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哪吒]红莲三太子真香后 > 70-80
    第七十一章、灵魂


    战讯传来的时候, 正好是朱诞月节后的第五日。


    那时戚妜正在鹰棚里,逗弄那只虽然早已与她熟悉,却仍旧倔强着不肯让她摸羽毛的白燕光。而霖翁则一旁照顾着旁边那窝刚出壳的小兽, 嘴里时不时哼着几句模糊不清的调子。


    听到战迅传来说新神族忽然发兵,已经逼近太若灵族南境的时候, 戚妜立即便回想起了之前出现过的地雁星异象。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饵食, 一路从鹰舍疾跑到军营大门, 正好看到已经整装待发的灵珠子还有其他火行军将士们。


    少年一身洁白天衣,银甲加身的飒沓模样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可当戚妜停站在不远处, 看着他即将领兵启程的熟悉背影时,心里却仍然忍不住紧绷起来。


    也许是对地雁星异象所预示的大规模战事的担忧, 也许是在坦白心迹后对他安危的更甚关心, 亦或者两者都有——戚妜望着对方, 只觉得满心都是从未有过的不安,焦躁到沉重。


    她在两人目光相接的时刻走过去,仰头看着面前即将出征的灵珠子,听到他用歉疚的语气对自己说:“抱歉, 不能送你回去了。”


    戚妜摇摇头, 抿开一个虽不如平时那般明媚,却仍然灵俏的笑:“也不差这一次。”说完, 她又故作轻快地补充, “只要你答应回来以后, 陪我去听戏做补偿就行。”


    灵珠子浅浅笑下,还未作答,便见她将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只细细金镯取了下来, 递给自己:“拿着这个,它会护着你的。”


    “那你……”


    “我还有混天绫呢。”戚妜说着, 手指微勾,鲜红灵绸立刻顺从地滑过她的掌心,擦过灵珠子臂间的银甲,又绕护在她身边。


    他望了对方片刻,似是犹豫,但最终还是在她极为坚持的态度中点了点头,将金镯接在手里,清艳凌厉的眉眼间浮现出一层温柔神色:“等我回来。”


    “我哪次没去接你呀?”戚妜笑着回答。


    很快,浩浩荡荡的军队离开了营地,速度极快且整齐有序,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低头摸出那半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配,指尖一笔一划地抚摸过他的名字,也知道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将再次陷入日复一日的等待。


    等着那个白衣的少年将军,再次带着胜利的消息平安归来。


    如果战争能就此结束就好了。


    戚妜第无数次地这么想着,同时视线也无意识地飘向远方,看向太若灵族的圣物,那朵涅火红莲所在的方向。


    为什么红莲不再回应他们了呢?她又第无数次这么想着。


    思念和疑问共同盘绕在脑海里。


    戚妜坐在屋顶上,看着遥远天边那团被蛋白雨雾逐渐吞没成模糊亮块的桔色落日,放下了手里正在吹奏的口琴。而原本绕披在臂间的混天绫则无声地漂浮起来,替她将所有雨丝都隔绝在外,投下一抹艳丽红影落在她的发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雨势便覆盖住了整个千禧城,成了幅“雾罩万家灯火晦”的灰色调画卷。


    廊下,斓彩从屋内走出来,仰头看着她唤道:“下雨还不赶紧进屋来避着,该用晚膳了。”


    “来啦。”戚妜回过神,伸手牵住混天绫轻盈盈落回地面,朱红裙摆飘逸如花。


    就着外面的密密雨声,母女两人彼此沉默地吃着桌上的饭食。


    这些都是素日里戚妜很喜欢的菜色,但斓彩注意到她今日用得并不多,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压抑着,连吃饭都有点心不在焉。


    她安静地看了面前的少女一会儿,替她夹了些菜,语气平淡地开口:“是在担心灵珠子吗?”见戚妜有点愣,她又补充,“你这两日看起来都不太高兴,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戚妜心里最不安的地方,她低下头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饭食,沉默片刻后才终于开口说道:“因为连着两天都做了不太好的梦吧。”


    本来一开始还好的,毕竟灵珠子离城后,她的生活其实也就是恢复了和以前一样的状态。


    虽然有时走在千禧城的街上,看着店里热腾香甜的苕丝糖。或者是在吹奏口琴,以及其他许多不经意间的时候,她总是会忽然想起对方,然后心里便会涌上一阵沉甸的牵挂与担忧。


    但她也能及时调整好,安慰自己就像以前一样耐心等他回来便是。


    可从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开始,她不知为何,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反复梦到灵珠子在战场上命悬一线,伤痕累累的模样。


    甚至有时候,她都能真切无比地感觉到那些由他身上淌下来的血,滴落在自己手中时所带来的可怕暖意。


    梦里,她抱着浑身是伤的灵珠子,惊慌失措地喊着对方的名字,周围都是迷雾。


    而在迷雾背后,戚妜隐约看到有许多模糊的虚影正在围聚,在冷眼旁观着她和她怀中奄奄一息的少年,不论她如何哀求都不为所动,只静静等待着他们的消亡。


    甚至每当灵珠子的体温更加冰冷一分,他们都会为此而表露出躁动不安的欣喜。


    好像急于乐见他的死亡。


    那一刻,或者说,在好几次几乎相同梦境里的那一刻,戚妜都会被一种极度的愤怒所支配,进而冒出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要是他们都能被烧死就好了。


    紧接着,她便会冷汗津津地醒来,难眠到天明。


    听完她的这些梦后,斓彩显然也愣住了。


    尤其是在听到她说出那句“要是他们都能被烧死就好了”以后,斓彩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扎眼的惨白。浓烈到让她头皮发麻的寒气沿着她的脊背一路上窜,几乎连手里的玉筷都要拿不住。


    她看着戚妜,视线却逐渐有些模糊起来。


    眼前少女的这一身灼艳红衣,乌发雪肤,无一不让她想起另一个生灵。


    那个只有在涅火红莲盛开之时,才会和无尽焚天业火一起出现的金瞳少年。


    这一切真的都是注定好的……


    “阿母?”发现斓彩的异常,戚妜不明所以地叫了她几声,“你怎么了?”她还从来没见过母亲这副样子。


    回过神的斓彩勉强笑了下,将脸上的异样很快小心地收拾起来,转而神情不属地安慰道:“没事。不过你也别太多想,也许是你担心灵珠子太过,日思夜想着挂念他的安危,所以才会梦见你最害怕的这些场景。”


    “半月前你不是说,因为战事紧迫的缘故,你们暂时没有书信联系了吗?忽然间没了对方的消息,肯定会忍不住担心的,你别太紧张。”


    母亲说得对,这样可怕的梦,确实是从她与灵珠子断了联系后才开始的。


    戚妜抿了口勺子里的汤,沉默着思考了好一阵,清澈眼睛里只有层薄光微明,全不似往常般明快灿烂。


    最终,她叹口气,点头微微笑下:“我知道了,阿母。”


    “那就好。”斓彩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指尖下的感受冰冷柔润如月光一般。


    她顿了顿,垂眸收回手,语气呢喃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或者换个方式排解着想想,能有这么一个人,和你在天际两端彼此念想着期待重逢,某种程度上也是件很美好的事啊。”


    戚妜听懂了她的话,明白她应该是想起那位同样总是一身白衣的夜神了。


    可惜此刻从窗户朝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只有绵绵密雨,不见一丝月色。


    又过了半月,终于有新的战况讯息传回了千禧城。


    然而与戚妜心心念念所期待的不同,这次没有人为战局现状鼓舞庆祝。相反,她看到街上与茶楼酒坊里的每个人都带着明显忧虑的神色,面容凝重到甚至是焦虑。


    打听之下,原来大家都在反复说着同一件事:


    五行军在南方战场上遭遇了来自新神族与魔族的联手进攻,现在已经节节败退到边境了,并且死伤惨重。


    “听说火行还是这次战役的前锋军,又因为以往战绩太过亮眼,是这次被新神族全力击杀的重点,一直举步维艰……”


    “如此狼狈地退守到边境之地,怕是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了。”


    “对了……我昨日便听说曜家一直大门紧闭不见外客,只有仆人们总是在进进出出地采买祭物,好像在准备着什么。这朱诞月节刚过便采买祭物……”


    “唉——怕不是连那位少家主也……”


    茶楼小厮的话还没说完,戚妜猛然将手中瓷杯重重砸回桌面上,手指僵硬地紧捏着杯身,似是盛怒之至的模样,却又有克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店主见状,连忙拉着那小厮朝她苦着脸连连赔罪,说是不该多嘴妄言,请神女阁下千万别往心里去。而周围一些还在七嘴八舌的生灵们见此情景,也连忙都闭了嘴,只畏惧地看着窗棂旁坐着的红衣少女。


    一时间,茶楼内的空气安静到几乎凝固,连最轻微的呼吸都无比艰难。阳光照落在杯中起伏不定的茶水表面,锋利如尖刀般刺进她的眼睛。


    戚妜阖了阖眼,一言不发地径直离开了茶楼,穿过一如往日般热闹,可此刻对她而言却实在太过嘈杂的千禧城街道,快步跑着回到了栖霞山。


    刚进宫门,侍仆便告诉她,斓彩方才被帝赦元尊以要事唤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她心中一沉,想起方才在茶楼听到的那些消息,以及自己这连月来总是反复梦到的关于灵珠子的梦境,顿时忧躁更甚。


    见对方眉尖紧皱,脸色苍白难看的模样,侍从不由得有些担忧:“神女……”


    “你下去吧,我去一趟寰辰太清宫。”说完,戚妜便想也不想地转身离开了。


    混天绫托浮着她升入云端,将所有冷冽逼人的气流都隔绝在外,化作一道鲜红霞影朝那座悬浮在半云层之上的恢弘宫殿飞去。


    刚一落地,戚妜便踩着面前光洁如玉的层层台阶直往而上。臂间红绸卷起一阵风,将沿途一路的水晶莲花都吹得叮铃作响。


    大殿内,帝赦元尊正与斓彩商谈着什么,忽然听到门口侍卫通传戚妜求见,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平静吩咐:“让她进来。”


    比起他的从容淡然,斓彩显然有些错愕,接着便皱起眉尖,一言不发地看着从门外快步走进来的红衣少女。


    意料之中的,戚妜在行礼后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关于五行军战况以及灵珠子的。


    没等帝赦有所回答,斓彩便率先开口责备了女儿:“战局好坏与否,都自有圣尊与各位将领把控。倒是你这般任性冒失地闯进宫来询问,实在是有失礼数,还不赶紧向圣尊请罪退下。”


    闻言,戚妜紧抿嘴唇没有出声。


    她自知这番行为确实无礼,但又实在放心不下灵珠子的情况,所以即使知道自己这么做了一定会被斓彩责备,却也并没有要折返的意思。


    见她还不开口,斓彩有些着急了:“你……”


    “无妨。”帝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斓彩,开口打断道,“戚妜也是关心战况所以想尽快知晓而已,何必如此责备。”


    说着,他又转向面前仍旧低着头维持着行礼姿态的少女,温声和蔼道:“起来吧,正好我们也确实在谈论这次的局势,是你想知道的和灵珠子有关的情况。”


    戚妜立即抬起头,单薄的脊背不自觉地紧绷着,神情紧张地望着他:“那他……怎么样了?”


    斓彩深深闭上眼睛,指尖掐进掌心里。


    帝赦也难得露出了明显的忧虑神情:“火行军十日前已经和其他将领们分散开了,可直到现在也暂时还没有新消息传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简短的一句话,犹如冰泉般从戚妜头顶猛然浇下,让她一时半会儿里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没听懂对方的话,从眼神到表情都是茫然又空白的。


    直到片刻后,她才终于在帝赦叫她名字的声音中回过神,被迟来的彻骨寒意与激烈情绪所淹没,连开口说话的嗓音都变得嘶哑:“不会的……他们只是分散了而已,只是分散了……不会有事的……”


    她一边这么说着,脑海中那些曾无数次纠缠过她的噩梦与现实却一个接一个地复活过来:


    血色的世界,虎视眈眈的仇敌,浑身是伤的少年,还有他在荒漠月夜下低头亲吻自己的样子。


    他还说过从此以后每一个日升月落,朝霞晚辉出现的时候,都能陪在自己身边。


    自己还答应过这次依旧会去接他回来,就和从前的每次一样。


    想到这里,戚妜几乎是连犹豫都没有就将自己心中那个刚成型的疯狂想法说了出来:“我要去找他。”


    “什么?”斓彩愣愣地看着她,旋即是惊怒交加地呵斥,“你去找?你要去哪里找?方才圣尊就已经说了,境外战况不容乐观,而火行军如今又下落不明,就算你去了也是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


    母亲说得没错,在没有目的地的情况下,就这样前去边境寻找一个已经失联的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可戚妜却在良久的沉默后坚持依旧,眼神也由一开始的迷茫变得坚定:“我要去找他。”


    “你……”


    斓彩被她这样顽固的态度气得一下子站起身,正欲开口逼迫她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却被帝赦态度和善地打断:“最在意的人下落不明,换做是谁都无法冷静的,如此动怒做什么?”


    他的话轻飘飘的,听起来没有一丝怪罪的意味,却让斓彩僵直着身体好一会儿,最终缓缓坐回椅子上,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明白你在听到这些后,肯定会想要去亲自找到灵珠子的下落。”


    帝赦边说着,边款步走下来,弯腰拉起地上的戚妜,混沌无状的眼睛里清晰投映着她的模样,也将她所有的情绪都尽收眼底:“可是你要知道,单凭你一个人,是没办法在南部边境那么大的范围里找到他的。”


    “圣尊……”


    帝赦轻轻摇头,示意她继续听下去:“如今南境战火连绵,新神族与魔族肆虐侵袭。一旦你去到那里,将会面临什么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我不可能让你去找灵珠子,明白吗?”


    戚妜听着他斩钉截铁的一番话,本就只存着一线希望的心顿时重重摔落了下去。


    她沉默无声地望着那些有着灿烂阳光流淌进来的窗户,清澈眼眸里寻不到半点往日的活泼之态,全是沉甸甸的灰。


    这样好的阳光,灵珠子能看到吗?他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忽然有些不敢想。


    如果他现在已经伤痕累累,如果他现在正孤身一人迷失在森林里,被重重敌军围追堵截试图除之而后快,如果……


    她闭上眼,有泪水从泛红的眼眶中接连不断地滑落,一颗颗破碎在地面。


    半晌后,帝赦看着她,目光奇异地闪烁一下,像是在仔细端详着什么似地,语气却格外缓和地安慰:“援军已经派去南境,相信很快就会找到他们,别太担心了。”


    戚妜没有回答,只静默片刻后便行礼离开了寰辰太清宫。


    看着她消失在云端的艳红背影,帝赦这才回过头,看向一旁一动不动的斓彩,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将她心底里最深的秘密与恐惧全都连根拔起,口中则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荧惑。”


    黑衣黑发的俊美少年自一片青蓝光芒中现身而出,对着帝赦抬手行礼:“父皇。”


    “去跟着她。”帝赦简短地命令着,“别让她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儿臣明白。”


    说完,荧惑便消失了,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有细微的衣物窸窣声在靠近,轻轻的,反而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正在爬行的毒蛇。


    斓彩转过头,看到帝赦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那双承载着寰宇末日的恐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开口说出话令她觉得相当不寒而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最好别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不然,我们都会很难过的。”


    她颤抖一下,然后起身对着这位太若灵族的至高领袖跪了下去,敬畏而轻声地回答:“斓彩谨遵圣命……”


    和帝赦料想得一样,戚妜回家后没多久便再次动身离开了。只是让荧惑没想到的是,他刚跟上对方不久便忽然找不到她了。


    短暂的惊讶后,荧惑反而嗤笑一声,叫起师父的名讳来毫无敬意:“不愧是白泽最得意的弟子。”


    她显然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快就将他甩掉。


    很快,荧惑派人去前往南境的各个路线把守,终于在戚妜即将脱离太若灵族的边境时找到了她。


    看着不远处那个连一丝犹豫都不带,只顾孤身闯入战乱之地的红色身影,荧惑顿时感到有些好笑又无法理解。


    明知道这样做无疑是在冒着随时会被新神族或者魔族抓住,甚至死去的危险,可她仍然愿意为了灵珠子拼命赌上一把。


    这样的行为,在荧惑眼里简直就是蠢不可医的。


    他看着戚妜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一点点艰难地打听,寻找,又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避开残余联军的搜索。忽然起了点好奇的心态,他想看看对方到底会坚持到什么地步才会放弃。


    于是,他没有按照帝赦所说的,一见到她便将她带回去,而是一直暗地里跟着她,像看戏那样地看着她的每一次心怀希望又心灰意冷,却始终坚持着。


    一开始,荧惑想要隐藏自身不被戚妜发现还很困难。


    但慢慢的,她的注意力便不得不全部转移到寻找灵珠子与躲避神魔联军上,还时常会面临着要与这些外族生灵交手的危险时刻,因此也没有再注意到荧惑对自己的跟随。


    她在南境找了一个月,为求活路以及掩盖自己的行踪,不得不亲手杀死了许多对她刀剑相向的外族生灵。也见过了许多被战争摧毁的城镇残骸,以及无数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难民们。


    他们当中的一小部分集结起来,落草为寇,靠抢夺其他人微薄的物资与残酷的奴役手段来存活。而更大一部分则仅仅只是摇摇欲坠地喘.息着,靠吃泥块,吃草根与树皮,甚至是自己死去同伴的尸体来勉强维持生存。


    甚至有时候,当戚妜望向他们的眼睛时,都会有种惊惧的感受,也许眼前这些生灵根本不能算是活物。因为有思想与感情的生物不可能具备那样可怕,麻木又死气沉沉的眼神。


    明明百里之外,便是那座号称为完满之城的千禧之地,可这里却是一座活着的地狱。


    死亡是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她看着自己手里从战场废墟中捡回来的一面残破红莲旗,将它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沉默很久很久,终于呜咽着哭出声。


    到底什么时候战争才会结束?


    为什么红莲不再回应他们了?


    “灵珠子……”她一遍一遍抚摸着那朵军旗上的红莲,苍白指尖不住地颤抖着,“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里?


    她哭泣着,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间。


    荧惑坐在不远处,悄无声息地看了她好一阵。


    他来到一处无人的空地,放飞了那只早该有所行动的传音鸟,看着它披着晚霞的艳丽光影不断飞远,将戚妜的所在之处带回了寰辰太清宫。


    夜幕笼罩之际,帝赦亲自与斓彩一道赶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她,并将她由此禁足在了太清宫内。


    这是自她记事以来,见过帝赦最动怒的一次。


    但她却仍旧没有任何悔过或者辩驳之语,只跪在地上沉默着,盯着自己手里那幅残缺的红莲军旗。


    直到帝赦叹息一声,命人将她关进偏殿,没有他的允许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被紧闭在寰辰太清宫的日子,与她在栖霞山的其实并无多大分别。除了不能随意走动以外,事事都是周到妥帖的。


    可在亲眼目睹了边境那些惨烈至极的场景后,戚妜再看着自己周围的安宁祥和,总觉得心中拥堵,不是滋味。


    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尸骨,流失在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存活都只有半口气在挣扎的生灵,他们又是谁的心中牵挂与寻寻觅觅不可得的亲人呢?


    如此想着,她越发觉得忧虑难安,夜里也时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天夜里,戚妜正睡得迷迷糊糊间,似乎感觉自己走进了一片雾气中,面前是漫无边际的莲花。


    有一个红衣少年,正背对着她端坐在万千莲海中央,背影有些许的熟悉。


    隔着水与花与雾,戚妜愣愣瞧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请问你是谁?”


    少年没有回答。


    直到她一连问了好几声后,从终于动了动,转头望向岸边的少女。


    他有一双冰冷的金色眼睛。


    戚妜蓦地醒过来,习惯性地摸了摸额头,以为会像之前那样摸到一手的冷汗,却没想到入手之处尽是干爽的。


    她坐起来,望着天色将明的苍穹,目光无意间落在那面被她小心挂起来的红莲军旗上,忽然僵硬住,旋即冷汗津津。


    紧闭令进行到第十日的时候,帝赦来偏殿看了她,还顺道陪她下了几局棋。


    但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还一连被戚妜抓到了好几处致命纰漏,几乎就要赢得棋局胜利。


    见此,戚妜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对方一会儿,停顿片刻后便将捻着棋子的手收了回来:“圣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帝赦沉默着,目光沉重地笼罩在她身上,像是在遗憾与愧疚着什么无法说出口的东西。


    戚妜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是不是有灵珠子和火行军的消息传回来了?”


    帝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在对方的接连追问下简短说出一句:“他们被新神族的军队包剿至绝境,死伤近绝,恐怕没办法救回来了……”


    刹那间,戚妜的所有思绪都被那句“死伤近绝”与“没办法救回来”给凝固住,连他后面继续往下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所以援军只能趁此机会,从后方一举歼灭新神族的兵力……”


    话未说完,戚妜猛地站起身,带落一地散乱跳跃的黑白棋子。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帝赦:“圣尊的意思……难道是打算放弃他们了吗?”


    “这是唯一能够暂时击溃新神族的办法。”帝赦回答着,脸上神情冷冽而肃穆,如同毫无感情的石像。


    戚妜知道,一旦这位至高领袖露出眼前的这般神色,那就代表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且不容他人置喙。


    也代表,即使灵珠子还活着,也不会再有人去救他回来。


    “不会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一定有的!”戚妜边说着,边朝对方行礼哀求,声音带有明显的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圣尊,我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不要放弃他们,我求求您……”


    “不是我不愿意,戚妜。”帝赦看着她这样低声下气的模样,似是也极为不忍,“可是我不能拿着整个战局胜败去冒险。你可知,如果这次不能打败新神族与魔族的联手侵占,太若灵族南境将会有多少生灵无家可归甚至是丢掉性命!”


    这番话一下子让戚妜回想起了在南境时曾看到过的那些难民。


    她僵硬在原地,脑海里反复回忆着那些坟墓般的战争废墟,病痨似鬼的难民,还有那个清俊无双的少年身影。


    见她似乎是失去了反应,帝赦沉默一会儿,终是叹口气:“若是涅火红莲能开放便好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牺牲了。”


    涅火红莲?


    戚妜浑身一震,眼神空洞地望着旁边水池里盛开的粉白莲花,记忆不受控地回溯到她站在映果镜前的那一刻:


    “它能照出站在它面前之人的命运。”


    “命运?”


    “对。”云老的话一字一句穿过时光洪流而来,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那样,“凡是能被它映照出来的,都是无可改变的命运。”


    而她在镜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血色的战场,戚戚哀恸的难民,沾着血的红莲军旗。


    原来这一切,真的都是注定好的……


    她失魂落魄地想着。


    “戚妜?”帝赦轻轻叫她一声。


    眼前的少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一袭红裙铺展如即将开败的浓艳花朵。


    良久后,她终于站起来,对帝赦说:“请圣尊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放弃救他们。”


    “可是……”


    “也许红莲,真的会再次开放的。”说完,她一扬混天绫,消失在了一片灿烂的金红霞光中。


    再次来到那朵涅火红莲所在的净焰圣地下,戚妜望着眼前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阶梯,一刻也没有犹豫地便朝山顶跑去。


    她知道自己很快将会迎来的是什么,但是那都无所谓了。


    敌人挥舞的刀剑。


    白骨累累的战场。


    颠沛流离的无辜生灵们。


    漫长到让人生厌的战争。


    母亲哀伤的眼神。


    在月夜下送她鸳鸯配的少年。


    就算让她在火焰里化作飞灰她也毫不退缩。


    带着这样的念头与决绝之意,戚妜终于爬到山顶,看着面前那朵缭绕着淡淡焰光的巨大红莲花苞,一步一步走过脚下的复杂吉祥纹,径直朝它跪下来:“我自愿以……我的一切为祭。”


    “盼求战事平息,天下安定。”


    “盼求五行军能平安归来。”


    “盼求灵珠子能安然无恙……”


    她说一句,便朝面前的涅火红莲磕一次头。直到有淡淡的血色从她额间流出,和那些不断流下的眼泪一起滴落在吉祥纹的纹路上,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似的,一道道流淌向那株火焰绕身的红莲。


    来不及去注意以及思考这种细微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戚妜只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这时,那些原本围绕在戚妜身边嬉笑的焰花精灵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间全都愣住了,透明的眼睛里有无数种奇异光彩在瞬息万变地涌动。


    紧接着,它们很快缩回莲花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将戚妜拉进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中。


    这里有雾,有水,有一片由万千莲花构成的海洋,美丽而一望无际。


    还有一个和她同样穿着鲜红衣衫,乌发高束,坐在雾气背后看不清面容的人。


    戚妜愣愣地看着那个浓雾中的模糊轮廓,旋即感到一阵接近战栗的熟悉。


    “你的灵识很特别。”那个人说,声音听起来有种冰击玉碎般的清越,不带丝毫烟火气。


    戚妜看着他,好一会儿后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僵涩着嗓子开口:“我想寻求您的帮助。”


    那人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只反问:“就像你刚才承诺的那样?”


    自愿以她的一切为祭。


    戚妜咬住牙齿,抬起头直直看着对方,想要透过那团雾,看清那双最令她恐惧的金色眼睛,却始终不能成功:“是。就像我承诺的那样。”


    这一次,那个红影微微动了下,说出口的话却仍旧没有丝毫情感可言:“那你是自愿的么?我向来只会收取绝对自愿的牺牲。”


    “是。”她点头,手指紧紧捏纂着那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配,“我是绝对自愿的,您要索取什么我都可以给,绝无反悔。”


    “是么?”红影轻轻呢喃一句,接着问,“如果我要你将灵魂交换给我,从此成为养料,你也愿意么?”


    养料?


    戚妜茫然一瞬,忽然想起映果镜里的画面——她被火焰焚烧得痛苦无比,却仍旧没有死去,而是被对方挖开了胸膛,最后还被对方牢牢掌控在手里。


    原来那是代表着,自己将会成为涅火红莲的养料吗?


    “我愿意。”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指尖几乎在鸳鸯配上掐出伤痕,“只要你能扭转这次战局,让灵珠子平安回来,让战争不再继续,我愿意将灵魂毫无保留地献祭于你。”


    红影听完,发出一声轻轻的气音。


    戚妜有点迷茫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刚才是否是在笑。


    “可以。”红影终于点点头,同时也语调平淡地提醒,“但你要明白,我所说让你以灵魂为交换,那便是你再也无法进入六道轮回。”


    “你的生死与存在将不再听天,而是由我,并且永远没有反悔的权利。”


    说到这里,红影停顿一瞬,微微侧头。


    隔着浩渺稠雾,戚妜完全无法辨清他的表情,却能敏锐意识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听到他继续说:“你的灵识很特别。”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作为养料,也会是最好的。业火将从你的魂魄里燃烧起来,直到你最后一丝灵识也被焚烧干净。”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寻求我的帮助吗?”


    戚妜犹豫一瞬。


    以魂魄为养料的,没有任何反悔与解脱可言的交换,燃起焚尽一切的业火。


    她看着手里的鸳鸯配,灵珠子的名字已经被她指尖流淌出的血色沾染,看起来是那么触目惊心。


    “……是。”她说着,思绪里再度闪过灵珠子带着淡淡笑意的漂亮面孔,想起那些被战乱折磨到凄凉麻木的普通生灵。


    “那么。”红影缓缓站起身来,周围的雾气从这一刻开始不断褪去,滚烫的金红火焰从无尽莲海的另一头铺天盖地而来。


    “如你所愿。”


    他话音刚落,整个莲海空间便立刻在火焰的逼迫下轰然碎裂开。


    戚妜来不及反应,只能直直朝下跌落而去。


    她看到那些坠落的碎片如雨水般悬浮在她周围,每一片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


    然而就在她抬起手,试图想要去捕捉一个世界时,却发现自己的手居然穿过了那些碎片,触摸在了一片柔软的冰凉上。


    隔着碎片的光辉,她终于看清了那个牵着她手的红衣少年。


    和她在映果镜所见到的一样,和她在无数次梦境中所见到的一样。


    眼带鲜红莲纹的少年,有着她此生见过最为风华艳色的皮相,仿佛占尽了天地间一切美中的最美而生。


    也有着双她这一生中所见过,最冷漠无情,让人恐惧到极致的金色眼睛。


    第七十二章、莲火


    被逼退到息灵峡边境的第七天, 新神族终于放缓了对他们的追杀。然而谷中每日必起的瘴气却成为了新的致命威胁。


    伴生自冥府忘川水而来的漆黑毒雾,会将每一个擅闯此地的生灵都吞没进去。雾气腐蚀魂魄,将他们变为没有神智的行尸走肉, 再任由谷中灵植缠做花泥吸收干净。


    如果再想不出破解之法,也许再过两日……最多三日, 仅剩的百余名火行军将士就会全体葬身在这片毒雾之中。


    这是新神族的计谋。


    白日里, 有太阳的至纯阳气镇压, 毒雾只会盘踞在息灵峡深处不作挥发,新神族便起兵追捕。


    而一旦到了日月交替, 夜色渐浓时分,雾气就会滚滚而来。新神族也会立刻收兵撤退, 任由毒雾肆意蔓延, 杀灭一切外来生灵。


    如此轮番消耗, 腹背受敌,他们已经是被逼至绝境了。


    尤其更糟糕的是,此刻又到了白昼将近的时候,雾气很快就会重新扩散开。灵珠子仰头看着天幕上那轮即将沉入银河尽头的夕阳, 面色冷冽肃穆。


    残破的红莲军旗在暮色中猎猎飘扬, 却早已不复最初那般整洁。斑驳的血色将它浸透得更加深红发暗,也挂染在每一个火行军将士的衣袍与身上。


    “统领, 再过不久, 那毒雾怕是要起来了。我们是否要立刻撤离?”副将问。


    “再等等。”灵珠子仍旧望着天空。


    很快, 海东青从天边敛翅而归,余晖在它雪色羽梢上滚出一道流水般的金边。它停在灵珠子手臂上,带来有关新神族退守潜伏所在的情报。


    比起新神族的兵力充沛, 本就已受重创的火行军实在显得格外势单力薄。因此在撤离息灵峡的同时,他们必须小心绕开外面那些正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敌军。


    然而今日的夕阳似乎消弭得格外快。还没等他们安全撤离出息灵峡, 天色已被繁星皓月所取代,海东青在树影逼仄中发出尖利的预警声。


    那是它察觉到异族气息正在靠近时会有的反应。


    看来新神族也已经按捺不住,打算在毒雾彻底扩散开之前,冒着同样会被雾气侵蚀的风险集结军力,对他们进行最后的围剿以结束这场消耗战。


    微光连缀成星子浮散在森林之外,灵珠子看出那是新神族的光辉。他们就像是未卜先知那样正朝火行军唯一的撤离出口包抄而去。


    灵珠子当下心中一沉,旋即抬手令停全军,转而让所有将士分散进周围森林中隐蔽起来。


    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他想。这次战役虽然艰苦,但会惨烈败退到如此境地实在是意料之外。


    新神族仿佛一夜之间修炼出了通晓未来之术,不仅每次都能精准劫击他们的行动,还步步筹谋着将他们逼退至这片背靠冥府的极危之地。


    显然这是有人背叛了火行军。同时也是背叛了整个太若灵族。


    隔着层薄雾与黑暗树荫,灵珠子看到这次新神族的带兵领袖果然已经换成了之前的副将,承熠。而之前那位同样久经沙场的老将领,已经在昨日交兵之时,被他当众削去首级,摧毁尸身丢入河流中。


    眼下新神族进攻在明,他们潜伏在暗,正是避开冲突,脱身撤离的好时机。


    可惜事与愿违,新神族还是发现了其中几名火行军士兵的存在。


    神光闪熄间,眼看那几名负伤过重的将士即将殒命于承熠的刀刃下,一柄红缨枪忽然破空而来。


    细长.枪.身迅疾如闪电,径直挡开承熠挥砍下的刀锋。枪.尖横斜着刺进地面,被穿林而下的浅浅月光映出上面那标志性的流光莲纹。


    线条精秀的熟悉图腾,让承熠立刻精神紧绷地抬起头。一抹飘逸白影从他眼前忽地晃过,随之扫荡开的强横灵力将周围所有新神族士兵都震退开几步。


    将武器重新取握在手,灵珠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新神族。


    被围困在息灵峡内遭受折磨多日,他一身洁白天衣早就染上许多尘污与血迹。可当承熠注视着他的神情时,却惊讶发现对方眼中的沉冷与决绝,竟然完全没有被这场艰苦战役磨损分毫。


    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把出鞘的锋刃,足以让任何试图进犯的对手都胆战心惊。


    这个容若好女的绝色少年,是新神族最痛苦的噩梦。


    而他们今日要做的,就是将这个噩梦埋葬在这片有着万灵坟场称号的息灵峡中。


    伴随着承熠的一声令下,新神族的军队与从周围反扑而来的火行军再次交锋在一起。


    尽管他清楚知道他们有着明显的数量优势,火行军这样的举动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可每次握起刀剑挥向面前的白衣少年时,承熠都能听到自己心底里难以忽视的紧张,甚至是畏惧。


    金器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嗡鸣声。承熠感受到自己手臂肌肉的轻微颤抖。


    也许是因为过于强烈的力量对冲造成的,也许是别的原因。


    这时候,一声惨叫忽然从不远处传来,承熠顺着声音抬头望去,顿时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失去了太阳的镇压,致命的剧毒瘴气正在飞快苏醒,一点一点从息灵峡深处浮现而出。


    它不断聚集着,扩散着,很快侵入森林,扭曲成无数种形态不一的恐怖形体,毁灭沿途碰到的所有外来物。


    飘扬的军旗倒塌在地,所谓荣耀与族群的象征被它毫不留情地碾过。被雾气触碰到的人会立刻陷入意识不清的癫狂状态,眼窝里也开始流出肮脏腐臭的黑血来。


    紧接着是吸食血肉的灵植。密密麻麻的根须从地下破土长出,刺进已经被腐蚀成活尸的士兵身体里,贪婪吸取着他们的灵力与生命,直到将他们抽干到形容枯槁,一动不动。


    根须松开那些已经没有生命价值的士兵。倒在地上的尸体瞬间破碎成一堆灰土,冒出无数扭动的蛆虫。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他们都会被这座森林啃吃成一地骨灰。


    意识到这点后,灵珠子和承熠几乎是同时做出决定。双方不约而同停止厮杀,准备朝息灵峡外撤离。


    然而这是一举歼灭火行军的最好时机,错过也许就不会再有。承熠咬住牙,在即将脱出瘴气侵袭范围时忽然停下动作,转而调转长刀,再次拦下灵珠子。


    他满眼决绝,毫不退让,显然是已经做好了要在此处与这位火行军少统领同归于尽的准备。


    海东青焦急地盘旋着鸣叫不已,催促自己的主人赶紧离开,那些海啸般的毒雾已经彻底成型,马上就要吞噬到这里来了。


    像是感应到什么,被妥帖放置在心口处的金镯蓦地微微震动,响出一声清脆铃音。紧接着,有薄薄的绯色霞光忽然缓缓绽放于夜空中,光彩灿艳,绮丽非常。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天空异象震惊到,一时间连逃跑都忘记。


    灵珠子同样感到惊愕,还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天衣下的那只金镯,但很快便意识到那并不是被金镯呼唤出的霞光。


    或者说,那根本不是霞光。


    而是火焰。


    比太阳还耀眼的金红光芒。


    起初只有一点,像是星辰被点燃那样的细微刺眼。


    不过须臾间,那点火光便气势磅礴地爆发开,滚烫明亮到逼近光明所能呈现出的极限,也将整个天空都烧穿出了一个红色窟窿,仿佛下一秒就会涌出沸腾的血。


    星与月与云都被这种过于灼烈的光辉所焚化,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连银河也被漫天火海所席卷,化作一道狰狞伤疤横贯苍穹,随时会垮塌下来的可怕。


    在那片燃烧得支离破碎的猩红天空中,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巨大赤红莲花。


    焰海化作的花瓣缓缓舒展开,让人无端联想到一颗被剖开的鲜活心脏,正在疯狂泵出无穷无尽的血色光华。


    而在那所有光和火的中央,一个眼带鲜红莲纹,瞳色凛金的红衣少年从莲花里走了出来,垂着眼睛朝下界扫视一眼,鲜红的衣袍末端有流焰缠绕。


    那是种非常怪异的感觉。


    明明少年的外表是再清晰不过的人形,看上去似乎和其他生灵没什么不同。


    可当他们仔细凝望时,却感觉那分明是一团狂乱的,没有任何束缚与收敛的可怕业火正从天而降,牢牢压迫在每个人头顶,融化掉他们所有的骨头与血肉。


    隔着漫天燃烧洒落的金红莲花瓣,灵珠子和那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心下猛然一惊,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戚妜曾经说过的,在映果镜中看到的末日场景。


    火焰,莲花,金色眼瞳的红衣少年。


    难道就是指眼前这个生灵吗?


    过于可怕的念头让他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着那个自火莲花中诞生而来的修长身影,一种强烈的,类似共生般的感应从灵识深处传来,直抵百骸的震诧。


    耳边随之浮现出的是许多年前,帝赦元尊曾夸耀过他的一句——“惊蛰日,丑时生,命格不凡,天赐双星”。


    而另一个和他有着相同命格的生灵,是帝赦之子,荧惑。


    此时,谷内瘴气还在不断升腾,浩瀚浓浊的整片,似是深海反流到了天上,随时会朝铱椛地下的生灵扑压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红莲握起紫焰尖枪朝虚空中一挑。灼灼光弧自枪.尖燃烧成型,瞬间撞向那片疯狂失控的黑色雾海。


    业火将整个息灵峡里的瘴气都灼烧得噼啪作响,滚滚浓烟四散升起。坠下的火花碰到遍地嗜血灵植,顿时将它们点燃成一团。整个山谷都在发出痛苦的哀嚎,瘴气颤抖收缩着不断退让。


    红莲化作的少年高高在上,悬浮于天穹混沌中央,金瞳中映照出灵珠子的身影。刹那间,戚妜的祈愿立刻应响在红莲耳边:“我自愿以……我的一切为祭。”


    他轻一抬手,泼墨般的瘴气已被火焰逼回山谷深处。金红神火却并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发猛烈,直至将山体上所有凶恶灵物都焚化成灰烬,连烟尘都不曾剩下。


    “盼求战事平息,天下安定。”


    莲花散成滔天焰海灭顶降下,缠住还未回过意识的新神族大军。


    “盼求五行军能平安归来。”


    许多士兵连惊讶和惨叫都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些飘零的薄亮花瓣瞬间点燃成虚无。不过短短半刻间,整个息灵峡已沦为火莲花铸就的炼狱,灿烂到令人触目惊心。


    “盼求灵珠子能安然无恙……”


    莲花旋做一片红云向灵珠子飞去。他连忙起身试图抵挡,却被红云不由分说地包裹进去,将他整个人带到那红衣少年面前。


    明明是一层看似薄弱易折的灵力禁锢,可任凭灵珠尝试了好几次想要脱身,却全都无济于事,根本撼动不了这层赤金光华凝做的牢笼。


    他听到红莲开口:“别白费力气。在我履约将你带回去之前,你都不可能挣脱。”


    “你究竟是谁?”灵珠子目光凌厉地望向他。


    红莲态度漠然:“你不需要知道。”


    灵珠子皱起眉继续追问:“你刚才所说的履约是什么意思?是谁让你来的?”


    “履约就是履约。”他说,“我得到我需要的,作为交换,会帮她得到她想要的。”


    一番看似什么都没解释的话,绕得人云里雾里。可灵珠子还是隐约猜中了:“是戚妜,对么?”


    红莲侧头淡淡瞥他一眼,金色眼瞳里不带任何情绪。明明是比太阳还明亮的色彩,却不染丝毫温暖人情味。


    “是。”


    他简短一个字,让灵珠子当即怔愣在原地,同时想起许久前,戚妜在照过映果镜后所说的那句:“我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衣,瞳色金黄,眼带鲜红莲纹的生灵。”


    “他大概是杀了我。”


    原本冷静的心绪被陡然冒出的惶然不安彻底搅乱,灵珠子语气激烈地质问:“你把她怎么样了?”


    红莲颇为奇怪地回过头,似乎是觉得他问这个问题很不应该,也没打算回答,只抬手释出一圈极细的火焰色灵锁,封住他的咽喉和声音。


    也是在这时候,灵珠子才真正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灵力差距到底有多可怕。不管是息灵峡瘴气还是新神族军队,在红莲面前几乎都是尘埃。


    他摧毁那些东西的时候,神情平静到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灭绝一切。


    眼下这道缠绕在脖颈间的灵锁,灵珠子几番尝试挣扎也无法破解,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朝千禧城内带回去。


    焰流在天空中烧出一条净澈大道,群星避让,云尘退散,连银河都浸满那不详的妖异深红。一轮明月悬挂在远处,安静注视着他们。


    回到千禧城后,红莲没有多做任何停留,径直将灵珠子带到了他真身所在的净焰圣地。


    迎着夜空被撕裂开的赤红浓光,戚妜终于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白衣少年。


    “你要的人带回来了。”红莲说着,勾动手指将那层牢不可破的焰光屏障撤离开。连带着消失的还有束缚在灵珠子脖颈上的灵锁。


    他走到那盛开的巨大赤色莲花中央坐下,安静注视着紧紧相拥的两人,紫焰尖枪横搁在盘坐的膝头,脸上神情仍旧是那种平淡到冷漠的模样。


    流焰缠做发光的纱帛缭绕在红莲周围,整个净焰圣地都被它开放的光华笼罩进去。蛰伏在森林里的护卫灵兽们,全都朝着山顶摆出极为谦卑的敬拜姿态。


    整个天地间都静悄悄的,只有戚妜将脸埋在灵珠子胸前发出的隐隐啜泣声。


    拥抱许久后,她终于松开对方,伸手小心摸了摸灵珠子脸上血迹未干的地方:“你受伤了。”


    “不碍事。”他摇摇头,低头轻吻在少女眉心间,然后又将目光重新转向一旁端坐莲心上的红衣少年,这才意识到对方的真实身份。


    那朵已经千年不曾开放过的太若灵族圣物,居然在今夜再次盛开了。


    灵珠子在极度惊愕之余,又下意识握住戚妜的手,好像生怕她从自己眼前消失:“你答应了他什么?”


    明明已经不再对任何祭祀有所反应的红莲,怎么会忽然之间再次开放。


    这个问题像是一捧冰水,将戚妜原本因为重逢而终于鲜活起来的情绪全都凝固住。


    她慢慢垂下眼睛,松开触碰在他脸上的手,连肩膀也跟着垮下去,似乎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戚妜?”


    “没事的。”她很快又重新笑起来,却不再有以往那种熟悉的明艳活泼。清澈眼眸注视着眼前的所爱之人时,除了喜悦以外,更多是难以掩饰的悲哀。


    她应该是已经哭了很久很久,连眼眶都是红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流出饱含痛苦的血来。


    可她说话的声音依旧非常温柔:“只要战事平息,天下安.定,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好。”


    灵珠子专注看了她许久,忽然松开对方,转而朝那朵红莲与花朵中央的少年走去,以军礼单膝跪地。


    密集火星漂浮在空气中,灿烂如星海蔓延。


    他在这一片光辉里仰头注视着面前的红莲化身,一字一句认真开口:“保家卫国,守护疆域,本是我应当承担的责任。不管戚妜向你交换了什么,请准许让我去全数偿还,不要牵涉她。”


    “灵珠子。”戚妜慌忙跑过去想要拉起他。可灵珠子却一动不动,只将自己方才的请愿再次重复一遍,同时向红莲叩首朝拜。


    听完他的话,红莲微微动了动,视线锐利地扫视他一遍,似是要将他的三魂六魄都一并看穿。


    “双阳年,惊蛰日,丑时出生。”红莲精确点出他的生辰数,似乎是在思考,但又立刻语气淡漠道,“这个祈愿不行。”


    闻言,戚妜立刻松口气。灵珠子却皱起眉尖,面色沉郁。


    接着,红莲继续说道:“你的确是我要等的人。但我此番只为收取养料,她才是最好的。”


    养料?!


    还没等灵珠子对这句过于可怕的话有所回应,红莲已经合上双眼,消失在了盛放的花朵中。连带着同样消失的还有弥漫在周围的赤浓神光,以及戚妜的身影。


    焰花在她身边逐渐淡去,像是把她身上所有的色彩都一并带走,只留越来越透明的空壳。


    她看着灵珠子,眼里有对于心爱之人平安得救的欢欣,有以为天下战事终于就要结束,所有生灵即将得以安居乐业的欣慰。


    她嘴唇微动,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脆弱的轮廓再也无法承载如此复杂而深刻的情绪。一声叹息间,戚妜整个人瞬间崩溃成无数透明发亮的碎片融入红莲中。


    “好好活着。”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戚妜——!”灵珠子连忙想要去抓住对方,却只触碰到了她消散的最后一刻落下的眼泪,滚烫而沉重。


    火莲光芒散尽的刹那,笼罩在天地万物上的薄红影子也随之散去,大地再次复原至原本的色彩。


    长夜笼罩,星海渐明。一切看似重新恢复平静。


    然而涅火红莲再次盛开所产生的异动,却早已传入寰辰太清宫,以及太若灵族境外的九重天。


    霜天台上,一身银纹白衣的司夜之神夙辰正站在星盘中央,仔细看着周围逐渐褪去的火光,诸多星辰已有归位成阵之势。


    蔚黎坐在一旁,低头看着那些变换万千的星光,又抬头看着自己的夫君:“阿辰,刚才的动静可是证明涅火红莲已经再次苏醒了?”


    “正是。”夙辰微笑着颔首,脸上表情在泛着淡淡银辉的雾气里显得格外朦胧而不真实。


    “帝赦今晚应该很高兴。”他语气轻快地推算着,“自己手里的最强之棋已经复活,想必在他看来,我们都将很快失败,从此成为太若灵族的阶下囚。”


    “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


    夙辰垂眸望着星盘里那些玄之又玄的天机迹象,态度充满淡然的肯定:“再过一段时间,红莲业火将会从整个太若灵族的内部燃烧起来,将他们全数瓦解。”


    “而我们只需等着。”


    月辉自他指尖洒开层层柔冷明亮。


    这样冰凉无温的月光,同样也安静笼罩着整个千禧城,铺开在半空中那座寰辰太清宫的每一寸宫墙与台阶上。


    穿着杏色衣衫的天女们正穿行在宫殿各处,用新采集来的月辉与露水悉心浇灌灵植,裁下向夜而生的花朵做以迎接黎明时分的装扮。她们到处忙碌,动作整齐而悄无声息。


    而此时的大殿外,帝赦正站在云台边眺望者刚刚熄灭了所有光华的净焰圣地,混沌难辨的双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脸上分明是微笑着的,似乎对于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不多时,门口传来通报:“圣尊,九皇子与曜家文晔觐见。”


    “让他们进来。”


    “是。”


    帝赦转身回到殿中,坐在高位上,向下俯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影:“收到有关灵珠子的消息了?”


    “回父神,暂时还没有。不过前线已经传来捷报,说是亲眼目睹红莲降世,杀灭息灵峡内所有新神族军队,火行军奇迹生还。至于灵珠子,他被红莲带走了。”荧惑行礼回答。


    “那就暂且等着吧。相信很快,他就会回来。这场战役也该结束了。”


    第七十三章、缘起


    莲海空间内。


    业火笼罩而下的瞬间, 戚妜感觉到的并不是如预想中那样粉身碎骨的痛楚,而是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紧接着浮现出的,是一些更加混乱无序的零碎画面:


    从诞生出意识的那天起, 她就一直沉睡在一片与世隔绝的虚空中,像漂浮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幻梦里。


    她没有形体, 没有具名化的五感, 不知何为外界, 何为光阴。她终日被身边那团混沌包裹着,提供给她源源不断的给养, 供她慢慢成长,直到能用自己的一缕灵识窥探到混沌之外的世界。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朵花。


    浓烈夺目的鲜红。千层花瓣层叠收敛, 盛大而饱满, 焰流缭绕。极致艳丽的色彩, 哪怕用世间最纯粹的霞光也无法染就。


    她看得出神,忍不住用灵识虚化出的手去轻轻抚摸那朵花,很快感应到里面也有一个生灵。


    没等她感到诧异,对方直接伸手将她拉进莲花里。


    她茫然抬头, 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鎏金般冰凉锐利的眼睛。比太阳还灿烂的眸色, 却没有丝毫温暖气,甚至连情绪都淡薄近无, 只那么安静注视着她。


    他和这朵莲花一样穿着朱红的衣裳, 同样颜色的莲纹也烙印在他微微垂敛的眼尾旁, 美丽到接近妖异的地步。


    目光相接间,她隐约听到了一道细微的声响。像是蓓蕾盛开,空荡的胸口生出第一次心跳。


    短暂打量她片刻后, 红莲化作的少年忽然眨下眼,语气平静:“原来是寰玄珠诞育出的先天灵识。不过距离真正成型还太早。”


    她听不懂红莲的话, 只那么呆呆地望着他。好像只要看着对方,就能看尽世间所有的风华毓秀。


    后来,她似乎经常离开自己的世界去看他。有时他正好醒着,有时他在沉睡冥思。


    无边花海叶潮随风起伏在周围,晕扩出馥郁沁人的莲花香。


    她也就漂浮在那些尽态极妍的莲花之中,或远或近地看着他,心中却枝枝蔓蔓,逐渐生出些许难以言清的模糊情绪来。


    又是一日,她第无数次来到这里,从那红莲化身的少年跟前一朵花里探出身子,满脸好奇而大胆地注视着他阖眼沉睡的模样,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眼尾的红纹。


    她想知道那样艳烈的色彩触摸上去,是不是也像火一样滚烫。


    察觉到她懵懂的视线,红莲倏地睁开眼,气息微凝。


    那双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睛和她对视上,让她吓了一跳,跌回莲花里。


    她以为红莲会责怪她擅自闯进他的灵域。然而他却并没有,还主动和她说话。


    没有完全成型的灵识与真实身躯,她自然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可红莲却似乎能和她通晓心意,哪怕她说不出话,他也能清晰了解她的所思所想。


    末了,红莲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脸上放柔些许的神情动人如冬雪新消,潋滟而惊艳。


    她睁大眼睛,像是被火焰灼烧般一下子退开,目光瞥见红莲难得带笑的模样,顿觉耳边那些似花开似心跳的声音更加密集。


    她慌张躲回自己的世界里,重新埋头在那漫无边际的混沌中。从此以后的每一个梦境里,她都能见到那一身姝艳赤红。


    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她再去那莲海之心找寻对方时,红莲也不拒绝,还唤出许多从焰花里诞生出的精灵同她玩闹。


    那些精灵体量很小,四肢纤细柔弱,头颅是一簇跃动的火星,背后生着焰翅,总爱围着她和红莲翩翩起舞。


    她在莲海空间里自由自在地追逐着精灵,累了就蜷缩在周围任意一朵莲花里睡觉,醒来则偏爱于看着红莲发呆。


    偶尔不自觉盯太久了,红莲就会掀开眼睫,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一直这样看着不累么?”


    她摇摇头,只觉得永远不会,也希望能永远这么看着他。


    然而某一天,灾难忽然降临。


    天空和大地都被两股强横神力撕裂开,无数碎裂的星辰带着滚烫天火不断坠落下来,将山川河流都烧得千疮百孔。


    滚烫的岩浆从地底深处涌出来,侵吞森林,残害各族生灵。血红的雾气笼罩在世间,狂风肆虐到能将一切都卷碎进去。


    整个世界满是生灵涂炭的恐怖模样。


    她觉得很害怕,下意识躲在红莲身边,感受到他轻轻放在自己头顶的手,和那些莲花一样冰凉。


    这时,她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是歌声,带着晦涩古奥的词汇,一阵接一阵地响起,像是在祈祷着什么。


    红莲同样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于是对她说:“我要离开一会儿。”


    她紧张地抓住对方衣袖。


    “很快就好。”红莲继续说,“你可以回去睡着等我。”


    她回到自己的混沌世界里,却没能睡着,反而被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强烈动静弄得无法安生。


    紧接着,那团本该永恒沉寂的黑暗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她感觉有人正在将自己赖以生存的世界从原处硬生生拖拽出来,强行带走。


    她开始挣扎,叫喊,尚未成型的声音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恐惧,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包围在自己身边的混沌正在逐渐收缩变淡。


    光明强侵,浩瀚无际。


    她从世界的裂缝里掉落出去。


    接住她的不是莲花,而是一双没有瞳孔,浓浊无形的眼睛。


    世界正在那双眼睛的主人身后分崩离析,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红衣银甲的绝美少年,手持紫焰尖枪,熊熊业火从他身边燃起,扫平天地间的一切障碍。


    她惊醒过来。


    那道红影正端坐在她身边,金色凤眼低垂着,脸上神情极淡,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说一句:“他回去了。”


    戚妜愣神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灵珠子。


    梦里的场景还在困扰她。戚妜有些费力地抬起手看了看,又难以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语气喃喃:“我还活着?”


    红莲没有回答,就那么看着她,脸上不辨悲喜,也无情绪。


    戚妜支着身体坐起来,顿时感觉一阵头晕心悸,乏力感沉重地压在她身上让人喘不过气,脸色苍白。有清晰冷汗从她皮肤滑落,沾湿了细碎的乌黑额发,视野随着她起身的动作陡然模糊开。


    “我刚刚将你的灵识抽走一部分,作为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交换。所以你现在最好留在这里别动。”红莲开口。


    是这样吗?


    她还以为自己会从此陷入由业火构建出的地狱里,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直至自己的灵魂变为虚无。


    红莲显然是对她手下留情了。但她不知道缘由。


    恍惚间,戚妜又听见他问:“你的生辰数是什么?”


    她不解地望着对方好一会儿,然后才回答:“二月初八。”


    红莲默不作声,看不出对这个答案有任何想法。


    他所有的情绪都太淡了,即使是在距离如此近的地方看着他,也像是在隔着宽阔水面,隔着层层缭绕朦胧的雾气在试图捕捉一抹莲影,总也揣摩不清楚。


    戚妜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要继续开口的意思,于是主动问:“说起来,方才你在拒绝灵珠子想要和我换的时候,不就直接说出了他的生辰数吗?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却不知道我的?”


    “你们不一样。”红莲回答,“他是在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所以我能感觉到。”


    “为什么?”戚妜不明白这个生辰数有何特别,但又很快回想起对方当时所说的另一番话,于是追问,“你说过,他是你要等的人,为什么这么说?”


    这一次,红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安静注视她许久后才淡淡道:“你见过帝赦的眼睛吗?”


    “他的眼睛……怎么了?”


    “那是他付出的代价。”


    红莲平静道:“当年他与女娲一战后,来唤醒我做了一件事。我烧了他的眼睛,这就是代价。”


    “他做了什么?”


    “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一个能帮他镇压万族,维护世代统领地位,最重要是能够足够听话的定局之棋。”


    “灵珠子就是他得到的。”


    戚妜还是感到一头雾水,因为这听上去也很像红莲本身。除了足够听话那条。


    不过说到灵珠子,她又开始担心对方,于是费尽全力站起来。混天绫如流霞般缠绕在她臂弯间。


    “我想去看看他。”戚妜说。


    红莲抬起视线,眼神锐利得仿佛她整个人都是透明的,可以直直望见她躯壳下似曾相识的熟悉灵魂。


    “我想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戚妜迎着他的视线,声音很轻,却极为坚定,“你放心,我不会逃跑,我也跑不了。我只是放心不下他。”


    按照设想,她以为红莲必定会提出别的要求,然后才能答应给予她暂时的自由。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仅仅只是端详她片刻后便答应了。


    “你可以离开。”红莲这么说。


    他的身形连同整个莲海空间都在不断消失。戚妜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神情,只听得见他仍旧平淡的声音,霜雪般清冽直白。


    “但是只有两天时间。”


    “多谢。”戚妜低头跪拜,是太若灵族最高规格的正礼。


    无尽莲海化作色彩斑斓的碎片从她身边流淌而过,擦过她低垂的发尾与衣袖,像是在漫不经心地触碰着什么。


    不知怎的,这种似有若无的接触让她心里忽然一颤。方才的梦境再次悉数清晰过来。她想起红莲每次轻轻放在自己发顶的手,和那些莲花一样柔和冰凉。


    “我以前是不是真的见过你?”戚妜茫然地脱口而出。


    就像那个梦一样。


    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再次抬头时,她已经回到了原本的净焰圣地。


    此时正值晌午时分,阳光浓稠刺眼。


    混天绫从心而动,将戚妜托入半空。薄红的灵绸垂盖在她头上,将那些过分热烈的光芒隔绝在外。


    她来到曜府,却没能如愿找到灵珠子,反而从守门侍卫口中得知,原来昨日灵珠子刚回府就被帝赦元尊召去,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是为了过问这次息灵峡战役之事吗?”她问,心中却隐约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看到文晔被一群仆从簇拥着正好从外面回来时,就变得愈发明显。


    看他那样子,他在高兴什么呢?戚妜皱起眉尖。


    见到戚妜出现在这里,文晔看上去略微有点惊讶,但很快又春风满面地朝她行礼:“文晔见过栖霞神女。不知神女可否是来寻找灵珠子的?”


    他没像以往那样称灵珠子为家主,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这让戚妜更加感觉事情不对。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当然。”文晔笑着回答,语调虽然听起来仍旧保留着表面上的恭敬,可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傲慢笑意,仿佛终于大仇得报那般的爽快,“圣尊刚刚下令,以叛军罪将他押入天牢。现下估计已经被关起来,等待择日发落了。”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人立刻变了脸色。


    短暂的愣神只持续不到几秒,戚妜很快被一阵极度的愤怒与惊愕情绪击中:“你说什么?!”她握紧手,指尖掐进掌心里带出清晰刺痛。混天绫无风自动地绕护着她。


    “灵珠子怎么可能会触犯叛军罪?”


    “神女若是不信,请即刻前往寰辰太清宫一问便知。”


    听到这话,一旁从火行军退役下来,如今正作为曜家守门的士卒顿时怒气冲冲,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揪住文晔的衣领朝他破口大骂:“简直荒谬!你这是恶意污蔑,统领的为人品行我们最清楚,他绝不是那种人!”


    “你们不信就算了。反正再过片刻,相信圣尊的圣令就会传出来。到时候整个千禧城都会知道,灵珠子因为叛军罪被捕。你们再不信也得信。”


    见他如此言之凿凿,戚妜反而冷静些许,清亮明媚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青年:“是你。”


    这很容易联想。若说扳倒灵珠子以后的最大赢家是谁,可不就是眼前这个已经觊觎曜家家主之位许久,却始终不可得的人吗?


    被如此不留情面地戳穿,文晔倒也不生气,只慢条斯理回答:“神女抬举文晔了。可惜我从来只身居在这千禧城,无法探查前线之事。就算我有心要中伤于灵珠子,怕是圣尊也不会相信。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决定,那自然是因为有军营中人冒死坦白。”


    军营中人?


    那不就是内鬼暗害?


    意识到这点后,守门士卒更加怒不可遏,扬言要集结上整个火行军众将士们,立刻去寰辰太清宫为他们的统领讨回公道。


    戚妜拦住对方,努力克制着想要将文晔丢进红莲业火的冲动,继续追问:“你说的军营中人究竟是谁?”


    他倒也毫不隐瞒:“我想神女应该见过才对。那位在大半辈子都军营里为火行军驯养白燕光的老朋友,就是他指认了灵珠子的罪行。”


    霖翁?


    戚妜脑子里空白一瞬。


    她与这位驯兽老者的相处并不多,此时所能想起来关于对方的细节全都是他在驯鸟房外,独自一人乐呵呵逗着那些洁白灵兽们。以及时不时能看见他在偷偷悲伤自己早死的孩子的模样。


    怎么会是他?


    然而看着文晔无比得意的表情,戚妜很快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并立刻想到了其中缘由:“你对霖翁做了什么?”


    “神女错怪我了。这可是霖翁自己亲口指认,绝无他人指使。”他笑着回答,语气里的恭敬听上去无比虚伪。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神女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圣尊那里亲自求证,到时自然就会明白我所言非虚。”


    “正有此意。”


    戚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厌恶:“曜家的声明与威望从来都是靠历代家主在战场上拼搏而来,靠他们的忠心耿耿换来。何况灵珠子一直都是在为了整个太若灵族的安宁平和而战,这是有目共睹的事,绝不会因为一些见不得光的奸佞诡计而平白蒙冤。”


    “神女这话,就太有失偏颇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是吗?若你真如此坦诚,不去随我走一趟净焰圣地,看看你的字句真言能否经得起红莲业火的考验?”戚妜看向他,目光明亮而凌厉,眉心莲花坠在阳光下莹莹闪耀。


    文晔闻言,顿时身形一震,脸上表情也有些裂开,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什么怪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不快给我让开!你挡着我的路了。”她抬起脸,像是在呵斥卑贱的阶下囚那样语气不善。


    文晔清晰感受到这份侮辱,却又不敢对同这位身份显赫的神女起冲突,只好咬牙退让开。


    戚妜从两旁恭敬垂首而立的仆从面前走过,手腕轻转,混天绫立刻旋舞着洒开大片金红霞光,将他们手里捧着的庆贺礼器与珍奇宝物全都削碎成一地金玉粉末。


    众人惊慌失措地望向文晔,看到他正表情怨毒地盯着戚妜逐渐消失的背影。


    霞光簇拥着鲜红衣裙的少女飞向天牢所在的方向。这里是千禧城最南面的一处荒原,地势险峻,结界层叠。干枯贫瘠的土地上没有任何遮蔽物,遍地是绛红近黑的岩石。


    千万年前死在这里的许多灵兽化作无数白骨到处堆积着,让人疑心是否就是它们的血肉将这片岩石地染红。如此浓烈而不详的色彩,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生机干涸的狰狞。


    见到戚妜来,镇守天牢大门的守卫军们皆是一愣,然后行礼。


    得知她是来见灵珠子的,为首的将领显得格外为难:“请栖霞神女恕罪。但圣尊有交代,没有圣尊准许,任何人不得和灵珠子见面。”


    他言辞恳切,态度与显而易见的坚决,会忠诚不二地执行来自帝赦元尊的命令。


    戚妜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心里又是担忧又是焦虑,难免想要发火。但转念一想,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没必要将气撒在他们身上。


    于是她深吸口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也不再过多为难他们,只嘱咐:“烦请帮我照看好他,我这就去请圣尊之令。若是他有伤未愈需要用药或者别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说完,戚妜很快离开去往寰辰太清宫。


    对于她的到来,帝赦似乎感到非常惊愕,甚至是不可思议。他看着戚妜的样子就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充满了意料之外的骇然。


    就好像在帝赦的预想中,戚妜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甚至不应该还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位至高领袖的脸上,看到如此震惊到失态的表情。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所有讶异的神色都被一扫而空。他又变成那个看似和蔼,实则让人捉摸不透的圣尊。


    并且在听完戚妜的请求后,帝赦立刻就猜中她在来这里之前肯定已经去过天牢了。


    戚妜跪在地上,看着那双混沌无形的眼睛,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刺痛一下。


    在莲海空间里无端做的那个梦又开始困扰她,让她总有种强烈的不安感,好像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空洞感吞噬着她的内心。


    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她压下那些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朝神台之上的太若灵族至高领袖拜了拜:“请圣尊明察。灵珠子绝不可能犯下叛军罪,这当中一定有人故意陷害与误会。他和他的父亲,曾经的火行军老统领一样,从来都在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而战。他的忠心与立场,戚妜愿以性命担保,请圣尊重验此事,还他一个清白。”


    “戚妜。”帝赦叹口气,“你当真这样在乎他。”


    “是。我愿意以自身性命担保。”戚妜再次重复。


    “你的性命,如今可不由我做主了。”帝赦淡淡说道。那双透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注视在她身上,却让人无端觉得,他正在透过面前的少女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戚妜有点惊讶地抬起头。她能感觉到帝赦这句话是意有所指的,并且立刻联想到她和红莲的交换条件。


    可按理说,帝赦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说?


    没等她多想,帝赦又忽然放柔语气,像往常那样温和劝慰道:“好了。本尊知道你担心灵珠子,但此事关系如今我们与新神族和其他族群的战局,事关重大,戚妜你不可再像往日那般任性,先回去吧。”


    “圣尊,请念在老统领与曜家世代守卫边疆的功劳,再次彻查这件事。”她不肯放弃,更不愿意看到灵珠子被长久关在天牢里。


    “而且如今战事未息,灵珠子又被陷害进天牢,若是新神族再次来犯,恐怕会造成更多祸乱与伤亡……”


    她还没说完,帝赦忽然笑起来,似乎对这场绵延千年的战争有了极大的信心能够取胜:“今时不同往日。涅火红莲已经再次苏醒,所有背叛本尊的生灵都将被业火焚毁干净。”


    “红莲……”戚妜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里忽然回想起方才红莲说过的一句话。她直觉那也许是唯一能够救灵珠子的办法。


    既然自己已经无法说服他,那也许只有红莲的话会让帝赦感到动摇。


    于是,她再次朝神台之上的帝赦叩拜行礼,将自己是如何唤醒红莲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并补充:“还请圣尊请三思。红莲曾说过,灵珠子正是圣尊所求的人,是能够帮助您镇压万族,维护太若灵族永世安宁的定局之棋。他绝不可能犯下叛军罪,恳求圣尊彻查这件事。”


    帝赦听完她的话,脸上表情一下子改变了,变得很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强烈压迫感。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冷得像是冰,落在听觉里沉甸甸的瘆人:“这真是红莲说的?”他看上去对戚妜能唤醒红莲这件事毫不惊讶,反而重点在意的是别的。


    “戚妜愿与圣尊一起去往净焰圣地求证。”她毫不避讳地迎向对方充满审视的眼神。


    帝赦看着她许久。


    被那双混沌无形的眼睛长时间盯着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那感觉就如同掉进了一个蛮荒而狂乱的宇宙,被禁锢在中央无处可逃。本能的恐惧会将所有战栗与哀嚎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


    最终,帝赦微微垂下眼帘,嘴边挂起一抹真假难辨的笑容:“很好啊。这很好。他本就是双阳年,惊蛰时节丑时出生的命格,确实该是这样。”


    说着他起身走到戚妜面前,伸手将她扶起来。


    他的手掌温度冰凉到让人不安,态度却温和依旧:“你去告诉红莲,本尊知道这件事了。既然灵珠子是红莲已经选中的人,那本尊自然会彻查下去,不会令他平白蒙冤。”


    “多谢圣尊。”她松口气,看上去终于放心些许,但眼底的担忧之色依旧浓重,“我想去天牢看看他。”


    “去吧。他们不会再拦你了。”


    看着戚妜再次行礼离开大殿后,帝赦再次沉下神情,侧头看向一旁:“你都听到了。”


    身长玉立的黑衣少年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面无表情道:“是,儿臣听到了。请父神恕儿臣先行告退。”


    说完,荧惑转身朝外走。


    帝赦叫住他,语气缓慢而意味深长:“红莲和她之间的联系非比寻常,你可别节外生枝。”


    荧惑停顿须臾,很快应答道:“儿臣明白。”言罢,他转身走出寰辰太清宫。


    一只仿音鸟从窗外飞来,停在帝赦面前的长桌上。帝赦垂眸看着那只轻巧艳丽的鸟儿,开口道:“情况有变,你即刻与本尊去紫金玄顶。”


    仿音鸟记下了他的话,拍拍翅膀消失在了大殿里。


    第七十四章、怂恿


    与有着四季轮转, 昼夜分明的外界不同。天牢里永远是阴暗,森严,充满压抑的。扑面而来的冰冷寒气直钻骨缝, 暗处布满重重机关与灵力禁制。


    雕刻在头顶警罪钟上的是一只体型巨大,而且能随意活动的玄鹤, 眼睛光冷透明如至纯的琉璃珍宝。它会警惕每一个从大门口进出的生灵, 防止天牢内乱, 罪卒出逃。


    此刻,那些眼睛里正清晰映照刚进来的红衣少女身影, 金色灼炎翻滚在它张开的鸟喙深处。


    看守长朝那只玄鹤亮出令牌表明身份,随后又对戚妜说:“请神女随我来。”


    戚妜点点头, 跟在对方身后朝天牢深处走去。这里路线极为复杂, 如果没有熟悉环境的人带路, 恐怕很容易就会迷失其中,被随处可见的镇牢石兽当做潜逃罪卒直接抓捕。


    他们从无数个石兽面前走过。戚妜注意到那些石兽虽然表面上待在原地没有反应,但其实一直都在盯着他们,警惕每个来客的一举一动。


    就这么走了许久以后, 戚妜终于在其中一件封闭森严的牢房里见到了灵珠子。看守长向她简单交代几句后便行礼离开了。


    少年还穿着那件从战场归来时的白色天衣, 染着明显的尘土与血迹。显然是昨夜刚回曜家,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传唤去了寰辰太清宫, 然后又被带到这里。


    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灵珠子没有任何反应, 仍旧背对着大门。直到听见戚妜叫他名字的声音,他才身形微震,同时迅速回头。


    少女一身洒金绣莲的鲜红衣裙站在这牢狱里, 像是一片坠落尘间的艳丽霞辉,将灵珠子原本灰暗无光的眼神倏地点亮。


    他满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戚妜?你怎么……”


    她走上前, 隔着牢房寒铁大门的缝隙,伸手握住对方同样抬起的手:“你放心,我已经去求圣尊重查火行军叛徒的事,圣尊也已经答应了。我准备等下去找霖翁仔细问问,到底是文晔还是另有其人逼迫他去指认你,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所以你在这里不要担心太多。”


    说着,她又注意到灵珠子衣衫上的脏污,不由得皱起眉尖:“我昨晚都没来得及问,你有没有受伤?”她边说边叹口气,有点懊恼地抓住混天绫,“我怎么忘记去给你找点干净的衣物过来。你等我一下……”


    话音刚落,戚妜松开他的手就要往外走,想去找看守长问问能不能寻来替换的衣服,却被手上骤然收紧的力道拉回来。


    灵珠子像是生怕她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那样,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明显慌忙:“我没有受伤,衣服也不碍事,你别走。”


    她停下来,重新回握住对方,脸上挂起一个温柔的笑:“没事的,我不走就是了。”


    他闻言缓和些许,但仍然没有松开戚妜的手:“你还好么?”


    戚妜愣一下,听到他继续问:“红莲会忽然苏醒是因为你和他做了交换,对么?你给了他什么?”


    “我……其实他没有……”


    “戚妜。”


    灵珠子专注看着她,黑如墨染的眸子里有清晰可见的忧虑与关心:“不要瞒我。”


    戚妜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将真相告诉对方:“我向他交换了我的灵识和灵魂。这样红莲就会苏醒,战争也会结束,所有生灵都能得到平静安稳的生活。还有……”她望着一门之隔的心上人,脸上是仿佛已经得偿所愿的笑容,可眼神却无比悲伤,“你也能平安回来。”


    灵珠子愕然半晌,只觉得随着她每说出一个字,周围的空气都会不断收紧。连带着收紧到僵硬地步的,还有他自己的声音,让他几次试图开口叫出戚妜的名字也只能发出些低哑的碎响。


    身体和思绪一起凝固着,做不出该有的反应。只有痛苦是流动的。它堆积在胸口,带来沉重到像是要将他压碎那样的痛楚。


    他知道,献出灵魂就意味着放弃一切机会。不管是生的机会还是死的机会。她会完完全全变为祭品,直到被红莲消耗干净。


    那一瞬间,灵珠子明显感到自己心底里有什么东西似乎破裂开了。深不见底的空洞感挣扎着从背后冒出头,并反复拷问着他:


    所以自己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带着封灵锁的手腕上,落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落在面前少女的熟悉脸孔上。


    一种即将失去一切的绝望与崩溃感涌入他的心头。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可他的家族,他的同胞,他的心上人,好像全都无法留下。


    天牢无处不在的寒冷与黑暗,为何还没有将他咬碎呢?


    “灵珠子?”戚妜有些惊慌地捏住他的手晃了晃。她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掌心逐渐冰凉下去的体温,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将灵珠子的少年意气从骨血里抽离出去。


    她开始害怕灵珠子一言不发的模样:“你怎么了?”边说她又边急急补充,“你别担心。我一会儿会去找霖翁详细问问,一定会尽管帮你离开……”


    “不用去找。”灵珠子轻轻摇头,声音干枯到没有半点鲜活气息,“在寰辰太清宫里,他指认是我犯下叛军罪以后便自尽了。”


    自尽?


    戚妜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样的举动无疑更加证明,霖翁一定是受人指使,可为什么帝赦元尊还是将灵珠子关押起来了?


    “文晔。一定是他。我来这里之前就在曜家门口见到他,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被处决的样子,这样他才好名正言顺地得到曜家家主之位。”戚妜这么说着,语气和眼神里充满对那个总是身穿考究华服的男人的厌恶。


    “也许还有因为霖翁儿子的关系。”灵珠子说。


    “什么?”她有点迷惑,“霖翁的儿子不是已经很早就去世了吗?”


    “是这样。而在那之前,他的儿子是火行军的一员。那时候统领火行军的是我的父亲,因为对一场战役的局势做出了错误判断,导致火行军伤亡惨重,他自己也差点活不下来。”


    灵珠子说这些的时候,所表达出的感情色彩始终极为空白,平淡到让人畏惧:“后来,父亲将霖翁接到军营,让他驯养白燕光,也对他多加照顾。但霖翁一直悲痛自己儿子的去世,长年累月下来也有些神志恍惚。”


    “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没有谁能做到百无一失,老统领他……”


    “正是由于战场凶险,作为统帅才必须为自己的每一个决策负责。一旦统帅的失误,轻则会折损优势,重则会造成不必要的惨烈牺牲。”


    灵珠子说完沉默几秒,转而阖上眼帘:“我如今在这里,算是偿还我父亲当初愧对他们父子的旧债。而霖翁自尽,也是在偿还他背叛自己统领的罪孽。”


    戚妜有些愣神地望着对方,心里讲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也说不出话。


    “但这些都不重要。”灵珠子看着她,许久后才艰难问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收回祈愿么?”


    她垂下视线,摇摇头。眉心的莲花坠在细微光芒里,闪动如一只即将消散的蝴蝶。


    灵珠子伸手按上那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牢房大门,一种莫名而毫无理性的冲动驱使着他再次开口:“阿妜。”


    她抬起脸。灵珠子能从她眼里看到无数霞光,那些温暖明烈的光辉,陪伴了他无数个艰难孤寂的夜晚。


    那一瞬间,他想对她说,我们逃跑吧。


    从天牢里,从千禧城里,从对红莲的誓约里,从所有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无数障碍里逃跑吧。


    可很快,身为统帅的责任与从小立志保家卫国的信念又掐住他的咽喉,捂住他的声音。


    哪怕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沦落到如此地步,他作为火行军的统帅也有无法卸下的责任。就像他知道戚妜向红莲许愿,也是因为她身为神女的责任一样。


    天牢的黑暗化作牢不可破的锁链,将他们都困住了。


    而他也将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


    想到这里,灵珠子忽然接近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所有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全都只能化做对自己所爱之人的一遍遍呼唤:“阿妜,你别走……”


    “我在这里。”戚妜伸手去抚摸他的脸,眼泪从她还勉强笑着的脸上掉落下来,“我在这里的。”


    他把脸埋进戚妜手里,轻声问:“如果天下一直太平,红莲会不再抽取你的灵识么?”


    说实话,戚妜不知道会不会。但她不忍心再继续看到自己喜欢的人痛苦,于是努力用最真诚的神情朝他点头:“是这样。”


    “好。”灵珠子吻在她手里,微凉的唇瓣落在皮肤上,像极了花朵坠落掌心。他虔诚如在敬拜自己心里的神明。


    “那从此以后,我会为你守着太若灵族八方边境,求取你能获得一世安宁。”


    戚妜怔然一瞬,心口被骤然泛出的万千心绪拥堵到闷疼不易已。


    她还想说点什么,看守长来提醒她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她不得不与灵珠子告别,并承诺明日还会来看他。


    在她遵循与红莲的约定之前,再来看他一次。


    离开天牢后,戚妜回到了栖霞山。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向斓彩解释自己昨晚消失不见的事,也有些犹豫要不要将真相告诉对方。


    不过她感觉说与不说其实区别都不大,因为帝赦元尊已经知道她和红莲的交易。斓彩作为她的阿母,很快也会知道。


    她只是不忍心看到阿母为自己伤心流泪的模样。


    站在宫门外徘徊许久,戚妜最终决定还是暂时不告诉对方。她希望在这最后一天的时间里,她和阿母都能高高兴兴的。


    打定主意后,戚妜边思考一会儿该找个什么借口应对斓彩的询问,边朝宫殿内走去。


    迎面走来一群脸色忧愁的仆从,相互低头窃语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到戚妜,她们连忙行礼问安,并告诉她斓彩上主从昨日开始就把自己关在绣房里,不需任何人靠近,也不见任何人。


    “上主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极伤心的事。绣房里总是有哭声传来,可没人敢违背上主的命令去靠近。”侍从说,“神女回来得正好,请去劝劝上主吧。”


    戚妜一听,连忙跑到绣房门口,果然听到里面有哭声,又哑又悲凉,像是已经痛哭了很久。


    印象里,连夜神与扶桑神女成婚那日,斓彩也没有悲痛成这样。


    她顿时慌了神,连忙敲门:“阿母,是我。你怎么了?女儿能进来看看你吗?阿母……”


    哭声停滞片刻,戚妜面前的雕花房门忽然打开。斓彩站在她面前,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头发也不加梳理地凌乱披散着,是从未见过的形容狼狈。


    她愣愣看着戚妜,眼中是从未见过的惊讶与不敢相信,似乎完全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自己的女儿。


    “阿母?”


    戚妜正同样惊讶于斓彩此刻的模样,却被她一把抱进怀里。她的手抚摸着戚妜柔冷的长发,像是激动又恐惧那样颤栗不已,连声音都是发抖的:“戚妜……戚妜是你吗?你还好好的,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阿母,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戚妜抱住母亲,撒娇似地蹭了蹭她再度被眼泪沾湿的脸,又用混天绫替她将脸上泪水仔细擦干净。


    “可……”她刚想说什么,眼神却很奇怪地空洞一瞬,紧接着便恢复了往日的慈爱温柔。


    她伸手轻轻摸着戚妜的脸,像是在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充满小心翼翼的珍惜:“没事,不碍事。只要你回来就好,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阿母?”戚妜直觉对方此刻的反应实在有些异常,“你不问我昨晚去哪儿了吗?”


    “没关系。”斓彩再度将她抱紧,像是在抱着随时都会消失的一个幻觉,口中喃喃自语,“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就足够了,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是她的错觉吗?


    似乎在看到她回来以后,不管是帝赦还是母亲,反应都很不对劲。


    那种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他们好像已经知道,一旦红莲盛开,那么自己就应该已经回不来了。


    戚妜被自己脑海里的这个想法吓到。但看见母亲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她又觉得自己不用去多想,只要母亲能重新高兴起来就好。


    “别难过,阿母。”她替斓彩将垂乱的黑发都拨到耳后,“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晚上我们再一起去铺就晚霞好不好?”


    “好,好……阿母陪戚妜一起去。”


    她大约是真的吓坏了,抱着戚妜缓和许久才勉强回复平日里的模样,然后又去膳房亲自做了许多戚妜爱吃的饭食。


    夜里,戚妜又梦到那片莲海空间,以及那个身穿红衣,莲花化相而来的美丽少年。


    他端坐在莲台之上,眼睫轻垂的模样看上去格外疏离冷淡,好像世间万物于他而言都不过是片片掠影,只从眼底流过,不留任何痕迹。


    但当他抬起视线望向戚妜时,她又能明显感觉到那目光是真实落在了自己身上。


    “你很喜欢这里么?”红莲问。


    戚妜以为他说的是这片莲海空间,正想摇头否认,却发现原来自己也正坐在一朵莲花里。花叶下的水域正在不断波澜着,逐渐呈现出千禧城内的模样。


    城内似乎正在举办什么庆典,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彩色绸布缠绕在刻有祭祷符文的香木上,无数鲜花灵植装饰着门窗。术师们将金玉宝石,朱砂玛瑙,以及色彩鲜艳的灵植细细研磨成粉,在石柱和地面上画出复杂的莲花吉祥纹,寓意驱邪招福。


    横跨云端的彩虹桥被清洗一新,歌伶与舞姬们在积极筹备节日庆典的歌舞,云石做成的路面上洒满鲜花。


    如此盛大的准备,比起太若灵族最受重视的朱诞月节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戚妜不记得最近有什么节日。但在看到每个生灵都捧着莲花灯面带幸福地祈祷时,她很快便明白过来,这是在庆祝涅火红莲再次开放所准备的。


    他们都知道,只要红莲开放,那么这场绵延千年的痛苦战争就会结束。和平会重新眷顾他们。


    “这里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当然喜欢。”戚妜回答。


    她不在乎有没有人知道红莲开放的真正原因。只有能让天下安.定,她爱的人都能从此远离生死威胁,那么这一切就是最值得的。


    红莲看着她,目光淡然而略带思索:“你这样认为。”


    戚妜对他的话感到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红莲沉默几秒,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只移开视线,语气平缓地说:“既是你喜欢的地方,那带我去看看吧。”


    “什么?”戚妜诧异地眨眨眼。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原本托在身下的莲花忽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支撑,跌进水中。混天绫将满池浮雾清水都染成薄红一片,而在那所有艳丽色彩的中央,红莲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这种感受很奇特。


    明明已经被无处不在的水流包围着,但戚妜感觉不到窒息或者任何不适。


    她的呼吸化作许多透明泡泡不断飘走,混天绫游动在水里保护着她。纤纤薄纱在水里接近透明那样,金色的三足乌与银白的龙纹仿佛瞬间活了过来,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而当戚妜真的伸手出去时,摸到的却是另一只比水流更加冰凉的手,让她想起冬夜里沾满冰霜的荷花。


    真奇怪。冬夜是不会有荷花的。


    她知道这点,却仍然觉得这个联想是最贴切的。


    混天绫垂盖在她头上,如同新娘随风漂浮的盖头,万物皆被这层无止尽的撩人绯色所笼罩。她在这片斑斓极妍的背后,看到了红莲的眼睛。


    世界从身旁匆匆流淌而过,他们在一起坠落。


    再次醒来时,夜色仍旧浓重着,距离破晓时分还尚早。


    戚妜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回忆着刚才自己在梦里应红莲要求,带他去千禧城到处闲逛的场景,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实在太真实了,完全不像梦。


    她静坐片刻,换上外出穿的衣裳,简单打理长发与头饰便离开家里去往千禧城。


    虽说此时已是深夜,但城内仍然还有人影来往。庆典的热闹与喧嚣让他们都忘记时间,只顾彻夜欢笑。


    她来到和灵珠子之前常会去的那家茶点店铺,照例要了一份沙棘茶和苕丝糖。外面放眼望去满是歌舞升平,欢喜祥和的气氛。


    她坐在窗户边,用手支着头,也不去动盘子里的点心,只尽可能久地注视着这座她最熟悉的完满之城,希望能将这里每一寸的美好都记在心里。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来了。


    她叹口气,端起茶杯轻饮,对面却忽然走来一个熟悉身影。


    “今夜是城内已经千年不再有的莲火祭礼,师姐深夜独自来这里欣赏,真是好兴致。”荧惑说着,径直坐在戚妜对面,向旁边等候接待的雀精要点了一份和她一样的茶点。


    戚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不知为何,她的确对这位师出同门的帝赦之子感到不喜欢。


    他给人的感觉太阴郁不定,即使身处最热闹的节日氛围里也完全感染不了他。窗外满是明亮温暖的焰火,无数带着祈愿的莲花灯正一盏接一盏地漂浮上天空。他坐在这里,一身黑衣,仿若一个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的噩梦。


    “也没什么。”戚妜别开脸回答,“只是忽然想起,所以来尝尝这里的点心而已。九皇子若是想观赏这场祭礼,再没有比寰辰太清宫更合适的地方了。”


    “师姐这是在提醒我赶紧离开吗?”荧惑笑起来,可他的眼睛没有笑,仍旧又深又冷地盯着她。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九皇子误会了。”她面不改色道。


    “是吗?不过会在这里遇到师姐也让我感到很意外。我还以为师姐应该已经回到净焰圣地,红莲盛开的地方。”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他怎么会知道?


    戚妜稍微思考下,觉得也许是帝赦告诉他的,也就没准备多问,却听到他继续说:“不过师姐这次回来着实然让我和父神都吓了一跳。我们原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师姐了。”


    正说着,荧惑忽然又话锋一转,语气说不上来是好奇还关怀地问道:“还没来得及问师姐,斓彩上主可好?昨日一见到红莲盛开的光辉,斓彩上主便伤心欲绝,闭门不出,甚至连父神的宣召也推拒。如今看到师姐平安归来,她应该很高兴吧?”


    接连几番话里有话的言辞,让戚妜听得疑心骤起,同时也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她主动告诉帝赦关于红莲盛开的缘由,他们才知道这其中因果吗?


    为什么荧惑的话听起来就像她先前忽然冒出的猜测一样,似乎他们都知道一旦红莲盛开,她就再也回不来。


    “师姐以灵识为养料,换取已经千年不开的涅火红莲再次开放。这的确是了不起的奇迹。”荧惑微笑着望着她,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点在杯沿,引得杯中茶水震出圈圈涟漪,将他倒映其中的身影不断扭曲,破碎。


    “可师姐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而作为师姐以为的亲生母亲,斓彩上主却从来不曾做到过。”


    什么叫做她以为的亲生母亲?


    他的话让戚妜感到一种极大的冒犯,同时还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因为她其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我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戚妜依旧维持着刚开始的语气和表情,她希望自己心里那点些微冒出头的困惑不要被对方捕捉到,“不过现在是祭礼之夜,任何玩闹都是能被包容的。九皇子还有什么笑话都请说出来听听吧。”


    荧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许久。他的眼睛像是一对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央清晰映出戚妜的模样。


    虽然和他的父神帝赦元尊不同,荧惑的眼睛并不是那种混沌可怕的无瞳孔也无眼白存在。但他的眸色实在太过黑暗,任何人被揽入眼底都会有种如同被困黑海中央的紧迫不安感。


    “也是啊,灵珠子现在还在天牢里被困着,师姐应该也没有别的心思去顾及更多。”他这么说着,“也难怪为了能说动父神重查火行军叛徒一案,师姐慌乱得都开始病急乱投医,连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一并讲出来。”


    “可是师姐,你这样也许的确能将灵珠子从天牢救出,却要害他死在红莲业火里了。”


    “你说什么?”戚妜震惊地睁大眼睛,本能就觉得他是在说谎,“他怎么会和红莲业火扯上关系?”


    “如果我没猜错,师姐应该只知道灵珠子是红莲选中的人,但却不知道这种选择意味着什么。”


    开始放烟花了。


    大片灿烂摇曳的花朵在空中不断盛开又凋零,火星穿破空气上升带来的刺响落在茶铺过于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扎耳。


    戚妜甚至觉得这种针扎感正在一点点蔓延到自己的全身,让她既恐慌又不舒服。


    面前的荧惑还在微笑着,一字一句告诉她:“那意味着,他将接受业火折磨,直到烧毁原有的血肉之躯,再从火焰中化形,成为能够调用红莲神力的战争兵器。”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或者熬过业火焚身的考验。”


    戚妜彻底僵在原地。


    她感觉自己所有的思绪都和窗外不断消亡的烟花一样,仿佛彻底死去了那样没有任何反应,也想不起该做出什么反应。


    “你在说谎……”她反驳,声音是那么软弱无力,连她自己都能听出来。


    “我知道师姐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我的,所以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荧惑好整以暇地站起身,“当然,如果师姐真想知道所有的事,大可以去问问我们的师父,或者……你的阿母。”


    “你可以去问问他们,为什么你可以唤醒红莲,你阿母却不能?”


    “我父神如此在意被红莲选中的人到底是为什么?”


    “师姐,你当真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第七十五章、身世


    九皇子。


    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这么称呼他, 言语中总是充满恭敬与畏惧,望向他的眼里也必定带着艳羡或图谋。


    从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他能看到自己的模样——以神罚之星荧惑为名, 太若灵族最具灵力天赋的皇室血脉,帝赦元尊最小的孩子, 白泽的关门弟子。


    可唯独在父神帝赦眼里, 荧惑看不到自己。


    因为自他有记忆起, 帝赦的眼睛就是那样混沌无状,无喜无情。像是被红莲业火焚烧后的垂死宇宙, 荒芜到没有半点生机可言。


    那样的眼睛里是不会映照出任何东西的。


    当然,也包括他。


    也每次只有在帝赦温和呼唤他名字的时候, 他才能确定, 父神是真正在注视着自己。


    所以, 他喜欢听父神叫自己的名字,就像平凡人家里的父亲呼唤自己唯一的孩子那样。尽管这个名字的寓意并不太美好。


    但父神告诉他,他是在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如此命格罕贵, 自然是天降不凡。以神罚之星为名, 是寄望于他将来能够为太若灵族光复往日辉煌,带领族内生灵永世兴旺。


    “就像涅火红莲一样?”荧惑天生聪慧, 基本已经猜到了帝赦还没说完的话。


    “就像涅火红莲一样。”帝赦笑着摸摸他的头。


    可红莲和神罚之星有什么联系呢?


    荧惑还是不明白。


    “因为红莲一旦开放, 就会带来焚尽世间一切罪恶的业火。”


    帝赦回答, 语气轻轻的,似乎是在不断回忆和沉浸着享受什么:“那是真正的神罚之火,足以涤清寰宇, 重立新规。”


    他说这话时,是微微低头看着荧惑的, 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是对自己的孩子抱有厚望的期待模样。


    可荧惑却本能觉得,帝赦其实并没有真正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而是在透过他的躯体注视着别的什么东西。


    那双混沌无状的眼睛里有无数种他看不懂的奇异光彩。


    于是他问:“父神,为什么我们的眼睛不一样?”


    帝赦停顿半秒,神色如常地笑着对他说:“因为父神曾经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受了伤,所以付出了本该和你一样的眼睛作为代价。”


    “会很疼吗?”荧惑睁大眼睛,小心翼翼伸手去抚摸帝赦的眼睛,很心疼自己父神受伤。


    “会。”


    他收回抚摸在荧惑头顶的手,转而用指尖擦过荧惑清亮双眼的眼尾,慢慢回答:“一直都很疼,到现在也很疼。这种疼也是在警醒父神,需要时刻为当初犯下的错误惋惜,不可重蹈覆辙。”


    “那要怎么才能让父神不继续疼了呢?”荧惑急切追问。


    帝赦仍旧笑容淡漠。他的思绪好像又漂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还得再等等。”他这么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还要等什么呢?荧惑还想问,但帝赦已经将他从膝头抱下来。


    他知道,那意味着父神要去处理公务,不能再陪伴他了。荧惑只能告退。


    他回到自己寝殿里翻看着前两日便已经看完的古籍,然而没过片刻便觉得实在无趣,于是趁侍从不备偷偷溜出殿外,到千禧城里去独自游玩了半日。


    回来时,荧惑遇到正在焦急忙慌着到处寻找他的许多侍从们,其中还有从小就被父神指派在自己身边,负责仔细照顾他的近身护卫,裘照。


    一想到要被裘照追着诉苦,他这样一声不吭溜掉会让大家有多担心,荧惑就觉得无比头疼。


    他索性绕开那群正叽叽喳喳着四散找人的侍从,转而一路躲进了帝赦的书房里。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但也确实很少能来。因为帝赦有命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靠近和进入这间书房。


    甚至小时候荧惑曾经因为好奇而独自接近过一次,结果却被帝赦发现,意料之中地得到了严厉惩罚。


    但那并没有让他从此变得畏惧,反而对这间神秘的书房更加好奇。


    门上有帝赦设置的禁制,其他人是绝对无法打开的。但对荧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阻碍。他是帝赦的血脉,自然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这里。


    因此有时候荧惑也会忍不住好奇。在明知道其他人无法接近这里的情况下,帝赦仍然一遍遍强调书房禁令的原因,到底是为了警示其他人,还是警示荧惑自己。


    禁制图案在青蓝神力的注入下逐渐淡去,荧惑满怀好奇地推门走进去。


    里面和印象中的一样,摆满各种珍奇古卷,放着锈有烈焰红莲的玉质屏风。书房一角放置着曲脚鎏金的香炉,燃烧的沉香木与其他灵植在里面散发出袅袅白烟,特殊的淡香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阳光穿过朦胧香雾与层叠随风飘舞的帷幕,倾洒在光洁地面上。乍一看让人以为是地上开出了大团金莲般的花朵。


    荧惑朝里面走去,掀开一层层的帷幕。风声夹杂着歌伶与鸟雀的婉转妙音,从宫殿外时有时无地传来,回荡在寂静无比的书房内。


    一种违背父神命令的愧疚感,和挤压许久的好奇心正逐渐得到满足的喜悦共同冲击在他脑海里。


    不知怎么的,荧惑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师父白泽曾评价过他的一句话——“根骨奇佳,然则心性不驯。倒是和圣尊您当初真的完全一样啊。”


    帝赦听完只是笑着。


    这时,荧惑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正在轻声哼唱着什么。


    又婉转,又空灵,落在空气里就像是有羽毛尖擦着耳朵微微抚过,带出一阵不自觉的隐秘战栗感。


    荧惑身形微滞,继而很快判断出声音来源。他不断朝书房深处走去,阳光逐渐消失在他衣袍边,只留薄而黑的影子被拖曳在后面。


    这里的花木香更加浓烈了。大概是因为没有窗户可以通风,无处散去的香味常年浸泡在这里,令一切都沾染上了那特别的芬芳,馥郁到冰凉。


    面前又是一道被封加了禁制的大门,严严实实挡在他和那道歌声之间。


    但他是帝赦的血脉,这些禁制当然对他不起作用。


    荧惑想都没想就用同样的办法再次解开禁制,走进了隐藏在里面的另一个空间里。


    一个和净焰圣地看起来极为相似的地方。


    唯一的不同是,原本在圣地中央,那遍地吉祥的纹聚集之处,本该生长着那多天生地养的巨大红莲花。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端坐在吉祥纹不同方位的少男少女。


    荧惑粗略看了看,发现他们正好有八个。


    察觉到有人靠近,这群少男少女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了来者。


    只一眼,荧惑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


    面前这八个年轻孩子们全都有着一副秀丽养眼的好容貌,雪白长发垂顺披散着,身上一模一样的华绸黑衣。上面用霞光凝做的丝线绣着簇簇金莲,还有同样非常相似的奢华首饰。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和帝赦一样,有着双混沌无形,没有眼白与眼黑之分的恐怖眼睛。


    “你是谁呀?”歌声的主人开口问道。她是离荧惑最近的一个女孩,也是看上去年纪最大那个。


    “我是太若灵族九皇子,荧惑。”他皱起眉头尽可能冷静地回答,浑身却止不住地开始汗毛倒立,“你们又是谁?”


    “荧惑……是神罚之星的名字呢。”女孩笑容更灿烂了,可眼睛却还是浑浊无物的,这让她的笑容看上去格外诡异。


    “看起来父神一定很看重你,所以给了你他一直很满意的名字。”


    “什么?!”


    “哎哟——!”另一个女孩惊叫起来,用衣袖遮住嘴,混沌不堪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是他呀!”


    “他叫什么?荧惑?”


    “真好啊这名字,父神一定很期待他吧。”


    “当初我也被赐名破军呢,有什么用。你看看,他不也进来了吗?”


    “可他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呢。”


    “真的是这样!荧惑,过来过来,让我们好好看看你。”


    “你……们,你们是谁?”荧惑听到自己这么问。


    很多年后,荧惑再回想起这一天,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其实早就猜到了,但是不敢相信而已。


    直到一开始,用歌声将他吸引到这里来的女孩含笑着对他说:“我们是你的兄长和姐姐啊。”


    “我们八个,都是你早就被试作莲花化身又死去的兄长和姐姐呢,九弟。”


    他深吸口气,从回忆和梦境中醒来,满屋清美明净的月光笼罩住他,夜风冰凉。


    千禧城里热闹非凡的祭祀典礼才刚刚停歇下去。荧惑端着茶杯坐在窗沿,手里轻轻晃动着杯子里的茶水。


    满杯夜色破碎在潋滟里不断起伏着,无法捉摸的浑浊与迷乱,看起来和帝赦的眼睛是那么相似。


    他漫不经心地喝一口茶水,忽然有些好奇戚妜此时是否已经去往紫金玄顶,准备迎接灵珠子被红莲选中的真实意义,以及关于她自己的真相。


    不过,那都不是他眼下最需要操心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杯子里剩下的茶水被他随手倒出去。水流泼溅开的瞬间,荧惑化作一道青蓝光辉消失在原地,很快来到千禧城外的天牢大门口。


    同样是在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的另一个人,火行军最年轻的统领,曜家灵珠子。


    他很早之前就想好好见见这个人了。


    荧惑低头看着云层之下,天牢戒备森严的大门处,无数长明灯整齐排列在这座庞大囚笼周围。


    星光闪烁在天幕上,将云海点缀得朦胧发亮。


    借着这些星辉与山顶灿烂灯光的指引,戚妜很快来到白泽所在的府邸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不得不说,荧惑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是戚妜自己正在迷茫,或者曾经迷茫过许多次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已经被荧惑的话深刻影响到,尤其是在关于灵珠子的问题上。


    于是在经过短暂思考后,戚妜决定先来紫金玄顶,弄清楚被红莲选中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其实还回了一趟栖霞山,独自在家门外静默许久。


    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些什么。


    明明按照荧惑的说法,不管是去紫金玄顶找师父白泽,还是去问自己的阿母斓彩都能知道真相。但心里越来越多的胆怯开始让她感到退缩,她最终放弃,或者说是畏惧于在这时候去见斓彩。


    至于红莲……


    戚妜不知道自己该对他抱以怎样的判断与看法。


    她能清楚感受到对方的有意纵容,不管是没有按照约定那样直接取走她的全部灵识,还是准许她回家两日,原本红莲都不需要这么做。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那些梦……


    戚妜闭上眼睛,将一些隐约冒出头的模糊联想又按回心底。


    也许,这些都只是误会而已。她试图乐观地想着,也许等她到了紫金玄顶就会发现,其实荧惑所说的一切都是在骗她。


    然而许久之后,还是没有人来开门。戚妜开始感到有些奇怪,于是又抬手敲了敲门,等待以后仍旧无人应答。


    “怎么回事?”她喃喃着尝试推了下面前看似紧闭着的深色石门,却惊讶发现本该上锁的门竟然直接打开了。


    这般异象让戚妜下意识警惕起来。


    她知道守门仙童绝不可能做出忘记上锁还擅离岗位的糊涂举动,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连忙向庄园中央的正殿跑去。混天绫飘随在她身边,卷起地上层层带着不详深红斑点的半萎落英,有些还顺势粘在了戚妜的线红裙摆上。


    来到正殿,这里仍旧空无一人,却见遍地狼藉。往日清雅古朴的布景已经被外力破坏得满目疮痍,经书古卷与香炉散倒一地。匾额断裂着坠落在长桌上,苍木做成的支柱上有无数被灵力化作的锋刃切割开的深刻伤痕,水玉窗棂破碎成一地齑粉。


    戚妜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失语,同时心中涌出强烈担忧:“师父!师父——!你在哪儿?!”


    她一路呼喊一路寻找,从正殿来到后山,所有地方全找遍了也没有看到一个活人的影子,不由心中更加恐慌。


    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紫金玄顶成为这副模样?是谁做的?新神族吗?


    戚妜心慌意乱地来到最后一处地点铭物阁。


    里面很安静,无数记录着太若灵族与世间众生的古卷本该被整齐存放着,此刻却全都凌乱无比地散在地上。头顶的星图也暗淡下来,裂伤累累,不再时刻变化。


    她沿着刻有反复密纹的光滑石梯来到阁楼深处,看到这里也是一片凌乱,显然是被人匆忙翻找过。石壁背后的暗室大门敞开,里面存放着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一个雕刻有涅火红莲图腾的空荡檀木宝箱。


    戚妜望着那图腾纹样许久,有些失神地从里面退出来,站在石梯上望着这一切发呆。


    直觉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很有可能与红莲……甚至是她自己有关。可此时距离她与红莲约定的两日之期只剩一半,她必须赶在明日到来之前回到净焰圣地,那就意味着她恐怕无法知晓关于这里的真相。


    一时间,戚妜感觉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如何是好。


    恍惚间,一道轻微的啜泣声引起了她的注意,细细颤颤如幽灵在寂静无比的阁楼内悲鸣。


    戚妜凝神细听片刻,顺着那道若有若无的极弱动静,慢慢来到绘刻着万灵朝拜图的墙壁前。


    她盯着这面看似毫无异样的墙看了许久,心里深谙铭物阁里处处是暗室机关,刚才自己听到的动静绝非幻觉。


    她在遍地古卷纷乱中寻找半晌,终于找到了能够打开这面墙壁的机关。按下去的瞬间,整幅万灵朝拜图顿时活过来,无数生灵与祥云纷纷舒展着,流动着逐渐消散开,露出背后一间狭小暗室。


    里面藏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可爱小仙童,正满脸惊恐地望着她。


    “松喜?”戚妜认出对方就是紫金玄顶的守门小童之一,连忙问,“你怎么在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师父呢?”


    名叫松喜的小仙童显然是被什么给吓傻了,半天说不出任何话,只瞪大了一双泪痕未干的圆溜溜眼睛,颤抖着用手指向戚妜。


    她先是一愣,然后很快意识到松喜指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条流绕在她臂弯间的混天绫。


    这个答案让她感到不可理解,也极为震惊。


    她牵起混天绫的一端握在手里。鲜红薄艳的灵绸散发出一阵淡淡光辉,温暖如凝练霞光。而就是这种光辉让松喜看上去更加恐惧,嘴唇蠕动着挤出半句不知所谓的:“秘密……保守秘密……都死了……”


    “什么秘密?”戚妜心中顿时不祥预感更深。


    她抓住面前已经精神恍惚的松喜,尽可能放柔语气对他说:“松喜你别害怕,师姐在这里,不会有人敢伤害你。你别害怕,慢慢说,到底是谁干的?你说的秘密又是什么?”


    “秘密……师父知道的秘密,世……”他似乎即将说到什么非常可怕的名讳,连声音都变得极为颤抖,眼神更加空洞,“圣尊……和……”他再度指向戚妜身上那条霞红灵绸,“他们要保守秘密,计划有变,师姐回来了。”


    很怪异的,戚妜在听到帝赦元尊的敬称时,脑海里首先出现的就是她因灵珠子被陷害一事而去寰辰太清宫求见他,而他却在看到自己出现时,脸上神色格外惊讶的模样。


    那时戚妜就已经有种感觉,似乎在帝赦看来,她应该已经死了才对。所以才会在看到她时,表现得如此难以置信。


    而与他有着相似反应的,还有一个人。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混天绫,尖锐寒意密密麻麻如毒虫爬上她的脊背,一寸寸撕咬她的皮肉,吞没她血液里的温度。


    “你是说,有两个人曾经来过这里,并且为了保住某个秘密而灭掉了整个紫金玄顶,包括师父,是吗?”戚妜极慢极慢地开口,可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很用力在说话。


    松喜呆滞地点着头,目光还停留在混天绫上。美丽柔软的红绸,在他眼里跟一条随时会暴起的毒蛇没有区别。


    “一个是圣尊,对吗?”


    松喜继续点头。


    戚妜和屋外的夜色一起沉默下来。一种凌厉到可怕的刺痛正穿过她的身体,直戳胸口。


    不行。她的心声还在垂死挣扎着叫喊,不要说出来,不要去问。


    可她还是选择继续开口,声音也变得更轻微了:“还有一个,是我的阿母,斓彩上主,是吗?”


    松喜仍旧点头。


    她浑身一僵,然后跌坐在地上,连怀里什么时候被松喜塞进一只仿音鸟也没发觉。


    松喜战战兢兢对她说:“师父……信,给你……他……道歉。”


    仿音鸟从沉睡中醒来,站在面前少女的衣裙上跳了跳,张开鸟喙,发出的却是白泽的声音:“小阿戚,既然你已经听到我这段话,那我想你其实已经可能猜到,你的身世并非如你所以为的那样……”


    戚妜木然地听着那些话——关于她,关于千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的各组征战,关于红莲,关于祈愿。


    一桩桩,一件件,每个字都那么触目惊心,残忍至极。


    她从开始的僵硬中挣脱出来,一把挥开那只还在絮絮诉说的仿音鸟。


    它尖叫几声拍打翅膀飞起来,嘴里叫喊出的是白泽的道歉声。


    戚妜捂住耳朵跌跌撞撞逃出铭物阁,唤来苍鹤将自己带回栖霞山。


    此时正是天光初绽之时,天气却阴沉沉的,似有暴雨将至,是个不用铺就朝霞的清闲日子。


    她回到家中,听见斓彩正焦急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温柔责备她怎么一早就不见人影,害得她到处好找。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撒娇回应,斓彩这才注意到戚妜脸色极为难看,眼神空涣地盯着地面。


    “戚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斓彩伸手想要去牵她,却被戚妜侧身躲过。


    这样的抗拒让斓彩面色凝滞,旋即缓缓收回手:“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戚妜抬起头,脸上神情说不出是惊愕还是迷茫还是困惑。她看着这个被自己当做阿母来亲近与孝顺了数百年的女人,第一次觉得对方竟然如此陌生。


    “阿母。”她叫着,“你真是我阿母吗?”


    斓彩眼中神情瞬间改变了。戚妜分不出她是想哭还是想叫。


    但最终,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抬手遣散侍从,然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你去见过你师父了?”


    见戚妜沉默点头,斓彩叹出口气,嘴角弧度牵动得很奇怪,似乎是原本想笑的,却又无法做到,看上去更像是快哭了。


    “不错。”斓彩点头,“我的确不是你的阿母。”她说着,又低低补充一句,“我也不配做你的阿母。”


    她的话让戚妜心里最后一点点幻想也破灭了。


    “你的这次回来完全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之外,所以圣尊打算清理掉那些知道真相的人。”


    “所有人?”她颤抖着喘了口气,发出的声音轻若呓语,“所以……我到底是什么?你和圣尊想要掩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斓彩深深叹息一声,最终回答:“你是一缕灵识,也是这天地间唯一能让红莲开放的存在。”


    紧接着,她将所有真相都说了出来。


    “千年前,因为涅火红莲失去了唯一的养料来源,寰玄珠,于是逐渐不再对祭祀和祝祷有任何反应。恰逢此时,新神族自立门户,联合其他大大小小的族群开始与太若灵族抗衡。你就是在那时候被找到的。”


    “世人皆知红莲是太若灵族的庇佑圣物,有红莲在一天,那么其他族群终究只会摇摆不定,天下不得太平。于是女娲祖神亲自出手,将寰玄珠从净焰圣地之下取出,为的就是能够让太若灵族失去红莲这枚最强之棋。圣尊发现后,也同样披甲上阵与女娲祖神开战。”


    “那场战役持续了一百天,整个世间一片动荡不安,血雨倾盆。”


    随着斓彩的诉说,戚妜也回想起自己在莲海空间内的那个梦。


    ——大地万物垂死之际,红衣银甲的绝美少年手持紫焰尖枪,破阵而出。


    “圣尊带回了你,却没能将寰玄珠夺回。”


    ——梦里,从诞生出意识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沉睡在一片与世隔绝的虚空中,像漂浮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幻梦里。


    她没有形体,没有具名化的五感,不知何为外界,何为光阴。她终日被身边那团混沌包裹着,提供给她源源不断的给养,供她慢慢成长,直到能用自己的一缕灵识窥探到混沌之外的世界。


    “你本是寰玄珠里诞生而出的一缕先天灵识,可惜还远远没能达到化形的地步。”


    ——她伸手想要去抚摸那朵鲜红如血的莲花,却被一只手拖入层层莲瓣中。


    红莲化作的少年看着她眨下眼,语气平静:“原来是寰玄珠诞育出的先天灵识。不过距离真正成型还太早。”


    “圣尊花费数百年,用无数凝魄珠将你化形成如今模样,并交由我抚养。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用你唤醒红莲,为太若灵族重新带来平和与荣光。”


    ——她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被斓彩带着来朝涅火红莲祝祷的那一次,就曾好奇地抓着阿母的衣袖问那些不断从火焰中飞舞出来的精灵是什么。


    那时斓彩还曾说过,那些精灵是涅火红莲送给有缘生灵的赐福,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如果她能修炼出最精纯的灵识,再诚心诚意向涅火红莲祈愿,说不定还能得到它的回应。


    “可我们也都知晓……红莲只会收取绝对自愿的祈愿。”


    ——“那你是自愿的么?我向来只会收取绝对自愿的牺牲。”


    “是。”她点头,手指紧紧捏纂着那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配,“我是绝对自愿的,您要索取什么我都可以给,绝无反悔。”


    “是么?”红影轻轻呢喃一句,接着问,“如果我要你将灵魂交换给我,从此成为养料,你也愿意么?”


    斓彩的话还在继续,并且开始变得越来越残忍:“为了能够让你达成最无私自愿的牺牲,我们一直疼爱你,纵容你,教导你。目的是为了能够让你成为心怀苍生,善良温暖的好孩子。”


    “你会爱天空,会爱大地。会爱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飞鸟,一虫鱼。会爱太若灵族的每一个生灵,也会爱你最尊敬的圣尊,和你最亲近的阿母。”


    戚妜从这些话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她呆然地看着对方,嘴唇逐渐褪色成惨白。


    “你感受到的爱越多,你回馈给世间的爱也会越多。这种爱能够让你抛却一切对牺牲的畏惧。等到需要红莲开放那天,你就会心甘情愿献出一切,成为为了天下苍生献出自我的祭品。”


    “这就是所有关于你的真相,也是圣尊扫平紫金玄顶也要保住的秘密。”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给我的……所有爱护,其实都是为了……将来有一天,我能心甘情愿为了你们去死……”


    斓彩低下头:“是这样。”


    戚妜后退一步。


    她感觉自己快被这些真相,与无数重叠闪回过往记忆给压迫到窒息,只能最后挣扎的力气:“可你们给我的,从始至终……全是假的……”


    “是这样。”斓彩抓紧自己的衣袖,珠翠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微不足道的刺痛。


    “你们爱我只是为了要我死……是为了要我死……你们爱我是为了……不,不是,这些不是爱……不是……”


    “这些是谎言,是欺骗,这些不是爱。”


    不是吗?


    真的不是吗?


    那究竟什么才是?


    她所理解的爱,其实全都是来自于斓彩和帝赦元尊,以及周围所有人,还有她从小遇到的所有事共同构建起来。


    但如果连这些东西本身就是假的。


    那她的感受,她的存在,她以为的爱又是什么呢?


    这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可怕质问让戚妜感到难以呼吸,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连根拔起。


    她收紧手指抓住铱椛着自己的衣服与发尾,直到发根都拉出血来也毫无所觉,只不断喃喃自语着想要否认那不是爱,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发出声音。


    那些沸腾在灵魂里的澎湃痛苦与绝望已经彻底将她击碎,然后又争先恐后的从她每一根破裂的骨头和血肉里挤出来,鲜血淋漓地惨叫着。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已经随着这股凶暴的悲痛破裂成无数片,再也拼凑不回去了。


    可当她看向那玉石屏风上的剪影,又惊讶于自己的外壳竟然还保持着这样可憎的完整。


    她身上的红衣是被不断从灵魂里涌出的血与泪染就的吗?


    她明明听到自己内心狂乱失控的哀嚎,为什么自己还没有哭呢?


    那些本该鲜活的眼泪和情绪都去哪里了呢?


    心底崩溃出的无底黑洞正在将她从内往外地吃掉。


    她又回想起几个时辰前那场丰盛繁华的庆典,那场所有人都在欢笑,在歌唱,在喜极而泣的庆典。


    那场为了庆贺涅火红莲终于再度开放,庇佑太若灵族万千生灵的庆典。


    前所未有的盛大,前所未有的灿烂。


    完满无缺的千喜之城。


    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戚妜闭上眼睛,那无数烟花冷却后的灰烬快要把她埋葬至死了。


    原来,她的出生就是为了让沉睡已久的红莲再度开放,是为了这一场盛大至极,万众瞩目的灭亡。


    为了让她足够心甘情愿,他们甚至将这场灭亡包装成一种叫爱的东西送给她。


    他们,所有人。


    “那,灵珠子呢?”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槐奚的篝火庆典上,她与灵珠子并肩坐在草地中央。


    她看到那个总是孤高清冷的少年朝她低下头,用一种无比执着又认真的语气对她说:“我想成为那个唯一有资格在你身边,陪你看遍每一□□霞与余晖的人。”


    朱诞月节的夜晚,白衣无尘的少年穿过灯火辉煌,从莲海尽头朝她飞来,手里拿着那对承载着所有恋人渴望的鸳鸯玉佩。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如果这些根本不是真实存在。


    如果这些并不是她以为的爱。


    “灵珠子,也和你们一样吗?”


    她还能相信什么呢?


    第七十六章、誓言


    下雨了。


    戚妜独自走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 身上已经没有混天绫为她遮风避雨,只能被这些淅淅沥沥的雨丝逐渐沾湿衣裳。


    好奇怪。


    今夜的雨似乎格外沉重,闷窒, 却又不够潮湿。


    至少不够潮湿到能用来将她脑海里,所有关于自己真实身世的记忆都冲刷干净, 只剩以前原本看似快乐的记忆。


    是不是自己淋的雨还不够多, 在这里走得还不够久呢?


    可没在雨里走一会儿, 戚妜就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 浑身因为寒冷而抖个不停。


    然而紧接着,她就发现那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她在不顾一切地哭, 同时也在不顾一切的笑。当积压的激烈情绪已经逼近到马上就要崩溃的极限时, 哭和笑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她哭着弯下脊背,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感情,连同那颗一直在剧痛着折磨自己的心脏全都掏出来,再揉碎了丢进这阵雨里。


    她笑着跪在地上, 手指陷进泥泞的土里, 全身都在因为这些失控的痛苦情绪而发抖到接近痉挛的地步。胸口激烈起伏,却越来越难以呼吸, 只能徒劳地挤出一声哽咽。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她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戚妜跪在地上, 大雨密集到几乎将她埋葬进这片土地。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跪了多久,直到身体已经在也没有知觉,直到雨势开始变小。有人从前方走来, 停在自己面前。


    红色的袍摆,上面绣着火焰里生出的莲花。


    戚妜僵硬着抬起头, 看到红莲正站在自己面前安静注视着她。


    “别哭了。”他说,却看到戚妜脸上又流下泪来。


    明明这世间一切有源之水皆可被莲火焚烧成无,可眼泪似乎不是这样。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再次重复:“别哭。”


    戚妜闭上眼睛,伸手拉住他的袍摆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因为僵硬而摇晃一下,被红莲很快扶稳。


    “你上次说过,作为我请求你去救人的交换,你拿走了我的一部分灵识,是吗?”


    “的确如此。”


    “那,我还想和你做个交换。”戚妜说,牙齿紧咬在一起。


    红莲沉默片刻:“你想要什么?”


    “杀了他们所有人!”她开口,声音里迸发出的强烈怨恨连她自己都被吓一跳。


    红莲垂下眼睫,没有在意自己被她手上泥污弄脏的衣裳,只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确定想这样么?”


    戚妜被心里已经快要发疯的痛苦和怨恨支配着,正欲点头,却又忽然想起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事:


    每次路过,不管进不店里光顾生意,总会笑着叫她神女阁下的茶铺老板。


    会高兴地跳起来抱着她,脆生生叫她小阿戚的松喜。


    会将一些寻常女儿家格外偏爱的宝石玉器,做成配饰送给她,让她多来陪自己说说话的云老。


    等等等等。


    他们其实也和自己一样不知真相。


    如果自己真的曾被真心对待过,那也许就是在这些人身上了。


    想到这里,戚妜忽然战栗起来,连忙握住红莲的手:“不……不要这么做。我不想这样,求你不要这么做。”


    越说着,她感觉自己越发痛苦了。


    她的爱已经被摧毁,恨也无法做到马上就变得绝情纯粹,所以只会越来越痛苦。


    眼看那些无法被止住的泪水又要掉下来,红莲忽然开口:“那就找一个最合适的发泄对象。”


    戚妜愣一下,仰头望着他,听到他继续说:“等你想好找谁了,我就答应你的愿望。”


    黑夜依旧冰冷寂静着。


    天牢里除了走廊上以外没有灯。远方传来接连不断的烟花鸣响,鲜血一般的光影从窗户外窄窄漏进来一段。


    灵珠子在地板上看见了摇曳的淡薄红光,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虚幻而艳丽的光晕落在他指尖,让他没来由想起被戚妜衣袖拂过的柔软感受。


    恰逢此时门外传来看守长的声音,提醒马上有人来见他。


    灵珠子回头,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期待中那个红衣少女身影,而是他只在宫宴上曾见过寥寥数次的帝赦之子,荧惑。


    他一身黑衣站在那里,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深色眼仁里晕着层走廊上的烛火微芒,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冰凉阴郁。而灵珠子则隔着道玄铁牢门盘腿坐在床上,与他沉默对视着。他身上的洁白天衣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清冽到几乎会发光。


    很快,荧惑走近牢门,向对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带着帝赦元尊的口信来将他放出天牢。


    面对灵珠子略带错愕的神情,荧惑意味深长地笑着:“父神从不亏待忠诚顺服之人。且少统领既有师姐的担保,又有红莲指定,能这么快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尤其……”


    他停顿一下,目光仔细地审查着对面少年的脸孔,不放过他任何一点神情变化:“你在师姐的事情上,助力颇多,也算将功抵过。”


    灵珠子皱起眉尖,完全没听懂他的话,只追问:“戚妜怎么了?”


    荧惑看上去同样诧异。在细细辨别后,他认定:“原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意间帮了父神一个大忙而已。”


    他说的是诱骗戚妜以自身灵魂献祭于红莲的事。同时,荧惑也瞬间想明白,为什么这次帝赦元尊会如此潦草就相信霖翁与文晔的栽赃。


    这其中当然有有自己在其中顺手帮忙的缘故。


    作为同属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的人。比起荧惑的“非自然诞生”,灵珠子是真正的天命所降,也是极为有可能被红莲选中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巨大威胁,荧惑当然会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恰巧文晔主动找到他合作,以火行军的调动权都交换,想要荧惑帮他夺回家主之位。荧惑自然顺水推舟的同意了。


    只是他没想到帝赦会接受得如此自然。


    明明在霖翁当场寻死之时,他还有点遗憾这次的举动怕是全部白费,可帝赦却仍然下令将灵珠子关入天牢。


    他还以为是照例的知情者清理手段。


    可灵珠子看上去真的毫不知情,那就只能说明,其实帝赦也并不想留他。


    至于原因,他能想到的有很多,但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些。君王的心思向来是最难猜的。


    思索间,灵珠子已经离开原地,闪身来到他面前,清黑如寒星的眼眸紧紧盯着他:“你对戚妜做了什么?”


    “少统领还是自己去问吧。”荧惑扬下眉毛,脸上笑意更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画面,“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说完,他离开了天牢。


    没过多久,看守长果然来帮他打开大门,并解除束缚在手腕上的封灵锁放他离开。


    来不及去想这明显有异的突然放行,灵珠子此时正满心牵挂着戚妜的安危,也没多细问对方关于荧惑的事便立刻动身去了栖霞山。


    时值天泛霜白,朝暮林中一片浓雾稠朦,树影沉沉如无数幽魂聚集。


    灵珠子赶到光蔚宫时,发现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侍从,到处都是副死气沉沉的清寂模样。


    他心中顿时升起浓烈的不祥预感,同时快步来到正殿寻找,直到在□□院那棵红枫树下找到了正捧着手里混天绫发呆的斓彩。


    她似乎是遭受了什么极大的打击,整个人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双眼空洞无神,完全一副被抽走了魂魄的可悲模样。清瘦的脊背微微弯着,手里不断抚摸着那条鲜红灵绸,将它贴在自己脸上,试图寻找到一点残存的温度。


    “上主。”灵珠子轻轻靠近对方,“发生什么事了,戚妜呢?”


    听到他的声音,斓彩迟钝地反应许久才回过神,目光却并未清明多少:“少统领……?”她看起来很迷茫,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灵珠子简单说明自己刚才在天牢里发生的事,接着便看到斓彩似乎是被自己的某句话瞬间击中,同时一把伸手掐住他的手臂,用力到手指发白,浑身颤抖。


    “你此话当真吗?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是因为帝赦元尊的安排才与戚妜来往密切的?”斓彩急切地望着他,像是望着什么唯一的救命稻草,眼里涌出无数悲哀又充满希冀的薄弱亮光。


    灵珠子忍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尖锐痛楚,一动不动回答:“是。我与戚妜相识来往,倾心于她,皆是出自我本心,绝无任何外力刻意指引。”


    他态度冷静,语气极为认真,眼里更是没有半点闪躲与虚伪之意。


    如此纯粹,如此美好。


    斓彩突然整个松懈下来,将混天绫抱在怀里,眼泪混着淡红的血色一点点从眼眶里涌出来:“太好了……太好了,至少你是不知情的。至少你给她的爱是干干净净的。”


    “上主,到底出什么事了?”灵珠子越来越意识到在自己被关天牢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斓彩将脸埋进混天绫里痛苦呜咽出声。


    片刻后,她抬起头,将所有告诉过戚妜的真相再次断断续续重复一遍。


    在灵珠子满脸难以置信的愕然中,她继续说:“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也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原谅我。如果我早晚都要像白泽那样被灭口,倒不如让她动手。这样也许还能让她心里的怨恨少一点……”


    听到帝赦元尊下□□有变,必须即刻抹杀作为知情者的白泽以控制局面的时候,斓彩就立刻意识到,下一个将要被抹杀的人就是她自己。


    毕竟作为戚妜的养母,她是除帝赦和白泽之外唯一对所有事都知情的人。


    这位看似温和大爱,宝相庄严的太若灵族至高领袖,从始至终想要维护的都只是他自己的地位与统治而已。所以他才会如此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唤醒红莲以威慑各族。


    至于战争结束后的平和与万民安定,对他而言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顺带装饰罢了。


    任何会威胁到他计划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铲除。


    灵珠子沉默听完,好一阵出神后才语气淡薄的评价道:“您这样想是很自私的。她一直尊敬您为她的阿母,毫无防备的依赖了您数百年。就算骤然知晓自己真实来历,以她的个性,又怎会立刻便对您动杀心。您这样一心求死,不做任何解释您心中真实感受的行为,只会让她更难过。”


    斓彩闭上眼睛:“你说得对,我的确自私,更懦弱。”


    自私地想要和戚妜成为真正的母女,如平常亲人那般相依为命,却又懦弱的不敢反抗帝赦元尊的命令与操控。


    自私地想要靠近那天上清美高遥的月亮,却又懦弱的不敢表明自己心意。


    自私地想要以死偿还自己的罪孽,却又懦弱的不敢向她坦白,明明逼迫了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是帝赦元尊。明明在自己心里,她早已是自己真正的女儿


    戚妜丢下混天绫离开的时候,斓彩几乎恐慌到极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狼狈不堪地朝她喊了些什么,有没有说出哪怕分毫的斑驳真心。


    她只觉得,戚妜离开时的身影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司夜之神夙辰。


    决绝到让她根本不敢去挽留。


    千年前的红莲业火焚烧天地,将尚未成型的她从云端拉扯下来。从此,她便和自己破破烂烂的真身一样,永远被禁锢在这片朝暮林里不得自由,也被禁锢在自己的优柔寡断里,最终落得如此结局。


    “我不敢请求她的原谅,更不配得到她的原谅。”斓彩说着,转头看向灵珠子,“但你不一样。你对戚妜是真心实意的,也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对她没有任何谋求算计的人。”


    “我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来。而我受制于曾被红莲业火毁坏过的真身,无法离开这片朝暮林。所以我想请求你……”


    她说着,将怀里的混天绫递到灵珠子手上:“我想请求你去找到她,去保护她。让她明白这世界上有人是真心爱她,她更是最值得被真挚相待的好孩子。我想……将她托付给你,请你帮她找到能够从红莲契约里解脱出来的办法,让她从此能够自由,不再被自己的命运与身世所困扰。”


    “而我会从此化作覆盖于这世间的每一次朝霞与暮晖,在每天的清晨和傍晚短暂看看她,就足够了。”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灵珠子正想问缘由,却发现斓彩的指尖正在逐渐泛起诡异的透明。


    “上主?”


    “戚妜离开后没多久,帝赦元尊就来了。”


    斓彩很慢很慢地解释:“他原本是来找戚妜,想要从她身上知道更多关于涅火红莲的事情。他很在意为什么自己会失算,为什么戚妜没有成为红莲的养分,反而还安然无恙。”


    “他认为戚妜身上一定还有许多值得他利用的秘密。所以,他想让我把戚妜叫回来,就像以前那样继续用长辈和亲人的身份欺骗她。”


    “但我告诉他,我已经把所有真相都坦白给戚妜,他再也别想利用她去做任何事。所以帝赦元尊将我的凝魄珠取走,我也很快就会神形俱灭,化作这片朝暮林的养分。”


    斓彩指了指面前的红枫树。


    那些深色的粗壮树根已经慢慢生长到了她散乱的裙摆边,随时准备将她彻底吞噬进去。


    她衣衫鲜艳,坐在树下像是一个由花和梦堆叠起来的幻觉,风一吹就会彻底销散了。


    “灵珠子,我方才说的请求,你会答应我吗?”斓彩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他点头:“会。我会尽我一切心力去帮她重获自由。”


    “如果做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尝试,一直寻找,直到我达成誓约为止。”


    “这可是你说的。”


    她垂眸笑起来,却又再度抬头,指尖捻起身体里还未流失的最后一点神力化作一道魂印,直指对方眉心间。


    光芒散去,一颗鲜艳赤红的朱砂痣烙印在灵珠子眉心处。他能清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也被同时浸刻进了自己的魂魄里。


    “我把你的誓言化作魂印藏进你的魂魄根本里。这是会跟随你一生的誓约,即使你有朝一日因寿数耗尽而步入轮回也不会消失。只要你还是你,那么你就一定会背负着这个魂印,没有任何选择可言。”斓彩垂下手。


    她的手正在急速枯萎,透明,连仅剩的微末生命力也在消失。仅仅须臾间,这种可怕的衰亡就来到她脸上。


    “就像你所说,我到底还是自私的,无法就这么相信你的话。”


    “毕竟你和我一样,也受到很深的限制。”


    “我曾因救命天恩而选择一直尊视帝赦为父。而你是曜家家主,火行军的统领,是同样发誓过会效忠帝赦,守卫太若灵族的人。你一生的信仰,你的家族,都是在为了保护这片土地和这族民而战。”


    “但戚妜已经不是了。她有足够的理由和心境去痛恨这里的一切,尤其是你们家族世代尽忠的君主。”


    “所以,我不会再让你像我一样被恩情或责任左右,甚至在将来有一天,被迫拿起武器指向她。”


    “我对你的这道魂印将会永远束缚你,让你无法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若有朝一日,你真被帝赦逼迫着妥协,为了你的家族也好,责任也好,而选择与她兵戎相见……”


    斓彩轻叹一口气:“那你一定会被我设下的这道魂印所折磨,并由此承受魂魄自噬之苦,直至你三魂七魄尽数灭亡,永不超生。”


    灵珠子静静听完她的话,对于这魂印所代表的恐怖意义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或退缩的意思,反而说一句:“多谢上主。”


    她的这道魂印,既是束缚,也是庇护。魂印令他不能对戚妜刀剑相向,也给了他一个脱离自己忠君使命的理由,不必再为难。


    “去找她吧,趁一切都还来得及。”斓彩说着,半透明的枯萎身躯轻轻颤抖一下。树根密密麻麻攀爬到她胸口处。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最后说。


    “待我彻底化作养分后,我的血肉会将朝暮林染做一片鲜红。从此天上人间都只会出现戚妜最喜欢的红霞。我也算是能再看看她,再看看她……”


    朝暮林的风依旧呼啸不停。


    灵珠子看着面前已经被完全裹进枫树里的霞光女神,最终拿起手里的混天绫,独自起身离开了这座空荡无比的宫殿。


    他猜测了一切戚妜也许会去的地方。


    首先是红莲所在的净焰圣地。


    然而这里并没有那个红衣少年和戚妜的身影。


    接着他又去了千禧城的其他地方,一个一个仔细找过去却始终没有找到。


    周围到处是撑伞抱花的来往生灵。他们彼此结伴着,笑闹着从灵珠子身旁走过。那些花的艳,衣群的鲜丽,配饰的叮当晃动,全都如流水般相互交织着。


    满目的繁华热闹,生机勃勃。


    而唯独灵珠子找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像是被抛弃那样孤独站在街道中间,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视线总是忍不住追寻着每一抹突兀闯入眼中的大红色,却又一次次失望而归。


    不知不自觉间,他回到了曜家,停在那扇熟悉无比的大门前。


    门口站着的陌生守卫见了他,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怯怯道一句“家主”后便急急忙忙缩回门里,说是去请文晔当家过来。


    眼见守卫已被更换,灵珠子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关于自己家中发生的变故。


    他径直走进去,来到正闹作一团的宗族祠堂门前,目光冷冷地审视着那些正齐刷刷回头看着他的,本该是他同属一家的血亲。


    那些眼睛里有惊讶,有茫然,有心虚和不知所措。


    以及文晔眼里浓烈到再也无法隐藏的深刻恨意。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衣少年,短暂愣神后,好像看到了什么阴魂不散的恶鬼。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扭曲出一种格外阴暗的表情,简直目眦欲裂:“你不应该在这里!圣尊已经下令将你关入天牢,你不应该再出来!”


    “是么?”灵珠子淡淡扫视过他们,目光落在那已经腾空出来的祠牌位置上,一眼便轻易看出原本被放在正中间位的祠牌被替换过,父亲的名字不见了。


    “交出来。”他侧视着文晔开口。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不容拒绝的压抑。


    文晔怒不可遏地咬住牙齿,声音几乎是从缝隙里被挤出来:“你不可能从天牢里出来……”


    “但我已经在这里了。”灵珠子没打算和他废话,仍旧神情冷淡地命令,“最后一遍,交出来。”


    “我铱椛不会把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


    文晔话音未落,灵珠子手中忽然神光骤现。红缨枪出现在他手里,被他握住枪.身朝对方动作利落地一扫。


    伴随着清晰地骨骼断裂声与惨叫,文晔立刻跪跌在他面前,脸色苍白着冷汗直冒,眼中又是嫉恨又是震惊。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如此直接到连接口都懒得找,便毫不犹豫朝同族亲人动手。


    这在曜家算是犯了大忌。


    手里的枪剑永远只能对着外部的敌人,这是家训之一。


    周围顿时惊慌失措着乱作一团,还有人甚至叫来了外面的守卫想要自保。


    然而守卫却纷纷停留在门外,不敢对里面的灵珠子有任何动作。


    灵珠子也根本懒得理这群人。他抬手将红缨枪尖抵在文晔咽喉处,只差一线便可削断他的头颅。


    他一身白衣如同从冰雪中化形而来,而脸上表情与语调却比冰雪还要冷漠:“下次断掉的就不是腿了。交出来。”


    察觉到他此刻应该是心情极为烦躁,甚至是在因为某些事而感到相当焦虑,文晔咬牙坚持着还想抵抗。


    但面前少年容色冷峻,眸色深寒的模样,让他想起即将被激怒的狼,锋利的獠牙正带着致命杀意紧贴在他脖颈上。


    还在他恍神的时候,一旁最先被这场景吓坏的年轻小厮忍不住哆嗦着主动坦白:“老统领的祠牌被……下令扔掉了。不过,我捡了回来。”说着,他又弓着身子走上前,颤抖着从紧攥在手的布包里摸出还沾着灰的祠牌。


    已经被毁坏成了几块残片。


    灵珠子注视着那些碎片几秒,然后挪回视线,一言不发的将红缨枪从文晔咽喉出收回来:“这是你做的,对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没错,是我毁掉了你父亲的祠牌。要不是他……”


    “哪只手?”他继续问。


    周围的人表情看上去更惊恐了,连文晔也变了脸色:“你想做什么?”


    “既不想说,那就全都废掉。”灵珠子说完,再度执起红缨枪。雪亮枪尖灵如游蛇,精准挑断了文晔双手的经脉。


    他惨叫着抽搐倒在地上,整个人痛苦不堪地挣扎着,双手随之痉挛变形,眼睛还在恨恨盯着少年:“灵珠子!你真有骨气就即刻杀了我!”


    “可比起死,你更害怕成为一个什么都做不成的废人。”灵珠子云淡风轻地拆穿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对方,“就像你现在这样。”


    文晔的表情瞬间扭曲到了极点,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疯狂吼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灵珠子!”


    “我诅咒你最终会和我一样,一生不得所求,也不得所愿!”


    灵珠子轻轻压下眉尖。


    混天绫滑过他的手背,鲜红如血。有一瞬间,他甚至真以为那是血的触感,只是分不清究竟来自于哪里。


    “我诅咒你一定会和我一样,在所有最深的怨恨与遗憾里死去!”


    有风刮过祠堂,收紧成如同哀鸣的呜咽声。


    灵珠子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对屋外的守卫说:“拉出去,丢到街上。从此以后,他不再是曜家的族人。”


    “至于其他跟随参与者。”他看着周围正拼命朝自己磕头求饶的人,清寒眼眸中划过一丝明显的厌恶,面色不变道,“就从门口开始,跪着磕头到火行军本营去,向所有以命相搏来保护你们的将士认罪。”


    说完,满屋尖叫着的男男女女全被守卫拖出去,绑住双手按在门口地上,催促赶紧依令磕头跪行。剩下一些从未选择过与文晔同流合污的旁系亲族安静看着这一切,心中纷纷松了口气。


    “先散了吧,劳烦各位被文晔叫过来看这一出闹剧。”灵珠子说。


    “家主言重了。”


    料理完这一切,灵珠子重新将目光放回那几块已经四分五裂的祠牌碎片上,忽然觉得一种没有名头的沉重感正不断向他压来。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宗族祠祭这类虚礼不用在意,他能陪着母亲安眠于槐奚便很好。可不知道为何,灵珠子还是觉得很累,好像自己的某个部分也和这块祠牌一样,就要四分五裂了。


    一道清澈铃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然回头,没有看到任何人,顿时便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出现了幻觉而已。


    混天绫温驯地包裹住他。


    灵珠子摸了摸那片冰软红绸,简单交代过总管几句便再度离开,准备继续去寻找戚妜的下落。


    正在这时,一道刺眼神光从千禧城外不远处陡然升起。热浪铺天盖地而来,滚滚浓烟遮蔽了天空。而在那烟与云的背后,整个苍穹逐渐开始发生变化。


    白昼的光线暗淡下去却又不至于完全熄灭,星辰与皓月同时出现在面前,洒下一层粘稠灰光笼罩在整个太若灵族的疆域之上。


    世界不再是昼夜分明的,晨昏之间的界限再度被打破,万事万物被吞没进那远古洪荒般的混沌里。


    银河在天空中闪闪发亮,灿烂光辉不似平常那般瑰丽温柔,反而充满奇诡的混乱感。


    有人将太若灵族边境的上古禁制打开了,新神族正全力朝千禧城攻占过来,带起足以撼动天地的强烈冲击。


    在那片神光最为强烈刺眼的中央,灵珠子隐约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须发全白,仙风道骨的老者。他手执拂尘,端坐在仙鹤背上,目光垂视着这片已然纷乱不堪的下界,像是在找什么。


    不多时,老者的目光就停顿住了。


    他在一片四散奔逃的人海里,看到了那个身绕红绸,手执红缨枪的白衣少年。看到他正一步步迎光而来,穿过那些哀叫惊慌的生灵,坚定不移地朝已经压境而来的新神族军队走来。


    周围成千上万的面孔上挂满了不知所措与惊恐畏惧,如同一团杂闹的鬼影。唯独这个少年看起来既平静又决绝,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拦截在整个新神族军队与千禧城之间的,只有他自己一人。


    也或许,他已经意识到了,但仍旧选择这么做。


    这番勇气让老者心中微动,旋即浅浅掐指验算一番,然后立刻明白过来眼前少年的身份。


    太若灵族有两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的天赐贵星。


    一个有着皇族血脉,却抱着不知名的目的,亲手为他们打开了这边境处的上古禁制。


    一个则单枪匹马,守卫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城门前,明知不可胜也毫不动摇。


    真是像极了一双阴阳鱼的黑白两面。


    老者看着白衣少年的身影,忽然有些好奇,他此刻正在想什么呢?


    会想什么呢?


    灵珠子抬头望着天空,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的只有两个画面:


    是文晔最后对他的发疯诅咒——“我诅咒你最终会和我一样,一生不得所求,也不得所愿!我诅咒你一定会和我一样,在所有最深的怨恨与遗憾里死去!”


    是在曾经失去父兄,再无至亲之后,那无数个噩梦里有个声音拷问过他——“你会害怕吗?”


    满天威严神灵正怒目而视向他,手中法器运转,神辉熠熠。


    “当你眼前尽是想要取你性命的敌人时,当你已经只剩自己孤军奋战时,你会害怕吗?”


    被视为长辈的霖翁背叛与指认。


    被尊为君主的帝赦冤判与默认放弃。


    被文晔与族内其他亲眷诅咒与无数次暗地祈祷,最好明天就能死在战场上。


    双亲的祠牌破碎在地上,沾满灰尘。


    “而到了那一刻,你又会为了什么而举起手里的枪与剑?”


    混天绫随风而起,映出大片红霞挥洒开。


    他好像又看见了朝暮林里,身穿红衣,笑容明艳美丽的少女。那道曾在最困苦时刻照亮他头顶天空的霞光,成就是那样真切的出现在他身边。


    “如果天下一直太平,红莲会不再抽取你的灵识么?”他曾经这么问。


    而戚妜则回答:“是这样。”毕竟与红莲约定过的交换不可改变。


    “那从此以后,我会为你守着太若灵族八方边境,求取你能获得一世安宁。”


    灵珠子闭上眼睛。他想,这就是他现在站在这里的唯一意义了。


    第七十七章、复仇


    她从莲花里醒来, 周围是轻柔微凉的风,鼻尖上还趴着一只小小的焰花精灵,和她一样在打盹。空气里满是冷雅清幽的莲花香, 从头到脚沾了她一身。


    阳光温柔和煦,暖暖笼罩着她。


    这样过于惬意的场景让戚妜有些发愣, 完全回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又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稍一动弹, 这才感觉到发顶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挪开了。转过头时,她的目光瞥见红莲正好收回手。


    “我睡着了?”戚妜有点难以置信。她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 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重新变得干爽洁净,手指上也不带一点泥泞尘埃。


    脚踝处有什么东西挠得她痒痒的。戚妜下意识缩了缩, 发现那些是莲花中央的须蕊。


    “没睡太久。”红莲回答, 然后问, “感觉好些了么?”


    戚妜没有做声,她的思绪又回到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里去了。这种悲痛与无法释怀的怒火正扎根在她所有美好的回忆里,拼命汲取着她曾经最珍视的东西作为养分,不断不断地扩大开来。


    她有一种感觉, 如果再不做点什么, 她就会被这种噬人的折磨吞吃得一点渣滓都不剩。


    于是,戚妜调整姿势跪坐在红莲面前, 抬头望向对方的眼睛:“我想和你再做一个交换。”


    红莲神色微敛地凝视着她。那双深金色的眼睛, 承载着比太阳还有灿烂夺目的色彩, 却总是让人无法感到任何明快,反而只会联想到群星已经隐没的破晓天空。


    清寂遥远的深邃。


    戚妜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脸上表情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这让她自己都有点惊讶, 她以为她会变得格外憔悴又癫狂。


    “你说过,如果我想好了要去找谁结束我的痛苦, 那你就会为我实现愿望。现在这个承诺还作数吗?”


    红莲笑了起来:“当然。”


    “那么,我的愿望是,我想杀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戚妜说完,稍微停顿一下,眼神变得更加凌厉坚定,“我想杀了帝赦元尊。”


    “许这个愿望是已经彻底想好,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是。我已经决定,不会改变。并且这次也一样,我自愿献上我的灵识作为交换。”


    “那好。”


    完全没有任何预想中的犹豫或推拒,红莲直接很利落便答应下来,干脆得让戚妜都有些不可置信。


    “你……答应了?”戚妜睁大眼睛,声音不自觉放轻下来。


    红莲站起身,陡然外释开的金红神力正源源不断缭绕在他周身,眉心莲纹鲜红若血,凤眼灿金灼灼。


    刹那间,整个莲海空间都在他周围被不断扭曲,无数朵神火从莲花中央升腾起来,化作万道焰流呼啸奔腾。方才还温和宜人的花海美景,转瞬间变为一片业火燃烧成的无间地狱。


    而面前的红衣少年则在这沸腾滔天的神力旋涡中,逐渐变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虚影,转而露出原本的莲花真身。


    那朵曾经在映果镜里,被她亲眼见证过的涅火红莲。


    那团能够燃尽世间一切的劫末之火。


    此刻全都真实无比地展现在她面前。


    “我接受你的条件,也给出我的行动。”红莲开口,声音直接穿透戚妜的身躯,清晰无比地回荡她灵魂里。


    “被你仇视与憎恶的生灵,你将亲眼见证他的毁灭。”


    戚妜浑身一颤,来不及多想便伸手穿过那些正沸腾不已的神火,抓住了面前少年虚影的手臂:“等一下……”


    她说:“我想要亲手杀了他,而不只是在一旁见证那么轻易。”


    听完她的话后,红莲再度笑起来,似乎是颇为喜欢她此刻话语里的锋芒尖锐。


    他很快抬起手,掌心向上,仿佛一个邀请的动作:“那么,如你所愿。”


    戚妜咬紧牙,不带任何犹豫便将手放上去。


    大团神火瞬间吞没了她,源源不断的力量被灌注到她身体里,将她原本清黑的瞳色焚烧成一片冰凉金黄。


    鲜红莲纹波澜着迅速爬上她的眼尾,烙印在她原本白净的肌肤上,深浓艳烈的色彩微微发着光,眉心开出一朵妍丽莲花印。


    红莲的声音再次响起,似耳畔,似心底:“现在,我就是你,你亦是我。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世间无人可拦。”


    紫焰尖枪自火海中显形而出,静静悬浮在她面前。金红焰华缭绕交织成一簇簇怒放的火莲花缠绕其上。


    戚妜似有所感地摸了摸自己眉心间的印记,终于问了出那个一直困扰在她心里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明明他完全不需要这么做,只管按照一开始达成的交易条件那样,直接取走她的灵识就好。


    这么问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几个梦,零散又模糊,但都是和红莲有关的。


    她隐约能猜到,那些可能是自己曾经还在寰玄珠里的记忆,但距离完整回想起来还相差甚远。因此对于红莲这样纵容帮衬自己的举动,戚妜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正思考着,红莲已经给出了回答,语气却清清淡淡得听不出一点真实情绪:“过去万万年间,我只会被动顺应祈愿才苏醒入世。这样无聊的日子过久了,也想自己去外界看看。你上次记忆里的世界就挺不错。”


    他说的是他们一起在戚妜回忆里闲逛的时候。红莲所看到的,都是她过往数百年里的经历。


    一切都是虚妄。


    想到这里,戚妜顿时感到心口涌出阵阵闷痛。


    也许是此时一体同心的状态,红莲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你还是想哭么?”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变得更轻了,但却不像刚才那么毫无感情,而是微微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迟疑。


    “不。”戚妜摇头。怒火驱使着她握住面前的紫焰尖枪,火莲花热烈地开遍她的手臂与肩膀。


    “我已经哭够了。”她说,语气仍旧是颤抖的,“现在我要去让造成这一切的人付出该有的代价。”


    火焰旋舞成漫天赤金花海,不断扩散升腾,将漫天青云染透成触目惊心的绯红,尔后又气势恢宏地朝寰尘太清宫碾压而来。


    天空仿佛在一瞬间被点燃了,血色阴影撕开半边苍穹疯狂涌入。


    这前所未有的异象,令所有宫殿外的仙侍们都忍不住驻足观看,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捧着各种需要送去的东西。


    短暂失神片刻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压迫感让他们接连惊慌起来,相互推搡尖叫着四处逃亡,遍地是被胡乱丢弃的鲜花灵植,宝石玉器。清脆声响混杂着人们高声疾呼的害怕声音,整个铱椛宫殿外混乱一片。


    守卫军们迅速集结起来,列队森严地镇守在寰尘太清宫的各个方位,准备迎接新神族的入侵。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来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鲜烈红衣,容相极为明艳灵俏的少女。


    “栖霞神女?”为首的士兵面露惊愕地望着面前的戚妜,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对方身上那种完全陌生的狂乱神力波动让他不敢松懈:“不知神女阁下前来,可是有事?”


    “让开,我没打算为难你们。”戚妜的目光完全没放在这些人身上,只直直望着不远处的大殿正门口。细小的火莲花瓣缭绕在她指尖。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奇异,有着明显的重叠性。一半是她本身的少女清甜音色,一半是完全陌生的悦耳少年音。


    像是有两个不同的人在同步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他们惊诧地相互看了看,最后还是选择坚守职责,并越发毫不相让地拦截在她面前:“我们不知道神女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但若神女所言之意是会威胁圣尊安危,请恕末将等不能从命。”


    戚妜咬牙正欲再说什么,刚刚与她重叠的少年音色忽然又分离出来,自顾自说:“不必多劝,他们听不进去的。”


    她闭上眼睛。


    神火自掌心间蹿腾而起,顷刻间便呼啸扩散开,打乱了面前守卫军的阵型。光影明灭间,她已闪身离开原地,准备绕开这些人朝正殿直攻过去。


    却没想到,身后紧随处有微风异动,引得她立刻回头。锋利冰凉的长剑原本指向戚妜后背的心口要害处,被她察觉后抬手拦截。


    火焰在她手中团聚成红莲怒放开,转眼便将那把长剑熔毁成虚无。其他士兵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立刻围拢着朝她举起武器包剿靠近。


    戚妜见状,立刻反应极快地抬腿踢在面前那人胸甲处,将他击退到边缘,自己则顺势灵活空翻着跃地而起。


    神力释开的刹那间,她一身红衣在火焰里旋绽飞舞,足下开出一朵巨大的虚幻红莲花,将周围所有还在试图反抗的人全都震飞得七零八落。


    周围矗立万年不倒的镇灵柱轰然塌下,将尚有站立力气的几人全部压住不得脱身。他们张口欲喊,可吐出的只有包含痛苦的呻.吟与鲜血。


    戚妜收力落回地面,抬手召出紫焰尖枪,一步一步朝那高台之上的正殿走去。


    枪尖点在云石与琉璃做成的地面上,撞出一声尖锐脆音,尔后又随着戚妜的动作而慢慢划拉出一道极亮的焰痕不断蔓延。


    大门被轻易破开,她隔空对上帝赦那双浑浊无形的可怕眼睛。


    他看上去很惊讶,但并不是因为戚妜的到来,而是在惊讶她此刻的样子:“原来作为养分的灵识化身,你也能完全承载红莲的力量。”


    “不知道这次,你又向他交换了什么?他竟能如此帮你。”帝赦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语气缓慢而充满刻意挑中对方痛处的暗示,“这世上的所有优待与赐礼,都是需要你付出相应代价去交换的,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不用你操心。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也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戚妜握紧紫焰尖枪,眼神憎恨地紧盯着对方。帝赦听出当她说话时,红莲的声音也会同时响起,如同影子般跟随着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竟然能融合到一体同心。”帝赦语气微凝,旋即又笑起来,“本尊不察,原来这世间最好的容器竟早就在身边。真是可惜。本尊还以为,灵珠子真是最合适人选,想来应该也是你为了救他出来所编造的谎言罢了。”


    听到灵珠子的名字,戚妜心头猛地颤动起来。她还有一个最想要知道,却始终不敢开口的问题。


    帝赦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主动问:“怎么,都敢去紫金玄顶找你师父当面询问,也敢去向你阿母质问真相,却不敢问本尊有关灵珠子的事吗?”


    “你还真是在意极了他。”


    戚妜冷冷反驳:“我想问的事,我自己回去问清楚,只是不想再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而已。”


    话音未落,戚妜已经先发制人挥出一道金红焰流朝他扫去。火焰锋利如淬亮刀刃,将帝赦身后的宝座瞬间削平成两半,溅开的点点火星引燃周围垂拂着的层叠纱幔。


    杀神瞳下的一切皆是无处遁形的黑白线条,任凭对手速度再快也能被清晰捕捉到。


    察觉到帝赦是打算从身侧袭击,已经来不及转身的戚妜干脆松开紫焰尖枪,让其脱手后贴着手腕飞快旋转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挡下无数枚奇快无比的青蓝羽针。


    有剑锋自暗处刺来,直取她毫无防备的咽喉处。戚妜迅速调转紫焰尖枪横挡在前,剑尖刺中枪身莲纹,震开一阵让她感觉手臂发麻的冲击感。


    她近距离看到那双没有眼仁的眼睛,里面似乎涡动着一个蛮荒死寂的世界,随时准备将她吞下去的贪婪。


    神火自戚妜掌心间燃烧而起,顷刻间凝聚爆发开的神力让帝赦脸色微僵。伴随着一阵巨大轰鸣与火焰爆破声,整个正殿眨眼间便被摧毁了一半有余,连带着整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寰尘太清宫都开始簌簌颤抖起来。


    电光火石间,帝赦飞身跃开,稳稳降立于尚未倒塌的一根殿外立柱上。虽身上毫无损伤,但他心中却不禁暗自忖度,若是被刚才那一击打中心脉,怕是再难恢复。


    无数手持武器的守卫军从宫殿各处涌来,将残破宫殿团团包围住。


    然而从里面率先飞出来的却并不是戚妜的身影,而是一团灼热火光。帝赦眯起眼睛,望见紫焰尖枪飞旋着从殿内破阵而出,所过之处将刚集结起来的守卫军直接扫平,简直像是用快刀斩细线般毫不费力。


    下一刻,戚妜冲出火海自地面灵巧跃起,足尖踩上枪身轻一借力,同时伸手召回紫焰尖枪紧握在手,一道竖劈便捣毁了帝赦刚才所站的立柱。


    巨石炸响着崩塌开,两道神光自空中缠斗不休,直至天色不知何时间忽然变为混沌一片。金红与青蓝的色彩猛烈相撞,震荡开的余波强烈到几乎能将整个空间撕裂成两半。


    到处是密集漂浮的金红莲瓣,薄艳灼灼的柔软模样,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利器。在这长时间的打斗中,已经逐渐将帝赦身上割开许多肉眼可见的伤口。


    神火焚烧皮肉,阻止了伤势的愈合。帝赦看着面前的红衣少女,挥剑挡下紫焰尖枪的攻击,却感觉被一股强横力量洞穿身躯,手中宝剑也随之浮现出道道裂痕。


    那是燃烧在枪尖上的红莲业火,以被焚者的罪孽为食,不死不休。


    帝赦心中猛地一沉,旋即运起全力挑开面前的长.枪想要躲闪,却还是被业火捕获其中。


    灿烂复杂的神印纹路立刻在他脚下蔓延开,并徐徐化作一座莲花形的牢笼,准备将他彻底吞噬进去。帝赦迅速变回原形,试图以神力最顶峰状态的九首玄凤真身逃离禁锢。


    身披黑金凤羽的巨大玄凤尖啸着冲向戚妜,挣扎间竟真的有快要突破神纹囚.禁的迹象。


    意识到他的企图后,戚妜想都没想就将同样神力催化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唤出涅火红莲真身怒放于背后,带来足以撼动天地的狂暴光华。


    鲜红业火震天而起的瞬间,她听到红莲的声音清晰警告在耳畔:“如果你非要强行自己唤用我的真身,将会大量消耗你的灵识作为代价。你想要他偿还罪孽,接下来的可以交给我。”


    换而言之,他可以替戚妜杀了帝赦。


    但是戚妜仍旧咬牙坚持拒绝道:“不!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今天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罪魁祸首!”


    感受到那些沸腾在她心里的痛苦与强烈怨恨,红莲再度沉默下去。最终,他轻叹一气,选择了放任对方的疯狂行为。


    涅火红莲成型的一瞬间,九首玄凤也彻底从神印中挣脱出来。


    莲花与凤凰正面冲撞在一起的刹那,整个空间似乎都被震碎开。整个寰尘太清宫都被彻底穿透而过,开始轰隆着不断从天空坠落,并很快分崩离析成了一场漫天飘落的尘埃雨。


    黑色烟雾的背后,是熊熊燃烧着的明亮业火撕开了玄凤的羽翼。火种以帝赦的罪孽为土壤,不断发疯般地扩散着,化作无数火莲花开满他的全身。


    与此同时,灵识被大量消耗带来的极度虚弱感如同海潮包围住戚妜。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在越来越轻,周围的一切也在越来越远,直到黯淡的视野变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漆黑隧道。


    在光芒即将消失前的前一刻,她感觉自己被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轻轻接住,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冷甜莲花香。


    戚妜似是已经疲累到极点,正想阖上眼睫休息片刻,却感觉腰间一轻。那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佩不知怎的忽然断了绳索,直直朝地上掉落下去。


    “灵珠子……”


    她慌忙挣扎想要起身去捡那枚玉佩,只见天边升起一道亮白光柱,苍穹浩渺变换,日月同天而存。


    千禧城门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失守。


    戚妜似有所感地望向光芒出现的方向,先是呆愣住。旋即,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松开红莲的手,边念着灵珠子的名字,边朝城门口的白光来源处跌跌撞撞走去,几次三番差点摔倒在地上,还好被红莲及时扶住。


    “你需要回去调息静养。”他提醒。


    但戚妜只一言不发地摇摇头,用力站稳身体。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几乎已经和红莲一样冰凉了。


    这时,有两道颇为熟悉的身影从城门外很快靠近过来。隔着被狂风卷起的层层尘埃烟幕,戚妜认出他们是太阳金乌化身的明煌,以及斓彩默默爱慕多年的司夜之神,夙辰。


    除了以往在银河铺就朝霞和落日余晖的时候,这还是戚妜第一次正式见到这对掌管白天黑夜的双生神明。


    他们朝红莲抬手行礼。红莲则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也没有任何要回礼的意思。戚妜朦胧意识到,也许红莲存在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还要长许多。


    “帝赦元尊……”夙辰看着不远处已经崩塌成一片废墟的寰尘太清宫。


    红莲淡淡回道:“死了。”说完,他又补充,“你应该早就算到了才对。”


    夙辰很谦和地微微笑下:“但凡事还需亲眼确认才是最为稳妥。”


    “这就是那个女孩?”明煌看向戚妜,眼神中带着明显好奇。他的眼睛和红莲一样是极致灿烂的金色,看久了会有种视线被太阳灼伤的幻觉。


    戚妜别开眼睛,转朝同样也正安静望着她打量的夙辰:“灵珠子呢?”


    夙辰有点惊讶她会如此关心这个问题,但在垂眸看到那枚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的玉佩后,便了然地眨下眼睛:“他被太乙仙尊带回乾元山。如果你想见他的话,我可以为你带路。正好女娲始祖也一直想见你。”


    “想见……我?”戚妜迷茫地看着对方,“为什么?”


    “到了你便都知道了。随我来吧。”


    戚妜面露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面前这个仅仅只有数面薄缘的司夜之神,但又实在担心灵珠子的情况。


    正迟疑时,红莲忽然说:“想去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


    她诧异回头,没能从他脸上读出任何明显情绪,一时间竟有些失语。反倒是夙辰与明煌对他的话感觉非常惊讶,彼此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不再说话。


    “……多谢。”戚妜好半天回过神。


    “那就走吧。”


    他们很快离开千禧城去往乾元山。


    最后回望一眼自己从小长大的这片旧地,戚妜心中不由得泛出阵阵悲凉。这座往日有着完满无缺之城称号的太若灵族首府,如今也终于沦落成为了一片颓残。


    和她自身的经历真是很像。


    戚妜有点恍惚地收回视线,却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在叹息。


    也许是有风声吹过,也许是她自己无意间发出的。


    她有些分不清。


    直到许久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乾元山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洞天福地,水木明瑟的仙雅之境。


    “金光洞在山顶,这边走。”夙辰说着,略抬下手将森林里探出头来好奇张望的几只树灵挥退下去。


    戚妜跟在他身后朝前走。来到洞口等待仙童去传话时,她忍不住先开口问:“灵珠子他还好吗?”


    这回夙辰没有接话了。他转过头,黑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其中隐约可见悲怜的同情。


    她顿时睁大眼睛,手中更加用力地握住玉佩,直到感觉那温硬玉质嵌入肌骨,令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他……还活着吗?”


    空气寂静须臾。


    戚妜感觉自己的心也正在跟着这种寂静而渐渐熄灭下去。


    这时,仙童再次出来,行礼敬请各位入内:“始祖娘娘知道各位主神要来,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戚妜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麻木地跟在夙辰身后。


    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停顿住动作,身体摇晃一下,似乎是已经快要站不稳,却又立刻不顾一切地独自朝前跑去。


    短暂的白光炫目后,洞内逐渐展露出另一片开阔天地。


    她在那片宽广到似乎无边无垠的清静水域中,看到了一个身穿灰蓝长袍的白发老者。


    他双目轻阖,面容宁静,整个人稳稳悬浮在这面镜子般的水域上,周围是缭绕波澜的清朦雾气。而在雾气的更深处,戚妜看到了一个高大而恢弘的影子,隐隐绰绰得极为难以辨清真容。


    察觉到有外来者闯入,老者蓦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让戚妜想起了那些天真烂漫的孩童,都是一样的清澈明净,充满光亮。


    “仙尊。”夙辰和明煌随后走进来,朝对方点点头。


    太乙笑看向岸边的红衣少女:“寰玄珠诞育出的天生灵识,终于见到你了。”


    说完,他看到走到戚妜身后站定的红莲,眸光轻闪,旋即起身朝对方行了道礼。


    “灵珠子在哪儿?”戚妜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很僵硬了,几乎是努力挤出这句话。


    太乙闻言,略垂下眼睫,片刻后才轻轻叹息道:“作为太若灵族将领的这一世,他始终不得所愿,亦不得所求。”


    “千禧城门一战,他因本源神力耗尽而死。残损的魂魄若是就这样步入冥府轮回,只会在来世转生成神智残缺的痴儿,永不解脱。所以我将他剩下的魂魄收回来养入灵境中,等待来日修养如初。”


    神力耗尽而死……神力耗尽而死。


    明知不可得却非要为之,明知不可胜也绝不后退,直到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干净,只为了能多守住城门一刻。


    戚妜目光空洞地看着地面,听到夙辰忽然说:“他执念深重,也许是有什么在他看来,是远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不管怎么样都必须去保护。”


    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是指,他作为太若灵族将领的职责所在,因此必须保护这片疆域里的所有生灵,效忠他的君主?


    还是,另有其他?


    “我想见他。”戚妜看着自己手里的玉佩,漠然地发现那上面不知何时竟沾染上了丝丝血迹。她松开手,看到自己掌心间已经被掐出几道血痕,但自己却毫无所觉。


    是因为承受的痛苦太多,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失去感知能力,变作一团和千禧城一样的废墟了吗?


    可她却明明感觉有狂风正从自己身体里刮过,带来尖锐的哭啸,席卷了她一切情感,思维,将她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再次撕开一道极深的裂缝。


    血和泪的海洋正从里面决堤出来,将她由内而外的淹没窒息。


    她张嘴很想呼吸,却只发出一声分不清是不是哭泣的短促声音,整个人也随之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只能跪倒在岸边断断续续地哽咽。


    红莲垂眸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伸手轻放在她发顶。


    那些落在他袍摆上的眼泪,比业火还来得滚烫灼.人。


    他再次感到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她别再这样痛苦不堪的哭泣了。


    “他现在已经只是一缕残存灵魂,没有实体,也回答不了你任何问题了。”太乙有些不忍地回答。


    “……我要见他。”戚妜颤抖着坚持这么说道。


    太乙安静片刻,心叹这两人真是一模一样的执拗,于是只能点头同意。


    他转身扬起拂尘朝身后浩渺浓雾一挥。


    顿时,徘徊不定的斑斓虹雾立刻定住并迅速散开。整个空间都在不断变换重组,水域自动分流开,露出一条薄如透明的长桥来,另一端直通那抹终于现出真容的影子。


    一尊晶莹剔透,端庄雍容的巨大女神像。


    “恭请女娲始祖顺安。”太乙朝女神像俯首行礼。仿若水晶做成的神像慢慢睁开眼睛。


    那一刻,戚妜似乎看到这位大地之母的神魂已经从这尊彩石躯体中挣脱出来。


    她是那样庄严美丽,神圣而高大。她的气息无边无际,无处不在。她的身影越升越高,直到日月变为簪在她头顶的珠花,星河成为点缀她长发的束带,苍穹披盖在她肩上成为轻纱,彩虹化作轻系在她腰间的飘帛。


    世界在她的俯瞰下,竟变得如此幼嫩而渺小。


    “好久不见,红莲。”女娲笑着那个同样正望着自己的红衣少年。


    很快,她伸出手,将戚妜和红莲一起拉入进了一片星海灿烂的神秘灵境。


    戚妜再次睁眼时,看到身旁的红莲已经不再是一开始的少年模样,而是不知何时已经恢复本相。


    千层瓣蕊盛放而开的赤血莲花,燃烧着熊熊业火悬浮在宇宙间。


    他看上去几乎和女娲的神魂一样巨大。


    “这里是归元神境,所有生灵到了这里都会显出原型。”女娲温和解释着,同时将手中正微微发着光的一枚淡红宝珠递给戚妜。


    “这是……”


    “这是那孩子的魂魄。我将他养在这枚与你本体同源的昆元灵珠里,能够帮他早日复原。”


    戚妜小心翼翼接过那颗淡红宝珠,看到里面果然正栖息着一团小小的魂灵。


    女娲继续解释:“天地初开时,鸿蒙珠应运而生,后又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为寰玄珠,落入世间成为涅火红莲养料来源,又诞育出你。另一半为昆元灵珠,是唯一能帮灵珠子养护魂魄的存在。”


    “灵珠子……”她喃喃着对方的名字。


    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有眼泪从自己脸上滑过,掉进脚下的星海宇宙里,空旷得没有带来半点涟漪。


    她看到槐奚的篝火就此熄灭成一地冷彻残灰。


    朱诞月节的欢喧寂静成一碰就碎的幻象。


    朝暮林里再也开不出他们初见那日的瑰丽霞光。


    一切都在凝固,都在后退,都在消失。


    只剩戚妜还独自站在这里,带着她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问题。


    为何要那样坚守在千禧城外呢?


    为何明知自己会迎来终灭的结局也不肯放弃呢?


    你这样坚持的理由里,可有几分是与她有关的呢?


    不。


    不对。


    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问的。


    她其实真正想问的只有一句:


    你爱我,可是如我爱你一般真心无暇吗?


    若你说是,那我便信。从此与你一起悠游自在,白首一生。


    可是她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戚妜咽下那股快要将她生生撕裂的痛苦。它们疯长着无处可去,扭曲到甚至开始滋生出隐秘的恨意来。


    “要等多久?”她问,“要多久他才能恢复如初。”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一千年,也许是两千年。”女娲回答。她的声音回荡在宇宙里,有种格外空灵的奇异:“也只有等到那时,他才能再次转世成人。”


    “那等他转世,他会记得我吗?”


    “不会。”


    戚妜默然许久,看上去已经对这个回答早有心理准备,于是又问:“那他会过得好吗?”


    “他会再次延续上一世的命格,成为护佑天下,护佑六界的英勇少年。”


    女娲说:“但在那时,他也会经历此生最大的劫难。”


    “什么劫难?”


    “一如今日在千禧城门处的境遇。未来的某一日,他同样会孤身一人挡在所有需要他保护的黎民百姓身前。”


    “那……他会平安度过这个劫难吗?”


    女娲不再说话,似乎对于这个问题也很没有把握。


    一想到今日同样的事,将来还会再发生在灵珠子身上,戚妜顿时战栗起来。


    她朝女娲请求:“我求求您,请始祖救救他,不要再让他生生世世都落得同样结局。我求求您救他……”


    “并非我不愿意。”女娲语气悲哀地回答,“只是灵珠子并非一般太若灵族的生灵。他的真身,其实是红莲花灵意识的一半。”


    戚妜睁大眼睛望着她,眼泪滑落而下:“什么?他和红莲……”她转头看着身旁的巨大红莲花。


    “当年帝赦元尊与我一战后,向红莲祈愿开放,并耗费半生修为将花灵分裂成两个。一个是红莲的本能自我,有其自诞生以来的全部记忆,不会主动入世,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只会顺应祈愿而行动。”


    “另一个便是灵珠子。”


    “灵珠子其实就是红莲的灵识自我,会有一切生灵都有的全部感情,会自己分辨善恶,做出行动。而这也是帝赦元尊最不愿意看到的。”


    “若等灵珠子继续成长起来,红莲将会有自行分辨善恶的能力。到时候他就会失去红莲这枚最强之棋,业火将会先把他焚烧成灰烬。”


    “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将红莲的本我与灵我分裂开,又将其中一半灵识送入轮回,抹去记忆,转生成人。”


    “只是凑巧的是,荧惑也在同时同刻诞生。所以帝赦元尊一直不能确定,他们两个到底哪个才是红莲一半的转世。”


    她想起来了——


    红莲曾说过:“你见过帝赦元尊的眼睛吗?”


    “当年他与女娲一战后,来唤醒我做了一件事。我烧了他的眼睛,这就是代价。”


    “他做了什么?”


    “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一个能帮他镇压万族,维护世代统领地位,最重要是能够足够听话的定局之棋。”


    “灵珠子就是他得到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女娲的话还在继续:“只是灵珠子并非天道自然诞生的生命,又有着极为特殊的双阳年,惊蛰丑时命格。所以,注定会有相同的劫难伴随着他每一世而来。若想彻底摆脱,唯有一个办法。”


    “怎么做?”她问。


    “重回本体。”女娲说着,声音越来越轻,似乎极为不忍,“只是,红莲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花灵意识。因此在修复魂魄重回本体后,想要让灵我与本我融合,就必须有一个主动放弃,然后同入轮回。”


    她说着,目光转向戚妜身后的涅火红莲花。


    第七十八章、囚笼


    宇宙在这一刻寂静得好像已经死去。


    戚妜愕然半晌, 眼中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希望光芒再次暗淡下去,彻底湮没成一地死灰。整个人动也不动地呆坐在原地,仿佛被抽干了生命的石头。


    她完全想不出, 自己还有什么能拿去和红莲做交换,让他愿意放弃自我意识的。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许久后, 戚妜再次慢慢低下头, 开口时的声音极是沙哑, 半点也听不出平日里的清甜活泼,满是被滚炭灼烧过的破碎:“多谢女娲始祖指点……”


    说完, 她转身又朝红莲拜了拜:“谢谢你几次出手相救,但我与你之前承诺过的交换不会改变。但求你能再宽限我两日, 我想在这里陪他最后一程。”


    红莲思考许久后, 最终答应下来:“可以。”


    这样就足够了。


    戚妜闭上眼睛, 再次朝他俯首跪拜下去。起身时,红莲的身影与女娲的影像都已经离开了归元神境。


    她捧着手里养护着心爱之人魂魄的宝珠,独自沉默地坐在这片寂静无边的宇宙里。


    要是她能和他一起融化在这里就好了。他们会彼此相依,彼此陪伴, 再没有任何外力能够将他们分开。


    要是能这样就太好了。


    她略带满足地躺下去, 放任自己沉没进身下的深深星海里。万千繁星装点着她悲凉又寂寞的梦境。


    梦里有个白衣乌发,面若好女的漂亮少年在等着她。


    她会问, 你爱我可是如我爱你一般真心无暇?


    那少年则会认真答, 我心悦你, 从来如此,绝不带半分利用或图谋。


    要是能这样就太好了。


    ……


    整整两日。


    戚妜深睡在归元神境里。红莲也静坐在莲海空间中,始终凝望着水面上的少女睡颜, 一言不发。


    直到第三日的太阳刚滚过云头,女娲的魂体忽然出现在莲海空间内, 提醒他时间已到,该做出选择了。


    红莲这才抬头看着面前的魂体,眼神冰凉锐利:“当年是你将寰玄珠取走的。”


    女娲并不否认:“的确如此。但我取走寰玄珠,也是为了让你从此不再参与到太若灵族与天下万族的斗争中。只是我不曾算到,那时寰玄珠已诞出先天灵识,导致那孩子被帝赦夺去,受尽锥心之苦。这是我的过错,我不会推卸,也一直在想能为她做点什么少以弥补。”


    “为什么?”


    闻言,大地之母温和地笑起来,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看着对方:“红莲。”


    “你为红莲,可燃业火,可焚罪孽。但已经失去一半魂魄的你可知,究竟何为罪孽?”


    红莲没有回答,只微微皱起眉尖凝视着她。


    “在以往的年岁里,你不曾入世,也不曾真心体会过什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历代太若灵族的领袖向你献祭,你是在顺应他们的祈愿而行动,所做一切并非是真正在清除世间罪孽。”


    “因为只是红莲本我这部分的你,不曾懂得。”


    “你不曾沾染世间红尘烦恼,不懂生者皆苦,不见万物心怀希望却又彼此杀戮的矛盾。你没有感受过六界众生的眼泪,不明白除了悲痛,喜悦也同样能让人流泪。这世间一切纷扰爱恨皆与你无关,你又怎会懂得业火应该为何而燃烧。”


    “太若灵族是曾经的万族之首,这是事实。我也非常坦诚地认可,它曾经的确是维护天地众生的庇护所。可它如今已经变得越来越贪心,像一头永不知足的饕餮,疯狂蚕食着他人的生机来维护自身的存在。”


    “圣尊不仁,以六界众生为刍狗,对其进行肆意掠夺与践踏。可他仍然能以献祭换来你的回应,令业火焚烧所有胆敢起义反抗的勇士。”


    “所以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夺取寰玄珠,让你远离这场纷争。”


    “而为了不让有心之人再次夺回它,重新将你带回战场,我本想在带走寰玄珠后,以全力将它暂时封印在归元神境,只等一切结束后再送回原地。这样太若灵族便彻底失去他们的最强之力。被压迫的其他各族才能有一线生机,反抗成功。”


    “可惜,千年前我与帝赦一战,终究没能全身而退,连寰玄珠也在那场争夺中被打碎成了九颗至宝灵珠。至今还有几颗下落不明。”


    “所以在补天以后,你本就因支天柱,炼五色石而元气大伤,还耗费了大量生命来夺取寰玄珠,又不断寻找它分散的碎片。现在的你,虚弱得已经只能以魂体的形式勉强存在了。”红莲点出她如今已经江河日下的境况。


    女娲却并不怎么在意地笑起来:“只要战事结束,天下万族可各自为安,互不打扰,我的子民能安居乐业,我自身的好坏并不那么重要。”


    “更何况,天生神族的生命非常非常漫长,甚至是没有尽头的。我作为母亲,总得要为我的孩子们做点什么。能够走进他们心里,切身感受到他们眼里的世界是何模样,品尝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我很高兴,也算是活得有意义了。”


    红莲默然片刻,像是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半晌后,他从原地起身:“走吧。”


    他和女娲一起离开了莲海空间,重新回到归元神境内。戚妜已经先一步醒过来等着他们了。


    见到他们来,戚妜朝他们恭敬行礼问安,并将灵珠子的魂魄还给了女娲,然后对红莲说:“请拿走您早就应该得到的东西吧。”


    红莲静静看着她好一阵,却并没有动手取走她的全部灵识,而是问:“你爱着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戚妜相当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道:“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喜欢的人恰好也能喜欢我,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幸福?


    红莲有点茫然地思索着这个过于陌生的词,发现自己的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类比的时刻。


    除了许久之前,那时他和灵珠子还没有被一分为二。他是有感知到情绪与情感,做出自我判断的能力的。


    而面前的红衣少女,还只是一团没有固定形体的混沌灵识,却误打误撞闯进自己的领域。


    她经常来陪伴自己,还会总是盯着他发呆。每次发现后,红莲也不觉得烦恼,只是微微笑着,伸手轻轻揉一下她的头顶。


    她靠在自己身边,偶尔拉住他衣袖的时候,自己心里的确会有一丝莫名难言的柔软感觉。


    但在失去灵珠子以后,只作为本我而存在的他,并不确定那是否就是幸福。


    于是,红莲再三考量后又问:“即使步入轮回后,他会不记得你也没有关系?”


    “是的。即使他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


    他静默良久,听到戚妜继续说:“何况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他能就此不记得我,也好。”


    莲花周围的火焰跳动几下,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困境。


    他不懂得这些话的真正意义。


    但他想要懂得。


    于是他问:“你很想让他脱离自己的命中劫难?”


    “是。”


    “既如此……”


    他说:“我可以答应你。”


    女娲有点惊讶地转过头,眼里浮现出许多难以辨认的情绪。


    戚妜则完全是迷茫地眨眨眼睛:“可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和你做交换了。”


    “我知道。”红莲说,“所以,这次换我来和你做交易,或者赌约。”


    火焰自星海里燃烧起来,将她轻轻托起到那朵热烈开放着的巨大红莲花面前。


    她听到对方对她说:“我会带走你的灵识,直到灵珠子的魂魄修复如初为止。这段时间,你会作为我本体真身的生机来源,就当做是你之前向我祈愿的代价。”


    “而我会同意融合,并从此作为他的一部分,随他共入轮回。”


    同意融和成为一部分。


    也就是说,作为本我的他将会自愿放弃这样的独立存在,让灵珠子能以完满姿态转世新生。


    戚妜不由得呆愣在原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和你一样,我也有格外想要明白并亲身体会到的东西,所以愿意。”


    “那……你要的,是什么条件?”


    “我要你成为我的眼睛,从此替我入世去看遍人间百态,去经历最极致的悲欢离合,感受所有的喜悦迷茫,品尝所有的真心与负心。”


    “我要你替我在人间重活一回。”


    “不过这还不够。你有记忆,便会心有牵挂。我要你交出所有的记忆,和他将来的转世一般,彻底忘记对方。”


    “当然,我也必须提醒你。因为你强行唤用我的真身,燃烧业火杀死帝赦,以致灵识耗损无法恢复。以你现在的状态,最多还能存续几千年。而到那时候,也许我与灵珠子才刚刚一同转世,或者才刚刚应劫归来。”


    戚妜听完,很快明白过来,声音很轻:“意思是,我最多只能亲眼看到他重回莲花化身而已,是吗?”


    “不。”红莲说,“我说过,我需要你和我做个交易,所以你得继续好好活下去才行。这次换我来替你延续生命。”


    女娲沉思数秒,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指,将你自己的本体生机来源融入到戚妜的魂魄里?”


    “正是这样。” 他微微点头,“我会将自身的莲心融合进你魂魄里。由此造成的缺失则让昆元灵珠代替,伴随我们一起转世下界。”


    “而昆元灵珠与寰玄珠本就是一分为二得来,用它做你们融合转世后的本体灵珠,成为莲花身的养分来源实在再合适不过。”女娲了然地点点头,但又有些犹豫,“可毕竟莲心是你们的核心,就这样分离出去,将来等你们重回莲花化身时,恐怕会有其他不可估量的问题。”


    红莲不以为意:“我已经决定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莲心是维持我们莲花身全部生机的命脉,它会成为你的心脏,养护你永远活下去。只要我们不死,你就不会死。相反,若是你受伤至魂魄损耗,我们也会在同时同刻受到同样伤害。”


    “莲心与本体之间,永远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想看看,你所说的幸福,你所说的爱,会不会在你们都已经不复当初之后,仍然存在。”


    ……


    哪吒还记得,自己是刚出生时便拜入太乙仙尊门下,又曾在乾元山潜心修行数年。


    在这弹指一挥的数年间,他曾见过一位总是蒙着面的姑娘三次。


    之所以会在几千年后的今天,还能有被想起来的清晰印象,是因为他总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一次,他是在自己生辰时遇到她。姑娘送了他一树红枫。


    哪吒问她可是师父之前收过的徒弟,为什么自己之前没见过她?


    红衣红裙的姑娘摇摇头,回答:“并非你所想那样。我只是来这里等人。”


    第二次,他问她可否有等到她要等的人。


    红衣红裙的姑娘还是摇摇头,回答:“有也没有。毕竟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哪吒感觉有些奇怪,又问:“你不是说他对你很重要,为何会不记得你?”


    姑娘笑了,可哪吒却本能觉得,她其实很悲伤:“世事如此而已。”


    “什么叫世事如此?”


    “意思是,万般故念终做旧,纵使相逢应不识。”


    她这个说法让哪吒有些不喜欢,于是颦起眉尖反驳道:“我可不会这样。”


    红衣姑娘侧过头。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比那些光辉更加明亮温柔,令人看不真切:“当真吗?”


    “当真。”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我执意于何事,那便是执意到底。”


    “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才行。”她笑了,眼睛弯弯的。


    第三次,是他结束修行,离开乾元山回陈塘关去的时候,她也一道来送他了。


    再后来是东海之祸,他以身殉义,从莲花里重塑身躯归来。


    他再没见过那个红衣红裙的姑娘,也不曾知晓她的姓名,就连那棵对方送他的红枫树也死了。


    但他记得对方说过的话。


    万般故念终做旧,纵使相逢应不识。


    哪吒记得,但一直不曾真正领会过这句话的意义。


    直到此刻,那颗遗失已久的玲珑莲心终于重回他体内。万念归一间,前世作为灵珠子的记忆也朝他纷至沓来,尽数恢复。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哪吒再度睁开眼,却仍然还沉陷在过往的记忆里。他看到那是在他自刎于陈塘关城门之下后,太乙将他的魂魄与灵珠带回到乾元山中。


    戚妜和几位古神以及青川君,都正在归元神境里等着他们。


    见到哪吒终于还是应劫毁去肉身,只剩灵珠留存,就像几千年前他死在千禧城门的时候一样。戚妜战栗着深吸口气,伸手接过那颗金红宝珠,捧在手中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夙辰垂眸看着她,温声安慰道:“你已经守了他几千年,从现在开始,换他来等你了。”


    “我们终究会遇到吗?”


    “你们终究会遇到。这是我在星象里看到过的,最清晰的未来。”


    她再次沉默片刻,蓦地微微笑下:“好。”说着,她将灵珠放进面前那朵燃烧着的巨大红莲花里,“那就,后会有期。”


    随着几位古神与太乙联手,灵珠与涅火红莲逐渐融合在一起。


    灿烂的净念莲火瞬间从红莲四周燃烧起来,将戚妜慢慢包围进去,分离出她所有的记忆与执念。


    然而她身是寰玄珠灵识,是涅火红莲的给养来源,即使是莲火也无法焚毁这些记忆。于是,太乙又将这些记忆化作一团透明的灵体,封存进那半边刻有灵珠子名字的玉佩中。


    金色莲心从花朵中分离出来,融入她眉心间,化作一抹艳色,成为她胸腔中的第一声心跳。


    红莲开,莲心落。


    命运的起点开始于这一声花开的轻响。


    从今往后,我心作你心。同生共死,魂魄相依,至终不离。


    而也是从此刻开始,他们将会天上人间,相忘千年,不见千年,错失千年。


    红衣的神女陨落人间,褪去伤痕累累的外壳,重新化作如刚从寰玄珠中诞生那般的婴儿,被重明神鸟化身的青川君轻轻抱进怀里。


    “那么,你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女娲神像温柔地看着那个熟睡的婴孩,那只蜷缩的小手如花瓣般光滑稚嫩。


    青川君看着她眉间艳红如枫的红莲印,沉思须臾后喃喃开口道:“红叶落风挽,丹色浓于秋。”


    “弟子想给她取名叫叶挽秋。”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仅仅只是说出口,平淡无比地落在空气里,就轻易在哪吒心中击起一阵刻骨悸动。


    朦胧间,他眼前的场景再次改变了。


    周围是在为他庆贺的神诞祭典,到处是热闹喧嚣,人影幢幢。


    一身白衣的叶挽秋跟着周围几个孩童们一起,手里各自捧着盏莲花灯,朝他眉眼含笑地走来,却又不带任何犹疑地路过他。


    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长发轻轻飘起,擦过了哪吒身上的红衣银甲。


    他忽然感觉心里有个地方被骤然间击溃开来。


    原来,这就是那句话的意思。


    纵使相逢应不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


    刹那间,从前世起直到现在,被积压了万年的无尽憾恨与痛苦也随着尽数恢复的记忆,从那颗分离已久的莲心里失控涌出,几乎将他摧毁成无数血淋淋的碎片。


    他想起自己还是红莲的时候,想起自己后来成为灵珠子的时候,想起自己在昆元灵珠里混沌不清的那些漫漫岁月。


    每一分每一毫,都空洞漫长得让人发疯,却又一层层毫不留情地重压在他的精神上,让活着都变作一种极致的折磨。


    他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次鼓动都是一声惨烈至极的哀嚎,来自于过去他被困在昆元灵珠里的无数个岁月。


    那是灵我与本我逐渐合二为一以后,不管是作为红莲的他,还是作为灵珠子的他都终于明白,每次他在看着那个红衣窈窕的少女身影时,心里总会涌出的莫名感情到底是什么。


    他在昆元灵珠里修养了许多年。


    一开始还是意识不清,五感未明的混沌状态,终日沉溺与他和戚妜的回忆里——不管是作为红莲的,还是作为灵珠子的。


    后来,他逐渐恢复了感知觉,一点一点重新成长起来,能够看到外界的一些东西,以及每个来看望他的人。


    可都没有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红色少女身影。


    她在哪儿呢?


    她是不是生气了?再也不要他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格外恐惧,想要从昆元灵珠里挣脱出去寻找她。


    可他做不到。


    尚未完全成型的神魂被禁锢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给养之地里,外形慢慢完整起来,内心却不断枯萎下去。


    他到底这样不生不死地熬了多久?


    哪吒自己也记不清了。


    直到在某一天清晨,他终于已经复原到能够从昆元灵珠里脱离而出,却仍旧不是完满无缺的姿态。


    他缺少一个形体,他的神魂即使将昆元灵珠整个吞并进去,也仍旧不算完全稳定。整日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后来,太乙天尊告诉他,是时候进入轮回去完成最后的复原了。


    灵珠转世,神魂修复,重回本体。


    再后来,他以莲花作身脱胎换骨,既是新生,也是重生。他所经历的每一天折磨与痛苦都是在提醒他,自己还有没有找寻回来的人,有一个等待了几千年需要遇见的人。


    “仙箬。”哪吒开口叫住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少女。


    过于熟悉的名字像是火焰灼烧在他的喉咙里,连喊出口的声音都是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


    白衣少女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清亮眼神里却是一片陌生:“你认识我?”


    她顿了顿,有点迷茫:“你是谁?”


    哪吒僵硬着站在原地。


    梦境里的所有色彩都在叶挽秋开口询问“你是谁”的那一瞬间,飞快变得枯萎,褪色,甚至不断崩塌下去。


    最后只剩他们两个面对面,站在这片死寂的暗色回忆里。


    从不为外界幻术蛊毒,疫疾寒热所困的莲花化身,如今却被困在自己前世的记忆,以及过去万年间那些求而不得到接近失控的疯狂与恐惧中。


    即使知道这些只是幻觉,是他过去万年执念的具象化,眼前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挣脱。


    那双清黑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没有任何温情可言,只有迷茫与警惕。这种可怕的陌生感成为了将哪吒从此困在这片噩梦里的牢笼。


    他想要再喊一次对方的名字,可喉咙却被收紧着。一切反应能力都被随着记忆而复苏的强烈情绪不断撕扯,淹没,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连哪吒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想要开口说什么,想得到求救还是求饶,亦或是两者都有。


    她站在那里,一身洁白,干净无尘的模样,像极了一株用白骨雕琢而出的兰花。


    是用他胸口处,被他自己亲手抽离出去的一截骨头。空荡的伤口至今还在血肉模糊,溃腐成疾。


    可她就那么冷眼旁观着站在一旁,既不微笑,也不说话。


    第七十九章、呼唤


    从九昭山回来的第十一天。


    哪吒还没醒。


    从回到神界那天起, 叶挽秋便一直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到现在。即使已经听过无数次宽慰他已经没事了,可心里总悬着放不下。


    清晨时分,她照例又去看了哪吒一次。


    眉目清妍昳丽的少年依旧安静躺在床上, 眼睫紧阖,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还明显透着股薄弱的病气。像是沾了水的琉璃莲花般, 精致而脆弱。


    铱椛  叶挽秋握着他的手静静坐了会儿, 然后便离开去了乾虚宫正殿。


    这几天她都留在神界,听着由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告诉她的, 关于她与哪吒前世的种种过往。


    今日已经是最后一部分。


    说是前世有些不准确,毕竟经历了轮回转世的只有哪吒。而她只是蜕变重生, 所以冥府孽镜台完全找不出她的前世, 因为她根本没有轮回过。


    她只是不记得了。


    曾经在太若灵族所经历过的一切记忆, 都已经被净念莲火给彻底剥离出去化作玉阴娘娘,为她背负起所有的不甘与痛苦,以至堕落成怨执,最后又毁灭于业火和得偿所愿的解脱里。


    因此, 当她如今再听到这些本该熟悉的前尘往事时, 叶挽秋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刻骨铭心的共鸣,也没有想起来任何回忆, 只觉得格外怅然。


    “所以, 我是在哪吒莲花化身那天就已经被爷爷带回百花深, 只是直到三百年前才苏醒?”她听完太乙的讲述问。


    “正是如此。”太乙点点头,继续解释,“因为红莲为你换了一颗心, 所以你又化作小女孩的模样,忘却所有前尘过往, 重新成长起来。这也是唯一能同时救下你与哪吒的办法。”


    “那爷爷之所以要我三百年内不许出百花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又问。


    夙辰放下茶杯颔首道:“因你身是寰玄珠灵识,而涅火红莲又是汲取寰玄珠力量生长的缘故。红莲之心即使能缓慢养护你,也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好在这几千年里,三太子本身也被昆元灵珠养护着。只要他不死,不管你受到什么样的伤害,都会慢慢好转起来。”


    “而之所以有这三百年的禁令,是因为你才苏醒,自身灵力与灵识都非常不稳定,极易出差错。所以女娲始祖就与青川君商量着,让他将你悉心养在百花深这处人间心脉之地,以人间灵气帮你稳固魂魄三百年,方能平安无事。”


    “且寰玄珠在碎裂开后,其中一颗落入地下,滋养建木神树应运而生。让你留在百花深建木树下修行也是最好的。”


    叶挽秋恍惚一下。这才明白,怪不得当初她被建木结界吸进去,看到那颗光华灿烂的宝珠时,会有种宛如回到母体怀抱的温暖感。


    “另外,之所以让你足不出户几百年,也是因为要暂且避开三太子的缘故。”明煌接着补充,“百花深内灵力充裕,最是能够掩盖你身上红莲之心的气息。否则,在你学会掩盖这股气息之前,一旦离开出去,你立刻就会被他发现。到时候就会很麻烦。”


    “毕竟你是寰玄珠灵识化形而来,与小红莲天生便是相互吸引的存在。”蔚黎也跟着解释道,“如今与你同源的昆元灵珠成为了他的本源灵珠,而他真身的红莲之心又成了你的心脏。再加上小红莲本就被缺失之症折磨了几千年,骤然和你遇到……很难想象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我们与青川君商议后,一致赞同,先让你在百花深修养三百年再慢慢接触外界。”太乙最后总结。


    她听完这些话,有种被过大信息量卡住思绪,一时间不得动弹的僵硬感,直到睁大眼睛呆住好一阵后才缓缓回神:“那……雪焰的来历又是?”


    “它是红莲送你的礼物。”夙辰回答。


    叶挽秋愣下,忽然回想起自己在通过晋神试炼后做过的那个梦——和哪吒相似又不同的少年,端坐于一片莲海中,祝贺她得偿所愿。


    “红莲是只会顺应祈愿而行动的本我。”


    梦里的红衣少年神,眉间一朵莲花印,安静看着她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他说:“你知道无论如何,我总会答应你的。你的祈愿就是对我的命令,一直如此。”


    “灵珠子是拥有一切自我感受的灵识自我,生而知事,生而有情。”


    自栖霞山中重伤得救醒来,灵珠子睁眼便望见那个明媚如霞光的少女。一眼便是一生,一生也是注定。


    因他是红莲的灵我化身,是他一切感情与自我的源头。早在叶挽秋还只是一团没有形体,却总爱依赖在他身边的灵识时,便已经萌芽而生。


    即使后来被帝赦元尊分离降世,抹去记忆,他仍然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时便心生悸动。


    “他们合二为一,重回圆满,即为哪吒。”


    是口吐人言的可怕祠庙在这么笑着说道,也是慈眉善目的月下仙人在这么笑着说道:“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叶挽秋终于明白了,这句预言是何意思。


    “那……和璆鸣共生的灵珠子又是怎么回事?他的执念,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叶挽秋有些恍惚地接着询问。


    “是在他死在千禧城破之时。”太乙叹口气,慢慢解释道,“他的一生正如文晔所诅咒那般,一生不得所求也不得所爱。就算是在耗尽神力而死时,也仍旧放不下想见你一面的执念。”


    “所以,他在临死前亲手取自己心血与残念,依附于刻有你名字的玉佩上,希望有朝一日这玉佩能代替他找到你。”


    “那玉佩的另一半封存着你曾经的记忆与情感。所以女娲始祖将它们放在一起,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它们相互了却心愿,圆满消散。却没想到,一千年前,这对玉佩被悬息盗走,落入人间从此分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听完这一切,格外怅然地坐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直到面前杯中茶水再也没有热气以后才开口询问:“九昭山……他和……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夙辰点头:“他们本为你与三太子过往的执念化身,最好的结局自然是愿解身消。”


    可回想起在九昭山时,她与灵珠子的最后一面,叶挽秋却感到无限愧疚。那时她心里除了哪吒的伤势,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也没来得及和他好好道别。


    似乎是看出她的情绪,太乙温声安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只等哪吒醒来就好。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可是……”她伸手摸了摸胸口,“在他伤势好转后,莲心又被取回我身上……真的没问题吗?那他的烈症是不是永远也消除不了?”


    “你们俩其实可以说是相互交换了一颗心。昆元灵珠与你一体同源,成为他的生机来源。而莲心也养护着你与他共生不死。”明煌笑着安慰,“取回莲心是为了让你活下去。若是让三太子自己选,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同意这点。”


    “可是……”


    “好啦好啦,别可是了。”蔚黎亲昵地伸手拉住她,“现在你好好的,小红莲也伤势恢复得差不多,我们就等着他醒过来就好。”


    她沉默片刻,最终点点头,不再说话。


    回到房间后,叶挽秋又静静陪了哪吒许久,直到传音铃里递来叶望夏的声音,说是这两日建木结界异动得有些奇怪。而青川君又在两日前,带着几个妖灵去了人间别的地方查探情况,所以只能找她回去看看。


    接着,叶望夏又犹豫着问:“三太子可醒了吗?”


    “还没有。”叶挽秋沉默半晌,叹口气,“我这就下界回家来。”


    说完以后,她起身叫来鹤童,嘱咐他照顾好哪吒:“如果他醒了,就立刻告诉我。”


    “主神请放心。”


    回到百花深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了建木树的情况,发现结界的确有被破坏的迹象。又问到家中妖灵今日有无特别情况发生,也没找到原因。


    不得已,叶挽秋只能暂且留在家里,以防不时有变故发生。


    晚间时分,她收到了一封信,是璆鸣写来的,请愿她一切安好。


    听叶望夏说,璆鸣从九昭山回来后,只短暂回了一趟北玄神山重铸结界,接着便来到了百花深,在这儿等了叶挽秋好几天。最后实在因为守护神山之职而不得不回到西域去。


    “他还挺有心,没等到你便特意写信过来问安。算算看,应该是他刚到北玄神山便送了这信过来。”叶望夏这么说,目光望着叶挽秋白净明艳的脸孔。


    叶挽秋提笔很快回了她与哪吒的近况,交给翠鸟带走:“他与灵珠子的残念共生几百年,对这些事上心也是情理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便安静垂眸看书,却又忍不住满脑子都是哪吒的事,半晌也翻不动一页,更看不进去上面写的什么。


    见此情景,叶望夏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心乱得很就别看了。让留冬陪你去外面走走,也好散心。”


    之前闷了七八天故意不见人,结果后来又是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叶挽秋,小狐狸早就被磨得没了脾气。听到二姐这么说,他主动拉了拉叶挽秋的衣袖,满眼期待:“阿姐,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沉默着思考片刻后,她点点头答应了。


    僰道城已经去过许多次,叶留冬担心她老是看这些熟悉的景象会觉得腻味,便带着她来到了几十里外的江油城。


    这座城镇似乎已经很古老了,脚下的石板路面忠诚地记载着无数消逝的岁月,两旁林立的白墙青瓦房屋明显是刚刚翻修过。翠嫩草叶从石头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招摇在艳阳光辉与微风中,黛色瓦檐遍布新鲜的青苔痕迹。


    叶挽秋顺着人潮与路面慢慢向前走着,看到岸边石栏上系着许多鲜红福带,绘着火焰莲花的旗帜以及各种彩色神像交错着不断出现。


    “这是在举行什么庆典吗?”她有点诧异。明明距离哪吒的生辰已经过去好几个月。


    叶留冬琢磨着还没回答,听到叶挽秋已经说:“去看看吧。”


    他张了张嘴,只能答应。


    越靠近人群聚集的地方,这种祭神庆典的气氛便越是浓厚。


    青石长街上奔跑嬉笑着好些孩子们,一眼望去几乎都是同样的打扮——丸子头,红衣裳,脖子或手腕上戴着一只金环,手里捧着几支粉白鲜妍的莲花与翠绿荷叶。


    大人们则在忙活着其他的事,打扫门市,清理神龛,看护着孩子们不让他们跑太远。沿途还有许多正在吃饭修整的神庙师傅们,他们有的穿着素净长袍,有的则穿着祭典用的奇特衣裳。对于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他们并没有多大反应,仿佛早就已经习惯。


    但仔细看去,这些人脸上又全都带着种不易察觉的淡淡愁绪,像是在集体担心着什么,连吃饭都很沉默。


    叶挽秋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面前显然是刚修葺一新的中坛元帅神庙:“这是要请新神像入驻?”


    “看起来是这样。”叶留冬张望一番,“阿姐要留下来看看吗?”


    她打量着周围的人,心里有些奇怪为何他们会如此面露忧愁,于是点头道:“我们去打听下。”


    说着,她很快走进那间规模可观的食肆里,要了一壶花茶和一些点心。


    最先端上来的是茶水,叶挽秋趁着小厮给他们倒茶的功夫,开口询问了外面的情况。


    小厮就着毛巾擦了把汗,颇有点无奈地开口:“小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最近咱们这座新神庙刚建好,眼看就剩最后一步却始终不顺,大家心里都慌着呢。”


    “出什么事了?”叶挽秋有点好奇。


    他沉默一下,眼睛瞄了瞄外面正坐着吃饭的师傅们,继而微微凑近叶挽秋轻声道:“原本在中坛元帅府修建好以后,这尊三太子的神像是几日前就该请进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办法成功,举办了再多祭典也没用,所以大家都很担心吧。”


    “不成功?”叶留冬没太明白对方的意思,“时间错过了?”


    “不是。”


    他摇摇头,说:“是因为三太子的神像不肯进驻到行宫里,试了很多种办法都不行。”


    闻言,叶留冬不可思议地看向叶挽秋。


    正想着,小厮又叹口气:“大家决定今晚再试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听出去打听的人说,不止咱们这地儿,其他有三太子庙的地方也是异象丛生。不知道是怎么了……”


    叶挽秋静静听着,垂下视线,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哪吒自从九昭山回来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所以人间一切供奉他的神庙都会跟着乱套。


    晨间时刻一过,祭典正式开始。


    叶挽秋站在人群里,看到那座披挂着鲜艳红绸的三太子神像正端立在莲台上,被数十个穿着铅灰道袍的人用红木古车拉着,在一片祝祷声与诵经声,在漫天灿烂光辉与莲花灯的照耀下,在无数福带与呼喊声中缓缓朝山顶的神庙前去。


    而在那之前,神像会先绕行整个古镇三圈,意为请三太子保佑此地无灾无恙,孩童平安康健。


    隔着层叠灯笼与红绸,叶挽秋看到那尊神像和现如今在人间广为流传的神话传说一样,都是极为年幼的孩童模样。稚嫩漂亮的面容上,眉眼低垂,呈现出一种过于宁静的慈悲。


    她与叶留冬一路跟着,看着。周围是人潮汹涌,鞭炮炸耳。


    她随着嘈杂涌动的人群被挤到前方,手里的莲花灯跟着晃了晃,整个人被神像的影子完全笼罩进去,耳边都是念诵着三太子请神咒以及中坛元帅宝诰咒文的声音。


    一千个声音在喊:“金光洞裹炼金光,玉虚奉命降陈塘……迫近三万八千恶阵,永镇天宫,一蕊莲花化妙相。”


    一万个声音在念:“灵珠降世,位镇先天。中营主宰,统辖神将……驱除妖魅,除魔擒怪。圣域翠屏,立庸奉祀。神威赫濯,求病霍然,福泽万民,圣恩广被……”[1]


    世人皆敬的三太子。


    他们都在呼喊请求这位少年神祇的庇护,一遍一遍虔诚念诵着他的无数个尊号。


    她深吸口气,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莲花灯,无意识地轻轻喊了句:“哪吒。”


    霎时,一缕冷甜的莲香转瞬即逝,牵引着她仰头。那条原本披挂在神像上的鲜艳红绸忽然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盖在了叶挽秋的头上,像是一个轻若无物的拥抱那样。


    紧接着,原本热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注视着这个被红绸遮掩的少女,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人费解的奇观。


    叶挽秋将那条红绸从头上取下来,交给了一旁朝她走来的庙祝先生,下意识朝身旁的神像望去。光影朦胧中的彩绘面容似乎也正在垂眸注视着她。


    庙祝先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蓦地笑了笑,然后朝大家说:“看来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将神像送进行宫里。”


    说完,周围的人立刻开始欢呼叫好,拉着载有神像的红木古车继续往前,开始准备上山路。


    而庙祝先生也在此刻回头,开口叫住了正打算退回人群后方的叶挽秋:“姑娘。”


    她应声抬起头,看到对方笑着对她说:“请和我们一同去神庙吧,姑娘。你身上仙缘不浅,是个很特殊的人。”


    特殊是指她刚刚恰好被神像上垂落的红绸盖住吗?


    可那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风,也许是时间,也许是其他原因。


    她只是恰好站在了神像的影子里。


    叶挽秋抿抿唇,蜷握着的手心里还残留着刚才那条红绸的柔冷触感。


    很奇特的感受,不像是一般红布会有的。甚至在被它裹住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有点像真正的混天绫。


    可当她再次看向那座神像时,却分明没有看到任何特别之处。


    心念微动间,她点点头,答应了对方:“好的。”


    沿着漫长的阶梯来到神庙脚下,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像是在顾忌着什么。按照那名小厮的说法,前两次每回到这里的时候,神像就再也无法被挪动分毫,于是这场入驻仪式就只能以失败告终。


    看起来有了之前的失败经历,大家都有些紧张。


    停滞片刻后,在庙祝先生的指挥下,所有人一起默契地将配合着,试图将神像请进行宫里。


    然而那种怪异的现象又出现了,任凭他们怎么努力,神像就是分毫未动,一丝一寸都不肯继续往前。


    叶挽秋站在一旁,听到周围人紧张又焦虑地轻声交谈着。看到神像原本宁静慈悲的面容在阴影的浸润下,变得和它的本质一样,完全是石头般的冷漠无情。


    屡次尝试无果后,庙祝先生抬手示意大家停下来,然后准确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叶挽秋的所在:“能请您帮个忙吗?”


    “我?”叶挽秋很诧异。


    她看向神像,意料之中地没有看到任何该有的神识光辉。这说明此时的神像仍旧只是普通的石雕而已,寄宿在它身上的神识尚未苏醒,所以这一次的仪式才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


    说这话时,她眼前又浮现出哪吒昏迷不醒的模样。


    “没关系。”他微笑着安慰道,“只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是什么?”她问。


    “请您在前带路。”庙祝先生回答,“我们似乎都没有办法让三太子回心转意了,所以,只有请您试一试。”


    叶留冬看向身旁的少女,发现她似乎是在回想什么。


    “毕竟你是寰玄珠灵识化形而来,与小红莲天生便是相互吸引的存在。”蔚黎的话再次出现在耳边,“如今与你同源的昆元灵珠成为了他的本源灵珠,而他真身的红莲之心又成了你的心脏。”


    如果用这颗心祈愿,说不定他会听到。


    于是,她依言走到庙祝先生跟前,接替其他人为神像引路,周围是再次响起的请神咒:“……金光速现,中坛元帅。”


    话音刚落,她心里再次回响起那个名字,浮涌出心尖,却又湮没于唇齿。


    哪吒。


    她执着那条红绸,没怎么用力,跟着其他人的步调一起试探着往前走。


    一步,两步,红绸紧绷起来。神像的眼睫下方蒙上一道狭长阴影,像是泪。


    如果你能听到的话。我的祈愿是希望你能很快醒过来。


    她默念,感觉这句话几乎要从她口中挣脱而出。


    而那座原本纹丝不动的神像,忽然开始沿着她走过的方向,随着众人的合力而继续朝前移动起来。他跟在叶挽秋身后,一步一步穿过神庙的朱红大门,穿过空地,来到太子殿门口。


    神像落地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在欢呼,在庆祝,在高声大笑。


    叶挽秋松开手里的红绸站到一旁,看着那尊神像被众人齐心协力送进太子殿里,久久不能回神。


    她想起那时在百花深,带哪吒去她小时候最常去的一处地方。途中过桥时,她因为一时兴起便要他将眼睛闭起来,由她牵着混天绫带他过桥走到目的地。


    明明是非常孩子气的幼稚要求,哪吒倒也真就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她带着自己朝前走。不问到底在哪儿,也不问还有多久能到。


    叶挽秋凑近对方,捉住他的发尾轻轻扫了下他的脸,笑着问:“真不看路啊?不担心我把你带去卖了,也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万一你不喜欢那个地方呢?”


    少年面色沉静,淡淡开口道:“去哪里不重要,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你在意什么?”她疑惑地问。


    “你的想法。”哪吒长睫轻阖,语气不变地回答,“只要是你希望我去,那我就会去。我喜欢的是你会高兴,与其他任何都无关,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她愣下,骤然被拨乱的急促心跳顺着系在她腕间的混天绫绽开在哪吒指尖,化作一阵微不可查的细腻触动。


    “什么地方都可以?”


    “什么地方都可以。”


    只因为是她,所以心甘情愿,对她想要的一切也都无条件接受。


    只因为她会高兴,所以一切欲.求都可以肆意妄行,一切偏爱都能亲手奉上任她挥霍靡费。


    或是执迷不悟也好,或是药石无医也罢。


    她站在那里,唤了哪吒的名字,那他就会毫不犹豫跟上去。


    清醒如此。


    混沌如此。


    从来如此。


    第八十章、苏醒


    百花深出事的时候, 叶挽秋和小狐狸正刚走出那座中坛元帅府。


    听到叶望夏焦急地说半个时辰前结界被破,妖族大举入侵进来的消息,他们当即离开江油镇匆忙赶回家。


    刚飞下云头, 还没到雾水边境,她就看到了那浓郁团聚的妖气。漆黑磅礴的一大片, 罩子似地笼罩在本该清净的百花深上空。


    叶挽秋挥手一道白金光辉将那层妖气劈开, 只身率先闯入进去, 果然看到建木树旁出现了一道狰狞裂口。


    无尽妖气正从背后肆意涌出,几乎将这里化作一片无光之地。天空中满是霾云翻滚, 青光明灭,不断有妖灵从裂缝中爬出来, 密密麻麻如倾巢而出的虫兽。


    她伸手召出雪焰, 神光激溅间, 一连斩杀了七八头朝她迎面而来试图阻拦的妖兽。漫天纸偶化作暴雪转瞬呼啸开,不断围绕在她身边,白衣白裙的少女干净如天地间唯一的月亮。


    见到她回来,百花深的妖灵们顿时喜出望外, 纷纷朝她围拢过去。


    她利落挥剑斩断面前那头蛇妖的头颅, 青血遍洒地面,回头看向小陶:“二姐和其他人呢?”


    “二姐受了伤, 被那个人傀国师带回宫里去了。爷爷独自到结界附近, 让我们在这里守着。”小陶抹一把脸上的伤口回答。


    “爷爷也回来了?”


    “就方才到的。”


    说着, 她瞥见那头正咆哮着冲她们扑过来的庞大鸣蛇,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帝女姐姐!”


    叶挽秋迅速搂住她闪身躲开铱椛,重明幻翼随之舒展而出, 挡住鸣蛇长尾的攻击。雪焰自手中调转半圈,精准挥向妖灵大张着逼近的头颅, 从颌骨处将其一刀斩断。


    她放下小陶,转头朝不远处那道白狐身影喊道:“留冬!你守着大门,我去找爷爷他们。”


    说完,叶挽秋和抬起头的狐妖相互间换一个眼神,纵身飞向妖气最浓烈的结界破裂之处。


    一道清越鸟鸣声骤然传来,伴随出现的是金色神光冲天而起,帷幕般拦截在结界之外。光辉湛然,道道林立,将周围抱头乱窜的妖灵全都切碎成一地碎尸残骸。


    她愣下,看到化作火羽金睛重明鸟原身的青川君正盘旋在半空中,周身金光洒落如漫天流星暴雨,将压制在整个百花深上空的浓黑妖气逐渐驱散开。


    重明鸟现,妖邪退散。


    盛夏的炙.热阳光瞬间从云层背后涌入进来,灼烧在那些妖力低微的精怪身上,逼得它们不得不重新调转方向,转而朝结界处那些阴气聚集的地方躲避过去。


    眼看这些散妖精怪就快被清理干净,一阵沉闷到令人心惊的怪吼声忽然从结界背后传来。


    叶挽秋蓦地回头望向声音来源,看到从中挣脱而出的是一条硕大无朋的龙形怪物——相尸咎,妖皇手下四将之一。


    它的头颅看起来就像是彻底石化后的龙,整个身躯似乎都由黑雾缠绕而成,一出现便是遮天蔽日的黑暗。


    黑气中有阴森尖锐的笑声传来,隐约露出一个模样扭曲丑陋的肉球,长着张皱纹遍布的恐怖人脸。耸拉的眼皮黏连着青白浑浊的眼珠,半张脸的皮肤都溃烂着翻出腐烂般的红,坑坑洼洼得像是在融化,浑身冒着诡异薄雾。


    那些薄雾与相尸咎带来的黑气缠绕在一起,蔓延向哪里,所有的花草树木便开始逐渐枯萎,连带着视野也开始模糊起来。周围有来不及躲闪的小妖,被这种雾气接触到,皮肤上顿时冒出一连串带血的脓包,痛得惨叫不已。


    叶挽秋挥袖驱散逼近面前的阵阵黑雾,这才看清那团肉瘤一样的东西竟然是毒气化形成的瘴母。


    她连忙以神力汇聚屏障,将整座重时宫笼罩起来,同时招呼叶留冬带着其他孩子躲进去避难:“外面交给我和爷爷,你们不要再出来了!”


    叶留冬用尾巴卷起已经吓呆的小陶丢回屏障内,焦急道:“可是阿姐,这些妖这么多,光你和爷爷两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一旁的竹沥与毕方也不肯走,坚持道:“帝女姐姐,我也要留下来保护大家。”


    听到这个称呼,那头原本只漫无目的攻击着百花深群妖的相尸咎骤然回头,一个甩尾来到叶挽秋正前方,毒雾凝做的身躯在黑烟里不断扭曲着,张嘴露出森森獠牙:“你就是青灵帝女叶挽秋?”


    闻言,叶挽秋先是皱眉,接着便意识到妖界此番发难怕是特意冲她而来,于是毫不避讳承认道:“是我。百花深一向从不主动惹事生非,没想到你们倒是来找死!”


    相尸咎冷笑着朝她吐出一口浊气:“不主动惹事生非?我族少君复活大计被你所毁,你敢不承认?!”


    少君?


    她一下子回想起来,自己当初晋神试炼时在风祁山中遇到的事,明白妖界这是为给那彻底死透的少君燎渊复仇来了。


    所以这群妖族大军才会一反常态,不去率先进攻人间,而是冒险直闯百花深。并且在一开始,他们就已经集中力量,目的性极强地破坏了建木结界,以此阻碍百花深与神界的连接。


    这番行动显然是经过了精心准备才能达成。


    “还有这些。”相尸咎说着,面露狰狞地瞪着那几个围护在叶挽秋身边的妖灵,“一群背叛我族投靠神界的贱骨头,今日我便要将你们一起杀了为少君做祭!”


    话音刚落,他已经带着漫天黑雾倾轧而下。剧毒的烟尘凝聚到犹如实质化,被雪焰割开事猛然爆发出尖锐的长啸。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无处不在,像是无数毒虫在啃食着身上的温度,甚至还跃跃欲试着想要钻进皮肤里汲髓噬肉。


    纸偶包围在叶挽秋身边隔出一层保护圈,雪焰与神力共鸣着绽开朵朵招摇鲜红的火莲花。团簇金红花朵扎根在毒雾里生长,撕裂开一道道干净清朗的豁口。


    叶挽秋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迎着那团发疯般不断泛滥的毒雾纵身跃入进去。雪亮刀锋厮杀其中,带着强横力量深深刺进那条游动的毒龙背后,笔直划拉开一条裂隙,迸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响,夹杂着相尸咎怨毒的吼叫。


    瘴母怪笑着不断吐出更多剧毒的薄雾,海潮一般蔓延开,吞噬地面所有还活着的草木。汇集的毒气像是不断膨大的鬼怪,扭曲着不成型的身体,一点点成长起来,将整座青翠山头都一口吞吃下去。


    流淌开的黑烟四下侵蚀,将常年百花盛放的清美仙境化作一团腐烂的污泥地狱,连周围缭绕的云海都被涂染成漆黑的色彩。无数惊慌的鸟雀与灵兽深陷其中,成片成片地死去。


    妖异的怪火从毕方口中不断吐出,驱逐着那些无法无天的毒雾。竹沥则在其中逐渐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难以支撑,被随后赶来的景煜一把捞起来迅速躲开。


    一阵金光骤然降下,顷刻间便逼退了周围虎视眈眈准备将他吞噬的雾气。


    火红神鸟的身影从半空中极速掠过,飘逸尾羽洒落漫天碎金,双目四瞳中皆是沸腾不已的怒火:“凡伤我子孙者,今日都得死!”


    无数发光金羽舒展如扇,每一根都锋利如刀剑,带着清锐神力飞旋而去,径直撕开瘴母构建出的屏障,直取其要害之处逼近。


    面目丑陋的妖怪嘶吼着化作一团无形无状的浓雾迅速扩散着,这才堪堪躲开青川君的攻击,但又很快再度凝聚成肉瘤模样闪身来到他身后,放出无尽黑气试图囚困住面前的重明神鸟。


    有丝丝缕缕剧毒雾气钻破纸偶保护渗透进来,叶挽秋没有去理会。


    她知道跳动在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是属于涅火红莲的莲心,即使是无意识的被动状态下,也可护她不受毒气深度侵袭。


    就像在九昭山时,它能将叶挽秋从幻觉中及时唤醒。在三危山时,她即使身中钦原剧毒也能丝毫不损心脉一样。


    但即使只是毒素浅浅入体,仍能引发出一阵疼痛难忍的折磨。


    几番厮杀与忍耐后,她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地喘.息着闭上眼,眉心红莲印鲜艳欲滴,心跳骤然拔高一个度。黑色的血管状诡异花纹,从她被划伤的手臂伤口处开始缓慢生长,却始终无法侵入更多,只能停留在皮肉中。


    趁她动作迟缓的间隙,相尸咎再次从雪焰刀下逃脱,转而朝地上的叶留冬袭击而去。黑气化作尖刺遍布的长尾挡开景煜的攻击,卷住叶留冬拖入半空,离那大张着的妖龙之口只有一步之遥。


    景煜暗叫不好,手中锋利长剑带着凛冽杀气横劈过去,试图救出叶留冬,却被周围趁机扑上来的一众精怪拖延住动作。


    本就因毒烟入体而难以支撑的小狐狸挣扎不开,只能大喊着:“阿姐——!”


    叶挽秋慌乱抬头,抬手掷出雪焰斩断相尸咎的长尾。受了伤的妖龙狂啸着,猛地冲向暂时没了武器护身的少女,浓黑与白金两股力量针锋相对着碰撞在一起。


    鱼贯而出的烟雾化作毒虫与纸偶相互撕咬,零星几只爬上她的手臂与脖颈张嘴便咬,钻心刺痛顿时炸开在伤口处。


    回旋而归的雪焰震开相尸咎身边逼近的雾气,重新被叶挽秋握在手中。夹杂着毒.液的黑红血液淌落剑身,引起雪焰阵阵嗡鸣,金红光芒大盛而起。


    叶留冬狼狈地掉落回地上,还没站稳便又被瘴母化作的扭曲怪物抓住,一寸寸拖拽着送入口中。


    重明神鸟怒鸣着抓破那层桎梏,明亮羽刃爆发如金扇狂舞,将瘴母切割出无数狰狞伤口。那怪物受了重伤,只得惨叫着松开叶留冬,浑身发抖地缩回雾气里。


    相尸咎调头而来,从背后朝青川君袭击,配合着瘴母的骤然发难,两边夹击着想要将他先制服。一缕黑烟化作的利箭穿破青川君周身的神光保护,刺进神鸟的胸口出,鲜红血液霎时飞溅而出。


    “爷爷!”叶挽秋看见青川君受伤,顿时浑身血都冷了下来,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朝相尸咎拼命。


    怒火令原本面容明艳的少女看起来格外咄咄逼人,清澈杏眼里跳跃着尖锐的杀意:“伤我爷爷,我要你死——!”


    雪焰带着燃烧的莲花刺进相尸咎的后背,爆开噼啪的惊悚锐声,像是骨头都被烈火煅烧着不断裂开。


    青川君咬住那涌入咽喉的痛呼,浑身神力燃烧着将瘴母震退到一旁,被无数光羽彻底钉死在原地。旁边景煜终于寻着机会,一跃而起,砍断了那瘴母的头颅。肉瘤般的怪物挣扎着,嘶吼着,最终被青川君撕扯成无数碎片死去。


    恢复人形的重明鸟跪立在地,生生握住胸口那支毒箭拔除而出,脸色苍白,血色化作不详的深红发黑。


    “爷爷!”叶留冬勉强支撑身体跑过去,颤抖着扶住他,“我带爷爷回去。”


    “你们都受了伤,我带你们一起回去。”景煜说。


    青川君艰难摇头:“仙箬……”


    他刚说完,更多妖灵正不断从结界背后蜂拥而出,诡异惊悚的怪笑声此起彼伏。为首的山蜘蛛吐出一张长网,将他们封锁在原地。


    无数妖怪如逼仄的鬼影围绕过来,对着他们垂涎欲滴,恨不得将他们剥皮吃肉,吸尽灵气。


    紧随其后出现的是吸血妖兽蜚蛭。


    那东西没有眼睛,却背生四翼,身躯如长蛇般巨大。他口中吐出紫红色的舌头,循着血腥味便飞快游动过来,眨眼间便来到青川君几人面前。咧开的嘴里不断淌落着灰色粘液,只要沾上一点,就能立刻让人如同被麻.醉般浑身无法动弹。


    以及正在结界背后慢慢挣脱而出的庞大怪影,妖族上古四凶之一,梼杌。


    见此情景,青川君脸色更加苍白,咬牙试图站起身体:“不能让梼杌出来!”


    景煜抽刀试图劈开山蜘蛛的罗网,却发现这丝线坚固至极,短时间内根本破除不了。回头间,那蜚蛭的血盆大口已经逼近眼前。


    青川君一把护住叶留冬,周身金芒熠熠,强运神力化形成原身带着二人脱离。然而中毒负伤的身躯支撑不了太久,只滑翔片刻后便再次跌落在地。


    “爷爷。”叶留冬惊慌失措地扶起他,转头看向半空,“阿姐——!”


    叶挽秋连忙循声回头,看见蜚蛭已经逼近地上三人,心中一惊,顿时被相尸咎抓住机会偷袭中伤。


    “这个才是杀了少君的人。”相尸咎朝同伴冷声提醒道,语气中满是尖锐恨意,“先把她解决掉!”


    强烈的痛楚迫使她吐出一口血来,血珠则黏连成线,滚过胸前那枚莲花长命锁。更多的鲜血则溅开在雪焰刀身上,沿着那半面莲花纹路缓缓淌落。


    无尽火光霎时从雪焰中迸发开,化作大团火莲花反噬回去,将那相尸咎灼烧得惨痛不已。


    叶挽秋咬着口中那股浓烈血腥气,拼尽全力冲向相尸咎,将神力全数注入进雪焰里,照着那妖灵的眉心处便狠狠刺进去。


    大团腥血迸溅开,染得她一身白衣如泼墨污秽。妖龙痛苦不堪地挣扎着,翻滚着,试图将她甩下来。纸偶们纷纷围拢过来把他按住,只剩甩动的长尾将周围树林横扫成一片废墟。


    直到那东西再也不动了,叶挽秋终于松开手,疲惫不堪地大口喘.息着。


    有阴影在迅速靠近,然后是窸窸窣窣的怪声。她僵硬一瞬抬起头,只见一张蛛丝织就的黑色大网瞬间覆盖下来,试图将她困在原地。


    纸偶们飞舞着一拥而上,将蛛网几下便扯碎开,逼退试图靠近的山蜘蛛。蜚蛭见状,也放弃了对青川君几人的逼近,转而扭动着蛇一样的身躯朝她游过来,紫红色的舌头滴着黏液凑近到她面前。


    与此同时,梼杌终于挣脱结界,狂烈的长啸声引得整个百花深都在震动不已。山体接连崩塌,妖雾肆虐横行,直冲云天。


    他看了看地上死去的相尸咎,脸上表情不知是何意味,目光锁定在叶挽秋身上:“这个就是妖皇要的人?”


    “相尸咎是这么说的。”蜚蛭怪笑着道,对着少女淌血的伤口垂涎欲滴。


    梼杌凝神注视她片刻,轻轻嗅了嗅,眼珠诡异地滚动一圈:“怪了。”


    他边说边凑近叶挽秋仔细端详一番,呼出的冰冷气息让她在盛夏季节里也觉得寒冷刺骨:“你身上这个味道……有点熟悉。”


    说着,他顿一下,像是在回忆:“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旁边的山蜘蛛彻底不耐烦了,大声叫嚷着:“跟她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杀了取血分肉吃才是正事!”


    说罢,他扬起手中的利刃便朝叶挽秋脖颈间挥去,一刀便能斩断她的头颅。


    刀身寒光明灭间,空气乍然迸开一声轻响。


    山蜘蛛的利刃没能碰到面前少女的脖颈,而是砍中到了一枚不知从哪里飘零而下的火莲花瓣。看似纤薄透明的一片,却硬生生止住这妖怪的所有动作。


    他愣下:“这什么……”


    “玩意儿”几字还没说出口,骤然绽开的神火像是发疯般一口便将山蜘蛛吞了进去。过于强横的神力碾压,令他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直接崩溃成一团青烟消失不见。


    如此恐怖的景象顿时令周围的妖灵大惊失色,纷纷仰头寻找这花瓣的来源。


    只有梼杌似乎认出了那花是什么,猩红兽瞳猛然紧缩一瞬,满眼凝重的警惕被一道凌空而至的金红光焰竖劈开。


    炽芒缠绕的紫焰尖枪笔直落定在他与叶挽秋之间,霎时便扫开一片烈火燎原,捧出一朵怒放莲花,将少女整个包裹在内,撕开所有缠绕在她身上的束缚。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刚刚还包围在四方的妖灵们纷纷被这阵火光逼退开,有些狼狈的甚至浑身都被点燃,挣扎嚎叫得撕心裂肺。


    只剩梼杌还站在原地不动,浑身直冒的妖气很快扑灭了跳跃在他身上的火光。


    一团金芒浮现在厚重如铁的妖雾云层背后,逐渐将它灼烧出一个空洞,舒展出一朵金红莲花盛开在天上。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漫天凝固的浊雾被花海不断穿透成筛子,阳光与焰辉同时照射进来,将整个百花深映如燃烧。


    转眼间,整个天空中开满灿烂刺眼的火莲花,带起无尽焰流肆意奔涌,将一切污秽都清扫一空。只剩天光浩荡,万艳失色铱椛。


    隔着层层叠叠的莲花火雨,梼杌看到了那个身绕红绸,脚踏金轮的少年自苍穹涡眼中央出现。一见到这杀神的身影,许多妖灵立刻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掉头就跑。


    金环嗡鸣着自他手中掷出,破空穿云,遇妖杀妖,生生在这漫山妖灵中开出一条尸横遍野的血路来。


    梼杌躲闪不及,被这金环击中肩膀,顿时感觉身体被剧痛麻痹了一半,清晰的骨骼碎裂声从皮肉之下传来。


    青川君看着那个终于出现的身影,总算彻底松口气:“三太子……”


    景煜同样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又发现那原本不可一世的上古妖物,此刻正浑身紧绷地望着半空中的少年神。


    明明不应该出现的。


    九昭山覆灭后,人间众多妖灵纷纷传来消息称,所有供奉哪吒的神庙都同时出了问题,显然是他本身遭受重创不得复原所致。


    既然这九重天脊梁已断,复仇心切的妖皇便立刻谋划着,迅速集结力量撕破建木结界,意图率先踏平百花深吞并人间。


    梼杌满脸狰狞地望着对方,思考着到底是妖皇得到的情报有问题还是别的原因。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目光在叶挽秋身上巡视一圈,最后定格在她眉心间的那朵红莲印上,好似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如此,是你把他唤醒了。”他垂下视线,神情阴冷入骨。


    叶挽秋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蜚蛭扭曲在地上,朝她嘶嘶吐着舌头,浑身尖刺都竖起来:“这个贱.人。”


    叶挽秋听完这句辱骂也并不生气,只扯下嘴角,心平气和地轻声道:“你们要死了。”


    巨蛇般的怪物咆哮起来,骤然暴起窜出,意图死之前也要拉个垫背的。


    她掀起眼睫,只来得及看见面前金光一闪。带有清晰莲香的红绸轻盈飘落着将她小心遮住,不受任何妖血沾污。


    被乾坤圈套住脖颈的妖灵满脸惊恐地看着哪吒,因为强烈的痛苦而克制不住地挣扎抽搐着。


    少年垂眸,凤眼深金如阳光凝做的薄刃,看着对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团试图挣扎的卑微尘埃,开口说出的话和他脸上的神情一样漠然:“你没听到她的话么?”


    你们要死了。


    伴随着一连串的惊悚脆响绽开在空气里,庞大的妖怪顿时浑身僵硬着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任何气息。


    此时,最后一丝乌云也终于从天空中散开,有森严浩荡的天军携万里神光压境而来。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