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闻盛是怎么离开的刑房,是点思拼尽全力将他带走。点思自从上次刺杀楚云失败后,便不再得闻盛重用,甚至连他面都见不上。
点思这一辈子都是围着闻盛过的,乍然离开闻盛,一时仓惶无所事事。纵然他不再得闻盛重用,也不会有人苛待他,他仍旧生活富裕。
闻盛知道他是忠臣,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正因为知道,才不想看见他。
因为每次看见点思那种忧虑的眼神,就会提醒他自己,这一切都是摇摇欲坠的。
终于,还是破碎了。
她不是没有气性的人,她始终记得他们之间的仇恨,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单纯美好的时光,被他自己一手推出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闻盛曾以为自己要做一个断情绝义之人,所以选择了抛弃那些七情六欲。
以司徒寒他们那些人马,这一路上他可以有无数个机会逃跑。但是他没有,他始终想赌,赌楚云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心疼,赌楚云还会在乎他。
一天赌输了,就再搭上一日。但终究输得彻彻底底,连底裤都不剩。
在他皮开肉绽,被百般折磨的时候,楚云看过来的眼神也再没有一点怜惜。
闻盛垂眸,他不能再这么赌下去。既然她不愿意再怜惜,他还可以有别的手段,譬如说,将她再重新抓回自己身边,捆绑一辈子。
闻盛开口问:“有把握离开这儿吗?”
点思能救他出来已经耗费全部精力,这城里都是司徒寒的人马,这是大渝的都城,即便他们能离开都城,距离回到大平,也还要耗费好些精力。
点思没说话,闻盛明白他的意思。
“公子,这些日子正在风口浪尖,咱们先躲躲,过些日子再想办法。”
因为闻盛失踪,城门早就戒严。司徒寒虽说他逃跑不重要,但到底不会轻易就放他离开。只不过时下过年,百姓们正热闹着,司徒寒并未派人挨家挨户搜查。这些日子闻盛与点思寻了个隐秘的住所,混在百姓之中。
他们住的地方偏僻又贫穷,没有邻居,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们身份。闻盛身上受了伤,点思看在眼里,寻了机会外出抓药。
大渝口音与大平不同,点思不好出声,只装作自己是哑巴,抓了些止血化瘀的上药。在街上时看见铺子门口也挂上大红灯笼,贴上春联,年味十足。
点思站在街头,一时竟有些寂寥之感。犹豫片刻,还是从铺子里买了些温热的吃食带回。回来时闻盛正在睡着,他从来是个睡觉很轻的人,一听见动静,立刻睁开眼。
闻盛衣衫褴褛,昨日夜里撑着用冷水洗了个澡,今日嗓子便有些沙哑。
“回来了。”
点思将东西放在一旁空桌上,嗯了声,听出了他嗓音的不对劲。他昨夜劝过,但没劝住。其实他知道自己劝不住,闻盛向来讨厌这种落魄的感觉。他不愿意让自己再这么狼狈,这么落魄,所以坚持要洗澡。
哪怕没有热水,哪怕天寒地冻,洗完澡或许会加重伤势。但他一定要这么做。
他要做的事,点思从来劝不住。或者说,点思以前不会劝,只会听从。
闻盛换了身单薄的袄子,屋子里没有取暖的东西,炭火要买,但他们身上银钱不多。这屋里又是匆忙之间找的,什么也没有。除去几件大家具,空空荡荡。
窗纸也是破开的,冷风不要命地灌进来。闻盛低头看向自己,再没有腐败难闻的气味,也没有脏污。
在他心里,落魄意味着可以任人欺辱。他再不愿意任人欺辱了,那些任人欺辱的时光,早就过去了。
冷风忽然一阵狂乱,吹在闻盛脸上。这屋里这样冷,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楚云。
她也住在这样冷的房子里,发着高烧,也许心里还怀揣着对他这个人的一点爱,等待着。那时候,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后来,孩子没了,她身边的婢女也死了。
闻盛大抵能理解那种心情,失去了一切的悲凉。
点思见他走神,开口:“公子,我们几时动身离开?”
闻盛只说,再等等。
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在等,等楚云的反应。在知道他离开之后,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恨,或者是担心?
闻盛靠着墙根坐着,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思绪一顿。此刻的他,是否如当年的阿云一般,哪怕知道事实如何,可仍旧忍不住地抱有期待?
风又刮大了,大渝的冬天比大平的冬天还要冷得多。点思皱眉,担心闻盛伤势加重,想办法从这破败的屋子里扒拉出些能挡风的东西,将那破败的窗纸糊上。
没了持续不断的冷风,屋子里暖和了些。点思看向桌上的药,道:“我去给公子煎药。”
闻盛只嗯了声-
丢了一个闻盛,对司徒寒王府的一切影响并不大,只是加强了守卫。毕竟倘若有人能进来营救,自然也有人可以进来行刺。
即便是初一,司徒寒也没能休息。要处理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有时简直不懂,明明他们如今还没稳固,怎么就有人考虑起排场问题?甚至有人给他上书,提及成家一事。
一连忙到初七,司徒寒才终于偷得片刻空闲。他在书房中静坐片刻,紫铜暖炉散发出丝丝热气,手中的狼毫笔却仿若摆错位置,怎么也不顺手。
司徒寒搁下笔,决定出去走走。他实在是累极了,应当去休息休息。
只是一出门,走着走着,便又到了楚云住的院子。那些人近来时常劝诫他搬回皇宫,司徒寒未置可否,他不想搬去皇城,留着这座空荡而颓败的皇城,于他而言是个警戒。
纵然闻盛用了不光彩的离间手段,让他父皇失去了臣子的心,这当中何尝没有他父皇自己的缘故呢?
人一旦身居高位,手握权力,就会忘掉自己本该做的事,而沉溺其中。
司徒寒在楚云院子前的拱门下站了许久,还是往前迈开步子。
楚云正在院子里看书,看得出神,竟没察觉到他来。
司徒寒掩嘴咳嗽了声,楚云一愣,回过神,有些惊喜地看他:“司徒,你怎么来了?你忙完了。”
香云给他搬了把椅子,司徒寒坐下,摇头道:“哪儿能忙完?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楚云掩嘴笑说:“没办法,能者多劳。”
司徒寒看向她下去,迟早要成为闻名天下的女夫子。”
楚云听出他的揶揄,笑了声,将书页合上,放了把扇子做书签。“女夫子多好。”
她从前不爱读这些书,嬷嬷也不会认真教,如今却从中觉出些从前不懂的妙处。
楚云视线一瞥,瞥见了一旁的荷包,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那个。她一直还带着,寄托一种思念。
看着这个荷包,便想起了她母妃。
她从前总觉得,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假话,因为她不肯相信她的母妃是这样一个攀附权贵的人。可其实种种迹象都表明,她的母妃的确只是为了攀附权贵,所以才趁醉酒引诱了她父皇,从而有了她。
她从前不愿意承认,因为嫌丢人。可如今却渐渐觉得,这并不丢人。
这是这个时代里,女子为了求得生存的一点努力,尽管最后并未成功……
楚云陷入走神,司徒寒唤她一句,“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想我母亲,也想……我自己。”
她这一辈子过得挺苦的,诸多不顺遂,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做错了什么吗?没有。她什么也没做错,她只是错在生在了皇家,由一个低贱的宫女生下。
因为从前总被人说低贱,心里也会觉得自己低贱。
“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她的眼界更开阔了,越过了报复楚丹,越过了闻盛,而落在了更大更远的天地里。
就像来的时候看见的树荫和阳光,远处的山峦和渐行渐远的城池。
司徒寒又笑:“你似乎变了很多。”
楚云跟着笑:“人都会变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变,经历的事情会让人变,读的书会让人变,年纪也会让人变。
但这种改变是很好的。
司徒寒还想与她多聊一会儿,可惜又被那些缠人的事务叫回去,不得不匆匆告辞。楚云送他离开后,本想继续看书,可又觉得自己看了这么久,该出去走走,便带着香云和香雪去了街上走走。
她们是从王府里出来的,王府的马车人人都认得,一时引来围观。
楚云又觉吵闹,打道回府。
不远处,闻盛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眸色渐深。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甚至于,好像忘了他这个人似的。
点思在他身后不远处,忍不住又开口劝:“公子,或许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五公主过得很好,不是吗?她与您再也回不去了。”
闻盛收回视线,喃喃:“大昭都亡了,哪来的五公主。”
只有他的皇后。
这样一点也不好,倘若这样也能算好,那么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又算什么呢?算个笑话呢?
他费心费力地算计她,她又费心费力地报复,她死过一回,他也受了这么多折磨。这些难道都能一笔勾销吗?
不能的。既然已经纠缠到这种地步,就不应该再看开。
点思抿唇,沉默不语。
闻盛与他折返落脚之处,问起情况。他步子迈得太大,其中局势不稳,这是意料之中。但他经营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
大渝也好,那些义军也罢,都不足为惧。
“我们的人可已经出发?”昨夜他改了主意,不打算离开都城,他要留在这里,看着一切重新回到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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