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祥八年八月,贤王受领安南大将军一衔,调集五万大军亲赴南疆,贤王世子年方十八,却一心为国,他随父出征,一同离开汴京。
贤王离京之后,汴京一瞬便从夏日入秋。
在一片秋风萧瑟中,登基八载却一直病体违和的官家突然重病,弥留之际,他不舍地看着替他操劳多年的皇后,最终看向了年幼的长子。
小皇子如今才八岁,却因父皇的病弱而异常懂事,他早早便被立为太子,四岁启蒙之后,一直由当世大儒教授治国之学。
待得八岁上,已是异常沉稳,很有先祖之风。
听闻他被父皇如此殷切看望,便很干脆跪地,同父皇行过大礼之后,便朗声道:“父皇安心,儿子会继承父志,勤政爱民,广纳言听,以百姓为重。”
因有儿子如此坚定之言,官家颇为欣慰,在皇后、太子和公主的陪伴之下,平静殡天。
皇帝殡天,国之大丧。
大皇子冲龄继位,霍皇后晋为太后,主宫内外宗室之事,由远在南疆的贤王为摄政王,以裴明昉等宰执为辅执,待得大皇子大婚之后,便还其亲政。
因大行皇帝病弱多年,朝中事本就如此安排,如今不过平稳过度,朝廷内外皆无动荡。
唯一觉得比较苦闷的只有年少的小官家。
这一年的除夕,裴如意照例跟随长辈毛加恩入宫朝合,她陪伴在祖母身边,位置离上殿很近。
席间,她瞧见小官家坐在那了无生趣,便端起酒杯冲他敬酒。
小官家自是不吃酒的,他端起茶杯,对裴如意道:“裴表姐,可否近前说话。”
沈怜雪同霍茵茵关系极好,经常带着裴如意和裴停舟进出宫廷,裴如意可以说是看着这一对小殿下长大,彼此之间自是熟悉。
加之裴如意又是小官家和长公主的表姐,也更是亲近几分。
裴如意见小官家坐在那愁眉苦脸,便端着酒杯上前,微微退后坐在了御桌前的圆凳上。
“官家,可是有何事?”
小官家看了一眼身边的妹妹,又见母亲正在同宗室说话,这才小声道:“裴表姐,你能不能同表叔说一句,让他跟太傅谈一谈,让他少给我留些课业。”
国子监、太学和书院里的各种课业,永远是汴京少男少女的噩梦。
裴如意一听是这事便笑了:“官家,因你要上早朝,太后娘娘也担忧你身体,听闻已经同太傅商议过,给你减了不少课业。”
若非是除夕佳节,一年一度最欢喜之日,小官家当场就能哭出声。
“裴表姐,你可不知太傅有多古板,”小官家絮絮叨叨,“若是课业做不完,或者做得不好,他就罚我晚上不能抽陀螺,也不能吃牛乳羹,更不能跟妹妹一起打叶子戏。”
这听起来,简直是惨无人道。
裴如意强忍笑意,安慰他:“小官家,每人成长皆是如此,表姐我也熬夜写过课业呢,待你长大,便就好了。”
一听长大两字,小官家更是愁苦。
他脸上一点都不敢显出来,只有声音带着哭腔:“长大就更难了,表叔同我说过很多次,待得大婚就让我亲政,表姐你是没见过纯王叔,他头发都要掉光了。”
因贤王领军在外,宗室便推举纯王代行摄政之职,但纯王不是这块料,他自己没什么大志向,只能努力跟上宰执们的思路,短短三月,头顶都秃了一块,每日都要束冠。
“唉,我不想秃。”
裴如意觉得又好笑又心酸,天家孩子,肩上担子太重,太傅如此强压他勤勉学习,就是为他以后不至于日夜煎熬。
裴如意想了想,却问:“官家,你同太后娘娘是否说过?”
小官家和长公主同以往的皇子公主不太相同,他们刚生,大行皇帝便得了重病,沉疴在床,皇帝这一病,后宫自是以皇后为先,两个小殿下又没其他兄弟姐妹,虽到了四岁时也开始启蒙读书,却到底没有早年皇室的那些赃物事。
可以说,他们是很快乐地成长着。
只不过大行皇帝沉疴太久,勉强只撑了八年便殡天,小官家提前继承大统,这才开始努力学习。
所以裴如意先问便是此事。
小官家便言:“自是说过的,母后还替我写过课业呢,可这又有什么用,太傅还是一意孤行。”
裴如意沉默了,太傅确实是一片苦心,现在若不勤勉,那一辈子的痛苦却更长。
小官家见裴如意不吭声,眼睛一转,道:“裴表姐,你想不想知道宁堂哥的事?我知道!”
裴如意微微一顿,她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哦?”
小官家自觉自己抓到了窍门,兴高采烈地说:“表姐,若是你能替我同表叔美言几句,我就告诉你如今堂哥如何。”
赵允宁跟随贤王出征,如今算来也过四月,他们是急行而去,此刻想来已经到了南疆。
但南疆局势复杂,裴明昉并未对裴如意名言,却告诉她赵允宁一切安好,让她莫要担忧。
然更多机要之事,裴明昉也不会多谈。
小官家虽未亲政,年纪也小,但无论是宗室还是宰执们,都不避讳让他知道朝廷大事,只要他多听多看,以后便知要如何行事。
裴如意好笑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道:“太傅是一心为官家,这官家应当心里有数,若当真太过疲累,不用告知我贤王世子之事,作为表姐,我也会为你分忧。”
小官家一听这话,竟是有些羞赧:“我知道,但我……还是每日想多玩一刻,哪怕只有一刻也是好的。”
“裴表姐,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也正是因为我清楚,我才知道自己不用急。”
如今朝中清明,宰执们心怀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即便南疆略有动乱,也有贤王这样的宗室可领兵在外,为国分忧。
小官家聪慧过人,他没有那些争权夺利的念头,如何让朝廷上下,人人皆好,才是他认为的太平盛世。
这也包括他自己。
作为一个八岁的娃娃,每日连玩耍时间都无,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可怜至极啊。
裴如意见他实在可怜,便道:“官家,你可直接同裴宰执言说,亦或者让几位宰执跟太傅一起商议此事,我以为,他们会想出万全之策的。”
裴如意这才遥遥看向他,道:“宰执们会尊重官家的想法,也一直都在为您分忧。”
小官家略一想,觉得裴如意的话很是有些道理,这才道:“如此甚好,便多谢裴表姐,是我太过曲折了。”
小官家很是有些心胸气度,他直接到:“宁堂哥之前已经到了渡州,偶遇乌木部的偷袭,贤王叔临危不乱,只会宁堂哥击退乌木部,这一站大获全胜。”
他说得很是详细:“之后大军又遇几波部族袭击,都未有太大冲突,贤王叔便把先锋营交由宁堂哥率领,一路顺利抵达安南。”
裴如意自也知道赵允宁与贤王一直都很安全,此行也还算顺利,便未如何忧心,此番亲口听官家之言,这才彻底安心。
小官家见她面色缓和,便笑道:“裴表姐,宁堂哥此行不过为去南疆历练,或许明年便能平息战事,待得安南恢复往日生机,百姓可安居乐业,宁堂哥便会回京。”
他说知道这里,还很顽皮笑出声来。
“毕竟,贤王叔若是久不归京,那纯王叔便不仅仅掉光头发这么简单,我王叔不多,能保一个是一个。”
裴如意听到这里,也跟着笑出声来:“官家,这话若是叫纯王爷听到,只怕也要哭了。”
小官家挑眉:“他可是成日里哭,我都习惯了。”
姐弟两人说了会儿话,裴如意便退了下来,裴明昉刚吃了几杯酒,此刻正在母亲这里躲清静,见她笑着归来,便道:“这么,官家寻你帮他做课业?”
小官家近来课业太多,以至于每夜挑灯夜战,就差头悬梁锥刺股,偏他嘴上说着不想疲累,却是个比谁都认真的孩子,课业每每都是自己书写,从不让旁的书侍代笔。
此事裴明昉内侍说过,原想看看小官家能撑到几时,但近来他平平早朝时瞌睡,裴明昉便已同其他宰执越好,要请了太傅和博士们一起商议小官家的课业问题。
裴如意听到父亲这么一问,便知自家父亲老谋深算,宫里宫外,朝廷上下就没他不知道的事。
这话里意思,还是有些松口,裴如意便笑道:“官家若是知道准会高兴。”
宴席自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推杯换盏之间,新岁再望,转眼便是新的一年。
隆祥年平和而过,待到新年,改元天佑元年,从元旦新日起,便是小官家的年景了。
这一年,裴如意十七岁。
正月十五正是上元佳节,待到这一日,她已经如同往常的年月一般行宫宴,观闹会,待得晚上看完千灯会归家,裴如意还同青鸢道:“想是十二三岁那年,也是上元佳节,咱们来看千灯会,还出了意外。”
“那日我心急,被宁哥哥训斥一顿,回来还些时候不理我。”
青鸢跟着笑说:“世子殿下一开始确实很是生气,几日不曾理会小姐,不过最后还是很快被小姐哄了回来,从此倒是未再生气。”
裴如意脸上笑意渐渐收起,她微微低下头来,呢喃道:“是啊,当时宁哥哥足足气了五日,还是杜家做东,两相撮合,这才和好。”
裴如意微一叹气:“那时不过五日罢了,而如今……”
而如今,自从赵允宁随军出征,已近五月未有音讯。
两人相识至今,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离别,直至久无音讯,才知思念深重。
就连裴如意自己,也意外于自己对于赵允宁的思念,意外于明知他何时能归,依旧盼着,望着想念着。
原两人都在汴京,即便不是日日得见,却也并非天各一方,大抵知道对方会一直都在,陪伴自己度过漫长的成长时光,心中总是安稳踏实的。
可如今,这份踏实到底是不见了。
青鸢见她有些低落,忙道:“之前官家都说,世子最迟明年便回,小姐莫要太过担忧。”
青鸢说着话,也有些语塞,忙给穗儿使了个眼色,虽然便直爽道:“说不得南疆战事顺利,世子能早日凯旋,倒时小姐可要取一篮鲜花,去朱雀门撒花相迎。
裴如意被两个丫鬟逗得略有些笑容,也不再垂头丧气,只说:“如此这般,那还得多选些花儿,到时候怕是要百花相迎了。”
她同青鸢说着话,一边便已回到踏雪楼中,刚一进去,冯嬷嬷便忙迎上来,一脸喜气道:“小姐,世子来信了。”
裴如意惊喜过望,都来不及更衣落座,立即便道:“当真?给我瞧一瞧。”
冯嬷嬷忙把信取来给她,笑道:“刚贤王府上特地总来的,给老爷送了封信,这一封是叮嘱务必交到小姐手上的。”
裴如意已经听不见她的话了,她现在满目都是信上熟悉的笔记。
裴妹妹亲启。
这五个字,看似生疏,却有着经年熟稔的默契。
裴如意摸着这厚厚一封信,重复笑颜:“这人,真不经念叨。”
“真是说来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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