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意手里捏着信,回房换过衣裳,这才坐在雅室里拆开信封。
出乎裴如意的意料,赵允宁居然用的是桃花笺,信纸展开,上面有随风而至的粉红花瓣。
信的开篇,便是赵允宁的问候。
团团,展信见春。
赵允宁的字一如往昔,并未因沙场历练,见过生死而有和不同。
他的字干净清透,带着缥缈的诗意,配着信纸上的点点花瓣,确实是展信见春。
裴如意不自居勾起唇瓣,安静看赵允宁的信。
信中,赵允宁先写南疆风情,他道:此处潮湿多雨,草木旺盛,风雨总是在猝不及防间便倾盆降临,让人毫无防备。
不过即便如此,却让未见过此番风景的他觉得颇为新奇,茂密的芭蕉叶,漂亮的吊脚楼,百姓们背着竹篓走在红土地上,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赵允宁还说若是以后得缘,想同裴如意一起过来走一走,看一看。
见一见这里的山,听一听这里的风,淋一淋这里的雨。
裴如意前世确实同师父游历山川,却也并未去过南疆,一看这番描述,便很是心动,开始跟着他的言语畅想美丽的南疆。
赵允宁并未多写战场上的那些血雨腥风,他只说来南疆之后偶遇战事,大小十数次,不过每次皆能化险为夷,眼看年关将至,最近南疆又归于平静。
裴如意便自言自语道:“原是去年写的信。”
朝廷大军压境,南疆战事不会拖延太久,贤王一直不归,也是想以谈代战,勉励缓和南疆部族和朝廷的关系,让以后的安南可以祥和安稳。
赵允宁同她一起长大,性子如何裴如意最是了解,赵允宁绝非报喜不报忧的人,他既然在信中写了能化险为夷,便是没有太大危险,因此,裴如意这才轻轻呼了口气,心中不再如之前那般担忧。
赵允宁在心中,大多都是些南疆风土人情,只用少数笔墨简单书写战事,待得这些都写完,赵允宁却难得写了一番肺腑之言。
团团,原时刻相伴,总觉岁月无忧,转眼天各一方,才知思念深重。
相隔千里,却不觉隔阂。
因看花是你,见水是你,听风还是你。
望来年春花再开,可重聚汴京,皆时我便可知,团团是什么模样。
落款很简单,就是简简单单的赵允宁。
这厚厚一叠桃花笺,只最后一页倾诉了衷肠,却把裴如意的脸看得红彤彤,低着头沉思良久。
穗儿跟青鸢见她如此,便也悄悄退了出去,冯嬷嬷往屋里瞧一眼,便老神在在地轻声一笑。
“小姐长大了。”
一年一岁,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更替,又是新一年。
裴如意七岁上同赵允宁相识,两个人一同长大,在年少懵懂的岁月里,两人始终都在一起,未曾长久分离。
对于年少的裴如意来说,赵允宁是她的另一个哥哥,同裴少卿并无不同。
但那似乎也只是年少时。
裴如意把这封似乎还染着花香的信反复看了三遍,才仔细收好,放到桌上的紫檀盒中。
见雅室里没什么声响,青鸾才端着紫苏熟水悄声进来,道:“小姐吃些水吧,润润嗓。”
“嗯,待会儿便沐浴,今日早些睡,今明日要去真阳观看望师父。”
青鸢便笑道:“已经准备好了,小姐略歇歇便可沐浴。”
裴如意这才点了点头,她兀自发了会儿呆,待到回过神时,才发现青鸢正在她身边抿嘴笑。
“笑什么,”裴如意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脸上一片温热,她嗔怪道,“还不快去忙,晚上早些安置。”
青鸢年纪同裴如意相仿佛,人也俏皮,她见裴如意脸上一片红晕闪过,便忍不住笑道:“小姐,可是要到定亲的年纪了。”
她这么一打趣,把一贯没什么小女儿娇羞的裴如意也说得面红耳赤,忍不住伸手轻捶她一下。
“胡说八道。”
她们两人在雅室里逗趣,外面穗儿捧着新衣近来,她刚也听了只字片语,一进来便道:“小姐,青鸢哪里是胡说八道,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过了及笄便会相看,大人和夫人舍不得您,才不急,不过听冯嬷嬷说,公主殿下那边早就已经给小姐预备着了,只要选定了人,那便没错。”
裴如意一直忙着读书求学,她有两个师父,都要用心学习,不堕师父门楣,且还有那许多家团团点心铺要管,实在分身乏术。
如此一来,她除了少时相熟的几位师姐妹,便都是真阳观的师姐妹,其他的便都是生意上的伙伴,再无旁人。
因此,她即便要游玩消遣,也都是寻师姐妹,她们在一处,大多都是商谈课业烦忧,亦或者家中琐事,也偶尔有家中庶务和生意打理,相互之间问了旧例。
旁的事,这群都很努力过自己生活的小娘子们根本就毫不关心。
外面无人商谈,家中父母又只让裴如意开心便好,想成婚便成,不想成婚便不成,左不过小官家一道圣旨,这都不会经政事堂,小官家自己就会写。
如此一来,裴如意身边还真没人同她谈婚事。
今日赵允宁这一封信,倒是把裴如意难得小女儿情态引了出来,也让踏雪楼上下都觉得颇有意思。
尤其是青鸾和穗儿这两个一直贴身伺候裴如意的,更是敢同她打趣。
裴如意被穗儿也如此这般说了一句,顿时有些愣神,她眨眨眼睛,却很意外并未有什么羞赧之色,反而正经起来。
她若有所思道:“若是说来,过了年我便十七,去岁五姐姐也议亲了。”
杜芊雅同她最为要好,比她要大上两岁,去岁议亲,婚事便定在今年春日,寻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那会儿的裴如意,得知杜芊雅定亲,只是满心祝福,却未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日。
青鸢同穗儿瞧了一眼,穗儿便笑道:“小姐,若是你也想成婚,想要寻个什么样的夫婿?”
这一句话,又把裴如意说愣了。
父母亲和,家庭和睦,裴如意也想寻个知己良人,过一段人人羡慕的神仙日子。
但想要寻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裴如意却是不知。
她似乎并不知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也不知自己要同什么样的人琴瑟和鸣,她只是觉得父母之间的感情让人动容,也让人真心向往。
裴如意安静了好一会儿都未曾多言,她目光微微下滑,落到了那紫檀盒子上。
裴如意的手轻轻在盒子上敲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了赵允宁冲她微笑的灿烂笑脸。
霞姿月韵,气质斐然,让人见之难忘。
裴如意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对穗儿道:“哎呀,小姐我也不知啊。”
她把那紫檀盒子仔细放好,然后便笑着起身,往暖房徐徐而去。
“总要遇见了那么个人,才知自己想要什么。”
赵允宁远在安南的那些岁月里,一共给裴如意写了四封信。
春夏秋冬,一年芳华尽在笔墨之中,待到天佑二年春日,安南已恢复平静祥和,贤王终于领着五万大军班师回朝。
春日时节,正是百花盛开时。
汴京的汴河涓涓流淌,汴河两岸,柳条挂上新绿,迎春染上胭脂,和煦的风里似都带着花香融融,一眼便能看到好年景。
百姓们脱下厚重的袄裙,换下风帽披风,穿上了单薄轻巧的衫子,披上了五彩斑斓的披帛。
在这般春暖花开的时节里,阔别汴京将近两载的安南军重归故里,回到了这一片熟悉的故乡。
裴如意一早便知大军会在三月初回京,只没想到会如此快,不过眨眼功夫,除回归各地军镇的士兵,其余数万人已在南熏门内的龙卫营驻扎,就等次日小官家、太后及宗室重臣亲迎。
裴如意听到这事时恰好是晚食时分,裴明昉忙了几日,今日特地归家陪陪家人,便说了几句。
“明日小官家和太后都会出宫,一起至朱雀门亲迎贤王及安南军,介时咱们也要一起去朱雀门迎军。”
裴明昉一边佯装漫不经心,一边看了一眼眼睛瞪得老大的女儿。
裴如意一听说贤王已经到了城外,立即便激动起来,嘴角忍不住上扬,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成熟稳重的大小姐气质,并未太过兴奋。
但她这样子,却把裴明昉看得颇有些吃味,堂堂宰执也忍不住冷了声音:“团团,这么高兴啊。”
裴如意抿了抿嘴,瞥了一眼老大不高兴的父亲,也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想笑。
她看了看一脸无奈的母亲,还是憋不住笑了:“自然是高兴的,宁哥哥要回来了。”
坐在一边正努力吃饭的裴停舟突然听到宁哥哥这三个字,猛地抬起头,眨着眼睛问:“姐姐,是宁大哥回来了吗?什么时候才能见?咱们去接他回家吧姐姐!”
裴停舟生得晚,他出生时大哥都已成婚,甚至小侄子都快生了,他小时缠着姐姐玩,略大一些,便多了赵允宁这个宁大哥做玩伴。
说是玩伴,不过是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平日里只要能出去玩,他总是想尽办法跟着。
无奈姐姐太忙了,总有上不完的课,哥哥也不是自家的,不能日日陪他玩,所以幼年时的裴停舟,其实是有些寂寞的。
好在,裴明昉和沈怜雪都是贴心父母,没有儿子寂寞太久。
既然在家无所事事,便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去读书,管他多大年纪,管他能不能听懂,先把这小子放出去再说。
于是,裴停舟就又开始给裴如意和赵允宁当小师弟。
只不过这孩子别看小小年纪,却意外喜欢读书,人也很是机灵,自从去了丹鹿书院,他就不怎么再追着裴如意他们跑了,不过那时候他才六岁,课业都做不完,也没什么空闲往外跑。
不过虽说一起玩的时候变少了,但裴停舟却依旧崇敬哥哥姐姐,赵允宁自己没有弟弟,便也很喜欢他,在安南时也给他写了一封信。
这会儿听说宁大哥回来了,小圆圆瞧着比姐姐还要高兴。
见儿子也这般模样,沈怜雪噗地笑出声来,倒在边上差点笑出眼泪。
裴明昉是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只念叨:“这两个小冤家。”
沈怜雪一边擦眼泪一边道:“好了,允宁这两年征战在外,不说他们,我也怪想念的,明日咱们便去瞧他,看看可是长高了。”
裴明昉道:“好好好,我也没说我不想他。”
裴明昉嘀咕一句,问裴如意:“你可要同我们一起上朱雀门?”
裴如意看了弟弟一眼,见裴停舟不停冲她挤眉弄眼,裴如意便笑着捏了一下他的脸:“吃你的饭。”
裴停舟立即低头,乖巧继续吃饭。
裴如意这才对裴明昉道:“爹,我跟圆圆就不去啦,我带圆圆去通济坊的团团点心铺瞧,自家铺子,人少清净。”
裴明昉也不想让自家女儿去,每次宫中宴会,只要团团一去,不说各家夫人娘子了,便是那些重臣宰执们也会凑过来,问女儿的婚事定没定。
裴明昉不想让裴如意为此事担忧,她小小年纪,就该无忧无虑长大,好好学习,好好读书,好好经营她的点心铺,哪里要想成不成婚的事。
再说,他们家团团这么厉害,便是一辈子不成婚又如何?
依他看,满汴京都无人配得上团团。
尤其是姓赵的,更是不行。
裴明昉这么一想,女儿不去也行,反正去了点心铺她又要操心铺子生意,大抵也不会多分神去关心姓赵的小子。
如此一想,裴明昉便道:“那你带圆圆去吧。”
家里这两个孩子,都不用他多叮嘱,裴明昉从来都很放心。
如此安排好,裴如意便让人通知通济坊的团团点心铺,叫明日二楼雅室不开张,便早早歇下。
次日清晨,天不亮裴如意便醒来了。
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待醒过盹,便叫了青鸾穗儿近来伺候洗漱。
青鸾伺候她洗面漱口,穗儿就按照往常取了两身素色衫裙放在衣架上:“小姐要穿那一身?”
她平日里多去书院,偶尔去点心铺,也都穿得极为素净,干净利落为上。
若是寻常时候,裴如意从不会关注自己所穿衣裳是什么模样,但今日她看着略显浅淡的衫裙,左思右想,还是道:“我记得之前做了一身水红的山茶满园新裙,不如便穿那一件,再配……”
她刚说两句,就感受到青鸾和穗儿打趣的笑容,立即停住了话头。
她眯了眯眼睛,顿时伸手捶了青鸢一下:“小妮子,你们两个贯会戏弄我。”
穗儿笑着退出去,一边退一边道:“小姐放心,衣裳早就准备妥当,保准小姐今日窈窕绮丽,美丽不可方物。”
裴如意的脸蛋一瞬飞上团团红晕,她瞥了偷笑的青鸢一眼,自己也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我自然是最美的。”她挺直修长的脖颈,骄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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