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京中一直连绵多雨,晚梅凋零,尤玄霖亦是连续数日也没见过景桃。
也是了,一个至亲之人忽然有一日跟你说,她其实是个死人,目前只因一丝执念托着病躯于世,旁人一定会觉得她疯魔了,脑子有些不太正常,更何况说自己已死的人,还是自己最疼爱的义妹。
尤玄霖最初根本不愿意信,以为景桃是在说笑,但摸到景桃的脉搏,没有摸到活人会有的脉象,他以为她的脉搏只是与寻常人不太一样罢了,其间,他翻阅了大量的医书典籍,也向不少大夫郎中请教过。
可医籍之中诊断景桃这种脉,必是死人脉。而大夫郎中则是说,此人气血苛沉,纵使还有一息尚存,也必是与死不远了,纵使要救,也是回天乏术。
尤玄霖一时之间,格外茫然迷惘,不知该如何面对景桃,她所述之事何其荒谬,何其荒诞,但偏偏又是事实!而他,居然也情不自禁地信了她,但理智告诫他,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
未理顺如麻的思绪之前,尤玄霖一直都没见景桃。
因私府正在进行大洗牌,景桃被接回至侯府的客院里栖住,侯府人丁虽多,但各房很少来往,景桃原先想着,自己一介外女,贸然在侯府里栖住,是否会有失妥当,当一念及自己时日无多,她反倒不那么在意此些繁文缛节了。
这几日闲着,景桃本想去翻阅颐和长公主的卷宗,整理一下旧案的线索,当年刑部遗留下来的案宗,一定是藏有重要的物据和案供的,但不知为何,这几日雨天纷纷,天时常凉丝丝的,屋内烧着地龙,凉热相催,迫得她一直极是渴睡,案宗没看进去几个字,觉倒是睡了不少。
数日一直好吃好喝,虽然体内孱弱虚寒,但她的面容上的气色看起来,居然还恢复了不少,肌肤上也添了些许红润的晕色,乍一看来,比入宫歇养那一会儿,好了太多,看着不像个死人了。
养好了精气神,突如其来的心悸、心梗、窒息之征象,也渐渐减弱了不少。
歇养之时,隔壁院子总有一两个脑袋探进来,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年岁看着约莫有舞勺之年,尚是学读的年纪,二人面容俱是俊俏清隽,观其眉眸,居然也与顾淮晏有几分肖似。
每次景桃想招呼他们二人进院子来,少年就拽着少女一起从墙头后消失了。
裳婶说,“他们是四房的七少爷和三小姐,四老爷是侯爷一母同胞的嫡出幼弟,四老爷原是在皇城詹事府任职少詹事,是个三品大员,清正廉洁,秉性忠直,但前五年前忽然患了失心疯,去世了。”
四老爷顾淮钧只比顾淮晏小五岁,在原书之中,对此人有过一些笔墨的刻画,说顾淮钧是朝中极为难得的纯臣,品性如镜鉴一般纯澈无瑕,从不站位,从不植党营私,一心躬清载明,只为盛世开太平,于朝庙之中,口碑也很不错。
这样一般人,怎的会患了失心疯而死?
裳婶对此讳莫如深,低叹一声:“兹事小人也不太晓得,只说是八年前,四老爷外出行差之时,据闻是看到了不太干净的东西,自此往后,老爷的神识就不太寻常,夜半会突然起身走出去,也不知走到哪里去,每日都要让下人们去寻好一阵子。”
景桃眸心微凝,“这莫不是夜游症?”
裳婶摇了摇头,寒声道:“纵使是夜游症的话,也不应一夜不归,老爷每一夜出去后,都不会回入屋中,下人寻到他时,老爷的模样也怪……可怖的。”
“总是口中塞满泥壤,眸中泛着白眼,下人们寻到时都吃惊不少,请过不少大夫郎中看过,甚至御医也望闻问切过,但侦查不出什么。”
景桃生了疑绪,不知为何,她觉得顾淮钧这个名字颇为眼熟,似乎在何处看到过。
她问:“四老爷八年前外出行差,为何会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裳婶摇了摇头:“此事是小人从前任管事口中得知,道听途说罢了,也不见得就是真事,事儿过去太久,姑娘也只当个稗闻听听就好。”
她又提起七少爷和三小姐,“四老爷去后,倒是苦了两位主儿,在府中虽是嫡出直系,但自幼时没了爹,四夫人抑郁成疾,不久也去了,只托个乳娘和几个丫鬟照顾着,不过脾性倒是乖巧的,就可惜没人管……唉,可怜哟。”
景桃静静听着,适才了然,前一阵子她在侯府里歇养,亦是这两个少年少女匍匐于墙头,好奇兮兮地瞅着她看,看上去是想跟她说话的,但又碍于什么,故而不敢上前。甫思及此,景桃温和地笑了笑,问起他们二人的名讳。
裳婶道:“七少爷叫顾唤,三小姐叫顾柔,姑娘可是让小人将少爷和小姐请入院中?”
景桃淡笑着吩咐:“记得备些孩子喜欢吃得甜食和冰饮。”
起初,顾唤和顾柔还比较羞赧,二人一见着裳婶过来,连忙从墙头处翻下去,一股脑儿逃回自己的屋中,杜户不见人,但一来二去,顾唤和顾柔也渐渐卸下了心防,愿意跟景桃说上几句话,再到最后,两人不在爬墙头,可以光明磊落地从院门入,跑入庭中跟景桃玩了。
顾唤是个比较傲娇的兄长,表面上看上去有些凶,说话也冷冰冰的,但心底是个热肠子,景桃请他吃些蜜煎,他明面上不接受,说不爱吃,但趁着她不注意时,总是会偷偷把蜜煎吃掉,又旁敲侧击问她喜欢吃什么,明日偷偷命自家院中给景桃捎上几分,性格委实别扭得很。
相比之下,妹妹顾柔倒是个黏人精,是个你对她施些好处,她会十倍奉还的那种。
这几日,顾柔每日都会带诸多珍藏的私玩到院子里,都是小女儿家的东西,也不会占太大的地方,景桃也就任她去了,但第三日,顾柔带来了几本册子,景桃还以为是什么话本子,兴之所至摊展开来看,竟然是防火图。
此物如烫手的山芋一般,让景桃一时臊眉耷眼,顾柔还在兴冲冲地说:“听我娘亲说,与爹爹成亲前,女子都要看这种图册,姊姊不是也要与侯爷成亲么,柔柔就把图册拿来啦。”
顾柔年岁还尚幼,自然看不懂防火图,只觉得是两个男女在床榻之上撕架,她看不懂,但她懂得成亲前要让女子看这个,好好观摩与学习。看着景姊姊已到适婚之龄,还是首位跨入侯府的女子,必然是武安侯要娶的女子。顾柔灵机一动,自作聪明地把娘亲看过的防火图捎来了。
景桃满面绯色,轻咳好几声,佯怒拍了顾柔屁屁一下,命她将防火图拿走,但顾柔死活不肯同意,送出去的物什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不等景桃反应,顾柔马上就逃之夭夭了。
似乎怕景桃会责罚她一般,顾柔心惊胆颤地,一连好几日都没出现。顾唤倒是常来,景桃会主动问些他爹顾淮钧的旧事,八年前,顾唤约莫只有三四岁,虽然还没到真正记事的年纪,但顾唤却说,他对祖母颐和长公主有印象。
那时是颐和长公主失踪的头七,第七夜夜中,长公主的院子里忽然传了一系列窸窸窣窣的动响,怪声惊动了府内所有人,院子里明明什么人都没有,但那动响确乎是真实存在,很快有侍役挑灯进去查看,发现寝屋里的床榻和沏茶物具被掀得一团乱,但却没有任何人为的足痕,窗是反锁住,门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委实可疑。
景桃觉得此事颇有蹊跷,问:“后来呢?可有查出什么?”
顾唤摇了摇头,四处看了几眼,确信无人时,才压低嗓音,缓然道:“祖父说这是不太干净的东西,让我们不要到处乱说。不过我记得,父亲自那一夜以后,时不时会去祖母的院子外站上一整夜,还会跑出去,不过,乳娘跟我们说,是父亲思念祖母所致。”
景桃眸心掠过一抹黯色,之前裳婶提过,顾淮钧是办差之时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导致后来出现了失心疯的病灶。但顾唤却说,是看到了颐和长公主的院子里出现了怪声,父亲才变得古怪而不太对劲。
顾唤和裳婶二人的说辞,不太一致。
顾唤年岁还小,也不可能会诓瞒她。
如果那时只是顾淮钧寻常的思念,夜夜静守庭院之举,倒是显得刻意了。
慢着。
景桃忽然想起,她为何会觉得顾淮钧这个名字眼熟,她匆促地回至寝室,摸出了木匣子,摊展开盒盖,摸出了一沓案宗,翻阅了几卷,终于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名字。
顾淮钧出现在了颐和长公主的案供之中,是以一位嫌犯的身份。
景桃呼吸陡然一紧,仔细捧揽公文,原来,当年顾淮晏班师回朝,颐和长公主前去外城相迎,并非自己一个人,她虽然没有携带家眷,但顾淮钧却是与之偕行。
案供之上,顾淮钧坦言自己确乎是随颐和长公主去了一趟城外,为了赶路,二人抄了捷径,但他又说,路途之上突然遭遇刺客,他所带来的侍卫不敌,而他自己被迷昏。
等他醒时,马车内的颐和长公主早已失去了踪影。
翌日晨,有人在虹河河畔发现了一只断手。断手之上有一只翡翠玉镯,顾淮钧去指认了,说颐和长公主生前确乎戴过着。也正是因这一次指认,他被扣上了嫌犯的帽子。
景桃观摩了一回案宗,越看,越是觉得蹊跷可疑。顾淮钧五年前得了失心疯死去,他会与颐和长公主的失踪案有关联么?
七日很快就过去,转眼就到了上值的光景,这一日景桃见着了尤玄霖。
他翻阅了诸多医理文书,但觉得于事无补后,决意妥协,问景桃:“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景桃把抄录好的案宗塞给他:“我这几日翻阅案宗,觉得旧案存有诸多疑绪,你姑且把案供拿去看看。”
尤玄霖知晓景桃的心结在何处,道:“据闻侯爷今夜回来了,你要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么?”
景桃点点头:“率先查颐和失踪案,是我鲁莽了,这一点我会亲自向他禀明。”
尤玄霖垂敛下眸子:“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说的是你自己时日无多的事。”
景桃微怔,沉默良久,才道:“他不必知晓。”
如果这件事被顾淮晏知道了,他一定不会让她查案,一定会把她关在府邸里,让御医给她日夜医治疾患。
尤玄霖低叹了一口气。
夜间,景桃回至府邸前,特地等候在正厅,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一册防火图。
甫一追溯起画面内容,羞窘得让景桃脚趾蜷缩。
顾柔这个惹祸精。
因陷落在思绪的泥沼里,景桃倒是忘记去府门的动静了,甚至连家丁传报武安侯回府的声音也没听到了。
顾淮晏驮着一身风霜夜归,正欲问起景桃的行踪时,却看到了正厅里少女的纤瘦身影。
有些含羞带怯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淮晏散淡的眉眸里,掠起了一丝笑色,走过去:“想什么呢?”
景桃正入神,托着腮下意识道:“在想那《防火图》的事。”
话落,景桃蓦觉不太对劲,抬眸一看来人,整个人石化了。
“侯爷”尚未喊出,下颔便被男人捏住:“什么图,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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