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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我看谁敢动她!


    人还未到主街便听得街面上吵吵嚷嚷。主街是不允许小摊贩停留的, 只偶尔有些提着扁担卖一些小玩意儿的商贩从主街路过。叶鸢瞧见自己手下的人正极力地维持着秩序,百姓围在周边看热闹,不能直接轰走,只能尽力安排百姓散开些, 疏通拥堵的人群。


    叶鸢顺着人群挤进去, 李有金带着人正在和自己的手下僵持不下。叶鸢本不认得李有金, 也未曾见过,只是与自己属下僵持不下的人里,只有他一个人衣着华贵, 混迹在人群中未免扎眼了些。


    “叶将军,术七副将。”属下的士兵见了叶鸢和术七连忙过来见礼。


    “丁英武,这是怎么回事?”叶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京衙门前吵吵嚷嚷, 像什么样子?这主街都挤满了人, 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话听上去是训斥属下,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这话是说给旁的人听的。那位名唤丁英武的将士双手抱拳告罪道:“将军息怒,您有所不知,这位妇人击了鸣冤鼓,却在中途被这帮人拦下,强行要将她带走。”


    丁英武说话间, 叶鸢正观察着这名妇人。那妇人瞧着左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着实还很年轻。她的嘴被身旁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捂着, 发髻凌乱,眼中扑簌簌地落着泪。


    自己刚刚赶到时,那妇人瞧着还是一副冷静的模样, 此时此刻听了丁英武的话,却突然激动了起来, 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身旁的束缚。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年轻妇人的力量如何能与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相较。


    “怎么?”叶鸢像是刚刚才瞧见李有金这帮人一般,“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民女?是当我城主府无人了不是?”


    此时李有金那飞着横肉的脸上扯开了讪笑,向前两步靠近叶鸢:“这位便是叶将军?”


    叶鸢眉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是我。”


    “哟,”李有金语调上扬,隐隐透着兴奋,“这不是巧了。在下李有金,目前在丞相府供职。早就听闻叶将军巾帼不让须眉,还未能得见殷朝第一位女将军地风采。今日可知百闻不如一见,传言果然……”


    “你说,怎么回事?”叶鸢直接打断了李有金的话,随手指了一个他带来的人。又瞧见那妇人挣扎得厉害,唯恐伤了她,便也不再按照问话的流程,对着挟持着妇人的两个青年厉声道:“把她放开。”


    那被指来问话的人和挟持着妇人的青年听了叶鸢的命令,一时间没了主意,只斜眼睨着李有金的神色。而在一旁的李有金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他以为这叶将军听了自己是丞相府的人,总该给自己几分面子,没想到她竟然一点情面不讲,甚至就如同未曾见到他一样。


    说来这李有金的面相也古怪,明明不是个肥胖之人,可那面庞上竟支着凸起的泛着油光的横肉,无端地显得人格外阴狠。


    叶鸢见那两个青年仍然瞧着李有金的面色,不耐烦地抽出软剑,对着那两人的肩膀,用剑的侧面抽了过去。


    那两个人见到叶鸢的软剑对着自己挥过来时已经觉得害怕,下意识就要闪躲,而叶鸢的软剑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两人中间,剑尖的侧面打在左边青年的肩上,又从那位青年的肩膀上弹起,借着力,将另一侧打在了右边青年的肩上。


    两人被震得臂膀又疼又麻,只好将手中挟持的妇人抛下。那妇人挣扎期间本就接不上力,那两个人松开手后便要朝着旁边倒去,那妇人更不敢在身边这一群壮汉身上借力,眼瞧着便要摔在地上。叶鸢也不敢用软剑将她勾带回来,唯恐伤了她,只好收了软剑飞身去接。


    旁人瞧着只觉得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围观的百姓,更是不知这位叶将军是如何甩了甩衣袖就能瞬间移动好几步的距离。


    叶鸢扶住那妇人,双手托着她的双肩,帮着她站住。她用手轻轻地将那妇人额角凌乱的碎发拨开,又推了推早已不在正位的发簪,帮着拢了拢她的外袍。京城里的冬日可不比江南,冷风若是钻了骨头,这年关怕是要难过的。叶鸢暗暗庆幸这几日京中没有下雪,若是落了薄雪,等着太阳出来再将其晒坏,这妇人与这帮人僵持撕扯,怕是要滚上一身泥水。


    叶鸢将她往自己身侧拉了拉,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着这好一番折腾下出的汗,一边小声说着:“没事了啊,不怕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妇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民妇江小莲求将军为我做主!”说话间一个头便狠狠的磕在了地上。叶鸢没能防备,来不及多做反应,只能在江小莲磕下头去的一瞬间,将自己的脚垫在了她的头下面。


    李有金有些耐不住性子,在叶鸢去扶江小莲的空档,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叶将军可别听那婆娘瞎说,那娘们儿是失心疯了才敢跑到街上来去敲那衙门前的鼓,若不是兄弟几个,把她拦了下来,那才要酿成大祸的。”


    江小莲踉踉跄跄地被叶鸢扶着站稳,闻言大哭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才没有疯!我是一路走着官道从青州来的!我有户籍和路引,但凭将军查证!”


    青州啊。


    近日来,青州这个地名出现在她身边的次数可有点多啊。


    叶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别担心,我知晓你没疯。我怕姐姐你在这哭得难过伤了身子,你先在这休息一下,冷静冷静。现在你是安全的,你什么都不用怕。”


    李有金冷眼看着叶鸢安抚江小莲,阴测测地:“叶将军还是妇人之仁,我都同您说了这婆娘是丞相府跑出去的疯女人,只是这相府府内的事,在下也不好为外人道也。”说完加重了语气,“等日后叶将军嫁到我们相府来了,自然能知晓其中原委。如今还请叶将军给个面子,未来都是一家人,还请给个面子,让在下把这婆娘带回去,也让兄弟我好交差不是?”


    李有金话音未落,江小莲便有些发抖地向后躲。绝望席卷了江小莲的全身,她本以为这位叶将军是自己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没想到这位叶将军竟然与那恶人是一起的!


    叶鸢皱着眉头,“你叫什么?”


    李有金先是四处看看,而后才发现叶鸢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诧异道:“您问我?”


    叶鸢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李有金气哄哄地咬着牙,没好气道:“李有金。”


    “哦李有金,”叶鸢毫不在意地说,“那你往后退一退,你吓到人了。”


    术七在一旁,没忍住笑出了声来。还从来都没见过自己主子有这般气人的好本事。


    李有金满脸的不服气,却又不敢正面忤逆叶鸢,只好一边向后退着,一边恶狠狠地问:“那现在我能把这婆娘带回去了吗?”


    叶鸢没理他,只是转身朝着江小莲道:“你叫江小莲是吗?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叶鸢说着,对江小莲投去了鼓励的目光。


    术七瞧着李有金的面色越来越黑,悄悄把脸别到了身后,在李有金看不见的地方偷笑。李有金特意介绍过自己却没被记住,江小莲只是提了自己姓甚名谁,叶鸢却能准确地叫出来,换了自己是李有金,怕是也要气个半死了吧。


    “民妇江小莲从青州一路走官道入京,为的便是击这鸣冤鼓!”江小莲强压着哭腔,高声道,“只是我今日只敲击了一下,便叫这伙人拦了下来,第二下鼓还未能敲出声来!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们一帮大男人这般欺侮我,叫我今后如何做人!”


    李有金混不在意地听着,嘴上振振有词:“您听这疯婆娘浑说吧,这鼓真敲响了惊扰了圣上,到时候她说些疯话,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叶鸢沉默了一下。她没理会李有金,只对着江小莲说,“你有冤?”


    术七瞧着叶鸢这话一出口,李有金和周围人的神色具是一变,不由得提高了几分警惕。


    江小莲听了叶鸢的问话竟奇异地没了哭腔,只是悲怆地高声道:“是!民妇有冤!”说着就要跪下,却又被叶鸢抬起,只好站着继续道,“民妇要状告青州知……”


    江小莲字音都还未能完全出口,李有金便和身边人冲了上来,伸手要越过叶鸢去够江小莲。术七早有准备,却也拦不下这么多人。


    谁也没看到叶鸢是如何做到的,众人看到时已是叶鸢手中握持着李有金的佩剑,后背对着江小莲将她挡住,将剑向上,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扇面,口中高声娇喝道:“我看谁敢动她!”


    第62章  见玉牌如见公主本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李有金的人被叶鸢的气势震慑, 吓得后退了一步远。


    叶鸢剑尖向前,对着李有金的方向:“当街伤害百姓,这就是丞相府的人之所为吗?”


    “我说这位将军你有完没完。”李有金被叶鸢的反应吓得有些心虚,可在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丢人后, 反而变得恼火, 整个人像是炸了毛的猩猩, 恼羞成怒道:“这是我们丞相府的人,自然要受我们丞相府管,我们管教自己的人, 也轮不到城主府来阻拦吧。”


    “即使是签了卖身契的下人,也有资格击鼓鸣冤,上诉状告。”叶鸢毫不退让,“更何况你此时此刻根本无法证明这位江小莲姑娘是是你们丞相府的人。你口口声声说江小莲是疯子, 可据我所观, 这位姐姐言谈举止自如, 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疯子了。若说这街面上有疯子,恐怕你才是那个疯子才对吧?”


    “你别给脸不要脸!”李有金火大道,“我丞相府要带人走,你放是不放?”


    “我叶鸢是护卫百姓的,”叶鸢向后缩手,用着巧劲儿,精准地将李有金的剑掷入剑鞘, “自然听凭百姓的意愿。你若是硬要强行把这位姑娘带走,想必京城的地牢也很欢迎你。”叶鸢转身吩咐术七,“护佑这位姑娘去敲鸣冤鼓, 胆敢阻拦者拿下便是。”


    “叶鸢!”李有金瞧着叶鸢油盐不进的样子,急得额头上满是汗水。打又不敢真的在主街上打架, 更何况真的打得起来,叶鸢的手下具是京中精锐,也未必讨得到好。无奈之下只好以权势施压,“若是丞相怪罪下来,你可担待得起?”


    “你这人好生奇怪。”叶鸢挑眉,“我是武将,相爷是文臣,丞相又如何会怪罪我呢?”


    “你别在这装傻!”李有金压低了声音,不想让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到,却又克制不住情绪,压低的声音中带着怒火,“你一个从三品的将军,难道敢连一品丞相之令都不听吗?你今日与丞相作对,来日必有好果子吃!”


    “可笑啊。”叶鸢一脸无辜,“我何时与丞相作对过,难道你是本朝丞相吗?”


    李有金气急,直想上前抢下江小莲,却又挨叶鸢在肩头推了一掌。叶鸢声音虽轻,可言语中的警告之意未少半分,“你若是再想硬闯,可不只是接我一掌这样简单了。”


    眼看着术七等人就要带着江小莲走,突然人群之中阵阵骚动,周围的百姓自发地让出一条能够容纳车马通过的路来。只见何甘平挺着肚子,笑吟吟地带着人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何甘平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年轻人啊,就是气盛。小叶呀,在朝为官,哪能一味的横冲直撞?这姑娘确实是我相府的人,现下由我做保证,你可信了?”


    叶鸢闭了闭眼,企图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快之意。看来这老狐狸是铁了心要保那青州知府。鸣冤鼓是先帝所设,为的就是让无处申冤之百姓,能够直接上达天听。自己出于职责所在本就要护佑江小莲告这御状,更何况自己早就打算安排人弹劾那青州知府。


    “何相爷说得哪里话,”叶鸢赔着笑脸,“您亲自保证,在下还有什么不信的呢?”


    “哈哈哈,”何甘平笑得豪爽,“我们这些老人家啊,最属意小叶这种讨人喜欢的后辈,晚上小叶来家里用晚膳吧,余升也好久没见到你了。”


    叶鸢微微颔首应下,心中已是厌烦至极。媒婆上门至今,何余升一次都没来过家里。何余升来见她或是不见,全部都出自何甘平的授意,这时候邀请她去家中吃饭,倒像是自己做了令他满意的事,所以才能得到的奖励。


    叶鸢甚至有些反胃,就当是小狗听了口令,还要赏点小狗心爱的肉骨头。上门吃一顿晚膳这种事,我好稀罕吗?


    何甘平瞧着叶鸢如他所料的那般应允,便满意地点点头,挥一挥手,“有金,去把她带走,我们回府。”


    江小莲脸色苍白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切都结束了。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今日若是无法申冤,日后便再没了机会。她祈求地看着叶鸢的后背,即使知道局势已定,仍忍不住在心中留有一线希望。


    可叶鸢一直背对着她,连看到她目光中的祈求的机会都没有。


    江小莲绝望地俯身,头埋在地上,似乎在等待命运的审判。所有人都看着李有金走近,李有金这次倒是不急了,慢慢悠悠地从叶鸢面前走过,嘴上发出一声清晰可见的“嗤”音,小人得志的样子让术七恨不得上前锤爆他的头。


    “走吧,”李有金伸手就要去拽江小莲的手臂,嘴上拿出油腻腻的腔调,把江小莲的名字用戏谑的方式一字一字地吐出,“江小莲姑娘。”


    “慢着。”叶鸢沉默了几秒后动了。


    李有金不耐烦地看过来,而何甘平面色不变,却也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叶鸢,仍是好脾气地问:“怎么了小叶?还有什么事吗?”


    叶鸢直视着何甘平的双眼,“您不能带走她。无论她是什么人,她敲了鸣冤鼓,就是有冤情要诉说。”


    “可是我听说,”何甘平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扳指,“这女人只敲击了一下。”


    “三声鸣冤鼓为准,可她敲了一下便被您的人拦下了。我负责京城的治安,想必也有义务保证,鸣冤鼓前的敲鼓人,能够完整地敲完鼓吧。”叶鸢回答得不卑不亢。


    江小莲狼狈地趴在地上,仰头瞧着叶鸢笔直如松的背,眼神里逐渐有了些光亮。


    “小叶。”何甘平叹了口气,用那种小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的语气,“你今日是一定要拦着我把她带走是吗?”


    叶鸢顿了顿,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人仍是一动不动地挡在江小莲身前。


    何甘平嘴角抽动了一下,话语里透漏着某种危险:“叶鸢你这是什么意思?”


    “职责所在,抱歉。”叶鸢轻描淡写道。


    “呵。”何甘平似乎是许多年都没有被这般忤逆过,怒极反笑,“那我堂堂一品丞相,想带个自家下人回去管教,阻止这种事这也是你职责所在吗?”


    叶鸢沉默了。一品丞相想带人走,她这个从三品将军确实无权管。


    即使那姑娘敲了鸣冤鼓,可是若是她真的是丞相府签了卖身契的家仆,一品丞相压在头顶,叶鸢想要救下她仍是不可能。


    可江小莲明明不是啊!


    “我不是你们家的下人!”江小莲绝望地嘶喊。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那又怎么样呢?在场最有权有势的人认了她是家仆,难道有人能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她不是吗?


    “看看,”何甘平眯眼笑着,“这丫头有了你撑腰,都敢扯出这种谎话了。”江小莲绝望地抽泣着,何甘平摆摆手:“有金。”


    李有金会意,这次也不再犹豫,直接上手将江小莲拎了起来。


    “一品丞相。”叶鸢轻声念着。“可真好啊。”


    何甘平看了看叶鸢,眼底带着微不可查的嫌恶,“叶将军,你与犬子可还有婚约在身,行事可要注意着,别污了我丞相府的门楣。”


    叶鸢只是轻声说着:“一品丞相好了不起吗?”


    “嗯?”何甘平一时间没听清叶鸢在说些什么。


    却见叶鸢瞬间抽出软件,剑尖似鞭梢般掠过正向后同下属们拖拽江小莲的李有金,在他的头顶贴着头皮削去一缕头发,擦在他耳边溅出一丝血花。


    李有金下意识转回头要骂:“你有完没”


    “把人放下,这人归我了。”叶鸢放下软剑,从怀中拿出一块玉质温润的牌子,“堂堂殷朝公主,想要带走的人,是你一个丞相能抢的吗?”


    何甘平听着叶鸢把他用来堵她的话原封不动的送还,脸色铁青。


    术七抢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低头大声地恭敬拜道:“臣见过公主,公主千岁万安!”


    李有金也面色不虞,质疑道:“公主极少出宫,你如何拿了她的牌子!”


    叶鸢笑了,手中举着玉牌晃了晃,“怎么?不认得公主的牌子也不识字吗?”


    碧色的玉质反着耀眼的阳光,即便不懂也瞧得出那玉的成色上好,玉牌上的字也格外灵动。叶鸢学着李有金说话的调调,阴阳怪气道:“见玉牌如见公主本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术七跟着喝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是哪位公主,别张口就来,这玉牌上写的可是沁姝公主叶鸢!”


    第63章  他倒宁愿自己真的是一个无家无世的普通少年,或许真的像野狗一样乞食讨到了叶姐姐的门前,还能得些怜惜。


    何甘平铁青着脸色, 却也没再说什么,缓缓地跪在地上,俯身见礼,一字一顿道:“臣, 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千岁万安。”


    李有金不明所以, 只是丞相都跪了,他也不敢不跪,于是紧接着跟着跪下行礼。周围百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场上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的跪下行礼,便也跟着一起跪拜。


    “大家请起吧。”叶鸢神情自若,“如今,我可能将她带走了?”


    叶鸢伸手指向江小莲。而江小莲心中知道自己得救, 似乎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感激涕零, 对着叶鸢仿佛不要钱一般磕着头:“谢谢公主,谢谢贵人……”


    而何甘平却如同没听见一样,连看都没看叶鸢一眼,只是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了。主子都走了, 李有金这些人自然也就没有了留下的意义,一时间看热闹的人群也稀疏了许多。只留下周围百姓面面相觑, “我朝不是只有一位公主吗?”“这沁姝公主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她刚才不是说自己是将军吗?”“……”


    叶鸢也没在意何甘平的去留,上前伸手将江小莲扶起,为她擦着眼泪, “不哭了啊,欺负你的人都已经被赶走了。”


    随即又转身, 提了提气,用化着内劲的声音高声道:“诸位百姓,若是各位有冤屈,自是要报官。朝廷决不容许有任何人能够欺压百姓,只要有冤屈,朝廷定会为各位做主。”随即对着江小莲道:“江小莲,去吧,去击鸣冤鼓,去做你本来要做的事。”


    周围百姓听过后连连叫好,而江小莲更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连连点头。就在这时从不知哪里跑出一个六七岁的娃娃,一下子扎进了江小莲的怀里,“娘——呜呜——”


    江小莲也跟着孩子默默流着眼泪,一边对着叶鸢充满歉意的说:“其实我自从我过了城门进了京城,便隐约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我,只是我想我一路从青州到京城,根本没什么人认识我,该是我想多了。没成想在我击鼓第一下就被人拦了下来。幸好我留了个心眼,击鼓之前让我女儿躲在了一边,若是刚才他们抓住我的时候也欺负我的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叶鸢细心安慰着江小莲,鼓励她去击鼓鸣冤,全然没有察觉到街角一位白衣少年的悄悄离去。


    距离上一次鸣冤鼓响起已有数十年的时间。那时当今天子尚未登基,那日的鼓声也如今日一般,“咚——咚——咚——”连敲三声,鼓声落在每一位百姓心上。


    京城的百姓中,愿意看热闹的早就提前在京衙旁边找到了观看审讯的有利位置,叶鸢不好出面,却怕有心人暗中做手脚,只得派了人去偷偷守着。


    希望那位柔弱又刚强的姑娘能做到吧,叶鸢心中暗暗祝愿着。


    “你今日不是应该上职吗?”白明酌瞧见白卿淮急匆匆地跑回家来十分诧异,“什么事儿啊这么急,瞧你这样,慌里慌张的。”


    白卿淮快步走到白明酌面前,急切道,“二叔,我……”可话未说完,却又顿住。


    白明酌起身取了炉火上的茶水,顺手给白卿淮斟了一杯,“喝点水,慢慢说。”


    白卿淮手上接过那杯茶,却根本没有心思去喝,只是急迫地说:“二叔,您同我说实话,叶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白明酌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把手中的茶壶放下,“怎么突然这么问?”


    “您只管告诉我是不是便是。”白卿淮神情痛苦,双眉紧紧的拥簇在一起,瞧上去就是一副遭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


    白明酌叹了一口气。“阿岁啊,既然你都问了我这句话,你心中自然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白卿淮颓然的坐在那里一旁的软垫上,举起手中的茶杯,像是要喝水,却又在半空中停滞,出神地望向一边。


    是啊,叶是国姓,自己早该想到的。自家二叔这样的人,平时闲散自在惯了,哪会轻易主动将养孩子这样大的负担背在自己身上?早先自己自以为叶姐姐是孤女,甚至自己顺着想象,便已经完全相信了,竟没有想过还有另外的可能。


    或许也想过会有其他的可能吧,只是自己身上似乎带了些世家公子本能的优越感,只觉得白家已经是殷朝鼎鼎有名的权贵,从来没觉得还有什么未知的身份能再高过自己去。更何况叶姐姐还是二叔的徒弟,若论亲疏,两个人也应该是极其相近的关系。


    可叶姐姐是公主啊!白家再怎样尊贵,那也是臣子,而公主是皇族,自己与叶姐姐如今身份上也有了这般差距,叶姐姐不愿同自己在一起也是应当。


    如今想起来自己关于“入赘”的那番话,听起来是这般可笑。入赘公主,不就是做驸马吗?这天底才愿意入赘皇家的男子怕是多的是,哪里就差自己这一个了?


    白卿淮越想越沮丧,手中的茶还没入口便又放下,他好像穷尽一生都没有办法得到一个与叶姐姐并肩的机会。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身份,也没有被偏爱。


    白明酌瞧着自己的侄子,想不通他平日里也是个蹦精蹦灵的孩子,怎么一提到阿鸢就有些发傻。阿鸢对他的珍视明眼人都能瞧得见,可偏偏这个一心挂在叶鸢身上的傻小子无知无觉。


    “阿岁,”白明酌拍了拍白卿淮的肩膀,出言宽慰道,“阿鸢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紧,只要她心中珍视你,那不就足够了。还是说你在担心做驸马一……”


    “二叔,”白卿淮面色苍白地打断道,“您不必说了,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叶姐姐是这样尊贵的身份。您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更不会让叶姐姐为难。”说着话,便对着白明酌行礼道,“二叔,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哎……”白明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白卿淮退出了他的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白明酌有些莫名,“这孩子,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啊……”


    白卿淮早就没了回禁军处上职的心思。李泱来报叶鸢带着城防署的人同丞相府的人起了冲突的第一时间,他便赶到了现场,只是禁军处同城防署分工不同,自己也不好越权代为管辖。更何况,叶姐姐有能力解决这场冲突,只是事关丞相府,年关将至,他担心会出现什么差错,还是躲在暗处以防出现什么万一。


    他瞧着那个明明有些纤弱的人,挺身站在江小莲身前,似乎纤薄的臂膀无限的坚实可靠。他看着那个自己爱而不得的人为了一个未曾相识的妇人,在何甘平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看着那个平日里并不愿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对着李有金反唇相讥寸寸不让,看着她拿出那一枚象征着自己身份的玉牌……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感想。他心中一边为叶姐姐而骄傲,一边理智与感情疯狂撕扯。似乎对于叶姐姐来讲,白卿淮这个人没有半点价值。叶姐姐需要麻痹何甘平尚且还会利用何余升订下婚约,而自己连能够让叶姐姐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从相识开始,自己带给叶姐姐的只有无尽的麻烦,无论是在榆城做个被照顾的废人,还是向叶姐姐吐露心意后醉酒打扰……现下连这个唯一对叶姐姐能够有些许用处的身份,都无法与叶姐姐相匹配,自己如今怎么还能奢望叶姐姐哪一日能够回头看看自己。


    时至今日,他倒宁愿自己真的是一个无家无世的普通少年,或许真的像野狗一样乞食讨到了叶姐姐的门前,还能得些怜惜,真的被她捡了去养在家中,也好过如今这般,明明自己做着万般努力向她靠近,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白卿淮回了房中,从暗格中拿出了一个绣着精致鸢尾花的荷包,小心翼翼的从中掏出一个纸张有些微微泛黄的字条,十指尖轻柔的抚摸着字条上炭笔写好的清秀字迹,“都过去了。以后都是新的生活。”


    他想,叶姐姐想要自己好好生活的。


    有些事情做不到,便把它藏在心底。从此以后,自己也该正视自己的身份,自己该是忠于她的臣子,该是守护天边皎月的雾霭,该是常伴清风的春岚。那些僭越的心思,要完完全全地深埋在心底,否则叫有心人知晓,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白卿淮闭上眼,无力地任凭后脊靠在身后的书柜上,苦笑着喃喃自语:“公主殿下啊……”


    第64章  或许他父亲做不成好臣子,他也做不成好儿子了。


    京城的风言风语永远都比冬日的雪落得还快些。几日来, 叶鸢连去城主府上职都要偷偷绕着小路,免得被四处看热闹的人盯上。城主府中无论是城防署的人,还是不相干的其他人,似乎在路过城防署时都会有意无意地向城防署的大门瞟上那么几眼。


    叶鸢缩在椅子上, 听着术七汇报任务的进度, 有些哭笑不得:“这几日连那几个迷糊的家伙做事情都比之前靠谱多了。”


    术七笑着说:“现在您在大家伙心中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哪有人敢不尽心尽力。”


    “说人话。”叶鸢无奈地瞪了术七一眼。


    “嗨呀。”术七摇了摇头,“现在哪有人敢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在等着更大的动静呢。”


    江小莲状告青州知府一事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年轻妇人状告青州知府一事还是京城中又冒出了个公主之事更让京中百姓感到震惊。


    那日鸣冤鼓响, 江小莲在京衙跪地痛哭,字字泣血:“民妇状告青州知府,滥用职权,强掠良民, 挖人祖坟, 伤天害理!青州知府许光远常年在青州倒卖收藏古玩, 表面是爱这青瓷器物,实则派人辗转各家坟地,无论何等家世,只要家中有祖上沿袭下来的坟地,具难以逃过此劫。”


    “此人还有更损阴德之事!许光远圈禁阴时阴刻降生与极阳之体的少男少女若干名, 日日裸身与他收藏的古玩和陪葬同吃同住,每日放血滴入所燃沉香中, 美其名曰养护古器之灵!日日裸身对于这群孩子来讲是何等欺侮,还要以血滋养他损了德行得来的死物!我那可怜的妹子,已被掠去三百多个日夜!知府的府邸挑选下人极为严格, 若不是那孩子机灵想尽办法递了消息出来,我与这许多蒙在鼓里的家庭怕是还要感恩戴德的拜谢那许光远愿意收了自家人做家仆!”


    “民妇所述之事句句属实, 还请大人明鉴!事情虚实,还请大人派人到青州一查便知!”


    叶鸢听了属下的报告,强忍着怒火,却仍是骂出了声来。即使她在市井间行走多年,也在军营里听了诸多奇闻,仍是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这般诡事。叶鸢第一时间便让水三传信到青州,以防何甘平的人先一步销毁了许光远为祸一方的证据。


    叶鸢想不到的是,那个伤天害理的许光远派来的人,此时此刻正在丞相府跪地祈求。


    “便是你主子亲自来了,我现在也保不下他了。”何甘平厌烦地说,“老夫这一辈子,还没见过你家主子这般蠢的人。我早就同他说过,他愿意做什么无所谓,怎么说也要把屁股擦干净了。现在东窗事发,倒是知道跑到我这来哭,有用吗?”


    那被派来的男人,正是青州知府许光远的亲信,这亲信为人倒是忠心,想到他家主子即将面临的下场,悲从中来,跪在地上不停的对着何甘平头磕头,“求求相爷您救救主子,如今能救主子的也只有您了。”


    “说的容易!”何甘平气的胡子都飞了起来,“你告诉我怎么救?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的,还带了个孩子!你家主子怎么看的家,就能让这么一个大活人,跑了这几百里路来了京城?再说了,许光远那些阴间玩物就那么宝贝?他抓了一个两个人还不够,若不是这女的在公堂所言,我都不知道他胆子这么大,一抓敢抓十几个人!”


    “相爷!相爷您别生气,”那亲信抬起头,迅速抹了抹眼泪,跟着何甘平的脚步膝行向前,“我家主子他也是一时糊涂啊!”


    “他糊涂?”何甘平气极反笑,“我看他精明的很!他倒卖那些文玩古物,抢了人家的祖传之宝,还不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你跟我说他糊涂,你不如去跟圣上说你家主子失心疯了,你看看皇位上那个人能不能放他一马!”


    “相爷!相爷!”那亲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无助地跪趴在地上,膝行着去抱何甘平的腿。“相爷,我家主子那不也是为了您吗!我家主子得的那些好东西,还不是年年都给您进献上来……”


    话音未落,那亲信便发出一声闷哼。只见何甘平的面容在盛怒之下都变得有些歪斜,他听了这话,一脚把扒在他腿上的亲信踹了开,恶狠狠道,“你少在这里给我攀扯!我要是你,现在就回去劝你家主子,把那些该露出来的不该露出来的东西给我收拾干净了!若是留下了什么不干不净的尾巴,我不敢保证,你家主子能落得个痛痛快快的下场!”


    那亲信一时间被何甘平的狠厉吓住,捂着自己被踹的肚子,如丧家之犬一般伏在地上,连呼痛的声音都不敢出口。何甘平凑近那亲信,俯身低头揪起他的衣领,威胁道:“你也不想整个许府都遭此大难吧。许光远一个人犯下的事,整个许家上下,包括你们这些下人家仆,也不愿陪他一起受着吧。”


    那亲信哆哆嗦嗦,“相……相爷……”一句“我家主子一直忠心于您”到底是没敢说出口。他也有家人,他家世代为许家奴仆,他作为许光远的亲信忠心是真,可想要活命也是真。


    “听懂了吗?”何甘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亲信的眼睛,声音却温柔得叫人汗毛直立。


    “听……听懂了,小的……小的……”那亲信哆哆嗦嗦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何甘平的耐心耗尽,随手一甩将那亲信的衣领撒开,恶狠狠道:“滚!”


    “小的这就……这就滚!”那亲信怕到了极点,手脚并用着爬出了何甘平的书房。


    何甘平生气归生气,该做的事倒仍是滴水不漏,转过身便喊了人来:“去跟着他,让他快点滚回他的青州。顺便给我看着点,盯着那许光远先把屁股擦干净了,别粘得我一身骚。”


    何甘平坐在自己的桌案后面,提起笔,写了撕,撕了写,烦躁地将撕开的宣纸揉成团,扔了一地,犹觉不够,抄起一方青瓷的笔洗,甩手砸了出去。


    “父亲,您找我……”何余升抬脚刚进入书房的大门,便被那青瓷笔洗兜头砸中。那笔洗“咚”的一声在他的头上砸出了闷响,落地时碎裂成莹白的青瓷片。鲜血瞬间从何余升的额头流出,混着疼痛激出的冷汗,让他觉得有些眩晕。


    “废物。”何甘平冷冷地睨着何余升的狼狈样子,笔洗中盛放的染了墨色的水泼了何余升满身,何甘平嫌弃地骂道,“也练了几年武功,便连这都躲不过。”


    何余升也不为自己辩解,只熟练且顺从地就地跪了下来,跪姿挺直且标准,瓷片穿透外衫扎进膝盖,顷刻间外衫便已被染红。只是这父子二人仿佛谁都看不到一般,当父亲的依旧轻蔑且嫌弃地训着话,做儿子的就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一般,一跪一立。


    “就连那叶鸢一个丫头片子,武功都强过你百倍千倍,你再瞧瞧你,我何甘平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怎么会这般废物!”何甘平站起身,在原地打着圈踱步,而何余升一言不发,只是挺着脊背,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地跪好。何甘平绝口不谈自己根本没有给何余升习武的空间,不说在何余升少年时自己嫌恶习武占了何余升背书的时间,早早就停了武师傅的教习,只是嫌弃地将自己亲生的儿子贬低得一无是处。


    “我都想不出你还能做成什么事,”何甘平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自己乖顺的儿子,“这几天忙着打扫尾巴,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你和那叶鸢相处那么久,什么都察觉不到?那死丫头有心骗你,你便什么都信了?还是说你瞧着人家那几分颜色,上了头对人家死心塌地了,等着我把那丫头片子给你娶进门,等着过神仙日子呢是吧!”


    何余升仍是一言不发,膝盖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此刻的狼狈,疼痛带来的冷汗混着鲜血与污水顺着额头流进领口,他时常分不清,自己所住的这个丞相府,是家还是地狱。


    是自己的错吗?去接近叶鸢本就非他所愿,游街串巷地宣传这门婚事也不是他操手去办的,至于定亲更是没有过问过他的意见,如今瞧见叶鸢并非对何家有所助力,便全都不分青红皂白的怪在自己头上。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竟不知带着目的去接近一个女子是对,利用婚事去吞噬一个女子的身份地位是对,还好叶鸢不是真心同自己相爱,也并非真的有意愿同自己成婚,不然自己这一生都将负罪。


    何余升在得知叶鸢是公主那一瞬间,说不出自己是失落还是放松。他只是终于放下了悬在心里的一颗重石,叶鸢这样的身份,倒也不似没有根基的少女,没那么容易招致自己父亲的报复。


    何余升闭了闭眼,他倒想知道,自己那向来眼高于顶的父亲,若是知晓自己本就知道叶鸢蓄意利用,还逢迎配合,会不会有几分后悔?他应当永远都不会想到,自己那乖顺怯懦的儿子,心中对父亲的敬畏,一分一分的失了敬意,留下的都是恐惧。


    何甘平骂了许久,久到何余升以为那些昂贵的青瓷片就要受了自己血液的滋养,生长在自己的膝盖里,久到何余升本就冷透的心凝结成霜雪,他看着面前那个曾经在他心中无比高大的男人,如今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明明他的声音他的样子自己牢记于心,可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无比的陌生。


    早就没有奢望了。


    他从小就学着为人臣要忠君爱民,为人子要守孝有礼。如今看来,或许他父亲做不成好臣子,他也做不成好儿子了。


    他想活着。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沉迷权势,玩弄人心,一步步行差踏错,看着自己的母亲人前优雅端庄,人后以泪洗面日日痛心。


    没关系的。何余升对自己说。自私一点也没关系,不做这个丞相府公子也没关系,他只想活着。他也想自己爱的人活着。


    叶鸢也知晓自己这一举动事出突然,无论是宫中还是白明酌那边都要有所应对,也派了水三到居安楼传信,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派人知会一下阿岁。


    “主子您真的不去跟白少将军解释一下吗?”水三瞧着叶鸢每日下了职回家就是坐在桌案前发呆,前日清晨练武时甚至把院内的槐树削断了。


    叶鸢扭头看了水三一眼,咂摸咂摸嘴说:“你看我这会儿出得了这个院子吗?每天上下职不知道有多少尾巴盯着。”


    “您都能往宫里递消息,”水三撇了撇嘴,“怎么就不能知会白少将军一声啊。”


    “那依你看,”叶鸢叹了口气,“我派人去同他讲些什么呢?”


    水三被叶鸢噎住,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叶鸢拿着奇怪的腔调说:“我就派人去同他说:‘我家将军来同您说声抱歉,一直没告诉您她其实是本朝的公主,真是不好意思,还请白少将军原谅。’这样吗?”


    “主子,”水三拧着眉听完了叶鸢的话,“自从您那日同丞相交锋,您说话可是越来越刻薄了。”


    叶鸢笑出声来,“水三,你不如直接说我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我可不敢。”水三一脸无辜。


    叶鸢心中想着,若是阿岁听到了风声,当是会来家中找她,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偷偷找到家中来了。可是几个日夜过去了,甚至术七同李泱到禁军处交接的事物都收了尾,白卿淮仍是没有出现。


    叶鸢心中有些发痒,可是每日太多的目光聚焦在身上,让她无法脱身。旁人皆知她自顾自地“封”了自己为公主,可朝廷既没承认也没反对——冒认皇亲乃是重罪,不会有什么人想不开去伪造这样的身份,更何况一直也没听说叶鸢有受到什么惩处。


    叶鸢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阿岁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不仅没有旁的反应,甚至有在故意躲她。可如今自己连人都见不到,自是没什么办法。


    “白大将军回京了。”水三说这话递给叶鸢一张信笺,“这是乐安公主给您送的信。”说完有些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乐安公主可是直接派了宫女直接送到了咱们家宅子门口,那宫女姐姐像是生怕没人注意到似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是惹眼。主子,乐安公主这是给您做脸呢。”


    叶鸢心中一暖。自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对她足够真诚,对于她来讲,与乐安公主交好实为幸事,这般想着,倒也冲淡了许多皇子降生带来的失落感。


    叶鸢一边拆着信笺,一边询问水三,“白大将军怎么突然回京了?提前也没听到风声啊。”


    “南境那边暂时安宁,”水三嘴上讲着,手上忙活的事也一点没停,“前一阵子击退了一小股齐国的骑兵,白大将军上了折子,大概是说多年没回京城,今年过年想要回家看看。皇上的意思是这几年还没能给白大将军好好论功行赏过,今年过年便办的喜庆些,要白大将军回朝中受封领赏。”


    叶鸢闻言皱眉。白大将军已经封无可封了。若是真要封赏,白家只能往下封,白明酌闲云野鹤的形象已久,宁安伯的爵位已是足够,而白卿淮回京之时已经加官,她有些想不出皇上还能赏白家什么。叶鸢努力将心中的担忧压了压,此时是动荡年岁,皇上对白家极尽封赏,可若日后安定,白家顶着这样大的封赏又该何去何从?


    “主子您发什么呆呢?”水三轻声提醒叶鸢,说这话又带上了些许打趣的意味,“还是在想白家的封赏会不会给白少将军啊?”


    “浑说什么。”叶鸢笑着骂了句,摇摇头把刚刚所想抛之脑后,轻轻展开乐安公主叶槿写给她的信。


    水三没再催促叶鸢,可手上收拾东西的活计不由自主地停了,眼睛睁得溜圆,期待地看着叶鸢。她看着叶鸢的面色变得复杂,于是挑着眉没敢说话,等着叶鸢开口。


    叶鸢读完信,一扭头瞧见水三的神情,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瞧瞧你,满脸写着期待。”


    “是啊是啊,”水三轻快地说,“乐安公主是主子真正的家人诶。”


    家人。


    这两个字从叶鸢的嗓子流淌到舌尖,直到舌尖上尝到些许甜滋滋的味道又将将那两个字眼咽下。从前师父是家人,格格是家人,山里的暗卫下人也算得上家人,而如今真要拥有亲缘关系上的家人了,也许是近乡情怯,心中还翻涌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滋味。


    情绪翻涌着,理智却说着相反的话。叶鸢平复下思绪,平静地对水三说:“皇宫里的亲缘,别太放在心上了。”


    水三撇撇嘴,“旁的人不好说,乐安公主还是很可爱啊。”


    “你啊,”叶鸢的嘴角又微微勾起,“我是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喜欢乐安公主。”


    水三吐了吐舌头,有些卖乖似的,“哪能啊,我最喜欢的肯定是沁姝公主啊。”


    叶鸢无奈地把手中信笺放在桌案上,“就你会讨巧。明日去给你喜欢的乐安公主传个信,就说年后的花月宴我会到的。”


    乐安公主在信笺上说,叶鸢在宣布归朝后,于情于理也该出席一下贵女们的花月宴,刚回到皇宫的公主,也应该认识认识各家贵女,参加一些必要的交际。


    水三幸灾乐祸地笑道:“原是乐安公主喊您出席宴会,那明日我就去找云主子给您找一份贵女的画像和名单来,您可一定要背牢咯。”


    第65章  可是,她也是真的有些难过。


    除夕宫宴。


    今年的宫宴似乎来得比往年更让人无措些。这些个王公贵族们谁还能没有个探听消息的门路?上一年年末诸事迭起, 先是鸣冤鼓响,青州知府罔顾人命,皇上大怒;又是那位新晋的女将军亮出了公主玉牌;还有些门路广的早就探听到了风声,说是中宫早就瞒下喜事, 如今已经诞下皇子, 这东宫储君一下就多了两位竞争者……


    朝中上下, 人心浮动。


    叶鸢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本以为多少会有些许紧张,到了宫宴现场, 看着那一张张老面孔大多是早朝时见过的,一时之间倒也心绪淡淡。


    此时诸位大臣早已到齐,叶鸢在众人的目光中落了座。众人瞧着叶鸢同乐安公主叶槿一同入了大殿,随后相视一笑, 叶槿向上首的皇家亲眷的座位款款离去, 叶鸢只是坐在了从三品将军应有的位置。叶鸢仿佛没察觉到气氛因着她和乐安的到来变得有几分诡异, 只旁若无人地摆弄着桌案上的酒具。


    心思活络的心里早就有了判断。这位叶将军定是前一日宿在了宫中,才能同乐安公主携手入宴。有些还没挑明的身份早已经是板上钉钉不争的事实。


    不多时,皇贵妃带领着其他嫔妃款款落座,皇帝叶瀚英同中宫皇后杨昭云紧随其后。


    几番礼节后,宫殿极为安静, 众臣都在等着皇上的贺词。叶瀚英说得简洁,简简单单地肯定了前一年众臣的付出, 看似轻描淡写地说着不足之事年后再议,实则眼神扫过下首的某些席位,带着满满的警告之意。


    随即话锋一转, 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今年皇宫里倒是有两件喜事。”叶瀚英朝着叶鸢的方向微微点头,“朕的二女儿, 我大殷的沁姝公主,如今结束了这些年在金恩寺为大殷祈福之途,回到京城来,朕也终于能与公主团聚。”


    “沁姝公主十九年前在王爷府出生,”叶瀚英简单解释道,“净云大师那时曾批,若是沁姝自出生起送至寺庙供养,为大殷祈福至及笄,待及笄后三年回宫,则殷朝继往国泰民昌。”


    “那时我与皇贵妃忍痛连夜将沁姝送至金恩寺,”叶瀚英说到这儿,似是有些哽咽,语速也慢了许多,“沁姝还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婴孩……”


    叶鸢感受到有许多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她不想与旁人对视,可目光却忍不住飘到了对面的白卿淮身上。从阿岁的方向感受到的注视太过于强烈,可是一抬起头来,两个人却根本不会有目光的接触。叶鸢叹了口气,阿岁还在躲着自己啊。


    那几日一直都没能见到白卿淮的身影,叶鸢也搞不清白卿淮是生了自己的气,还是又误会了些什么。直到三日前,叶鸢带着水三提着包袱住进了皇宫,就更没什么机会能够见到白卿淮了。只好让术七找到李泱,叫这位李副将把一封叶鸢亲手写的信笺带给白卿淮。


    这些事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叶鸢没在信上解释什么,只是对阿岁道着抱歉,告诉他自己之后会当面来解释。叶鸢在心中有些唾弃自己,明明是自己隐瞒在先,却不知为何好似有十足的自信,阿岁是绝不会同自己生气的。


    白卿淮哪里会生叶鸢的气呢?他只是觉得心疼,心疼叶姐姐这些年明明是公主,却从未被娇生惯养过,心疼叶姐姐建功立业,以女儿之身上了战场,闯荡军营,可皇宫却在突然之间多了一位皇子。他自知自己根本配不上这样好的公主殿下,也知晓自己没什么立场去心疼她,可他就是很难过,难过得心都揪紧在一起,心中翻涌着将叶姐姐抱在怀中的冲动。这种冲动也无关什么旖旎的心思,他只是想将这一切拦下来,让叶姐姐不必经受那些难过罢了。


    他躲着叶鸢,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他想摆正自己的心态,努力去说服自己,那个人是皇宫中的公主殿下,而自己是臣子,是她的臣子,努力压下心中那些不该有的奢望,到那个时候才能再去见她。


    “……皇后前几日诞下一子。”叶鸢瞧着四下里大臣们的恭喜之声此起彼伏,不知为何心中倒有些释然。叶鸢瞧着叶瀚英极力压抑着喜悦之情,故作淡定地继续道:“皇子还小,暂且没有封号。也不便向众位卿家介绍,待到月末之时,还请众位光临皇儿的满月宴。”


    叶瀚英话锋一转,又说回到叶鸢,“沁姝这几年在北境立了许多功绩,如今回京领兵,也到了归朝的的年岁,朕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要为她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年后便为沁姝举办归朝礼。”


    坐在上首位的大臣们,轮流恭贺着皇家新喜,叶鸢被提及,也时不时地应和着。皇后因为刚刚生产不久,只是露个面,祝贺大家除夕吉祥,便离开了大殿。此时听见阵阵恭维声中,贵妃娇滴滴的声音响起:“这么多年了,也难为沁姝这孩子在外面吃这许多苦,好在苦尽甘来,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父皇身边。只是如今啊,沁姝的年岁也不小了,”说话间,贵妃有些略微夸张地瞧了瞧何甘平,又看了看叶鸢,“是该成家的年纪了。臣妾听闻,我们沁姝公主可是与何丞相的公子定下了婚约……”


    叶鸢听见贵妃的话,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白卿淮。这次白卿淮没能躲开叶鸢的注视,脸色苍白,叶鸢瞧着,总觉得他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中想着白卿淮,但面上不显,只是转过头去,像是害羞一般对着贵妃微微颔首。


    白卿淮心中恐慌。他只要一想到叶鸢成亲的这个可能,心中的酸涩就翻江倒海般在胸腔中溢满,可这些他习惯了,也早就知晓该怎样忍下这种难过。


    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晓,若是叶鸢与何余升成亲,同何甘平成为了一家人,那样的婚事不会给叶鸢带来幸福的。他只要想想叶鸢有后半生生活得不好的这种可能,心中就已经慌得砰砰响。他接受不了的。


    叶瀚英沉默,肉眼可见地面色不虞。何甘平没说话,只是往着贵妃的方向看了过去,从叶鸢的角度根本看不见何甘平的脸色。却听见一直沉默的皇贵妃笑着开口道:“沁姝刚刚归朝,在宫中还未能住上几日,本宫这做母亲的,还未能与自己的亲生女儿亲近亲近,妹妹怎么就想着让沁姝成亲了呢,可也要体谅体谅本宫这做母亲的一片心不是?”


    这话听着倒像是在说贵妃不懂母亲的心思,稳稳地戳到贵妃的痛脚上。这么多年,整个皇宫只有皇贵妃陈清韵有乐安公主这么个女儿,其他的嫔妃均无所出。若是以往,贵妃还能安慰自己皇后也无所出,可如今,皇贵妃又添了一位女儿,皇后也诞下了一位皇子,她急着有子的心一下子就如燎原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贵妃心中气急,却也分得清轻重,面上仍淡然道:“臣妾也只是听说,哪里是臣妾想要沁姝成亲呢?”


    皇贵妃点头:“坊间传闻罢了,贵妃也知,这京中的风声可是从来都是呼啸不停的。即便是沁姝与何家公子有此之意,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必这婚约也是定不下的。”


    还未等贵妃反驳,何甘平大笑着开口:“两位娘娘不必争论,臣确实请过媒婆登沁姝公主的门,只是公主一直都未有回应,婚事也就作罢了。如今想想,犬子与沁姝公主不相匹配,凭何处讲也均是是犬子高攀了。”


    叶鸢一直都没说话,只做好一位安静的公主,如今长辈们争论,自然不再多言。她悄悄地观察着叶瀚英的神情,瞧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自己的父亲,一直听着这场争论,不发一言。直到何甘平说并没有定下过婚约,他面沉似水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来:“沁姝刚刚回宫,自然不急着成亲,更何况沁姝有公务在身,还未曾在婚嫁之事上费心,这一时之间倒也是急不得。”


    叶鸢只是看着叶瀚英。她能够在这位万人之上的父皇的五官之间,找到自己五官的痕迹。她还记得白明酌同自己说过,“皇上是一位好父亲。那时将你送走,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对他不是。他选择了你的平安,而不是用你去搏那未知的皇位。”


    叶鸢想,她也相信父皇是一位好父亲。起码那个时候,他百分百地为自己想过。


    可是,她也是真的有些难过。


    第66章  这种有母亲的感觉,陌生且欢喜。


    叶鸢感到难过。


    她似乎有一种错觉, 自己的所做所为,所取得的功绩,正在轻轻松松地被一位婴孩的降生所消解。


    入住皇宫那日,她拜见了自己的父皇。因为公务与早朝, 叶鸢与叶瀚英相见的次数很多, 甚至单独会面的机会也有那么几次, 两个人早就对对方也有了一些了解。


    “臣拜见……”


    叶鸢话音未落,那皇位上的人轻轻笑出声来。“还称臣做什么?”


    叶鸢状似恍然大悟,做出一副像是极为害羞的样子,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安。”


    “起来吧。”叶瀚英笑着摆手,“坐朕身边来。”


    “一直都见的是叶将军,”叶瀚英同叶鸢说着话, “还未能好好地瞧瞧朕的女儿……”


    这感觉有些奇异。似乎几句话间, 自己真的就从一位臣子成为了一位女儿。


    与叶瀚英聊不多时, 叶瀚英起身:“随朕去看看皇后和你的皇弟吧,既然已经入宫了,也该好好拜见一下你的嫡母。”


    皇后躺在床上,在叶鸢与皇上进入殿内时被下人扶起身靠在了床头。刚一得了叶鸢拜见,便唤叶鸢上前来, 赏了她一套头面做见面礼。叶鸢早就听闻过太傅之女杨昭云才貌双全,如今得见皇后真面目, 心中微微叹息着,明明皇后与自己的母妃,自己与这位刚刚降生的皇弟似乎该是有些针锋相对的关系, 可是她好像对自己这位嫡母一点厌恶的情绪都生不出。


    那套头面叶鸢简单瞧过一眼便能看出,即便不是特意为她打的, 也是专门买来准备送给她的。那头面早已不适合皇后的年纪,也难以搭配乐安公主浓艳的五官,只可能是专门派人按照自己的样貌寻来的。


    她瞧见自己那刚刚出生的带着血缘关系的皇弟,甚至才刚刚有自己小臂那么长,安静地睡在皇后身侧的小摇床上。小小的脸已经能够开始看到饱满的雏形,皮肤柔嫩且红润,似乎这世间一切的欢欣与苦痛都与这小小的人无关,他只是认真地睡着自己的觉,哪管你什么皇帝公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站在这个摇床旁,也只能悄声看着这个小小人睡他的香香觉而已。


    她听见皇后有些郑重地同自己说,“大殷有沁姝是国之幸事。”


    她听见皇上也在说,“希望未来三皇子也能像他姐姐这般争气。”


    她有些不确定地想,自己这位父皇好似不经意间给予了自己一句来自父亲的夸奖。又似乎没有。


    她想,皇后可真美啊。


    皇后刚刚生产不久,叶鸢也不便久留,只是简单探望便随着叶明瀚到了皇贵妃宫中。


    皇贵妃草草地向叶明瀚见礼,眼神却一直期待地投向叶鸢。叶鸢与皇贵妃陈清韵只在宫门前匆匆忙忙地见过一面,叶鸢压下心中万般思绪,俯身半跪,见礼道:“儿臣见过母妃,母妃万安。”


    再抬头时,她看到面前这个美貌妇人早已泪流满面。陈清韵快步上前来将叶鸢扶起,连声说着:“好,好……”


    叶鸢见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么多年来,父母对于她来说似乎只是一个符号般遥远的称谓,直到今日都很难体会出实感。幼时在山脚下的那片村子里,自己瞧见其他的孩童大多都有着父母呵护,那时的她最是渴望这样的生活。即使白明酌在极大程度上满足了她的孺慕之情,可白明酌行踪不定,无法时时常伴她左右,于是就这样习惯着,也就慢慢长大了。


    皇贵妃在自己的宫中安排了一桌酒菜,简简单单的小圆桌,围坐着叶明瀚与叶鸢叶槿。四个人仿佛就是平凡家庭中最普通的父母与女儿们,其乐融融地共同用着一桌餐食。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段短暂而又温馨的时光,聊着些京城家常的闲话,轻易不去触碰朝堂与过往之事。


    只是用完餐食,氛围反倒变得不如之前那般自在。叶明瀚适时道:“朕还有一些政务要忙,年根底下,得把那些琐事都处理干净了,才能好好过个新年。”


    母女三人送走了皇上,这时叶槿也贴心的提出要回宫休息。陈清韵的朝花殿内一时之间冷清了许多,初次相认的母女俩在殿内相顾无言。


    陈清韵仅仅是无声地瞧着叶鸢,便又要落下泪来。


    叶鸢心中叹息,母妃若是再哭得久一些,自己只怕是又要被她勾出眼泪来。叶鸢出言安慰道:“母妃为何还要落泪呢?如今女儿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吗?”


    陈清韵连忙点头,一边说着,“回来好啊,回来好……”一边手中慌乱地拿手帕擦着眼泪。周围的侍女适时递上新的手帕,叶鸢伸手接过:“我来,你们先下去吧。”说完拿着手中的帕子,轻轻地点在陈清韵被泪水晕花了脂粉的脸颊上。


    叶鸢揽过陈清韵的肩膀,拉着她在内室的矮榻坐下。叶鸢什么都没说,只是陪在她身旁,默默地为她拭着泪,仿似瞬息间,便能穿越十几年的时光,弥补这十几年互相缺席的光景中,母女间的遗憾。


    陈清韵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终于能够认真地仔细端详自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半晌才喟叹一声,“我的小阿鸢,长得可真好看啊。”


    “自然是母妃与父皇本就生得好颜色,”叶鸢见陈清韵冷静下来,便将手帕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拎起茶壶为陈清韵倒了杯热水,递给她,笑着说,“看起来我生的倒是更像母妃多一些。”


    或许是母女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联系,之后的叙话就自然了许多。似乎仅仅是说上些许闲话,叶鸢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同对方更亲近些。


    因着叶鸢夜里宿在宫中,母女俩聊得从容,甚至聊得兴起陈清韵便直接将叶鸢留在了自己的朝花殿中。


    “这会不会有些不好啊?”叶鸢以为宫规森严,宫中诸人的住所都是不能调换的。


    “没什么,叶槿小时候不也是会有时偷偷跑来宿在我宫中,甚至就宿在我床上。”叶鸢瞧着陈清韵期待的眼神,只好默默地把“自己可比姐姐那时候大太多了”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心中,也不知为何悄悄升起了些隐秘的欢喜。


    入夜,叶鸢与陈清韵宿在了一间屋中,两个人躺在床上,仍喋喋不休的聊着。恍然间,陈清韵觉得自己仿佛回退了数十年的光景,回到了陈家,回到了邀请自己的手帕交至家中小住,秉烛夜谈的场景里。


    “你……”陈清韵有些犹豫,还是问了出来,“与丞相的公子的婚约是真是假?”


    叶鸢躺在床上,睁眼瞧着昏黄的烛火映在屋顶,“没订婚。诓何甘平的,他找了媒婆上门,我一直找理由拖着的。”


    陈清韵叹了口气。她心中知晓,叶鸢还不能完全对她打开心扉,甚至亲近之余还留有些戒备。她也早就知晓会这样,对于叶鸢来说,多些戒备是好事。她笑了笑,“也是,按理说,这些事有你师父和你父皇与你商量,自是轮不到我来操心。只是这做母亲的,总归是会多担心一些,何公子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好,只是何丞相非良臣,早晚是要……”陈清韵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叶鸢配合开口道:“女儿明白的。”


    陈清韵深吸一口气,“你明白就好。其实母妃以前也不明白。母妃曾经以为,作为公主,就是要学好琴棋书画,学好那些音律格调,其实也不必精通,只要拿得出手便好。及笄后能够以此为凭,找到良人作为归宿,这便是极好的一生了。”


    “只是母妃自己也忘了,幼时我的父母在教导我的同时,也与我许多自由。”陈清韵停顿了一下,“你外祖父从未要求我三从四德,陈家与白家交好,我小时候常常跟在白家两兄弟身后,便是京中的演武场我也能常常跑去看热闹。”


    “即使我得到了许多旁的贵女所未曾拥有的体验,”陈清韵的语调变得有些低落,“长大了一些后,偶尔也会想,为什么有些事情,男孩子做得,我却做不得。”


    “可日子久了,我也渐渐淡忘了那些不满。”陈清韵笑了笑,“我从没想过,白二哥能够将你培养成这般优秀的模样,我没想过我的女儿有一天会孤身上战场立军功,没想过我的女儿会在朝堂之上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母妃听到那些喜讯的时候,是真的很为你骄傲。”


    “可是这宫墙内,那四四方方的天终究是禁锢了我的眼界。”陈清韵苦笑了一下,“皇后是个好人。也许是因为太傅为人正直,他教出的女儿也是那般一身正气。我本来觉得,皇权在上,你一个女孩子,混杂在这场斗争之中,无论如何都过于凶险。”


    叶鸢皱了皱眉。她还没想去争那个位置,就已经有人来做说客劝自己不争。


    “但母妃不是劝你放弃,”陈清韵话锋一转,“我本以为劝你放弃才是对的。可是乐安同我说,‘妹妹先是将军,才是公主。’她说,有些我以为公主难以做到的事,对于将军来讲那只是她该做的事。”


    乐安公主同陈清韵说:“母妃,我们是沁姝的家人,她亲手参与织就这锦绣河山,不是等着我们要她自己亲手铺好的路拱手让人的。皇弟才是个降生不足十日的婴孩,您却觉得妹妹做不到的事,他能够做到,这难道……”


    陈清韵知道,叶槿没能出口的话,是在埋怨自己的可笑。可即便她已经听清了自己的可笑,还是花了整整一晚劝慰自己,打定主意去支持叶鸢。


    “母妃只是担心。每当我听到你的近况时,除却为你骄傲,却也总是在担心着你的安危。母妃只是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能照顾好自己,不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叶鸢没说话。只有叶鸢自己知道心中是何等震动,那些与父皇相处的细节所带来的失落,似乎在一点一滴地被姐姐与母妃抹去。


    陈清韵没等到叶鸢说话,心中有些失望,却知晓这母女亲情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修复的。她只是轻笑一声,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兴奋些,“不说这个了。母妃还没问你,既然与何家公子的婚约并非出自真心,那我们阿鸢有心上人没有?”


    叶鸢被问得无奈,只好转身就出卖刚刚感动了自己的姐姐,“哪有啊,您应该先问姐姐才是啊。”


    无奈的同时,又觉得温暖,这种有母亲的感觉,陌生且欢喜。


    第67章  卿淮瞧上了哪家姑娘,朕给你赐婚!


    “朕今日宫宴还未曾恭喜过白大将军回京。”叶瀚英笑着对着白明烁举杯, “白大将军几年没回京,朕连平日里喝酒都少了些滋味。”说话间便举起酒杯,抬手一饮而尽。


    白明烁也起身对着叶瀚英拱手举杯,“臣感激皇上惦念, 仰仗皇上天威庇佑, 今年南境边疆的战事格外少些, 臣才得以回京看看,与妻儿团圆,过个好年。”


    叶鸢也是第一次见到白大将军。白大将军瞧着身量照比白明酌要壮实许多, 肤色也要黑上些许,虽说相貌上比不得他弟弟白明酌的天人之姿,却也五官生的极为优秀。瞧着有些弱气的相貌被右侧眉上一道四寸长的刀疤截断了清秀,温润之上, 平添些许煞气, 倒显得更符合世人心中高大威猛的白大将军了。


    仔细端详才能发现, 白卿淮那双肖似白明酌的双眼过于出众,倒叫旁人忽略了他其他的地方。如今得见白大将军身侧的白夫人,便知白卿淮是像母亲多一些。白夫人瞧上去倒不像是其他的官家夫人小姐,骨骼上似乎就坚实一些,样貌上一打眼便是个英气俊秀的美貌妇人, 端得是干练无比。白大将军与白夫人同座一桌,实实在在是一对璧人, 和谐登对。


    “白大将军这次回京中匆忙,”叶瀚英身侧的侍人又填满了酒,“朕一时之间也没能想出什么有好彩头的赏赐来, 在京城里也许久没什么新鲜东西,左右是些黄白之物。”


    “皇上说笑了。”白夫人适时开口道, “臣妇与明烁能回京团圆已是皇恩圣眷,如何还想过讨些别的赏赐?”说完白夫人轻声笑了笑,“自然,若是皇上有赏,臣妇也欣然接受便是。”


    “你呀,惯常是个会讨巧卖乖的。”叶瀚英哈哈大笑,把手中酒杯一放,“你们夫妻俩这些年实在是辛苦,朕与你们已足足有三年未曾相见,如今就连卿淮都这么大了,官居三品,负责许多皇城内外的大小事宜。白家对殷朝,实属付出良多。”


    白卿淮并未同自己的父母坐在同一席位,而是坐在了三品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同叶鸢的席位相对,比叶鸢的席位高出一两个位置。


    “谢皇上盛赞,”白卿淮起身对着叶瀚英见礼道,“一硬事务具是臣分内应该做的,臣当再接再厉,护佑皇宫安定。”


    “哈哈哈哈。”叶瀚英朗声笑着,“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叶瀚英对着白卿淮举了举杯喝了一口,白卿淮也一饮而尽回了一杯,随即叶瀚英便转身又对着白家夫妇道,“朕得感谢你们夫妻俩,生了个好儿子,不光是给你们夫妻,也是给朕分担不少。”


    “不若就这样,”叶瀚英似是端详着白卿淮,又像是思考着什么,笑出声来,“今日朕便做回月老,给小辈儿牵牵线,借着年轻人的机会,也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热闹热闹。”


    大殿内的分为似是凝滞了一瞬,又似乎没有。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想到,贵妃与皇贵妃刚刚讨论过公主的婚事,皇上这时提起了白少将军,实在是让人无法不将这两位联系到一处。


    叶鸢眉头紧锁。这就像是叶瀚英的一时兴起,根本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叶鸢偏过头去看白卿淮,两个人四目相对,叶鸢的神情中满是担忧,可似乎白卿淮的身上除了一如既往的沉稳之外,还有着些隐秘的期待。


    “这……”白大将军沉吟着,没能接上话来,只是偏过头去看坐在下首的儿子。只是他那瞧着并不机灵的儿子似乎在走神,根本没发现有关婚姻的大事已经落在了自己头上。


    “朕记得京城适婚女子应当不少。”叶瀚英笑呵呵地接着道,“朕还记得那年乐安周岁摆酒时,可是有好几位夫人已在孕中,当时也有好几位孩童参与了宴席,想来那些孩子们如今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叶鸢手指紧紧扣着衣襟。叶瀚英这话叫人看不明白,刚刚提到自己的婚事,这时又提到了乐安公主,听上去就像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白卿淮做皇家的驸马。


    叶鸢闭了闭眼。皇上这是糊涂吗?说句大不敬的话,是当皇上当久了,脑子里只有皇权,没了国家安危吗?


    若非当下时局动荡,白卿淮做叶家的驸马对叶瀚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既能控制住白家的军权,防着白家功高盖主,又能将白家彻底地同叶家绑在一条船上。


    殷朝的武将年龄上有着明显的断层,除却诸如白明烁、赤鹰军的胡将军这样的前辈,再就只有叶鸢和白卿淮这样的小辈。如今殷朝内忧外患,正值用人之际,白卿淮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当年白明酌为了避权,战事一停便回到京中当个闲散的伯爷。难道即使是这样,白家的权势也显赫到要让皇上在这般关头削了他们的军权吗?


    心中思绪万千,可能海中的思考却未停过。叶鸢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定要白卿淮做了皇家的驸马,那至少也要做自己的驸马才是。


    “皇上且听臣一言?”叶鸢瞧着一向鲜少在早朝上发言的兵部尚书任东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恭敬地对着叶瀚英拱手道,“既然皇上今日提到此事,臣也想趁着皇上牵的红线给自家小女寻一门好亲事。”


    叶鸢眉头微微敛起,却又顾忌着场合不敢叫情绪过于外露。她瞧见一直在侧首事不关己地喝着酒的白明酌都正了正身子,把目光聚了过来。而白卿淮却微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脸,就好似众人口中谈论的主角与己无关一般。


    “臣有一小女,年中将要及笄,”任东提起自己的女儿,脸上似乎浮现着幸福的笑容,“臣近日来也在努力,想要为她择一位夫婿。臣这女儿相貌肖似她母亲,平日里不说端庄,却有几分古灵精怪,为人上也算落落大方。”


    “卿淮也算是臣眼瞧着长大的,”任东说话间瞧了瞧白卿淮的方向,“这些年,卿淮是如何的一表人才也是我们这些做叔叔伯伯的瞧在眼中的,现下皇上提到卿淮的婚事,臣便想着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能为自己女儿捉到这么一位良婿。”


    叶鸢能大概猜到几分任东的心思。任家是纯臣,忠纯笃实,为的是江山社稷。若是此时白卿淮失了官职,对殷朝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任家与白家有几分交情,此时卖白家一个好,还能为自己女儿寻个好夫君,两好变为一好,何乐而不为呢?


    叶鸢紧扣着衣襟的手渐渐松开。若问顾全大局,做任东的女婿可比做皇家的女婿要好得多。叶鸢突然有些荒诞的认命之感,似乎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因为自己做出的努力而改变的。她只想过,若是她与白卿淮两情相悦,即使无名无份也能长相厮守,却忘记了这世上让人成婚的原因,远比两情相悦这一个理由要多得多。


    “臣谢过皇上美意,谢过任尚书认可。”白卿淮突然站起身来,在席位旁对着叶瀚英的方向单膝跪下,在叶鸢和白明烁这些一直关注着他反应的人眼中,他就像是像是走神的少年刚睡醒一般,终于有了些许反应,“臣当不起任尚书这般赞许,卿淮还年轻,如今也未曾想过嫁娶之事,尚且无心婚配。臣如今只想为君为民做事,趁着年岁尚小,能多做些实事。臣在禁军处的时日不长,许多政务还未能完全理清,实在无暇顾及家庭,若是此时草草成婚,只怕误了哪位姑娘的终身,那便是罪过了。”


    叶鸢也分不清此时是何心绪,只是克制着长舒了一口气。此时白明烁适时接口道:“卿淮这孩子成日里浸在军营之中,日日同一帮大小伙子们相对,怕是还没能开窍呢。臣也替他谢过皇上美意,想当年臣也是二十有五才同夫人成婚,他二叔更是年近不惑还尚未成婚!这小子如今还未及弱冠,有些事也是缘分未到,急不得。”


    白明酌突然被大哥点名,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尖。叶瀚英对着白卿淮摆摆手,瞧着白卿淮起身落座才放声大笑道,“也是朕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年轻人热热闹闹的,既然如此,朕也不能言而无信,该是许给卿淮的承诺自然不能食言。日后若是卿淮瞧上了哪家姑娘,就进宫来寻朕,朕给你赐婚!”


    叶瀚英当然没想过此时自断一臂,白家是他最大的助力,此时削权不仅是弱化了自己的势力,还显得自己这皇帝不仁不义。对于白卿淮的婚事,叶瀚英与白明酌早就在私下里谈论过。至于关于赐婚的问话,看上去像是皇上同白家生了嫌隙,其实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做给场上有心之人看的。若是能顺带着成全一对新人,也算是美事一桩。


    “至于那些旁的赏赐,”叶瀚英带着些打趣的意味,“就当是朕为卿淮备的娶亲之礼,你们两个可莫要自己吞下了。”白大将军与白夫人笑着应是。


    “臣谢过陛下赏赐!”白卿淮叩首谢恩。叶鸢瞧着硕大的汗珠顺着他的太阳穴流下,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只可惜近日来自己住在宫中,寻不得去见阿岁的机会。她恨不能现在就将白卿淮揽在怀中,恨不能此时此刻就像是阿岁醉酒那日那样同他亲近,恨不得当下便能与心爱的少年互诉衷肠。


    叶鸢心中浮想联翩,面上未显露分毫,可实现所及之处,目光却与何甘平这个老家伙对视了上。叶鸢心中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暗道晦气,刚要转过头去,就见何甘平对着自己举了举杯,其中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如今,叶鸢与何甘平虽未挑明,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心中却均知早已互相撕破了脸面。如何甘平这般人物,自然早已想通了先前未能想通的关窍。当时在居安楼同叶鸢用膳时,白卿淮这小子横插一脚不请自来,并非仅仅是针对自己,只怕是这二人早已私下勾结。是自己一时识人不清,倒叫两个小毛孩子算计去了。


    叶鸢也不甘示弱,面上貌似尊敬,递给何甘平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同样举杯回敬何甘平。转过头来又见白卿淮看着自己,一时上头地挑了挑眉,对着白卿淮举了举杯,又状似无意地看了看何甘平。


    眼瞧着何甘平似是有些失语地别过头去,心中得意,却又唾弃自己。


    幼稚死了。


    第68章  “公主岂是你可妄议之人。”


    距离宫宴已经过去五日了。


    叶鸢一直待在宫中准备归朝礼相关事宜, 偶尔腾出些功夫来处理术七从宫外带回的公务。直到术七带回了一个,让叶鸢无法思考的消息——年初二白家夫妇二人带着白少将军登了兵部尚书任东家的大门。


    这话中的意思清晰明朗,任东刚刚在京城诸位王公贵族面前提出要同白家结为姻亲,转过身来, 白家夫妇便带着儿子上门拜访, 其中隐含意味除却上门提亲叫人难做他想。


    叶鸢的心提起又落下。她好像回到了父皇宫宴赐婚的那一刻, 心中失落且有些不安。她想派人去问问白明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担心若是此事为真,这问询的话一出口, 有的感情便太过于明显了,对谁都不好。


    她日日都想去见白卿淮一面,把那些该说的该问的都解释清楚,可偏偏在归朝礼成, 御赐公主府前, 她根本找不到出宫的理由。即便现下她正在宫外的马车中, 却仍是找不到单独约见白卿淮的机会。


    今日是大年初五,是乐安公主举办花月宴的日子。


    叶鸢一大早便被水三抓起来,等着宫里专门的姑姑和侍女为叶鸢上妆。仅仅是梳妆打扮便过了多半个时辰。水三瞧着叶鸢打着瞌睡的样子发笑:“平日里早起练功,也没见着您困成这个样子。”


    “那能一样吗……”叶鸢无奈地回应。练功是练着练着就清醒了,梳妆打扮是坐在这里任由他人折腾, 换谁谁不困啊!


    在宫中这几日,叶鸢身上穿着的都是些精致的裙装, 相较于平日里长衣长裤的,多少是有些不习惯。只不过身为公主,该有的礼节与言谈举止, 白明酌也都曾着意训练过,叶鸢只需稍微注意一些, 也不会显得不自然。


    叶鸢同叶槿坐在马车上,叶槿笑着给她讲:“其实穿裙装坐在马车上,你可以展平了裙角铺在两侧,不然一会儿下马车的时候裙子上面的褶皱会有些明显。”


    “裙子上有些褶皱不是正常的吗?”


    叶槿瞧着叶鸢有些惊讶似的,笑了笑:“不要以为这些褶皱没人会看见,那些姑娘们私底下说些小话,你这位刚回宫的公主殿下,怕是从头到脚都会被讨论一遍的。”


    叶槿给叶鸢讲着些从前举办宴会的事,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也就到了叶槿名下的花园。花园常年由专人打理着,平日里叶槿常常举办一些贵女们的宴会,大多数时候都在这个花园里举行。


    叶鸢率先下了马车,转过身来便看到街旁边的熟人。叶鸢有些尴尬,还没等开口,何余升便先行跪了下来,“见过公主殿下。”


    “快起来,”叶鸢赶紧伸手去扶,“何大哥不必多礼。”


    何余升起身,对着叶鸢微微笑了笑,礼貌道:“您是公主,该有的礼节是要有的。”


    叶鸢皱了皱眉:“你膝盖有伤。”瞧着何余升讶异的眼神,叶鸢无奈道,“好歹上了这几年战场,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何余升摇了摇头,不欲多说,只是转换了话题:“您与乐安公主今日这是赴宴的吧?”


    叶鸢点了点头,何余升突然压低声音,用那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余升有事想同公主商议。”


    叶鸢瞧着何余升神色郑重,也压低声音回应:“日后公主府商议。”


    何余升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随即道:“那余升便不打扰二位公主了,告辞。”


    叶鸢压下满腹狐疑回过头去走向叶槿。她想不出何余升还能有什么事要同自己商议。对于何余升,她终究是带有些愧疚的,无论是否出自何余升自愿,毕竟自己利用他是事实,自己若是能够有补偿一二之处自然是好。


    叶槿好奇地小声问道:“刚刚那是谁呀?”


    “何家大公子何余升。”叶鸢解释道。


    “啊!就是那位……”叶槿恍然大悟,随即若有所思,“倒是不像他那个父亲。”


    叶鸢点头同意道:“无论是什么方面,都差得远了。”


    叶槿主持花月宴,叶鸢也在旁边的位置上大大方方落座。对于这些宴席该有的流程,叶鸢完全不够了解,如今即便只是参与之中,也不免要佩服叶槿所花的心思。这花月宴字面上瞧过去,有花有月,可是贵女间的宴会,自然是白日里举办,瞧不见天上的月亮,于是这宴席中精致的糕点便代表了月的含义。


    席间叶槿安排了歌舞乐伎的表演,叶鸢感受着从四面八方不断注视过来的目光,有些憋闷,趁着舞乐间隙,悄悄溜进了后花园。


    “皇姐的品位是真的好。”叶鸢一边欣赏着后花园的景色,一边对着水三夸道,“也不知道这园子里是怎么搭的,花香也恰到好处,不浓不淡。”


    水三也夸口称赞道:“乐安公主的花园瞧上去虽说没有咱们山里那般野趣,可真是精致可爱的很。更何况在冬日里开花本就难得,除却冬日里常有的梅花,在花园中还有旁的花朵在开,当真惊奇。”


    两个人逛着逛着,很快便过去了一炷香的时分,水三提醒道:“乐安公主刚才还嘱咐过,一会儿还有些游戏,您就算不参与怕是也要拿出些彩头来。咱们这也逛了一会儿了,也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乐安公主找不到您,怕是要着急的。”


    叶鸢点点头,“找个地儿盯着点儿吧,免得一会儿皇姐找不到人。”两个人顺着花园,一路走到了后方的长廊,顺着长廊走到拐角处,便能瞧见宴席。叶鸢停了脚步:“这儿能看得清清楚楚,咱俩在这吹会儿风吧,缓缓心神,一会儿在宴席中,多吃点糕点,皇姐请的糕点师傅手艺可不输京中那家百味斋。”


    叶鸢斜斜地靠在长廊的柱子上,背对着宴席,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白梅出神,却不知是哪家小姐的闲聊不小心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声音脆嫩的女孩神秘道,“宫宴那天,好似皇上要招白少将军做驸马呢。”


    “这还能没听说吗?”声音略显成熟的女孩道,“这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我可最是灵通了。我听父亲回来说的,皇上像是想将沁姝公主许给少将军。”


    “我怎么倒觉得是乐安公主?”那少女顿了顿,“乐安公主年岁大些,在宫中的时日也长,这般好的夫婿,自然是要许给长公主的。”


    “你不懂。”小少女认真道,“若是乐安公主真的属意白少将军,那她不早就嫁了吗?何必等到今时今刻才赐婚呢?再说了,沁姝公主也是将军,将军配将军,多般配啊。”随即她的声音有些激动,“你刚刚瞧见沁姝公主了吧?她真的好漂亮啊,她漂亮得和乐安公主还有些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说了,她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和这个花园就有些像,一个像红梅,一个像白玫,好羡慕啊,怎么才能生得这般好颜色?”


    “谁不说是啊?”另一位少女紧接着也激动起来,“公主刚入京城时,他们一个个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一会儿说人家野蛮,一会儿说人家貌丑。今日一见才知晓殷朝第一位女将军的风采,端得是又美又飒。明明同咱们一样穿着裙装,我却觉得好像能看到她在战场上的风姿。以后那些京城传闻,我可再不敢随便相信了。”


    叶鸢瞪了瞪一旁憋笑的水三,自己也不禁有些脸红,若不是她对自己所站的位置有自信,倒要觉得这两位少女怕是知晓她在附近,刻意奉承她了。


    “我是觉得呀,咱们沁姝公主又漂亮又能上战场,全京城的姑娘里,还能有谁比他更配得上白少将军啊。”


    “哎呦喂,”另一位少女语气里满是揶揄之意,“这又不是前两年你心心念念着白少将军的时候了?”


    “哎呀,你少来了。”少女的声音多出几分慌张,“你小点声啊,这京城里的姑娘们,惦记白少将军的又不止我一个。再说了!又不是想着白少将军,就是要同他成亲,只是很佩服,很敬佩罢了!”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只是单纯地敬佩,是我说错了。”另一位少女讨饶道,“可是我听说,大年初二白将军和夫人带着白少将军去工部尚书家登门拜访了,”她压低了声音,“说是要给白少将军定亲呢。”


    叶鸢闻言整个人僵住,耳朵伸得老长。这些时日里她一直惦念的问题,如今乍然听到它从别人口中说出,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也听说了,可我才不信呢。”那少女声音中似有些不屑,“任尚书宫宴时就提出要定亲,若是白家正有此意,干嘛不在宫宴上直接让皇上赐婚呢?正好也不用再弗了皇上好意。何必先在皇上面前拒绝又在私底下订婚,根本就没这个道理。”少女的语气突然有些神秘,“你怕是还没听说吧?我可是听我哥回来讲的,昨日他们几个公子约着去了马场,任嘉轩可是带了任子璇一起去的。”


    “啊!昨天白少将军应该也在马场吧?”


    “对啊。趁他们那帮公子跑马的时候,那几家小姐在马场旁边闲聊,任子璇还在那里大放厥词,说沁姝公主就算是当过将军又怎样,不过就是个养在外面的野蛮老女人罢了。”


    叶鸢闻言轻声笑了出来。这话还真是难听啊……可从字面意思听上去,倒也没说错,像自己这般年岁的贵女,早该嫁人了。更何况这些年,自己的确是一直养在外面的。


    “她还说,沁姝公主除去公主的身份与白卿淮没有半点般配之处。”那少女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这话真是可笑,人家公主战功累累,况且今日她应该也来了,真应该睁大她的眼睛瞧瞧,看看人家公主的相貌比她不知美上多少!人家公主不配,难道她配吗?她才是除了身份,哪点都不能同人家白少将军相配吧。”


    叶鸢听着少女的话,摇了摇头。不说那些配不配的话,只是若是自己真的没有公主的身份,或许她和阿岁便能离得再近一些了,哪会如这些时日般蹉跎。


    “这话不巧可是被白少将军听见了。”


    叶鸢竖起了耳朵。


    “可笑的是,白少将军根本不认识咱们这位任家嫡女。”


    “白少将军说,”那少女突然变化了声线,模仿起了白卿淮的语气,“公主岂是你可妄议之人。”


    “是我配不上公主之万一。”


    第69章  “驸马是不能在朝中任职的啊。”


    水三瞧着自己主子的嘴角一直高高翘起就没放下过, 心中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一直也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听听,听听啊!没想到白少将军平日里不声不响的, 居然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叶鸢耳朵里听着两个少女的谈话, 心中好似一片辽阔的草原中疯长起了野草, 仿佛天地间什么都消失不见,面前的花园,远处的楼阁就像是平地消失了一般, 天地茫茫间只有一条路,一条通向将军府的路。叶鸢此时此刻没有别的思绪,只想立刻见到阿岁,告诉他自己心中有多欢喜。


    不知道自己的少年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众人面前维护着自己的。他把自己的姿态放的那样低, 就好像这样就能把她捧到天上去。阿岁啊阿岁, 我如何能不为这样诚挚的感情而心折?


    那两位少女余下的谈话, 叶鸢全都听不到了。她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如何才能在宴会结束后去见白卿淮一面。这时水三拍了拍她,叶鸢缓过神来,顺着水三手指的方向,瞧见叶槿正朝着花园这边走来, 知晓叶槿是在找自己,于是便从长廊间迎了出来。


    那两个少女眼看着叶鸢从长廊走出, 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慌里慌张地对着两位公主行礼。叶鸢顿了顿,也有些不自在, 带着些愧意道:“不好意思,不小心听了二位的谈话, 希望你们别放在心上。”随即又认真地端详了两位女孩,凑近了些对着她们道:“你们也很漂亮。”


    叶槿离得稍远了些,只是有些好奇的瞧着她们,随口道:“我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在这儿同人说着小话呢?”


    “皇姐您可别这么说,”叶鸢佯做害羞状,“是我不小心偷听了两位姑娘的话,只盼着两位姑娘不怪我才好,您可就别再打趣我了。”


    叶鸢生怕那两位姑娘因为讨论她的事却被本人听见了觉得不自在,又以投缘为由,摘了头上的珠花赠予了她们。叶槿在旁看着,等走远些笑道:“这还是沁姝公主第一次赏旁人礼物,这两位姑娘回了家中一定能得到父母的夸奖。”


    叶鸢也笑着摇摇头。她倒未曾想过还有这般关联,如今自己成了公主,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解读出特殊的意味来,这倒是提醒了她,日后更是要格外小心些。


    之后的宴席环节叶鸢一点也没能落下。赏花品茶,瞧着贵女们展示琴棋书画,自己也拿出了早就备好的两套头面作为彩头。只是她人还在宴席上,心却早已飞走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时分,叶鸢同叶槿乘着同一辆马车回宫,叶槿关心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些心神不宁的?”


    水三在一旁笑了:“乐安殿下当真关心主子。”


    叶鸢有些无奈,只是她还需要叶槿打掩护,瞒也是瞒不住的。“皇姐,沁姝有事急着出宫一趟。”


    “现在?”叶槿愣住,“可是你……”


    “对,现在。”叶鸢点点头,“这对我很重要,所以我有事想求皇姐。”


    “这有什么求不求的?你说便是。”


    于是宫门口的太监也觉得有些迷惑。这两位公主刚回宫,怎么还没过去半炷香,乐安公主便又递了牌子要出宫去?


    叶鸢拿着乐安公主的牌子,躲在马车中又回到了刚刚办了花月宴的园子里。随即又从后面的角门离开,沿着熟悉的路线翻墙溜进了将军府。实在是这个节骨眼下,盯着沁姝公主的人太多太多,若是她大摇大摆地出宫去将军府寻人,怕是明日大街小巷里便都是她的传闻了。


    叶鸢每走近白卿淮的院子一步,心中便更加怯懦一分。似乎她的每一步都受着那份冲动的驱使,而院子里的少年,还不知道自己那诚挚又热烈的情感,即将得到什么样的奖赏。


    叶鸢轻轻叩了叩白卿淮的房门,屋内传来白卿淮的声音:“谁?”白卿淮显得有些戒备,若是有人靠近,他在叩门前就应该察觉得到才对。


    “是我,阿岁。”叶鸢轻声回应道。


    叶鸢听见屋内传来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随后白卿淮的声音显得有些磕绊:“请……请您稍微等我一下。”


    叶鸢皱了皱眉,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来找阿岁,阿岁会是这般反应。很……恭敬。


    房门打开,叶鸢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自己想念已久的少年身着一袭白衣,就站在自己面前,鲜活灵动,一如自己期待的那般模样。还没等她开口,却见面前的人俯身跪了下去,声音郑重:“臣白卿淮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万安。”


    叶鸢沉默了半晌。她兴致勃勃地来找自己的心上人,完全没想到白卿淮会这般虔诚地对着她见礼。她听着这转变的称呼,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不禁反思,自己会不会来得太过冲动了。


    白卿淮跪在地上,没听见叶鸢让他起身,同时也看不见叶鸢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哪里惹恼了叶鸢,仍旧只乖乖地跪着,只是心中已经开始发慌。因为瞧不见叶鸢的反应,这跪在地上的短短一瞬,显得格外漫长。


    他听见叶鸢幽幽地叹了口气,“阿岁,你是存心要我难堪的吗?”


    白卿淮猛地抬起头,接近惶恐地问:“您怎么会这样说?臣何曾……”


    叶鸢受不住他一口一个您,一句一遍臣,打断道:“你先起来说话。”


    白卿淮站起身来,仍是微微倾过身来,声音弱下去:“臣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叶鸢无奈地叹气,却又笑了出来。自己和阿岁较什么劲呢?难道自己还不了解他吗?他事事为自己考虑,已经将自己的姿态放到那般低了,自己何苦又来怪他。


    “阿岁,”叶鸢认真地瞧着他的双眼道,“你没做错。错的人是我。”


    却不想这话听上去不像是诚恳的认错,倒像是有些阴阳怪气,使得白卿淮更加惶恐,下意识道:“叶姐姐……我……”


    叶鸢终于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叶姐姐,于是那口从见到白卿淮开始便提着的一口气才能轻轻巧巧地落下。


    叶鸢温声打断道:“不请我进屋坐坐吗?”


    白卿淮整个人都还处于一片茫然之中。他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如他想不出叶鸢此刻来见他是为何事。


    两人落座后,叶鸢想了想也不知从何开口,只好寒暄道:“我听闻,近日街巷里都在传,说你与任家嫡女订了婚约……”


    白卿淮急切道,“您是知晓臣的心意的,臣怎么会……”叶鸢仿佛能从白卿淮的未尽之语中听出几分委屈来。


    “阿岁,”叶鸢认真道,“我也是人,也有想不清楚的时候。关心则乱,事关你的婚姻,我没法判断出这件事的真假。”即使他已经在今日的花月宴上确定了这不是真的,也仍是在听到白卿淮的解释后才真正安下心来。


    “我今日在乐安公主的花月宴上,听闻你昨日去了马场,任家嫡女也在场。”叶鸢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温柔地看着白卿淮。


    只是白卿淮仍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之中,没能看出叶鸢的欢喜之意,只是低声辩驳着:“臣与任家嫡女不曾见过,更不知晓她叫什么,也不是因为她才去的马场。臣同父母拜访任家,不过是谢任尚书在宫宴上解围之恩罢了。”


    “我知道的,阿岁。”叶鸢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我听闻你在她贬低我时维护我,我很是欢喜。”


    白卿淮终于抬起眼眸,直视叶鸢,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收回目光来。他想到自己前一日在马场说的那些话,耳根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却仍担心叶鸢误解,只是小声道:“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听不得她那般诋毁殿下罢了。”


    他瞧见叶鸢没说话,又认真补充道:“您这般好,不该是她出言不逊,搬弄是非的对象。”


    叶鸢摇摇头,“只有你会这般想罢了。”说完不等白卿淮反驳,“阿岁,你是不是在怪我?”


    白卿淮摇摇头,却没说话。


    “阿岁,”叶鸢轻声叹息,“我出生后不久便被白明酌接走……”叶鸢讲述着自己的过去,白卿淮注视着她,认真地听着,仿佛多了解一些她的过去,就能离她更近几分。“所以为了保护我,我的身份一直隐瞒到现在。今日我是来同你道歉,这样大的事情却一直把你蒙在鼓里。这些话,我之前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害怕……”


    “您不必同我道歉,”白卿淮急切道,“臣早就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您都不必同臣道歉。只是,”白卿淮的神情显得有些委屈,“您是可以信任臣的,您无论同臣说什么都不必害怕。”


    怪叶鸢吗?白卿淮想,自己怎么会怪她呢?只要是沁姝殿下,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自己也应当是永远都不会怪她的。


    可是他听殿下说,她害怕。


    他只是觉得有点委屈,他以为自己已经值得殿下的信任,可是殿下在面对他时,说出这些仍然会觉得害怕。他一边因为殿下的不信任而委屈,一边怨怪自己做得还不够,才会让殿下时至今日都没有办法对自己倾注完全的信任。


    白卿淮没有听到叶鸢的回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殿下,您不必怕的。”


    叶鸢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又几时不信任阿岁了?


    “阿岁,”叶鸢直视着白卿淮的双眼,轻声道,“我如何能不怕?”


    “驸马是不能在朝中任职的啊。”


    第70章  “我们只是我和你。”


    白卿淮一瞬间瞪圆了眼睛, 他听到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词语,脑海中闪过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却仍是努力压下心中百般思绪,惶然道:“是的……所以您择婿时一定要看清了, 那人身份和本事上都比不得您, 起码要在旁的地方有过人之处才行……”


    白卿淮只是靠着本能在说话, 实际脑海中一片空白,早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他知晓早晚有一天,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会成亲, 会有自己的驸马,到了那一天,他便只能瞧着殿下同旁人幸福恩爱,自己便只能抱着点可怜的念想, 度过那未来的日日夜夜。


    “阿岁, ”叶鸢正色道, “你看着我。”


    “啊,”白卿淮眼神飘忽闪躲,却又在听了叶鸢的话后,努力将眼神固定在了叶鸢的双眸上,“是。”


    “你真的这样想吗?”叶鸢认真地问。


    “殿下, 臣……”白卿淮的神情难过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殿下,臣没有旁的选择可以想了。”


    叶鸢闭了闭眼,明明是自己一直没有给阿岁信心, 却又像是饿久了的人那般,即使已经有了充足的食物, 也仍然要一遍又一遍的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再也不必挨饿,不停地分辨着阿岁对自己的感情。


    “阿岁,”叶鸢认真地看着白卿淮,像是能将他的模样印在骨髓之中,“我想给你其他的选择。”


    白卿淮惊得睁圆了眼睛,却仍是不敢多想,生怕给了自己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是我一直不敢面对,所以才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身世。我知晓早晚会到这一天,我的秘密会一一呈现在你的眼前。我不敢触及你的反应,也不敢揣测你会有什么样的决定,所以一拖再拖。”叶鸢目光微微倾斜,没有直视白卿淮,而白卿淮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无措地不作声。


    “我知道这样不公平。我有天大的秘密,却叫你蒙在鼓里。原谅我的自私,我也是个普通的人,我也会胆怯,会不安,会因为畏惧而退缩,一旦事关于你,这些情绪便总是在我身上交替显现。”叶鸢直视着白卿淮,神色郑重,缓缓道,“阿岁,我喜欢你。”


    白卿淮咬住嘴唇,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惊愕地瞧着叶鸢。


    是梦境吗?


    便是这般美梦,也是难得的。


    青石落入古井,终于得以听见回声。只是守着井口的少年,却抓着那根真实可以触及的藤蔓,担忧那回声是幻境,而不敢放任自己下坠。


    “不是那种姐姐对弟弟的宠爱,也不是对同僚的欣赏。是真真正正的你站在我面前,我便常常能感受得到你的情绪,会因为你的欢喜而欢喜。或者说,你在我身侧时,我便常常是欢喜的。”


    白卿淮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享受着片刻的幻象。


    “在榆城的时候,那时我知道你是白家公子,既欣慰你与我有着相同的立场,不必担忧有朝一日站在对立面刀剑相向,又难过于你是白少将军,并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需要依赖我的小少爷。那个时候,我心中难过,却以为这些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突然不再被需要了,以为缓一缓,待我习惯了没有你的生活,也就都会好起来了。可是日子久了,便开始觉得,这似乎是莫大的缺憾。”


    “当我意识到我们两情相悦时,我只觉得悲哀。你是白少将军,我是沁姝公主。就算是两情相悦又如何?你永远做不得这驸马。我也不可能不做这个公主。我那时觉得,或许是天注定的。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太浅了。”


    白卿淮变得有些迷茫。他有些难过,为什么哪怕是在梦里,叶姐姐也还是会说出这些残忍的话来。


    “可是阿岁,你总是给我那些赤诚而又热烈的感情,我招架不住的。我会因为我对这样的感情的辜负而难过。我变得不甘心了。本就不该这样的。凭什么呢?我们四处征战,也算得上为朝廷贡献良多,最后却因为这功勋而不能在一起。”


    “我那个时候想,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叶鸢认真地说,“阿岁,我们给彼此一次机会吧。”


    白卿淮有些无法思考,说话前先伸出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却意外地感受到疼痛。


    居然不是做梦吗?平日里聪慧的脑子里像是被灌了蜂蜜一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甜蜜的东西,却又因为那些甜蜜的要素过于黏稠,所有的思绪缓慢而陌生,一切都就此停滞了下来。


    叶鸢耐心地等着白卿淮慢慢消化这些话,半晌,听到白卿淮小声说:“殿下,我可以抱抱您吗?”


    叶鸢也愣住了。她心中紧张,却仍是温柔道:“当然可以。”说完便主动起身,“阿岁,来。”


    于是那个赤诚的少年终于环抱住了朝思暮想的殿下,内心的不平静逐渐被周身所萦绕的少女特有的淡香安抚,两个略带僵硬的人渐渐放松下来,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中。


    只是叶鸢渐渐察觉到白卿淮的气息有些不对,轻轻推了推他,可是白卿淮感受到这推力却将叶鸢抱得更紧了些,叶鸢只得开口问道:“阿岁,你怎么了?”


    却听到白卿淮吐字模糊,说话间带着鼻子抽泣时的呼吸响声,迟疑地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叶鸢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心中泛起一片酸涩,她有些难过,虽然两情相悦已久,自己却在此时此刻才终于说出心中所想,才会让面前这个少年,对于她的所言所为这般没有信心,便是此时此刻的一个简单的拥抱,都能让他游移不定,怀疑此时此刻的美好都是幻象。


    “都是真的,”叶鸢轻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会比此刻更加真实。”


    白卿淮小心翼翼地将头埋在了叶鸢的肩膀上,半晌没有说话,只有叶鸢潮湿的肩头静静传递着白卿淮内心的不平静。等他开口时,说出的话,倒是叫叶鸢有些不懂了。“殿下您想要我怎样做?无论是怎样……臣都是愿意的。”


    “什么叫……‘无论是怎样’?”叶鸢一头雾水地问。


    白卿淮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不清楚自己的话语是不是有些冒犯,“自然是随您喜好……”


    “不是,”叶鸢有些迷茫,“我没太懂你在说什么。”


    “野史传闻,前朝公主有些入幕之宾,”白卿淮似乎紧张得连耳尖都在用力,“我会小心隐蔽一些,不会叫旁的人知晓的。若是您愿意给我个名分,”白卿淮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般咽了咽口水,“我会去辞官……”


    “白卿淮你是不是疯了?”叶鸢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卿淮,她甚至说不出是白卿淮所说的前半句更疯癫些,还是后半句更叫她震惊一些。


    “您别气。这些您都不愿吗?”白卿淮轻声说,“那也没关系的,臣自然随您安排。”白卿淮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叶鸢,叶鸢毫不怀疑,此刻哪怕她提出的要求过于离经叛道,白卿淮也只会温温柔柔地答应下来。


    “阿岁,”叶鸢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你要想清楚些,这是现实不是梦境。”


    “臣知晓的。”白卿淮仍是好言好语的应和着。


    此刻的白卿淮处于一种微醺一般的状态,突然天降大喜,是他过于幸运才能得了叶鸢的青睐。他心中觉得自己或许是配不上这份喜爱的,可是,这样的幸事落在自己的头上,他只会抓得紧紧的。他永远都不会将叶鸢推开,他渴盼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了。


    叶鸢一时之间失了言语。她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从没有想过叫你辞官……”


    “臣懂得的,”白卿淮仍是柔顺地回答,“没有名分也没关系的。”


    “你懂什么啊你什么都不懂。”叶鸢甚至被面前这个好脾气的人激起了一些火气,“我说白少将军,你的官职是何等重要的东西,十一岁上战场,十三岁率队奇袭敌军,到如今,近十年的努力与功勋岂可说扔就扔。”


    白卿淮沉默了一瞬,随即笑了笑,这笑容在他通红的眼圈的点缀下,显得格外脆弱。“还是您更重要些。”


    叶鸢彻底没了脾气,只好好言相劝道:“我从没有想过叫你放弃官职,区区一个驸马的名头,不值得你抛下这许多。更何况,大殷武将本就凋零,如今正是需要你这位少年将军的时候。至于什么前朝公主,我竟不知你还这般了解这种桃色野史。”


    “臣也是那日在鸣冤鼓前,得知您真实身份后去查的。”白卿淮生怕叶鸢误会,连忙解释道。


    叶鸢心中一软,原来那日鸣冤鼓前,阿岁也在。说到底这些都是因为她。“少看些乱七八糟的,我若是真如前朝公主那般养上十个八个男宠,到时候有你哭的。”


    白卿淮闻言,脸色刷的一下褪去了红晕,心脏砰砰作响,“您……可不可以,少一点……”


    “说什么呢?”叶鸢瞪了白卿淮一眼,“你今日怎么什么都能当真?”说罢上下打量了一下白卿淮,“有些呆头呆脑的,傻得有些可爱。”


    随即叶鸢正色道,“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阿岁,你永远都不会是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入幕之宾,或许我曾经没能给你足够的自信,可是从今日往后,你与我在一起,未来只会是恋人,是爱侣,是平等且相爱的关系,你不必唤我殿下,在我面前你也不必做白少将军。”


    “阿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是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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