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更晚些的时候,景桃的第二服药和暖身的姜汤煎煮好了。
裳婶亲自端着药,往上昭殿的寝殿走去,尚未到殿中,却是隐隐约约听着了竹简翻动之音,裳婶视线穿过重帘,见着景桃披衣正伏在几案之前,烛火洞明,埋首于一沓卷宗之中。
裳婶蹙了蹙眉心,主子如今这般羸弱,万不能继续忧劳下去,裳婶走近前,将汤药和姜汤搁在几案一侧,问候静白露:“姑娘不是本该休息的么?怎的又开始看起卷宗来了?”
武安侯临行前都特地叮嘱过,至少七日静养,如今还没两日,主子就开始折腾起自己来了,这可改如何是好?
白露微怯地答:“早前,姑娘吩咐禹护卫去提刑司调取案宗,您走后,姑娘的师傅恰好进宫谒见姑娘,师傅听闻姑娘要查案宗,一怒之下对姑娘罚了跪,姑娘执意查案,奴婢也拗不过姑娘,刚刚禹护卫也将案宗送到了。”
裳婶目光峻肃起来:“什么案宗晚些查不是查?这些案宗难道比姑娘的安康还重要?”
裳婶的心肠子对着小姑娘,也根本硬不起来,步入寝殿之中,禹辰正在对景桃道:“大部分的案宗在六年前移交刑部和都察院,可下属去了刑部和都察院一遭,发觉在案宗库调取卷宗之时,与长公主相关的案牍记录全部销毁,问过御史和刑部侍郎,他们皆称不知情,案宗好端端地,怎会被销毁,此间定有猫腻——”
禹辰正说间,瞅见裳婶来了,他适时止住了话。
裳婶冷然觑他一眼,将汤药递给白露手上,肃声道:“侯爷临走前交代过了什么,务必让姑娘好生歇养,但偏生这寝殿里的人都拿侯爷的话当耳旁风,小人适才去熬药之时,就是这么嘱咐你们的?”
裳婶看似在斥责禹辰和白露,但一字一句都指向景桃。
景桃听得分明,她掩上了案几上的卷宗,柔声道:“裳婶莫要责咎禹护卫,是我让他将长公主的卷宗取来的。”
裳婶听闻长公主字,面色稍稍变了,顿了半晌才道:“适才姑娘所看的卷宗,莫不是颐和长公主的案子?”话声加重,寝殿里的其他宫娥循声看了过去,玉阶之上倒映着寂寥的身影。
那个字冲击太猛,裳婶一时有些站不稳,近旁的宫人都急上前扶住她,裳婶定了定神,唇色白了些许:“姑娘为何要看长公主的案子?可是侯爷交代给姑娘的?还是姑娘自己要查?这个案子过于陈久了,当年闹大了,先帝已是明令严禁再重启这个案子……”
不仅是景知远,就连裳婶也欲阻止她。
景桃垂帘眼睫,俯眸审视着卷宗之上的『颐和』二字,这是从提刑司密室里取来的卷宗,是唯一没有销毁的文牒,落着纷飞大雪的夜里。
薄红烛火照彻卷宗,竹简之上的每一字,俨似无声张开的兽眸,隔着八年沉重的光阴,与她遥然对望,真相消弭在了岁月的墟壤里,当她开始拿起铲子,去撬开这些墟壤之时,才嗅到了诸多危机与疑团。
景桃先把汤药服用而下,裳婶容色稍霁,苦心劝解道:“姑娘莫要为此陈年旧案蹉跎了身子,长公主虽是侯爷最深的心结,侯爷寻觅长公主久矣,但目下姑娘身子亏空,亟需静养安歇才是。
“此外,小人窃以为,姑娘重启此案,定会惊动圣听与坤宁宫,长公主是皇族最大的忌讳,姑娘贸然勘案,只会招致灾祸,听小人一句,姑娘还是适时收手为好。”
裳婶苦心劝诫,景桃仅是垂敛着眸心不语,她没有做出任何让步:“多谢裳婶提点。长公主确乎是侯爷最深的心结,而侯爷对我有度救命之恩,我今生今世都还不起,为了酬恩,查案是我的必经之路,纵使会有性命之忧,我亦义无反顾。”
裳婶见景桃心志已决,再也劝不得,低叹一口气:“今日发生之事,小人会命寝殿里的人保密。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小人。”
景桃点点头,待一众宫娥退却,她适才对禹辰道:“继续说。”
“姑娘容禀,卑职可以确定地是,刑部与都察院的卷宗均被销毁,可见始作俑者权势滔天,他们畏怕有人重翻长公主的旧案,率先动手先发制人。”
是何人权势可倾覆朝野,居然敢将刑部与都察院的卷宗一并销毁?若不是提刑司的密室里还有对卷宗的备份,而今景桃要重查旧案,怕是可能无从下手。
景桃脑海里的第一个人,就是欲将她置于死地的章太后。
章太后平素在行宫里吃斋念佛,表面上尚算安分,但太后一系树大根深,自徽宁帝登基以来,便是不可忽视的威胁。
宋家、尹家相继垮台,对于章太后而言,无异于缺了左膀右臂。只依凭她一人,手怕是伸不了那么长,为了控制先帝与圣上,她定会在九卿以及司里安插细作与钉子,盯着政-敌的一举一动。
只是,章太后与颐和长公主二人之间,有何关系呢?
太后是当今圣上的继母,颐和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两人虽俱是皇族,同是一家人,但站队不一样,一个是宋党,一个是顾党,日常相处时,太后难免会与颐和长公主不对付。
不过,景桃目下只是盲猜,并无实质性的证据,可以指证章太后一定与颐和失踪案息息相关。但从她投毒嫁祸于景桃观之,可见这位太后也并非什么常伴青灯古佛的善茬儿。
在宫廷里查案,只会让景桃左支右绌,她决定提早两日出宫上值。
出宫那一天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穹空灰蒙蒙的,外端只闻檐雨窸窣声,雾色空濛拢于大殿,尚是卯时末了的光景,景桃被唤醒洗漱之时,殿外忽然来了一位小黄门,说是章太后请景桃去寿康宫一遭。
景桃微讶,她从未见过章太后,亦未与其打过照面,章太后为何会无缘无故召见她?
小黄门执着尘塵,笑意盈盈地道:“姑娘在刑部遭遇不测,太后忧心不已,加之姑娘身份矜贵,趁着姑娘身子痊愈,特此来宣姑娘。”
此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满含威胁之意,章太后遣人投毒打算构陷于她,她没死成,太后怕是不甘,遂此来传召她。
景桃点点头,深呼吸了一口凉气。
不消说,这是一场鸿门宴。
裳婶等人俱是忧心忡忡,说欲陪同景桃前去,景桃淡然阻止,对禹辰道:“你随同我去。”
寿康宫内萦绕着一团香烛燃烧的香气,宫内的装潢与雕饰与寻常嫔妃的寝宫不大一致,少了金银器皿与精丽雕饰,目之所及之处,俱是素淡温雅的摆设。
“民女参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凤体安康。”
上座之处的女子穿着一身淡金牡丹滚镶金描宫装,头绾凤髻,簪八宝钗,仪容自得,气度卓绝清和,此人便是章太后。
章太后虽说是给景桃以探望之名,但并未赐座,也没让景桃平身,景桃只得一直跪着,堪堪维持着行礼之仪。
“知晓哀家为何会寻景姑娘来么?”章太后的声音十分温和,细品起来颇为亲切,但话辞满藏锋刃,景桃听罢,温惇答道:“民女愚拙,恳请太后娘娘明示。”
章太后忽然笑开,侧眸吩咐小黄门,很快地,小黄门抱来了一只白猫,白猫用绳索绑着四肢,嗷呜低叫了几声,景桃一直垂首,但听到猫叫,只觉异常熟稔,抬眸一瞅,她悉身一僵,猫儿是叽哩!
“寝宫近些时日,遭了鼠患,哀家便让人借来一只猫,以除鼠疫,然而,这只猫儿似乎不是很听话呢,不仅不除鼠疫,还意欲与哀家谋皮,此等孬-种,姑娘不妨说说,哀家该如何处置这等贱物?”
景桃怎么会听不懂章太后的言外之意,她看着挣扎着的叽哩,口中欲言,但舌头打结了一般,愣是言不出半句话。
此际,有宫人跪伏着奉上一只红底托盘,揭开绸布,托盘之上,赫然是放置着诸多金属刀具,章太后随性执起一柄剪子,温柔地看着叽哩:“猫儿不听话,那就是耳朵生了毛病,那么,哀家便将它坏掉的耳朵剪去罢。”
“请太后娘娘停手!——”
景桃呼声落下,但眼前陡然蘸染了大片血腥之色,其后,一声惊伏万状的喵叫声溅起,叽哩雪白的毛发之上很快是血淋淋一片,章太后执着剪子的手,手背处一片青筋狰突。
章太后眸底柔色更深,将剪下来的猫耳,轻轻捏在掌心处把玩着,温声道:“可是把景姑娘吓坏了?莫怕,景姑娘是个听话的乖姑娘,哀家可不会用剪子伤害景姑娘。”
血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之中,景桃赫然抬眸凝视着章太后:“太后娘娘是想威胁我么?可您是大错特错,您不该用我去威胁武安侯,更不应用一只猫来劝退我。”
景桃敞开天窗说亮话。
章太后眸心一滞,面容上的笑色微凝:“此话何意?”
“民女于武安侯而言只是普通仵作,太后为了保全自己利益,擅自动用私刑,往轻点说,是苟全己命,往重点说,是外戚干政,娘娘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圣上与武安侯当真不会计较么?
“能逃得过言官、谏官的口诛笔伐么?如今宋家、尹家倒台,谁还能庇护得了您?您当初如何坐上太后宝座,那么今朝亦是能怎么从座位上下来。”
换作寻常的嫔妃,说着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早已被掌嘴,或者拖出去杖罚一百大板。
但景桃不一样。
她看着章太后,眸色是这般的坦荡从容,毫无被威胁的惧意与惊怖,仿佛章太后腹中所打的算盘,早在她的筹谋之中。
“深宫冬寒时节,太后的寝宫为何会有鼠疫,怕问题不是出在鼠物本身,而是养鼠为患之人,这种人方才是根治问题的本源,而除鼠的猫,对于太后而言,就是替死鬼,不知是也不是?”
章太后盯着景桃的面容,眉眸弯了弯,“景姑娘不算愚拙,可见微而知著,倒也算个有灵性的,既然如此,你也该懂得,自己大难不死后,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说着,章太后面容上的温柔,变作了阴鸷凌厉,如若鬼物。
“——否则你的下场,绝对会比这只猫更加难看。”
景桃抱着负伤的叽哩,离开了皇城。
一路马车粼粼,她没有回私府,而是去了一趟西榆林巷,去找尤玄霖,
尤玄霖看到叽哩伤成这般惨样儿,遽地忙去请兽郎中,胡氏见景桃身上遭了细雨淋漓,忙去寻了热毛巾给她擦拭。
少顷,尤玄霖把兽郎中请来了,兽郎中见到叽哩的伤势,猫儿不仅丢了一只耳朵,身上的白毛也被剪去一大半,露出光溜溜的身子,他很是震愕,忙给叽哩医治起来。
尤玄霖颇为担忧,看向景桃:“到底出了什么事?”
景桃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身体极冷无比,她摇了摇头,道:“无碍。对了,你前几日说有事找我,是为何事?”
尤玄霖见景桃转移话题,摆明是不愿说,他也没追问,去书房里取了一盒木奁出来:“前日刑部官兵搜罗叶羡槐住处时,搜到了此物,以及一封信札,是给你的,我便扣下没去作为证物。”
景桃挑眉,叶羡槐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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