想要于死局中挣得生机,那在入局之前,最好就做好死亡的准备,这是一条有来无回的路,非执着者,不可触摸。”
战将看向邺澧时的眼神隐含着不屑:“执掌酆都,却连这一点都没有看透。大道是否所托非人?”
邺澧冷笑,彻底被战将的话激怒,一时间连燕时洵都顾不上了,转而与战将你来我往,唇枪舌战。
李乘云看着眼前的一幕,沉吟半晌,侧眸看向燕时洵:“小洵,你是今天才与乌木神像的化形相识吗?”
燕时洵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在此之前,我连乌木神像的存在都不知道,在乱葬岗上时,才第一次见到千年前的这一位。”
印证了心中猜测,李乘云的眼眸中荡漾上层层笑意,眸光涟涟如暖阳细碎金光。
“现在我相信,他们二人是同体异位了。”
李乘云轻笑出声,低低呢喃道:“毕竟不管是千年前的那位,还是千年后的这位,都第一眼就对我家小洵……”
旁边的燕时洵:“?”
总觉得师父话里有话,是他的错觉吗?
燕时洵沉思了片刻,最后还是一头雾水。
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追随战将踏碎深渊而来的十万阴兵,都渐渐看懂了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您之前说起千年前那一战时的忌惮,我还记得很清楚。”
官方负责人看着战将和邺澧的你来我往,一言难尽的向阎王道:“我本以为,那位战将应该是出鞘之剑,毕竟您的态度那样谨慎。但我没想到……那位战将,分明和酆都之主一模一样。”
——都对燕先生怀着深沉爱意。
阎王:…………
阎王自己也很怀疑鬼生,觉得自己怕不是记忆出错误了。
这位刚和燕时洵相识不到一天就深陷爱意的战将,真的和他曾在千年前的战场上见到的那一位,是同一人吗?
别是他记错了吧?
阎王看着燕时洵的眼神,复杂极了。
但在场的所有人里,独独只有燕时洵一人,没有看出战将对他的感情,还在以为战将与邺澧的对峙,单纯是因为邺澧不愿意看到曾经的自己。
阎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觉得自己差点没被自己呛死。
……燕时洵,是不是过于迟钝了?这人完全没有情感那根弦啊,战将的区别对待都这么明显了,他竟然还以为对方是与邺澧有矛盾,并没有他的原因。
怎么做到的?
镜子正反面的两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讨厌对方至此?就没听说过谁照镜子的时候,想杀了镜子里的自己的。
阎王冥思苦想很久,终于还是放弃理解燕时洵的脑回路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平衡?”
阎王严肃的向身边的官方负责人问道:“你们人间不是常说,多了什么擅长之事,对应的就会在别的领域少些什么吗?”
官方负责人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
就听阎王道:“那燕时洵就是其他方面全点满,所以为了平衡,就拿走了他对于情感的认知。”
“要不然,什么天赋都被他占了,是不是听起来就很不公平,很让人生气?”
官方负责人:“啊……这个……”
旁边的救援队员疯狂摇头,心有戚戚的道:“不了不了,都给燕先生,非常公平!”
队员:“这份天赋,真的不是平常人能够承担得起的。”
“燕先生不是唯一一个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吗?这种体质对于其他人而言,根本就是□□。”
“如果天赋点满的后果,是要时时刻刻与死亡为伍,那我想,大多数人都宁可不要这种天赋,只想要平静的幸福。”
“力量也对应责任,像燕先生一样乐于此道的,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还是更喜欢一日三餐的日常。”
队员叹了口气:“几亿人里才出一个燕先生,我们真的很服气,真的,毫无怨言!”
阎王:“……我说了什么,你们反应这么大?”
队员立刻闭口不言。
但是心里还在想着:您不是阎王吗?不是执掌轮回吗?万一我这一点头,等我一死,您直接把我天赋也点成这样,那我哭都没地哭去。
跟着节目组一路走下来的救援队员们,大多都亲眼见证了燕时洵的经历,看到了他是如何独自一人面对恐怖的生死危机,又是怎样带着一身血色淋漓的伤口,踏着满地恶鬼尸骸赢得的胜利。
所有看到过燕时洵在战斗中状态的队员,都打心底里佩服燕时洵。
身处特殊部门,队员们日常的任务,就是配合大师们一起保护生命。
但即便如此,像燕时洵这样的,他们也只见过这一个。
在佩服的同时,更多的却是震撼,和自省时的惭愧。
他们很多人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燕时洵这个份上的,也因此对能做到的燕时洵更加钦佩,清楚的知道,就算把同样的天赋给他们,他们也成不了燕时洵。
“最关键的是。”
队员眼神复杂的看向燕时洵。
他正神情悠闲的旁观着战将和邺澧的对峙,明明距离如此之近,并且那两位鬼神的斗争也是因他而起,但他偏偏就是没受到半点影响,甚至还在笑着和李乘云说话。
队员深呼吸了一口气:“两位鬼神争起来,这种可怕的景象,恐怕也就只有燕先生能够毫无压力的承受得住了。”
“我们……不行。”
阎王:“这话说的,像换成我就行了一样。”
就连原本静默站立在远处的十万阴兵,都放轻了动作,整齐划一的默默向后退去数里。
不知道是被两位主将自己打自己的场面吓到了,还是贴心的想要给主将留出足够发挥的场地。
注意到这一点的阎王先是错愕,随即哭笑不得的摇头:“邺澧真是把他自己的下属,吓得不轻。”
不过也能理解,换成谁家将士猛地发现有两个主将,主将还和主将打了起来,一时也会茫然,完全不知道应该帮哪边。
权衡之下,也只有默默退避了。
邺澧在与战将互不相让的指出对方错处的时候,也一直在分神关注着身边的情况。
在听到救援队员等人的议论时,他的眼眸中有了一丝笑意。
邺澧瞥了远处的大军一眼,便转过头来,挑衅般向战将挑了挑眉,无声的做着口型:失败者,别想斗过我,放弃吧。
邺澧心道:为了让时洵习惯我的存在,我花了多少的耐心和时间,细密的织成一张网,耐心的等着警惕心太重的大猫猫跳进来,想了多少办法,才终于让时洵开窍,意识到他对我也并非毫无感觉。
就凭你这短短时间和时洵的相处,想让时洵发觉你的想法?呵。
战将在读懂了邺澧的意思后,冷峻的面容越发肃杀。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邺澧说的没错。
燕时洵……确实没有这根弦。
李乘云这个不清楚几人之前相处情况的人,都反应了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燕时洵还毫无所知的在悠哉旁观,好像事不关己。
他甚至还在和李乘云认真探讨彻底砸碎地狱的方法。
可以说是毫无被爱着的自觉了。
战将唇边原本的淡淡笑意彻底消失,他注视着燕时洵,薄唇抿成毫无血色的直线。
邺澧却反而笑了起来。
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的瞥了战将一眼,带着胜利者的轻快步伐,转身走向燕时洵。
这一刻,胜负已分。
邺澧从未像现在这样,感激于燕时洵的迟钝。
他现在才发现,原来令他头疼的迟钝,也会成为别人追求燕时洵的阻碍,令其他想要从他怀里抢走燕时洵的人无法得逞。
“鬼差所说的三个鬼气最重的地方,北阴酆都大帝曾经的居所我们还不清楚,现在最清楚并且可行的,就是彻底击碎最底层地狱,毁了旧酆都的核心,釜底抽薪……”
燕时洵正严肃的向李乘云说明自己的计划,忽然就觉得一道气息靠近自己,并且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身。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诧异的侧眸向旁边看去。
映入眼帘的,就是邺澧发自真心的灿烂微笑。
燕时洵本来被打断的不快顿时被冲散,反而被邺澧感染了好心情,话还没出口,唇边就先挑起了笑容。
“干什么?”
燕时洵哭笑不得的伸手推了推邺澧坚实的胸膛:“我和师父正说话呢,你先在一旁等着我,这样很不方便说话。”
但话是这样说,燕时洵却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流露。
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邺澧的存在,就如同空气一般,时时刻刻环绕,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熟悉的面孔。
是令燕时洵心安的习惯。
李乘云默不作声的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唇边的笑意也一点点加深。
真好啊,小洵身边也有了愿意陪伴他的人,死生不会分离。
他也不用再担忧小洵会孤单了。
这次如果再离开,他大概……可以真正安心的走吧。
燕时洵伸手推开邺澧时,邺澧也并没有坚持,他本就是为了在战将面前宣示主权,让战将看清楚,他和时洵绝非战将可以插手的,让战将赶快死心放弃。
也因此,邺澧立刻退开了半步,保持了一个会让燕时洵安心的距离。
但燕时洵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即便是在拒绝邺澧的时候,唇边的笑容都一直没有放下。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真正会让他放心并且感到愉快的人。
燕时洵的潜意识已经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除了他自己,其余人都看清了这一点。
李乘云笑眯眯的道:“看来,我的卜算确实不错,连这样事都能算到,是我之前没有料到的。”
不过,更加是意外之喜不是吗。
燕时洵茫然的看向李乘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李乘云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立刻转换了话题:“小洵你所说的办法,确实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他语气平淡的道:“我在旧酆都这些年间,虽然因为执念而一直无法离开最底层地狱,但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旧酆都的弱点。”
“没有鬼魂知道北阴酆都大帝曾经居所的所在,就好像随着鬼神的死亡而一同消亡。”
“对于旧酆都而言,最致命的弱点。”
李乘云伸出手,指向脚下站立的大地:“就是这里。”
“这里是整个旧酆都鬼气最为浓郁之地,并且是旧酆都存在的基础。正因为这里厉鬼众多,所以旧酆都城池诞生的灵智,放心的将核心安放在了最底层地狱,认为有了厉鬼阴气的层层阻碍,就无人能够靠近核心了。”
李乘云平静道:“傲慢只会招致灭亡,即便是旧酆都,也同样。”
“它最大的弱点,就是它的自信。”
认为无人可以抵挡鬼道,认为大势已到一切定局,没有人再能阻止旧酆都的复起……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就提前骄傲自得起来。
李乘云敛眸轻笑。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即便是最后一刻,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一线生机,也足够——绝地翻盘!
“只要摧毁最底层地狱,一切难事迎刃而解。”
李乘云笑着看向燕时洵,轻声道:“鬼道已生,与大道博弈,但它永不可能成功。”
“因为有你在,小洵。”
曾经窥视大道的乘云居士,在亲眼看到邺澧和战将同时出现的时候,终于恍然,彻底读懂了大道本来的计划。
这是一局从千年前就开始了的棋局。
以新旧酆都更迭为界限,棋盘对面终于有了能够与大道旗鼓相当的执棋人。
而大道埋下的第一个因果,就是战将曾经看到未来的那一眼。
战将看到了燕时洵,但那个时候,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那是,大道的奇迹,跳处一切束缚的生机。
即便是绝望的死局中,燕时洵也足以力挽狂澜,扶天地于将倾。
对人间失望而拒绝大道的酆都之主,对鬼神执念而沉默镇守一方邪祟的战将,对大道怀疑而逃离诸神陨身的阎王。
还有所有的驱鬼者,海云观的道长们,特殊部门和救援队,自发自救的人们……
所有人神鬼,都因为燕时洵的存在而聚集了起来,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生命的信任和向往,是比任何存在都要更加有力的力量。
它在让燕时洵承担起沉重责任的同时,也赋予了燕时洵强大的力量,让他可以带领着他们一起,抗衡鬼道,匡扶乾坤。
“小洵,只要你坚信我们能赢。”
李乘云笑得云淡风轻:“我们就一定会压制鬼道,重扶大道。”
随着李乘云的话音散落在空中,燕时洵的眼眸一点点睁大,定定的注视着自己的师父,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李乘云离开的时候,燕时洵还没有出师。
那个时候他看着李乘云的目光,还充满了崇拜,像是在看不可逾越的高山和行云。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可现在,李乘云却语气坚定的认可了他的成长。
燕时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压下心中震荡,郑重的向李乘云点头承诺:“不赢鬼道誓不还,万物生灵不需要一个会屠戮生命的鬼道,它背离生命,那所有生命,也厌弃于它。”
在燕时洵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整个地狱的天幕猛地阴沉了下来。
乌云聚拢,雷鸣电闪,沉甸甸的威压席卷开来。
被战将劈开的天幕依旧撕裂开着巨大的裂口,粗壮的闪电接连从巨大的裂缝中劈向大地,山石崩裂,飞沙走石。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夹杂着如同群鬼嘶吼哭嚎的尖啸。
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刚刚才轻松了一点的众人,立刻又紧绷起神经,警惕的看向四周。
所有人的神情都立刻一肃,意识到这是旧酆都发现了他们已经进入了最底层地狱,靠近旧酆都核心,因此才如此暴怒着想要杀死他们。
在一众紧张的面孔中,邺澧却波澜不惊,并不将旧酆都的威胁放在眼里。
他却似笑非笑的看向战将:“因为你,我的力量一直被压制。主将做不到谋划大计,也眼瞎分不清谁是鬼神,谁才是邪祟吗?”
“现在,你也该解开镇守邪祟的力量了。”
邺澧的声线平静低沉:“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
战将眸光沉沉的看向邺澧,立刻确认了邺澧话语的真实性。
他顿了顿,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眸。
那一瞬间,以战将为中心,无形的力量席卷开去。
天地变色。
第302章 晋江
就在战将解开力量的限制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原本的天空大地出现了重影,像是两个相同却异位的存在,在进行着交替。
整个地狱内,空气都为之一滞。
无论是疾风骤雨还是哀鸣鬼哭,统统戛然而止。
就连救援队众人也都停下了动作,他们明明有的人还张着嘴在说什么,有的在警惕的环顾四周,还有的在急切的向旁边的道长看去,似乎想要知道眼前这都是怎么回事。
但他们的动作神情,全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道长也保持着扭身向后,焦急看向燕时洵的动作。
不仅是道长,官方负责人,甚至是阎王,都在那一瞬间的变故中,第一反应向燕时洵看去,一副以他为主心骨的架势,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扭身回头看向燕时洵,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于他,但疑问惊呼却都被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眼睛里的茫然惊慌。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燕时洵站在视线的最中心,在最开始的时候也停滞了一瞬,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咬紧牙关凭借着可怖的意志力,硬生生从静止中挣脱了出来。
他缓缓眨了下眼眸,一切恢复如常。
然后燕时洵就看到,原本站在他身边的邺澧,正缓步走向不远处的战将。
随着邺澧的行走,他每走过一步,脚下本应该坚硬的土地立刻就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碎裂成一块块的土地向下陷落,坠入深不可测的深渊。
被压制在深渊中的群鬼趁机探出头来,争先恐后的从地底伸出手,想要拽向地面上众人,将他们也一起拉进深渊。
但下一刻,原本碎裂的大地就又有新的石块泥土填补上来,覆盖了深渊,镇压恶鬼,重新成为大地。
站在战将身后,浑身缠绕着幽暗绿芒的将士们,也随着邺澧的靠近,而一个个化为黑雾消散在原地。
战马垂首静默,以示臣服。将士手中利刃归鞘,矛戈斜指,战无不胜的大军只有在面对主将时,才会收敛锋芒。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一道道出现在邺澧身后的高大战马和将士身影。
他们包裹在黑雾中,盔甲寒光闪烁,目光炯炯直视前方,握紧了手中长剑,好像随时准备跟随酆都之主再次驰骋沙场。
一场新旧的更迭,正在轰轰烈烈的进行。
战将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邺澧走向他。
曾有将,死于邺地,渡澧水而过,以登神位,执掌酆都。
酆都之主成为鬼神的那一刹那,新的神名形成,而凡人之身陨落。
再无人可知,曾经那位凡人战将的姓名。
就连知道鬼神真名的存在,也越发稀少,直到如今,只剩下燕时洵一人。
——鬼神以真名馈赠,交付真心,以酆都十万阴兵千万鬼魂可抗天地之力,以聘珍宝。
而现在,鬼神在向过往的自己,要求交还被压制的力量。
黑色长袍曳行于地,精致刺绣栩栩如生,凶鬼猛兽在其上嘶吼咆哮,震慑骇人。
而日月星辰斗转运行于其间,山川河海波纹怒浪于衣袍下摆,随着邺澧的走动而波动,恍然如同踏浪而行,执掌天地日月。
邺澧向战将伸出手,缓缓舒展伸平手掌:“云篆太虚,浩劫之初,昭昭其有,冥冥其无。”①
“被你镇压住的力量,该到还给我的时候了。”
“而在此之后,酆都——在此!”
话音落下,飓风平地而生,在邺澧脚下迅速成形,风势之大几乎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声,直抵阴沉天幕而上,顷刻间就扫清了一整片沉沉乌云,露出本来血红色的天空。
狂风吹鼓起邺澧的袖袍,他临风而立,眸光沉寂却坚定,像是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动摇他身为酆都之主的意志。
而在他身后,战马踩着马蹄,将士们腰间佩剑金属声相撞清脆,像是迫不及待在等待着主将的命令,就此出征。
战将静静与邺澧对视,随即,他微微敛下眼眸,笑了。
“旧日已死,新都屹立。我镇守的人间,也该交给你了。接下来,就是你的天地了。”
“——邺澧。”
战将第一次,轻声唤起邺澧的名字。
就像是一种信号,在战将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重影的大地山川剧烈震颤。
千百年来一直无声无息镇守西南的乌木神像,终于完成了他的任务,在撼动天地的巨响中,力量从西南的大地上撤走。
最先感知到变化的,是西南大地上残留的邪祟。
因为这股无形而恐怖的力量,千百年来,不仅是驱鬼者闻西南色变,就算是西南的鬼魂都叫苦不迭。
每每有鬼魂想要对生人做出恶意的举动,害人性命时,鬼魂常能感知到被一双眼睛从身后盯住的冰冷震慑,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如果鬼魂枉顾警告,一意孤行要杀害生人,就会迎来悲惨的死亡。
越是靠近白纸湖,这种感受就越深。
游荡了太久的厉鬼本以为这份威慑,来自曾经的酆都。
就连旧酆都城池自己都认为,是聚集了整个白纸湖的鬼气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北阴酆都大帝残留的力量依旧在震慑西南。
但直到此刻,在大地的剧烈震颤中,群鬼才迟了千百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力量,不属于鬼神。
只属于凡人。
是凡人愤怒的嘶吼和抗争,不甘想要反抗天地的力量所带来的恐怖威压。
旧酆都看向最底层地狱中发生的一切,终于发觉了真相——
乌木神像被鬼差藏在旧酆都之内千年,在这千年的时间里,乌木神像从未停止过守护人间。
即便他本身已经身处地狱。
群鬼惧怕的,哪里是旧酆都余威。
那分明是……
凡人自己的力量。
镇压恶鬼,保一方平安的,从来不是泥塑的神像。
而是生人自己的意志。
可惜,旧酆都发现得太迟了。
在千百年丝丝缕缕的渗透中,战将的力量早已经深入整片西南的土地,无声无息的在黑暗中守护生命。
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战将也没有兴趣让别人知道。
直到战将在彻底解除自己对白纸湖甚至西南大地的镇守力量,也将对西南大地的掌控力,交到了酆都之主手里。
世人才终于惊觉——
原来在他们没有发现的时候,有人虽不曾言语,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这片群鬼横行作祟的土地。
酆都无法涉足旧酆都所在,他却不肯就此放弃,依旧想要从坠落的旧酆都手里,将西南抢夺回来。
耗尽力量,在所不惜。
此刻,西南的大地也在颤抖,民众惊呼着跑出建筑物,询问是否是地震了。
官方也立刻动了起来,组织起人员疏散和确认安全。
在短暂的惊慌之后,立刻重归秩序,开始井井有条的有序离开建筑物。
西南大地上一些镇守邪祟的宝塔,也在西南驱鬼者的提醒下,被立刻加以关注,调派人手过去看守,谨防有邪祟趁机逃离。
与茫然以为这只是单纯地震的普通市民们不同,驱鬼者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知道在颤动的大地下面,是想要破土而出的魑魅魍魉。
各个寺庙道观也都开始行动,在保护人们免受人形雕像攻击的同时,很多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德也聚集一处,列阵施法镇守邪祟,不让寺庙道观下面镇压的鬼怪逃离。
如果天地的灾祸注定无法避免,那他们依旧希望,能够拖住一只鬼怪就拖住一只,能够救回一条生命就救,拼尽全力也要保西南无虞。
“听闻乘云居士的弟子就在西南,不知是否是早早算到了这一场灾祸。”
有大师叹息道:“为今也只希望,那位弟子是个足够有实力的,可以平息万千恶鬼。”
“燕先生做得到,我相信燕先生。”
一名曾被燕时洵从厉鬼口中救下的驱鬼者突然出声,眼神坚定:“有燕先生在的地方,就是生机。”
旧酆都暴怒,整个最底层地狱天塌地陷,飞沙走石间厉鬼影影绰绰的出现,嘶吼着扑向邺澧和战将,想要终止这场更迭。
但是曾经的手下败将,又如何能够赢得过压倒性的胜利者?
更何况是两名。
邺澧在发觉被交到自己手里的力量,多出了他之前不曾执掌的范围时,也挑了下眉,颇有些讶然的看向战将。
他本来只把战将看做是自己过往的一道旧影,却未想到,战将也有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战将却只是勾了勾唇角,轻笑道:“撤掉镇守的力量后,西南大地上,将有恶鬼横行侵扰人间。不过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
他的目光瞥向远处惊讶看向他的燕时洵,眼眸中笑意更浓,像是只要看到燕时洵,就会不可抑止的柔软下心神,唯恐自己的锋利伤害到燕时洵。
但战将的话却是对邺澧说的:“既然如今西南已经在你的执掌之下,那每一个伤亡的生命,都会被归算到你身上——我会做好统计,告诉时洵的。”
刚刚还有些动容的邺澧,“唰!”的一下瞬间冰冷下了面容,咬牙切齿的喊着战将,怒斥他的无耻。
战将却像是卸下了一直挑在肩上的重担般,变得轻松下来的同时,也从死寂的沉稳中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他甚至做出了耸肩的动作,轻松道:“兵不厌诈,忘了吗?”
邺澧:……行,原来我就是那个敌人。
邺澧生生气笑了。
而他的怒气也都叠加到了对阵旧酆都的狂暴中,像是此时站在他对面的不仅是旧酆都,更是战将。
邺澧抬手,指向乌云剧烈翻滚的血红天幕,他的目光锋利有如利刃,几乎穿透天幕一直看向背后的旧酆都,眼神中却只余一片高高在上的冰冷。
明明此刻邺澧站在大地上而旧酆都灵智在天,可邺澧不可抵挡的威势和上位者气场,却好像现在高高站在神台上的,是他。
而旧酆都,不过是一个站在神台下等待着审判的有罪存在。
旧酆都狂怒,闪电一道道劈下,直落在大地上,想要向救援队员等人劈去,动不了酆都之主就用弱者泄愤。
众人在新旧更迭的间隙,完全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闪电向自己劈来。
视野是过度明亮的亮光,内心却是一片绝望的恐惧,暗叹自己将死。
可就在闪电将要落在众人身上时,视野却猛然被阴影遮蔽。
众人惊讶看去,才发现盾牌从旁边斜伸过来,挡在他们头上。
浑身包裹在黑雾中的将士们,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间,疾速奔向众人,手中矛戈指向天空,盾牌却护在众人身前,将他们牢牢保护在方阵之内。
将士们神情坚毅,迎接着一道道劈下来的闪电,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剑尖坚定向前,对准旧酆都。
滋啦啦的声音不断从盾牌外传来,众人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但保护着他们的盾牌,却始终没有离开。
即便有将士被闪电击中,在强光下魂飞魄散,化作一缕灰烬散去,也立刻有新的将士补上来,将生魂护在自己身后,绝不让众人被伤到一分一毫。
邺澧冷眼看着旧酆都的狂怒,却只轻蔑冷笑一声,丝毫不放在眼中。
好像在他眼里,能够被称为对手的,是战将,是大道。
至于苟延残喘狼狈逃生的旧酆都……连站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邺澧一手指天,声线低沉,却掷地有声:“上天下地。”
他的手掌重重挥下。
“威光万千——!”②
刹那间,以邺澧所站立之地为中心,黑雾在整个地狱席卷开来。
那些黑雾在落地的瞬间便化作凶狠恶兽,嘶吼着迎向闪电,踩着强光如登云梯直上天幕,目露凶光的奔向躲避在天幕之后的旧酆都灵智而去。
一只凶兽被劈碎化作黑灰,就立刻又下一只踩踏着凶兽的余烬登天而上。
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
闪电像是旧酆都愤怒的咆哮尖啸,照亮着所有人的视野,也将整个地狱劈得山石倒塌,大地开裂。
厉鬼趁机从大地下面钻出来,垂涎着生魂向众人而去。
但在邺澧的最后一个音节落地之时,整个天地都完成了更迭,新的力量彻底被确立,重影消失。
酆都之主的可怖力量,得以彻底展露在众人面前。
众人也终于能够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惊喜的发现自己能够活动了。
他们站在将士的保护之后,看万马奔腾嘶吼,尘土飞扬间,踏碎邪祟。
剑指旧都。
第303章 晋江
李道长在前来白纸湖之前,就已经看过白姓村子里所有有迹可查的村民的档案。
档案上郑树木的照片,是很多年前他接受杂志采访时的照片。
明明年龄并不大,但是他那张五官端正的脸上,却满是阴鸷戾气,低沉沉垂着头,看向镜头的眼睛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厌恶。
所以在从西南驱鬼者那里得知有关郑木匠的事情时,李道长虽然惊讶,却并不奇怪。
有那样面相的人,要经历过多少苦难,才能成行。
可李道长万万没想到的是,郑树木,竟然是白纸湖事件中最重要的存在,甚至与多年前死亡的李乘云有关。
鬼道惊怒,阴云滚滚的天幕上,有惊雷闪电劈下,想要将李道长置于死地。
可有着和郑树木一模一样形象的活嘴活眼木雕,却拼死也要救下李道长。
从木雕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吐露的话语里,李道长终于得知,原来李乘云当年的死亡,就是为了潜入白纸湖之下的旧酆都,取回乌木神像,用以镇守白纸湖邪祟。
而燕时洵等人,也追寻着鬼气找到了旧酆都的所在,已经在对付鬼道。
“您是……燕先生的熟人,我,不能让您,死在这里。否则,我无颜再见,燕先生。”
郑树木拉着李道长的衣角,木雕的嘴巴开开合合,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淌,他拖着被闪电劈中只剩下一半的尸骸,每说一句话都极为吃力,甚至要靠着李道长才能保持站立。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艰难的吞了口血沫,粗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请您,以及外面的驱鬼者们,都立刻,离开这里。这里,会成为,鬼道毁灭人间的起点,所有的一切,都会被鬼气夷为平地。”
“您和燕先生一样,想要对付鬼道,我懂。但是,请不要无谓的浪费生命。”
郑树木被劈开成两半的身体断面处,原本在腹腔里的脏器,都因为没有了阻碍物而向外流淌,哗啦啦拖了一地的肠子,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血肉的焦糊味道,难闻得直冲鼻子。
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情况,即便随着魂魄被破坏而越发虚弱,他依旧努力坚持着,将自己所看到的真相讲给李道长听,想要劝他们离开。
李道长将郑树木的情况看在眼里,他皱了皱眉,随手一掐指,想要施展符咒让郑树木的魂魄稳定下来。
却被郑树木拒绝了。
“乘云居士在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死,却依旧选择了赴死。我本来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应该和乘云居士同行,放下仇恨,为阻止鬼道而做些什么。但是,我有个妹妹。”
郑树木苦笑:“我舍不得,这份和妹妹来之不易的幸福平静,贪婪的想要更多时间。”
“可现在,该是时候了。该是我用这条魂魄,抵罪西南的时候了。”
“请您一定相信我。”
郑树木死死的拽着李道长的道袍,力道之大,甚至让木质的手指撕裂了道袍。
他执着的死死看向李道长,语气甚至带上了哀求:“白纸湖,被我妹妹,旧酆都,鬼道,大道,皮影戏,几层控制,现在已经彻底脱离了正常的轨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形成了几层世界。”
“那些道长在对付的,有可能是鬼,但更有可能,是被困在其他地方的道长。你们现在,是在自相残杀。这是鬼道所乐见的。”
“却是我们绝对不可以做的。”
郑树木的身体在慢慢向下滑,受损严重的魂魄支撑不起来木雕,也让他离魂飞魄散更进了一步。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挪开视线的直视着李道长,因为李道长的毫无反应而心中焦急。
“鬼道有燕先生在,有乘云居士,一定没有问题。我相信,将我从地狱中解救回来的燕先生,一定可以阻止鬼道扩散。所以,请您和我一样相信燕先生,请您,优先保护好自己的命。”
燕时洵先前对郑树木的质问,振聋发聩,让郑树木在震惊到久久不能回神的同时,也牢牢将那番话深深刻在了魂魄上。
是他纵容了郑甜甜的作为,那些死在白纸湖的旅人,他也同样有罪孽在身。
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从郑树木选择了和妹妹一起赴死的时候,他就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
绝不再让一条性命,死在他的眼前。绝不能再次放纵,使得鬼道蔓延,西南陷于灾祸。
这也是,郑树木会不顾一切救下李道长的原因。
李道长低头看着郑树木,竟从他那双空洞黝黑的眼眶里,看出了恳切的乞求之意。
但是他并没有按照郑树木的说法,放弃对付鬼道,转身立刻撤离。
而是眉眼坚定的伸出手,握住了郑树木伸向他的手。
“所有人在前来白纸湖之前,都已经做好了身死于此的准备,死亡于我,并无所惧,只有失去坚守之道,那才可怕。”
李道长须发皆白,随风轻轻吹拂,缭乱的目光里,满是不可被撼动的坚定。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让其他人注意。但撤退?我们做不到。”
郑树木怔怔的看着李道长,猛地意识到了这些修道之人坚守的信念,并非他可以劝阻的。
执念消散,郑树木也再撑不住,慢慢滑落向地面。
他被惊雷劈得焦糊的身躯已经呈现灰败的色泽,委顿在满地的血泊碎肉中,木雕的部分也微微抽动着各个关节,像是失去控制后的紊乱。
但是郑树木的脸上,却带着笑意。
以魂飞魄散为代价,他终于以彻底的死亡,摆脱了鬼道对他的控制,可以安安静静赴死,不必再去害任何人。
至于他挂心的西南……
老天爷啊,我一生怨恨于你,质问你想要知道为什么只有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可是现在,我只乞求你,请,保佑燕先生,一定要让他成功啊。
郑树木静静的想着,终于身躯猛地一僵,彻底不动了。
火焰在木雕身躯上燃烧,顷刻间便是一道熊熊大火。
惊雷之下,灰飞烟灭。
李道长低下头,火焰映红了他的面容,他只有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收敛起对郑树木的所有感叹,神情严肃的抬头看向前方。
在灵堂的最中央,摆放着一具棺材,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纸钱火盆,随风哗啦啦的轻微响动。
李道长在看清棺材里的人之后,就眉毛一跳,面色发冷。
——那棺材中躺着的,根本不是尸体,而是一具活嘴活眼木雕。
最关键的是,那具木雕,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李道长心中了然,知道这是鬼道在发现一击不成之后,被彻底激怒,失去了猫戏老鼠的悠闲从容,气急败坏的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彻底杀死他。
并且,操控他。
就像他见到的其他活嘴活眼木雕那样,尸体被塞进木雕之中,魂魄受鬼道操纵,像是提线木雕偶人一样。
李道长冷笑,他一扬袖袍,背着手向前走去,直接一脚踢翻了摆放在棺木前满是纸灰的火盆。
火星四散。
他的布鞋踏在地面上,顿时就是蜘蛛裂纹蔓延,像是有千钧之力。
这无异于是对身在幕后的鬼道的挑衅。
激怒鬼道的下场,郑树木身躯上的火焰依旧在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血肉焦糊的味道蔓延,惨烈的例子活生生摆在眼前。
但李道长无所畏惧,坦荡直视前方,甚至想要让鬼道立刻现身。
燕时洵既然在旧酆都之内对付鬼道根源,想要釜底抽薪,使得鬼道彻底失去力量来源。那他也不能停滞不前,更不可能在暴风雪来临的时候,独自躲在角落里避险。
他是要站在所有人前面,为人挡下风雪的山。
不是躲藏的花。
既然他现在无法前往旧酆都,那最起码的,在旧酆都之外的事情,就交由他来做!
最起码在燕时洵回来之前,他不可以让鬼道有继续扩散的可能。
郑树木虽然忧心他们的安全,劝说他们,鬼道就存在于白纸湖,但这对李道长而言,反而是个好消息。
只要他尽可能的牵制住鬼道,让鬼道无法从白纸湖撤走大部分关注和力量,鬼道就会被固定在这里,无法向西南远处进发。
“总不能让小辈觉得,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有用了。”
李道长冷哼一声:“廉颇老矣,尚能吃十缸!走着瞧吧,阴鸷鼠辈,也敢妄称天道?”
巨变之后,灵堂内已经再看不到几名男性木雕的身影。
仅剩下的,只有立于堂上冷冷看向他的妇人木雕。
还有在紧要关头,被谢麟以身保护下来的鬼婴。
鬼婴低头,愣愣的看着散落在她身边的木屑,像是一时无法接受谢麟木雕的彻底损毁。
当她终于慢慢反应过来后,整具被木头雕刻的身躯,都越发的颤抖得厉害,木制关节相撞发出“咯咯”声。
“啊啊啊啊啊!!!”
鬼婴仰头尖啸,痛苦欲泣。
然后她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李道长,迅速向他扑去,锋利的手掌直直指着李道长的心口而去,嘴里更是含混的念念有词,被她另一手拿在手里的与燕时洵相似的小木雕,立刻就在符咒之下,缠绕上了血红色的雾气。
厌胜之术!
李道长眉头一跳,注意到了鬼婴的动向。
他没有丝毫畏惧的主动迎向鬼婴,像是要与鬼婴真正拼杀一番。
但是就在他与鬼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之时,却敏捷的一侧身,与鬼婴擦肩而过,反而冲向了灵堂上的木雕妇人。
李道长卷袖飞身,直击向那妇人的肚子。
他口中念诵起经文,却没有提到一句与杀鬼符咒有关的内容,反而一直在念及草木生灵。
鬼道当前,符咒早就已经失去了效用,如果莽撞不知变通的继续使用符咒,只会引火烧身,适得其反。
所以李道长立刻转换思维,抛弃符咒,转而开始诵读经文,称颂草木生灵,恳求身边所有生灵帮助他,助他一臂之力。
这种方法在数千年的记载中,从未有道士使用过,往日里使用符咒即可驱鬼的情形和现在的危局比起来,忽然都容易了太多太多。
李道长的选择,似乎已经是孤注一掷。
但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慌张,只是按部就班的按照自己计划行事,眉眼沉静依旧。
先是一点莹莹光斑,在昏暗惨白的灵堂上亮起。
随即又是一点,如飘飞的萤火虫,虽然明亮却微弱,仿佛随时都可以熄灭,却顽强的在阴冷山风中挺了下来,努力照亮一点空间。
然后,一点光亮又一点光亮,渐次在灵堂上漂浮亮起。
顿时,整个灵堂就如同被萤火虫包围一般,所有微不足道的光点,都在努力驱赶黑暗,重新让光明降临。
哪怕被翻卷的白幡打散,光点也执拗的重新聚拢。
即便微小,却执着的不肯放弃。
这些光点聚集成光团,很快便照亮了周围的一片空间。
光亮越聚越多,很快就将整个灵堂照亮,如烛火在狂风中晃动却不肯熄灭。
萤火之光,也可与日月比肩。
所有生灵都努力想要活下去,直到真正死亡的那一刻,都不愿意放弃对生命的希望。
这些执着的坚持,在李道长念诵经文的恳切请求下,都被吸引了过来。哪怕再微弱,再会被忽略,生灵也想要为自己的人间,搏一搏可能的未来。
这份信念,因为李道长的存在和关注,而得以聚集,点点光亮,终于累积成庞大的力量,汇聚在李道长手上,最终形成了比符咒还要强力的效果。
鬼道万万没想到,李道长在一切符咒和驱鬼手段失效的死局中,竟然也能做到这样的程度,甚至那微弱光点汇聚成的璀璨光华,是如此的刺眼,将整个灵堂照得亮如白昼。
白幡剧烈翻卷,却再也没有一角阴影可以供鬼魂藏身其中,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短短瞬息之间,李道长突如其来的做法打得鬼道措手不及,惊愕之下没能及时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道长冲向木雕妇人,想要拦截的鬼气,全都在那光华之下破碎消散成烟尘。
而李道长的目光凛冽锋利,手中虽无桃木剑,却远比剑刃锋利。
他的手掌一寸寸靠近木雕妇人的肚子,妇人惊声尖啸,本能的伸手去保护自己的肚子,想要招来鬼婴保护自己。
但是鬼婴依旧沉浸在谢麟和郑树木接连死亡消散的打击之中,对李道长更加无法平息情绪,暴怒之下失去所有理智,像是野兽一样嘶吼,已经完全无法接受妇人的指令,眼里只有李道长的身影,毫无章法的攻击他。
却被光华阻隔在外,连靠近李道长都做不到。
失去一切保护手段的木雕妇人,在惊恐之下保护着肚子连连后退,却最终撞上了刻着李道长生辰姓名的牌位,退无可退。
灵坛摇晃,牌位左右晃动着最后跌下灵坛。
在牌位落地摔得粉碎的同时,李道长的手掌也已经触及到了木雕妇人。
他的手臂裹挟着光华,如刀锋一般,毫不费力的就没入了木雕肚子,切豆腐一样没有丝毫阻力的继续向前。
“噗呲!”一声,贯穿了木雕圆滚的腹部。
木雕妇人顿时僵住,所有保护肚子和挣扎嘶吼的动作都停滞住了。
而黑色浓稠的腐烂尸水飞溅,崩了李道长一脸。
李道长却丝毫没有受到干扰一般,眼神坚毅的保持着本来的动作,一丝一毫都不放过木雕。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触及到的,是一团软烂粘稠的东西。
不是木雕或是腐尸,而是……鬼气。
木雕妇人张开嘴,发出“嗬嗬”的声音,四肢关节抽搐着颤动,形象骇人。
而李道长的嘴边,也有鲜血蜿蜒流淌下来,血液透着不祥黑色,滴落在道袍上,晕染开来。
李道长的眉眼间,没有任何波动。
就在他靠近木雕妇人的同时,鬼道也在拼命的用尽一切方法,想要阻止他将要做的事情。
不过越是这样,李道长就越是坚定了想法,确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找到了鬼道控制白纸湖的要害。
但是与此同时,摔碎的牌位,仍旧给李道长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按照还活着的人雕刻出来的活嘴活眼木雕,目的就在于取生人而代之,调换身份。
无论是灵堂上棺材中那具木雕,还是写着生辰八字和姓名的牌位,在鬼道的操控之下,这些都代表的是李道长自己。
牌位摔碎,无异于李道长死亡一次。
在那一瞬间,李道长只觉得有谁当胸给了他重重一拳,从肉身到神魂,全都遭受重创,疼痛到令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控制不住身形。
但是,李道长依旧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生生忍了下来,连一声痛呼都没有,没受到任何阻碍一样继续向前,不放过这个能够靠近妇人的机会。
他心里很清楚,这一击有极大的概率可以成功,完全是因为鬼道之前并没有预料到他的行动,事出突然没有防备。
而一旦他现在放弃,转而去顾及自身安危,就正中了鬼道下怀,让鬼道得以喘息,有时间防备他。
到那个时候再想靠近木雕妇人,甚至伤害她腹中“胎儿”,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是根本不需要抉择的事情。
从一开始,李道长就没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天平一边。
他所思考的,只有怎样才能赢过鬼道。
李道长的手掌在一片粘稠泥泞中,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唯一一个有些坚硬的东西。从手感上来看,那似乎是一个小木雕。
……不。
不是木雕,是一尊小小的神像。
它是鬼道的一种化身,就像是乌木神像一样。
只不过乌木神像是镇物,它却是邪物。在它真正出世的时候,就是白纸湖和西南彻底被鬼气覆盖操控的时候。
李道长嗤笑一声,拽着那小小神像猛地向外抽出手臂。
脓血飞溅,腥臭非常。
而原本缠绕在李道长手臂上的光华,则被尽数留在了木雕腹中,搅得妇人不得安宁,张大嘴凄厉嘶吼。
李道长则匆匆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紧握住的小神像。
即便裹着污血,却依旧能够看清那神像的眉眼,似乎慈爱又悲悯,和寻常道观中的神像没什么不同。
可细看之下却会发现,那神像半分正气也无,通身邪气,连笑容都恶意诡异,根本不是什么神像,只是邪祟化身。
李道长冷笑一声,手掌攥紧用力。
“咔……嚓!”
小神像的脖子,立刻被他徒手扭断。
李道长冷肃着眉眼,虽然苍老却依旧有力的手掌,不急不缓的将小神像在手中碾碎,木屑簌簌从他手中落下。
而木雕妇人也立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一样,“砰!”的一声,瘫软着倒向地面。
摔得粉碎。
灵堂上,一片寂静,所有的厉鬼哭嚎都在此刻戛然而止,鸦雀无声。
李道长缓缓站直身躯,咬紧牙关强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的视野,沉稳回身,扫视整个灵堂。
黑红色的血液从李道长的胸口涌出,迅速在道袍上晕开一片粘稠血迹。
虽然小神像是邪祟,但在鬼道之下,它就像是大道的正神一样,有着正神该有的一切力量。
凡人破坏神像,与亵渎正神无异,自然招惹因果,伤及自身。
李道长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小神像的所做。
——在小神像破碎的那一刹那,鬼道对于白纸湖和西南的掌控,顿时就被大大的削弱了。
这对李道长而言,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换,连计算和犹豫都不需要。
从最开始看到木雕妇人隆起的肚子时,李道长就心生怀疑。
毕竟鬼婴已经降生,那妇人本来应该空荡荡的肚子,又是为什么被重新填满?
郑木匠妻子的肚子里能够诞生出鬼婴,即便这并非她生前所愿,但这对于鬼道而言,却是最好的寄居容器。
除了鬼气之外,也可以让“神”通过这种途径,堂堂正正诞生于世。
连大道都无法置喙。
可惜,被李道长一眼识破,鬼道的所有计划都被粉碎。
鬼婴也随着鬼道势弱而迅速衰败下去,雕刻得可爱的小女孩摔倒在地面上,被惊起又飘落的纸钱覆盖。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无法成功,却再也不会有哥哥伸出手,将她拉起来细语安慰。
李道长看了鬼婴一眼,心中连波动都没有。
他不是慈悲之人,更加不会看到伤病就不问前因的帮忙。
对于这样操纵着人形雕像在各地袭击生人,也害死了经手过白纸湖案件的经办人,更在过去多年间杀害了众多路过白纸湖之人的存在,李道长只觉死有余辜,绝非他会出手相救的对象。
李道长的心口处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出黑血,整件道袍都被从里到外的打湿,甚至顺着袍角,滴落在他走过的路上。
他的面色迅速苍白灰败下去,但他的行动却一切如常,似乎这样严重的伤势,也无法阻碍他。
布鞋从冰冷的砖石上踏过,染上了血液。
李道长目视前方,背着手走向灵堂外。
他只在路过灵堂正中央摆着的棺木时,停顿了一下脚步,瞥过去一眼,随即“呵”了一声。
“雕得什么玩意,丑死了。”
李道长嫌弃道:“远远不及我真人好看。这种东西,还是趁早消失得好。”
说罢,点点荧光顿时落进棺材中。
那具有着和李道长相似面容的木雕,立刻“呼!”的一声燃起了大火。
火势顺着山风晃动,点着了飘扬过来的白幡,随即迅速在灵堂蔓延开来。
熊熊大火不可阻挡。
地上和空中洒落的纸钱,也都被火焰点着,化为一缕灰烬,只剩下些许黑灰,卷曲坍塌。
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木雕妇人和鬼婴,也都被火焰迅速包围。
可是这一次,不会有哪一位哥哥来为鬼婴再挡下一击了。
李道长最后瞥了眼灵堂,看着那具雕刻着自己的脸的木雕猛地从棺材里翻身坐起,凄厉嘶吼着扶着棺材想要跳出来,却只能扭动着身躯被火焰吞没,逐渐变得焦黑。
火花爆裂的声音响起。
李道长收回视线。
他站在院子的大门后,伸手握住了死死锁住的门锁,轻轻一推,大门就在吱嘎摩擦声中,缓缓打开来。
被隔绝在院子外面的声音,立刻涌了进来。
道长们焦急的呼喊声传来。
李道长眯了眯眼睛,背对着火海,看向院外。
第304章 晋江
灵堂外面的荒村中,木雕偶人随处可见。
它们沉默躲藏在黑暗和角落中,床底和衣柜都是它们最好的藏身之所。
木雕在转角后无声无息的蹲守,耐心等待着没有防备的道士撞上来,突如其来的攻击让道长们来不及防御,就已经被木雕偶人击中。
最开始,道长们按照所有人逐渐摸索总结出的规律,去核对木雕的脸。
如果既不是救援队的人,更不是节目组的人,所有道长都没有见过这张脸,或者是在档案中见过的村民的脸,那么道长们就会将这具木雕判定为是被鬼道操纵的恶鬼,立刻不留情面的将木雕击碎成碎屑。
但很快,在背后操纵着木雕的鬼道,敏锐的发现了道长们的判断方法,于是改变方法,将木雕的脸随机变换。
第一个道长确认时可能还是村民的脸,在下一个道长看过来时,就已经变成了救援队员的脸。
这让道长们在惊愕的同时,却也不得不强忍着愤怒,在明知敌人险恶用心的情况下,依旧主动跳进对方挖的坑,因为失去了判断方法而重新变得束手束脚,不敢对眼前的木雕全力攻击。
鬼道可以将人命做筹码,和道长们玩一场赌局,输赢的代价是救援队员和节目组众人的生或死。
但道长们却不敢赌。
他们赌不起。
如果赢了,他们会减少一分敌对他们的力量。可如果输了……
那他们就等于是,亲手杀死了本应该由他们保护的生命。
于是,在短暂的优势抢占后,道长们重新落入了下风,愤怒却无可奈何的眼睁睁看着鬼道重新占据上风。
那些木雕偶人不知道会从荒村的哪一个角落出现,这使得所有道长都不得不紧绷着心弦,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四周,草木皆兵。
这也落入了鬼道的圈套,用无用的猜测,大量耗费道长们的精力体力。
在高度紧张的环境下,道长们的体力消耗得很快,还没有等到真正的伏击,就先感受了身心双重的疲惫。
更何况,几乎所有道长都已经在荒村中受伤了,不过是或轻或重的区别而已。
因为符咒失效,道长无法像往常一样使用止血咒,为自己进行紧急处理。
他们只能用携带的后勤物资中的药物,包扎伤口勒紧血管,尽可能的减缓血液流失的速度。
可这样的处理带来的效果,也仅仅是聊胜于无罢了。
因为被木雕偶人追杀围堵,在战斗中,道长们往往不得不将自己携带的物资丢弃,或是当做工具用来对付木雕偶人,以此来弥补符咒失效带来的缺陷。
到了现在,只有少数几名道长身上还剩下绷带药粉等应急物资,却要供应所有轻伤重伤的道长。
更何况在粗略包扎了伤口后,道长也无法得到休息静养。
没有奢侈的时间可以留给伤口,等着伤口愈合。
道长们依旧活跃在战斗第一线,根本无法顾及到依旧受伤的躯干,无论是攻击或躲避,总是要做出大幅度的动作,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一遍又一遍的重新撕裂。
鲜血一层层沁染透绷带,将原本藏蓝色的道袍染得深红如黑色。
到了现在,每一位道长都是在强撑着,勉强自己去应付木雕偶人,所有人的状态都糟糕到了极点。
但没有任何人叫停或退缩。
即便体力严重透支,伤口牵扯着肌肉,疼痛使得动作越来越慢,随之而来增添在身躯上的伤势也一道道增加,但道长们的眼睛,却依旧坚定不曾动摇过信念。
——那些被困在荒村里的人们,那些他们要保护的生命,承担起的责任,都让他们不敢松懈。
更不能倒下。
道长们咬牙应对越来越多的木雕偶人,但动作到底是迟缓了下来。
“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的体力迟早都会被透支空。必须要想个办法,不能在继续这样下去,被邪祟牵着鼻子走了。”
其中一名长须道长在反杀了一个想要偷袭他的木雕之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的靠在旁边的砖墙上,力竭到肌肉不可抑止的在剧烈颤抖,手脚都逐渐失去掌控,连支撑着他站立都做不到。
旁边的道长眼疾手快,一剑扫过来,挥开了几个发现了长须道长的虚弱而想趁机攻击的木雕。
但躲过了这一次,终究会有避不开的时候,继续下去,情况只会恶性循环,直到所有人都再也没有了对付鬼道的力量。
“鬼道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它把先前进入荒村的节目组人员扣下,放在不知道哪个地方,就是为了将他们当做人质,用以牵制我们的行动。”
长须道长苦笑着摇头:“鬼道早已经看透了我们所有人的弱点,它清楚怎么才能让我们主动跳进绝境里……即便我们知道这是鬼道一手策划的结果,却也做不到无视,就算不甘也只能主动走进来。”
“这就是鬼道吗……”
长须道长怔愣,脸上的苦笑掺杂了丝丝缕缕的绝望:“虽然它诞生于鬼气,将鬼魂当做生灵,而生人为邪祟。但它终究还是道,能与天地大道抗衡争夺的存在。”
在西南地区和滨海市,鬼道甚至压倒了大道,群鬼越过了大道规定的生死界限,横行人间。
这样的存在,他们又如何能够战胜?
连一丝希望也看不到的前路……令人无法抑制的绝望。
其他道长的心情也极为沉重,知道长须道长说的都是现实。
即便残酷又沉重,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能杀一个鬼就杀一个,能救回一条性命就救回一条。”
另一位道长喉咙干涩:“但如果,我们连对方是人是鬼都分不出呢?”
最可怕的情形,就是他们有力气,却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甚至一个不小心,就会误伤自己人。
那种愧疚所带来的痛苦,可以让任何一位修道有成的道长,毁于一旦。
但比起自身的痛苦而言,道长们更加害怕的,是自己的行动会害了行踪不明的节目组众人,使得对面的情况雪上加霜。
他们不怕死,却害怕因为自己而导致其他生命的死亡。
一时间,死寂和苦涩在道长们中间悄然蔓延,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只是专注低落的思考着什么。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先前不知去向的李道长,忽然在众人身后远处,重重冷哼了一声。
“磨什么洋工呢?怎么,按小时付你们钱是吗?还是你们准备留着这些邪祟给我当礼物?那我是不是还要夸夸你们啊,小崽子们?”
李道长的声音不满,话语更是毫不客气。
但那嫌弃又暴躁的语气,却让所有道长都产生了亲切感,意识先于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重新燃起了希望。
所有道长都相信,只要李道长在,这位海云观辈分最高修行最深的师祖在,那么不管是如何艰险的局面,就都可以被顺利解决。
天,就不会塌。
李道长不留情面的责骂,却像是为所有道长注入了继续坚持的动力。
他们惊喜的回头向后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夜幕下冲天的火光。
以及伴随着火星,被风吹扬起来的纸钱。
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落下,为亡者送行,却在触及火焰的一瞬间被点燃,在火焰燃烧的轻微声响中,火星伴随着未烧尽的纸片飘散。
所有道长心中一惊,不知道这场大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都烧到这种程度了,他们才刚刚发现。
甚至如果不是李道长主动出声,他们还根本发现不了。
这样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令所有道长都再次对荒村加深了戒备。
而随着众人的视线从大火上移开,李道长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他背手而立,站在燃起大火那户人家的院门前,雪白的发须轻轻漂浮,火焰倒映在他苍老却精神矍铄的眼睛里,像是太阳在他眼中燃烧。
生机勃勃,不曾断绝。
刚刚还不可抑止的怀疑自己能否战胜鬼道的道长们,顿时感觉新的希望落进了自己心中,就连本已经力竭的身躯,都重新充满了力量。
保护生命的意志和信念,终于压倒了一切怀疑和绝望,作为新的动力,支撑起道长们的行动。
但是很快就有眼尖的道长,发现了李道长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血液濡湿了道袍,又顺着衣角滴落在李道长脚边,汇聚成一小滩血泊。
道长惊诧,短促喊了一声,不可置信的指着李道长脚边的血泊:“师祖,您,您受伤了!”
李道长却丝毫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即便胸口的血液依旧源源不断的涌出,他的面色也苍白灰败,但这样严重的伤势,却好像半点都没有影响李道长的动作。
他横了那惊叫出声的道长一眼,嫌弃道:“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受伤吗?怎么啦,我就不是人不能受伤了吗?我是你师祖!没资格受伤?”
有道长哭笑不得:“师叔祖,这不是您辈分高就要受更多伤的事啊,我们没那个意思。我们只是担心您,您的伤看起来太重了,而且……”
看起来并不是被重物利器所伤,反倒像是,邪祟造成的伤口。而被邪祟所伤的危险和棘手程度,远远大于普通的伤情。
后半句,道长没说。
但其余所有人,都已经心中“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看向李道长的目光也带着担忧和焦急。
李道长不在意的随手挥了挥,就迈开脚步向道长们走去:“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事情做完了?都多大的人了,你们几乎都有弟子的人,怎么一点当师父的样子都没有。”
“要不然等你们回海云观,就和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孙一起重修算了。”
李道长嫌弃道:“哦,还有宋一也干脆一起。”
道长们:“…………”
他们好像,不小心把宋道长师徒也一起坑了?
但等道长反应过来,立刻就上前一步,言简意赅的向李道长说明了刚刚的情况。
“不是我们不作为,只是,这种人鬼不分的情况下,我们实在是不敢。”
道长苦笑:“要是真的误伤了一个……”
李道长听懂了他的意思,也清楚对于这些道长们而言,现在的情况确实棘手。
天资卓绝之人总是无法理解普通人,常常疑惑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普通人都无法理解。
道长在听李道长沉稳讲起灵堂中的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在知道了李道长伤势的来源时,也一阵阵后怕。
但他感觉,自己更像是数学不及格的学生,在被费曼注视着疑惑发问。
不过,好在李道长也见识过“普通人”,他有个徒孙,叫路星星,每天都能把他气死过去又活过来。
所以他知道,对于普通人而言,理解大道有多艰难。
李道长的视线平静的扫视过整个荒村,在看到那些正与木雕缠斗的道长们的同时,也看到了那些有着各不相同的脸,却依旧无法准确分辨身份的木雕。
但是在李道长眼中,那些木雕是人是鬼,一目了然。
——灵堂之上的鬼婴,本来就是这些木雕最初的操纵者,更是曾亲手将村民的尸体塞进木雕的空洞里,以此囚困村民的魂魄,作为对他们的惩罚。
而李道长,是在灵堂上战胜了鬼婴的存在。
即便鬼道再不愿意承认,但李道长的胜利毋庸置疑。
它想要成为道,就不得不按照规则公正行事。
就像在大道之下,厉鬼杀死驱鬼者,也会连带着轻松压制驱鬼者的附属。
此刻李道长对于鬼婴也是同样的状态。
所以,他一打眼就能看出那些木雕的真实身份,是恶鬼还是失踪的众人。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让李道长想起了在灵堂上时,郑树木向他说过的话。
——整个白纸湖,已经被过多的力量分割得支离破碎,层层天地交叠,一不小心就会陷入不同的世界无法离开。
那些失踪的人既然在这里能够以木雕的身份示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在这里,与鬼无异。
而在失踪之人的世界里,道长们才是鬼。
两方对于彼此的认知都有错误,如果在这样斗下去,不过是在错过了真正对付鬼道的良机之外,还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鬼道在旁,渔翁得利。
这是李道长绝不会允许出现的情况。
也因此,他立刻打定了主意。
“这里不再需要你们管,往旁边去去,把地方让出来。”
李道长挥了挥衣袖,赶鸡崽一样赶着道长们。
而这些平日里在其他人面前都威仪不凡,声望在外的道长们,现在在李道长面前,也真如稚嫩茫然的小鸡崽一样,虽然不明所以,但依旧乖乖的停下了各自手里的动作,都往旁边站去。
几个呼吸之间,荒村就已经被空了下来。
道长们乖巧得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站在李道长身旁一侧。
至于被鬼道操控着的木雕偶人,它们突然失去了对手,站在空荡荡的战场上,甚至能够从它们眼中看到迷茫之意。
而李道长沉稳迈步向前,手掌平伸向前。
他顿了顿,便垂下眼,静心念诵经文,而双手结印。
——向白纸湖和西南大地,乃至整个天地之间的万物生灵,借一份力量。
在第一个音节落在空气中时,原本搞不清楚情况的木雕偶人,就开始骚动了起来,看着重新出现在战场上的老道长,立刻向他扑去。
但李道长丝毫不慌,他一撩道袍,双腿盘腿便利落的坐在地面上,口中经文不停,双手蘸取了自己心口的鲜血作为笔墨,在自己所坐的周围地面上,快速画起阵法来。
鲜红的血液带着李道长本身的修道灵性,落在土地上的瞬间,就联结起大地沟通地脉,甚至与整个天地都融为一体,让李道长的声音和请求,可以顺着地脉向更远的地方传去。
李道长一直垂着眼专注身前的阵法,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扑向他的木雕。
旁边看着的道长惊呼一声,立刻就担忧的想要冲过来。
却被旁边的道长拦下。
旁边道长慢慢摇了摇头,无声的做着口型向身边人解释。在听清了李道长所念诵的经文时,他忽然间福至心灵一般,明白了李道长想要做什么。
鬼道颠倒乾坤,暂时取代了大道,也让所有修道者无法再向四方神明借力,反而成为了人人喊打的“恶鬼”。
这严重削弱了修道者的力量,让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真正的恶鬼作祟,心急却无能为力。
即便是李道长,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请借神力。
但是,李道长却另辟蹊径,绝不因为无法请借神力便就此止步不前。
——他转而向万物生灵借力。
即便大道被遮蔽,生人丧失了“人”的身份。
但是天地记得,草木记得,山间的风与月见证过生人数千年的历史。
它们知道,真正是万物灵长,到底是谁。
而李道长所需要的,就是生灵的记忆,以及所有人反抗鬼道的信念和力量。
那些人或许微小,所拥有的力量也微弱。
可,他们从来放弃对生的希望。
即便再微小的力量,也有自己坚定的执着,和对天地人间的善良留恋。
李道长的阵法很快生效,微弱的金光沿着阵法的血线游走,瞬间便填充了整个阵法。
而扑向李道长的木雕偶人,也瞬间被阵法拦在外面,反震了出去。
木雕偶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就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发出“轰隆”声响。
随后,砖石倒塌,木雕偶人化为木屑和碎肉血泊。
而点点荧光,开始在阵法中缓缓升起。
美不胜收。
道长们愣愣的看着这一幕,都屏住了呼吸,唯恐惊扰到李道长。
李道长沉静坚定的眉眼被荧光照亮,刹那间,他的眼睛中有如日月初升,全都是对生命坚定不移的执着。
越来越多的荧光开始汇聚,从阵法上缓缓升起,像一个个萤火虫一般,轻柔飞舞在昏暗死寂的荒村中。
光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将整个荒村照亮,甚至透进了幽暗的深林山野。
荒村之上,巨大的光团冉冉升起,有如一轮朝日初升。
道长们都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而光团倒映在白纸湖中,原本便是由鬼气汇聚而成的湖水,顿时像是煮开了的沸水般,剧烈沸腾了起来。
恶鬼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想要逃离,却依旧在光团下化为一缕轻烟。
只剩下一把枯骨,沉入湖底。
那一刹那,旧酆都和鬼道同时投眼向李道长,都发现了李道长的所作所为。
就算鬼道之前再不理解李道长在做什么,现在也都懂了。
——李道长,分明是在集所有生命的力量,想要共同抗衡鬼道。
鬼道被激怒。
旧酆都暴怒,湖水掀起巨大的风浪拍击岸边,想要将那逐渐升向空中的光团熄灭。
可李道长见状,却丝毫没有慌乱。
他只是哼笑一声:“痴心妄想!”
“那些人,他们有的是一日三餐的普通人,有的是知晓鬼神存在的人,也有的是不相信鬼神之人。但是他们的共同的信念,就是生命。”
李道长潇洒扬手一指光团,扬声暴喝道:“虽萤火之光,也可成日月,撑天地!”
“去——!”
李道长话音落下的瞬间,光团立刻飞升上高空,撕裂整个昏暗低沉的天幕,直上云霄。
即便鬼气阻拦,却根本无法拦得住光团上升的趋势。
有荧光主动从光团中脱离出来,与鬼气缠斗在一起,牢牢护在光团附近,保证光团可以不受任何阻碍的向上。
随着鬼气增加,困难加剧,越来越多的荧光脱离出来,悍不畏死的冲向黑暗,与鬼气厮杀。
光团逐渐变小。
但下一刻,却有更多的荧光出现,加入到了光团内,使得光团以远超之前的速度重新变大。
李道长仰首看着光团的去向,脸上挂着欣慰的笑意。
随即,他脸色一肃,喝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李道长将手直直刺进自己的心口,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落在阵法上就在阵法本身累加了新的阵法,力量更广泛的席卷开来,辐射向东南西北各方。
光团也以惊人的速度在增大。
到最后,它已经不能用光团来形容了。
——那分明是,一轮明亮朝日。
没有人知道,它最开始,不过是风中一点萤火,脆弱得随时可以熄灭。
而这轮朝日,最终成功突破了层层阻碍,高悬天幕。
刹那间,整个白纸湖都被明亮的光芒笼罩。
恶鬼惊愕抬头,却只看到了日轮模模糊糊的轮廓,便已经在这样炽烈明亮的光线下,惨叫着化为一摊灰烬。
所有藏在木雕里的恶鬼,甚至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已经被木质身躯上被点燃的火焰吞没,烧焦成一块人形漆黑木炭。
几乎是瞬间,整个白纸湖地面上的邪祟,都被涤荡一空。
道长们目瞪口呆。
可李道长的面色,却越发灰败下去,道袍湿哒哒的沁满了血液,又被阵法吸收。
到最后,就连身躯的温度都流失了。
他盘腿打坐在阵法之中,面目庄严威仪,仰头望着天幕上的日轮。
然后,李道长轻轻笑了起来。
他吃力的抬起手,指向天幕,仰天哈哈大笑:“想翻天?等老子死了之后再妄想吧!”
李道长脸上带着笑意,终于,闭了眼睛。
手臂重重摔了下去。
他于阵法中打坐,却已经没了呼吸。
第305章 晋江
民间传说中,多有十八层地狱的身影出现。
拔舌地狱,孽镜地狱……但是几乎没有人知道,在数千年前的旧酆都中,亦是有地狱的存在。
九层地狱,不问缘由类别,只看罪孽。
越是罪孽深重之人,魂魄就下坠得越深,直至永世不得超生。
即便生前就是大奸大恶的魂魄,也多难以承受地狱中的折磨,有些彻底崩溃发疯,但更多的,是坠落成为更加凶恶的厉鬼。
而最底层地狱,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怖之地,即便是旧酆都内的鬼魂,也谈最底层而色变。
这里关押的厉鬼,每一个都背负着成千上万条人命,甚至直接或间接导致了数十万人的死亡,罄竹难书,不外如是。
它们本身的罪孽,和其他死去的鬼魂对它们的怨恨,皆化作了阴森黑雾,充斥满最底层地狱。
暗无天日的黑暗能将所有魂魄逼疯,即便是厉鬼本身,也很快就浑浑噩噩,失去了自己本来的意识。
但是,这就是旧酆都的目的所在。
——藏一棵树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藏进树林中。
旧酆都想要借由群鬼的森森鬼气,遮蔽自己的存在,但是,它却不想要“树林”有自己的神智,窥视它的秘密。
在邺澧千年前的那一战之后,旧酆都是真的怕了。它咽不下这口气,却也不敢正面对上酆都之主和大道,在长达千年时间东躲西藏的苟活中,它已经养成了过于“谨慎”,或者说小家子气的行事方式。
旧酆都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是因为它在北阴酆都大帝死后,借了一缕鬼神之力,使得城池有了灵智,开始本能的求生存。
也就是说,对于旧酆都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一切源头的那缕鬼神之力,以及旧酆都灵智的化形真身。
正因为最开始的那一缕鬼神之力,在那之上,旧酆都才有了最初的开蒙神智,并且以此为基础进行发展。
即便是鬼道判定,那也是旧酆都最初的因果。
一旦被毁,就如地基崩塌,大厦将倾。
旧酆都知道那一缕力量的重要性,因此,它将力量藏进了最底层地狱,用层层阵法掩藏,并且覆盖于鬼气之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里存在着的秘密。
但是,旧酆都能够想到的,见证了旧酆都存在数千年的鬼差,也同样能够想到。
他甚至知道旧酆都就是把它自己最核心的存在,藏在了最底层地狱。
而为了万无一失,旧酆都在向下的每一层地狱里,都留下了足够的阻碍,确保即便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真的有人进入了旧酆都地狱,也会被层层阻碍拦住,不会真的进入最底层地狱。
但是旧酆都万万没想到,鬼差将战将的形象流传下来,乌木神像感应到邪祟的存在因此化形。
并且,战将并没有兴趣按照旧酆都的规则来。
他本身,就是打破规则重构死亡的存在,于他而言,只有破局新生,没有因循守旧。
战将一剑击穿了整个九层地狱,使得旧酆都留下的层层阻碍,全都变成了无用功,战将带着燕时洵等人顺利进入最底层地狱,旧酆都想要阻止,却连战将的身都近不了,就先被追随战将的十万阴兵斩于马下,所有厉鬼统统化为灰烬。
而等在最底层地狱的邺澧,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他直接掀了整个地狱,让鬼气散开,黑暗被驱散,就连大地都崩塌后重构。
至此,旧酆都为了隐瞒那一缕鬼神之力所做的所有准备,都被邺澧和战将默契的联手毁掉。
如同皮肉被掀开,赤果果的露出白骨中跳动的鲜红心脏。
脆弱得仿佛再没有保护。
当阎王紧张的看着战将解除他自己的力量时,心脏已经提到了最上方,下意识死死捏住手中折扇,指骨泛白。
在场的官方负责人等人只看到了表面的好转,却不知道下方暗流涌动的,才是真正的危机。
地府无法踏足西南,在旧酆都彻底消亡之前,酆都也不会将这里归入管辖范围。
千年来西南的一切平静稳定,都有赖于乌木神像的存在。
战将虽不曾化形更不曾言语,但他一直都在默默守护着西南大地,将真正危险得触及到他的力量,并因此进入他视野内的邪祟,都尽数铲除,不让那些邪祟惊扰生人的平静生活。
人间的驱鬼者常常提西南而色变,这里是公认的鬼域和危险之地,都知道这里鬼魂堆积无法投胎,游荡于人群之中,经常一转过墙角就能看到迷茫浑噩的鬼魂。
像地铁这样深埋地下的场所,更是连普通人都能看到出没的鬼魂,社交平台上总是能看到西南撞鬼经历的分享。
但是人间的驱鬼者所不知道的是,如果没有乌木神像的存在,西南的情况会比现在恶劣千百倍不止。
阎王却是在看到乌木神像的时候,心里就已经了然。
他曾亲眼见证酆都拔地而起,更见过战将于血流千里的战场上站起身,愤怒嘶吼着立下誓言,要向鬼神讨一个公道。
即便是在诸神未曾殒身的时代,阎王也是最了解战将一切过往和行事的存在。
也因此,阎王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战将解除力量,就意味着整个西南都失去了保护,像是没有了外壳保护的珍珠,贪婪之人可以随意拿取。
这也就意味着,从此刻起,他们再也没有回头路。
邺澧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战胜旧酆都灵智,使得旧酆都消亡,将西南重新划进酆都的管辖范围,为整片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重新提供保护,将邪祟隔绝在外。
否则,晚一刻钟,都可能发生不可挽回的惨事。
虽然阎王一直嘴上嫌弃邺澧,总是笑着激怒邺澧,但是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加肯定邺澧的力量。
可即便如此,真的到了这一刻,阎王依旧不可抑制的开始紧张起来。
他没有向身边的官方负责人等人说明这样的情况,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引起恐慌。
但他脸上区别于往日游刃有余轻松的神情,还是吸引了燕时洵的注意。
燕时洵本来在注视着邺澧。
酆都之主独立在万马奔腾的沙场上的身影挺拔沉稳,令一向对美丑和个人情感并不敏感的燕时洵,都不由得被吸引去全部视线。
邺澧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而他的眼眸中闪过惊艳。
此时,燕时洵终于对邺澧的身份有了实感。
这个人,并不仅仅只是每日在燕时洵身边,只要他一回身就能看到的邺澧。
他更是酆都之主,执掌死亡与审判,所有死亡的鬼魂,都尽在他之下。就连大道也敬畏他三分,请求他承担大道。
——天地之间,唯一淌涉过旧日的死亡殒身,依旧存在的鬼神。
当邺澧一令之下,十万阴兵气势磅礴直冲旧酆都灵智而去的时候,燕时洵甚至有种感觉,觉得战马的铁蹄踩在大地上的时候,也落在了他的心脏上。
每一声铁蹄刀剑之声,都是他心跳的声音。
燕时洵深深看向邺澧,他一向装载着广阔天地的眼眸中,也终于有了只看得到一人身影的时候。
邺,澧……
燕时洵在心中轻声唤着邺澧的名字,牙齿轻轻碾磨,颤音娓娓。
而他的唇边,也勾起了一丝笑意。
死亡和鲜血,力量与权柄交织。
在邺澧之下,地狱也在顷刻间化为了厮杀的战场。
这样的场景,深深撞进了燕时洵的眼眸中,更撞入了他的心脏。
他忽然觉得,生命中多了邺澧的存在,似乎……也不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燕时洵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阎王紧绷的面容,他不由得眉头微皱。
在燕时洵的印象中,阎王好像一直都是笑着的,仿佛经历过无数生死,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扰乱他的思绪,足够令他放在心上。
游刃有余的轻松从容。
但是现在,阎王却肉眼可见的在紧张。
燕时洵的视线下滑,就看到了被阎王捏在手里几乎折断的折扇。
他眉尾一挑,唇边的笑意缓缓回落,看向阎王的眼神变得严肃。
带着惊人气势的目光存在感极强,在燕时洵有意为之之下,阎王很快就发现了燕时洵看过来带着询问意思的目光。
阎王在对上燕时洵视线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应该是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于是,他苦笑着缓缓向燕时洵摇头,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但也绝不轻松。
他无声的向燕时洵做着口型,道:留给邺澧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一个时辰后邺澧还没能让旧酆都彻底消亡,那西南就会有灾祸,死伤无数。
燕时洵的心,顿时向下沉了下去。
他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重整情绪,眸光坚定而明亮。
在一名缠绕着黑雾的骑兵从燕时洵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燕时洵手疾眼快,立刻从那将领腰间抽出长剑握在手里。
“你的剑暂时借我,谢了。”
说罢,燕时洵就直接手持长剑冲向前方,一脚踏在一个刚出大地下钻出来的厉鬼头上,一使力就借力一蹬,在将厉鬼的头颅生生碾碎的同时,也跃身而起,避让过地面上的障碍物一般的厉鬼尸骸,从半空中直接飞身而过。
快得甚至在空气中留下了残影。
注视着战场的官方负责人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刚才……什么过去了?”
就连刚刚还在和燕时洵无声对话的阎王,也没有想到燕时洵会反应得这么快,说做就立刻行动。
他在最初的错愕后,一直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放松了些许,眼眸中重新有了笑意。
如果是恶鬼入骨相的话,这一场新旧酆都的再一次相斗,似乎已经没有悬念了。
从燕时洵选择了邺澧开始,胜利就已经落在了邺澧身上。
“他是……天地之间的奇迹,大道寄予希望的生机啊。”
阎王垂下长长的眼睫,轻笑着缓缓喟叹。
而手持长戈疾驰在沙场上的将领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如此轻松的夺了武器。这对一个武将而言,不仅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更是压制和否定,明晃晃的告诉他,技不如人。
更令将领震惊的是,当他抬起头看向前方时,才猛地发现,缴了他武器的人,竟然是一个生魂!
一向在战场上拼杀凶猛的将领,不由得呆愣在了战马上,呆滞的注视着燕时洵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直到其他将士在将领身边驰骋而过的时候,注意到了他的怪异,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时,又重新了然。
有好心的将士向呆愣的将领解释:“那位是……主将夫人,酆都未来的主人。”
——那可是能够将酆都之主压制得死死的凶悍存在,就连酆都之主在他面前都弱气三分,更何况你了。夺你剑而已,显得多正常。
懂?
将领:……懂。
将领心情复杂的注视着燕时洵转瞬间就冲进群鬼之中的身影,认真的将燕时洵的模样记了下来,避免自己下次犯错误。
他还好心的将这件事告诉了别的尚不知情的将士。
毕竟并非所有将士都有着继承自生前的敏锐洞察力。
虽然在追随邺澧扫清邪祟的路途中,很多将士都见过燕时洵,甚至见过两人之间的互动,亲耳听到了邺澧将神名和力量交付给燕时洵的话语,知道两人的关系,以及酆都之主对于恶鬼入骨相的不可自拔。
但还有很多将士,并没有亲眼看到那样的场景,并不知道这件事。
将领:万一惹怒了酆都夫人,看起来似乎比反抗酆都之主还要恐怖。
一时间,在将士们之中,有关于酆都夫人的消息流传开来,若有若无的视线从黑暗和雾气中,自以为隐蔽的看向燕时洵。
十万阴兵默默将酆都未来主人的形象清晰的记在魂魄中,他们的视线交织成一片巨网。
但燕时洵却已经无暇顾及身边与他擦身而过的将士们。
他速度极快的冲杀进恶鬼之中,手起刀落,恶鬼魂飞魄散。
混乱厮杀的战场上,硬生生被燕时洵扯开了一条口子,直指向邺澧所站立之地。
黑压压的大地上,猛然被清扫出一条干净无障碍的道路,邺澧自然而然也注意到了这样的变化。
他在看到燕时洵手持长剑冲他而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那柄长剑的剑柄上刻的“邺”字,知道这应该是燕时洵向某位将士借来的武器。
但即便心中清楚,邺澧还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燕时洵身上,而眼眸中浮现出笑意,因为旧酆都的存在而坠入冰点的情绪,重新回暖。
“时洵?”
邺澧轻声唤着燕时洵,并没有因为燕时洵手拿武器靠近他,而产生任何警惕或紧张的情绪。
他反而在关切着燕时洵的安危,说刀剑无眼,这样踏进战场,可能会被旁边的武器所伤。
燕时洵并没有在乎自身的情况,只是认真的向邺澧确认道:“西南如果不能及时被划入酆都执掌的领域,西南的人们就会被恶鬼所伤,是吗?”
邺澧点了点头,郑重道:“放心,时洵,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他的视线从远处战将的身上扫过,一眼便转回来,淡淡的道:“某个家伙想要胜过我?再等下一次大道更迭吧。”
邺澧:别以为我不知道某个家伙心里怎么想的——通过贬低我而抬高他自己在时洵心中的印象?呵,想都别想!
但燕时洵并没有想到战将的身上,他全副身心都被眼前的战局和西南的平安牵动着。
对于有一战之力的人而言,最折磨人的煎熬,莫过于在战局边缘焦急的等待结果,却不能主导战局的走向。
燕时洵根本没有犹豫的必要,他直接将邺澧抛在脑后,自己手持长剑就冲进了蚂蟥一般聚集在大地上伺机而动的群鬼之中。
徒留下邺澧站在原地,伸出去想要握住燕时洵手掌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原本冷肃锋利的眉眼间,竟因此而有了一丝委屈之意。
因为注视着燕时洵而连带着注意到邺澧的将士们:…………
但邺澧不是燕时洵,他掀了掀鸦羽般的眼睫,冷冷的向四周扫视过去。
将士们默默扭过头,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依旧是威风凛凛的酆都阴兵。
但是将士们之间彼此对视时,都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知道那名生魂哪里是未来的酆都之主啊。
——现在就已经是了。
厉鬼被战马铁蹄踏得粉碎,骸骨四散,甚至无法拼出一副完整的尸骸。
虽然最底层地狱对于几乎所有人神鬼而言,都是极为可怖的存在。
但放在酆都十万阴兵这样训练有素,有着千年经验的精锐面前,就显得很不够看了。
厉鬼在战马的冲杀下,很快就溃不成军,变成了一盘散沙,被阴兵手中刀剑劈砍成碎骨血肉,颓然跌落在大地上。
但更多的厉鬼源源不断的从大地之下冒出来,填补着之前死亡厉鬼的数量,重新出现在战场上。
旧酆都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想要通过车轮战尽可能的消耗酆都的力量,拖延时间。
既然燕时洵等人在乎西南的生命,那旧酆都就将西南所有生命都当做自己的人质,无声威胁着燕时洵。
似乎是在说,如果真的在乎西南,那就束手就擒,放弃抵抗。
燕时洵大致看出来了旧酆都的想法,却连思考和商谈的机会都不想留给旧酆都,只是冷笑着朝天幕翻了个白眼,手中长剑毫不留情的收割着厉鬼。
他逆流而上,顶着所有阻力,向厉鬼最密集的地方前行,冷静的扫视着大地和天幕,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燕时洵在找旧酆都灵智。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惯性的以为,旧酆都藏在底层地狱的那缕鬼神之力,形成了地狱的天空。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最好的掌控整片空间。
但是当燕时洵冷静注意着身边的战局时,心中却缓缓冒出一个疑惑的声音。
——为什么旧酆都还没有急躁?
就像是人被敌人靠近珍贵的宝物时,一定会焦急忧心。
这种情绪,或多或少都会被表露出来。
而燕时洵自认在驱邪捉鬼的战场上,对于敌人的恶意和情绪很是敏感,如果对方流露出负面的情绪,他一定会有所察觉。
但是现在,燕时洵直觉战场上的气氛,并没有陷入针锋相对的绝对紧张中。
酆都认为旧酆都不过手下败将,而旧酆都却认为,酆都并未触及自己生死存亡的核心。
两方的情绪,都没有调动到最高点。
对于酆都方面的情绪,燕时洵可以理解。毕竟以酆都如今的实力来看,他确实有轻松的资格。
但旧酆都悠闲的底气,又是从哪里来的?
更何况,燕时洵注意到,虽然恶鬼翻涌,车轮战避无可避,拖延的时间也让酆都重视。
但是旧酆都选择车轮战的这种选择结果,对于生死关头而言,还是太过于悠闲了,好像旧酆都并不担心自己的消亡。
它还没有被逼到绝境。
只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眼前的情况。
——酆都对底层地狱的攻击虽然严重,但是在旧酆都看来,却在关键时刻找错了地方,并没有危及到它真正的核心。
也就是说,那一缕鬼神的力量,应该并不是天幕。
而是……
燕时洵一低头,看向自己脚下被血液碎肉覆盖的地面。
……大地。
很多人在掩饰自己的真实时,都喜欢用截然不同的方向来迷惑旁观者视线,让所有想要得到真实的人,都被误导向完全错误的方向,这样距离真相最远,让敌人完全无法触碰到真相,就会让人有种真相是安全的感觉。
或许,旧酆都也在这样想。
燕时洵垂眼看着脚下的土地,身形微顿。
他试着把自己摆在旧酆都的位置上,以旧酆都的角度去思考事情,以此来接近真相。
被邺澧吓破了胆的旧酆都,从以前的高高在上猛然坠入深渊,让旧酆都彻底失去了以往的从容,而变得拘束了起来。
千年的苟延残喘,更是让旧酆都变得谨小慎微,因为要躲避大道的追查,甚至让旧酆都变得多疑起来,永远不放心自己的安全。
因此,旧酆都对最关键的那一缕力量,必定是慎之又慎,即便深埋进最底层地狱,仍旧无法安心,还要再立一个虚假的标靶,做最坏的打算。
一旦所有拦截手段全部失效,大道真的找到了最底层地狱,那就给大道一个虚假的目标,在大道集中力量对付那个“旧酆都”的时候,真正的力量就可以被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走。
到那时,旧酆都还可以继续逃窜,接着苟活。
所以,当所有人都以为目标是在天幕的时候,就意味着对旧酆都最关键的基础,就被埋在大地下面。
燕时洵看向大地的眼神变得幽深。
而这时,李乘云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
“小洵,我在地狱待了许多年,可并不是一直在黑暗里发呆。”
李乘云提高了声调,磁性的声音穿透战场的惨叫和金属相撞之声,清晰的抵达燕时洵耳边:“我看到,最深的力量,来源于地底。”
“黑暗的并不是天幕,而是大地——生命最终的归宿,是深渊中浓郁的鬼气。”
李乘云不是会沉溺于环境所带来的情绪之中的人,不管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他的信念和目标都始终坚定,不曾动摇。
他知道生命指向的大道在哪里。
在所有人都会崩溃的全然黑暗中,李乘云却坚守神智清明,更在一遍遍诵咏经籍的过程中修行,力量和道义越发精进。
他能感知到天地,如今在旧酆都的地狱中,自然也能够感知地狱的“天地”。
黑暗中,李乘云清晰的感觉到,厉鬼所畏惧的,正是脚下的大地。支撑起整个地狱的力量源泉,也在大地下方。
他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却并不知道大地之下到底是什么。
直到李乘云看到,燕时洵在战场上停下了动作,定定的看向脚下的地面。
仿佛一道闪电从心头划过,李乘云瞬间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反应过来燕时洵在疑惑着什么的同时,也得知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寻找的东西,在大地之下。只要毁了大地连同下面的深渊,力量也会自然而然的消亡。”
在燕时洵惊讶看过来的视线中,李乘云轻笑着颔首致意:“既然决定了只身入险境,自然要有对应的能力——小洵,不要小看了你师父。”
燕时洵缓缓眨了下眼眸,也跟着一起笑了出来。
“我从未怀疑过师父你的力量,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物。更何况我也同样信任着自己的力量和判断。”
燕时洵笑着重新垂首看向脚下的大地,眼眸却冷了下来。
那缕鬼神之力并非有形之物,但是旧酆都想要以那缕力量为基础诞生灵智,甚至支撑旧酆都城池,就必须让那缕力量转化为有形之物。
这样既可以支撑起破败飘摇的旧酆都,使得这座早已经应该在千年前就烟消云散的城池,依旧支撑了千年的时间,还可以悄无声息的将力量隐藏起来。
——最底层地狱的整片大地,就是那缕力量的化身。
只要击碎大地……
燕时洵的眼眸彻底冷了下来,他手中原本指着恶鬼的长剑缓缓挪开,转而指向大地。
那一瞬间,燕时洵能够感觉到,他身边的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仿佛是旧酆都发现了燕时洵的意图,心惊胆战的想要阻止,却又怕燕时洵只是在猜测而并没有实际性的证据,于是即便焦急,却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死死的注视着燕时洵,在等待一个结果。
就像是被砍头的人不知道刽子手的刀何时落下,那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折磨。
燕时洵唇角微微勾了起来,心中却在默默呼唤着邺澧的名字。
同时默念起的,还有符咒。
邺澧似有所感,立刻抬眸看向燕时洵。
战场上兵马嘶吼,人影错乱,却丝毫无法遮挡邺澧与燕时洵对视的目光。
他们于战场之中,穿过人与鬼生与死的界限,深深对望。
燕时洵缓缓向邺澧笑着眨了下眼眸,肯定了邺澧的猜测。
他道:“我在向你请借神力,酆都之主——你愿意把力量交给我吗?以抗衡鬼道,杀死旧酆都。”
邺澧锋利的眉眼染上笑意,原本低沉的声线中,注满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甜意轻柔:“我愿意。”
他深深看了一眼燕时洵,像是想要把自己心爱的驱鬼者留在视野中,不肯让眼前问自己是否愿意的爱人,永远留在自己的眼眸中。
随即,邺澧垂下眼睫,看向自己脚下的大地。
同时,他低声念起了古老玄奇的符咒,修长的手指在身前灵活结印。
酆都大帝印,在邺澧的手中成形。
一直不愿意承担大道的酆都,一直对自己的鬼神身份漠然以待的邺澧,终于在这一刻,成为了整个旧酆都地狱中唯一的神。
鬼神从死亡中起身,冷漠与鬼道对峙。
酆都的力量以极快的速度,迅速覆盖整个战场。
因为鬼道当道而失去了所有驱鬼手段,符咒失效的道长,猛然惊觉,自己本来失去的力量,竟然在经脉中缓缓复苏。
虽然这股新的力量与以往有所不同,不像是来自大道和生机,更像是看透了死亡后的新生,但是对于道长而言,依旧是惊喜的发现。
这意味着,他不用再在战场边缘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可以请借神力,就可以使用符咒,他就可以保护身边众人,杀灭厉鬼。
道长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心神激荡,重新念起曾经自己烂熟于胸的符咒。
符咒生效。
而同一时间,燕时洵也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灌注进他的经脉之中,磅礴拍击着经脉,如大海广阔,深不可测。
每一个呼吸之间,他的力量都在震荡着剧烈上升,很快就拔高到了天地的高度。
燕时洵唇边勾起一个笑容,向远处的邺澧挑了挑眉,然后沉心静气,控制着力量在经脉中游走,凶猛汇聚向手中长剑。
他垂下眼眸,冰冷注视着大地,从唇间一字一顿吐露的音节清晰,极具穿透力,向整个地狱辐射而去。
“酆都之主教我杀鬼,与我神方……”
第一个音节落在空气中的时候,旧酆都终于意识到,这并非燕时洵的猜测。
——不,就算是他没有证据,也可以悍然出手。
绝不放过旧酆都。
旧酆都惊怒,大地和天空剧烈颤动,数不尽的厉鬼倾巢而出,得到了死令一般,张牙舞爪扑向酆都阴兵和救援队员等人,想要将所有闯入最底层地狱的人撕成碎片。
发现了真相并立刻有所作为的燕时洵,更是被旧酆都视为眼中钉,恨不得立刻将燕时洵撕碎,食其肉啖其血。
无数厉鬼将燕时洵团团围住,想要在燕时洵的符咒没有彻底成型之前,将他拦截下来。
但是旧酆都只有对付寻常驱鬼者的经验,却显然并不了解燕时洵。
寻常驱鬼者多用心在符咒一途,体力与之相比就稍显薄弱。
可燕时洵却并非传统的驱鬼者,在这个行当中,他始终特立独行。
因为永远身在险境,常常与死亡擦肩而过,所以燕时洵早就习惯于和群鬼厮杀。
他可以轻松化解一场恶鬼对生人的围剿屠杀,也可以将马上就要死亡的人从厉鬼口中救下来。
支撑他游刃有余行走在生死之间,悍守阴阳界限的,除了符咒之外,最重要的是——
他自己本身的力量。
燕时洵几乎将自己的体术修炼到极致,所以即便在没有符咒和神力之地,体术也可以支撑着他,让他丝毫不曾慌乱。
旧酆都想要借由厉鬼杀死燕时洵,却反而误入了燕时洵擅长的领域。
他修长的身躯敏捷轻盈,如苍鹰展翅,一抬手间便扫过一片厉鬼。
其中一个腐烂到只剩下瘦高骸骨的厉鬼,被燕时洵一眼看中,他故意放过那厉鬼,带着欣慰的笑意看着厉鬼向自己冲来。
然后,被他一把拧住了头颅。
那倒霉的厉鬼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被燕时洵倒拎着抡得虎虎生风,顷刻间便将他身边的所有厉鬼,全都扫到了十米开外。
原本黑压压的战场上,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干净的圆。
就连灰尘都没能剩下。
而那倒霉厉鬼,更是被燕时洵当做清扫工具利用完之后,直接手掌用力错开了颈骨,“咔吧!”一声拧断了它的脖子,然后随手扔到被扫飞的厉鬼群中。
即便是厉鬼,看着眼前凶悍不输于厉鬼的燕时洵,也心有戚戚,胆怯的不敢向前。
趁此间隙,燕时洵高高举起手中长剑,然后灌注了万钧之力,重重将长剑狠狠向下掼去,直直插进了大地中,深到连剑柄都彻底没入了土地。
强横的力量波动立刻向四周震荡,一层层扩散开去。
所有站立在大地上的厉鬼,顿时都站立不稳的摇晃着,还有很多直接摔在倒,又在接触到大地上覆盖的力量的瞬间,惨叫着化为灰烬。
但这份力量对于酆都和官方负责人等人,却没有任何影响。
酆都将士们更是操纵着战马奔腾,迅速在密密麻麻的群鬼中生生扫除一条道路来,直通向燕时洵所在的方向。
战马扬蹄止步,在燕时洵不远处停住,用将士们的身躯围成一堵墙,虎视眈眈的阴冷直视周围群鬼,不允许它们上前一步,打扰到燕时洵。
燕时洵全神贯注的看着没入大地的长剑,口中符咒不停,力量从经脉中源源不断的涌向长剑。
“登山石裂,佩酆都印,头戴华盖,足蹑魁罡……”
符咒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是对恶鬼的催命符。
汇聚起来的气势滔天惊人,燕时洵的声调也随之扬起,他猛地睁大的眼眸,怒目看向大地,眼神锋利不可触碰,口中暴喝:“先杀恶鬼,后斩夜光。”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北阴酆都大帝,伏诛——!”①
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一把剑,劈开了最底层地狱而不止,甚至在向着整个旧酆都而去。
燕时洵掼进大地的那柄长剑,就像是钉在旧酆都死穴上的钉子,以此为切入点,他所有的力量都指向旧酆都。
大地在大地震一样的颤动中,以那柄长剑为中心,粗壮的的裂缝迅速向着远方扩散。
鬼气从深渊溢散,厉鬼攀爬。
可燕时洵,却在笑。
第306章 晋江
在燕时洵全力一击使得大地开裂的瞬间,阎王迅速反应了过来。
“唰!”的一声,折扇被阎王在手中展开,利落的在掌心转过一圈,重新落在手中时,轻盈灵动如花间舞蝶,但力量却是实打实的厚重沉稳。
在阎王将折扇挡在身前的瞬间,所有席卷向他们的力量,都尽数被折扇挡在了前方。
任由狂风呼啸,大地颤抖,但阎王和被他护在身后的众人,依旧稳稳站立,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刚刚还东倒西歪站不稳的官方负责人,就感觉短短一瞬间的功夫里,好像脚下的大地震停了下来,而刚适应了摇晃的他反而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身体惯性的向前扑去。
被旁边的道长眼疾手快的拉了回来。
官方负责人道了声谢,抬起头向前看去时,才发现阎王就如定海神针一般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
狂风吹鼓起他的长衫,其上刺绣翻飞,凶兽厉鬼咆哮栩栩如生。
但却没有让一缕风绕过他,吹向站在他身后的众人。
阎王站在那里,就将战场和所有隔绝开来,绝不留给战场上那些厉鬼伤害众人的机会。
而这时,一名被大地震动得晕乎乎的队员晃了晃头,终于能够看清自己脚下的大地。
然后,他的眼睛缓缓睁大,不可置信指着地面惊呼出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身边众人听到声音,都下意识的低头跟着一起看去。
可这一看,却让所有人都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原本站立着的地面,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塌陷,土块分崩离析,散作沙石向下方坠落。
而下方的,分明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
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睁了开来,阴冷的向上望去。
密密麻麻,令人倒吸一口气,头皮发麻。
原本被压制在深渊,化作鬼气覆盖整个最底层地狱,以此掩盖旧酆都核心存在的厉鬼,都在燕时洵的这一击之下,彻底挣脱了束缚。
那些厉鬼沿着深渊争先恐后的向上攀爬,一个踩着一个,甚至不惜将被当做踏脚石的厉鬼直接踩碎成一滩血水。
浓郁的血腥气味在深渊中弥漫开来,混杂着腐臭烂肉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众人都不由得纷纷捂住了口鼻,一副快要被熏吐了的模样。
但更令他们感到后怕的,是因为他们此刻,竟然是悬空站在深渊上面。
无形的力量托住了他们,没有让他们在大地崩塌之后掉进深渊里,所以他们现在才能这样平静的旁观注视着这一切。
否则,他们如果掉进厉鬼深渊,下场远远比那些被杀死的厉鬼还要凄惨。
而让他们得以远离厉鬼的……
众人慢慢抬起头,看向最前方的那道挺拔如修竹的身影,眼神复杂而感激。
生死之间走过,才知道与鬼怪邪祟对峙的惊险艰难。
在后怕的情绪稍稍缓解之后,浮现出来的,就是对阎王的感激和感慨。
最开始他们认识阎王的时候,还只是单纯的将对方当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富三代,就算做综艺,大概也不过是玩票性质而已。
在从规山回来之后,还有人私下里闲聊时打赌,想要看看这个叫张无病的导演,什么时候会知难而退,回家守着花不完的家产好好当他的富三代。
毕竟不说这档节目的倒霉程度,足够令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可谓是多灾多难。
就算是一档顺风顺水没什么横生事故的节目,作为导演要统筹规划,要负责这么一大堆人的事情,也是劳心劳力,算不得轻松。
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庇荫的富三代而言,确实是太难了。
况且,也有人对张无病颇为不满,觉得他就应该在家里当个好看的花瓶,即便体质不好,那就应该找个角落乖乖等死,不要出来害人。
但是,不管最初认识张无病的人对他是什么样的印象,他们都万万没有写想到,在那副永远傻兮兮软乎乎笑着的皮囊下,是一个锋骨如剑的坚定鬼神。
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官方负责人想起自己曾经听到过的对张无病的非议,此时再看着所有人都被阎王周密保护下来的局面,不由得笑了起来。
“回去之后,有些人是不是要道个歉才行?”
负责人压低了声音,向身边的救援队员淡淡问出口。
这几个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虽然没有乱说过话,但也或多或少听到过队里人的话,还有一些媒体或部门内的声音。
此时听到官方负责人主动提出这件事,几个救援队员都郑重的点了点头。
“是应该。”
“如果不是张导演,啊不是,阎王,我们现在……”
队员向脚下瞥了一眼,正巧看到厉鬼张开血盆大口,将旁边的厉鬼拦腰吞没,咔嚓一声,那厉鬼就只剩下了血淋淋的下半身,腰间血肉模糊的横截面正对着队员。
他被恶心得干呕了两声,甚至涌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如果不是阎王,或许被拦腰折断的,就是他们了。
道长看向阎王的背影,更加复杂难辨。
在他还没有出师的幼年,他确实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想象,偶尔也做过以后扬名立万、开山做著的梦,幻想自己以后可以有多厉害,一剑诛杀万鬼。
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早在他第一次跟着师父见过厉鬼杀人的惨烈现场,第一次亲眼面对鬼怪,第一次独自将鬼怪斩于桃木剑下的时候,就已经消散了。
他开始逐渐认知到,天赋对于修道一途的重要性,知道自己与真正天才之间的差距。
即便如今他早已经声名在外,很多人都会恭敬的喊他一声道长,一句大师。
但是他自己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过是肩上的重担,使得他与众不同。
可他不管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见到传说中的阎王……甚至被阎王保护。
道长心情复杂,特别想对自己早已经死在厉鬼险境中的师父说:师父,你徒弟我见到阎王竟然还没死!阎王还主动保护我!
道长:这经历太诡异了,简直想要写下来,流传下去让我徒弟徒孙都看看。
阎王在身后众人看向他的第一眼,就立刻有所感知。
他微微侧首,含笑着向后瞥去一眼,眸光流转间,全是对众人心思转变的剔透。
那个小蠢蛋虽然蠢兮兮的什么都不会,但是他却是阎王在几乎耗尽了自己魂魄中属于死亡的力量后,呈现出来的形象。
柔软,善良,善解人意,对人间怀有深沉的眷恋和爱护。
是剔除了死亡后,阎王魂魄中最柔软的具现。
而随着阎王力量的耗尽,以往他足以镇压万鬼的威势,也只剩下了一副空壳,像是被拔掉了刺的花,被所有恶鬼垂涎却没有自保之力。
如果张无病没有顺利遇到燕时洵,等待他的,只会是死亡。
不仅是因为张无病的体质,更是因为他不染尘埃的善良。
不过这算什么,傻人有傻福?
阎王在心中轻笑。
以他现在对燕时洵的了解,他很清楚,如果他与燕时洵第一次见面,是用如今的形象,那燕时洵根本就不会放任他靠近自己,只会警惕恶鬼一样戒备他,更不要提会信任他。
如果想要得到燕时洵的信任,却没有一个良好的开头,那这警惕的大型猫科动物,就再也不会交付信任。
更不要提,能够作为引路人,引燕时洵来到鬼道的最中心。
阎王远远的看着燕时洵,眼眸中泛起笑意。
即便天崩地裂,他站在一切震动的最中心,却依旧稳如山岳,作为所有人可以依靠的靠山,不曾有半分动摇。
大地陷落后的深渊之上,因为有阎王的存在,所有人都悬在半空。
而十万阴兵,也稳稳的踩踏在黑暗之上,并没有随大地一同坠入深渊。
他们本就在追随酆都的千年时光中,就一直守卫着阴阳生死,无惧于厉鬼横行。在这种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的时刻,更加显露出他们的锋芒。
邺澧漠然扫过深渊中冲着他嘶吼威慑的厉鬼,将士们立刻就明白了邺澧的指令,立刻向着深渊冲杀而去。
而燕时洵缓缓直起身,他站在塌陷中心的深渊之上,手掌中紧握着的,就是那柄贯穿了大地,使得大地塌陷的长剑。
黑雾稳稳的擎在他的脚下,使得他站在半空中也如履平地,没有让他下落哪怕半寸。
燕时洵注意到了邺澧在看着自己,但他掀了掀眼睫,看向的却是阎王。
他能够抓住时机,在旧酆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发起攻击,没有提前向任何人商议,就是因为他信任着邺澧和阎王,相信他们彼此之间有所默契,知道各自应该做什么。
阎王也没有辜负燕时洵的信任,不需要他说,就已经知道要保护众人,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燕时洵眨了下眼眸,轻轻向阎王一点头。
阎王也含笑着摇了摇手中折扇,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如果忽略在他脚下化作一片血雾的厉鬼的话。
“小洵,不要放松警惕。”
李乘云温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从深渊之上踏来,厉鬼莫不敢近身,被狂风吹鼓起的白衫,是这片昏暗中不可忽视的亮色。
李乘云在最底层地狱的黑暗中待了无法计数的时间,对于如今旧酆都的行事,他远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清楚,也因此更加警惕。
燕时洵抬眼看去,在与李乘云对上视线的瞬间,他恍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曾经的时光。
师父一直都站在他身边,笑吟吟的看着他,眼神温柔包容,好像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师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为他兜底。
在师父身边,他好像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只做一个快乐的小朋友也没有关系。
但很快,燕时洵的眼神重新坚定,明亮如利刃出鞘,刀光如雪光。
他迅速重新调整好呼吸,熟练的操控着劲瘦却结实的身躯上肌肉的紧绷与松缓,酝酿着强大爆发力的身躯,足以应对任何紧急情况,支撑他做出的任何决定。
也正是这时,原本攀爬出深渊,穷凶极恶扑向众人的厉鬼们,却忽然全部停滞了一瞬。
然后,本来不应该出现在它们脸上的惊慌无措神色,映入燕时洵眼帘。
燕时洵眉头一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升起。
随即,预感立刻应验。
——从最深的遥远深渊之下,传来一声低沉却迟缓的吼声。
像是某种凶兽狂怒之下的威慑吼叫。
那声音充满压迫感,在深渊中一层层回荡重叠,扩散开来的吼叫声惊心动魄,很快就在整个地狱中席卷开来。
刚刚才稍微放松了下来的救援队员,更是在这吼叫声中,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椎向上蔓延,汗毛直立。
源自于魂魄深处本能的恐惧,几乎将他压趴下。
不仅是他一人有这样的感觉,其他人都能感受到了那种魂魄被压制的感受,像是被饿狼凶兽盯上的兔子,连动一下也做不到。
阎王面容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握着折扇的手掌不自觉收紧。
他已经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就是,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直在寻找的,关键之中的关键。
——使得旧酆都得以继续矗立了千年的最根本原因。
北阴酆都大帝在死亡之前,留下的那一缕鬼神之力。
不等阎王出声向燕时洵示警,深渊中,巨变突生。
在生魂乃至阴兵面前耀武扬威的厉鬼们,突然惊恐的拼命向上攀爬,像是稍微慢一点,就会当场死亡一样的急迫。
燕时洵眉头慢慢皱起,因为厉鬼的骚动而心下微沉,握紧了手中长剑。
黑雾在深渊中迅速蔓延向上,以极快的速度一直向天幕上延伸。
沿途所有的厉鬼,都被那黑雾吞噬,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来,就在那黑雾之下血肉溶解,顷刻间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骨架,骨头又立刻一寸寸化为齑粉,散落在深渊中,被黑雾覆盖。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终于理解了厉鬼会如此恐惧的原因。
——有更强的存在,在吞噬厉鬼,将它们化为自己的养分。
大鱼吃小鱼,强者吞噬弱者。
而鬼魂中最强者,为王。
深渊之下嘶吼着被所有厉鬼恐惧的巨兽,终于在李乘云和燕时洵的注视下,缓缓从黑暗中显露出身影。
最先从深渊中探出来的,是一颗硕大的头颅。
其上密密麻麻遍布着一点点红光,细看之下才恍然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红点,而是一双双赤红的眼珠。
在成千上万双眼珠的围绕中,巨兽的头颅上镶嵌着三只巨眼,一只是全然的眼白,一只是全然的黑色,而正中间的一只,却一直在向外涌出着脓血。
血液顺着巨兽的头颅蜿蜒流淌,腐臭的味道浓郁无法驱散。
“一只看生,一只看死,世间鬼魂皆居于第三只眼中,成为它的力量。”
李乘云的视线平静扫过那巨兽,心中就已经了然,极快的语速却半点没有急切之感,从容向燕时洵解释道:“想要成为大道,就必须让阴阳生死,乾坤五行,全都处于平衡之中。这是无常法度中唯一不变的定律。”
“想要取代大道而代之,无论接下来的是谁,都逃不过这一条定律,即便是借着旧酆都的势诞生的鬼道,也是如此。”
李乘云抬眸,直视着距离他们不过数米远的巨兽,却半点慌乱也无。
他看向那巨兽的视线,更像是精巧纤薄的手术刀,在冷静的操控下,精准细致的一点点切割开表层的肌理,看透血肉之中的真实。
在李乘云的眼中,属于巨兽的真相,逐渐摊开。
“从旧酆都的鬼气中诞生出的鬼道,恐怕确实已经具备了取代大道的资格。”
李乘云轻轻一皱眉,他侧首看向远处的邺澧,在确认了邺澧的情况后,才重新转回身看向巨兽:“酆都之主只执掌死亡,但是眼前这巨兽,已经拥有了死亡与新生,力量达到了极致的平衡。想要彻底取代大道……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看来这家伙,就是那缕鬼神之力的化形了。”
李乘云一甩衣袖,面容上的担忧褪去,唇边重新勾起笑意:“做得好,小洵,将它从藏身之处逼了出来。”
最恐怖的事,就是敌人在暗不明,却连一个实体都没有。
你想要攻击,却连目标都找不到,只能茫然的站在原地,忐忑的等待着敌人主动现身。
只要对方从无形化作有形,由暗到明,就意味着有了一个目标。
远远胜过不知危险会从何方袭来的等待。
燕时洵没有答话,他严肃的看着那巨兽,视野中再容不下其他事物。
风声从耳边消失,战场在视野中疾速后退,身边人的声音不再清晰,取而代之的,是巨兽低沉的呼吸嘶吼声。
燕时洵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了巨兽身上,心中极快的默念起符咒,垂在身侧的手掌结印。他将自己的呼吸放到最轻,精细的调整着自己的肌肉发力和姿势。
在短短瞬息的时间里,他已经迅速做出了决断,决定了对付眼前巨兽的方法。
那巨兽很快就注意到了燕时洵的存在。
在燕时洵身上,它察觉到了和惊扰它漫长睡眠的力量相同的气息。再加上旧酆都对于燕时洵的恨意,几乎是瞬间,燕时洵就吸引走了巨兽全部的仇恨和愤怒。
三只巨眼转动,齐齐的盯住燕时洵。
巨兽头颅上的皮肤在不断的蠕动,凸起又陷落,像是有数万只虫子在皮下涌动。
当离得近了,燕时洵这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虫子,而是……
无数的人脸。
那些被巨兽当做养分吞吃的鬼魂,或许是因为曾经北阴酆都大帝还残留的那一缕正神神格,所以并没有彻底失去所有的感知真的变成养分,而是多少残留了一些神智。
但这,却也不过是让它们更加痛苦而已。
鬼魂在巨兽的皮肤下挣扎,鬼面上是痛苦嘶吼的模样,似乎是想要挣脱巨兽对它们魂魄的拘束,但结果,却也不过是一次次无望的失败而已。
虽然那缕力量最初是属于北阴酆都大帝,但被旧酆都灵智得到后,没有神格的它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选择了这种最快却也最阴邪增长力量的方法。
在掠夺鬼魂和它们力量的同时,鬼气也污染了原本纯正的鬼神之力,使得它堕落而忘记了最初曾为鬼神时的模样,变成了任由旧酆都操控的巨兽。
庞大,强力。
却臃肿,丑陋,令人作呕。
燕时洵不知道那些在巨兽皮肤下挣扎着嘶吼的魂魄中,多少鬼魂是因为曾经旧酆都的审判标准而被押入旧酆都,却实为无罪的魂魄。
他不知道那些魂魄在生前是否有过不公的遭遇,枉死而对死亡充满怨恨,如曾经的邺澧一样,想要争一份公正。
但是,现在也已经无法得知了。
即便那些魂魄曾经有怨恨,却也已经连一份死后的公正,都求不到了。
燕时洵无声的叹息一声,他缓缓仰起头,眉眼间满是锋利的攻击性。
巨兽逐渐从深渊中显露出了完整的模样,足有数百米高的庞大臃肿的身躯表面,是一张张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失败的鬼面。
所有人想要看向它,都不得不仰起头向上看去。
官方负责人觉得自己的心脏凉飕飕的漏着风。
这个看起来几乎与天空同高的巨兽,任是谁看都是不可能战胜的存在,那燕先生呢?燕先生真的能成功应对这种存在吗?
即便官方负责人一向信任燕时洵,但当他看清了巨兽时,都不由得向燕时洵投去担忧的目光,心中忐忑,变得不确定起来。
燕时洵站在那巨兽身前,都渺小如蝼蚁。
但他挺拔修长的身躯,却并没有一丝委顿和动摇之意。他的眼神坚定,并没有因为敌人超乎意料的强大而绝望,反而生出更加狂暴的战意。
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肉,都在激烈的叫嚣着要将眼前的巨兽杀死于自己的剑下。
燕时洵唇边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他手持长剑,踏步向前。
“小洵。”
李乘云轻声唤着自己的弟子,温润的声线下,是隐含的担忧。
但他却没有阻止燕时洵,只是在一声呼唤后就重新沉默了下来。
像是那一声,只是对燕时洵的担忧叮嘱,让他在杀敌的同时,也注意自己的安全。
亲身经历过死亡的李乘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修道者所坚持的,就是他们自己的道。
他又怎么会妨碍自己心爱的弟子,行走在艰险却正确的道路上。
于是所有担忧,都悉数化为了一声浅浅的嘱咐。
“小洵,活着回来。”
李乘云平静道:“有很多人,在等你。”
燕时洵的脚步微顿了下,随即重新恢复了自己的步伐节奏,提剑坚定向前。
在厉鬼惊恐奔逃的狂潮中,他逆流而上,直指巨兽。
巨兽仰天长啸。
嘶吼声如惊雷,使得整个地狱都在颤抖着摇晃。
周围的鬼气都在巨兽和旧酆都共同的操控下,化作万千利箭,直冲向燕时洵而去。
如果那些利箭真的都落在燕时洵身上,万箭穿身,尸骨无存。
旁观者紧张的捏紧了衣角,心跳如擂鼓。
燕时洵却面不改色,符咒始终横在他的胸臆间。
他沉稳的抬起手中长剑,横扫之下,鬼气立刻七零八落,利箭被斩断,化作齑粉消散在风中。
同一时间,燕时洵双腿瞬间发力,踩着脚下的力量跃身而起,如离弦之箭,穿破空气疾速冲向巨兽。
狂风吹起他散落在鬓边的发丝,露出他明亮锋利的眉眼。
被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即便是巨兽都不由得心生畏惧。
它有种感觉,眼前的驱鬼者并不是一个人,在他背后的,是酆都之主和大道共同的垂眼注视,甚至是万千生灵共同托付的信任和期望。
沉重的责任,却也对应着强大的力量。
在被燕时洵盯住的那一瞬间,巨兽只觉得仿佛海浪滔天向它拍击而来,强大到堪称恐怖的震慑力,使得被当面冲击的巨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那些组成巨兽的无数鬼魂,都本能的恐惧想要逃离。
却又被旧酆都硬生生留在原地。
旧酆都气急败坏,只能不断加大着力量,想要在燕时洵靠近巨兽之前,就将他拦截斩杀在半路上。
但燕时洵却敏捷灵活的一侧身避过锐利的鬼气,更是反而踩踏在鬼气之上,借力打力,迅速在空中跃身向上,越发靠近巨兽。
如果在今天之前,有人用恶鬼入骨相威胁旧酆都,告诉它,会有一个生魂威胁到它筹备了千年的大计,它一定会嗤之以鼻,认为对方不过是狭小眼界下的自以为是。
即便是那个侥幸活了下来的鬼差,旧酆都都没有将他的异心放在眼里。
当自身足够强大,就再也没有任何外物能够威胁到自己。
随着力量的增长和计划的逐步完成,旧酆都逐渐重新变得傲慢而高高在上。
但是它拥有这样的资格。
因为对于失去了鬼神的人间,力量衰弱的大道而言,鬼道无异是不可抗衡的强大。
可是,也就是这份傲慢,让旧酆都忽略了被大道寄予厚望的恶鬼入骨相。
它本来以为,恶鬼入骨相不过是大道自欺欺人的无谓挣扎。
但是直到此刻,眼睁睁看着燕时洵轻盈敏捷的躲避过所有攻击,甚至连它的力量也被燕时洵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步步迅速靠近它,旧酆都才终于慌了神。
它终于意识到,大道一直以来的沉默不语,或许……
就是为了这一刻。
为了让燕时洵,可以顺利的接近它,然后,完成惊天动地的不可能之事。
旧酆都就算再不愿意,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操控着巨兽应对燕时洵。
巨兽垂头低吼,扬起巨大的巴掌向燕时洵抡去。
狂风像是利刃一般,将燕时洵的脸颊刮得生疼,甚至几缕血丝出现在他不羁的俊容上。
巨兽的爪子远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即便燕时洵反应敏锐的及时侧身堪堪避过,但依旧被那爪子擦过肩膀而过,划开了他的手臂。
瞬间,鲜血喷薄而出,染透了黑色大衣。
但燕时洵却连停顿都没有停顿一下,反而一用力,将手中长剑狠狠的向距离自己极近的巨爪次去。
就像是一枚登山钉,深深的插进了悬崖峭壁上。
燕时洵借着这个发力点,迅速翻身向上,修长的身躯轻盈灵活的落在巨兽的爪子上。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巨兽轻轻微笑。
巨兽一愣,被燕时洵笑得毛骨悚然,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能够如此从容,即便受了伤也毫不在意的淡定。
难不成,是酆都之主和战将又要联手做些什么吗?难道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的鬼神,真的会主动而彻底的帮助区区一个恶鬼入骨相?
猜测和对酆都之主的恐惧,让旧酆都更加急躁,彻底失去了平静。
连带着巨兽也失去了章法,攻击开始狂暴,不复冷静。
而这一切的动摇,却只是因为燕时洵的一个微笑。
——攻心为上。
见目的达成,燕时洵眼眸中笑意渐浓。
他精细的调整好呼吸,没有再过多停顿,而是借着巨兽的攻击继续向上,手中长剑破空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剑身如雪的光亮反射在巨兽的眼睛中。
晃了巨兽的神。
训练有素的酆都十万阴兵在清扫厉鬼,阻断输送向巨兽的力量的同时,也在保护李乘云等人,不让他们被这场战斗相撞时的力量余波波及到。
虽然在战斗的是燕时洵和巨兽,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很清楚,这一场战斗,实为大道与鬼道相斗。
此消彼长,天地无二主。
两者之间,必定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而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希望,胜利者,会是燕时洵。
邺澧眼不错珠的注视着燕时洵,他知道这是一场自己无法插手的战斗。
从一开始,大道就选定了燕时洵,在死局之中,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燕时洵身上。
破釜沉舟的一战,大道压上了整个天地。
赢了,天地间的因果一扫而空,重新回到最初的清澈剔透,万物欣欣向荣。
输了……
那就鬼道当道,哀鸿遍野。
正因为清楚的看到这一切前因后果,所以邺澧才知道,自己任何关心则乱的插手,都会破坏这种极限状态下燕时洵维持的平衡,导致最后战局出现颠倒的变数。
他唯一所能做的,也只剩下用神魂和神名信任燕时洵,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毫不吝啬的交给燕时洵。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燕时洵也不负众望。
他一个荡身在空中翻卷数圈,就立刻从巨兽臃肿的身躯上起跳,冲向了巨兽的头颅。
而他手中的长剑所指向的,正是巨兽头颅上那只流着脓血的巨眼。
因为现在这样巨大的动静,已经根本避不开旧酆都,使得旧酆都紧密的关注着地狱中的每一寸角落,所有人说的所有话语,都会落在旧酆都的耳中,得知他们的计划而提前做准备应对。
所以李乘云在与燕时洵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直截了当的说出他看到的东西,只是在暗示燕时洵。
——象征着巨兽力量的,是那只脓血巨眼。
只要毁掉那只眼睛,巨兽就无法再从厉鬼身上汲取力量,就连已经聚集在身体内的力量,都会垮塌四散而去。
一旦进入那种情况,与之正相反的却是燕时洵的状态。
身为恶鬼入骨相,面对鬼怪甚至身处地狱时,燕时洵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优势。
所有的鬼气,都能为他所用。
并且越是鬼气浓郁之地,能顺着燕时洵的经脉为他所用的力量,就越是浓厚。
当巨兽虚弱,燕时洵的力量却反而会增长。
此消彼长,不外如是。
虽然李乘云说得隐晦,但燕时洵还是在听到的一瞬间,就已经了然李乘云的意思。
他对于李乘云绝对的信任,因此没有多浪费一秒钟思考,就已经在心中形成了计划,目标明确的直指那只脓血巨眼。
燕时洵全神贯注的注视着眼前越发靠近的巨兽,忽略了另外两只骇人的巨眼,和巨兽感应到了危险而狂乱蠕动的皮肤,一心一意的将长剑一寸寸送进那只巨眼。
而随着燕时洵的逐步接近,旧酆都也终于发觉了燕时洵的计划。
它在惊愕之后,立刻被气得发抖,嘶吼着想要阻止燕时洵,同时巨兽向后撤退,想要重新拉开与燕时洵之间的距离。
但是,旧酆都反应得太晚了。
那些溢散的鬼气连同邺澧借给燕时洵的力量,已经形成不可抵挡的滔天气势。
在冲向巨兽的时候,燕时洵每一个呼吸间,力量都会增强一次。
到了现在,已经很难再有谁能够忽略燕时洵强悍的存在感。
巨兽拍击过来的巨掌迎面向燕时洵而来,让他脸上有多了几条血道,就连大腿都被深深刺伤涌出鲜血,但燕时洵却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样,依旧坚定向前。
在他手中,灌注着全部力量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迅速被插进那只流着脓血的巨眼。
就连剑柄,也一并没入了其中。
燕时洵在完成了一击之后,丝毫没有恋战之意,立刻向旁边跃身跳开,轻盈落在巨兽的肩膀上,他缓了口气,看着脚下踩着的巨兽和高空,微笑起来。
而那一瞬间,巨兽僵硬在原地,久久不动。
地狱也为之静默。
巨兽仰着头张开血盆大口,臃肿高大的身躯横在天地之间,像是一座死亡后的火山。
所有仰头看着战局的人,都不由得揪紧了心脏,忐忑的想要等待一个结果。
良久,鲜红的血液开始从那只流着脓血的巨眼中,缓缓流淌了下来。
与之一直淌出来的,还有无数双红色的眼珠。
巨兽的身躯开始颤抖,像是终于缓过神来一样,因为疼痛和被一个区区生魂重伤所带来的屈辱,巨兽发狂一般疯狂嘶吼咆哮,毫无章法的胡乱向周围发出攻击,发了狠想要将伤了它的生魂杀死。
但是任由巨兽如何挣扎,燕时洵始终稳稳的站立在巨兽的肩膀上,轻松躲避过所有的攻击。
随着巨兽的虚弱,源源不断的力量开始从它身躯中溢散出来,反而争先恐后的涌向燕时洵。
他在这一刻,力量到达了顶峰。
无论是鬼道还是大道,凡是天地之间,再无一人能够匹及燕时洵此刻的力量。
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再也没有能够阻挡他行动的存在。
即便是旧酆都,或者北阴酆都大帝再临,都无法赢过燕时洵。
更遑论一个被厉鬼力量东拼西凑起来的巨兽。
计划达成,但燕时洵却半点没有因此而狂妄,或是过早的放下心高兴。
成功不会使他昂起头高傲,反而会使得他越发的看向脚下大地,每一步都坚实如初。
他的自信从来不来源于外部。他的底气,始终都是他所坚守的道。
越是顺境,越是平静理智。
燕时洵没有立刻发起第二次攻击,而是静静等待着巨兽的力量不断下跌,一直到达谷底的时刻。
那就是他一直等待着的时机。
但就在这时,旧酆都为了自保拖延时间,却做出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一道身影从那只巨眼中被抛出,迅速下坠。
第一时间发现的李乘云眯了眯眼眸,随即错愕道:“师兄!?”
第307章 晋江
在令所有人都揪紧了心脏的紧张战斗中,这样的意外,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一开始,官方负责人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形的东西,从半空中划过,但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是疑惑的想着怎么被那巨兽吞吃的厉鬼,还能剩下一具全尸?
但很快,李乘云的那一声惊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师兄。
道长缓了好几拍,才慢慢意识到李乘云所喊的到底是谁。
——李乘云是海云观现存的所有道长中,辈分最大的那一代,即便是很多德高望重的道长,也要恭恭敬敬喊李乘云一声师叔。
李乘云是海云观老主持的关门弟子,最小的一个。
而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师兄……
正是海云观李道长。
被所有道长乃至特殊部门,都视为主心骨顶梁柱的存在。
只要李道长还在,所有道长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迷失方向。
他是海云观乃至所有修道者的道标,可以使得所有修道者不分流派不问恩仇,团结在一起,共同抗击邪祟。
振臂一呼,四方响应。
可现在,这位李道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愣的抬起头,因为李乘云那失态的一声惊呼而仰头向上看去。
就连邺澧也皱起了眉看去。
他知道李乘云对于燕时洵的重要性,也知道即便燕时洵并没有认回海云观,无意用海云观的出身来给自己贴一层金,但是燕时洵,是认可海云观的。
尤其是这位李道长,正因为他的存在,力排众议护犊子的将燕时洵护在身后,所以才使得没有任何人敢对燕时洵有所非议。
即便邺澧对人间并没有过多关注,但他是知道李道长的。
而现在那道从高空坠落,须发皆白却眼睛紧闭的老道长,不是李道长又是谁。
燕时洵也因为李乘云的那一声而下意识的低下头,在对上那道身影的时候,心下一惊。
真的是李道长!
不过……李道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被巨兽吞噬,他却全然不知?
燕时洵微微皱眉,心思转过几圈,立刻做出了决断,暂时放弃对巨兽的进一步攻击,优先将李道长救回来。
不管李道长因为什么而出现在这里,以现在李道长昏死过去毫无知觉的状态,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帮助他,那他摔下去,就必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燕时洵心里很清楚这是旧酆都故意的伎俩,就像它把人间的万千生命当做人质来威胁他一样。
但是看清了陷阱,和做不做,是两回事。
即便他明知这是圈套,但因为对方是李道长,所以也必须有所行动。
燕时洵这样想着,就已经调整好了准备向下俯冲的姿势,准备将李道长从半空中捞回来。
可也就在这时,李乘云的声音从下方传了上来。
“小洵,这里不需要你,做好你的事!”
李乘云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就立刻冷静了下来,心中迅速形成规划:“师兄的事情交给我,你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
燕时洵与李乘云遥遥对视,明了师父所想。
他虽然心脏沉重,却也只能无声的叹了口气,郑重的向李乘云点点头,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巨兽身上,准备趁巨兽力量衰弱的时候直接要了它命,对付那两只剩下的巨眼。
而李乘云,则双手灵活结印,口中符咒快速划过,向四方神明借力的符咒,被邺澧回应,力量源源不断的涌过来。
他快速的瞥了一眼邺澧,因为邺澧默契紧密的配合而眼眸中泛上笑意。然后,他的面色一肃,脚下踩着黑雾鬼气立刻发力一蹬,直冲向半空。
李乘云踩踏在阵法之上平步上青云,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迅速接近了向下坠落的李道长,他伸开双臂,做出接住李道长的姿势。
恰在这时,李道长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危机一般,慢慢从昏死中苏醒。
他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视野内是狰狞巨兽,和黑红色不祥的天空,显然已经不再在荒村了。
而他耳边,则是呼啸风声,隐约还能听到略微耳熟的声音在惊呼,似乎是在焦急他的状况。
李道长的心中浮出疑惑,纳闷自己这是在哪?
他记得,自己应该是死在了荒村才对。
当李道长决定用己身为引,用他参悟过天地大道的肉身血液,向万物生灵请求帮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但他丝毫没有犹豫。
结局也一如他所想。
李道长并没有任何后悔之意,只是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死亡。
只是李道长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死亡后魂魄的去向。
以西南曾经的情况来看,死亡后的魂魄都会停留在西南大地上。即便是如今鬼道当道,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魂飞魄散。
李道长是笑着阖了眼的。
但是他却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他的意识,沉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
那里到处都是狰狞厉鬼,无时无刻不在哀嚎着诉说自己的绝望和怨恨,在他的耳边交织成一片杂音,甚至在动摇他的道心。
似乎连他自己也被这种绝望所感染。
李道长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却没有看到半点光亮,好像这里是被鬼神和光明遗弃之地,无论魂魄在这里如何嚎叫求助,也得不到回应。
未知的黑暗会令人心生畏惧,惴惴不安直至恐惧累加到顶峰,彻底疯狂。
但是李道长却依旧平静理智,甚至能够分出注意力,去细致的辨别耳边的声音来源,以及那些鬼魂模糊不清的呢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落入了关押厉鬼的地狱。
这让李道长不由得产生了疑惑,毕竟以他对西南大地的所知来看,这块土地在玄学上,堪称是三不管地带,从他年幼时酆都还行走人间的时候,西南就没有见过酆都鬼差的身影。
地府阴差更是直言,西南并不归他们管辖。
如今时代变迁,大道倾颓,情况越发的糟糕,就更不需要说了。
要不然,西南驱鬼者们也不会明知毁人魂魄会招致的沉重因果,依旧咬牙以活嘴活眼木雕驱除鬼魂。
如果既不是酆都,又不是地府,那应该是哪里?
李道长的疑问还不等得到解答,就突然发现,一道光线从上方洒了下来。
正好落在他的身前。
李道长诧异的仰头望去,却见深渊的最上方,有一线裂缝在迅速蔓延,不算明亮的光线从上方洒了下来。
虽然昏暗,却依旧足够驱散周围的黑暗,令李道长看清自己身旁的,是一张张怎样狰狞可怖的鬼面。
……以及,一只臃肿而庞大的巨兽。
最先映入李道长眼帘的,就是那巨兽全然是眼白的巨眼。
青白色没有焦点的空洞,让被它盯住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不知要如何应对甚至逃跑。
但李道长还没有搞清楚这巨兽到底是什么,就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在摇晃。
当他低头看去时,这才发现一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哪里是什么地面。
——那分明是一张张涌动着鬼面的,巨兽的身躯。
下一刻,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整个深渊连同深渊中的厉鬼,也一并被巨兽吞没。
李道长被裹挟其中,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睁开眼时,就已经是在半空的坠落中,没有任何着力点的悬空感,令魂魄本能的在感到不安。
李道长却冷静的回想自己之前的记忆。
然后他看到,就在他视野里的正上方,一张熟悉的面容从巨兽的头顶出现,向下看来。
燕时洵!
李道长心中一惊。
不等他彻底从死亡的混沌中脱离,想清楚为何能在这里看到燕时洵,就有一道带着轻浅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多年不见,师兄似乎老得格外的快啊,我差一点没有认出师兄来。”
那声音温润轻柔,带着无论面对怎样危机都从容不迫的平静底气。
却令李道长渐渐湿了眼眶。
“……师弟。”
当那句“师兄”一出口,李道长就已经知道了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
——他那个,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最小也最喜欢的小师弟。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柔和的力量,轻柔的拖住了李道长的身躯,将他包裹其中,很快就卸下了坠落下来积攒的冲击力。
当李乘云带着李道长落在地面上时,李道长已经有惊无险的平安着陆。
布鞋稳稳的踩在深渊上鬼气化作的地面上,李道长很快就调整好了姿势,稳当的站在了李乘云身边。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道长连同官方负责人等人,都一并松了口气。
道长刚要笑出来,下一秒,就被猛然响起的声音把笑容硬生生怼了回去。
“狗蛋儿!我就知道一定还能再见到你哈哈哈,这么多年没见,你和上次见面好像没什么变化?哎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死了呢。”
道长:“…………”
官方负责人更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憋红了脸,赶紧背过身去一阵咳嗽。
旁观者被李道长不按常理的打招呼方式惊了一大跳,但两位当事人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
李道长双手握着李乘云的肩膀,看着自己这个师弟风华如故的温润俊容,不由得一阵欣慰和骄傲。
李乘云在听到这个过于久远的称呼时,也并没有过多的反应,依旧笑眯眯的好脾气模样。
“不过,师兄的变化就太大了,记忆里师兄应该也是俊俏青年的模样,怎么一转眼就连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海云观杂事太多吗?师兄你看起来已经几百岁的样子了,养气功夫没好好做吧。”
李乘云笑眯眯的点点头,一副追忆往昔的模样,不动声色的扬了声调道:“我还是喜欢当年喊你二柱子哥的时候,二柱子哥你贪吃多拿了新烙好的饼子,被烫得哇哇叫还不肯撒嘴就罢了,还被师父山上山下追了好几圈,嗷嗷叫着被师父按着揍屁股的样子,我记得可清晰了。”
在李乘云的有意为之下,他清透温润的声线极具穿透力,让整个战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众人:“…………”
谁都没敢先出声,打破这略显尴尬的场面。
就连酆都阴兵,都隐蔽的悄悄向这边看来,惊奇的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人间驱鬼者,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往事。
邺澧更是挑了挑眉,猝不及防之下也被这种事情逗笑了,眼眸中沁染上笑意。
他不由得想起了燕时洵。
在滨海市的小院里时,背不下来书的井小宝,也是这么哭唧唧的被燕时洵追着揍屁股来着,简直和李乘云描述中李道长曾经的经历,一模一样。
看来揍屁股这种事,是一脉相承传下来的啊……
李道长的师父揍李道长,李道长揍宋一,宋一揍路星星……哦,还多了个燕时洵揍路星星。
这样一看,好像只有李乘云没有这种习惯。
不,应该说,是因为自家时洵太优秀,完全没有可以被苛责之处。
邺澧唇角勾了勾,笑起来时,一副以燕时洵为骄傲的样子。
不过官方负责人等人,就没有邺澧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休养了。
众人一个个傻愣愣的模样,目光呆滞的看向李道长,万万想象不出来,这位被所有人信重的老道长,也有过那样过于活泼的年轻岁月。
众人:反差也太大了……
尤其是身为小辈的道长,乍一听到备受尊重的长辈年轻时的糗事,又是想笑又要顾及礼节,只能硬生生的憋回去,但还是偶尔漏了两声“噗”、“噗”的笑声。
脸都憋红了,看起来极为辛苦。
至于当事人的李道长:“…………”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师弟那张近在咫尺的俊容,好半天才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咳,这种久远往事,就不用拿出来说了吧,师弟。”
李道长努力微笑:“说起来这其实也不是我的错,实在是当年负责做饭的婶子厨艺太好,她烙的饼子天下一绝。我当年那不是,咳,还在长身体,多吃几个也是有情可原……”
明明在面对所有人时都中气十足,就连海云观监院都能毫不手软的上手揍,甚至身处死局也从容的李道长,却在面对李乘云的时候,莫名觉得气短。
尤其是李乘云还在笑的时候。
莫名其妙的,李道长就觉得有几分心虚。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但李乘云好像很好心又善解人意的样子,并没有戳破李道长的心虚,而是点点头,笑吟吟的应和:“对对。”
李道长:……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有话呢,狗蛋儿。
李乘云笑眯眯的体贴解释道:“二柱子哥当年偷偷溜下山找村里的孩子打石头玩水上漂,也一定是在修行,不是贪玩,更没有被师父揍。”
“二柱子哥你背不下来经籍,被师父追得满院子跑的时候,也一定是体贴师父,想要让师父多活动活动筋骨。”
“二柱子哥……”
“好了好了,可以了师弟。”
李道长眼疾手快一捂嘴,顶着额头上直冒的冷汗,赶紧打断了李乘云继续抖当年的旧事。
李乘云摊了摊手,从善如流的不再说话,好像很是体贴,又拿李道长这个不成熟的师兄无可奈何的模样。
旁人看了,甚至会怀疑他们两人中到底哪个才是师兄,哪个是师弟,谁才是更稳重的那个。
这样诡异又和谐的相处模式,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半晌回不过神来。
因为李乘云喜欢云游四方,广交好友,遍访名山大泽,所以他在年轻时拒绝了接手海云观之后,就很少再回到观中。
上一次回到海云观,还是很久之前刚捡到小燕时洵,为了他命盘的事,才短暂的回了海云观。
所以海云观的道长们,很少有人亲眼见过李乘云其人,更遑论李道长和李乘云这对师兄弟之间的相处模式。
至于特殊部门,更是只通过李道长说起李乘云时的骄傲和自豪,大概对李乘云有着模糊的印象。
同时见到这对师兄弟,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第一次。
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相处模式……
而李乘云见李道长主动服软,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起了李道长为何会来到这里。
当两人迅速交换了彼此之间所掌握的信息后,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来。
“师弟你……”
李道长看向李乘云的眼神复杂又痛心:“为何你当年不向我求助,而是独自前来白纸湖?难道你信不过我吗?”
李乘云缓缓摇头,平静反问道:“师兄不也是同样吗?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下来,有没有问过我?”
无论是李道长还是李乘云,在当世的驱鬼者中,两人都站在绝对的高度上。
一个因为感悟天地,看到了生民哭嚎遍地血色的未来,而迅速衰老甚至差一点身死当场。
一个更是因为窥视大道,于滑向深渊的死局中力挽狂澜,给燕时洵留下了足够的成长时间,而死于因果之下。
但是对于两人而言,都更想要将沉重的事情扛在自己肩上,而将轻松美好的未来留给别人。
两人互相指责了对方几句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于是重新沉默了下来。
李乘云长长的叹了口气,他闭了闭眼眸,掩去眼中沉痛。
道法自然,修行长生。
对于修道者而言,越是道法精深之人,样貌看起来就越是年轻,因此有童颜鹤发之说。
在知道了李道长多年来操心阴路,数次窥见天地的事情之后,李乘云这才知道,李道长即便精神矍铄,却看起来如此苍老的原因。
师兄弟两个都不是寻常心性,在得知对方死亡的伤痛之后,很快就将个人情绪抛在脑后,利用彼此之间所掌握的信息,开始对目前因为旧酆都而导致的困境,进行起冷静理智的分析,试图从中找出一条生路。
而官方负责人和道长虽然在猛然得知李道长已然身死后,痛心万分,却还是因为李道长和李乘云的在场,而立刻定下心来。
有燕时洵在,再加上李道长和乘云居士的分析辅助,这样的配置,让所有人相信,即便是鬼道……
也杀得!
“守护西南的力量已经被彻底解开,但如果此时直接杀死鬼道,虽然解了死局,却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李道长沉思道:“对于西南大地上的生灵而言,一旦酆都接手,虽然会使得所有作祟的鬼怪统统消失,但是被鬼道夺走的生机,却一时半会不会复原。”
“也就是说,在漫长的一段时间内,所有人都会处于气运低迷,阳气虚弱的状态中。”
李道长郑重向李乘云道:“师弟,我们可以让它被更好的解决,平稳落地。”
李乘云立刻明白了李道长的意思,他的眉眼也随之一肃:“你是说,在旧酆都死亡的同时,为西南万民补上这一份生机?”
李道长点点头。
两人默契的同时转过身,看向站在远处的邺澧。
“我之前虽然也见过师侄身边的这位爱人,但却从未想到,竟然是酆都之主。”
李道长语气平淡的向邺澧微微躬身致意:“失敬。”
邺澧眉头一跳,赶紧还了一礼。
“但是。”
李道长下一句话的开头,反而让邺澧安下心来。
“酆都只能安定死亡,却暂时无法补足人间生机。”
李道长微微一笑:“不过,何时酆都之主领悟了生机,或许,那也就是酆都之主可以彻底取大道而代之的时候。”
邺澧轻笑:“我对成为大道,并没有兴趣。我只是……时洵的爱人而已。”
李乘云摩挲着下颔,沉吟着问邺澧道:“你这话,和小洵说过吗?我觉得,如果小洵知道你可以撑起大道却放弃,他可能会有别的想法。”
此话一出,正中邺澧死穴,让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乘云微笑:孩子是我养的,我会不了解吗?喜欢我家孩子的人,我还不能推断出对方的弱点吗?
邺澧沉默半晌,郑重的向李乘云点头道:“我知道了。”
“不管以后是否会取代大道,至少今日,我会补足这份生机,得到成为大道的资格。”
邺澧的语气平淡,似乎这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个决定。
不过,若是大道能够看到旧酆都内发生的事情,怕是能哭出来。
——为了让酆都重新联结人间,大道不知恳求过几次,却每次都被拒之门外,酆都中门紧闭,半点不给大道面子。
然而现在,李乘云三言两语,加上燕时洵这个足够重的砝码,却令邺澧彻底改变了想法。
在得到邺澧肯定的回答后,李乘云含笑着点头致意:“那从今以后的人间,就交给酆都之主照顾了。”
“而现在。”
李乘云与李道长对视了一眼,默契的确定了对方的想法。
两人相对而立,同时抬手一撩长衫道袍,便席地盘腿而坐,身姿挺拔,风骨傲然。
李乘云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微微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逐渐聚集起的力量。
微风吹鼓起李道长被血液浸透后发黑的道袍,他一手指地,怒目而视,清晰的符咒从他口中吐露,落在空气中便在他身周形成金色的光芒。
金线在李乘云和李道长两人身边的地面上迅速蔓延,勾画出玄奇古老的阵法。
两人各自念诵着不同的符咒,却身处同一个阵法中,截然不同的力量开始交融循环。
微风逐渐加快化作狂风,呼啸过耳,烈烈作响。
两道不同的气息在两人身周循环往复,黑白分明到交融,又再次分开。
一阴一阳,一生一死。
以邺澧的力量为基础,两位当世最强的道长共同坐镇,形成的阵法令阴阳得以循环。
从死亡中,有生机缓缓出现。
在场之人无一不屏住呼吸,震惊的看着两位道长远远超出他们想象的操作。
身为小辈的道长更是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自己原本认知的符咒,落在真正强力的修道者手中,竟然会发挥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道长羞愧的低下了头,深觉自己曾经的浅薄狭隘,未能真正领悟天地。
迅速在地狱中形成的太极阴阳图案,吸引了站在高处的燕时洵的注意。
在看清两位道长所做之事后,燕时洵立刻心中了然,知道他们是想要化死气为生机,将所有下坠的魂魄,沉稳有力的托起。
有了李乘云两人扫清一切后顾之忧,燕时洵也彻底放下心来,不再因为顾虑西南大地上的万千生灵而束手束脚。
他敛气屏息,让自己的意识下沉,所有的鬼气在经脉中游走汇集,最终聚集成庞大的力量,聚集在他手中的瞬间,他体内的鬼气和阳气彻底交融循环,达到了本不可能存在的极限平衡。
而这时,燕时洵一直等待着的时机,也已经到来。
巨兽的挣扎嘶吼越来越弱,粗重的呼吸和越来越多的休息间隙,让它的疲倦和无力看起来如此明显。
在被燕时洵毁掉了力量源头之后,巨兽体内的鬼气迅速向外溢散,全都化为了燕时洵的力量。
而当巨兽想要向外寻求新的力量时,却被邺澧冷酷的拦在旧酆都以内,不允许它伤及西南大地上的生命以增长力量,同一时间,整个最底层地狱内关押着的厉鬼,也在以极快的速度被酆都十万阴兵清扫殆尽。
巨兽所能获得力量的源头,被燕时洵和邺澧联手堵死。
旧酆都原本为了将燕时洵逼入绝境而封死的最底层地狱,有入无出,却反而被燕时洵利用,成为了重击旧酆都的手段,将原本在旧酆都操控下的最底层地狱,变成了旧酆都葬身之地。
随着巨兽的虚弱,旧酆都也越发急躁,拼命的想要向四周冲撞寻求存活,哪怕一息尚存,它也有自信能够再一次逃脱,躲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苟活,安静等待下一次反抗大道的时刻来临。
然而,燕时洵不会给它这样的机会。
在他看来,旧酆都此刻的挣扎,不过困兽之斗。
敌人将弱点暴露在他眼前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死亡的结局,再无悬念。
“本就应该死在千年前的腐朽之物,何必继续苟延残喘,只会徒惹人厌烦而已。”
燕时洵冷冷勾起唇角,嗤笑道:“不过看来,你好像忍不下心的样子。既然这样,那我就做一把好人。”
他微微向后仰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踩踏着的巨兽:“就让我来……”
说话间,巨兽气喘吁吁。
而厉光从燕时洵眼眸中凛冽划过。
就是现在!
燕时洵脚下发力,立刻踩着巨兽肩头猛地向上高高跃起,如苍鹰振翅高飞。
他有力的手臂向旁伸去,手掌在空中逐渐握住,握住空气就好像握紧了一柄长剑。
之前那柄长剑,已经在刺穿巨兽那只巨眼时被留在了那里,燕时洵此刻看起来手无寸铁,好像并没有能够杀死巨兽的武器。
然而下一刻,燕时洵掌中的空气开始剧烈颤抖,飓风旋转。
生死阴阳循环轮转在他掌中,鬼气在太极中缓缓成形。
一柄长剑,猛然凭空出现在燕时洵的掌中,被他修长的手掌紧紧握住。
燕时洵的唇角勾起笑意。
然后,他撤掉了脚下借力的鬼气,放任自己向下坠落。
速度不断加快,狂风咆哮,力量聚集在长剑之上,形成的飓风甚至将天幕上黑红色的乌云都裹挟其中,龙卷风一样直直连接天空与大地,气势磅礴骇人。
即便是旧酆都,也因为燕时洵的举动而呆滞了一瞬。
它万万没想到,燕时洵竟然能够同时勾动生与死的力量。
在这样的循环之下,使得旧酆都避无可避,就连巨兽都被这样沉重的威势压得动弹不得,连抬头都做不到。
而燕时洵唇边咧开的笑容,却越来越大,恣肆畅快。
“——杀了你!”
长剑灌注满燕时洵所有的力量,裹挟着雷霆与闪电,在刺破空气的呼啸爆鸣声中,终于,被燕时洵掼进了巨兽的那只象征死亡的巨眼中。
犹如一道从天空劈下的闪电,没有任何存在可以阻碍疾速有力的剑势。
深深没入巨兽的眼珠。
燕时洵半跪在巨兽的头颅上,他垂下眼睫,看向自己脚下踩踏着的眼珠,咧开着笑意歪了歪头。
“就请你,安静彻底的去死好吗,不用再回来了。”
燕时洵眼带轻蔑,好像并不曾将旧酆都放在眼里。对于他而言,鬼道还没有资格坐在他的对面,与他同席言语。
他张狂肆意,但在这份狂傲之下,是一剑破万邪的绝对力量,稳稳的支撑起他的底气。
站在他身后的,是所有被他保护的生命,拯救的鬼魂。
万千生灵与鬼魂信任于他,愿意将期盼和力量全部托付给他。
天地大道,鬼神众生,都在这一刻,与他同在。
像是无数人和鬼共同伸出手,与燕时洵一起,握住了这柄长剑,亲手用它杀死了扰乱人间的恶兽,共同将鬼道斩于剑下。
酆都之主的力量始终环绕着燕时洵,不论生死危机,都与燕时洵一同面对。
这一刻,天地大道为之静默。
整个旧酆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没有风声,没有厉鬼哭嚎,就连乌云与狂风都停滞了下来,空气在剧烈的颤抖着,像是恐惧更像是狂怒。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忐忑焦急的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而燕时洵掀了掀眼睫,遥遥望向远处的邺澧。
两人对这场战斗的结果,已经心知肚明。
漫长的死寂后,巨兽睁着流血的巨眼,终于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量,缓缓向前倒去。
“轰隆——!”
失去了死亡的力量,巨兽庞大臃肿的身躯被劈开成两半,在倒地的瞬间,散开成无数肉块。
而与之一同散落的,还有被巨兽吞噬的所有鬼魂。
邺澧与燕时洵配合默契,在巨兽倒地之后,他立刻撤开了那一块的鬼气屏障,使得那些碎肉和血块,尽数向深渊落去。
天空下起了血雨。
邺澧抬眸,看向从半空中向下坠落的燕时洵。
他迈开长腿大跨步向前,缩地成寸,漫长的距离也变得近在咫尺。
邺澧伸开双臂,迎向燕时洵。
燕时洵也看到了长身独立于深渊之上的邺澧。
在万鬼哭嚎着死亡的时刻,邺澧成为了燕时洵眼中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轻轻笑了。
原本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下来,为了对付巨兽而倾尽所有力量后脱力的身躯,撤掉了所有警惕戒备,直直向邺澧坠落而去。
燕时洵相信,邺澧会接住他。
——无论他坠落向怎样的深渊。
邺澧修长有力的臂膀从燕时洵臂下穿过,将心爱的驱鬼者抱了个满怀。
同一时间,深渊之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整个地狱都在剧烈颤抖。
火焰从深渊燃烧,迅速蔓延开来。
而在烈烈火焰之上,邺澧和燕时洵紧密相拥。
邺澧有力的心跳声传进燕时洵的耳中,在燕时洵脸颊旁,就是邺澧坚实的胸膛。
这挺阔有力的肩膀,带着令人心安的可靠。
即便天塌地陷,也能够重新撑起天地,将生机还给人间。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然后,轻轻笑了出来。
“邺澧。”
他轻声唤着。
邺澧的眼眸中染上笑意,以往低沉的声线中,满是温柔爱意:“我在。”
“只要你需要我,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时洵。”
“如果你喜欢这人间……我也会因此而喜爱山川大泽,为你,撑起将倾的大道。”
邺澧抱住燕时洵的手臂慢慢收紧,他低下头,与燕时洵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被忽略。
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深切信任,以及……
爱意。
两人注视着彼此,温热与微凉的气息交融,最终汇聚到一处,不分彼此。
一次次为人间留下机会,却又一次次因为生人的深重恶意而失望,最终失去了对人间的温柔,只剩下冷眼旁观的漠然。
鬼神曾那样行走在人间,满心荒凉。
而驱鬼者自身独行,与阴阳之间沉默驻守,如孤狼般不曾将自己的欢喜与悲伤向他人分享,更不曾将自己的脆弱和伤口示人,永远心存警惕。
然而此时,两人终于拥抱住了彼此。
于是曾经所有的冷漠防线,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邺澧曾好奇的那一颗苹果糖的味道,终于得以知晓。
——从心爱之人的唇齿间。
火焰中,两人相拥而吻。
第308章 晋江
火焰从深渊最下方翻滚而上,熊熊烈焰迅速向整个地狱蔓延而去,顷刻间就将整个深渊都点燃了起来。
燕时洵的攻击极为巧妙,他很清楚,如果将旧酆都逼到绝路,旧酆都一定会想尽办法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他自己不畏惧死亡,却要顾虑旧酆都一旦豁出去之后所造成的后果,对整个西南乃至天地大道的影响。
所以,燕时洵在攻击旧酆都的同时,还不能让自己的锋芒过分显露。
他知道,对于生人而言,几十天就足够养成习惯,而对于旧酆都,千年的时间,足够它遗忘曾经作为主宰死亡之地高高在上的尊崇,而变得行事谨小慎微,贪生怕死起来。
只要让旧酆都认为,它还有一线生机,那旧酆都就绝不会拼尽全力,而是会将一部分心思分散出去,想要尽可能的逃离这里,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如果想要做到这一点,那燕时洵就只剩下一击的机会。
巨眼却剩下两只。
一只看生,一只看死。
燕时洵稍加思索,立刻就选择了全力针对死亡的那只眼睛。
或许正常的思维中,燕时洵本应该针对代表生机的那一只巨眼。毕竟如今的酆都之主是邺澧,是他交付了信任的人。
只要旧酆都没有了对于生机的掌控,就只剩下了死亡。但是如今,执掌死亡的却早已经不是北阴酆都大帝。
新的酆都,早在邺澧登位鬼神的那一刻,就已经作为见证他所坚守之道的存在,拔地而起,天地认可。
一旦巨兽被毁掉了对生机的掌控,彻底进入了死亡的领域,就相当于被邺澧压在下方。
当旧酆都落入邺澧的掌握中时,就是危机解除之时。
但是燕时洵和旁人能够想到的,旧酆都自然也会想到,它很清楚自己最容易被攻击的点在哪里,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燕时洵耐心的留给了旧酆都反抗的时间。
巨兽虚弱,旧酆都如果想要自保,唯一的方法,就是让燕时洵的攻击落空,这样它反而会消耗掉燕时洵的力量,反败为胜,扭转战局。
为了做到这一点,旧酆都不得不集中力量保护一处。
也就是,巨兽代表死亡的那只巨眼。
当燕时洵耐心的等着旧酆都将残余的力量集结完毕之后,他的计划,才终于借由被他迷惑的敌人失误的判断,彻底达成。
他跃身向巨兽的时候,在高空清晰的看到了巨兽眼中的恶意和畅快,似乎已经看到了他失败死亡的样子。
然而燕时洵微微一笑,却是在狂风中,无声的告诉旧酆都:是我赢了。
长剑贯穿了代表死亡的那只巨眼,也将巨兽最后残余的力量,通过这一击彻底扫光。
旧酆都……已经再没有任何可以反抗的力量。
燕时洵看清了巨兽仅剩的那一只看向生机的巨眼里,是如何的不可置信,但他歪了歪头,却笑得恣肆。
而在对上燕时洵酣畅淋漓的笑容时,旧酆都也终于慢慢反应了过来,燕时洵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鬼道。
如果旧酆都受挫,失去力量,原本聚集的鬼气溢散开,那对于它现在所承载的鬼道,将会是致命的打击,使得鬼道在失去了鬼气的支撑之下,变得虚弱起来。
要知道,现在鬼道还没有彻底取代大道。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大道不会轻易的将万千生灵,交托到鬼道这样枉顾生命的存在那里。
燕时洵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感悟过天地,也手执鬼神真名,大道落在他的肩膀,得见过广阔高远天地。
大道曾在他耳边低语,引他见过冥冥万物。
虽然燕时洵一直身处旧酆都城池之内,并不了解外部的情况,但是他相信,大道绝不会轻易放弃,让鬼道得逞。
而只要鬼道没有彻底胜利,那对他们而言,就是有生机存在。
釜底抽薪,北阴酆都大帝留下的那一缕力量消散,鬼气被撤掉,鬼道自然也无法再向上攀升,与大道相争。
最大的危机,在这一刻就已经解除。
除了西南大地之外的山河,已经得以平安。
但是,鬼道的坠落需要时间,并不是鬼气撤离之后,鬼道就立刻消亡。
燕时洵要利用的,就是这段时间的时间差。
鬼道依旧在掌管着白纸湖周围这一片的天地,对于这里来说,生人和鬼魂的身份,依旧处于被调换的状态。
生人和阳气,还是应该被驱除的“鬼”,而死亡,占据绝对的上风。
可在这种情况下,巨兽却偏偏占据着生机。
在鬼道的判定中,巨兽才是那个应该被杀死的“鬼”。
可承担鬼道的存在,却已经不再是旧酆都。
而是现在在这片大地上,执掌死亡的那一位存在。
——邺澧。
在鬼道彻底消亡前的这短短时间差中,是邺澧在承担鬼道,眼看着鬼道杀死巨兽。
燕时洵这是,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旧酆都在想通所有的一切时,只觉得心都凉了。
可是,不管它想要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那一缕北阴酆都大帝留下的鬼神之力,已经在酆都和鬼道的共同作用下,被周围的鬼气围剿杀灭。
巨兽的残尸一落进最下方的深渊,它周身仅剩的生机,就立刻被死亡所点燃,顷刻间便燃起了不可被熄灭的大火。
就像是寻常可见的,驱鬼者在用符咒驱杀恶鬼,黄符燃烧,恶鬼哀嚎着死亡。
只是现在,乾坤调转,鬼道当道。
偏偏燕时洵又将“人”与“鬼”再次掉了个身份,负负得正。
竟然反而是让旧酆都死在了它自己的手里。
燕时洵巧妙的将杀死旧酆都的因果递了出去,没有落在他自己的身上,反而落在了旧酆都自己的身上。
竟也完成了因果闭环。
旧酆都在坠落入深渊的熊熊大火中时,仍在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燕时洵。
无数厉鬼的哀嚎就像是旧酆都迷茫愤怒的质问,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境地,竟是它自己杀了自己。
策划千年,功亏一篑。
好一个大道,竟然在知道它有取代之意的时候,还能按捺得住,反而在它的这一局最终成型之前,给了它沉重又彻底的一击。
燕时洵,恶鬼入骨相……大道赋予了全部希冀的存在,竟然,真的做到了。
恶鬼入骨相,恶鬼入骨相啊——!!!
怀着不甘的挣扎,旧酆都灵智依旧在凄厉的哀嚎声中,渐渐带着浑身的生机,慢慢衰弱在死亡的大火中。
然后,彻底没了声音。
燕时洵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旧酆都,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施舍给它。
他背对着漫天大火,纵身跃入了邺澧早就在等着他的怀抱中。
而在燕时洵身后,这个造成了无数人死亡、无数鬼魂怨恨却得不到复仇机会的古旧酆都,终于遵循了它早在千年前就应得的结局,在火海中,化为了一把齑粉。
北阴酆都大帝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丝力量,彻底消散。
旧酆都城池的核心被毁,整个城池也开始摇摇欲坠。
很多人都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
“这是……真的结束了吗?”
救援队员愣愣的问着,恍惚没有真实感。
旁边的道长却笑着看向远处的李道长二人,喜悦的点头道:“是!鬼道是真的,再也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了!”
救援队员立刻惊喜万分,激动得手足无措,只知道笑着拍巴掌,把手心都拍红了。
官方负责人站在原地注视着这一切,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旁边的队员们在兴奋的彼此击掌雀跃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官方负责人一直很安静。
他们也赶紧停下了似乎过于激动的庆祝,觉得负责人不愧是负责人,真是沉稳,遇到这种惊喜得远远超乎想象的好结果,竟然也能一点喜色都看不出来,颇有大将之风。
但站在官方负责人身后的队员们所没有看到的是,他的脸上,还恍惚有些发愣,还没有回过神来。
好半晌,官方负责人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声音却依旧飘忽在半空中,踩不到实地的真实感。
“终于,终于……”
负责人的嘴唇颤抖着,话未说完,眼泪就先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道长理解的看着负责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李道长在,有乘云居士在,还有燕道友,甚至连酆都之主和阎王也在这里——这是大道压上了全部的信任,一定要让燕道友嬴啊。”
阎王听到自己被提及,眼眸中波光流转,笑着瞥过那道长一眼,便又重新看向了燕时洵。
但是下一刻,阎王却挑了挑眉,清隽的俊容上闪过一丝诧异。
随即,他利落的打开扇子,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哎呀哎呀,这两人,啧啧啧,真是……
想起刚刚那一眼看到的邺澧和燕时洵相拥在火海中的场景,阎王唇边的笑意,就止都止不住。
他笑着摇了摇头,从容的一转身,袍角翻飞,便摇着折扇潇洒的向后走去,并不准备去打扰那两人独处的时光。
阎王:打扰爱侣独处这种事,连厉鬼都不会做,我才不会给那个野蛮的家伙打我的机会呢。
道长等人本来想要向燕时洵道谢,并且询问他的伤势。毕竟在刚刚的战斗中,那巨兽也并不是好对付的存在,燕时洵也受了不少伤。
但当他们笑着到处看,想要去找燕时洵的时候,却发现这位彻底杀死了旧酆都的胜利者,正“躲”在旁边,和某人单独庆祝着这份胜利。
一直单身到现在的道长,只往那边看了一眼,就赶紧“诶呦诶呦”的瞬间装过头去,不肯再看一眼。
他的脸色憋得通红,别说脸了,简直是连脖子和手这种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红了个彻底。
道长还有心思去阻拦其他人往那边看,但架不住大家好奇,一个个伸头往那边努力看,想要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下一刻,官方负责人拳抵着嘴唇假咳了一声,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再看那边。
救援队员们则是彻底认清了。
“是吧,果然燕先生是有爱人的。”
“负责人之前还说是我们八卦,现在看,根本就是负责人不懂情情爱爱还不许别人懂嘛!”
“没想到燕先生看起来那么冷漠的一个人,还有这么热情的时候啊。”
“我就说!之前我就觉得了,燕先生和他这个助理之间的气氛总是怪怪的,我说他们两个是爱人,你们还说我想得太多。现在看,你们就说是不是吧!”
“真是没想到,看来王道长之前说的,还真都是对的。”
反倒是道长,在看到官方负责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时,笑着拽着他往旁边走。
“行了,我们也别在这里碍事了,燕道友现在一定很想要和酆都之主独处,我们就去旁边吧,还有工作没有做完呢。”
道长笑着说:“我们这种单身的老家伙,就不要打扰人家了。不然是会被驴踢的。”
没想到一听这话,原本下意识跟着道长往前走的官方负责人,反倒停下了脚步,诧异的看向道长。
“我不是单身啊。”
道长:“……嗯?”
负责人同样奇怪:“我没说过吗?”
道长:…………
行,合着到最后,就我们海云观是个单身道观是吧?你们所有人都有家有室有爱人,就我们没??
这一刻,道长突然狠狠共情了王道长。
他决定,等他回海云观的时候,也一定要督促他徒弟,赶快去积极恋爱,抓紧相亲,绝不能输给这帮人!
又不是全真派,单什么身!!!
绝对要压压这帮人的气焰!
道长:哼!
负责人眨了眨眼睛,赶紧笑着小跑过去,拽着道长的手臂开始找补。
所有人都从刚刚心弦紧绷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放松下来逐渐有了笑意。
而在旧酆都式微的瞬间,酆都的力量就立刻反扑,将整个旧酆都都吞没其中,代替旧酆都灵智,接管了这座城池。
西南大地,也正式并入了酆都的管辖范围。
大道作证。
鬼道在渐渐消退,被鬼道所占据的天地也在飞快的缩小着,原本被鬼气操纵着的厉鬼,很快就从中摆脱了出来。
可以预见,当没有了力量支撑的鬼道彻底消亡的时候,就是这片土地逐渐回到正轨的时候。
到那时,西南驱鬼者们,也再也不用担心鬼魂聚集无法投胎的事,也不用再忍着愧疚做毁人魂魄的事。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扭转。
酆都十万阴兵迅速占领了整座城池,细心的清扫过每一寸角落,将旧酆都残余的力量尽数扫空,不让它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再翻身。
而酆都鬼差,也日行千里,迅速从酆都赶到了旧酆都,接手了千年前堆积在旧酆都城池里的数量庞大的鬼魂。
九层地狱。
酆都鬼差从第一层开始,不漏过任何一个鬼魂,蹲在每一个倒伏在街巷中的鬼魂身边,认真的听那些鬼魂诉说着自己生前的善恶功过,罪孽和仇恨,将这些事情,一笔一划的记在名簿上。
这些早就已经被逼疯,甚至彻底绝望的鬼魂们,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来自酆都的鬼差们一手拖拽着锁魂链,一手捧着名簿认真的登记,和鬼魂们记忆中本应该颐气指使的鬼差相差甚远,让不少鬼魂都愣愣的无法回神。
而当它们终于意识到,酆都鬼差记录它们生前死后经历的目的,是要重新审判它们的功过因果,重新还它们一个公道的时候,所有鬼魂都疯狂了。
它们挤挤簇蔟的挨着鬼差,热情的拼命向身边最近的鬼差挤去,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一生,悉数说予鬼差听。
酆都鬼差们也没有丝毫不耐烦,而是认真的倾听和记录,并且提醒这些鬼魂们,最终进行审判的会是酆都之主,而那位鬼神,是执掌审判的鬼神。
也就是说,如果它们说谎,是会被看出来的。
鬼魂眼含热泪,哽咽道:“大人,我哪里敢说慌,这个机会,我一盼就盼了一千年啊!”
这一声饱含着苦楚的哀恸喊声,勾起了群鬼太多痛苦的记忆,一时间,整个地狱一片哭声。
酆都鬼差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叹息着缓缓摇头。
在看到旧酆都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曾经对于死亡的规则,竟然是这样的“纯粹”,不允许任何复仇的行为“亵渎”死亡。
这种与酆都截然不同的行事方式,让酆都鬼差们在诧异的同时,也对这些鬼魂们格外的同情,觉得它们在这千年间,真是受苦了。
于是,鬼差合起了名簿,一向以狰狞面目示人的鬼差,此刻却坐在了群鬼中间,安静的听着身边的哭声,留给群鬼将这千年的痛苦全部哭出来的时间。
——鬼神的温柔,永远藏在冷酷之下,不会被人轻易发现。
但,当魂魄落入无法攀爬的深渊时,就会发现这份细水长流的温柔,到底有多难能可贵。
远胜于任何被表露在表面上的亲近善良。
万千鬼魂在由衷的感谢酆都之主。
但邺澧却根本没有时间理会这些事情。
有燕时洵在怀,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分不出去,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心爱的驱鬼者。
而李乘云一抬眼,就看到了自家精心养护的花,被人连盆端跑了的场景。
他挑了挑眉,有些讶然。
没想到在他记忆中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洵,竟然也有这样热情而具有攻击性的一面。
也不知是被酆都之主带坏了,还是小洵原本就有这样的性格。
只是李乘云自己没发现而已。
李乘云笑着摇了摇头,一撩长衫,优雅从盘腿打坐的姿势中起身站起,风骨翩然。
李道长之前刚在白纸湖经历过一次死亡,耗尽了全部的力量。对于他而言,刚刚与李乘云一起共建阵法,将死亡转化为生机的做法,还是有些吃力了。
他在原地缓了一会,让煞白的脸色微微好转了一些,这才慢慢站起身。
却依旧有些虚弱。
不过李道长并没有在意。
他站在李乘云身边,和自己这个多年没有见面,再相见时,却彼此都已经死亡的小师弟一起,远眺着深渊中熊熊燃烧的大火。
“狗蛋儿,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李道长的声音很平静,但声线之下,却压抑着哽咽的颤抖:“我也不敢去见师父,我怕师父问起你来,我没办法回答。”
“如果师父问我,说家里的小师弟过的怎么样啊?我怎么能说,我连自己的师弟死亡之事,都不知道,更加没有为师弟做过一件事。”
温热的眼泪沾湿了李道长的眼角,他眨了眨眼,努力将泪水逼回去。
“燕时洵是个好孩子,狗蛋儿,你比我强,你教出了这世间……最好的一个弟子。”
李道长无法描述自己在从燕时洵口中,听到李乘云早已经死亡的消息时,是如何的震惊,随之而来的,又是怎样的愧疚。
李乘云以身殉道的时候,燕时洵不过是滨海大学的大一学生。虽然燕时洵远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无论是滨大的学子还是各个门派的弟子,都不及燕时洵的冷静理智。
但在李道长看来,当年的燕时洵,依旧是个没有出师的孩子。
这天地,本来应该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撑起来,却早早落在了那孩子尚显稚嫩的肩膀上。
虽然燕时洵强大到恐怖的意志力,支撑着他快速成长,从容面对这样的挑战。
可李道长却无法抹除心中愧疚。
当年接回李乘云尸骨的时候,甚至没有长辈帮一帮燕时洵,是燕时洵独自一人在朋友张无病的帮助下,操持了李乘云的所有后事。
李道长不曾说过这件事,但这,却是他心中不可抹平的痛事。
李乘云闻言,侧身看向自己早已经不再年轻的师兄,眼眸中荡漾起层层温和的笑意。
很久之前,师父门下还有很多位师兄的时候,他这个师兄,也曾贪玩活泼,招猫遛狗的顽皮,被师父不知道打过多少次,却总是在鬼哭狼嚎的求饶之后继续笑嘻嘻的我行我素,根本不改。
可那样鲜明灵动的青年,也在师兄们一个接一个死亡后,逐渐变得沉默,稳重。
曾经把师父气得大骂说不成材靠不住的这个师兄,却在师父死后,接过了海云观这个重担,可靠得山岳一般,令人心安。
他甚至强撑着海云观,走过了观内弟子凋零经籍散佚的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咬牙将海云观重新带到如今的模样,恢复了海云观百年的繁盛。
功成身退,夫唯弗居。
李乘云看着李道长须发皆白的模样,想起刚刚李道长说他自己窥视未来差一点身死的经历,心中就有一阵阵酸涩翻涌上来。
这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啊。
如今却已垂垂老矣。
李乘云早走了几年,依旧维持着俊美清贵的模样,可李道长一人撑着所有重担,承载着所有驱鬼者对他的期望,作为修道者的道标,需要他劳心劳力的事情,太多了。
更别提窥见天地的那一夜,李道长一夜白发,生机几乎断绝。
可李道长什么都没说。
也不需要其他人知道这些。
李乘云定定的注视着李道长时,他依旧在喟叹般说起燕时洵,也提及了他自己的弟子。
“我有不少弟子,但唯有一个叫宋一的小弟子,总是让我生气。”
李道长轻轻笑着,眼带怀念:“他太乖了,不应该是小弟子。明明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应该如你一般灵动明媚,不该是那样老成又一丝不苟的样子……他明明可以撒娇,可以贪玩,可以做当年你做过的那些事情的。”
“不过,我有一个徒孙,叫路星星。”
李道长缓缓侧身,看着自己的小师弟,笑着道:“他很活泼,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这孩子不仅天赋好,也命中合该是我门下,继承我们这一脉。”
“年轻,贪玩,定不下心。”
李道长感叹般道:“却有最坚定的一颗心,愿意守护生命,永远都知道,脚下的路要往哪里走……”
“听起来,很像师兄年轻的时候。师兄会收下那孩子,也是觉得那孩子和自己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吧。”
李乘云笑吟吟的接过话道:“我小的时候,做饭的婶子都说,那个最贪玩好动的年轻道士,注定了是指望不上的。可是。”
“所有人都不看好,最好动又靠不住的那个道士,却反而成了最稳重的那一个,为后来所有的观中弟子,撑起了一片天。”
“师兄。”
李乘云轻声唤道:“观中弟子还没有长大,路星星那孩子,也还太小,这天,还要你来撑。”
李道长沉默了片刻,笑着缓缓摇头:“正因为我贪玩,靠不住,又最差劲,所以才一直没能出师,被师父留在身边教导。而其他所有师兄,都年纪轻轻就已经天资超然,便下山入世去了。”
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死在了战场上,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都没有。
乱世海云观道士下山,十去九不回。
那不回的人里……就有他全部的师兄。
后来,连他师父都没有回来。
只剩下他和自己最小的这个师弟,相依为命。而他也咬着牙,硬撑起这把重担,直到如今。
“再说,有你教出来的那孩子在,你怕什么?这天交给燕时洵啊,就塌不了。”
李道长笑着遥遥一指远处的燕时洵两人:“连酆都也能镇得,还有什么可怕的?”
李乘云却故作不满道:“那样的话,我家小洵就太累了,师兄真是好算计,劳累我家小洵,反而让你自己的弟子全都轻松。”
“师兄,还不到你死亡的时候——最起码现在不是。”
李乘云唇边的笑意缓缓回落,他看向李道长的眼神开始认真:“孩子们还小,你得回去,帮他们再撑一撑海云观的天。”
李道长哈哈大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能死后复生的。”
李乘云挑了下眉,微微一笑:“那看起来,师兄今天要开眼界了。”
话音落下,还不等李道长反应过来,李乘云就伸出手,重重一拍李道长的后背。
那一瞬间,李道长只觉得自己神魂一震,然后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向前倒去。
他错愕的转头向自己这个师弟看去,却只看到了对方面容上云淡风轻的笑意。
“师兄,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李乘云轻笑着拢袖,长身鹤立,从容的笑吟吟道:“地狱走一遭,已然够了——不必久留。”
李道长下意识伸出手,想要伸向李乘云,却只握住了一捧空气。
“狗……蛋儿……”
李道长不可置信的音节还散落在空气中,可李乘云的身边,空气波动荡漾,却已经没有了李道长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阎王。
阎王冷眼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李道长的魂魄彻底离开酆都重新还阳,这才开口向李乘云问道:“值得吗?”
“值得以您的残魂,换李道长的复生吗?”
李乘云,连大道都不忍心眼看着身死道消的存在,为他留下了一缕残魂,使得他能够留在旧酆都,亲眼看着他的计划成功。
而他从来不是被动等待的性格,即便身处旧酆都苦牢地狱,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他也依旧在汲取着力量,静静等待着能够反击旧酆都的时机。
——世人对真正惊才绝艳,令大道也不禁为之动容的人物,从来认知得太少,不曾见过其无双的风华。
独他一人,便已经是死局中的生机。
在旧酆都多年,李乘云暗中所积攒的力量,已经厚重到让他可以抗衡地狱。
或者,足够他回到人间重新投胎。
不会因为窥视大道的沉重因果,而魂飞魄散。
这是大道“漏”给李乘云的生机。
可现在,李乘云却放弃了这样珍贵得如同奇迹的机会,反而让给了李道长。
阎王身为执掌轮回的鬼神,将这一点看得清楚。
甚至如果不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乘云也不会如此顺利的,将李道长新丧不久的亡魂,送回阳间。
但阎王还是有些惊奇,不明白李乘云这样做的原因。
李乘云却只是笑吟吟的抬眸,遥遥望着燕时洵,轻轻点了头。
“我曾在多年前的集市上,见过一个小少年,他眼睛里的坚持,足以撼动天地。”
“我知道,他会成为我的骄傲,会是天地大道最后的生机和奇迹。”
“我已无憾。”
第309章 晋江
“阿嚏!”
南天被猛地在耳边响起的喷嚏声吓得一哆嗦,一低头才发现,被他横抱在怀里的路星星正一副萎靡不振样子,脸色苍白可怜兮兮的。
见南天看着自己,路星星可怜的吸了吸鼻子,声音囊里囔气的委屈道:“有点冷……”
旁边的医疗人员笑了,赶忙安慰道:“等离开了白纸湖,到医院就好了。你就是失血太多了,等回去好好包扎伤口止住血,你就觉得暖和了。”
南天无奈的向上颠了下路星星,尽量把他往自己的外套里靠了靠。
没办法,现在是物资紧张的特殊情况,连条多余的毛毯都没有,只能这样硬对付一下了。
好在路星星虽然总是笑嘻嘻靠不住的样子,但在面对真正的大事时,却是能够分得清轻重的。
他只是可怜巴巴解释了一下,说自己不是故意要打喷嚏的,就又重新窝回了南天的怀里。
燕时洵在进入旧酆都之前,并没有带上嘉宾们和所有救援队员,只是让官方负责人和少数几个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与他同行。
至于其余人,燕时洵觉得还是让他们尽快离开白纸湖更安全,就让他们赶紧原路撤离。
但是在离开荒村的路上,却并非一帆风顺。
救援队员们之前从皮影博物馆摸过来的时候,一心急着救人,并没有觉得这段路有多长。
但等到回去的时候,却怎么走都好像走不到尽头,也令不少人从刚与燕时洵分别时的轻松,重新变得焦急起来。
救援队常年都要赶往一线现场救人,直接与恶鬼搏斗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按理来说,体力和耐力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可奇怪的是,等走出荒村之后,没走多久,就有越来越多的救援队员感觉到了疲惫。
像是已经不眠不休的走了几个昼夜那样,身心共同的疲惫,让救援队员们连迈开步子都觉得艰难。
好像脚下踩着的不是土地,而是刀尖。
每走一步,脚底都疼得令人直冒冷汗。
一开始只有零星几个救援队员有这种感觉,他们并没有在意,只是以为这是自己今天走了太多路,又过分紧张才导致的。
他们并不是温室里娇生惯养的孩子,不会因为自己的问题就脱离整体的进度,因此,最开始有这种感觉的队员们,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一个人咬牙忍耐。
但是随着走路,不仅越来越多的队员乃至嘉宾,都有这种四肢乏力,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感觉,并且脚下的疼痛也越来越难以忍受。
像宋辞这样本就身娇肉贵的小少爷,更是疼得冷汗津津,连腿都迈不开了,肌肉抖得筛糠一般,根本无法发力。
赵真见状,虽然他自己也累得不行,但毕竟是片场里摸滚打爬起来的演员,不管什么样的疼痛他都要咬牙自己忍,忍耐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所以他连犹豫都没有,就强忍着自己的疲惫和疼痛,走到宋辞身前蹲下来,示意宋辞趴在自己背上,他来背小少爷走回去。
宋辞嫌弃的一巴掌打在赵真被冷汗打湿的发顶上,拒绝赵真的好意。
他用纤细白皙的手指点着赵真的肩膀,嫌弃的说肌肉这么硬,硌人。
旁边有队员看不下去,觉得宋辞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但早已经在几个月的拍摄中了解了小少爷性格的赵真,却一眼就看出来了小少爷这嘴硬心软的虚张声势。
赵真哭笑不得的握住宋辞戳着自己的手指,劝道:“行了少爷,上来吧,不然等你累趴下了,还不是要我自己来抱你回去,到那个时候废的力气更多,还不如你现在赶快省省力气。”
宋辞立刻炸毛了:“你是看不起谁呢!”
赵真指了指旁边被南天抱着的伤患路星星,无辜道:“我现在背你,好歹你还能出几分力气,等你倒下了,所有重量都要压在我身上,我这是在替我自己的腰考虑。”
出了荒村之后全都是土路,因为从多年前白姓村子灭门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用过这条路,所以在漫长时间的荒废中,本来就不好走的路更加没有人修缮,变得极为难走。
杂草丛生,到处都是坑坑洼洼,还有巨坑横在路中间,碎石到处滚落。
一个没看清,就会在这条路上崴了脚摔下去。
因此,本来最开始因为重伤而躺在担架上的路星星,也因为担架在这种路况上太难走,一不小心就会翻车摔进深沟里,所以不得不在医疗人员帮他简单固定了伤口后,从担架转移到南天怀里。
路星星之前在皮影博物馆里的时候,就被邪祟划伤了脚腕,因为鬼气污染了伤口,所以一直血流不止,让他在鬼气入体和失血过多的双重原因下,从原本哈士奇一样过剩的精力,变成了现在蔫嗒嗒趴在南天怀里的模样。
虽然邺澧也用鬼气覆盖在路星星的伤口上,帮他压住了血管,减缓了血液流失的速度。
但路星星毕竟是正常的体质,不是燕时洵那样越是在浓郁鬼气中越如鱼得水的恶鬼入骨相。鬼气于他,虽然救他,却是饮鸩止渴。
邺澧只是确保路星星能够活到接受治疗的时候,但却无法免去路星星因为鬼气入体而照成的伤害。
对于路星星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赶快接受治疗,赶快让鬼道的影响过去,将鬼气从他体内驱除。
那才算是治了本。
路星星本来还有些抗拒被南天抱在怀里,推着南天的胸膛说自己一个一米八成年人,怎么能躺别人怀里,那画面也太难看了吧。
但当南天从善如流的将路星星像抗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之后,没走两步,感受着被顶到痉挛的胃部和翻涌上来的呕吐感,路星星沉默了。
他别扭了几秒钟,就果断主动要求南天抱着他。
南·驯星高手·天,笑眯眯应是。
不仅是路星星,被医疗人员急救救回来的白师傅,也不得不从担架上转移到救援队员的后背上。
即便物资不全,条件有限,但所有人都在尽可能的做到自己的最好,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其他人。
宋辞看了看旁边重伤没有行动力的路星星,沉默了。
……好像说的也有点道理。
南天耸了耸肩,笑道:“等回去之后,一定要让星星多请我吃几顿饭,要不然就帮我找几本南溟山的手札回来。这臭小子,太沉了。”
安南原刚拽着队员的手臂,借力从脚下的泥泞深沟里拔出脚来,就听到了南天对路星星的嫌弃,顿时笑了出来,调侃道:“别看星星不显山不露水的,他可真没少挨他师父师祖甚至燕哥揍,练出的这身肌肉可轻不了。”
南天笑着摇了摇头:“得,我就是这受累的命。”
说笑中,刚刚因为疲惫和路程艰难而凝固的气氛,也慢慢缓和了下来。
一个人赶路总是会觉得格外的孤独和疲惫,但是身边有朋友说说笑笑一起走,好像即便疲惫也有动力了。
在所有人都说笑着往前走的时候,宋辞依旧在思考着赵真话里的真实性,还在犹豫,不像以往那样干脆果决。
——虽然在不熟悉他的人看来,那是“任性”。
赵真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来吧小少爷,你那几斤肉还想压垮我?瞧不起谁呢。”
他朝前努了努嘴,示意道:“等所有人都走到前面去,再想追可就难了。在这种地方落单有多危险啊,怎么,小少爷想和我死同穴?”
小少爷狐疑的看了赵真好几眼,还是将信将疑的扑了上去。
而赵真咬着牙忽略掉了自己脚底刀割一样的痛,没事人一样直起身,颠了颠身上的小少爷,笑着道:“坐稳了。”
小少爷:“…………”
幼稚得没眼看。
他一巴掌拍在赵真头顶,无语道:“你当是小孩子骑马吗?还坐稳了。怎么,想当我爸爸?我可不是张无病那傻子。”
赵真笑了笑,长腿一跨,几步就追上了前面的人。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件很清楚的事情,就是他们必须要在力竭之前,彻底脱离危险,回到安全的大本营。
虽然燕时洵将他们从荒村里那些木雕和恶鬼的手里救出来,还叮嘱了他们回去的路线和注意事项,但是在燕时洵身上,他们学到的最深刻的一点就是,不到最后,永远没有确定的结果。
变数永远存在。
燕时洵能够在厉鬼洋洋得意的时候绝地反杀。
那些鬼怪也就可能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对他们发起攻击。
救援队员们警惕的看向四周的黑暗,手里强光手电筒的明亮光线,让众人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但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依旧很快又随着力气的流失和周围的死寂,重新紧绷了起来。
没有虫鸣鸟叫的冬日,格外孤寂。
山风呼呼的吹过枯叶,哗啦啦的震动声像是有谁在树林中穿行,用空洞的眼无声无息的注视着光亮中的人。
所有人走在这样的环境里,阴冷山风迅速的带走他们的体温和力量,在体力和温度的双重流失之下,所有人都疲惫得很快。
而路星星发现了异常。
“这有点……不太对啊。”
路星星挣扎着从南天怀里勉强直起腰背,疑惑的向旁边人问道:“我们走了多久了?”
旁边人一开始并没有在意,随意瞥了一眼手表,报了个时间。
路星星却在听到答案后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他急急追问道:“那你记得我们和燕哥分开的时候是几点吗?”
“这个我有印象。”
救援队员掏出记录仪,却在看到之前的记录时,慢了几拍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怎么才……”
队员诧异抬头,看向同伴:“才过去了不到五分钟??”
“什么?绝不可能!”
同伴下意识提高了声调,惊愕的急刹车停下了脚步:“我们少说也走了三四公里了,怎么可能才五分钟!你是不是看错时间了?”
队员也觉得不可能,赶紧去核对自己的时间。
而旁边的救援队员和医疗人员,也都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手表手机。
白纸湖依旧没有信号,但亮光刺眼的屏幕上,明晃晃的时间依旧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之前忙着逃命,忙着赶路,一直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速的问题。
直到路星星的提问打破了表面上的平和,所有人才猛然惊觉——是啊,他们身体的疲惫,似乎也有些不正常。
不像是走了三四公里或者几分钟,反倒比走了三四十公里都要疲倦。
路星星的脸色也慢慢严肃了下来。
他扶着南天的手臂,要求南天把自己放下来。
南天无奈:“星星你别任性,我抱得动你。以你现在的状态,下来走不到几步就完蛋了,别逞强。”
“不是。”
路星星却严肃得不像在开玩笑:“我看到有东西……”
在强光手电照亮的范围边缘,路星星感觉自己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道黑影划过去。
如果放在以前,路星星一定会觉得这是自己眼花了。
但是他跟在燕时洵身边,也学到了燕时洵的细致和谨慎。其中一点就是——
永远不要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当做错觉。
第一反应,永远是怀疑。只有多去怀疑,才能确保被自己保护的生命可以安全。
而路星星模模糊糊的直觉,那道黑影,似乎很像是自己在白纸湖湖底看到过的腐尸。
南天听到路星星的话,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淡去,跟着路星星的目光往阴暗中看去。
他知道,路星星顽皮是顽皮,不靠谱的程度让宋一道长气得恨不得打死这个“孽徒”。但是,路星星绝不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
不论怎么说,路星星都是海云观教出来的孩子。
他所坚守的道,是海云观所有道长身体力行,甚至以死亡来教导的。
路星星曾在那些死去的道长运回观中的遗体前,深深躬下身,送那些以死亡证道的道长们最后一程。
而那些道长们没有完成的道,也被他沉甸甸的记在了心里。他没有自己的道,不曾感悟天地,但是,海云观所有道长的道,就是他的道。
路星星始终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曾偏航。
当最嬉皮笑脸的路星星都变得严肃的时候,其余人也不不自觉紧绷起精神来,警惕的跟着一起向四周看去。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连脚步声也没有的荒郊野岭中,好像只有阴冷山风呼啸穿行而过的声音,枯枝抖动,阵阵作响。
但是,也正是因为此,南天和路星星都意识到了哪里的不对劲。
——并没有风。
他们并没有感觉到有风吹过。
南天一直栓在衣服上的织物,更是连坠着的流苏都没有多抖动一下。
可,如果没有风,那风声是从哪里来的?
南天和路星星下意识看向对方,在对视的瞬间,他们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惊愕和沉重。
唯一一种可能,就是……有恶鬼,在他们看不见的黑暗中,快速行进。
路星星的心脏,沉甸甸的坠了下去。
他想起燕时洵说过的,白纸湖连湖水都是阴气形成的,这里就是整个西南的风暴眼,所有的厉鬼和鬼气都会流向这里。
而现在,鬼道当道。
对于“天地”而言,他们现在不是人,是“鬼”。
如果真有恶鬼从白纸湖向外走,很容易会和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而一旦那些恶鬼发现了他们,杀死他们也变成了“天经地义”的“驱鬼”。
再加上他们刚刚走了这么长的路才走了几分钟,不同寻常的疲惫和疼痛……
路星星能想到的最可能的情况,就是,这里根本就没有回到现实。
他们虽然脱离了皮影戏,也从荒村离开,却没能从鬼道掌控的天地离开,甚至反而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
比如,刀山地狱。
有旧酆都在旁边,万千厉鬼被埋没于白纸湖中,这里是地狱这件事,似乎也不足为奇。
路星星舔了舔干涸开裂到流血的苍白嘴唇,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理智的思考眼前的情况。
在燕时洵和其他所有长辈都不在的情况下,现在能够保护众人安全的,只剩下了他的和南天。
但南天不久前才认回南溟山,开始重新将南溟山的传承捡起来,履行他自己的神婆血脉。
就算南天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做不到在这短短几天内达到能够出师的水准。
……现在能保护所有人的,就只有他了。
路星星无声的握了握拳,感受了一下自己虚弱身体里剩余的力量,无声的苦笑了一声。
怎么偏偏是现在?
他之前在白纸湖湖底为了保护众人,几乎用尽了邺澧借给他的力量,更因为鬼气侵入经脉而带来了严重的侵蚀后果。
现在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最虚弱无力的时候。
路星星深深呼了一口气,虚到几乎无法自主站立,却还是坚定了眼神,冷静向旁边的救援队员压低了声音道:“关闭手电筒,所有人不要出声,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他现在唯一能赌的,也只有那些恶鬼发现不了他们,从他们身边直接过去而不为难他们了。
队员没有追问,果断的执行命令。
瞬间,原本被强光手电筒照亮的一片空间,重新陷入了黑暗中。
众人紧紧聚集在一处,每个人都拉着旁边人的手,生怕有人落了单在黑暗里被恶鬼伤害。
所有人紧紧挨着,大气不敢出的等待着。
唯有路星星,死死盯着前方,眼眸明亮坚定。
像是繁星落了下来。
第310章 晋江
路星星曾经很多次想过,如果有一天谁都没在自己身边,他应该怎么做,才能做到像燕哥那样保护生命。
为了这个问题,他也曾焦虑到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遍遍在心里比比划划的演练,美其名曰做准备,觉得只要这样,就算准备充分,到关键时刻应该不会丢脸。
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如今也开始敬畏生命和天地。
可眼前的情况,却是路星星如何都想不到的。
黑暗中,所有人都在最紧张的时刻选择了相信路星星,心中祈祷着过路恶鬼可以忽略掉他们,直接走过去。
但事实往往并不如人所愿,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到来。
连绵不绝行走在黑暗里的恶鬼,却察觉到了生人气息一样,在前面的众多恶鬼过去了之后,竟然有某个鬼魂,停了下来。
其他恶鬼虽不清楚原因,却还是跟着一起惯性的停了下来。
绰绰鬼影站在黑暗中,整齐的扭过头,向众人站立的地方看过来,视线阴冷。
安南原甚至能够想象出,那些恶鬼在发现了他们之后,会是如何的恶意和垂涎,也许也会将他们撕成碎片,甚至会把他们做成活嘴活眼木雕那种东西……
越是想象,安南原就越是毛骨悚然。
鸡皮疙瘩细密的起了一层,肌肉僵硬得石块一样,连挪动逃跑都做不到。唯独心脏剧烈跳动,热流在胸膛心口涌动,让安南原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所有人都按照路星星所说,不说话也不移动。但是在紧张之下,他们的眼睛还是都转向了路星星,像往常向燕时洵寻求帮助和建议的那样,在看着他。
路星星注意到了。
但是他并没有燕时洵那样的底气。
况且现在,他也没有了邺澧暂时借给他的力量,自身的力量又早早就被透支殆尽……没有力量能够支撑起路星星的自信,他的心脏被紧紧攥成一团。
更糟糕的是,那些静静站着好像在分辨着他们的恶鬼,也开始有所动作了。
……却不是向前面走过去。
而是,在向他们靠近。
南天也发现了这件事,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织物,依旧没有彻底从普通人的思维转向神婆驱鬼者的角度,第一反应依旧是想要掩盖他们的身份,尽可能的息事宁人,不与鬼怪起冲突。
但是路星星却在那一刹那间做出了决定。
他手中结印,心底默念起符咒,赶在恶鬼真的靠近他们之前,就率先发起了攻击。
“到南天身后!”
路星星扬声暴喝,一把将南天推向众人,而自己则大跨步向前,挡在了所有人身前。
他口中念念有词,死死盯着前方恶鬼的眼睛里,是想要将这些恶鬼斩杀在当场的决绝。
在恶鬼发现他们之前,躲避尚有用处。但只要被恶鬼发现了他们的存在,那些觊觎人血肉的家伙,只会饿狼一样扑过来,不管祈祷再多次都没有用。
唯一剩下的最优选择,也只有先发制人,率先出击!
当路星星直面恶鬼,以肉身做围墙将所有生命保护在自己身后时,他整个人好像都变了。
站在这里的,不是那个怼天怼地笑嘻嘻靠不住的音乐人路星星。
而是一名真真正正的海云观道士。
以保护生命为己任,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动摇他的坚持。
他年轻,贪玩,定不下心,还没有出师。
但是他有最坚定的一颗心,知道自己的路通向哪里。
“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①
低沉清晰的符咒快速从路星星口中念出,却像是咬牙着硬生生从齿间挤出来的那样,好像每一个音节都沁透着他自己的血液和痛苦。
旁人在紧张中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南天却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惊愕的抬头看向路星星。
符咒……可怎么会?
在继承了南溟山神婆血脉后,南天很清楚鬼道当道的严重性。
这意味着所有驱鬼者都无法向四方神明借力,唯独有家传的,还有一丝丝可能,在生死存亡的时刻,也许能请到祖上大能祖师出手相助。
但路星星并不是家传,他只是因为资质好,被宋一道长和李道长看中,才入门做了个普通弟子。
即便是南天祖上世代神婆,他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在鬼道当道的时候,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因为符咒……开始生效了啊。
在路星星脚下,有浅浅光亮划过黑暗,逐渐勾画出玄妙古老的笔画,符咒在他身周一气呵成。
当那些恶鬼确认了他们生人的身份,眼带恶意贪婪的嘶吼着扑上来的时候,符咒彻底形成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防护罩,将所有人保护在其中,隔绝了四面八方围过来的恶鬼。
长相狰狞的恶鬼就像是在空中被无形的力量挡下,无论它们怎么张牙舞爪的撕挠着空气,想要把那层该死的保护网撕掉,吞噬生人新鲜的血肉,却都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众人见状,远远高高悬着的心,也堪堪落了下来,重新有了希望。
也有救援队员看着路星星微微佝偻的背影,欣慰又敬佩的点点头,觉得这个从参加节目开始就爱玩爱闹的年轻道士,终于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了。
甚至有人在心中暗暗想着,或许以后也可以像信任燕先生一样,信任路星星了。
但是唯独路星星自己和南天知道,他远远没有看上去那样轻松。
路星星原本就处在阳气严重流失的状态,失血过多的贫血虚弱和鬼气入侵经脉的双重负面影响,都使得路星星状态极为糟糕,原本应该连站都站不住,
像刚刚那样一直躺在南天怀里,才是他应该有的模样。
但现在,路星星却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去顾及到自身,而是咬着牙拼命的榨干自己经脉里的每一点力量,不顾后果的维持着符咒的效果,保护众人。
他只能顾及当下了。
鬼道之下,所有驱鬼者都无法使用传统的驱鬼方式,符咒更是不可能生效。
路星星能够使用符咒,也是因为邺澧。
之前邺澧暂时将力量借给路星星时,虽然眼见着他几乎被鬼气压垮,所以立刻将力量收了回来。但邺澧毕竟是鬼神,即便他在以往并未回应过任何人,但他见多了请借神力的驱鬼者。
他很清楚,如果将所有神力都从驱鬼者经脉中抽走,那对驱鬼者而言,会是个不小的负担,像是猛然从高压环境回到低压环境。
为了让路星星能够慢慢适应,也因为路星星失血过多脱力,所以邺澧在撤回力量的时候,还是留下了一丝力量给路星星,让他可以支撑到回到海云观道长身边。
等那个时候,再由海云观道长为路星星驱除鬼气,既确保了路星星体内没有残留鬼气,也尽可能保证了路星星的安全。
毕竟能够与海云观道长汇合,就说明了路星星已经脱离了险境。
邺澧相当于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路星星的长辈。他知道路星星不够稳重,做出的判断不一定是对的。
所以他让海云观道长自行来决定驱除鬼气的时机。
如果是对于一般的人,邺澧不会如此细致,甚至走一步看十步棋,帮路星星把未来可能遇到的问题都考虑到了。
但路星星毕竟是燕时洵的师侄,还一口一个“师婶”叫他叫得甜。
邺澧很满意,自然也不会吝啬分出一点温柔。
而路星星引动符咒的基底,也正是那一缕既保护他也伤害着他的鬼气。
只是鬼气入侵经脉的疼痛,就像是千根针同时扎穿血管,此间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
路星星疼得满头大汗,肌肉都在颤抖,就连脊背都下意识弯了下来,弓得像只虾米一样。
但即便如此,他口中的符咒却依旧没有停。
恶鬼从白纸湖出,怀着对人间最深重的恶意和怨恨。
以往数千年一直如过街老鼠的经历,它们忍耐到了头,一直被驱鬼者压制和驱赶的怨气,终于都能在现在报复回来。
恶鬼当然不会放过现在最好的报复机会。
它们有着鬼道赋予的“人”的身份,无论它们对生人做出什么事,天地也都会认为是正常的。
即便是杀光所有生人,天地也只会判定为是在“杀鬼”,而不会追查恶鬼做出惩罚。
路星星的符咒虽然生效,却抵不过恶鬼前赴后继的冲撞。
被阻止,再次激怒了恶鬼。
它们凄厉的嘶吼着,无机质的浑浊眼珠死死盯着路星星,恨得几乎有脓血从眼睛里流淌下来,想要把路星星从保护罩后面抓出来撕碎,就连攻击也越发狂暴不留余力。
在这样的猛攻之下,路星星只能继续拼命榨取自己的力量。
鲜红的血液从路星星的嘴角悄无声息的流淌下来,将他本来苍白的嘴唇也染得艳丽。
但更糟糕的是,符咒开始被攻破。
因为力量补足的不及时,无法支撑符咒完全展现力量,所以保护罩开始有破损出现。
细小的裂缝在空气中缓缓蔓延,谁都没有发现。
但是一直从四面八方不间断攻击的恶鬼,却很快就在攻击之下发现了这个问题。
它们咧开恶意狰狞的笑,看着还对此一无所知的众人,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撕扯生人血肉下肚的场面。
恶鬼开始向保护罩破损的地方聚集,集中力量攻击薄弱之处,原本细小的裂缝很快就被撕扯得越来越大。
终于——“哗啦!”
像是玻璃被击碎,清脆的破碎声如一记重拳,打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们下意识转头向声音来源的地方看去,脸上还带着错愕的神情,就眼睁睁的看着恶鬼从破开大洞的保护着攀爬了进来,桀桀笑着靠近众人。
下意识发出的尖利惊叫声此起彼伏。
南天一把拨开身边人,一手握着织物,一手直指向那率先冲进来的几只恶鬼,口中念念有词,施展起南溟山的控鬼之术。
虽然南天这个半路出家的神婆只能算是半吊子,但好在有惊无险,他的控鬼之术勉强起了效果。
恶鬼被控制着开始自相残杀,又把旁边的恶鬼全都扔到了外面。
仅剩的最后一只恶鬼,也被南天毫不客气的掀了天灵盖,当场做了简易的驱鬼术法,让恶鬼杀了它自己后,又用狰狞腐烂的尸骸堵在了那道破开的大洞上,制止了后面循着味道找过来的恶鬼冲进来。
但这只是暂缓危机的方法,依旧治标不治本。
南天喘了口气,就赶紧焦急的扬声向路星星说明情况,并说必须要杀死这些恶鬼,否则这么一直堵着,到最后只会到处漏洞。筛子一样想堵都堵不上的时候,再想要做什么就太晚了。
“来不及了,没有那些时间,也没有那样的力量。”
随着力量的流失,路星星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像是老旧电视机抽象的雪花点一样,让他渐渐看不清了眼前的东西。
他甚至连移动身躯都做不到,完全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着。
鲜血染红了路星星的牙齿,让他每说一句话都能清晰的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就连说话这样简单的事情,对此刻的他来说都变得奢侈。
血液顺着下颔和脖颈流淌,染透了衣服,也将路星星衬得格外惨白,纸片一样毫无生气可言。
路星星深呼吸了几下倒过一口气,豁出去下定了决心。
“南天,你带他们所有人走,我来拖住这些垃圾,你带所有人往皮影博物馆走,不是说海云观的道长在那里吗?去向他们寻求帮助。”
话出口之后,路星星反而变得更加平静,心如止水没有一丝波澜。
南天焦急的看了眼越来越向这里围过来的恶鬼,也很快就意识到,路星星所说的方法是现在最可行有效的了。
但,只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星星,你呢?”
南天追问:“你怎么办?”
路星星勾了勾唇角,牵扯的肌肉立刻让他疼得眼前发黑。
但他依旧稳稳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只留给所有人一个背影,不让他们看到自己强撑的力竭。
“你们先走,我马上追过来。”
路星星艰难的咽下一口血沫,声音里甚至带上了笑意:“不用担心,我可是海云观的道士。我师父是宋一道长,我师叔是燕时洵,你还怕什么?”
见路星星甚至有心情在臭屁的自夸,南天一边哭笑不得,觉得这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说这个,一边又稍稍放下心来。
南天最后深深看了路星星一眼,终于一咬牙,拽着身边人就往前跑:“走!”
一旦被恶鬼盯上,就很难脱身。
即便是海云观已经出师的成熟道长,每年也都会因为邪祟鬼怪而有伤亡。
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把没有自保力量的普通人送到安全之地。然后再折回来,接应断后的道士。
南天在跑动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路星星,心里暗暗祈祷路星星一定要撑住,等他回来!
众人虽然不愿意让路星星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样的险境,但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在驱邪杀鬼上一点忙也帮不上,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不拖累旁人。
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
他们只能拼命的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再痛再累也不能停下来,用最快的速度与海云观道长汇合。
然后再让道长回来救路星星。
但被所有人挂念着的路星星,却直到他们离开,也始终没有回头,依旧在硬撑着符咒,将本来想要追过去的恶鬼全都拦截下来。
“怎么可能让你们过去,垃圾。”
路星星咧开满是鲜血的口腔,笑起来时带着疯狂的狠戾,语气不屑:“没见过想吃唐僧肉的小妖怪都是什么下场吗?盯上我们,是你们找错人了,就算死了也自认倒霉吧。”
最开始冲过去想要追杀众人的恶鬼在挣扎后,发现了符咒一时半会难以破解。
于是后面的恶鬼改换了目标。
几百双空洞无神的眼珠,在黑暗中冷冷的注视着路星星,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路星星却丝毫没有畏惧,反而在看到众人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不见的时候,终于能够松了口气。
他的大腿肌肉都在剧烈颤抖,甚至难以支撑他继续站立。
可路星星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坚持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让所有人跑得再远一点,直到回到安全的地方。
经脉中的鬼气耗尽,路星星就拼上自己的生机,赌上自己的神魂。
即便他的太阳穴已经针扎一样的痛,耳边除了“滋滋”的杂音再也听不到别的,眼前一片黑暗全然失明。
可他依然在笑。
“鬼邪……别妄想压过生人。”
路星星笑得恣肆:“你们知道我师叔师婶是谁吗?”
就算他死在这里……燕哥会帮他复仇,会帮他将尸体带回海云观。
一如曾经他见过的那些棺木回到海云观的道长。
疲惫很快侵蚀每一寸神经和肌肉,路星星的意志力再强撑,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
温度随着力量一同迅速流失,他整个人已经冷得和冷柜中的尸体一般。
但在意识跌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路星星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很多年前,他得了音乐大奖的那一天,回到海云观却看到了中庭停放的棺木。
那时,他躲在廊柱后,第一次感受到彻骨的震撼与惊愕,亲眼看清了海云观的人,到底在坚持什么。
于无人的角落,青年向着棺木深深躬身。
您没有走完的道,您没有做完的事情,就是我的道。
他想。
而现在……
阴冷山风呼啸着卷起路星星的衣衫,他却再也感受不到冷,反而泛起一丝丝的暖意。
今夜,和记忆中的那一晚,好像啊……同样的清朗,有风吹过。
路星星喟叹般,脱力的身躯无可抑制的向后倒去。
他的唇边,却勾起了轻浅笑意。
燕哥……师叔,如果我这一次没有挺过去,一定要带我回家,不要让我一个人孤孤零零留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忽然很后悔,以前没有好好跟着师父学习。不知道师父得知他死亡的消息,会不会哭啊?还是,会生气的骂他,觉得他给海云观丢了脸?
路星星很想亲眼看看。
“嘭——!”
……
“嘭!”
桃木剑抽离,木雕应声倒地不起。
马道长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踉跄了几步后退。
他手里提着的桃木剑,已经完全被污血覆盖,顺着剑身淌进手掌里,甚至滑得让他有些握不住。
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斗,让所有人都很疲惫。
到了现在,无论是马道长还是王道长,都已经处在力竭边缘,只是凭着惯性,依旧在机械的挥动着桃木剑,将觊觎他们血肉的活嘴活眼木雕清扫出去。
白霜更是被之前的偷袭吓得面无人色。
谁都没有想到,木雕竟然会从泥泞的湿地下面冒出来。它猛地拽住白霜的脚腕,就想将白霜拖进地底。
要不是王道长手疾眼快,白霜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这件事也刷新了所有人对于活嘴活眼木雕的判断,真正见识到了那些木雕毫无人性的残酷。
甚至有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提议,让两位道长不要再顾虑什么木雕可能是幻象其实是人的问题了,干脆一视同仁,来一个杀一个。
宁可错杀一个,不能放过一个,威胁到所有人的生命。
但这个提议被马道长严辞拒绝了。
“我知道大家在担忧,但是我们是生命,对面的人也是生命,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马道长皱眉,严厉道:“用杀死别人为代价来保存自己的性命,又与恶鬼何异?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以为做出了这种事,还能逃过天地的法眼吗?”
“因果终究有归处,不能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见马道长态度如此坚硬,那个提议的工作人员悻悻不说话了。
不过他看着马道长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不满,觉得对方这么一顿说自己,让他在同事们眼前有些丢了脸面。
但马道长和王道长对视,也都看清了对方的无奈。
他们之所以会如此疲惫,就是因为在对付这些木雕的同时,还必须先要分清那到底真的是木雕,还是被伪装成木雕的生命。
已经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和另外的一部分人,被分隔在了两个空间,互相以为对方是恶鬼。
鬼道想要看到的,就是他们自相残杀的场面。
道长们又怎能如了鬼道的愿。
不过这样下去,也确实不是个解决的办法。
马道长能够清晰的感知到体内力量的流失,他冷静的判断了一下,认为自己最多还能再撑几个小时。
等越过了身体和力量的极限,他也有心无力,即便压榨海绵一样挤压力量,也很难再做什么了。
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找到一条生路。
“既然鬼道可以将对面的人伪装成木雕让我们看到,最起码说明一件事——两个空间的人,并非彻底被隔绝在两边。”
王道长眉头紧皱,苦苦思索:“那如果,我们反向利用这一点连接呢?”
马道长心中一惊:“你是说,我们主动去和鬼替换身份,走它们的路,去往另一边?”
“或者对面的人来到我们这边也行,反正我看这两边应该都不是现实,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棘手。”
王道长接过话继续说:“想必对面现在和我们是一样的为难,搞不清到底是人是鬼,行事受限。鬼道利用的,不就是这一点吗?那只要我们所有人在一边,最起码就不用这样束手束脚了。”
马道长本来错愕的觉得王道长的提议太过大胆,但是他想了想,又觉得有道理。
海云观的道长们身经百战,并不是说面对鬼怪毫无应对的力量。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分不清对面的到底是该杀的鬼,还是本应该保护的人。
只要解决了这个,让道长们可以发挥全力,那结果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马道长稍一思索,立刻就拍板做了决定:“行,来吧。”
他一咬牙,道:“一直这么拖着根本就不是个办法,燕道友那边不知道还有多久,最起码在他解决了鬼道的问题之前,我们要确保没有其他事情再拖累他的精力。”
海云观从来都只有主动出击解决困难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豁出去一战,或许还有更大的生机。
做了决定之后,马道长立刻和王道长联手。
两人相对而立,同时手中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试图向四方鬼神借力。
只不过在提及请借力的神明时,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的异口同声:“今谨请酆都燕时洵……”
马道长想起之前宋一道长和他说过的,只要将符咒中请借力的神明换成燕时洵的真名,就能成功借到力量的奇事,就算之前不相信,现在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豁出去试试了。
而当符咒散落在空气中之后,两人惊愕的发现,天地竟然真的给了他们回应!
天地似乎对燕时洵这个名字有着出乎意料的关注,只要提及燕时洵,即便此时大道在与鬼道相争相斗,却还是抽出了注意力看向这里。
即便大道现在被鬼道压制,能够给两位道长的回应有限,但符咒,却是扎扎实实的起了效果。
在他们两人之间,气流涌动相撞,形成的微风掀起他们的道袍。
太极鱼的图案在两人手中缓缓成形,生与死循环,力量交互相融。
原本趁着两人停了下来而发起攻击的木雕中,忽然有几具木雕僵硬的停在了半途。
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众人也都注意到了那几具木雕的异常,疑惑的向那里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缕轻烟从木雕身上飘出来,带着烧焦后的木头味道。
白霜耸着鼻子猛地嗅了嗅,然后惊愕的发现,那木头味道里竟然没有已经快要让她麻木了的血腥味,反而像是走进了一座森林中那样,是纯粹的木质。
像是被点燃了的木头。
而下一刻发生的事情,也解答了白霜的疑惑。
最开始只是一撮微弱得风一吹就会熄灭的小火苗。
然后,火焰迅速蔓延,将整具木雕都包裹其中,“呼!”的猛烈燃烧起来,火舌窜出几米高。
人形的阴影静立在火焰中,却没有任何挣扎。
不少人惊呼了一声,颇有些反胃的捂住了嘴巴。
这样的场景,实在太像是真人在火焰中被烧死了,让他们即便清楚那不过是一具木雕,但脑子仍旧有着自己的联想。
鬼道并没有料到两位道长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就连其他那些木雕也都连带着停了下来,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它们空洞的眼珠盯着火焰,似乎在因此而吃惊。
火焰跳动的亮光映在众人的脸上,但谁都没敢发出声音。
一时间,荒村中只剩下了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焦黑的木头很快就失去了支撑力,向地面砸去,酥脆的木质在落地的瞬间被砸碎成满地黑色木屑。
马道长只抽空瞥了一眼,就又继续专心于眼前的阵法。
阵法已经逐步在生效,原本因为鬼道的存在而使得他们被蒙蔽的视野,也逐渐恢复了真实。
马道长很快就看清,那些没有被火焰烧灼成灰烬的木雕里,都隐约有着血肉的人形轮廓,反倒是那些灰烬里,并没有人骨一类的东西。
他顿时了然微笑起来。
而这时,也有声音平白出现在耳边。
“这是什么?”
“有一些活嘴活眼木雕在自燃……等等!这不是我们之前判断是生人的那些吗?”
“怎么回事?对面好像出现了什么变故!”
在听到声音的时候,王道长立刻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他听出来了,这些声音都很耳熟,正是海云观其他道长的声音!
他们成功了!
王道长赶紧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扬声向对面喊道:“我和马道友在这里,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也都在我这边!你们之前被迷惑的恶鬼,就是我们!”
对面在听到这声音后,明显安静了一瞬。
随即,对面立刻骚动了起来,开始有各种各样的杂音响起,似乎有人在跑动,在向一处聚集,还有恶鬼凄厉的惨叫。
看来,马道长和王道长的方法不仅有了实际的效果,还顺便帮对面也排除了一下真实性,让他们分辨出了真正的恶鬼是哪些。
于是对面不再束手束脚,而是大开大合的清理杀死那些木雕。
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你们再坚持一下!我们这边人多,帮你们一起将阵法扩大,你们所有人都通过阵法过来这边!”
显然,对面也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样的情况,立刻加入了两位道长的队伍中。
守望相助。
马道长终于有了笑模样,扬声说好。
由李道长带队进入荒村的那些道长,是来自海云观的增援。
在海云观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几乎抽调出了所有的精锐力量派往白纸湖,每一位道长都成名已久,外界权贵争相邀请都不一定能请得动。
这股力量,是绝对的中流砥柱。
虽然因为鬼道想要趁乱入侵大道,因此选中了曾经感悟天地窥见大道的李道长,让那些道长们的处境艰难了很多。
但是与几乎力竭还要保护众人的马王两位道长相比,已经好了太多。
有了更多的道长加入,阵法很快就被扩大。
两个原本被鬼道故意隔在两边的空间,开始以活嘴活眼木雕为连接点,被打通而相连了起来。
那边的道长也立刻跳了过来,担忧的查看情况。
到这种时候,马道长才终于能够稍微松了口气。
“先把节目组的人撤离。”
马道长笑着道:“麻烦道友在前面带路,让对面接应一下了。”
那道长点了点头:“这边的阵法还需要你们再撑一下,我们很快就把所有人撤离到那边,然后你们再过来。”
王道长没有任何异议的点了头,不仅没有不满,反倒对这位道长很是赞赏,觉得对方很能分清什么是最重要的。
白霜在听到道长的话时,简直喜极而泣:“我们终于得救了吗!”
那道长快步向她走来,笑着安慰她道:“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相信我们。”
节目组众人开始一个个被从这边撤离,道长有力的臂膀撑着被惊吓到的众人,从阵法中顺利的穿过去,被对面等待着的道长们接应下来。
救援在有序进行着。
白霜在撤离之前,担忧的回过头问马道长:“那道长,你们怎么办?”
马道长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们,你们先过去,就已经很帮我们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可以自己来。”
白霜担心的看了两位道长几眼,也不敢多耽误时间,赶紧被道长送到另一边。
那道长见所有人都被撤离,也沉稳的向马道长点了点头:“马道友伤得太重了,你先过去,这里的阵法换我来撑。”
马道长看了一眼王道长,默契十足的一点头,谁都对这个最有利于局面的决定没有异议。
他短促的答了声好,立刻就准备将手中苦苦支撑着的阵法,交到道长的手中。
可这个时候,异变突生。
天地回应马道长的力量有限,能够支撑到现在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又加上他们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因为打了鬼道一个措手不及。
而现在,天地给他们的力量在消耗下降,鬼道却已经反应了过来,在做出反应,斩断木雕之间的链接。
本来就是为了让两边自相残杀所做的局,现在局被人破了,那木雕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鬼道当即冷酷的抛弃了木雕。
像是随手将失去了价值的棋子扔进火焰,当做柴火一般。
并且这时,鬼道也发觉了自身的不对劲。
它的力量在迅速衰弱。
……承载它的旧酆都,出事了。
釜底抽薪。
鬼道恨得几乎想要直接冲进旧酆都,将毁了它计划的燕时洵直接杀死,但理智还是让它只能含恨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开始归拢力量,将原本扩散到整个西南的力量,全部收拢回到白纸湖,拼尽全力去支撑根基。
否则,根基动摇,鬼道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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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弃棋的活嘴活眼木雕“呼!”的燃起了大火。
恶鬼在火焰中哀嚎,腐尸皮肉翻卷,恶臭的血肉烧焦味道传了过来。
但对几名道长而言,最致命的是——
在木雕这个连接点之上做出的阵法,也在剧烈晃动着,眼看就要失效。
电光火石之间,那道长眼疾手快,猛地一推马道长,一掌将他拍进了阵法中。
马道长的脸上还维持着错愕的表情,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跌入了阵法中。
眼前有金光闪过,失重感令心跳加速。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拽住那道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然后,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马道长这才察觉到,自己脚下已经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他在外力的帮助下堪堪站稳,就赶忙抬头向阵法看去。
但是在刚刚的剧烈摇晃中,阵法已经失效。
链接两个空间的连接点被断开。
三名道长中,只有他被及时退了出来,赶在最后一个穿行过阵法,成功抵达到了这一边。
但那位去接应他们的道长,以及王道长……却没能来得及过来。
他们被留在了那边的空间里。
“等,等等!”
马道长惊得声音变了调:“还有两位道友在那边!”
旁边的道长静默一瞬,然后叹了口气:“想要在鬼道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确实有风险,这是我们必须要承受的。”
“总好过阵法关闭的时候,他们刚好在阵法中。”
道长安慰的拍了拍马道长的肩膀,道:“相信你的同门,相信海云观的实力。他们只要还活着,就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马道长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发现,包括接住自己的这位道长在内,周围的道长虽然人数众多且都是得道高功,但是所有道长的脸上,都有沉痛之色。
并不像是针对王道长的,而是……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发生了什么。
要不然,这边的道长也不会做出如此果断的决定,并且认为王道长两人能够自救。
就好像,他们自己也在期冀着什么一样。
马道长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发生了什么?”
被问到的道长没有说话,却先红了眼眶,然后偏过头去。
其余道长也都沉默站在原地,低低的垂着头不愿意说话。
马道长发现,所有道长都在哭。
眼泪安静的从他们的脸上滑落,砸在道袍上,晕开一片湿痕。
即便是皮肉翻卷白骨狰狞的重伤也不曾喊过疼的道长,此刻却像是迷了路的孩子一般,在为离去却再也追不回来的人哭泣送行。
刚刚还因为得救而欢呼雀跃的节目组众人,也因为这种氛围而意识到了什么,安静了下来。
明明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荒村里,却只剩下一片死寂。
唯有木雕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响。
却显得这方天地越发的孤寂寒冷。
所有道长都强忍着悲伤,睁着遍布着红血丝的眼睛,在看向同一个方向。
马道长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身躯也随之僵硬住了。
是了,鬼道这么严重的事情,李道长也应该过来才对。但是他似乎,并没有看到李道长。
那……李道长,去了哪里?
马道长僵硬着身躯,缓缓转身,也向道长们看着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
在地面上的巨大阵法中,须发皆白的老道长盘腿打坐在阵法正中央,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而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畅快的笑容,像是达成了他的计划。
夜风轻轻吹拂起他散落下来的发丝,却吹不动他沁满了鲜血的衣袍。
血液沿着老道长的心口流了满地,将整片阵法中的土地都沁成了黑红色。
玄妙的纹路阵法仍旧留在地面上,画出阵法的那个人,却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一瞬间,马道长的眼瞳紧缩,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百年来,一直被所有道士都视为道标,备受崇敬的李道长,竟然……
乘鹤西去。
可,怎么可能呢?
是鬼道吗?杀了李道长的存在?
“李道长……师叔祖……”
马道长恍惚没有实感,踉跄的跌坐在地。
节目组众人在看清这一幕的时候,也都惊呆了。
他们虽然都是普通人,但得益于燕时洵出身海云观,又因为节目而多有与特殊部门接触的机会,所以也都大致知道李道长在海云观的地位,知道这位道长是当世最强。
对于这样的人物,他们一直都下意识的觉得,他是不会死的,会一直活下去,为所有人撑起天地。
可万万没想到……
白霜等人顿时都红了眼,更有人哭得泣不成声。
道长们抑制不住悲伤,不忍见到这种场面,也都别过脸去不愿再看。
许久,一名道长吸了吸鼻子,抬手用衣袖狠狠擦掉了脸上被夜风吹得冰冷的眼泪,然后大跨步走了过去,拉着马道长的衣袖就要将他拽起来。
“起来!李道长是为了让我们,让我们有机会救回西南,才会这么做的。”
道长哽咽道:“我们不能浪费李道长为我们争取到的生机。”
但在一片哭声中,李道长的眼睛,却忽然抖了抖。
第311章 晋江
李道长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旧酆都地狱走一遭,也证实了李道长的想法。
他引动天地间万物生灵向生的意志,在最没有希望的死局中,硬生生劈开了一条生路,毁掉了鬼道对于千里山河的掌控野望,使得鬼道能够操控的范围巨幅缩小,顷刻间便只剩下了西南这一片土地。
因为承载鬼道的旧酆都一直躲避大道,苟活在西南大地,因此鬼气早已经在千年时间内,向下一直渗透进了地脉,将这片土地牢牢抓在手里。
即便是李道长,一时之间,也很难撼动鬼道对西南大地的掌控。
但是,李道长的所作所为,已经相当于在鬼道眼看着就要成功的时候,斩断了鬼道向上的路,让它瞬间失去了与大道相争的资格。
因此,鬼道对李道长的恨意,甚至远远超过了对李乘云的恨。
鬼道判定李道长罪孽深重,将他扔进了最底层地狱,想要将李道长和燕时洵一并杀死。
可鬼道没有想到的是——
天地大道,酆都鬼神,万物生灵。
全都站在燕时洵身后。
除了鬼魂,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存在愿意支持鬼道。
不,就连很多含冤而死不得复仇的鬼魂,也怨恨着鬼道,愿意帮助燕时洵对付旧酆都。
天平的另一边,砝码一再加重。
燕时洵肩负着大道和所有生命对他的期许,将他们的希望化为力量,在鬼道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竟然绝地反杀,摧毁了旧酆都。
能够亲眼看到那一幕,李道长深觉,自己已经无憾。
朝闻道,夕死可矣。
更何况是在危局之中挽救大道。
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甚至魂飞魄散,再也无法投胎转世的准备。
可是,李道长怎么会防备自己最喜欢的小师弟?
在被李乘云推离地狱的下一刻,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李道长就猛地反应了过来,李乘云想要做的是什么。
但是,他宁愿小师弟是要杀了他,也不愿意抢占小师弟的生机!
李道长目眦欲裂,拼了命的伸手向李乘云,想要将这份生机还给他。
可惜,太晚了。
狂风呼啸,魂魄迅速飞离,蒙蒙白雾笼罩一切。
等李道长经历了漫长的失重感后,就猛地一震,感觉到了自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中。
原本轻盈的魂魄被肉身拉扯住,变得沉重,但魂魄还是抖了抖,被发凉的身躯冻得有些发抖。
李道长:……这是什么诡异的体验,就算我下过阴也上过天魂魄出窍巡游大地,但这种感受,还真是第一次。
当他还在心里嘀咕着应该多穿点保保温,尸体的温度实在冷得魂魄受不了的时候,就听到了从耳边传来的哀哀低泣声。
没等李道长想明白呢,就听到有人喊自己。
“师叔,师叔!怎么就去了。”
“李道长身死,但我们要继承李道长坚守的道,继续做李道长没有完成的事。”
“师叔祖啊呜呜呜……”
李道长:…………
“哭什么哭!这么早哭丧给我听呢!”
李道长忍不住暴躁出声骂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做完,还继承?你小子想都别想!”
众人:“呜呜呜……呃。”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来着?
众人呆滞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的悲伤还留了一半,就看到刚刚还坐化在阵法中的李道长,竟然又睁开了眼睛。
不仅如此,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连骂起人来也依旧中气十足,丝毫看不出刚刚那副生机断绝呼吸全无的样子。
众人:…………???
就连海云观的道长们,都呆愣在了原地,好半天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即便是驱鬼者,甚至是国内三大观之一的海云观,也从未听说过有死而复生的事情啊。
生与死之间的界限是绝对的,就算是鬼神能够将刚咽了气的人送回来,那也是在尸身未凉、生机没有彻底断绝之前。
而且这种事情也只存在于古旧手札里,并没有人亲眼见过。
更何况李道长这种情况……
道长张开的大嘴好半天都合不上,口水流出来了都没发现。
魂魄被尸体冻得头疼的李道长一边揉着太阳穴,压压自己被哭出来的暴躁脾气,一边就看到了自家后辈的痴呆模样。
李道长顿时嫌弃的抬手指了指:“哭丧就罢了,你今年是三岁吗?还流口水,星星那臭小子都不流口水了。”
“怎么,你这满脸褶子的,还得给你准备个口水巾?”
被骂了的道长这才恍然回神,赶紧伸手去摸了摸自己嘴角,然后不太好意思的红了脸。
不过,看到李道长这副生机勃勃,骂人都和往常一样又凶又狠的样子,道长们也都高兴了起来。
就连被骂的道长也咧嘴傻笑着。
结果又被李道长嫌弃的瞥了一眼:“完了,还真傻了。等回去之后,你和星星那小子一起重学吧,我看你们两个也差不了几岁,一个比一个完蛋。”
道长高兴的直点头:“行行行,师祖您说什么都行,只要您……”
活着。
不管道长们年龄多大,在外的虚名又如何,但对他们而言,从他们还是个跟在屁股后面磕磕绊绊走的小道童开始,李道长就在海云观了,几十年未变。
对于所有人而言,李道长已经是海云观的象征。
有他在,他们所有人,就有可以回去和求助的地方,在踏进海云观大门的时候,就会有种被保护的心安感。
——那是,他们所有道士的道标。
李道长看清了众人的神色,也面容稍缓,直到他死这一次,是真的把这些后辈弟子吓坏了。
可他的小师弟,没了这份生机,又该如何……
想到李乘云,李道长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微拢的眉眼间有些悲伤。
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复生的机会不是菜市场讨价还价。
他虽然很想还给小师弟,事已至此,也已经无能为力。
李乘云能有这样的机会,不知道经受了多少痛苦,挽救了多少生命,大道才会留给李乘云选择的权力。
不可能再会有第二次。
李道长在阵法中枯坐片刻,才仰头长长的叹了口气,知道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小师弟了。
在旧酆都里那一面,都已经是天地仁慈的给了他们相见的机会,让他在错过了小师弟的死亡后,还有弥补的机会,见了他最后一眼。
李道长闭了闭眼,在小辈面前掩去所有的痛苦和短暂的脆弱。
当他一撩道袍站起身时,已经又是那个能够德高望重的老道长,眼神坚定,没有什么能够压垮他。
李道长扫过一眼,便发现比起自己死亡的时候,这里的人多了不少。除了马道长以外,还多了之前失踪的节目组众人。
最关键的是,荒村里的气场,变了。
虽然燕时洵毁掉了旧酆都核心,鬼道衰落乃至消亡是必然的结局,但是旧酆都毕竟在西南耕耘了千年,尤其是最为核心地带的白纸湖,想要彻底摆脱鬼道,还要些时间。
李道长无法掐算,只能招手喊了位道长过来,询问个清楚。
当听到王道长两位道长被落在了另一边空间,没来得及通过阵法过来时,李道长皱了皱眉。
但不等李道长开口说些什么,一位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见他好像有想法去接两位道长,顿时不高兴的抢了话,说:“那道长不是自愿留下的吗?现在回去救他也太浪费时间了,还不如赶快送我们离开呢。”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道长都觉得不舒服的眉头紧皱。
他们可以为了保护生命而付出生命,对此,他们并无怨恨,只会有以身殉道的幸福。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可以指着他们,说他们就应该去死。
有的事,自愿去做和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应该去做,相差太多。
马道长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眼看去时,顿时了然。
正是之前那个提议却被驳回的工作人员。
大概是因为不高兴被道长指责,所以心有怨气吧。
马道长顿觉索然无味,只是笑了笑便扔到了脑后,便继续向李道长说明情况。
倒是副导演和白霜等人,都明里暗里的看向那个工作人员,眼里带着不满。
综艺咖的眼里,更是明晃晃“看,这有个沙比”的意思。
工作人员还梗着脖子,觉得自己说的没错。但副导演已经暗自将此人记了下来,决定等回去就解除合作。
副导演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被救了命的恩情,得还。
这行当里,谁不知感恩,就注定走不远,他也不敢用这样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背后捅刀,不如早早和平分手。
工作人员还不知道,自己的记恨,会反噬到他自己身上。
但其他人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李道长在得知王道长身边还有另外一位道长后,便放下心来,淡淡的道:“既然都为人师了,自然要给他徒弟做个榜样,他可以自救,不需要我去做什么。”
“倒是……”
李道长好像感应到了什么。
他的心跳在缓慢的拉长,刚刚回到身躯内的魂魄尚未链接好,就又轻飘飘的向上升去,与天空流云比肩,脚下便是辽阔大地。
对此很有经验的李道长,很快就知道,这是他又一次感悟天地。
只是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未来。
而是现在。
——正在火焰中燃烧着的路星星。
青年满口鲜血,脸色惨白,已经没有了李道长熟悉的意气风发和嬉笑活泼,只剩下将死时的惨淡和痛苦。
那孩子,在流泪,在颤抖啊。
李道长愣住了,低声喃喃:“星星……”
……
燕时洵从邺澧怀中挣脱出来时,颇花费了些时间,才将自己脸颊和耳朵上的红热消下去。
但即便如此,他一向不羁桀骜的俊容上,依旧残留着止不住的笑容,眼尾也带着一点粉晕,可以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刚刚或许经历了什么。
不过,和邺澧比起来,燕时洵已经算得上是克制。
邺澧的面容上依旧苍白没有血色,但当他看着燕时洵的时候,春水溪流在他眼中潺潺波荡,爱意无法掩饰。
哪怕是再迟钝的陌生人看到,也会明了,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刻入神魂的爱人。
邺澧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从燕时洵身上一寸寸向下扫过时,好像能透过黑色大衣看到下面。
存在感如此高的视线,燕时洵自然也察觉到了。
他转过眼眸瞥了眼邺澧,感受着自己在风中渐渐褪去温度的脸颊,嗤笑了一声道:“看什么呢?还不来干活?”
邺澧丝毫没有被抓了个正着的不自在,而是坦荡朝燕时洵一点头,笑言:“看美人。”
“我看到了人间最美的魂魄,但比这更加幸运的是,他是我已经拥入怀中的爱人。”
邺澧将音节从唇齿间碾过,又缓缓吐出:“时洵。”
他磁性的声线低沉带笑,如醇酒浓厚。
燕时洵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呼唤撞进了心里,顿时觉得自己被发丝掩藏住的耳廓,又重新热了起来。
李乘云在远处笑吟吟的看着两人,等燕时洵稍微平缓下情绪后,才施施然走过来。
他了解自家小洵,知道这孩子对于情感有多迟钝。明明对其余事情百无禁忌,再难的局面也能坚持下来,却唯独在情感这一面,毫无所觉。
当李乘云看到燕时洵在邺澧面前的状态时,心中就已经了然,知道对于这位酆都之主,自家小洵是真的动了感情了。
看来,酆都之主也做了不少事情啊……不容易。
李乘云笑含笑瞥过邺澧,邺澧也有所察觉,侧身向李乘云的方向,微微躬身致意。
“能让我家小洵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看来你做了不少努力,辛苦你了。”
李乘云在邺澧身边不远处站定了脚步,声线温润,轻声道:“我在死之前,一直都担心,在我死之后,以小洵那个不肯轻易接受他人的性子,会不会寂寞,身边有没有朋友陪伴……现在看,我也终于能放下心了。”
邺澧高大的身形一顿,他微垂下头颅,抿了抿唇,道:“并不辛苦,能够追求时洵的每分每秒,都是属于我的美好回忆,让我由衷的感觉到了人间的幸福。”
“只是您……”
邺澧抱歉的看向李乘云:“我没办法救您。”
即便是鬼神,也对早已经死亡多年,更是主动放弃回到人间机会的李乘云,无计可施。
邺澧知道李乘云对于燕时洵的重要性,即便他也会不高兴,觉得燕时洵没有把自己放在心里,但是他不会放任李乘云就此离开。
可是……
李乘云救回李道长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定局。
天地不会允许第二个死而复生的奇迹。
李乘云听懂了邺澧的意思,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轻声反问他道:“酆都之主,您觉得,我会在乎吗?”
“如今,大道已经重获力量,天地重归安宁。我唯一在乎的,也只剩下了小洵。”
李乘云目光中带着深切的关切与怀念,看向燕时洵的背影。
当年他离开时还年轻的孩子,已经成长到了足以支撑天地大道的程度,更胜于他。
李乘云轻笑着,眼眸温柔:“我希望他好,希望他可以过得幸福,有人陪伴他,让他永远也不要寂寞,不要孤身一人的冷漠。”
邺澧闻言,沉默了片刻,也抬眸看向燕时洵。
深切的爱意在他眼眸中晕开笑容,他郑重的向李乘云承诺道:“请您放心,我会让时洵幸福,直到天地崩塌,宇宙洪荒湮灭成尘。”
“爱意不休。”
“以邺澧之名,酆都天地见证。”
李乘云眨了眨眼眸,轻轻笑出声来:“这话啊,你要和小洵说,而不是和我说。鬼神通晓世间万事,怎么连追爱人都不会,还要我亲自教?”
“我了解我家小洵,他对别的都很敏锐,藏了百八十层的秘密,他都能挖出来。唯独感情这方面。”
他耸了耸肩:“你不直接告诉他,他根本不会意识到你在说什么。”
邺澧见怪不怪的笑了:“早有领略。”
李乘云抬眸看向邺澧,笑着微微点头:“那……我家小洵,以后就交给你了。”
“酆都之主,邺澧。”
邺澧微微躬身,语气是连面对大道都不曾有的郑重严肃:“谢谢您。”
至于燕时洵,他本来已经跃身跳入了深渊,准备去检查那巨兽残骸的情况。
却忽然打了个喷嚏,似有所觉的抬头。
燕时洵:“?”
第312章 晋江
深渊中,巨兽分崩离析,碎肉污血散落各处,生机在与鬼气相接触的瞬间,便燃起熊熊火焰。
燕时洵跃身跳入深渊时就已经在半空看好了下脚处,选了一块没有被污血碎肉覆盖的地方,轻盈避开火焰,稳稳落地。
微屈长腿缓冲冲击力之后,他缓缓起身,向着巨兽摔倒的地方走过去。
原本围在这附近的酆都阴兵,立刻都退避开,为燕时洵让出一条路来。
将士们身上缠绕着幽暗莹莹的绿光,在黑雾中沉默而高大,看不清真实的面容,使得他们看起来更为可怖。
但与他们足以止小儿夜啼的形象截然相反的,是在燕时洵经过时,他们隐蔽而不动声色看过去的好奇目光。
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指屈了屈,思考了两秒钟,还是顺着视线回看过去。
“我能察觉得到。”
燕时洵无奈的笑道:“你们是有什么事想要问我吗?”
距离燕时洵最近的那名阴兵,肉眼可见的僵硬住了。
周围的阴兵也都默默向后退了一步,看向那个被燕时洵现场抓住的阴兵时,视线里还带着同情。
明明是在战场上高大威猛的阴兵,但在燕时洵的注视下,莫名就是有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于是燕时洵善解人意的主动帮他问道:“你是想知道,我和邺澧是怎么认识的?”
阴兵惊恐的看向燕时洵,拼命摇头,示意自己不想……不敢知道!
周围的阴兵也都齐刷刷的向后退开一大步,唯恐下一个被燕时洵抓住的是自己。
燕时洵挑了挑眉,却没有终止话题,而是笑眯眯的上前一步,接着问道:“还是说,你想问我和邺澧为什么会在一起?”
阴兵:!!!救命!
其余阴兵:嘶——同僚太惨了。
燕时洵摸了摸下颔,思索道:“但如果是这个问题,我恐怕也没办法回答。”
他认真的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一向清晰有序的记忆里,竟然也没有完整的过程,能够帮助他想起整个与邺澧在一起的来龙去脉。
对于情感这方面的记忆,燕时洵总觉得糊里糊涂的。
他分明记得,邺澧是应聘了导演助理的陌生人,言谈中多有违和之处,让他心生警惕。但后来……后来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习惯了邺澧在自己身边的感觉。
无论什么时候,好像只要他一回身,就永远都能看到邺澧在向自己微笑。
是足够温暖的安心感。
燕时洵稀里糊涂的,好像也默认了这样的相处方式,甚至让邺澧住在自己家,后来又一间房。
如果单拿出来,每一步进展都让他觉得奇怪,但偏偏组合起来循序渐进,他又觉得很正常,好像就该是这样。
他站在原地沉吟良久,才从杂乱的思绪和记忆中,抽出一根线。
燕时洵:难不成,我被温水煮青蛙了吗……?
他本来是心情颇好的想要逗逗眼前这个格外紧张的阴兵,但没想到,反而让他回忆发觉了以前忽略掉的东西。
于是燕时洵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到底是怎么和邺澧在一起的。要不然,我还是去问问他好了。”
阴兵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燕时洵,心中只有一句话闪过。
完了。
阴兵:好像闯祸了!!!
燕时洵很快就放过了可怜兮兮的阴兵,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准备等离开旧酆都之后,再向邺澧,好,好,询,问。
他笑着扬了扬手,漫不经心的转过身:“行了,那个表情干什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随便聊聊天而已,不要在意。”
阴兵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动,目光追随着燕时洵的背影,直到看到他走进被火焰包围中的巨兽残骸,才觉得窒息感在慢慢消退。
几乎所有阴兵,都难得体会到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长出一口气,艰难的觉得,好像捞回了一条命。
但酆都阴兵再看向燕时洵时的目光,却充满了敬畏。
这位酆都未来的主人……也是个狠角色啊。
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生死之间走几遭。
这是酆都阴兵镇守生死阴阳的千年时间中,从未有过的惊险体验。
并且在短时间内,就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也是这一瞬间,燕时洵在酆都阴兵的心中,除了一个酆都夫人的模糊印象之外,更深深的将属于自己的震慑威严,刻在了将士们的心里。
将领:不敢惹不敢惹。
要是主将和夫人有一天打起来……他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阴兵彼此对视了一眼,心有戚戚。
燕时洵却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马丁靴踩踏过满地腥臭碎肉,碎石子被碾碎在鞋底,发出细碎的声音。
巨兽好像感觉到了有人在靠近,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破碎头颅,艰难的从一地碎肉中抬起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失去了对死亡的掌控,好像连巨兽都变得纯善了起来,仅剩的那只巨眼碎肉虚弱却清明澄澈。
宛如刚出生的婴儿。
没有人会忍心对这样的眼神出手,那会有种在伤害婴孩的罪孽感。
燕时洵却不为所动,只挑了挑眉,单手插兜在巨兽不远处站定了脚步。
“如果你想要求饶的话,可以省省力气了。”
燕时洵直视着那只代表生机的巨眼,漫不经心的道:“旁人不清楚,但承载鬼道的你应该很清楚,就此一夜,因鬼道而死的生命有多少。要是换个善良的人来,或许还愿意听一听你的辩解。但是。”
他轻声嗤笑:“你遇到的是我,我一向不擅长善良,只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巨兽静静的注视着燕时洵。
它已经虚弱到连动弹一下也做不到,又有阴兵围在一旁,已经注定翻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它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却依旧带着自信。
像是还有一张底牌没有被打出来。
良久,巨兽终于开口。
“你……”
它的声音沙哑粗粝,低沉的回响在整个地狱:“是要,亲手杀死你的师父吗?”
燕时洵闻言一愣,随即立刻皱紧了眉头追问:“什么意思?”
如果是其他话题,燕时洵只会漠然无视,手下败将,没有多废精力的必要。
但是涉及到李乘云,他就算心中怀疑,却还是不得不更加谨慎一些。
对于李乘云……即便是万分之一会伤害到他的可能,燕时洵也不想放任。
巨兽本就是一缕鬼神之力的具象化,在失去了从厉鬼手中掠夺的力量之后,反而让它从鬼怪回归到了更接近于鬼神的程度,也因此而看清了燕时洵的弱点。
不是邺澧或者张无病。
而是,李乘云。
巨兽看着燕时洵,眼珠里依旧是一片纯净的柔光,可它笑起来的声音,却是扯着满是血沫的嗓子,破风箱一般难听。
“如果你杀了我。”
巨兽的视线从燕时洵身上转开,向他身后遥遥看去,似乎在看着李乘云的方向:“李乘云也会和我一起死亡。”
那一瞬间,燕时洵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凉意从头顶一路向下,攥住了他的心脏。
李乘云虽然因为窥视大道而死,但在导致了他死亡的原因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就是旧酆都。
而大道不忍心让李乘云死亡,也借旧酆都的存在,给了李乘云一份生机。
他的残魂在旧酆都待了这许多年,早已经与旧酆都缠绕在一起,被绑在了这艘将要沉沦的破败巨轮上。
如果旧酆都彻底消亡,李乘云……也会随之一起,彻底死亡。
连一道残魂也留不下来。
燕时洵愣神站在原地,只觉得太阳穴疼得无法忍受,他不由得抬手去捂住额角,紧皱的眉眼间全是挣扎。
是……救师父,还是,彻底清扫旧酆都?
曾经李乘云死亡的时候,他没能在李乘云身边,这件事令他愧疚至今,甚至连滨海大学都被他视为痛苦的一部分,多年不曾回去看看,更不曾提及过。
可现在,有一个救回李乘云魂魄的机会摆在燕时洵面前。
他想要抓住。
但天平的另一边,却是大道众生……
巨兽看出了燕时洵的挣扎,立刻放低姿态,用人畜无害的模样适时补充道:“你不用顾虑我,你看看我的样子,哪里还能积攒起下一次的力量?只要你放过我一次,我保证,一定躲得远远的不让你看到我,不伤害任何生命。”
“鬼城我不要了,酆都之名我也不要了,我只是想要活着。”
借由巨兽之口,旧酆都灵智可怜巴巴的乞求燕时洵放过自己,说自己只想要一块小小的可容身之处就可以,绝不敢过多要求。
燕时洵放下手掌,眼神有些恍惚的看着巨兽。
虽然他的眉头依旧紧紧皱起,但却很难从他的面容看出他心中真实所想。
随着等待回答的时间变得漫长,原本胜券在握的巨兽,也不由得开始忐忑起来,疑惑难道自己的提议没有吸引力,还是看错了燕时洵的弱点?
在巨兽忐忑不安的注视下,燕时洵缓缓抬起有力的手臂,伸向巨兽的方向。
他的眼神从迷茫挣扎到坚定,似乎已经做出了他自己的判断。
巨兽顾不上自己破碎的身躯,连忙挣扎着仰起头向燕时洵道:“你杀了我,就等于亲手杀了你师父!”
燕时洵缓缓眨了下眼眸,语气中有着无法回到现实的飘忽感:“我不能让你留存下去……”
千年前,旧酆都从战场上逃离。
邺澧本来认为,大道会让旧酆都彻底消亡,因此离开西南,再未曾转身。
一切似乎都严实合缝,不会有任何差池。
但就是这一错开,旧酆都像是老鼠一样,摒弃了曾经执掌死亡的尊严和高高在上,仓皇躲避进阴暗处,拼尽全力逃离大道的追查。
这一逃,就是一千年。
甚至使得鬼道出现,差一点就取大道而代之。
燕时洵心中很清楚,如果现在放过旧酆都,以他师父李乘云的实力,几十年或者百年,就会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支撑魂魄,然后回到人间,可以投胎进入轮回,前往下一世。
而在放旧酆都离开的数百年甚至下一个千年的时间内,一切都会风平浪静,以旧酆都现在的虚弱来看,就算它真的还想要做什么,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就算有下一个鬼道,燕时洵也根本看不见。
甚至到那个时候,海云观还是否存在,世界又是如何走向……
没有人会知道,更无法亲眼看到。
于是,用旧酆都来换李乘云,就变成了一笔看似划算的交易。
可燕时洵想到的,却是那些因鬼道而死的生命。
如果按照旧酆都所说的那样做,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招致的灾难,不知何时就会找回来,卷土重来也有可能。
他应该狠下心,立刻除掉旧酆都的。
可……
燕时洵的手掌在颤抖。
鬼气凝实在他的手中,长剑从空气中显露锋芒,被他握在掌中时,却不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坚定。
在巨兽逐渐惊恐慌乱的注视下,燕时洵深呼吸了几口气,勉强想要使自己平静下来。
“斩草,必要除根。”
燕时洵轻声呢喃,不知道是说给旧酆都听,还是在说服自己:“如果我今日放过你,或许千年之后的后世弟子,会怨恨我,或许你会做出伤害生命的事情……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我不能,不能放你离开这里。”
抓到的老鼠如果不立刻杀死,很快就会重新溜回阴暗处,再难抓到。
对他而言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杀死旧酆都,可……
燕时洵的手掌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长剑。
但这时,却有一道温和的气息从旁靠近燕时洵。
温暖细腻的手掌握住了燕时洵的手,带着他一起握住长剑。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师父第一次教他练剑,带着他一起握住剑柄,笑着教导他。
燕时洵恍然回神,向旁边看去。
李乘云笑得温柔,眼眸中波光涟涟,如春水荡开波纹:“小洵,你说得没错。”
“你还记得,我在教你练剑的时候,是怎么告诉你的吗?”
他含笑点了点头,道:“用剑,绝不可以犹豫。在你的犹豫中,会错失所有局势。要稳,更要果决。”
“小洵,你在犹豫什么?”
李乘云轻叹道:“既然你下不了这个决心,那就让我来。”
话音落下,燕时洵就觉得自己的手被李乘云握着,带动着长剑挥向巨兽。
剑锋锐利,划破空气带起一阵嗡鸣。
雪色剑光闪了燕时洵的眼眸,让他微微眯起了眼,有湿意泛起在眼角。
“不——!!!!!”
巨兽惊恐的用尽全力嘶吼,想要最后殊死一搏。
但是李乘云的剑势如行云流水,绝没有半分停顿,顷刻间便已经直指目标,握着燕时洵的手一起,将长剑送入了巨兽最后一只眼睛里。
“噗呲!”
脓血爆开。
巨兽还维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死不瞑目的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
尘土飞扬,四分五裂。
它万万想不到,李乘云在明知道后果的情况下,却依旧连半点犹豫也没有,就亲手了结了它最后的希望。
北阴酆都大帝留存下来的最后一丝力量,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旧酆都城池的震动。
地狱中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脚下的震颤,还残余的恶鬼惊慌失色的奔逃。
众人茫然左顾右盼,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酆都阴兵,已经接到了命令,立刻展开了行动,将所有滞留在旧酆都千年的鬼魂,全都按照酆都鬼差的登记分类予以不同的处理。
罪孽深重无可拯救的,顷刻间便在酆都十万阴兵的铁蹄和刀下灰飞烟灭。
而被酆都鬼差初步判定为心有怨恨的鬼魂,则被从毁天灭地的震颤中保护了下来,被鬼差手中的锁魂链拴着,一步步离开陷落的城池,回到酆都,等待接受审判,迎来它们新的未来和人生。
有的厉鬼在哀嚎嘶吼,试图求饶,有的鬼魂却喜极而泣,对着酆都鬼差连连道谢。
无数鬼魂向着邺澧的方向,深深躬下了身。
邺澧高大的身躯仿佛山岳,撑着天空与人间,不曾倒塌。
但他的目光,却留在了不远处的燕时洵身上。
燕时洵还维持着握剑的姿势,看着巨兽在火焰中迅速消亡成一捧齑粉的模样,却怔愣无法回神。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张了张口,却连一个音节也没能吐露出来。
好半晌,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师父……”
话刚出口,眼泪就先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李乘云对此却很平静,他甚至轻轻笑了起来:“斩草,必除根。小洵,这不是你一向的行事风格吗?”
他慢慢松开燕时洵的手掌,微垂的眼眸间,有不舍的关切,却被浓密眼睫掩去,没有让燕时洵看到。
狂风吹拂起他的白衫,烈烈如白鹤振翅欲飞。
而李乘云笑吟吟的拢袖,看着燕时洵轻声道:“小洵,能够再见到你一眼,知道你过得好,有人爱你有人陪伴你,我已经很高兴。”
“就算魂飞魄散,我也得以安心的走。”
李乘云敛眸,向燕时洵微微点头:“谢谢你,小洵……你救了天地大道,也让我……”
有了留恋的人和家。
我好像没有向你说过。
我这一生啊,救过数不过来的生命,做过不知凡几的重要之事,似乎每一件都值得世俗的赞誉。
可我最引以为傲的……永远都是你,小洵。
——你是天地送给我的珍宝,让我从此真正有了家。也因为你,我深爱这广袤山河烟火人间,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守护人间所有生命的宁静幸福。
即便是死亡也甘愿。
整座城池轰然破碎,无数土块陷落,天地崩塌。
李乘云也笑着仰起头,坠落向身后的深渊。
“师父,师父,别走!”
燕时洵立刻扑过去,他拼了命的伸手,想要抓住李乘云的衣衫一角,却擦肩而过,只握住了一把空气。
他的眼眸赤红,眼泪止不住的流淌,坠在下颔又缓缓滴落。
打湿了黑色衬衫,晕开一片水渍。
李乘云却只是在坠落中,含笑着仰视着自己心爱的弟子。
然后,安心的阖了眼眸,放任自己坠落向最深的黑暗。
燕时洵只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空了一块。
“师父——!!!”
邺澧站在燕时洵身后,叹息着环住他的腰身,闭了眼,不忍再看。
第313章 晋江
人形雕塑造成的轰动,这一晚使得无数人从睡眠中惊醒,在惊恐中慌忙逃避,瑟瑟发抖的躲在家中,祈祷着这种事情赶快过去。
特殊部门第一时间将掌握的所有信息,全都上报到官方。而滨海市内,官方也派出了所有人手,优先保障所有人的安全。
社交平台上,有关于人形雕塑的消息和照片不断刷屏。
舆论小组迅速将求助信息分类,递到救援队那边,而对于另外一些消息,则进行良性引导,不让舆论陷入恐慌之中。
真真假假的猜测被舆论小组放出来,很快就顺利的引导舆论,而让那个恐怖的真相被淹没。
“不法分子用极端手段报复社会,想要装神弄鬼逃脱追捕”的消息,成为了大部分人的共识。
舆论小组也终于能够松了口气。
有知道真相的组员看着社交平台上更新极快的动态,心情复杂。
“组长,我们……真的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们吗?”
组员不忍心的向舆论组长询问道:“大家知道真相也没什么吧?他们一定会理解的。看着他们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今夜导致他们担惊受怕身陷险境的,到底什么,该去指责谁,我就觉得有些愧疚……”
忙了一整晚的舆论组长,一直在协调各个部门,将自己得知的消息递出去,又受到新的指令,再加上和各个平台之间的协商统一,好几个小时下来,说得嗓子都疼得磨出了血,却连口水都没喝上。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能够松口气,在没有电话响起的间隙,赶紧端起早已经冰凉的茶水喝了一口。
搪瓷缸里的茶泡了太久,又凉又苦。
舆论组长却只觉得喝到了甘泉一样幸福,瘫在椅子上长长的吐了口浊气。
然后他吐了吐嘴巴里的茶叶,沉稳的重新坐直身体,拉开抽屉,拿出了自己的宝贝梳子。
“你真的这样想?”
面对组员的质疑,舆论组长平静得过分:“你觉得,大家喜欢的,是真相吗?”
组员忍不住激动的反问:“难道不是吗?把所有人当傻子一样糊弄难道很好玩?抱歉,我觉得很恶心。”
因为组员没忍住提高了的声音,刚刚还其乐融融笑着交流的办公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很多人都错愕的向这边看来。
还有工作多年的组员忍不住站起来,忿忿不平的想要说什么反驳回去。
组长看到了,但他只是抬手朝那边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就重新看向身边的组员。
“真相和幸福,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组长坐在椅子上,沉稳的抬头看向组员:“很多人并没有接受真相的勇气,更喜欢善意温柔的谎言,即便是被编织出来的安稳,也想要得到。”
“即便知道真相的后果,是每日每夜因为惊恐而睡不着觉,一闭眼就能看到鬼魂在身边飘荡,草木皆兵一惊一乍,根本无法再回到正常安宁的日常生活……你也想要告诉他们吗?”
组长轻轻道:“你大概会觉得这是老人家的想法,不符合你年轻的思维,但是对于很多人而言,幸福安宁的家庭和日常,远远比真相更重要。我们在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的同时,也要保护他们的精神不被打扰。”
“真相和幸福,难以兼得。这是我年轻时打定主意进入舆论组的时候,就看到的事实。”
组员愣愣的看着组长,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组长却抓紧时间猛灌了一整杯凉水,冰得他抖了抖“嘶!”了一声,就赶忙将又响起来的电话接了起来。
“您好,特殊部门舆论组,对对,平台那边麻烦您费心了……”
见组长忙碌了起来,组员也只能转身,神情恍惚的往自己的座位上走。
旁边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我想让我的妻子孩子,家中衰老双亲,都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我不想听到我女儿哭着告诉我,她在床底下看到鬼,她觉得窗帘后面有鬼……就这么简单。”
组员抿了抿嘴巴。
当他抬头看到自己的电脑屏幕上,很多人都开心的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平安的消息时,看着那一张张照片里毫无阴霾的笑脸,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懂了。
组长抽空看了组员一眼,笑了下,然后用自己的宝贝梳子,珍惜的梳了梳自己仅剩下零星几根的头发。
组长:这是大毛,这是二毛,三毛……咦?我的二十九毛呢?是不是掉了?
组长:比起其他的,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头发,真羡慕年轻人浓密的头发,想要呜呜。
而在此期间,救援队和官方也共同联手,迅速将人们救出来,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可以避险的安全场所,和分布在各区救援人员的电话,都在社交平台上列了一长串,被所有人默契的转发,争取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看见。
已经得救的人们感受着官方带来的安心感,心中酸涩感动的同时,也在为其他人暗暗祈祷,希望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再也不会有人受伤。
作为安全场所其中之一的海云观,也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以往不允许游客进入的大殿和后院,全部开放给市民,道长们的衣服被褥也全都被紧急征用,发放给前来避险的人们,让他们在这寒风瑟瑟的冬夜,也能得到密不透风的温暖。
小道童在发放衣物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挠着通红的脸说希望大家别嫌弃。
但回应他的,都是善意的笑声。
“能够平安已经很感激了,小师父不要这样说。”
“是啊,能有海云观,真是太好了。”
也有年长的人在看到道袍上没来得及缝上的破损时,便向小道童要了针线盒,耐心的主动缝起了道袍。
小道童本想阻止,却被老奶奶握住了他被风吹得冰冷的手掌,慈祥的拍了拍,道:“没关系,就当是我在这里无聊找点事做。要是观里还有什么事,就尽请喊我帮忙,小师父。”
旁边人也都连连点头附和:“对!咱们这身强力壮的,光在这里受道长们保护,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别客气!尽管说。”
“没错,都这种时候了,大家当然要团结起来,共同对外。”
海云观内,一片笑呵呵的其乐融融。
虽然很多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是在今晚这样特殊的时刻,却都关怀彼此,如同家人和亲朋。
小道童愣了好久,然后飞速的眨着眼睛逼退眼睛里的泪光,赶紧向众人一拱手行礼道谢,就借口说要回去问问师父,赶紧在眼泪流淌下来之前转身跑了。
其余人都比小道童年长太多,看出了这孩子要哭出来的模样,却都善意的没有说破。
有人笑着摇头,有些感叹:“看起来和我家那皮猴子一个年龄,却已经这么稳重,能够在大师父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做到这种程度,太难得了,真是个好孩子。”
“是呀,想想看,虽然道长们一直在保护滨海市,但是,他们也是某人的孩子,也是血肉之躯啊……”
小道童在转过弯之后停下了脚步,听着从身后传来的温暖话语,眼泪终于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止都止不住的往下流。
这个年龄尚小的孩子,今天经历了太多同龄人没有见过的事情。
他见过蛮不讲理的香客母子,为之愤怒悲哀,却也看到了更多善良温暖的心,被一句关心感动得溃不成军。
监院打着电话步履匆匆的从观内走过,忽然就听到不远处的树里传来的嘤嘤嘤哭声。
监院猛地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下。
难不成……有鬼突破了山门,闯进观里来了?
他走过去拨开树叶,才发现是躲在这里偷偷哭的小道童。
监院顿时哭笑不得:“你在这做什么呢?不是让你去照顾来观内避险的市民吗?”
小道童赶忙用袖子胡乱擦了脸,吸了吸鼻子,抬起小花猫一样的脸,还带着一点哭腔的向监院解释。
即便手中有太多的工作堆积,等着他去处理。但是看着年龄小小的孩子说着自己一天的所见和感触,监院还是愿意分出时间给这孩子,温柔耐心的听他说话。
监院拍了拍小道童的发顶,柔和下语调,道:“记住你今天感受到的温暖,努力成为更优秀的道长,独当一面,去保护你今天感受到的温暖。然后,警惕你看到的自私利己,却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这是值得你保护的人间。”
监院看着小道童,就觉得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年轻的每一位道长。
他们都曾看到过人间的温暖,得到过善良人们的帮助,这份温暖,也成为了种在他们心里的种子。
当他们出师离开海云观,种子会被阅历浇灌,生根发芽,青松一般不曾弯折,成为支撑着他们咬牙淌涉过任何凶险痛苦的信念,最终成为他们所践行的道。
监院弯下腰,笑着抬手帮小道童擦去脸上的眼泪。
他知道,燕时洵和滨海市的人们,已经在这孩子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这孩子也会像如今的所有道长一样,战斗在鬼怪横行之地,将所有生命护在身后。
哪怕身死,在所不惜。
这就是……海云观数百年的传承啊。
监院笑着拍了拍小道童的肩膀:“好了孩子,去吧,擦擦脸喝口水,前面的人们还需要你。”
“嗯!”
小道童狠狠点了点头,向监院行了一礼,然后飞快的跑开了。
监院远远看着,紧绷了一夜的面容,也终于缓缓散开,不自觉的带上了轻松的笑意。
没有挂断的电话里,对面的官方人员也轻笑起来:“应该是李道长他们在西南白纸湖成功了,不仅滨海市的情况在好转,刚刚得到消息,西南那边作祟的人形雕像,也都恢复了正常。”
监院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天空,却眼睫抖了抖,有眼泪蓄在眼眶中。
官方人员虽然多与海云观打交道,但对修道一事,终究不像监院了解的这样透彻。他不知道的是,涉及大道,必有死亡。
海云观所有人,以及那些因李道长的感召而冲进群鬼中救人的驱鬼者们,他们在动身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可能会死亡的结局。
他们是在向着既定的死亡而行。
当官方人员说西南地区得到了控制时,监院先是安下心来,紧接着的反应,却是李道长以及海云观道长们的安危。
李道长……那位全海云观的祖师,拼着生机断绝的危险,得窥天地,预料到了鬼道将生,使得海云观和驱鬼者们能够有时间提前做准备,这才尽可能将伤亡降到了最低。
可对于鬼道而言,简直就会对李道长恨之入骨。
现在鬼道得到抑制,那,李道长呢?
会不会已经……
监院的心脏,沉甸甸的坠了下去。
但现在西南那边还没有传回来消息,一时也不能确定,监院怀有一丝侥幸的希冀,觉得或许还有一线可能,让李道长能够活下来呢?
想到燕时洵,监院暗暗对自己说,一定可以的,毕竟是恶鬼入骨相,天地之间仅剩的一线生机,也在西南白纸湖。
或许,奇迹也因此生发。
即便那生机再渺茫……他不愿意放弃。
监院缓缓转过身,看向不远处大殿中的威严神像,心中默诵经籍,为所有海云观的道长们,所有驱鬼者和民众祈福。
而在海云观的山门旁,兰泽看着前一刻还在冲撞大门的人形雕塑,竟然下一刻就都倒地不起,一时也愣住了。
因为海云观将所有道长都抽调了出去,派往西南白纸湖,就连还没有出师的年轻道士们,也都派往了滨海市内去保护人们,所以观内反而空荡了下来。
除了监院和一位道长主持大局,镇守大本营,就只剩下了小道童们。
这些小道童年纪都很小,放在外面还是应该背着书包上学的年龄,却已经要在这种危急时刻,担负起观内事物,保护前来避险的市民们,有序疏导市民,为他们提供食物衣物,忙得不可开交。
但因为海云观内聚集了大量的市民,属于生人的气息浓郁到方圆百里都能看到,所以还是引来了不少恶鬼。那些攻击市民的人形雕像,也都转而攻击起了海云观。
即便海云观在数百年的漫长历史中,由每一代道长们留下的阵法一层叠一层,死后残留的力量也都留在了海云观,继续守护后代弟子,这里堪称铜墙铁壁。
但是以往的道长们,毕竟没有料到海云观会遭遇鬼道取代大道这样的事。
鬼婴的怨恨蔓延滨海市,鬼气覆盖之下,使得所有阵法和驱鬼手段失效。
原本被层层阵法保护得密不透风的海云观,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保护,像是失去了蚌壳的珍珠。
如果厉鬼想要对海云观做些什么,那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轻易占据这座数百年传承的古老道观。
监院和留守的道长也在担忧,海云观是否会被那些恶鬼撞开,危及来此避难的市民。
但问题在于,海云观留守的力量有限,如果真面临那样的情况,恐怕也无法自救。
所以留在观内的兰泽立刻自告奋勇,主动请缨镇守山门。
他毕竟也是经历过千刀万剐之痛后形成的厉鬼,冲天的怨恨甚至可以引动阴路。
对于普通的恶鬼而言,兰泽是极为恐怖的存在。
而最重要的是,因为兰泽被燕时洵和海云观所救,所以他虽然为鬼,却对人间依旧怀抱着温柔善意,感激道长们为他所做的事情,想要回报道长们。
在鬼道之下,兰泽的力量大增,却没有将攻击指向人,反倒调转过来对准了群鬼。
属于兰泽的鬼气丝丝缕缕的将连带着海云观的整座山,全都包裹其中,代替那些失效的阵法,成为了海云观新的外壳。
任何想要靠近海云观的鬼魂,都会被兰泽毫不留情的斩杀在当场,灰飞烟灭。
恶鬼惊诧,厉声质问兰泽为什么要伤害同类,难道兰泽就不恨生人,不想把那些以往高高在上镇压它们的生人拽下来吗?
兰泽却瘪了瘪嘴巴,不高兴的反驳恶鬼:“不要侮辱我,谁和你们是同类?”
旁边的成景注视着自己的爱人,也笑着点头应是:“我家兰泽现在可是海云观编外道士呢。”
兰泽闻言,有些小骄傲的悄悄挺了挺胸膛。
而在兰泽的保护下,海云观也得以撑过一整夜的攻击,安然无恙。
刚刚看到那些人形雕像倒在地上,就像是重新变成了没有生机的死物时,兰泽还呆了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直到他发觉自己的力量开始衰弱,鬼气下降而周围阳气上升,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现在滨海市已经重新回到了大道之下,在逐渐恢复正常。
紧张了一整夜的兰泽,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累得瘫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燕先生,也该回来了吧。”
兰泽抬起头,笑着望向远方:“希望燕先生,一切顺利。”
成景微蹲下身,双手穿过兰泽腋下,将他稳稳的端起来,转身往海云观大门内走。
大道恢复正常,海云观的阵法也重新运转起来。现在已经不需要兰泽再继续保护海云观了,外面的阳气和阵法,反而会伤到身为厉鬼的兰泽。
所以成景第一时间就抱起脱力的兰泽,迅速准备回到观中兰泽的埋骨地。
“会的。”
成景的声音坚定,带着对燕时洵和所有海云观道长的信任:“万民所向,希望所在,必定会成功。”
在看到观内说笑着聊天,等待危机过去的市民们,兰泽也终于能放心的闭了眼,疲惫的窝在成景怀中,睡了过去。
监院看到成景,微笑着向他点点头,道:“谢谢。”
成景看了眼怀中昏睡过去的爱人,却向监院缓缓摇了摇头:“您客气了,如果没有燕先生和海云观,我们如今早已经是孤魂野鬼,相伴死亡的苦命鬼而已。道长们帮了我们,我们自然也要回报这份恩情。”
“我们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不值一提。”
监院定定的看着成景离开的背影,良久,他笑了起来。
他本来还在担忧鬼道会带来严重的灾难,但现在看,却是他自己眼界狭隘,看不到广袤无垠的天地了。
即便鬼道短暂的占据了优势又怎样?哪怕是泼天灾祸,所有人也能点亮一分自己的光和热,聚集在一处,依旧是足以比肩日月的不朽光辉。
承载着所有人的大道,注定不会陨落。
在想通的那一刻,监院感觉,自己长久卡着的瓶颈,竟然像是“哗啦”一声破碎了,一直止步无法向前的道,在他眼前豁然开朗。
电话那边的驱鬼者本来在等待监院的安排计划,却只听到了漫长沉默后的畅快轻笑。
他也被感染得笑了出来。
为终于扭转的局势。
虽然各门各派都响应了海云观的号召,让门下弟子全都去帮助人们,但是最危险的西南白纸湖,海云观却身先士卒,自己派去了大量的道长镇守白纸湖的危机,却不肯让其他门派的人前往。
毕竟一旦所有驱鬼者都死在那里,传承也就此断绝了。海云观想要为未来,保留一颗火种。
其他门派动容,也因此更加不留余力的挽救生命,奔走在西南和滨海市各处。
在鬼道逐渐消退的时候,留在滨海市的驱鬼者们,也慢慢发现了这一点,便赶紧联系海云观问清情况。
得到监院肯定的答复时,驱鬼者高兴得直跺脚,龇牙咧嘴脸都笑红了。
滨海市内的情况渐渐好转,那些威胁市民安全的人形雕像,都一个个摔倒在地,不动了。
就连那些从阴暗秽气之处钻出来的恶鬼,也都察觉到了迅速上升的阳气,赶忙惊慌失措的往回跑。
稍微慢一点,就灰飞烟灭。
天际泛白,晨光熹微。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后,一轮金红的朝日刺破黑暗,破开阴云缓缓升起。
刹那间,光芒万丈。
白金色的光芒散落下来,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照得明亮而毫无阴霾,让所有魑魅魍魉没有可以藏身之地。
紧张了一夜的人们,也终于能够走出家门,推开窗户,迎接新一天灿烂的阳光。
“这,这是安全了吗?”
有人愣愣的不敢置信,看到官方的人打开大门笑着告诉所有人可以回家了的时候,神情恍惚的追问:“我们已经安全了吗?”
“对!安全了!”
官方人员笑着重重点头,脸上的掩盖不住的高兴:“不法分子已经被全部扣押,大家都安全了,可以回家了!”
所有人慢慢反应了过来,喜极而泣:“太好了!”
“妈妈呜呜呜,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谢谢,谢谢你们!”
“走!回家!我来做早饭,吃顿好的压压惊!”
“妈妈我想吃你做的饭,我差点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吃饭了。”
哭声和欢呼声夹杂在一起,许多人激动的紧紧相拥。
官方人员也被这样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偷偷抹了抹眼角的眼泪。
但是在所有人都高兴的时候,却还有人处于极度的惊慌之中。
无人的小巷里,凄厉的喊叫声撕心裂肺。
年轻人仓皇从转角踉跄的跑过来,差点被石头绊倒也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不住的回头向后看去,惊恐到五官扭曲变形。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从半空落下,在小巷长满了青苔的石板上积成血泊。
浓郁的血腥气味散开。
一双手不断在空中胡乱挥舞,似乎是在求助挣扎。
但厉鬼却恶狠狠的咬住那人的喉管,不肯放松,赤红滚圆的眼珠里满是怨恨愤怒。
被咬穿了喉管的妇人无法呼吸,拼了命的张大嘴,却依旧进气少出气多,窒息着发出“嗬嗬”的气音。
那妇人……赫然就是之前去过海云观的香客。
她依旧在努力伸着头,往自己孩子逃跑的方向看去,虽然高兴孩子能够逃跑,但是当她看到自己孩子跑得那么果决没有半点犹豫,甚至脸上还带着庆幸的表情时,却一时间五味陈杂,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高兴。
虽然她爱着自己的孩子,宁可自己死也想要孩子活下去,但真的看到孩子半点不顾及她的安全,只是把她当成拦住危险的拦路石,说不失望心寒也是假的。
妇人本来带着自家孩子本来说说笑笑往家走,一路上一直在骂着海云观不帮他们的道长们,觉得可算是骂痛快了出了口恶气。
但还没等她高兴几分钟,就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这条在她家附近的小巷路,本来应该是几分钟就能穿行过去。
现在却长得看不到尽头,走了几十分钟也没有走完。
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墙角晃动的阴影,以及每一家墙头后隐隐探出来的人形轮廓。
它们静默得几乎与黑暗相融为一体,无声无息的令人毛骨悚然。
妇人拉扯着自己的孩子,拼命的想要往前跑。
年轻人不明所以,询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在惊慌中仍旧记得压低了声音,小小声提示孩子,好像有鬼盯上了他们。
年轻人被吓得不轻,下意识拔高了声调反问:“什么!有鬼!!!”
这一声,彻底惊动了群鬼。
刚刚还沉默对峙的局面立刻被打破,厉鬼从四面八方追杀两人。
母亲急得满头是汗,只能拼了命的跑,却不小心被石头绊住了脚,一下摔倒在地面上。
年轻人一看母亲摔倒了,第一反应不是转身扶母亲起来,他只是惊恐的看着马上就要追上来的狰狞厉鬼一眼,然后撒腿就跑。
而母亲则没有任何意外的被厉鬼抓到,立刻就咬穿了喉咙,血肉和魂魄全都被厉鬼大口吞吃。
鬼道衰微,所有鬼魂都对此有所感应。
它们瑟瑟发抖,却也知道大势已去,只能拼命的寻找能够躲藏的地方。
但与此同时,它们也尤为憎恨那个镇压了鬼道的存在。
——恶鬼入骨相。
以及,酆都之主。
它们自知根本不是那两者的对手,连鬼道都被那两者联手彻底镇压,又何况是它们这些鬼?
在其余普通人眼里,它们恐怖强大,无法对抗。但是在那两者眼中……它们不过是随手就可以碾死的蝼蚁。
力量为王的规则下,厉鬼有自知之明。
但是,却还有一个问题。
乌木神像。
乌木神像镇守过邪祟,更是酆都之主的另一具现化形象,对于残留有神像力量的东西,厉鬼同样恨之入骨。
它们趁着鬼道最后的势力,发泄愤怒一样,将乌木神像镇守过和存在过的地方,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但被乌木神像保护的人,大多都有驱鬼者继续接手保护,让厉鬼即便愤怒也无能为力,不敢再多做些什么引来大道的关注。
只有一个例外。
就是擅自从海云观偷跑出来的年轻人。
他曾经整个暑假都和乌木神像同处一室,并且本就在乌木神像的保护下躲过无数次死亡,可以说,他欠乌木神像的因果很深。
年轻人自己还在笑着怒骂海云观的道长们,觉得爽快,却看不见自己一身沾染的浓郁神像气息,让他在黑暗中行动时简直像个标靶,吸引来了附近所有的厉鬼。
它们憎恨的看着年轻人,嘶吼叫嚣着要杀死他。
听着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凄厉尖啸,年轻人被吓得跑得更快了。
他唯独庆幸的就是母亲摔倒那一下,也算是帮他挡了鬼,拖住了那些鬼的速度,让他有可以逃跑的机会。
而这个时候,第一个浮现在年轻人心里的,依旧是海云观。
他拼了命的朝小巷外面跑,想要跑去海云观寻求帮助。
眼看着巷口越来越近,年轻人的脸上也浮现出狂喜的神情。
然而下一刻——
“噗呲!”
一只枯骨鬼爪,从年轻人的胸膛穿胸而过。
血花飞溅。
年轻人只觉得胸口一痛,浑身的力量和温度都在快速流失,他张了张嘴,想要呼救,却连一个单音也发不出来。
当他艰难的低下头去看的时候,就看到在焦黑干枯的手爪上,有一团红色的东西,正在一收一缩的跳动,淋漓的鲜血洒了他一身。
这是……我的心脏吗?
年轻人迟钝的想着。
但剧痛之下,他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力量,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眼睁睁看着一道道鬼影从黑暗中摇晃着走出来,它们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深深的怨恨。
无数鬼魂扑向年轻人,很快就将他淹没其中,利齿撕咬着他的血肉,扯断他的魂魄吞下肚去,成为厉鬼的养分。
当年轻人恍惚从一个厉鬼口中听到“神像”时,他好像终于明白了导致他现在悲惨的罪魁祸首。
神像,神像!
年轻人恨得眼睛几乎滴出血来,想要回到半年前的暑假,把那尊神像砸个稀巴烂不让它再害自己。
可他忘了,在一同旅游的同学全都被邪祟杀死的时候,只有他一人,因为得乌木神像庇佑而活了下来。
但年轻人现在已经不去想那么多了。
疼痛麻痹了神经,覆盖了大脑,他已经无法再多想任何事情了。
先发现异常的,是居住在小巷旁边的居民。
他们在闻到血腥味之后,就赶紧给负责这附近的救援队员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等队员和驱鬼者立刻赶过来的时候,刚一进小巷,就被惊了一下。
——整团的阴影聚集在背阴的小巷里,在那团黑影下面,隐约有属于年轻人的手脚瘫在地面上,而咀嚼吞咽的声音从黑影之中传来。
驱鬼者大骇,连忙暴喝着跑过去:“干什么!滚开!”
队员眼尖,扫到在远处转角的砖石地面上,也有血液流淌,担忧那边也出了事就赶紧跑过去。
惊呼声随即传来。
“这边,这边还有一个人!”
冬日的天空格外晴朗凛冽,风吹过安静的小巷,这里的血腥气被外面所有人的欢呼和感谢声覆盖,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而社交平台上,报平安的动态一条条刷得飞快,很多人都在脱离了危险之后,赶紧发动态说明自己的位置和情况,在为周围其他人提供参考的同时,也想要让官方清楚的掌握各个地方的情况,以便于把力量集中到真正需要帮助地方去。
即便是普通人,也尽可能的想要做一些自己能够做到的小事,尽一分心,出一份力,共患难。
当太阳升起到天空,灿烂明亮的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鬼道已经彻底被大道压制,旧酆都不复存在。
天地重启,积攒了数千年的因果都清扫一空。
往日的沉闷阴翳荡然无存,就连空气都格外的凛冽清爽,好像还带着草木沁人心脾的清香。
不少人深深的呼吸,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涤荡干净了,积攒在身体里的压力和闷气全都化为浊气,缓缓吐出。
新的活力和生机注入体内。
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件事,并且分享都了社交平台上。
分享的人多了,甚至还出现了相关的热搜关键词#不要忘了呼吸#。
同样挂在热搜上的,还有几条是与“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相关的。
毕竟从官方公布的情况来看,西南地区也首当其冲,被不法分子攻击。
而这档节目这次的拍摄地点,刚好就在西南。
因为忙于逃跑躲避而没来得及看直播的节目粉丝,在脱离危险之后,就立刻想起节目组众人的安危,赶忙打开直播。
却只发现,直播镜头变成了一片无信号的雪花点提示。
节目的观众们懵了。
无法亲眼确认节目组众人的情况,再加上这档节目过去被所有人怜爱的倒霉程度,让很多人都开始担忧起节目组,觉得是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
担心的观众们连忙去询问官方和节目组账号。
节目组账号没有人回应,但官方却立刻给了回复。
@平安滨海:感谢大家的关心,小编刚刚帮大家给节目组打电话问了,说是因为摄像直播设备都被不法分子破坏,所以暂时没办法直播。等他们拿到新的摄像机,就立刻直播给大家报平安啦~大家不要担心。
见此,节目观众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也蹲在直播前和账号下面等着直播重新上线。
很多人在等待的同时,都赶忙确认自己熟悉的id有没有上线,以往就面熟的人都在互相报着平安,气氛也慢慢松缓欢快了下来。
有人笑着称,自己睡觉之前还在遗憾收藏的手办不会动,结果睡迷糊了之后就发现,手办不仅动了,还挥着大砍刀准备杀他,真是太刺激了。
对危险轻描淡写的叙述后,是官方人员及时救援带来的底气和安全感。
也有人心有戚戚的道:“我在看到公园雕塑活了之后,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节目。”
“我也是,以节目组的倒霉程度,我觉得它肯定是避不开的了,没想到还挺幸运的。”
“张导终于争气一回啊!可喜可贺。”
“大家!我要说!燕哥的照片!真的有辟邪的作用啊啊啊!”
有人激动的分享起自己的经历。
她本来是觉得燕时洵太好看,想要舔颜才会把截图打印下来,放在家里的相框里。
却没想到,这反而救了她一命。
半夜她睡得正香的时候,就觉得有凉气顺着脖子往里钻,本来以为是被子没有掖好,抬手却摸到了一手黏腻,疑惑之下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去,却发现本来摆在客厅里的无头石膏像,竟然出现在她的床边,并且手里的刀已经割破了她的脖子。
她吓得魂不附体,拼了命的抄起身边的东西砸过去,想要逼退这个不知什么情况的石膏像。
也因此顺手将相框砸了出去。
本来不避不躲也不会痛的无头石膏像,却在碰到相框的瞬间燃烧起火焰,就算它拼了命的挣扎,也很快就化为一捧灰烬。
当她惊魂未定的捡起相框时,正对上的,就是燕时洵脚踩着巨大的神像睥睨看过来的眼神。
冷漠,锋利,却带着绝对的力量。
可杀世间一切害人凶鬼。
她顿时安定了下来,觉得有了足够安心的靠山。
这一整晚,她一家人都紧紧抱着相框躲在家中,在外面的嘈杂和哭喊声中,平安度过了这一夜。
当她激动的将这件事分享出来后,很多人都惊呆了。
“我的妈呀,燕哥的照片原来还有这种作用的么?”
“好家伙,比符咒都好使,谁都不要拦着我,我这就要去多打印几张放在家里辟邪!”
“我准备把燕哥的照片放在项链挂坠里,当成平安扣用。”
“其实我也遇到了这样的事……以前我只觉得燕哥长得太好看了,现在?大师!大师啊啊!!”
“哈哈哈哈燕哥被迫出名。”
“燕麦目瞪口呆,我虽然是燕哥的事业粉,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走向啊!别家正主不是这么出名的,怎么到了我家,就这么……嗯?”
在所有人讨论得正热烈的时候,直播平台终于弹出了预告,说直播马上就要上线。
很快,原本无信号的直播画面,就出现了镜头下抖动而天旋地转的场景,时不时还出现了人的手掌和猛然放大的脸,应该是工作人员在调整镜头。
当镜头稳定下来的时候,出现在镜头前的,就是节目组工作人员收拾东西的忙碌身影。
还能听到嘉宾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观众们焦急的在直播里搜索自己关切着的面孔。
安南原,宋辞,白霜……一张张面孔在直播里过去,观众们的心也慢慢放下来。
但是燕时洵和路星星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在镜头下。
更有敏锐的观众发现,一向最在乎节目的张无病,也没有出现。
正当观众们奇怪的时候,带着笑意的磁性声线,从镜头外面传来。
“燕时洵,你也该和节目报一声平安了,很多人都想要看看你。”
有人觉得很奇怪,这声音听起来和导演张无病的声音很像,却又有些许说不上来的细微不同。
并不是张无病傻里傻气却温暖的声音,而是澄澈如静水深流,平静清贵的表面下,隐藏着厚重到不可探知的历史。
不少声控都觉得……麻麻我恋爱了!
这是哪个小哥哥的声音,也太好听了!
但也有人发觉,这人的身份有些古怪。
其余人对于燕时洵的称呼,要么是燕先生要么是燕哥,道长那边一般也会叫燕道友,但从来没有人直呼燕时洵全名。
这人到底是谁?
在所有人疑惑的时候,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掌伸过来,占据了一部分镜头范围,似乎是在调整镜头的角度。
下一刻,燕时洵的身影出现在了晃动的镜头下。
在来回穿梭忙碌的工作人员和救援队员中间,他沉默的站着,像是已经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墨色的发丝散落下来,阴影挡住了他一部分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而他的大衣上,也多有划痕破损,有血液从伤口渗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包扎。
观众们担忧的盯着屏幕,还有人心疼的问:“怎么感觉,燕哥好像哭过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道澄澈磁性的声音轻笑着向燕时洵问道:“有人说你哭过了,燕时洵。”
燕时洵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像是被暴雨淋湿了翅膀的鹰。
“哭过吗……”
他轻轻呢喃。
第314章 晋江
李道长在发觉了路星星的异常之后,本来想要立刻赶往路星星所在的地方。
却在这个时候,地面剧烈颤抖。
本就力竭的马道长,差一点因此而腿一软摔倒在地,好在旁边的道长眼尖看到了赶紧拉了他一把,避免了二次伤害。
节目组工作人员有些慌乱:“这是地震了吗!”
白霜刚想安慰身边人,说这里是空旷地带,就算是地震也不会砸到他们,西南白纸湖又不是常年地震的地方,就算有应该也是小地震,不用担心。
但话还没完整的说完,白霜就看到旁边的村屋“哗啦!”一声巨响,砖石围墙坍塌。
尘土飞扬间,节目组众人下意识惊呼退避。
碎石崩过来飞向白霜,但她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石子在自己的视野中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打进眼睛里。
这时,一只手掌从旁边伸过来,挡在白霜眼前,轻而易举的帮她拦下了那颗石子。
“啪!”的一声,石子滚落在地。
也避免了白霜被伤到眼睛的情况。
她惊魂未定的向旁边看去,连忙向帮了她的道长点头道谢。
但道长的视线却越过了白霜,严肃的向村子里看去。
整个荒村的房屋,都在这样剧烈的震动中迅速出现裂纹,噼里啪啦的杂音不绝于耳。
那些被青苔覆盖的砖石围墙,都坍塌散落了一地。
前一刻还经历数十年风雨依旧勉强完好的村屋,就在这场地震中,迅速变成了一片废墟。
没有一间村屋幸存。
像是属于白姓村子的悲惨,终于得以终结。
而从千年前那位鬼差手里传下来的鬼戏,也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然后就失去传承,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们都觉得这是一场地震,但道长却看得出来,彻底到这种程度,绝非自然现象。
刚刚道长们在荒村中与邪祟殊死搏斗,不管闹出多大的动静,这些房屋都没有被波及半分。
可现在,不过稍稍震动,就樯倾屋摧。
一个猜测立刻从道长心中划过。
——支撑荒村的鬼气,消失了。
他们原本错进入的这个虚假的空间,也将要随之消失,于是荒村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
其余道长们一边沉稳的将工作人员保护在身后,迅速帮马道长紧急包扎止血,一边已经做好的转移的准备,只待鬼气低迷到不足以支撑荒村,就一举冲出去。
但李道长却蓦然抬起头,目光如厉电,射向荒村另一侧的方向。
那里,是白纸湖,也是旧酆都藏身苟活之处。
李道长在被李乘云推离旧酆都之后,就无法再感应到那里的气息,更不要说回到那里去。
但是现在,他却重新感受到了冲天的浓郁鬼气。
并不是想要横扫天地的凶猛攻击性,反倒像是吐露干净最后一点力量的回光返照。
就在李道长发觉白纸湖异常状态的几秒钟后,原本平静的湖面上,忽然泛起一圈圈涟漪,并且幅度越来越大,直到覆盖整个湖面甚至掀起风浪。
然后,湖水彻底汹涌起来。
巨浪掀起数米高,凶猛拍击湖岸,似乎想要吞噬附近的整片土地。
节目组众人惊呼着向后退去,道长们立刻上前,提放着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冲出来。
但李道长却预感到了什么,三步并两步冲向白纸湖,想要迎接故人的回归。
他苍老却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有期待的亮光一点点亮起,被压在心中的希冀重新升起。
也许……也许他的小师弟,还有一线生机呢?
回来的,会不会是他的小师弟?
李道长在湖边站定,不在乎掀起的巨浪打湿了他的布鞋,只是目光直直的看向湖水以下,似乎想要透过湖水看清那道清贵悠然的身影。
但是他注定要失望了。
滔天的湖水向四周分开,卷着碎石残渣冲向岸上,而数道身影从湖底出现。
打头的,就是燕时洵。
跟随巨浪上来的酆都阴兵高高骑在战马上,每一名士兵都带着一位救援队员,而队员们显然还没有适应和阴兵近距离接触,更别提被阴兵亲自送回人间,显得有些恍恍惚惚。
倒是官方负责人和道长,看起来破具有学术精神,还准备好好体会一下阴兵与地府阴差的不同之处。
道长甚至还与带着他骑在战马上的阴兵攀谈起来,看这架势,似乎是想要日后有困难的时候,请阴兵前来帮忙。
阴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盔甲下的身躯肉眼可见的僵硬。
毕竟酆都中门紧闭百年,不曾回应生人,是否感应阵法回应求助这种事,不是他能够决定的。可不回答的话,这位偏偏又是酆都夫人的娘家……
阴兵:没想到我都死了,还要面对这种职场难题。
众人很快就乘着风浪,稳稳的落在地面上。
但白纸湖的湖水并没有停止汹涌来势,而是在放下众人之后,就越过众人咆哮着冲向荒村废墟。
大水漫灌。
顷刻间,便将白姓村子吞没得无影无踪。
道长们看着兜头泼下来的湖水,本想要避让,但那湖水却灵巧避开了所有人。
甚至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都没有被打湿。
刚刚还瑟瑟发抖的节目组工作人员们看着这奇异景象,顿时有些愕然,擦了擦眼睛不敢置信。
倒是白霜,凭借着这几期节目养出的求生雷达,一眼就看到了燕时洵的身影,顿时高兴得拼命向燕时洵挥手,雀跃到甚至蹦了起来,想要让燕时洵看到自己。
李道长的视线扫过去,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在旧酆都地狱中见过的。
却唯独……少了李乘云。
李道长眼里刚刚亮起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枯站片刻,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向燕时洵点了点头:“回来了,小洵。”
燕时洵一愣,定在了原地。
他在落地的时候,就看到了李道长,也看到了李道长眼中灰暗下去的希冀。
燕时洵知道李道长在等什么,也因此更觉心中酸涩,不知该如何开口说明,却没想到,李道长并没有让他为难,而是主动开口解了僵持的局面。
可李道长的称呼,还是让燕时洵重重愣住。
以前,李道长一直喊的都是“狗蛋徒弟”,即便燕时洵不高兴,也依旧乐滋滋的喊。
可这一回,李道长却主动改了口。
燕时洵慢慢意识到,这是因为对李道长而言,他本来更在乎的,是李乘云,所以一切关系都以李乘云为连接点,连称呼中也透露着与李乘云的亲近。
那时候,燕时洵在李道长眼中,是李乘云的弟子,是师侄。
可现在,李乘云不在了。
燕时洵没有了师父,连接两人最重要的那一点,消失了。
那句“狗蛋徒弟”的称呼,再也不会响起来了。
李道长却主动接过了李乘云的身份,将燕时洵视为自己的亲近之人,代替李乘云,喊了那一句。
小洵。
燕时洵在原地呆愣良久,眼眸里有泪光漫上来,湿了眼角。
李道长却一反平日里的暴躁性格,而是背着手站在那里,笑着看着燕时洵,像是在等着他追上来。
不用过多言语,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也不想回答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燕时洵狠狠闭了闭眼,将眼泪压回眼底,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李道长。”
燕时洵走过去,向李道长微微躬身致意:“感谢您能及时赶过来,您看到节目组的那些人了吗?”
李道长随手向后指指:“诺,你点点人头。”
被道长们护在最中央的节目组人员们顿时都激动了起来,活像是迫不及待想要扑进鸡妈妈翅膀下的小鸡崽。
燕时洵先是被众人过分的热情惊得挑了挑眉,随即也被他们的反应逗笑了。
当他走到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经半点看不出他之前的悲痛低沉。
就连一直关注着燕时洵的综艺咖,都没发现燕时洵的情绪有过变化。
但燕时洵一打眼扫过去,就发现了不对:“星星他们怎么不在?”
他立刻向副导演问道:“路星星他们没有和你们汇合吗?你们见过他们吗?”
副导演一头雾水的摇摇头:“我们是在与马道长王道长两位汇合之后,就一路进了村子,也是刚刚才从另一边过来的,并没有看到其他嘉宾。”
从道长和节目组人员的口中,燕时洵很快就得知了前因后果,他的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
“那这么算,就至少会有三个村子在之前同时存在,却又互相隔开,才让我们所有人都同时身处村子的时候又看不到彼此。”
燕时洵道:“我在进入白纸湖之前,就已经叮嘱星星他们离开村子,同行的还有一位受伤很重的白师傅,以及几十位救援队员。”
“星星虽然玩心重,但是对我说的话,他还是没有胆量违背的。”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星星一行人。
燕时洵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划过。
李道长的神色也严肃了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一幕……极有可能是星星正在经历的事情!
那不是未来,那是天地在告诉他,星星等人还被困在另一边,在让他趁着白纸湖随着旧酆都彻底消亡之前,把自家孩子赶快带走!
“我看到过星星,在感悟天地时。”
李道长语气低沉郑重:“他……”
“在火焰中燃烧。”
燕时洵和李道长对视了一眼,蓦然同时发觉了原因。
路星星一定是动用符咒了!
在鬼道之下,任何驱鬼的手段都会招致鬼道的惩罚。
就如同大道之下,鬼魂在碰到符咒时会燃烧一样。驱鬼者在鬼道下使用符咒,无异于引火上身。
这样是燕时洵烧毁旧酆都核心时,找到了对方的漏洞反加以利用的方法。
但燕时洵记得很清楚,他是明确告知了路星星有关于鬼道的事情的,路星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使用符咒的后果。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用了……
只有一种可能——
当时的情况之危机,让路星星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依旧只能选择使用符咒来保护自己,或其他人。
也就是说,路星星一行人在离开荒村之后,又一次遭遇了恶鬼。
燕时洵在想清的瞬间,心脏立刻沉了下去。
路星星……是带着重伤的啊。
即便燕时洵经常负伤前行,甚至此刻他自己的手臂还在流着血,但是在他看来,自己承担更沉重的责任是理所当然,可星星只是个还没出师的孩子,不应该遭遇这种事。
“这里马上就要坍塌了,等离开村子后,你们立刻往皮影博物馆的方向撤离。”
燕时洵语速飞快的放下这句话,就立刻拽起邺澧,大跨步向村口走去。
道长错愕:“燕道友,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燕时洵微微侧身,语气冷肃:“节目组的人就拜托各位道长了。”
“我去,接星星回来。”
道长被燕时洵眼中的愤怒和坚定惊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就想追过去。
却被李道长拦下了。
“你去干什么?”
李道长冷哼了一声:“眼里看不见活儿吗?这么多人等着撤离呢,你想把重活都扔给我?”
“不是,师祖,我没那个意思。”
道长急急的说:“如果真如您和燕道友所猜测,星星是被鬼道所伤,那情形之危机,燕道友他一人难以对付啊!我擅长医药治伤,让我去……”
“不用。”
李道长瞥了一眼燕时洵的背影:“他是星星的师叔,除了星星的师父以外,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他笑了起来:“别看小洵一天到晚冷着脸,让我家小师弟总是担心他没有朋友,但其实啊,他护短得很,别人也爱重崇敬于他。交给他,很放心。”
“可……”
道长手指着燕时洵离开的方向,还准备说什么,就被李道长一巴掌拍在头顶。
“行了,快走。”
李道长漫不经心看了身后的白纸湖一眼:“湖水要淹没山川,也是必然的循环更迭,周而复始。”
说着,李道长就率先拎起旁边的官方负责人,身手矫健的接连几次跃身翻过挡在前方的废墟泥土,向村外跑去。
从他的速度上,半点看不出他如今已经有百余岁高龄,甚至比官方负责人的体力都要好,差点让负责人一个没跟上他的速度摔在地上。
一时间,官方负责人也顾不上再去向李道长问什么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跑路上。
他之前还觉得自己很健康很有活力,滨海市马拉松他还跑完过全程呢,但现在被李道长拽着一起时,他才发现……原来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能这么大!
要不是怕一说话跑得岔气,负责人真的很想问问,李道长是不是背着他早就偷偷成了仙了!
其余被各位道长带着一起跑的节目组人员,也都向李道长和各位道长投去了震惊羡慕的眼神。
他们一直以为道长只需要念念经画画符就行,没想到道长浑身腱子肉!
李道长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跑得这么快!而且看起来比他们这些年轻人都要健康太多。
工作人员:不愧是修道的啊,看来我回去也要讲究一下养生了。
工作人员:总觉得等我死了,李道长还能继续活……是我的错觉吗?
洪水在众人身后汹涌拍击山峦,势头之凶猛,几乎要将整座山脉下的沟谷吞没。
水浪的声音一阵阵响彻众人耳边,震耳欲聋。
但得益于道长们就在身边,众人除了惊叹于磅礴凶险之美,并没有过多担忧不安。
千年时间,沧海桑田。
旧酆都曾借由白纸湖藏身,如今,旧酆都已经在燕时洵和邺澧的联手之下,彻底消亡于天地间,白纸湖和附近的村落,每一寸沁染着鲜血亡魂的土地,自然也被大道追责,不容许它们继续存在。
李道长在疾速奔跑的间隙中微微侧身,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白纸湖。
那是……李乘云殒身之地。
曾有一名惊才绝艳的人物,为了大道众生,于白纸湖以身殉道。
横斜枝头的繁花开了又落,循环三次达到生机,给大道众生留下了希望。
若李乘云没有主动选择死亡,若是大道未曾倾颓,他足以就地封圣。
可惜……
李道长不忍再看,长长叹息。
鬼道已经彻底消亡,恢复正常的大道之下,再没有任何鬼怪能够阻拦他们离开白纸湖。
有李道长和众位道长在,他们很快就回到了皮影博物馆的所在地。
远远的,白霜就看到了安南原等人或站或坐,还有不少印着海云观或特殊部门标志的车辆停在一旁,救援队员和医疗人员忙碌的穿行其中。
车灯将附近的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令长时间饱受黑暗和不安折磨的众人,看到那片光明,就热泪盈眶有哭出来的冲动。
“安南原!南天!”
白霜激动的喊着伙伴们的名字,甚至破了音。
安南原等人一回头,原本低沉的面容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
“白霜!你们都回来了,太好了!”
临时营地上,顿时响起一阵阵欢呼和哭泣声。
白霜激动得脸都红了,奔跑着扑过去,被嘉宾们一起抱住,是从生死间逃离后的兴奋激动。
她挨个拥抱着小伙伴,在看到大家都安然无恙之后,甚至哭了出来。
在荒村被恶鬼围攻的时候,白霜连想象这一幕都不敢想象,现在还有种不真实的飘忽感,要不断地向旁边人确认自己已经安全回来了。
工作人员们也都在被道长放下来之后,立刻不顾及形象的随地一坐,累得连多走一步都走不了了。
他们一直悬着的那口气,终于能够吐露出来,放下心了。
先节目组一步回来的救援队员们赶紧走过去,将工作人员们扶起来,走向救援队的车上。
那里有热水,有热粥,还有温暖的毛毯和可以安睡的地方。
这些在平日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现在都成了难得的奢侈品,不少工作人员在闻到米粥的味道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并不是因为饥饿。
而是直到这个时候,闻到这样平常却幸福的味道,他们才终于有种回到了烟火人间的踏实感。
恶鬼荒村阴冷潮湿,到处都是苔藓的味道,让人产生所有不好的联想。
但在这里,他们却像是回到了家一样。
除了救援队员以外,另外几位留守皮影博物馆的道长们也都在这里,在看到李道长之后,立刻惊喜的迎了上来。
“师叔,您还好吗?”
八字胡道长激动地上前:“我还,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死了?”
李道长翻了个白眼:“行了,看看你们一个比一个差劲的德行,我都没办法安心的死,生怕你们把天给我搞塌了,就算死了都得活回来。”
“一群道士,没一个争气的。”
越看眼前的道长们,李道长就越觉得生气,尤其是当他想起燕时洵在旧酆都力压恶鬼,使得旧酆都伏诛的那一幕时,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真想直接上手抄起桃木剑,挨个揍过去。
“看看小洵看看你们,但凡你们有一个能顶的起天的,我都不至于被气活回来!”
李道长怒目骂过去,却没有一个道长敢顶嘴,全都把头埋得低低的。
可是他们被骂了,却还是很高兴。
以他们现在的年龄和实力,还有师父师祖骂……是一种幸福。
不过,也有道长敏锐的发觉了李道长对于燕时洵的称呼变化,不由得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李道长却没有为他们解惑的想法,而是视线扫视过全场,在没有看到路星星的身影后,嘴角垂了下来。
“星星那崽子呢?”
“对啊!弟子也并未曾见过星星,说起来,星星是和节目组嘉宾一起回来的吧……”
跟着官方负责人一起从旧酆都回来的道长转过身,抬起的手本来想要指向在不远处的嘉宾们,却在对上那一张张悲伤的神情后,话语顿住。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而全场的气氛,也因此而凝滞。
原本因为白霜等人回来而热烈起来的气氛,顿时低落了下去。
嘉宾们刚刚还笑着的面容,都苦涩了起来。
他们坐在救援车上,手里捧着热水,身上裹着毛毯,有医疗人员帮他们包扎,可路星星……
路星星为了让他们能够得到这一切,脱离危险,主动留在了荒村外面,独自一人拦下所有追杀他们的鬼怪。
因为众人刚刚得救,李道长等人又才来汇合,众人惊魂未定之下还没来得及向官方负责人等人说明路星星的情况,但是一开始便驻守在皮影博物馆的道长们,却是知道路星星的情况的。
嘉宾们和救援队员们一起仓皇逃亡,刚一跑到博物馆附近,与道长们一打照面,还不等站稳就立刻大声向道长们求助,求道长回去救路星星。
道长们也都惊愕的冲过来扶住嘉宾们,听他们边喘着粗气边说明情况。
心脏,也都被沉甸甸的压住了。
道长们没有想到,往日里总是笑嘻嘻的逃课,被宋一道长抄着桃木剑漫山遍野追着揍的那个孩子,竟然会在关键时刻,豁出了性命把众人救了下来。
在听到李道长的质问时,道长们沉默良久,才叹息般道:“星星那孩子,也是我海云观的弟子啊。”
“长在海云观,学在海云观,是我海云观正了八经的弟子。”
“即便死亡,也是我海云观的英魂,当为立碑受香火。”
道长闭了眼,语气沉痛,不忍心说出过重的话,却也不敢让李道长等人抱有期待。
期待越高,失望也就反扑得越迅猛。
虽然已经有道长第一时间赶往嘉宾们所说的地方,去找路星星,但是其他道长并不敢抱有过多的期待。
他们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
一具全尸都是难得。
更有可能的,是化为一捧灰烬。
就如海云观以往那些连尸骸都没能留下的道长一样,只能在后山立一座衣冠冢。而牌位摆在大殿上,永受海云观后世弟子的香火祭祀,英魂也保护后世弟子,成为海云观庇护苍生的力量。
但李道长却在发问之前,就已经心里有数,因此并没有过多失望,这也只是验证了他本身的猜测而已。
李道长沉稳的点了点头,却并不像其他道长那样悲观:“小洵已经去救星星了,希望他赶得上。”
恶鬼入骨相,力挽狂澜的奇迹,能够将倾颓的大道摆回正位的生机。
有燕时洵在,或许……
路星星还有的救。
而另一边,燕时洵在拽着邺澧走出去不远后,就猛地意识到了不对。
即便有李道长窥见天地时看到的位置坐标做指引,但是白纸湖周围的天地,本就因为几方力量争夺而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单单是荒村都有好几个,其余的地方更是很容易就可能踩进被切割的其他天地里。
就像是8D立体立交桥一样,即便位置一样,也很容易找错位置。
燕时洵抬头看向旁边的邺澧,觉得自己拽错了人。
应该拽张无病来的。
而邺澧:“……?”
酆都之主万万没想到,自家爱人竟然会因为这种事嫌弃自己,不过……
“时洵你这是,真把阎王当导航用了吗?”
邺澧哭笑不得,但一种另类的胜利之感,还是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看,时洵认为我是他的爱人,但阎王那家伙只是个导航。
——谁会和导航在一起呢?毫无竞争力,哈。
但邺澧问出口下一秒,就听到一道轻笑声在旁边响起。
“从燕时洵你拽住酆都的时候,我就猜到你拽错了人,所以我主动跟了过来,知道你一定会需要我。”
阎王那张清隽的面容,笑眯眯的出现在旁边:“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心?”
邺澧:“…………”
他朝阎王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冷笑,足以令人脊背发寒。
阎王却只是挑了挑眉,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导航怎么了?总比某个无用的家伙强。
燕时洵却没有管两人之间的视线争锋,而是一把拽住了阎王的手腕,拉了过来:“导航……不是,带我去找路星星!”
阎王漫不经心的摇了摇折扇,垂眸注视着折扇上运行着的日月星辰,像是在观星象辩位。
下一刻,他的神情猛然严肃了起来,抬手一指旁边的小路:“这边,抄近路。”
邺澧长臂一捞,环住燕时洵的腰身,冷笑着看向阎王:“何必那样麻烦,难道阎王离开地府多年,已经忘了鬼神可以缩地成寸?”
阎王:“……啧,你是在内涵我已经不是阎王了吗?”
不过,当阎王准确的判断出路星星的所在之后,剩下的事情就已经不再有难度。
黑雾笼罩,鬼神的力量震慑四方,天地让路,缩地成寸。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周围的山川湖泊迅速退去,燕时洵只觉得眼前一花,场景就已经转换。
而在不远处,熊熊火焰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使得群鬼莫不敢近身。
在看到邺澧和燕时洵的瞬间,那些有贼心没贼胆而围在火焰外围的恶鬼,立刻受到惊吓一般四散着想要逃亡。
可这时,无论是燕时洵还是邺澧,都已经看清了火焰最中央的那道人影。
——即便饱受痛苦,依旧不敢放开手里的符咒,双手结印站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如青松。
不是路星星又是谁!
燕时洵的眉眼瞬间阴冷锋利了起来,怒极之下,他暴喝:“尔敢!”
流淌在他经脉中的浓郁鬼气,立刻向四周波及而去,如一柄无形的弯刀,瞬间割开了恶鬼喉咙。
邺澧掀了掀眼睫,厌恶的看向那些恶鬼。
于是下一秒,所有与路星星有因果,导致了他如今伤势的恶鬼,无论逃到多远,都瞬间灰飞烟灭。
而燕时洵也飞身扑向那团猛烈燃烧的火焰,口中念念有词的反向诵咏驱邪咒,驱除路星星身上的生机阳气,迅速扑灭火焰。
当燕时洵冲到路星星身边时,终于看清了这孩子如今的模样。
以往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音乐人消失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拼尽了全部□□士。
他的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印堂之间笼罩着浓郁黑气,浑身冰凉没有半分活人该有的温度,早些时间受伤不愈的伤口已经流干了血液,脚边汇聚着一汪血液。
最要命的,却是路星星身上大面积的烧伤。
不同于物理烧伤,这种生机与鬼气争锋产生的烧伤,伤的不是表皮,而是内里的生机。
可以说,路星星现在几乎被掏空了所有生机。
他没有……再留在人间,再活下去的可能了。
燕时洵瞳孔紧缩,伸出去的手甚至颤抖着不敢碰路星星。
明明不过短暂的告别,怎么之前还神采飞扬敢与天斗的青年,就变成了如今这般升级断绝的模样了呢?
“星星……”
燕时洵轻轻呼唤着路星星,以往平静的声线,却抑制不住的颤抖。
路星星却还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不敢倒下。
远远超出人类承受极限的痛苦,已经让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只剩下一个拼命咬死的念头。
那就是——
要拖延住邪祟,让大家有时间跑到安全的地方。哪怕,哪怕……他身死,不足惜。
当路星星听到耳边传来的呼喊时,慢了好几拍,迟钝的大脑才终于缓了过来,想起了这声音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他艰难的扭过脖子,痛到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没有半分光芒,只是空洞茫然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失血过多的苍白嘴唇,努力咧开一个笑容。
“师叔,师婶……”
燕时洵伸出双臂,护在路星星身侧,沉重的点头:“是我,我来找你了。”
“他们呢,安全了吗?”
路星星气若游丝,却还记得自己执着的目的。
燕时洵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喉咙酸涩到难以出声,却还是在路星星根本看不清东西的注视下,郑重的回答道:“放心,你做得很好,星星。”
“你成功保护了他们,你是一名优秀的道士。”
燕时洵顿了顿,咽下哽咽的声音,道:“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星星。”
路星星的眼睫颤了颤,然后他笑着,缓缓阖了眼眸。
脱力的身躯软软的向地面倒去。
早有准备的燕时洵立刻接住了他,将他横抱在怀中。
但当路星星冰冷得像是从太平间拿出来的身躯,贴近燕时洵的胸膛时,还是让他忍不住心中酸涩。
明明还是个没有出师的孩子,还是漫山遍野笑嘻嘻逃课的顽皮家伙,怎么一眨眼,也能为他人撑起一片天空了呢?
邺澧走过来,手搭在路星星天灵盖的位置上,微微垂眼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情况是很严重。”
“但别担心,时洵。”
酆都之主郑重的给出了自己的判决:“路星星有功德,无论何等鬼怪,都不可夺走他的阳寿。他的名字,还属于人间。”
“我会帮你,一起将他救回来。”
而所有人得知了路星星并没有回来的事情之后,也失去了欢快雀跃的心情,焦急的在临时营地等待着路星星,盼望看到那道身影活蹦乱跳的回来。
即便李道长相信燕时洵,也不由得有些担忧。
朝阳从山脉后缓缓升起,阳气迅速攀升,山间的阴冷退去,明亮的阳光将每个人笼罩其中。
而在清晨的薄雾中,几道修长的身影,从远处坚定的走来。
众人一喜,赶紧站起来想要冲过去迎接。
但当薄雾散开,众人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却都愣住了。
回来的,并不是路星星。
而是燕时洵。
路星星双眼紧闭,生死不知的躺在燕时洵的怀里,面容没有半分生机。
白霜在看清路星星的模样后,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星星!”
安南原死死的捏紧了拳头,眼眶赤红,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南天也颓然的摔坐了回去,懊恼的揪住自己的头发,痛恨自己当时接受了路星星的提议,竟然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自己那个时候就该想到的!如果,如果他能再强一点,像阿婆像师公那样,星星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所有被路星星保护的嘉宾们,都心情沉重,咬着牙哭了出来。
宋辞也红了眼,咬牙切齿的骂着路星星这个任性鬼,竟然敢死。
但李道长却没有被身边的哭声所干扰,只是直直的看着燕时洵,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回答。
燕时洵抬眼,在看向李道长的时候,轻叹了一口气:“情况很糟糕。”
所有围过来的道长也都看清了路星星的情况,不少人没忍住惊呼出声。
李道长却反倒心生出希望来。
燕时洵说的是很糟糕,但这句话,可不会用在死人身上,而是会形容重伤患。
也就是说,在燕时洵看来,路星星还有的救!
而下一刻,燕时洵的话也印证了李道长的想法。
“星星生机断绝,唯大道鬼神可救。”
燕时洵眉目沉稳:“在我和邺澧找到救回路星星的方法之前,就拜托各位道长保住他最后的一口气。”
“只要人没凉透,我就能救他回来。”
燕时洵冷笑:“就算是天地,也别想抢走他。”
他已经失去了师父,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个身边的熟悉之人,也因鬼道而死亡……
绝对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广告词:遇到8D立体交通找不到路怎么办?快使用阎王导航,精准定位,使命必达!
第315章 晋江
路星星被燕时洵郑重的交到了道长手里。
在接过这一具冰冷没有温度,没有知觉反应的身躯时,道长鼻头一酸,铁骨铮铮的汉子差点哭出来。
他是眼见着路星星长大的。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道长,包括海云观门口天天打瞌睡的看门老道长,都是看着路星星一点点从少年,长到现在这般。
宋一道长是这一代是第一人,更是主理着海云观内不少的重要事务,因此,几乎所有道长都曾与宋一道长有过交集。
而所有见过宋一道长的面,必定也会听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严肃道长,苦大仇深的说起他那个不听话的小弟子。
贪玩,爱闹爱笑,不务正业的搞音乐,说自己的目标是音乐金奖。
却天天逃课。
要不是主理功课的道长坐在轮椅上,说不定会追着路星星满世界跑,揪他回来学习。
但只要路星星和宋一道长同时在观内,就必有宋一道长追着路星星满山跑的画面,也常常被去海云观的香客们看到,笑着说这对师徒关系真好。
路星星是个足够自来熟的性子,在他眼里,就没有不好意思和尴尬一说。哪怕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也可以在几分钟内和对方好到勾肩搭背。
更何况道观里的道长们。
几乎每一位道长,都被路星星亲昵的喊过师叔师祖,也都被路星星撒娇软磨硬泡,替他在宋一道长面前解过围求过情。
可往日里那样活泼明媚的孩子,现在却冷冰冰的躺在自己手里,面色惨白,无声无息……
道长抱着他走向医疗车时,甚至觉得手中的重量,重逾千斤,压得他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路星星被小心翼翼的交到医疗人员的手中,为他处理身上的外伤。
当医疗人员轻手轻脚的剪开他的衣服,看到皮肤上青紫交加的伤痕时,顿时鼻子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酸酸涩涩,止不住想要哭出来。
其中一名医疗人员刚一碰到路星星脚腕上的伤口,就先被皮肤冰了一下,小小的惊呼了一声,犹豫的抬头看向旁边。
如果不是知道燕时洵和道长们不会拿生命开玩笑,她甚至以为躺在这里的……是一具尸体。
其余人也都有同感。
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任何人看到现在的路星星,都不会认为他还是活着的,在医学上,他甚至没有了抢救的必要。
唯有一丝鬼神之力,将路星星的魂魄封在这具身躯内,不让他最后一口气散掉。
邺澧在尽可能延续他的生命。
路星星喊过邺澧一声师婶,于是,从不对人间过多垂眼的酆都之主,也愿意庇护他一路,真的将他视为自己的子侄。
燕时洵和几位道长都站在医疗车旁边,注视着医疗人员有条不紊的为路星星处理一身的狰狞伤口。
他垂眼,看向路星星安详却惨白冰冷的睡颜。
“道长,先送星星回海云观吧。”
燕时洵轻声道:“海云观有多年累积下来的阵法,可以聚集生机,也能滋养星星的魂魄,对他有好处。”
“我不在星星身边的时候,他就拜托道长们照顾了。”
道长郑重的点头:“燕道友,你放心,这孩子也是我师侄,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们会照顾好他,不会有半分疏漏。”
说着,他叹了口气,难过的低声喃喃道:“这要怎么告诉宋道长才好,唉……”
来的时候是个活蹦乱跳的,回去的时候,却是冰冷冷躺着送回去的。
宋道长在星星临走前,还气呼呼的说,等他一定要盯着他背完经书才放人,绝不能让这臭小子找到机会偷溜。
可现在,路星星再也不会跑了。
路星星的事情,也使得所有人的心情都低落了下来。
但是,后续的收尾工作还要继续。
除了几名道长被抽调出来守在临时营地之外,其他的道长都进入皮影博物馆旁边的整片山脉,地毯式检查鬼气,只要看到,必会清除干净。
而皮影博物馆内很多沾染了邪祟之气的物件,也都被道长们一一驱除秽气,准备交给随后会来的专家组。
西南鬼戏毕竟流传了千年的时间,对于西南的风土人情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能够保留的话,专家还是希望尽可能的保留和传承。
虽然木雕和皮影戏将众人吓得惊慌失色,但抛开邪祟不谈,它们确实是优秀的文化,代表了匠人登峰造极的艺术水准。
这部分事情在被完全移交出去之前,导演组又有的忙了。
不过现在,他们还在帮着救援队员们清理现场,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副导演想要找张无病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没有回来,顿时慌了神。
“完了,张导没回来啊!”
副导演慌慌张张的去找燕时洵,拉着他的手臂急得快哭了:“以张导那个倒霉催的体质,他这要是撞见鬼了,不比路星星还要惨呐?燕哥,燕哥你得找找张导啊!你们关系这么好,不能放弃他啊!”
听到副导演焦急的声音,燕时洵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张无病遇到鬼,肯定是张无病惨。但是现在在这里的,却是阎王,遇到鬼,大概是鬼先跑。
“没丢。”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一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正与官方负责人说话的人:“那不是他吗?张大病。”
副导演将信将疑的看过去,这才发现,一直站在官方负责人旁边的那位长衫青年,就是张无病。
但那人身姿挺拔,清贵俊美的面容上带着轻浅笑意,久居高位的气场在无形中影响着周围,他手持折扇,白皙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手臂上,像是万事不入眼的清贵仙人。
无论怎么看,都与副导演熟悉的那个哭唧唧求助的张导演不同。
可偏偏细看之下,长相五官似乎又差不多……
如果这话不是燕时洵说的,副导演甚至要怀疑是不是在逗他。
或者这人真的是张大病——张无病的哥哥。
犹豫了好半天,副导演才磨磨蹭蹭的走过去,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那什么,你,你是张无病导演吗?”
阎王停下与官方负责人的交谈,转身看去时,就看到一张忐忑不安的脸。
似乎又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又不敢亲耳听到那个答案。
阎王慢条斯理的挑眉,笑了。
“不,我是阎王。”
副导演:“!!!”
官方负责人:“!!!”
他惊悚的看向阎王:这是能对旁人说的吗!会引起混乱的!
但在官方负责人担忧忐忑的注视下,副导演却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放松了下来,恢复成了往日里笑呵呵的模样。
“张导真爱开玩笑哈哈哈,之前吓到了吧?刚刚都没个笑模样了,吓我一跳,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呢。”
副导演哈哈笑着,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就是没想到,您笑和不笑的时候差距这么大啊,我刚才都没敢认。”
副导演笑着朝阎王摆了摆手,道:“您放心,事情都交给我,您就先在这压压惊休息一下,专家组和特殊部门那边,我来对接。”
说着,副导演朝官方负责人点了点头,笑着转身走了,干劲十足的指挥起导演组的人。
旁边看完了全程的工作人员,不禁感叹:“副导演这人,能处,有事他真顶啊。”
谁不想要一个惦记着自己,甚至关键时刻能发现自己失踪了救自己命的朋友呢?
但在副导演离开之后,官方负责人却被吓得心脏直跳。
阎王却轻轻收回视线,眼眸流转间,无限光华,美不胜收。
“你看,我连他都不骗,真实身份都告诉了他,多诚恳啊,又怎么会骗你。”
阎王笑吟吟的看向官方负责人,意味深长的道:“我说了实话,就看你敢不敢信了。”
官方负责人眼神复杂的看向阎王,又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燕时洵。
良久,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了,那可是恶鬼入骨相,在燕先生身边的,怎么会是平凡人?
……但就算如此,两位阎王加一位酆都之主,燕先生这是以一人之力掌控了所有的死亡啊!
负责人心道,都说阎王可怕,但现在看,大概是燕先生更可怕。
他没有一刻比此时更庆幸,燕时洵是站在和他同一个立场上的。
如果燕时洵想要做什么,恐怕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做燕时洵的敌人……是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噩梦。
“张导!张导。”
导演组的人手里拎着摄像机,一路小跑着过来:“幸好刚刚在后勤车里翻到了一个备用的摄像机。张导,舆论小组说,怕观众看不到大家胡思乱想,让我们配合一下,直播给观众看,平稳下舆论局面。”
阎王颇有兴趣的接过摄像机:“那个小蠢蛋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吗?”
“光影声音,都不过时间一瞬的留念,抓住时间的妄想终究会破灭,没有人能在一时间内永存。小蠢蛋追求的,竟然是这种虚假之物。”
阎王嗤笑了一声,却还是没有拒绝,而是拎着摄像机往燕时洵的方向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导演组工作人员:“???”
他迷茫的看了看阎王的背影,又看了看负责人,一头雾水的发问:“我们导演这是经历了什么,受什么打击了?这整个颠覆了啊!”
“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张导的梦想是当导演吗?怎么他自己这么否定自己的梦想,自己骂自己???”
被盯着的负责人:……好问题,我知道答案但是不能说。
他摊了摊手,做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导演组的人也只好带着满头问号,莫名其妙的走回去。
阎王靠近燕时洵的时候,他正在和医疗人员在一起,等着包扎伤口。
见阎王一脸笑眯眯的模样过来,正平静与医疗人员交谈的燕时洵挑了下眉,向医疗人员作出暂停的手势,告诉她先去处理别人的伤吧,稍后再来自己这边。
医疗人员有些为难的看着燕时洵的一身伤口,虽然对燕时洵而言,这样的伤势稀松平常,但是在旁人看来,依旧淋漓狰狞。
如果寻常人受了同样的伤,怕是早就痛得满地打滚受不了了,燕时洵却根本不在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让医疗人员有些不忍,想了想,还是劝道:“可是,燕先生您的伤也很重……我知道燕先生您很能忍痛,但那是之前没有条件治疗的时候,现在都安全了,您还是先包扎一下吧。”
燕时洵轻笑着摆手,指了指靠近这里的张无病,向医疗人员笑着问道:“你觉得以这小蠢蛋的架势,他会让我有时间好好包扎吗?等你包扎到一半,他怕是会连带着抱着你一起哭。”
医疗人员被燕时洵逗笑了,正好旁边有人在喊医疗,她也就点了点头,提着药箱准备走:“等燕先生忙完了,记得来找我包扎,再小的伤口也不能置之不理。”
燕时洵含笑点头:“一定。”
等医疗人员离开之后,恰好旁边的工作人员,也已经帮阎王调整好了摄像机。
如果是张无病,他梦想着当导演并多年来努力自学,小小摄像机当然难不倒他。
但阎王……
“留影像又有什么用呢?要是一个没找好位置,在阴时阴刻于阴地留影像,岂不是会把魂魄也留下一缕?”
阎王惊奇的感叹着:“没想到,竟然还有些人喜欢撞见鬼?”
听到这话的工作人员:“………张导您是被刺激傻了吗?”
什么情况?怎么张导回来就一直在自己骂自己?
知道内情的燕时洵却挑眉,意味深长的看着阎王:“有的人,是不是该走了?”
燕时洵:嫌弃我家小病蠢,那你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一走了事。
闻言,阎王抬起头,视线从摄像机转而落在了燕时洵身上。
“这个,你就要问大道了。”
阎王毫不在意的转着手中的折扇,唇边笑容潇洒,当他垂眼看向自己手中折扇时,眸光涟涟如水波:“我本应该在从旧酆都离开之后,就立刻被大道察觉到,然后作为诸神死亡的漏网之鱼,被大道杀死,不留一丝神智。但是……”
“直到现在,我还安然无恙。”
阎王在抬起头时,一直噙在唇边的笑意淡了,神情却严肃了起来:“我察觉不到大道对我的任何想法,无论是善是恶。大道似乎,有意略过了我。”
燕时洵闻言,也在沉吟半晌后,意识到了阎王的想法:“你是说,还有些事,大道希望你去做?”
阎王点了点头,抿着唇不再发一言。
经过旧酆都一事后,阎王对大道有了新的认知,他发现,很多当时当刻自己并不理解的事情,未来会向他证明,大道的正确性。
这使得原本对大道怀有不满的阎王,也开始对大道将信将疑了起来,下意识揣摩起大道的用意。
燕时洵看清了阎王的纠结,轻笑着调侃道:“大道应该是要让你继续当导航吧,阎王牌导航,精准定位,人鬼无欺。”
阎王:“……啊,燕时洵你好烦鬼:)”
不远处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提示两人,说直播平台和社交平台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这边开机,就会进行同步直播,向所有关注着节目的人报平安。
工作人员还特意叮嘱说,和舆论小组沟通后的结果,一定要说明大家现在已经平安无事,不是鬼,都是不法分子干的。
——反正,荒村里那些鬼也算是不法分子,并不算说谎。
燕时洵点了点头,并不觉得为难,道:“放心,我很擅长宣传科学。”
工作人员被逗笑了,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一点倒是丝毫不怀疑燕哥。”
“不过燕哥,那时候你们为什么是从湖底出来的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工作人员抑制不住好奇的问道:“我都不知道燕哥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我真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燕哥镇压全场,直接把我们都好好带回来了。是不是很难对付啊?”
提及旧酆都,燕时洵眼前仿佛浮现出李乘云笑吟吟的模样,于是他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眸光黯淡。
“没什么……”
他轻声道:“有些真相,不告诉你,恰恰是对你的保护。如果没有知道真相的勇气,就不要再试图寻找,免得你以后痛苦悔恨。”
工作人员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专心开始工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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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拢袖站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眸光平静的看着燕时洵对着镜头报平安。
燕时洵拿着工作人员递来的平板,随意挑了几个关注度高的问题,心不在焉的回答。
“放心,现在很安全,没有继续担心的必要,我身后的工作人员是在清理现场的垃圾,不是你们说的什么驱邪。爱护卫生,人人有责。”
“星星?他为了保护大家,勇敢和歹徒搏斗,受了伤现在在里面躺着,需要静养,暂时不能和大家见面。”
“谢麟找到了他的妹妹,和他妹妹团聚,想要过安稳日常,以后应该很难再和大家见面,详细的去问宋辞,我难道是谢麟的监护人吗?啧。”
“没有鬼,不要说这种话。”
燕时洵严肃着脸,一本正经的道:“不要迷信,要相信科学。”
[…………]
屏幕前的观众们听得一阵恍惚。
但这种熟悉的被忽悠的感觉,还是让很多老观众们有种亲切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是踏踏实实的安心感。
甚至还有不少人喜极而泣:[对!就是这种被燕哥一本正经忽悠的感觉!呜呜呜终于正常了!]
[太好了,我熟悉的氛围又回来了。]
[我本来以为平常的生活很无聊,昨晚被我家手办拿着大砍刀追杀过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每一天都很可贵。不说了,去打印燕哥照片驱邪了。]
[我还在海云观待着,旁边的小师父也凑过来看直播,他看着燕哥喊师叔诶!眼睛亮晶晶的好可爱。]
[谢天谢地,一切终于好转了。]
只有摄像机后面,正对着燕时洵的阎王:“……”
没有鬼,那我是什么?
而燕时洵则在看到舆论差不多稳定了下来之后,就将直播扔给了导演组继续,自己去旁边找医疗人员包扎。
他一边漫不经心的和阎王说着话,一边伸手去解开自己的大衣和衬衫,方便医疗人员看清伤口。
医疗人员本来拿了剪子过来,想要帮他剪开已经和受伤流血的皮肉粘在一起的衣物,却被他摆手拒绝了,说不必那么麻烦。
当和皮肉伤口粘连在一起的黑衬衫被燕时洵拽下来的时候,他的眉头皱了皱,闷哼了一声。
黑衬衫早已经被血液浸透,被他随手扔在一旁时,还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但很快,周围的视线都不自觉的从衬衫上,移到了燕时洵身上。
他微垂着眼眸静静站在原地,赤裸的上半身线条流畅,比例完美,是如同雕塑一般标准的身材,每一道结实漂亮的肌肉线条间,都充斥着绝对的爆发力。
在晨光下,甚至泛着淡淡珍珠的光泽,昭示着他极致的力量之美。
狰狞的伤口横在燕时洵的身上,手臂上最深的伤势,甚至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医疗人员在检查情况的时候,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深知这样的伤口会有多疼,动作起来牵扯肌肉,每一个举动都会无比艰难。
可燕时洵,竟然硬生生撑到了现在,还没有喊过痛。
医疗人员看向燕时洵的眼神中,充满了佩服。
但旁边人在视线若有若无扫过燕时洵时,眼神中除了震惊以外,就是惊叹。
官方负责人都默默的捏了捏自己手臂上的软肉。
嗯,回去要开始健身了。
阎王更是,说着话,声音却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声音彻底消失,被燕时洵吸引去了注意力。
但他还没看两眼,就觉得背后汗毛一根根立起,寒意顺着脊背蔓延。
像是有谁在他背后,阴沉沉的死死盯住了他。
如同顶级的掠食者在向兔子缓缓露出獠牙。
阎王抖了下,心中大概有了猜测。
当他转身看去时,果不其然。
从不远处看过来的,正是邺澧。
阎王将视线从燕时洵身上挪开后,邺澧就冷哼了一声,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分给他。
他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心中了然:某个家伙,吃醋吃得厉害啊,啧啧啧。
邺澧目光阴冷,缓缓扫视着周围的人。
原本不自觉驻足看向燕时洵的人,立刻都想起了自己本来的工作,逃也一般的赶快跑了,不敢再多看燕时洵一眼。
而邺澧大跨步走过去,脱下自己的长外袍搭在燕时洵肩上,面容冷肃:“天冷,小心着凉。”
燕时洵:“…………”
他无语道:“发什么疯?我在处理伤口,穿着衣服怎么处理?”
说着,燕时洵就伸手要将长袍拿下来。
却被邺澧一手按住了肩膀:“没关系,我帮你撑着。”
说着,他向医疗人员点了下头:“辛苦你了,需要包扎哪里就露哪里,没必要露这么多。”
尤其是在外面!
如果是在家里,只有他和时洵两人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邺澧开始沉思,要不要自己也学一学人间的包扎手段,以后就能由他来帮时洵上药包扎了,还多了个接近时洵的理由。
燕时洵神色木然:“……收收你的笑,很诡异,一看就没打什么好主意。”
邺澧轻咳一声,义正辞严道:“绝对没有。”
第316章 晋江
刚从荒村死里逃生的人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好在特殊部门的增援已经赶到,接手了大部分事物,接管了白纸湖连带着附近的地区。
这让人们也能够有时间休息。
清理残余邪祟,取证鬼婴谢姣姣形成的原因,保存西南鬼戏的遗迹,记录旧酆都所在地。
所有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后赶来的特殊部门人员在看到邺澧和燕时洵时,都瞪大了眼睛,惊奇而小心的投过去视线。
他们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够见到活生生的酆都之主。
不,应该说,原来酆都竟然是真的!
不是以前瞎编的话本子流传下来的谬误。
“这比我知道《山海经》里的动物都是真实存在的时候,还要不可思议。”
有人压低了声音惊叹道:“那可是酆都诶!传说中比阴曹地府还要厉害的酆都。”
旁人点点头,赞同道:“连阴差都少见了,没想到一直没有踪迹的酆都会出现,还离我们这么近。”
特殊部门:有种传闻活过来了的不真实感,更何况,酆都之主竟然还是燕先生的爱人……一直都在他们眼前,他们却根本没发现!!
而那位帮助了李道长等人的西南驱鬼者,也带着一身伤,硬撑着要和特殊部门一起上山。
特殊部门看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本来想要劝,却被燕时洵拦了下来。
“让他去吧。”
燕时洵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种种复杂神色:“他的师父,是当年以身作阵,死在了神庙中的那位驱鬼者。”
也是帮助他师父李乘云一起镇压白纸湖邪祟的,他师父的故友。
如今他的师父已经离去,师父的故友也早化为一把枯骨,但既然他还在,那能够帮一把对方的弟子,就帮一把。
特殊部门闻言一愣,也有人立刻想起来了:“就是乌木神像被人拿走的时候,那具被扔出神庙的尸骨!”
燕时洵点了点头:“为众生付出了生命的人,不可让他死后,曝尸于荒野……他的弟子,只是想要为他捡骨,带回家好好安葬。”
特殊部门的人动容,在得知了西南驱鬼者的身份后,立刻肃然起敬,向他承诺一定会帮他找到他师父的骸骨。
西南驱鬼者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不住的点头应是。
在临出发之前,西南驱鬼者转过头,深深向燕时洵鞠了一躬,哽咽道:“谢谢您帮我。”
燕时洵回以一礼,淡淡的道:“不,应该是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的师父,陪我师父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帮他一起完成了他的目标。”
等他们走出去很久,燕时洵仍然定定的看着西南驱鬼者的背影。
在失去了师父之后,西南驱鬼者一直受到其他门派的排挤和轻蔑,总有人看他门中凋零,没有长辈,欺他无人可依,所以不屑一顾的欺负他。
这么多年来,为他说话的,也只有海云观的道长们,以及燕时洵。
邺澧取回了燕时洵的备用衣物,走回来时就看到了燕时洵专注看着某人的模样。
他不由得挑了下眉,也顺着看过去,想要看看又是哪个家伙胆大妄为,抢走了爱人的关注。
但是当邺澧看清西南驱鬼者的魂魄时,他唇角的笑意浅淡了下来。
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纯粹干净的魂魄。
很多人都不注意小恶,多有犯下口舌业等小业力,这些业力积累在魂魄中,就像是脏了窗户的污渍,虽然不至于让整面玻璃破碎,却还是影响了美观。
可西南驱鬼者的魂魄,却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窗几明亮,令人见之舒畅。
燕时洵看到了回到自己身边的邺澧,轻声道:“光是这份不曾更改的赤子之心,他以后,足以成为一名足够优秀的驱鬼者,德高望重,可以撑起西南的天。”
邺澧轻笑着将挂在臂弯上的黑衬衫抖开,示意燕时洵赶快换衣服。
“他会的。”
鬼神亲口认可了那位驱鬼者:“只要他保持如今的魂魄状态,他会获得大道鬼神的助力。”
言出法随。
邺澧的话音落下,天空中的流云遏止了一瞬。
而酆都鬼差似有所感的抬头,也投眼向那名西南驱鬼者。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驱鬼者还不知道,他已经被酆都鬼差选定,只要他以后开坛请神,必会有酆都鬼差前来帮助,和他一起确保西南这片土地的安稳。
西南大地刚回到酆都的管辖之中,虽然鬼差众多,并不畏惧新增的庞大工作量,但能够有个熟知西南的驱鬼者协助介绍,鬼差们也很愿意。
邺澧的一句话,从此便让这名驱鬼者走上了远超于其他门派的路。
燕时洵眼带兴味的转眸看向邺澧,却被他笑着抬手捂住了眼。
邺澧微凉的手指搭在他脸颊温热的肌肤上,让他忍不住颤了颤眼睫。
“别这样看着我,时洵。”
邺澧的轻笑声传来:“衣服穿到一半,就这样看着我,我很难不多出别的想法。对你,我毫无定力。”
燕时洵没想到邺澧会这样说,他唇瓣动了动,脸颊开始升温。
邺澧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放下手掌,继续帮燕时洵整理衬衫。
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处理好了,绷带缠在劲瘦结实的漂亮身躯上,带着别样的美感。
黑衬衫披在他身上,黑与白强烈的对比形成了极致的诱惑力,足以让人移不开眼。
偏偏当事人一点这种意识都没有,甚至俊容上还带着一点不自在的红晕。
邺澧喉结滚了滚,眼眸暗了下来。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反而加快了速度,修长的手指将衬衫的扣子一颗颗扣上,掩去一切美色,不让外人有窥见美景的机会。
燕时洵之前的衣物已经沾满了鲜血,被废弃在了一旁。
医疗人员本来想顺手收走扔掉,但邺澧却礼貌拦了下来,直接当场烧毁。
燕时洵在旧酆都的时候,为了对付旧酆都,引了大量的鬼气入体,导致他的血液中都饱含着浓郁鬼气,如果寻常人不小心大量接触到,很有可能会导致沾染鬼气,影响健康。
并且,邺澧也是考虑周全,直接杜绝了有人拿着燕时洵的血液做文章的可能。
毕竟西南自古便以厌胜之术闻名,有了血液和生辰八字,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虽然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还入不了邺澧的眼,但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驱鬼者有受到伤害的可能。
阎王还记得邺澧之前看自己那一眼的阴冷,因此耐心的等燕时洵换好衣服,才施施然走过来。
“所以二位,那边的那位,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阎王手中的折扇隔空点了点不远处:“无论交到哪里去,好像都不太合适,见过他的生人都对他抱有戒备。”
燕时洵都不用看,就知道阎王说的是哪位。
他叹了口气:“确实难办,无论是留在西南,还是送到海云观,都不合适。但他是有功之人,如果没有他,这次西南鬼道的事情,不知道会多死多少人才能解决,总不能随意对待。”
战将站在山体下的阴影中,目光平静的一直注视着燕时洵,不发一言。
邺澧被提醒了这件事,也忍不住黑了脸。
在旧酆都彻底消亡之后,战将并没有随之一起消失,而是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地面上。
邺澧倒是想把这个有和他抢时洵的嫌疑的家伙,直接扔出去,但奈何战将与他同体异位,对天地又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并不能随意对待,更不可能让对方直接消失。
只要有战将在附近,邺澧的力量就会被压制一部分,两者之间形成牵制。
如果他们二者真的要分出个你死我活,那就是左右手博弈,只会有一个两败俱伤,损毁天地的下场。
这也是如今唯一能够威胁到鬼神的存在了。
邺澧也只能强制忍耐怒意,在燕时洵面前绝口不提有关战将的事,不想让燕时洵分出精力去关注那家伙。
燕时洵揉了揉太阳穴,道:“先回去再说吧,大家也都累了,先把他们送回滨海市,再讨论关于他的去留。”
阎王点了点头。
张无病不在,阎王再嫌弃他,也只能担起他的那份工作,统筹节目组内的事情。
但区区上百号人的事情,顶多再加上和外界几十个部门平台的沟通,涉及的影响不过上万人,又怎么会难得倒曾经压制千万恶鬼的阎王。
阎王很快就听懂了导演组汇报的备忘录事项,几分钟便上手了导演的工作,游刃有余的处理起眼前的事情来,将所有部门和事项安排得井井有条。
看得导演组的人目瞪口呆:“张导……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听说人在受刺激之后会有变化,但,这变化算得上是翻天覆地了吧!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有没有可能,我们导演被人顶替了啊?比如张家生的其实是双胞胎,张无病还有个哥哥叫张大病?”
“……算了,你快闭嘴!张导在看你了!”
在微小的声音,也逃不出阎王的耳朵。
他姿态悠闲的笑吟吟看过去,为生人强大的联想能力而惊叹。
路星星因为重伤,已经先一步离开,被道长送回海云观。
而谢麟死亡的事情,宋辞也已经电话告知了他哥哥。
但失去了弟弟消息长达一整夜的宋辞哥哥,早就急得魂不守舍,听到弟弟的声音才终于安下心来。
至于谢麟不谢麟的,他根本不在乎。
宋辞哥哥是一名合格的商人,谢麟这样的人在他看来,属于劣质资产。要不是宋辞坚持,宋辞哥哥根本不会多年如一日的照顾谢麟。
现在谢麟死了,宋辞哥哥也不过冷哼一声,交待秘书一切按照宋辞的想法来,以宋辞的意愿和精神为重。
在从群鬼中逃亡的时候,宋辞不想因为自己拖累其他人,所以一直强撑着精神,没有对谢麟的死亡有过多的表现。
直到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的面容上才有难过怔愣的神情流露。
节目组已经把车备好,所有嘉宾都被招呼着上车,准备回到滨海市。
唯有宋辞,还坐在树下发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燕时洵注意到了宋辞的不对劲,便迈开长腿走过去。
“这是谢麟自己的选择。”
他在宋辞身边站定,垂眸平静的道:“我告诉过他,他相依为命的妹妹,从‘出生’起就已经死亡了,如果他选择妹妹,只会有死亡这一个结果,鬼婴绝非人类的思维知道善恶,她早就只剩下对人间的怨恨,即便是谢麟这个哥哥也不会例外。”
“我把结局摊开在谢麟面前,但他仍旧义无反顾选了鬼婴。这是他的自由。”
“更是他的因果。”
一直强撑着精神的宋辞在燕时洵的话语下,所有的坚强和戒备忽然间全线崩塌,莹莹泪光浮现在他漂亮的桃花眼中。
像是强撑着走了很久的孩子,忽然被家长找到护在了羽翼下,于是眼泪再也止不住,所有的坚强都化作了委屈。
“我知道。”
宋辞哽咽着,声线颤抖:“即便我养一只恶犬,这么多年,也该有感情了,我只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不用担心我,燕哥,我很快就会好。”
他扯了扯嘴角,嘲讽般笑道:“往娱乐圈里扔出一句宋家要找缪斯,扑过来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哈,我难道还会缺朋友吗?闪耀的人又不止他谢麟一个,燕哥你比他还……”
宋辞的话没说完,就被燕时洵的手掌按在了发顶,不轻不重的揉了两下,乱了发型。
“小孩子装什么成熟大人,该哭的事就哭,没人会笑话你。”
燕时洵的眼眸中,是看透了宋辞想法的剔透,他单手插兜,低低笑了起来:“爱你的人有很多,别担心。”
宋辞不吭声了。
像是被顺了毛的名贵布偶。
在外人面前再任性的小少爷,在燕时洵面前,也不过是乖巧猫咪。
说着,燕时洵扬了扬下颔,示意宋辞看向不远处停着的嘉宾车。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
当燕时洵看清等在车门下面担忧的向这边望来的赵真时,顿了顿,又笑着加了一句:“赵真也在等你。”
宋辞瞬间炸毛,刚刚的乖巧荡然无存。
“那只蠢狗。”
他满脸嫌弃道:“自己都走不动还要背我,肌肉拉伤了吧,嘁。”
可嫌弃归嫌弃,宋辞还是乖乖起身,跟着燕时洵一起走向等待着的车辆。
邺澧远远的看着燕时洵迎着阳光走过来的身影,就不自觉微笑起来。
但当邺澧瞥到坐在他身边的战将时,又切换成了一脸的嫌恶。
“你能到车轮底下待着吗?”
邺澧冷声道:“否则我无法克制想要一拳揍到你脸上的想法。”
因为要和嘉宾们一起回去,所以战将换下了战甲,现在穿着一身休闲装,更加将他修长结实的身材修饰得完美,一双大长腿甚至塞不进商务旅游车座位留出的空间,只能支出去。
但这并没有让战将看起来亲切,反而更加显示出上位者的沉稳,像是出来度假休闲的尊贵人物。
对于邺澧的敌意,战将并没有过多在意。
他只是眼不错珠的注视着燕时洵,淡淡的道:“要不然我就换到燕时洵身边,你自己选。”
邺澧:“…………”
引狼入室!
他就应该把这家伙在车外解决干净了再说!
而燕时洵在上车后环顾一圈,发现战将和邺澧并排坐的时候,也挑了挑眉,自然的坐到了阎王身边。
阎王:“噗。”
第317章 晋江
安南原本来还想说,如果人手不足的话,他也可以留下来帮忙。
但早已经和嘉宾们混熟了的救援队员,却笑着调侃说,嘉宾们都累成这个样子了,继续呆下去,怕是忙没帮上,反倒要让他们来救了。
说着,队员抛给安南原一大包应急食品,笑骂着让他快走。
安南原赶忙接住,笑嘻嘻的应了,等他一上车,就立刻瘫成了一团,丝毫不顾及偶像形象的在座位上四仰八叉。
后面上来的嘉宾们看到,也都会心一笑,并没有嘲笑安南原,而是各自找了个角落,披着毛毯窝了起来。
一整夜没睡,加上提心吊胆,一直在逃跑,对于体力和心力的消耗都是极大的,几乎所有人的眼睛下面都坠着深深的黑眼圈,一副憔悴虚弱的模样。
嘉宾们在救援队那里囫囵喝了几口热粥,身体暖了起来之后,困意和疲惫也都席卷而来。
众人在强撑着将自己的经历说给特殊部门人员,记录了下来之后,就已经耗空了最后一点力气,听到导演组那边喊上车后,脑子里更是只剩下了“睡觉”这一个想法。
连安南原招呼他们吃东西,他们也都摆摆手,累得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阎王把乌木神像搬上车的时候,众人虽然好奇的看着,但已经累得完全不想要张嘴了,就窝在毛毯里露两只眼睛看着阎王。
嘉宾们是直面过张无病变化瞬间的,也知道如今在他们眼前的这位,并不是他们熟悉的张导,而是传闻中执掌生死轮回的阎王。
但他轻松捧着乌木神像上车时,车身猛然的下陷感,还是让众人惊了一下。
从乌木神像在白纸湖神庙丢失之后,就少有人能够看到它了。
很多人印象中的乌木神像应该是很小很轻的存在,却没想到,阎王从旧酆都拿回来的这一尊,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沉太多。
特殊部门记录这尊神像进档案的时候,想要量量它的重量高度,结果工作人员想要搬神像的时候错估了它的重量,反被扯得差点摔倒在地。
最后是两个成年男性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把神像抬起来,就这样还憋得脸通红,腿都在抖。
在官方负责人的错愕下,阎王却早已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耸了耸肩道:“那位都醒了,有他的力量在,怎么可能不重?”
“乌木神像最初被雕刻出来的目的,并不是镇物,而是为了清扫旧酆都,防止那些堕恶的鬼差为祸人间。即便后来作为镇物,对于那位而言,也并没有现身的必要性,所以神像一直都处于沉眠状态。”
阎王拢袖笑道:“现在么……只能说那位对人间还是温柔的,要不然以真实的力量计算重量,这块土地都会被压到塌陷。”
官方负责人目瞪口呆。
只有一位酆都之主,都已经超乎他意料的,却未曾想到惊喜超级加倍,变成惊吓了!
就算负责人并不了解酆都,却也知道一山不容二虎,两位几乎同等的存在并列放在一起,怎么可能会平安无事?
忧虑之下,负责人小声问阎王:“那位怎么还在啊?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两位各不干扰吗?”
负责人问得委婉,阎王却听懂了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
“本就是同体异位,从千年前那位鬼差看到了那一眼开始,就已经跳出了本来既定的轨道。”
阎王笑道:“你们生人常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实上,请一位鬼神,更是几乎没有送走的可能性。”
负责人张了张嘴,心里又是对乌木神像的愧疚,又是对普通人们的担忧。
好在阎王下一句话让负责人稍稍安心了些。
“你怕什么,不是有燕时洵在呢吗。”
阎王轻摇折扇,漫不经心的道:“对于邺澧而言,大道不是他的天,燕时洵才是。只要燕时洵还爱着人间,还活着,邺澧就不可能会做出危害人间的事——那位也同样。”
“当然,要是有人害死了燕时洵……”
他的笑容收敛了些:“那就是大道也救不回来的死局了。”
官方负责人连忙摆了摆手,道:“那肯定是不可能发生的,燕先生本身就这么强了,再加上酆都和海云观,不会出问题的。再者,哪有人会在得知燕先生这些年来的作为之后,会不敬佩燕先生的呢?”
阎王重新笑了起来,像是刚刚一瞬间的阴沉只是假象。
“说的没错。”
阎王点头道:“不过,只要让那位和邺澧合二为一,化为同体,你的担忧也就彻底没有必要了。”
“况且……”
他微微垂眼,看向手中折扇上的日月星辰。
扇面上的云雾早已经在旧酆都彻底消亡的时候,就已经散开,露出了清晰精致的日月,飞禽走兽于天地间走动,一派生机勃勃的场景。
这一幅小小扇面,却好像承载浓缩了整个天地。
阎王沉默良久,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没有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当两位同体之后,邺澧就相当于完善了他自己的生前死后,达到了大圆满。
相当于……
邺澧就是大道。
阎王摸不准大道的想法,不知道大道是想要让邺澧来承担支撑大道,还是想要让邺澧取而代之。
但不管如何,到了他这个位置上,所有说出口的话,都会对天地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不确定的话,不能随意出口。
他也只好暂时将疑问压在心底,想要稍后再观察判断。
不过有一件事,阎王倒是确定的。
——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很难。
最起码的一个前提,就是战将和十万将士当年被遗留在战场上的尸骸。
对于寻常鬼魂而言,尸体和埋骨地,尚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更何况邺澧这样的存在?
如果真的想要改变什么,那也只可能是回到当年的埋骨地,解除战将和十万将士的执念愤怒。
阎王在千年前,倒是曾经独自回到过邺地的战场,但是他去的时候,战场早已经被打扫干净,尸骸不见了踪影。
唯有满地沁入土层数尺深的发黑的血液,以及土坡石块后零星破碎的武器和肉块,还在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当地人都说,那些死了的士兵,全都被清扫到一起,扔去了乱葬岗喂了狗。
但也有小道消息在民间暗暗流传,说是当年邺地的惨烈战事震惊了附近的很多村子,村民们感念曾经将士们对他们的庇护帮助,于是趁着新的势力接管这里之前,自发组织前往战场,为将士们敛尸下葬,连夜藏好了将士们的尸骨。
不过传闻真真假假,或者是为了防止新的势力去掘坟鞭尸,很多传闻中的地点根本就没有将士们的尸骨。
而听说了传闻,怒气汹汹冲过去的新势力,也只是接连扑空。
当年的十万骸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除了似是而非的消息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或亲眼看到埋骨地。
时间久了,也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寻找。
反倒给了当年的将士们一份安宁。
而那些将士们追随战将,早已经成为了新酆都,涉及英魂们的尸骸,即便是阎王,也无法准确的找到埋骨地。
酆都之主的威势,屏蔽了任何人神鬼对于十万将士骸骨的感知。
包括天地和阎王。
努力几次之后,阎王也只得遗憾的离开,想着等有机会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大道倾颓,千年已过。
阎王缓缓眨了下眼眸,轻声喟叹:“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您刚刚说什么?”
官方负责人刚签完一份拿过来的文件,不好意思的道:“我没听清。”
“没什么。”
阎王很快收拢了情绪,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道:“按照燕时洵的意思,那位还是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较放心。也是,要是真出了事,也只有他能镇得住了。”
“既然如此,乌木神像放在你们这里也不合适了,就暂时交给我们保管吧——摆在燕时洵床头,谅那位有捅破天的想法,也绝不会多踩死一只蚂蚁。”
说着,阎王便迈开长腿走过去,微微一弯腰,就轻松将木雕捧了起来。
两个成年壮汉都差点抱不动的重量,在他手中却显得毫不费力。
看得旁边的特殊部门人员一愣一愣的。
“那么,就等回滨海市再见吧。”
阎王向负责人点了点头,就神情闲适的往嘉宾车上走。
他经过之地,所有人都忍不住向他注目,呆愣的看着“张导”的大转变。
原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富三代导演,现在竟然力能扛鼎……这是菠菜吃多了,还是真的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啊?
——等张无病回来,他怕是会发现,自己还多了个“力大无穷”的设定。
怕不是会满脸问号。
不过,阎王身姿翩然,绣着精致山川飞鸟的长衫在他身后翻卷如鹤羽,在清晨明亮干净的晨光里,他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捧木雕,真如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般。
令不少人都看傻了眼,暗道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张导也有这么一副好容颜。
不过,安南原在车上看到乌木神像后,还是忍不住向里面缩了缩,扯过毯子努力把自己包成个团,依旧被自己联想的画面吓得瑟瑟发抖,浑身发冷。
他可还记得之前在荒村时的恐怖窒息之感,乌木神像就像是一把打开记忆的钥匙,让他的大脑在捕捉到关键词之后,自动开始循环播放起之前的记忆场景,洗脑且惊吓。
安南原眼睛里噙着一包眼泪,颤抖着声音问阎王:“这,这怎么搬上车了?能,能放远一点吗?”
阎王兴味的看了过来,作势要把木雕放到安南原身边的空位上。
吓得安南原吱哇乱叫,赶紧扑倒在旁边的座位上大喊:“有人了,这有人了!放不下了!”
阎王哈哈大笑。
其余嘉宾:“…………”
默默裹紧小被子,不该问的绝不多嘴问。
而等燕时洵上车之后,也立刻就发现了摆在他不远处的乌木神像。
他眉头跳了跳,问阎王:“别告诉我,你想把它放在我家。”
阎王回以清纯又无辜的眼神,反问道:“放你家有什么问题吗?我还觉得它应该放在你的卧室呢。”
燕时洵:“……”
他默默不言,却手中一用力,“咔吧”一声捏碎了椅子扶手。
特殊材质的硬合金,就在他手掌下四分五裂,掉在了地面上。
而同时响起的,还有另外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众人抬头一看,就见邺澧也砸碎了旁边的防弹玻璃。
“…………”
车厢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努力表现出自己“在睡了,在睡了!”的状态,没有人敢说话,参与到几位大佬的修罗场中。
综艺咖:人要有眼力见,不然,等着当炮灰被大佬揍来出气吗?
只有阎王,施施然说出了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这样要是有什么异常,你也能及时发现不是。多贴心啊。”
燕时洵皮笑肉不笑:“理由很充分,但是收收你看热闹的心,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
邺澧也紧随其后冷哼了一声:“好好的阎王不做,非要演聊斋。怎么,死了鬼还想要勾引书生?想都不要想!”
默默围观的众人:……这是在指桑骂槐吧?一定是!
只有坐在邺澧旁边座位上的战将,终于在离开旧酆都之后第一次露出了笑意,他转过身去看向燕时洵,放轻了声音道:“放心,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会做。”
战将看向阎王的视线,也终于带上了些许温度,不像之前那般漠然无视。
燕时洵:“……这话不还是带个前提?”
玩文字游戏呢吗,当他听不出来?
战将微笑:所以,考虑下将我随身携带?
旁观的邺澧:这招数,总觉得似曾相识……这不是我当时为了住进时洵家用的办法吗!这家伙,该死的!
但最开始挑起事端的阎王,却悠闲的旁观,甚至还有心情感叹,不愧是异位同体,连方式和想法都这么相近。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阎王甚至想要变出一把瓜子,津津有味的围观,再拍手叫个好起哄“打起来,打起来”。
车厢内,就连空气都紧绷了起来,硝烟味弥漫来开,让众人大气不敢出。
只有坐在前面的四人之间,眼神杀来杀去,刀光剑影,莫不如是。
司机想要问问导演时间到了,能不能走的时候,都可怜巴巴的缩着脖子,生怕几人间的杀气波及到自己。
阎王轻笑着点头:“行了,走吧。”
“再等下去,怕是车里的各位都要应激吓死了。”
阎王漫不经心的拍了拍自己的长衫,对眼前的形势很满意,也决定小小的休息一下。
所谓深藏功与名。
笑。
邺澧的眼神像刀子般甩向阎王时,却发现对方已经笑着闭了眼,一副睡着了的模样。
他顿时眼神死:“啧。”
不过阎王的话,倒也提醒了邺澧,现在车里还有其他人,并不是动怒甚至出手的好时机,真要打,也应该找一个时洵看不见的时间地点,安静的了结这家伙。
邺澧面无表情的扫过后面瑟瑟发抖的几个毛毯团,也收回了视线正襟危坐,对旁边的家伙眼不见心不烦。
司机感觉到车厢内的沉重压力在下降时,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差点一激动哭出来。
他战战兢兢发动车辆,心说这辈子的害怕都在这节目用完了。
车子很快就驶上了高速公路,平稳的驾驶和规律的晃动,使得嘉宾们都像是回到了摇篮里一样,很快就起了困意,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甚至有人打起了幸福的小呼噜。
这些往常会举得恼人的小声音,此刻却显得格外的让人心安。
没有潜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的恶鬼,没有时刻准备要人命的木雕,也没有阴冷的山风和饥肠辘辘的痛苦。
柔软的毛毯和温暖的车厢,令所有人都终于放下了戒备,更令他们心安的是,同伴们都在身边,燕哥就在前面。
就连睡眠中,众人脸上的笑意都没有消退过。
车厢里的气氛安详温暖,是很适合睡觉的环境。
即便是燕时洵,也慢慢被这样的环境所感染,有了困意。
论起体力和精神的消耗,他远比任何人都要重,更别提顶着一身狰狞伤口坚持到最后的疼痛。
其他人或许还能缩在某个地方不动,静静等着有人来救自己,但旧酆都时间停滞,燕时洵却是实打实的战斗了不知多长时间。
再强悍的意志力,却终究是血肉之躯。
在安全了之后,燕时洵也被一层层翻卷上来的困意淹没,眼睫颤了颤,终于是闭了眼眸,睡了过去。
这让一直注视着燕时洵的邺澧,更加嫌恶身边的家伙。
要不是战将,他现在就能抱着睡着的时洵,感受着时洵枕在他胸膛上平稳呼吸所带来的幸福感了。
啧。
但邺澧再怎么不高兴,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燕时洵逐渐睡得向旁边倒去,和旁边的阎王恰好头碰头,一副极亲近的模样。
邺澧:“!!!”
该死的,要不现在就手撕了旁边这家伙,抢回时洵算了!
战将似有所感,侧眸看向邺澧,却只漠然扫过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似乎料定了邺澧什么都不敢做。
在燕时洵眼前,他相信邺澧和他有着相似的想法。
邺澧:……更生气了。
但战将所料不错,有燕时洵在身边时,即便是再不高兴,邺澧也只会独自一人生闷气,什么也不会做。
他也毫无压力的静静注视着燕时洵的睡颜,连锋利沉稳的眉眼也跟着慢慢舒展开,被此刻的宁静幸福所感染。
——如果邺澧不在他身边坐着,就更好了。
但就在整车的人都差不多迎着晨光进入了梦乡的时候,车子却猛地一个急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睡得正香的众人也都没有防备的直接跟着倾身向前,“咚!”的一声磕在了前面的椅背上,撞得七荤八素的,耳边嗡嗡作响。
安南原最惨,他本来为了远离乌木神像而躲到了车辆最后面的座椅,前面的椅背不足以拦下他。
这一急刹车,原本就在毛毯里包成了团的他,顿时摔在了地上,叽里咕噜的顺着过道滚到最前面。
还是燕时洵长腿一伸,拦下了这个倒霉团子。
安南原费力的从毛毯中找出自己的手脚在哪,从毛茸茸的一团里拔出手来,晃了晃脑袋想要看清这是什么情况。
他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被摇匀了。
而燕时洵在睡梦中察觉到了急刹车带来的危机感,瞬间睁开了眼眸,目光锐利的直直看向前方,大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身体已经肌肉记忆的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他淡淡的瞥了一眼脚边的安南原,又迅速转头确认了一下身后众人的安危,然后立刻沉稳向司机发问:“出什么事了?”
“这条路在冬季改造,前面的路拦住了过不去。”
司机为难的看着前面的指示牌和土堆,也一筹莫展。
翻修时,三车道其实留下了一条车道,让路过的车辆得以通行。
但是偏偏昨夜西南大雾弥漫,恶鬼横行侵扰大地。
进出西南的公路也遭了殃。
在高速公路上开夜车的大货车,没能及时发觉附近的危机,困得发昏却在看到公路上的绰绰鬼影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打方向盘,却被恶鬼扑了车窗冲进来撕咬。
挣扎之下,车辆失控,即便司机经验丰富,货车还是倒在了地上。
好在并没有出更大的车祸,恶鬼也都因为燕时洵镇压杀死了鬼道而及时消散了。
但万幸中的不幸是,货车堵住了唯一的车道。
事发突然,从这条高速上走的车辆,也全都堵在了这里。
造成嘉宾车急刹车的元凶,就是前面突然刹车的车辆。
司机抱歉的回头看向燕时洵:“对不住了燕先生,我下去问问,看有没有别的路能绕过去吧,看这样子,一时半会是别想过去了。”
太阳正烈,前面的车辆也陆续有司机下车查看情况。
燕时洵扫了一眼,确认没什么问题,便点了点头。
司机赶忙下车去,一路小跑着往最前方跑,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虽然他比嘉宾们幸运些,这一夜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一直被道长们保护着,但是经历了这些之后,他无比强烈的想要回家和家人团聚,也急着回滨海市,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在解释清楚了原因之后,嘉宾们不仅没有害怕或抱怨,反而松了口气。
经历过这么多生死危机之后,他们的心态已经是远超出常人的平和了,现在对他们而言。除非再来一次群鬼围攻,否者休想让他们从毛毯里挣扎出来。
再说了,燕哥就在前面,酆都之主和阎王也在前面,就这配置,能出什么事?
众人只是看了两眼粗略了解下情况,掖了掖毛毯,把从打开的车门溜进来的冷风挡在外面,就安心的准备重新睡去。
刚刚被惊散了的睡意,也重新涌了上来。
滚落到地面上的白霜,执着的蹦回了座椅上,坚决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气散了。
安南原也扶着自己撞得生疼老腰,龇牙咧嘴的拎着毛毯往回走。
他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圆润过,球一样弹射出来,人都是懵的。
燕时洵瞥了眼一瘸一拐的安南原,也被逗笑了。
不过燕时洵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车外,并没有注意到,阎王还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阎王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漂亮的眼眸里拢着一层水光,半开半闭间带着美人春睡般的慵懒,不胜力的靠在燕时洵肩膀上,手中折扇半搭在膝上。
这是绝对称得上养眼的美景,但落在邺澧眼里,就变得极为刺眼。
“阎王,头不想要可以直接说。”
邺澧咬牙切齿的道:“我可以帮你扔了它。”
他越看这家伙越不像是阎王,合该是妖妃才对!蛊惑时洵的那种!
阎王缓缓眨了下眼眸,然后才像是才恢复清醒般懒洋洋直起身,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也如靠在繁花庭院里一般。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邺澧,并没有因为邺澧的话而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轻笑着道:“抱歉,想的事情太多,就是劳心劳力,唉。”
阎王做出一副苦恼的模样,托腮懒洋洋的道:“也不知道某人的尸骸到底埋在了哪,真令人头疼啊。”
本来还想说什么的邺澧,猛地被堵了话。
他面色不虞,深深看了阎王一眼,但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邺澧听懂了阎王的意思。
这个最先挑起了“战火”的家伙,却踩着将要失控的那条线,又慢条斯理的将局势拉了回来,主动提供了解决的方法。
阎王是在告诉他,如果想要解决眼下的局面,就去找回他的埋骨地,让战将消散,合二为一。
但那样一来,他又与大道何异……
邺澧从来不曾羡慕过天地同寿,也对大道的尊贵漠然无视。对他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燕时洵。
他不想成为大道,只想要在滨海市的小院里,迎着晨光向爱人道一声早安。
那是一睁眼就会看到时洵的幸福,胜过世间所有。
而阎王这话,也引起了战将的注意。
他掀了掀眼睫,平淡的看向阎王。
阎王单挑两位连大道都敬畏三分的存在,却面无惧色,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他拽住燕时洵的衣袖,笑着朝邺澧两人挑了挑眉:狐假虎威了解一下。
邺澧:…………
战将:…………
相处并不太融洽的两人,第一次对某事达成了共识,有了相同的感触。
而司机也一路小跑的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打听清楚了,从旁边的小出口下高速,走山路绕过山脉过去,就能绕过这一段路,接到下一段高速上。”
“就是这么走比较绕路,要比原定的路线慢上大概四五个小时。”
司机看了眼手表,有些烦躁:“这样一来,就得晚上才能到滨海市了。”
以现在的冬季日落时间来算,等那个时候,天都黑透了。
但现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路线,燕时洵想了想,还是点头道:“那就这样吧。”
他总不能让邺澧缩地成寸,送所有人回去。
那样的话,大概他们第二天就要上新闻头条了。
——《震惊!一旅游团日行千里,是无良的炒作,还是惨死的鬼魂?》
燕时洵本来还想向众人说明一下情况,但他一回头,就发现所有人都呼呼睡得正香,就连白霜也丝毫不顾及形象睡得口水直流。
……行吧。
阎王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笑着帮众人说了一句:“困倦疲惫到这个份上,自然是抓紧一切机会睡觉,别说换路线,让他们睡在路边田埂上他们也愿意。”
车辆重新启动,掉头走上了山间小路。
土路的路况不比高速公路,即便做过防震处理,却依旧左摇右晃得厉害。
换在平时,稍微晕车的人都会被颠簸得吐出来。但是现在,所有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抱着毛毯睡得香甜。
从快速划过的窗外景色中,燕时洵看到了一个个废弃无人的村庄,小路也多年未曾修缮,颠簸得他有些睡不着了,索性便看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思考。
但随着时间流逝,路过的小村庄里的建筑样式,却在慢慢有所变化。
因为各地的气候不同,盖房子时要考虑到的事情也各不相同,外观也有很大的差异。
北方的墙体厚,注重保暖性。西北风大,需要太阳充足且避风,南方则多喜爱小楼和漂亮的装饰。
燕时洵的思绪从思考中脱离出来后,也意识到了窗外划过的房屋,和他最开始看到的有很大的不同。
并且,刚刚还是早上晴朗明媚的天空,竟然渐渐昏暗下来,也有乌云聚集。
他不由得抬手看了眼时间。
刚好是午时。
但以西南的日出月落来算,这个时间不应该是这个天色才对。
比起西南,更像是偏北一些的地方该有的天色。
燕时洵皱着眉,开口向前面的司机问:“确定没有走错路吗?”
司机并没发觉有什么问题:“没有啊,我问了工人了,他们说这条路是沿着山势走的,就一条路到底,连个岔路都没有,顺着开就行。”
不对,不是!
燕时洵眉头紧皱,立刻推醒了身边的阎王:“你又导航去哪了?”
眼里尚带着雾蒙蒙水光的阎王委屈极了:“我堂堂阎王,说什么导航……算了。”
“虽然小蠢蛋确实经常撞鬼,但那都是通过天干地支二十八星宿准确算出来的地点。这次我自己都没有头绪,怎么会知道应该去哪?”
阎王一副“你不信任我”的神情,委屈的看着燕时洵:“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次真不是我。”
燕时洵冷笑,抬手一指窗外:“看看清楚,你告诉我这是西南?西南有这么多树?西南这个季节开花?”
阎王往窗外一望,先是一愣,随即也慢慢严肃了神情,从刚刚懒洋洋的模样坐直了身躯。
眼下的情况超出了他的掌控,也令他有些错愕,甚至怀疑是否是大道又做了什么手脚。
但不等他们想清楚原因,就见前面的村子里,竟然斜冲出来一群村民打扮的老人。
他们每个人都目露凶光和贪婪,一副主动寻死的架势就往车前冲。
阎王一惊,下意识抬起手中折扇,遥遥指向前面僵尸一样扑过来的老人们。
但燕时洵眼疾手快的立刻按了下去:“看清楚,那是人!”
这时,司机却大喊了一声:“坏了,遇到堵路子的了!”
说着,他生怕真伤到那些老人,赶忙一脚刹车踩到底,疯狂让车赶快停下来。
与此同时响起来的,还有车胎爆胎“嘭!”的一声巨响。
车身明显向一侧倾斜了过去。
乌木神像佁然不动。
而倒霉的嘉宾们,再次被急刹车“咚!”的一声扔到了前面的椅背上,安南原也再次骨碌碌的圆润滚了过来。
燕时洵一手压着阎王,一手直接在安南原经过自己的时候拎住了他的衣领,避免了他冲到最前面的惨状。
摔懵了的安南原,哭的心都有了:“我就想睡个觉,怎么就这么难。”
在剧烈摇晃的刹车中,只有燕时洵稳稳站在原地,连一丝摇晃都没有。他严肃看向前方,丝毫不敢怠慢。
这是与恶鬼不相上下的棘手之事。
当司机喊出来的时候,走遍了大江南北的燕时洵,就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有些村子的经济来源之一,就是守着过路的车辆要钱。
难听点说,就是碰瓷。
如果不给过路费,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会冲出来,有可能会导致肢体冲突的流血事件。
而为了不让司机跑掉,这种村子往往会在碰瓷的同时设置路障,扎爆车胎。如果司机恰好没有带备用车胎,还必须要花费天价在村里换胎才能走。
很多司机都不过当地族群,也不想额外生事,往往会选择花钱买平安。
时间久了,这种村子的气焰更加嚣张。
而他们现在,刚好遇到了这样的事。
车辆还没有停稳的时候,就已经有老人扑到了车前窗上,恶狠狠的盯着司机和村里的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慈祥,满是凶煞和贪婪。
还有人见车子快要停下了,主动往车轮底下钻,然后大声哀嚎:“撞人了,撞人了啊!还有没有王法了!撞死我这老太婆得了!”
司机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回头看向燕时洵求助。
这时,扑向车辆的村民越来越多,几乎将整辆车都包围住了。
还有人试图去拉车门,挥起手里的斧头去砸车窗,大喊着:“你们撞人了知道吗!快拿钱!不然别想走!”
好在张无病购置的车辆都是高级商务旅游车,在安全这方面是一顶一的好,全金属框架加防弹车窗,避免了被外面的村民砸开闯进来的情况。
嘉宾们被车窗外近在咫尺的一张张脸吓到了。
没见过这种架势的嘉宾们,还没睡醒就差点被这一幕吓得飞起来,睡意全无。
燕时洵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此时,他到希望自己遇到的是厉鬼了。
也好过现在进退两难的局面。
战将垂眸坐在原位,平静得不知道在想什么。
邺澧站起身,眸光冷冷的环视过车窗外吼叫的面孔。
燕时洵却制止了邺澧:“我来处理。”
第318章 晋江
嘉宾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阵仗,都被吓得呆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在他们看来,这种事情应该交给导演组比较熟悉当地的工作人员,但奈何工作人员们因为还要和特殊部门交接,所以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走。
以往节目组出发去拍摄地点都会是车队,但这次,只有他们一辆车。
现在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能帮把手的人都没有……
嘉宾们心都凉透了,孤立无援的无助感漫上来。
白霜被旁边车窗外凶狠敲击玻璃的老妇人吓坏了,她努力的向中间挪远离窗户,然后抖着手偷偷打开手机,想要联系刚刚分开的救援队。
但是按亮了手机之后她才惊愕的发现,别说网络信号了,就连GPS都没有了!
在这种深山老林中,手机就是一个昂贵的板砖,没有任何作用。
一向习惯于依赖手机的白霜,差一点吓得哭出来。
好在燕时洵的存在让大家吃了颗定心丸,稍稍安定下来,忐忑的看着燕时洵修长挺拔的背影,心里暗暗祈祷可以顺利从这里离开。
但燕时洵却并没有抱有这样乐观的想法。
车轮胎已经被扎爆了,但偏偏这一次并没有后勤车在,无法及时更换轮胎。他们刚从西南离开,车上的补给备品也不全,所有人也处于劳累状态,无法以最好的状态来面对眼前的棘手情况。
如果真是穷凶极恶之徒或是恶鬼,燕时洵都能够面不改色的直接碾压过去,顺利清除路障离开。
可问题是,这都是活生生的人,是居住在这里的村民。
燕时洵甚至在爬车的人里,看到了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她被像是她妈妈的人举了上来后,就一直兴奋的在车前盖上跳来跳去,还伸手去掰断了车窗下面的雨刷,拿在手里当玩具一样玩。
这一幕看得司机直心疼,喊着这都是钱啊,维修要好多钱呢。
在这场混乱的闹剧中,燕时洵就像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冷静的扫过外面每一张村民的面孔,从他们兴奋的神情和贪婪的眼神中,估算他们想要的价格,和快速离开的最佳可能。
村民们可以肆意妄为,但燕时洵却不能同样为之。
小恶之人所依仗的,就是他人的善良温柔。
越是有素质的善良之人,在对上这种情况,就越是吃亏。
但很不巧,燕时洵并不是喜欢吃亏的人,也自认不是什么善良温柔的人。
他是个脾气不好的恶人。
燕时洵很快打定了主义,然后他平淡的嘱咐司机:“开车门,连按开关,我只需要一秒钟。我下车之后,你立刻关闭车门。”
“你们在车上呆着不要下车,我很快回来。”
简单安抚下嘉宾们之后,燕时洵就走向车门。
村民们趴在玻璃上,脸在车窗上挤压到变形,当他们看到车里有人走动,似乎要准备下车和他们交涉之后,顿时兴奋了起来,还有人开始叮叮咣咣的咂着车身,似乎是在向车内人示威。
这种气氛下,司机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他手按在开门键上,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抖得停不下来,生怕自己开门关门慢了会让外面的人冲进来。
现在车辆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阻隔外界的堡垒。要是失去了这层保护,司机不敢相信会发生什么。
但燕时洵却显得格外的淡定。
他在车门后面站定,向司机轻轻点了下头,同一时间,浑身的肌肉已经瞬间紧绷,做好了冲出去的准备。
司机深呼一口气,“啪!”的按下开门键。
车门缓缓向旁边打开,一条缝隙出现。
外面堵着门的青壮年村民也激动起来,开始摩拳擦掌做好准备想要冲进来。
司机的手掌心里全是汗,心脏也高高提起。
当那道缝隙扩大到堪堪能容人通过的时候,外面已经有好几只手臂从缝隙里伸了进来,胡乱的扑腾着,似乎想要把车里的人揪出去。
但下一秒,黑色的身影如迅猛的狂风,冲向车外,直直扑向堵门的村民。
黑色大衣在空中如同一张包天布,将电光火石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的村民全都包在了里面,兜住了外面七八个村民的脑袋,让他们彼此之间的脑袋狠狠的撞在了一起,接连发出“砰!”、“砰!”的声音。
接着响起来的,就是村民哎呦呦的痛呼声。
甚至旁边的村民见势不妙,还仓皇大声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黑色大衣被抡得虎虎生风,明明是柔软细腻的羊绒,此时的威力却不亚于流星锤,抽打在谁身上顿时就能疼出眼泪来,刮在脸上就是一条长长的血痕。
疼痛和惧怕让村民们不得不向后退去,求生本能的在躲避那黑乎乎武器的范围,唯恐自己再被抽一下。
而被大衣兜住了脑袋的那几个打头村民,更是被撞得眼冒金星,又被转得天旋地转,视野一片漆黑,又是看不清东西又是想吐,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但对付了这么多做惯了力气活的青壮年的,却只是一名青年。
他俊美的面容冷漠锋利,显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气场来,随意瞥过的一个眼神都带着杀气,好像是真刀真枪杀过来的。
本来想要扑过来继续哭的老婆子,登时被吓傻在了原地。
她从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好像阎王在冲她招手。
那青年不过随意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势就已经让旁人莫不敢近身,心下先打了退堂鼓,怀疑自己是不是劫错了人,别不是遇到了硬茬子吧?
见打头阵的青壮年都没讨到好,其他人更是不敢上前了。
村民们哪见过这种人,一时都吓傻在原地,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
车门在燕时洵身后缓缓闭合。
而他单手插兜站在车旁,黑衬衫随着他的姿势而绷出下面流畅的肌肉线条,另一手抡起黑色大衣毫不费力,甚至显出几分猫戏老鼠的悠闲来。
燕时洵气定神闲,平静得像是根本就不把眼前的阵仗放在眼里。
他下车的时候,就以独身反包围了几十个村民。
一个下马威立住了,后面的事情也就好解决了。
他早年也不是没有遍访群山,遇到过的劫道不知凡几,早就习以为常了。
要不是这次时机不对,他刚结束一场大战挽救天地于危局,又有伤在身,旁边还带着节目组嘉宾这些人,就这种事,甚至不值得他皱一皱眉。
燕时洵耳朵动了动,在敏锐的捕捉到大衣里有人在干呕的时候,果断手腕一转,放开了大衣对他们的限制。
而随着惯性,本就被转得晕头转向的几个村民,全都被抡飞向了远处。
几声重响,撞树的撞树,摔进灌木的也倒栽葱栽了进去。
只剩下两只脚蹬了蹬腿,好像在抽搐。
还有人的鞋子在空中划过弧线,不知飞去了哪里。
燕·轻微洁癖·不喜欢与人接近·时洵:啧,别吐在我衣服上,很恶心。
而周围刚刚还在哭闹叫喊的村民们,都因为这超出意料的发展而惊呆了,愣愣的看着被扔飞出去的几个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人能做得到的事情吗?
场面一度寂静了下来。
就连车内紧张关注着的嘉宾们,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看得眼睛发直。
“燕,燕哥原来这么猛的吗?他可还有伤在身啊。”
安南原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声音发抖:“突然觉得,燕哥以前确实是温柔了。”
旁边几个人都心有同感的连连点头。
而村民们呆愣良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个像是那几人亲戚长辈的村民,顿时一声哭嚎,就赶紧往灌木丛那边跑。
“儿啊!我的儿啊!”
“孩儿他爹!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啊!”
“哥!你醒醒!”
场面一度混乱。
只有燕时洵,慢条斯理的抖了抖大衣上的皱褶灰尘,然后一甩大衣,衣角在空中划过干脆利落的弧线。
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微微歪着头,掏出手帕,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手掌,平静的眉眼看上去似乎对眼前的状况习以为常,根本不放在心上。
唯一讨厌的,就是灰尘脏了自己的手。
旁边本来想冲上去揪住燕时洵继续哭闹的村民们,都被他这架势震慑住了,一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心里发虚不敢上前。
也有中年妇女在看过被甩出去摔得不省人事的青壮年后,骂骂咧咧满口脏话问候祖上十八代的气势汹汹走过来,想要找燕时洵算账。
却被旁边的村民一把拦了下来,不断的朝她打着眼色,不让她轻举妄动。
中年妇女一想到自家儿子鼻青脸肿的惨样,就恨得想要冲过去抓花这青年的脸,为自家儿子报仇。
“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小畜生,还敢跑来老娘这里撒野,是不是活腻歪了!你等着,老娘今天就非得代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中年妇女一把甩开旁边人的手,撸起袖子就要冲向燕时洵。
她咬牙切齿的不断叫骂着,声音尖利刺耳。
让燕时洵歪了歪头,有些烦。
“天高地厚?”
燕时洵低低笑了出来,但声音却淬了冰一样冷。
如果邺澧每次想要伸手救回人间时,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场面和人,那他也不意外邺澧会有关闭酆都的选择了。
他的师父刚刚为拯救天地而死,身死道消,魂飞魄散,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没有。
现在就有人要教他什么是天高地厚?
还辱骂他的长辈,为师为父为友的师父?
“呵。”
燕时洵掀了掀唇,轻蔑一笑:“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怎么,你也想要试试?我来教教你,什么叫天高地厚?”
为了大道苍生,他杀死了旧酆都,也……永远的失去了他的师父。
想着,燕时洵心中一痛,眉眼也随之带上锋利的愠怒,刚放下的手掌重新探向前,擒拿的起势立刻成形。
不等中年妇女扑到他身前,燕时洵就已经抓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掌。
他修长的手掌有力钳制住了中年妇女,稍有一用力,就听“咔吧!”一声脆响。
随即,杀猪一样的惨叫声响起。
但燕时洵的眉毛连抖都没有抖一下,直接反手抡麻袋一样,将中年妇女抡摔到地面上。
那一瞬间,中年妇女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几乎快要从嗓子眼里颠出去。
剧痛之下,她张着嘴,却眼神发直,连多一声痛呼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周围围观的村民们,立刻被震在了当场。
原本还想要趁机观察燕时洵的村民,也下意识退后了两步,终于认清了眼前的这位,真的是位煞神。
亲手杀父啊……这是不小心遇到不能惹的狠人了。
无论是摔出去的那七八个青壮年,还是眼前的中年妇女,燕时洵轻松制服他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平静从容,吓得众人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意识到,眼前的这人,和他们以往敲诈讹钱的那些过路车辆,有着全然不同的本质区别。
这人不怕死也不怕事啊!
更恐怖的是,这人好像,真的杀过人……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打头阵上去。
于是几十号人在原地磨磨蹭蹭,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动,全都畏惧的看着燕时洵。
就连之前跳到车上撒野的村民们,也都蹑手蹑脚的从车上爬了下来,生怕发出声音,惊动燕时洵。
这走向,看得车内的嘉宾们一愣一愣的回不过神来。
但现在的局面,却完全在燕时洵的预料中。
欺软怕硬的劣性而已。
分钱时冲到最前面,遇到危险了一个跑得比一个快。看起来团结,其实不堪一击。
只要把最先打头的出头鸟镇压得妥当了,后面的人根本就没有勇气再上来试试。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环顾周围的村民。
一片安静中,只有不远处的哭喊声还在传来。
“我的乖孙啊!怎么摔成这样啊,吐一身啊!”
“儿啊,儿啊你醒醒!”
“这头上的包,怎么都快和头一样大了!”
村民们一个个垂下脑袋,好像自己脚尖上突然长出花了。
燕时洵却轻笑着扬声问道:“是没死透吗?要不要我发发善心,再送他们一程?”
哭喊声戛然而止。
于是,连最后的声音也消失了。
刚刚还混乱的场面,现在死一样的寂静。
燕时洵也满意的点点头,道:“那现在,我们来聊聊对我的赔偿吧。”
他看向一个明显被村民们簇拥着的领头人,伸出修长的手指,一笔笔算得清楚。
“首先你们要赔偿我精神损失费,惊吓费,失眠费……”
“等,等等!”
村民瞪圆了眼睛,怪叫道:“你敲诈啊你!”
燕时洵挑了挑眉,惊奇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好笑。你换位思考一下,你刚处理了几条人命,累得想要睡一觉,车正开着你就有一群蚂蚁突然冲出来,嚷得你睡不着觉。”
“多惨呐,这不多要点损失费,都对不起我在道上的名声。”
燕时洵摇着头,啧啧道:“咱们也算是同行了,不过你们做的这点小生意,我也懒得抢,毕竟生生死死的我那边也处理不过来。只要你们交钱,我就当今天这回事没发生,多划算的机会?”
说罢,他还感慨般道:“我真是善良啊。”
村民:……我一个劫道讹钱的,要是被反讹了钱,传出去就好听了?旁边的村子不得笑话死我?
村民们都被燕时洵的“善良”震惊了,感觉自己今天算是被开了眼界,没想到还有人能把抢钱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还说自己善良!
连车内的安南原都笑出了声来:“新概念善良哈哈哈。”
村民倒是想做点什么,但燕时洵刚刚话语中透出来的信息,却让他们颇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什么叫生生死死的啊,还处理了几条人命……这兄弟到底做的什么买卖,别是杀人越货的吧?
不少人心里开始犯着嘀咕,心说能这么平静的说这话,提起杀人的事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人刚刚的身手也确实厉害,他们这次是真撞到了硬茬子了吧?
有人狐疑的向车上看,想要看出来点什么。
刚巧嘉宾们换下来的染了血的衣服,就堆在一扇车窗后面。
那斑斑血迹,看起来就像是刚杀过了人一样。
那人倒吸了一口气,连带着看车上众人的目光也惊恐了起来。
这,这分明就是个犯罪团伙啊!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他赶紧拽着旁边人的袖子,焦急的示意他们往车上看。
村民们眯着眼看时,还惊恐的发现,不仅是带血的衣服,就连车轮的缝隙里,都卡着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碎肉。
这是真的刚杀完人回来啊!
所有人顿时都傻了眼。
刚刚还爬在车窗上又哭又闹的老太太,也吓得急忙往后退,生怕燕时洵想起她来一样。
而燕时洵老神在在的任由他们猜测联想,看差不多了,才重新开口,笑着问道:“看完了吗?看完了就把钱拿来,顺便把我的车胎修好。”
“少一样……”
他轻轻一歪头,笑了:“就用命来补。”
村民们惊恐的看着燕时洵,大气不敢出。
燕时洵穿着黑色衬衫,身披大衣的模样自带气场,让村民们相信他是真的会说到做到。
更别提燕时洵还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
“所以说,想当恶人,最大的问题,是总有人比你更恶。”
第319章 晋江
燕时洵深谙这些劫道村民的心理,通过几句似是而非的暗示,加上自己本身的实力和气场,从容在村民们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他也不说破,就任由村民自己猜测。
——至于猜到什么离谱的程度,那就是村民自己的事情了。
和他无关。
但有了最开头的震慑之后,村民也畏惧于燕时洵可能的身份,不敢再轻易试探,唯恐真的惹了手上有人命的凶徒,给自己招惹来杀身之祸。
像他们这种山沟沟的地方,也不是没有过杀人逃犯跑过来躲藏或是过路,毕竟远离外界,山路纵横很容易逃跑又不易被追踪,总是那些犯了事的人喜欢走的路。
听说之前的村子就是,本来是要劫车,没想到对方是逃犯,二话不说就打死了几个,扬长而去。
那村里哭得,叫一个惨啊。
他们可不能也落得个那种下场。
村民们一想到劫道不成反而要掏钱,就愁眉苦脸的不情愿,但又不敢违逆燕时洵的意思,只能好言好语的说给他们一点筹钱的时间。
燕时洵却根本不给他们可能试探的机会,直接重重一哼,反质问道:“你当是菜市场买菜吗?没钱就留命抵。”
开口那村民吓坏了,赶紧说这就回家取钱。
但他还没跑出去两步,就被燕时洵叫住了:“等等。”
他战战兢兢的转过头来,就见燕时洵随手指了指爆了胎的车轮:“先把我这轮胎补好,要不然就用你的皮补上。”
村民哆哆嗦嗦的连忙应声,说这就找人过来。
被燕时洵接连吓了几次,村民们的胆子算是彻底破了,兴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老老实实在他不远处站成一排,燕时洵问什么答什么,不敢有半点隐瞒。
——毕竟刚想说谎,才刚起了个头呢,燕时洵那边就不急不缓的“嗯?”了一声,像是在让他们小心说话,他听得出他们是不是在说谎。
这谁顶得住啊!
村民们吓得屁滚尿流,惊恐的看着燕时洵,就差没猜燕时洵是玉皇大帝了。
他们唯恐燕时洵不满意他们的回答,于是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说了出来。
包括他们这些年守着这条路打劫过往车辆,抢走货物,讹人钱财的事,一句话不敢隐瞒的全说了。
不过燕时洵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他巧妙的把自己真正想要问的问题,隐藏在了一众问题之间,让村民们猜不透他真正的目的。
当村民说这里是江北地区的时候,燕时洵终于心脏一沉,连带着眉眼都锋利了几分。
果然。
他在看到天色和建筑样式的时候,就猜测这里不是西南。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里会是江北。
——距离西南足足有八百公里之远。
就算他们全程以最高速度跑,也要花费八个小时左右。
可手表上的时间,却显示现在距离他们离开西南,才过去了三个小时而已。
正应该是午时的天,却黑得像是傍晚。
燕时洵神色不显,只是平淡的向村民问道:“现在几点了。”
村民战战兢兢的回答:“晚,晚上五点。”
刚准备做饭呢,就听村头的人兴奋的跑回来说来车了,看着还是个挺好的车,说不准是个有钱人能捞笔大的。于是差不多所有村民都冲了出来,想着抢了钱晚上多加盘菜,开开心心吃个饭。
谁能想,不仅没捞着,反倒被人抢了钱……
村民欲哭无泪。
燕时洵掀了掀眼眸,视线直直看进车里。
阎王能够感觉得到,燕时洵是在看着自己。
但他觉得很委屈,简直想要冲下车为自己的清白辩解。
涉及天地的重要之事,从无巧合。
外人看来的“倒霉”、“偶然”,其实都是精密测算后得到的结果,所要耗费的心神,远远要超出外人的想象。
节目组每次的拍摄地点,看似是张无病巧合选的,其实都是阎王精准算出来的。
否则,阎王的残魂也不会消耗得如此之快。
如果他在逃离了大道之后,对天地视而不见,而是像旧酆都那样苟活,那他剩余的力量足够他轮回几十世,每一世都做个“命好”的权贵。
而不是像张无病这个倒霉蛋一样,这还是最后一次轮回的机会。
但这一次,阎王并没有料到战将的存在,他根本不知道当年鬼差会看到了战将最后一眼,还雕刻成了神像的事。
对他而言,这件事是超乎计划的意外,可能只有天地大道知道真相。
阎王对此只有一头雾水,理不清的乱麻。
他连该问什么问题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得到答案?
燕时洵似乎对阎王的情绪有所感知,在定定的看了他几眼后,很快就移开视线,转而看向了邺澧。
是不是阎王干的,他暂时无法确定。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邺澧逃不开干系。
现在恐怕也只有邺澧,能够缩地成寸,做到在三小时内跑到了八百公里外的地方。
而且燕时洵在听到江北这个地名的时候,就已经心中一跳。
千年前邺澧最后一战的所在地,邺地,现在就在江北。
虽然当年的邺地早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消失,没有人再知道那里曾经是如何惨烈的战场,现在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小县城,就连当年邺地遗址的具体位置也再也无法确定。
但江北对于邺澧,是有特殊意义的。
自邺地起,渡澧水而过,以登鬼神。
酆都拔地而起,证道天地。
这是连天地都认可之事。
他们这次莫名跑到了江北之事,会是邺澧有意为之吗?
燕时洵眸光沉沉的看向邺澧。
他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村民们并没有看出他在想什么,还在胆颤心惊的介绍着这里的情况。
这个村子连带着附近一片几个村子,都地处于江北最偏僻的地方,多山多水,地势复杂,想要出山极为艰难,到处都是密林和溶洞。
即便是本地人,也很容易在这片迷路,甚至一脚没踩好掉进溶洞里,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燕时洵等人开过来的这条土路,也是连接几个村子唯一的一条路,虽然一直通往山外,但途中也多有艰险。
村子的人以前也试过去外面打工,但很快就因为太难太累而放弃了。
除了自家地里种的农作物保证正常的一日三餐,村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守着这条路,打劫过路的车辆。
“咱也不想做个坏人,但这不是,活不下去了吗。”
村民讪笑道:“那些村外人那么有钱,分我们一点又怎么了?我们这也叫那什么,劫富济贫嘛,天经地义。”
燕时洵似笑非笑的看过去:“是啊,你们这么多条人命,我拿走几个又怎么了?”
“哦对了,刚刚你们还想教我天高地厚是不是?”
燕时洵看向那个被摔得够呛的中年妇女,向她招了招手,道:“来,我来教你什么叫天经地义——因果循环,你们既然对我没客气,我也不需要对你们多客气,是这个理儿吧?”
中年妇女惊恐得连连摇头,慌忙往旁边人身后躲,生怕燕时洵过来抓她。
村民也登时就不敢再说话了。
而这时,回去找补轮胎师傅的村民也跑了回来。
只不过他身边并没有其他人,他脸上也满是焦急惶恐之色。
“这可坏了不是,我们村唯一一个会干这活的年轻人,他偷着跑了!”
那人捶胸顿足:“他说什么不想在村里待了,想去城里靠手艺吃饭,留了字条就跑了!我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家都空了!”
其他村民立刻就急了:“怎么能跑了呢?没人看着他家吗?马三婶子,你怎么做事的?”
“这也不能怪我家啊,他妈一个寡妇克夫,谁乐意没事去他们家啊,晦气!”
“唉,都怪以前没想到那孩子还有点出息,让他家在村子外面盖的房子,要不然也不会人都跑了我们也没发现……”
燕时洵唇边的笑意慢慢落了下来,抿成一条线。
从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吵架中,他很快就捋顺了现在的情况。
和燕时洵以往遇到过的那些堵路的村子一样,这个村子也是采用的扎爆车胎防止司机逃跑,同时其他村民围攻讹钱的方式。
如果司机不肯掏高昂的费用在这里修补轮胎,就别想离开这里。
而村里负责修补轮胎的,是一个在外面学了手艺的年轻人。
但是他很快就不喜欢做这种事,觉得讹钱不是好事情,良心难安,不如去城里靠手艺吃饭来得安心。所以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他收拾了家里的东西就带着家人跑了。
因为平时并不在乎那一家人,所以村民根本没发现这件事。
直到今天意外看见有车过来,他们临时起意要讹钱,才发现补胎的年轻人早跑了。
燕时洵倒是并不觉得那年轻人跑了有什么问题,能早早意识到自己身在沼泽并且离开,才说明那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
但问题是……
车胎爆了,他们的车没办法继续赶路。
难道要留在这里过夜了吗……
燕时洵黑了脸。
当所有村民互相指责谩骂,扭成一团,眼看着就要内讧打起来的时候,燕时洵缓缓站起身,不轻不重的道:“既然论坛补不了,那我就用你们的皮来补,不过分吧?”
他并没有扯着嗓子喊,但不大的声音却极具穿透力,清晰的传到了每个村民耳边,让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村民又惊又惧的放下手,看着燕时洵时连腿都在哆嗦,唯恐燕时洵现在就对他们做什么。
村民们靠打劫讹钱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后悔,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掉进了钱眼里了,这下好了,踢到铁板了不说,眼看着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他们一边心里暗自咒骂着那个逃跑的年轻人,一边战战兢兢的向燕时洵求情,说给他们点时间,他们一定会找出解决办法的。
说着,村民还拼命的将拿回来的钱往燕时洵手里塞。
其他人也恍然回过神来,赶紧去掏口袋,将那些零碎破旧的钱币争先恐后的往燕时洵眼前递,生怕自己动作慢了,就被燕时洵记住了。
这场面,看得车上的嘉宾们叹为观止,觉得自己的认知被重新刷新了。
——见过劫匪反而给受害人送钱的吗?还生怕受害人不收的那种?
他们现在就见着了。
宋辞兴致勃勃的将脸托在椅背上,看得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
但赵真却捕捉到了令燕时洵变脸的最关键的那句话。
“轮胎没办法补的话……”
赵真迟疑道:“我们不就没法离开这里了吗?”
车厢内瞬间安静。
随即,白霜带着哭腔的道:“我刚刚试了,连信号也没有,没办法给救援队打电话。”
安南原傻眼了:“这,那,这这这怎么办啊?”
所有人最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比遇到恶民还要糟糕的事情是,他们陷在了这里,无法离开。
南天也担忧道:“时间长了,那些村民万一有了别的心思怎么办?燕哥总不能真的杀了他们啊。”
唯有坐在最前面的邺澧和战将,依旧是镇定自若的平静。
邺澧侧着身看着车外的燕时洵,语气平淡的向旁边的战将问:“是你做的吗?能够缩地成寸,日行千里,这是你当年率领十万将士从邺地奔袭西南时就做过的,如今再一次上演。”
战将微微垂下眼睫,并不曾言语。
阎王却缓缓站起身,拢着袖朝两人的方向走来:“传闻中,邺城一战之后,有好心的百姓感念曾经的恩德,为战场上死去的将士们收拾骸骨,藏匿于深山之中。”
“其中最像真相的一则传闻里,当时的埋骨地,就在邺地附近。”
“也就是,如今的江北。”
折扇在阎王手中转了一圈,重新落回他手心,而他轻笑:“战将阁下不说话,是在默认吗?”
“也对,邺澧已经是鬼神,相当于割舍了自己生前的经历和情感,对骸骨的感知已经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作为凡人战将顶峰力量的你,却并非如此。”
“你应当会知道自己当年遗留在战场上的骸骨,如今被埋葬在何处吧?”
阎王步步紧逼,眼眸死死盯着战将,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情绪波动:“你引所有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嘉宾们虽然不了解全部事情,但之前在西南荒村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些真相,大概知道这几人的身份和关系。
听到阎王说出这些话,所有人都安静了,不敢插话。
直到此时,战将才微微抬眸,越过邺澧看向了车窗外的燕时洵。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没有半点被阎王和邺澧一起质疑的慌乱。
“时洵所盼望的事情,也是我的执念。”
他道:“我不清楚我的尸骨在何处,我只是,不想让时洵失望,我想要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是我对时洵的感情,指引我来到这里。”
此话一出,邺澧立刻暴怒,骨节分明的手掌紧握成拳,挥向战将。
“嘭!”的一声。
战将偏过头去,轻易避开了邺澧的攻击。
但椅背却没有那么好运气了。
在邺澧的一拳下,直接爆开,成了一地的零部件和棉花。
嘉宾们目瞪口呆。
邺澧冷笑:“你是想说,你比我对时洵的感情更深是吗?想和时洵在一起?”
“想都别想!”
战将却勾起了一丝笑意,不以为意:“恐怕选择权并不在你。”
车外,燕时洵听到了从车内隐约传来的声音,敏锐的抬头看了一眼。
车内的邺澧顿时熄了火,强制压下了怒火,重新坐回座位上。
而燕时洵颠了颠手里的一沓不薄的零碎纸钞,漫不经心的笑了:“你们该不会以为,这钱真能买你们的命吧?”
刚刚还争着送钱的村民们,顿时呆滞在原地,忐忑不知道燕时洵的意思。
“我要的是事情恢复原样,如果你们做不到。”
燕时洵皮笑肉不笑道:“谁让我不高兴,我就只能用谁的命来找点乐子了。”
村民们差点没当场吓死过去。
他们顿时联想出了很多自己和家人死亡的画面,不用燕时洵再多说,就已经自己把自己下的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太清了。
但为首的像是村长的人,还是强撑着仅剩的胆子,向燕时洵建议道:“要,要不您先在我们这留宿,我们肯定好吃好喝的招待您。然后让村里人往外面跑一趟,找个会修轮胎的师傅回来,您看怎么样?”
燕时洵却冷哼了一声,脚尖一踢一勾村民掉在地上的农具,农具就立刻飞了起来,被他准确的握在了手里,瞬间指向村长。
农具的尖头从村长脖子前面划过,他甚至觉得脖子一凉,有种被割开了喉咙的恐惧感。
而燕时洵笑着问他:“想跑?”
“不,不不是!”
村长惊出一身冷汗,赶忙道:“要不您的人和我们村的人一起,一起去外面找个师傅回来!”
“或或或者您可以让您的人爬到山头,那上面有信号,能联系外面的人,您自己找也行。”
村长被吓得大喊:“您可千万别冲动,我们错了,真的!真不敢了!”
燕时洵定定看了他两眼,又眼神阴冷的扫视过所有村民,将所有人都看得低下头去大气不敢出,这才收回了视线。
他缓步上前,在村长瞪大了的眼睛中,抬手拍了拍村长的肩膀,像是好心帮对方拂去灰尘一样。
燕时洵笑着道:“没关系,你们继续做之前的事也可以,我不介意多找点乐子解闷。”
“别那么拘束。”
他咧开唇,笑意却不曾达眼底:“我和你们开玩笑的。”
但他的笑容,却令所有村民恐惧。
可燕时洵还不满足,他轻轻歪头,平静的问对方:“不好笑吗?”
不少村民当场就被吓哭了,却还是不得不硬挤出笑容附和:“哈,哈哈,好笑,好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撞上这么个摸不透猜不透喜怒无常的疯子,村民们悔恨万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世上比他们恶的大恶人竟然这么多,让他们给撞上了不说,还这么恐怖!
但几放几收之后,情绪跟着忽上忽下,村民们却也完全没有了多余的心思,彻底是燕时洵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敢有半分迟疑,就怕燕时洵真的一个不高兴就屠村。
他们很清楚,亡命之徒不能惹。
见下马威生效,燕时洵这才缓缓收了唇边的笑容,眼神漠然却理智。
第320章 晋江
有了一开始的震慑,村民们肉眼可见的畏惧于燕时洵可能的凶残,和最开始的胡搅蛮缠相比,现在简直乖得不可思议。
燕时洵毕竟刚从旧酆都的战场上下来,杀意还没有退干净,连厉鬼都闻风丧胆,更何况是这些村民们了。
在主动说要招待燕时洵等人之后,村民们就赶快往家跑,唯恐燕时洵一个不高兴就对他们做点什么。
燕时洵冷笑一声,也不怕他们背着他再动什么手脚。
在场的村民有一个算一个,就算真的对峙,他也丝毫不惧。他现在震住他们,反而是在救他们,不想直接动手而已。
就连那几个被燕时洵打得伤势不轻的青壮年,也在家人的搀扶下赶紧跑了,连与燕时洵对视的勇气也没有。
很快,村头就只剩下了一地狼藉,再无半个村民身影。
这场面,看得车上的嘉宾们一愣一愣的,他们一边被车内低沉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一边高兴的直搓手。
而燕时洵回到车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邺澧而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是你做的?”
邺澧顿时一副委屈受伤的模样,平日里锋利的眉眼都垂了下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燕时洵,像是在因为燕时洵不信任他而伤心。
大概是邺澧往常过于冷酷,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所以当他流露出这一面时,就极具说服力,甚至让燕时洵瞬间就领会到了他的想法,甚至被这份情绪所感染。
冷酷之人的脆弱,尤为打动人心。
燕时洵飞快的眨了眨眼眸,竟然心下有了几分愧疚之意。
虽然邺澧还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情感已经背叛了理智,先一步愿意选择相信了邺澧。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心中悸动,正色向邺澧问道:“如果不是你,那还有谁能够做到日行千里。”
“从西南离开到现在,我的时间只过去了三小时,现在我们却身处八百公里之外的江北,时间也是傍晚五点。”
燕时洵平静道:“你别告诉我,这是正常的。”
邺澧没有说话,只是在燕时洵说只有他一人能做得到这件事的时候,视线微微向旁边偏移了一下,做出一副“不小心”看向战将的模样。
燕时洵注意到了邺澧的视线,也顺着看过去。
然后他顿了顿,猛然意识到,邺澧并非唯一一个。
与邺澧同体异位的战将,也可以做到。
“时洵,你永远可以信任我,不管其他人做什么,我永远都不会背离你的意志。”
邺澧认真的一字一顿的道:“我想要和你融为一体,又怎么会背叛你。”
虽然邺澧的态度很真诚,但那不小心暴露了战将后,又赶紧表白内心的举动,就差没把心机写在脸上了。
旁观的阎王:…………
啧,好大的茶味是从哪来的?
阎王脸色木然的看着邺澧和战将,觉得这两位也开始变得和他印象中不一样了。怎么在燕时洵面前的时候,就一个赛一个的茶?
这难道就是打不过就加入吗?邺澧看见战将的绿茶有效后,也开始了绿茶之路?
他甚至怀疑,大道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它知道被它寄托厚望的酆都之主,快要变成茶都之主了吗?
但眼见着燕时洵的天平就要向邺澧那边倒去,战将这才抬起头,眼含抱歉的看向燕时洵。
“对不起,时洵。”
战将放轻了声音,道:“我没有想到会变成如今的局面,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失望,不想让你烦恼。你说想要救治路星星时,你的愿望,就成为了我的执念,所以我们才会在冥冥指引下,走到了这里。”
不会有任何人有比战将更加坚定有力的执念。
千年前,他的执念曾经引导他千里奔袭前往酆都,杀死北阴酆都大帝,为死去的百姓争一份公道。
而如今,他的执念,就是实现燕时洵的愿望。
即便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答案应该是什么。
战将说起这话时,平静的神色带上了一丝抱歉,像是在愧疚自己好心做了坏事,给燕时洵增添了烦恼。
燕时洵一怔,也想起了之前路星星重伤的时候,自己有过一瞬间的想法,说要借由鬼神的力量去救路星星。
但实现这件事最重要的前提,是邺澧找回当年的尸骸,成为大道。
这样说,战将是想要帮他,所以才在无意间带着所有人跑到了江北?
如果是这样,那当年邺地一战后的将士尸骸,很可能就在这附近。
燕时洵的眉眼缓和了下来,唇边甚至带上了笑意,他向战将轻轻点头,道:“你不需要道歉,反倒是我需要向你说谢谢。”
如果一开始对战将的基础信任源于邺澧,却还保持着几分警惕,那现在,燕时洵却愿意更多的相信战将几分。
为这份默默无声的准备。
战将直视燕时洵,笑得温柔。
但旁边的邺澧:“…………”
这家伙笑得太碍眼了!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掉他算了!!!
阎王:“啊……”
他眼神复杂的看了看邺澧,又看了看战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棋逢对手了。
左右手互博,怎么分出输赢?
前一刻邺澧刚茶得占了上风,下一刻就被战将从容的扳回局面不说,还多在燕时洵心中留下了好印象。
阎王晃着折扇,轻轻摇头,啧啧的转身往后走,不想参与到这二位之间的斗争中。
酆都打架,阎王遭殃啊……
还是交给燕时洵吧,这个对情感没什么弦的恶鬼入骨相,反倒镇压起这种事有奇效。
阎王所料没错,燕时洵根本就没发现邺澧和战将之间的暗流涌动,针锋相对。
他的心思,很快就被战将透露的消息吸引去了。
虽然他之前确实在犹豫,一个是因为邺澧不一定会愿意找回尸骸,成为大道,二也是因为,当时没有人知道尸骸在哪。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战将不仅引领他们找到了这里,将范围缩小到了这附近,还明确说愿意帮忙救路星星。
这让燕时洵重新开始考虑起了这件事的可行性。
“这附近信号不好,联系救援队的话,可能要上山一趟了。”
燕时洵无奈的道:“白纸湖那边需要收尾处理的事情太多,估计负责人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一时半会都发现不了我们偏航了的事。”
虽然燕时洵知道必须要去联系救援队,但是他并不着急。
从战将亲口证实了这里很可能是当年的埋骨地之后,燕时洵就立刻更改了计划,准备推迟让救援队过来的时间。
毕竟没有任何人知道埋骨地的情况,就连邺澧自己,都不清楚当年在他离开之后的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鬼神能够看到天地万物,却独独看不清自己。
更何况是尸骨这样具有重要意义的存在。
燕时洵担心救援队过来之后,会被这里的情况波及。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由他先探索清楚,排除危险之后,再由救援队接手后续的工作。
他这样想着,揉了揉太阳穴,随口向旁边的阎王道:“你稍后和邺澧守着他们待在村里,我去和那位上山查看情况。”
“看来今晚是要在这里过夜了,已经过了五点,现在再离开,并不是明智之举。”
燕时洵无奈的叹了口气,向嘉宾们道:“知道你们回家心切,但今晚先忍一忍。”
阎王认同燕时洵的安排点了点头,并没有异议。
只有邺澧的面色变了变,不太好看。
而嘉宾们经历这么多事情后,也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们参加的根本不是旅游综艺,而是生存综艺。
既然这样,那苦点累点不也是应该的吗?
没什么比陷在荒村出不来的情况更恐怖的了,经历过白纸湖之后,嘉宾们已经完全放开了。
安南原甚至觉得,就算把他放在太平间睡觉,好像也不是很吓人的事情了。
……当然,他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要去。
不过嘉宾们更担忧的,还是燕时洵的脸色。
“燕哥,你没事吗?”
白霜担忧的询问道:“你看起来很疲惫。”
燕时洵很清楚自己的状态并不太好,毕竟刚经历过旧酆都的事,要是换成旁人,早就到下了。
就算是燕时洵,现在也不过是撑着一口气,想要赶紧处理完眼前的事情,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路星星那边,也是多拖一分钟,就多一份危机。
等尘埃落定之后,他也才能安心下来。
燕时洵只是向白霜点了点头,随口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走吧,你们也不能睡在车上,江北的冬天比滨海市要冷太多,在外面睡一晚,早上就可以直接向阎王要人了。”
燕时洵笑着推开车门,示意大家下车进村子:“食宿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们收拾好必需品就结伴过来。”
“哦对了。”
他刚转过身去,就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一样,转回身来向众人眨了眨眼,修长的手指抵在唇前做出“嘘”的手势。
“不要被那些人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知道该怎么装样子吧?”
嘉宾们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燕时洵的意思后,最兴奋的非宋辞莫属。
小少爷开心得直点头,精致的小脸都憋红了:“燕哥你放心,我小时候看过不少港片,这个我会!”
赵真:“……噗。”
小少爷不满的狠狠瞪了赵真一眼,质问道:“怎么,你觉得我装不出来吗?”
“没有,我对小少爷很有信心。”
赵真摇摇头,笑着拎过自己的背包,从里面翻了半天,竟然翻出来几张一次性纹身贴。
安南原看得惊奇不已:“你出门还带这个的吗?”
说着,他就凑过去跟着往赵真的背包里看。
结果不仅有纹身贴,还有墨镜,金链子,毛笔,金丝眼镜……
翻得安南原人都木了:“你这是带了个百宝箱吧!”
赵真却施施然的将墨镜和金链子递给好奇的宋辞,然后不以为意的道:“维修师傅出门带工具包你不惊讶,那我一个演员,出门带这些不也很合理?”
安南原:“……过于敬业了啊兄弟!”
不过嘉宾们原本的紧张情绪,倒都因为燕时洵和赵真的这个小插曲,而重新活泛了起来。
大家都因为燕时洵说要装装样子而兴奋了起来,颇有种“奉旨装b”的快乐,嘻嘻哈哈的从自己的背包里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来改变自己的形象。
嘉宾里除了宋辞以外,都是娱乐圈的人,对需要变换造型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都不是刚入行的新人了,也很容易调整自己的状态。
而宽泛来讲,宋辞也同样见过不少演员,他自己揣摩一下,再加上赵真提供的道具,也很快就兴致勃勃的改了下自己的形象。
综艺咖还特意从背包里掏出黑色紧身半截袖,一抖开,上面巨大的老虎头就引起了嘉宾们的惊呼笑声。
“这个太切题了哥!”
安南原笑得直拍椅背:“哥你这个身材,再穿这个,妥妥的不法分子啊!”
“是吧。”
综艺咖感慨道:“我之前在另外一档综艺,看到别的小鲜肉穿这么好看,就动心也买了个同款。结果没想到……”
“人家穿是酷帅街头风,我?呵呵,不法分子抱头蹲墙角风。”
说着,综艺咖就跑到车后面摸摸索索换了这件衣服,等他再出来之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白霜更是笑得眼泪都挤了出来,抬手去擦的时候人都笑得发抖。
综艺咖很有自知之明的点点头:“懂了,看来这次是我赢了。”
他这话一出,顿时就激起了周围所有人的胜负欲。
“开玩笑!我还没换呢,你怎么知道嬴的是你?”
“音乐人绝不认输!”
“快快快,赵真,把那金链子借我!纹身贴也要!这个怎么用的来着?”
赵真甚至也加入了反击行列,冲综艺咖笑得意味深长:“我跑龙套的时候,可是演过不少混混大哥,斗殴到横尸街头的尸体我也演过,可是很熟练的。”
综艺咖:“……年轻人,胜负欲不要那么强,为了赢我你怎么把龙套都说得好像很厉害一样?”
燕时洵也没想到大家一下子会有这么高昂的热情,还是安南原笑着耸了耸肩,解释道:“我也不想的,但是燕哥你说我们要一起去装b诶!这也太酷了!”
“哪个小朋友没有一个酷炫拉风的变装梦呢?”
安南原笑嘻嘻道:“我小学五年级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谢谢燕哥!”
燕时洵哭笑不得:“你粉丝知道你这一面吗?”
就算他不关注娱乐圈,但也知道大部分人都很注意形象。但安南原这副兴奋劲,还是让他大开眼界,认识到了这帮人能幼稚到什么程度。
一时间,车厢里换衣服的换衣服,贴纹身的贴纹身,他们还特意用水加化妆品凑出一瓶自制发胶,对着镜子给自己仔细的设计了一个发型。
白霜还勾了一个大红唇,又把头发绑得高高的。
墨镜一架,皮衣一上身,确实有那女老大的架势。
看到燕时洵的惊讶神情,白霜颇为得意:“我以前的mv就用过类似的形象,这才难不倒我呢。”
安南原不肯服输的声音嚷嚷着从后面传来:“白霜你不要狂!谁没扮过类似的角色似的,我以前可是在舞台上跳过类似风格的呢!”
于是,等一队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之前疲惫困倦的乖巧模样。
反而墨镜纹身金链子,看着就不像什么好惹的人物。
宋辞嘴角叼着半根棒棒糖假装香烟,但当他一歪头居高临下看过去的时候,那骄傲又漠视的小眼神,还真有几分那个意思。
本来就偏胖的综艺咖穿着那件虎头半截袖时,肚子上的肉将虎头凸显成了立体造型,格外符合混混打手的气质。
其余的人也都当仁不让。
当他们走下车的时候,司机就恨自己没有把自己年轻时的大音响扛过来,不然高低得给嘉宾们配个《乱世巨星》的bgm。
只有燕时洵站在车上,看着兴奋得像是放出来遛弯的一队哈士奇的众人,满脸无语:“…………”
大晚上的戴墨镜,你们是装自己是算命先生吗?要不要我给你们现画几张符衬衬身份:)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不该说那句话。
但安南原一回身看到燕时洵还在车里的时候,眼睛一转,就笑嘻嘻的凑过来,冲着燕时洵一鞠躬,大喊:“燕哥!”
燕时洵:“你多少是脑子有点病……”
不等他说完话,安南原后面的众人也玩心大起,一起凑过来喊:“燕哥!”
燕时洵:“……”
虽然平时这帮人也是这么喊的,但这种装扮,这种环境……就莫名觉得很怪,好像下一刻就有官方要过来逮捕一样。
还是“当啷!”一声脆响,打破了这场面。
燕时洵站在车上,掀了掀眼眸看去,就看到不远处正站着一个年轻村民。
那青壮年手里的农具脱手掉在了地上,脸上的愤怒还没退干净呢,就先被惊恐占据,抓住了五官。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从车上下来的这些人,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模样,吓得他腿肚子都在抽搐。
尤其是那个被称为“大哥”的,那不就是之前把村里人差不多揍了个遍的那位吗?
那人身披着黑色大衣站在高处,从容面对一众小弟的尊敬呼喊,像是对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而那些小弟光从笑脸上就能看出来,他们是有多忠心追随这位大哥。
青壮年联想到自己看过的地摊江湖文学,还有那些老片子,对燕时洵的身份顿时有了更多猜测,自己把自己吓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本来是因为心有不甘才怒气冲冲跑过来的青壮年,现在是半点脾气也没有了,抖着声音朝燕时洵道:“大,大哥,村里的房子差不多收拾好了,您,您去看看?”
燕时洵神情复杂:我是计划着要迷惑他们的视线,但我没想到会有这种效果……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我说我其实就是个普通人,有人信吗?
不过,燕时洵并没有将情绪表露在脸上,他只是平淡的朝青壮年点点头,道:“不用那么麻烦。”
“不是说,你们村跑了一个补车的吗?”
燕时洵做出冷笑的样子,道:“既然他害得我今天堵在这走不了,那今晚我们就去他家睡。”
青壮年哪敢多问,赶紧答应下来就准备跑。
再说,负责补胎那个,家在村子外面,离他们都很远,这些人要是住到那边去,他也觉得有点安全感。
但青壮年刚迈开腿,就被燕时洵叫住了:“站住。”
燕时洵拿出之前村民塞给他的那沓钱,慢条斯理的拍在自己的掌心,看得青壮年眼睛都直了,流露出贪婪来。
“该有的被褥食物都准备好,说不定我高兴了还能撒点钱。”
燕时洵轻声问:“懂了吗?”
“懂懂懂!您放心,肯定不会出岔子!”
这次,青壮年热情得像燕时洵是他亲爹一样。
不,他对亲爹都没这么好。
本来掏钱就肉疼,现在有机会把钱挣回来,没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更何况是这些贪婪的村民。
青壮年很快带路,将众人引到那间在村外的屋子,高兴的让众人稍等等之后,他就赶快往村子跑,要把这件事告诉村人们,让他们都把家里的好吃的掏出来备上。
嘉宾们都小小声的欢呼着,彼此击掌,开心得不得了。
“耶!”
“没想到我看起来还真挺像啊哈哈。”
“其实演的最好的是我,是吧是吧?”
在一片欢笑声中,只有燕时洵觉得自己人都木了。
是不是也不用装到这种程度……
燕时洵很快回过神来,冲战将道:“走吧,上山。”
但战将在经过邺澧的时候,却被邺澧一把扣住了肩膀:“你不能去。”
燕时洵疑惑的看向邺澧。
邺澧憋了片刻,咬牙切齿道:“他不合适。”
战将笑得从容:“我的尸骨,当然是我最合适。”
燕时洵也赞同的点头:“他对埋骨地的感应应该是最深的吧。”
找尸体么,当然是自己找自己才最准,不然还要让旁人代劳么?
邺澧:“……”
但他的视线瞥到旁边的阎王,立刻一指阎王,说:“他以前就是做这种事的,让他去最合适。”
刚刚还在笑眯眯看着嘉宾们庆祝的阎王:“?”
燕时洵看向阎王,想了想,倒觉得确实有道理。
毕竟以前阴曹地府做的就是这种活,倒也是专业对口了。
于是他点点头,随意道:“那就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我和阎王上山。”
前一秒还被排挤出去在看戏的阎王,下一秒就迎头撞上一张饼。
阎王:噗。
而战将缓缓侧过身,眼神阴冷的看向邺澧,肃杀如有实质。
邺澧却冷笑:别想和时洵单独在一起,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吗?
战将:……然后你就把机会让给一个外人?
阎王摊了摊手,爱莫能助道:“你们先吵着吧,我和燕时洵走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战将的视线几乎要把阎王的后背盯穿出两个洞,但是阎王还是走在燕时洵身边,一前一后没入了远处的黑暗。
战将:啧。
而在脱离了众人的视线之后,燕时洵唇边的笑意慢慢回落,变得严肃。
“你听说过的有关埋骨地的传闻,都是怎么说的?”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够的重量,令阎王不敢忽略。
阎王想了想,还是诚恳道:“说来惭愧,我并不知道邺澧的尸骨如今到底在哪。”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就算当年传闻中有过似是而非的地点,现在也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轻笑着,手中折扇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土地:“说不定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就是当年的埋骨地呢?”
“当年愿意为一城枉死百姓出头的,只有邺澧而已。”
阎王淡淡的道:“可想而知,他得罪了多少人。”
“后来他执意奔袭千里诘问天地,杀死北阴酆都大帝,虽然天地认可了他,但人间诸多驱鬼者门派,却对他恨之入骨,觉得他扰乱了本来平稳的天地,很有可能招致祸患。”
“他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人间驱鬼者再没有好印象。”
阎王轻轻叹息道:“他生前庇护百姓,百姓也愿意在他死后,冒着风险为他敛骨收尸。”
战场上尸横遍野,新的势力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战场,对邺地的恨意使得他们想要让这支铁骑曝晒于荒野,死后也要化作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百姓们心中焦急,于是趁着夜色,在某一天组织起了附近所有村子的人们,一起摸进战场,含着热泪偷偷为将士们敛骨收尸。
当天亮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真真假假的传闻,覆盖了所有通向埋骨地的真相。
生于此长于此的百姓们,靠着对地形的熟悉而巧妙的把尸骨藏了起来。
从那之后千年时间,没有一人找得到准备的位置。
而有关于邺地的故事,也慢慢被埋没,不为人所知。
除了燕时洵,再无人追寻当年的真相。
燕时洵沉默的听着阎王讲述过往的事情,原本漫长的路程也变得短暂起来。
恶鬼入骨相加上阎王,即便是危险的黄昏时刻,也没有任何鬼魂胆敢过来打扰两人的谈话。
阎王慢悠悠的伸手拨开山上树林的枝叶,悠闲的朝山顶上走去。
两人丝毫没有附近就是埋骨地的危机感,反而一个比一个姿态轻松,倒真的像是来旅游度假的。
“不过,燕时洵你要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去找埋骨地。”
阎王微垂眼睫,清隽俊美的面容上一派沉思,他道:“或许比找到埋骨地更艰难的,是那之后的事情。这次来江北,完全在我的计划之外,出现任何意外和后果都有可能,并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
“这次我能帮你的事情,很少。”
阎王神情复杂,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着燕时洵说了大道的“坏话”。
“如果那位没有说谎,他确实是想要完成你的愿望,就在冥冥之中走到了江北,那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大道插手了进来。”
“我从来就没敢相信过大道,不然也不会当年九死一生逃离,硬生生从诸神殒身中逃离。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看清大道究竟想要做什么。”
阎王苦笑道:“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很难受,却没有办法可解。”
燕时洵在山顶站定,马丁靴鞋底摩擦着土层的沙砾,有石块骨碌碌滚下山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平静的听着阎王的话,垂眼向山下望去。
冬天,江北的树已经不像夏天那样茂盛了,能够透过枝桠间的缝隙轻松的看到下面的情况。
虽然本意是想要到山顶信号好的地方联系救援队,但是燕时洵在查看了地势之后才发现,在山的另一边,还有一个被废弃的村庄。
不过这个村子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了,比白纸湖那边的情况要糟糕太多,就连村屋都坍塌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地的砖瓦土块。
而田地更是因为久无人耕种,早已经长满了杂草。
人类的痕迹在这里几乎都被覆盖光了,只有山里的动物趁着夜晚下山觅食,还能隐约看到村庄里的杂草晃动。
莹莹幽绿在黑暗中亮起,从杂草和废墟间抬起头,森森朝山上看去。
燕时洵注意到了下方的一对对绿光,瞬间了然:“这边有狼?”
阎王看了看,“唔”了一声:“还真是。”
“要下去看看那个村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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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时洵摇了摇头:“不用了,看这状态,已经荒废有百多年了吧?屋舍的样式和材料还都是以前的,时间紧,就先不看了,其他人还在村子里等着呢。”
说着,他掏出手机。
在山顶试了几个地方之后,终于有了微弱的信号,成功拨给了官方负责人。
负责人看到电话时还很奇怪,他以为嘉宾们累成那样,回程的路上应该呼呼大睡才对,怎么燕先生还有时间给他打电话?总不能是又有什么事了吧?
他疑惑的接了,结果迎头就听燕时洵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又一次撞到不对劲的东西了。”
负责人:“…………”
负责人:“噗!!!!”
他一口将嘴里的水喷了出去,顾不上狼狈的气急败坏的喊:“张导这个运气!什么运气啊!”
听到声音的阎王眨了眨眼,无辜道:“这次真不是我。”
燕时洵顾忌着信号的断断续续,没有向负责人解释太多,只是道:“我们在江北,具体地址不详,估计在古邺地附近,你明早八点左右看着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后,再靠近我们这里……”
话没说完,就听电话里有滋滋啦啦的杂音。
然后,信号掉线。
负责人:“%¥&*#!!!”
好在燕时洵已经将大致的情况都告诉了对面,也就无所谓的将手机收了起来,最后看了眼另一侧的废弃村庄,转身下山:“走吧,回去。”
趁着邺澧和战将不在,阎王拢着袖袍,笑眯眯的抖出了他们不少事情,凡是他知道的,差不多就告诉了燕时洵。
“只不过我以前根本没有想到,邺澧还有这样一面,会深爱某个人,甚至交付神名。”
阎王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刀:“我也没发现,邺澧还有宫斗的潜质。”
燕·皇帝·时洵:“……我倒是觉得,邺澧偶尔会想打你,倒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阎王摊了摊手,浑不在意:“所以我决定,以后邺澧要是再准备打我,我就跑你这里避难。”
说话间,两人回到暂时过夜的村屋。
房屋内灯火通明,离很远就能听得到里面的欢笑声,还有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
早些时间见过的那个村长,就搓着手在田埂边来回走着,像是在等燕时洵回来。
一看到燕时洵,村长的眼神立刻亮了,赶忙满脸堆笑的迎上来,说着自己准备的饭菜和被褥有多好多尽心,一定会让燕时洵等人满意。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随即指了指山的方向,问村长道:“那边还有个村子,人是你们杀的?”
村长差点被燕时洵这句话给下跪了,顿时面无人色,哆哆嗦嗦的道:“诶唷!老天爷啊,那我哪里敢啊!”
“那边不是村子,我爷爷说,他小的时候,那边是个很大的义庄,停放尸体用的。”
村长被燕时洵吓得不轻,慌忙解释道:“以前不是饿死病死很多人吗,大家都害怕发生瘟疫,更怕起尸。就干脆把每个村子的尸体全都运出去,不敢放在村子里,全都放在那边单独的义庄。”
“这样要是有尸变瘟疫的,附近的村子也有个反应时间,足够逃命的。”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触碰到什么忌讳一样小声道:“听我爷爷说,他那辈啊,真有人死了之后停灵在家,结果半夜尸变,咬死了全家人呢。”
村长摆了摆手,心有戚戚道:“听我爷爷说,从门里到门外到处都是血,直接绝了户。哎呀,那可太惨了。”
“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义庄就慢慢废弃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也不知道具体原因。”
村长悻悻道:“您说的也太可怕了,好像我们是恶人一样……”
燕时洵冷哼了一声:“那要不然,给你们颁发个锦旗奖杯?”
村长连忙说不敢,但也不走,就笑着看燕时洵,还搓着手指冲燕时洵暗示,在等什么一样。
燕时洵心下了然,知道对方等在这就是冲着钱来的。
他不以为意,随手将那沓钱抛了过去。
燕时洵本来就没打算要村子的钱。
要不是为了在村民们面前不漏破绽,他嫌弃得根本对那沓钱碰都不想碰。
要了钱,同时也等于接下了因果。像这种小恶不断的村子,恶果不知道压了有多少。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都是村民们自己种下的因。
燕时洵懒得理会,更不会帮这样的人解决因果。
他没在意村长一叠声的满口恭维,只是挥了挥手让村长感慨离开。
他的心思,还放在废弃义庄上。
那样大的规模,和一个村子看起来也差不多大小了,没想到竟然是义庄吗……
燕时洵仰头看了眼黑暗下沉默的大山。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在郊外的深山中,四周安静得可怕。
幽绿色从黑暗中闪过又消失。
杂草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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