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未至卯时牌分,西隅处,穹空尚是一片沉黯晦色,放眼东方穹空处,已有些微曙色蘸染云端。
顾淮晏醒时,怀中背对他的小人儿,刚巧地,迷迷糊糊翻转过身来,不着-寸缕的雪白身子,小小的一团,如刚摘好的棉花一般,拱在他的胸膛处,那极致的柔软碰在他身上,在晦暗的光影里,触感异常地明晰。
顾淮晏眸色黯了一黯,抑住沉沉呼吸,俯眸垂首,撩开少女散落颊前的一绺青丝,视线如工笔一般,细细描摹她的面容。
少女的眉既细且长,睫毛浓密夹翘,鼻子小巧高挺,唇涡饱满玲珑,腮部浮起一丝绯色,昨夜因无法餍足,他没少在她颈肩上耕耘,每耕耘一回,她的面容仿佛就此红得可以挤出血来,捶他咬他,那一对朦朦的眸子里,氤氲着浓郁雾水,那时,他有意再用力一些,她顷刻之间即是梨花带雨。
唤他名儿的哭声,似乎可以一径地酥入骨头里,俨似琼浆玉液之中沉沉浮浮的气泡,音色轻盈妖冶,妩媚且虚醉。
就连少女自己也讶于此,檀唇被牙齿咬得肿红,颇觉羞耻,强迫自己不吱出声来,可终究还是有些细碎的吟声逸出,徐缓落入听者耳畔。
只遗憾,顾淮晏只得对她浅尝辄止。
只遗憾,景桃觉得,两人缠绵一场,最终她还是要独自回去的。
夜半梦中,她再度梦到了白玉菩萨,菩萨面容祥和,可话语满含警示,只道,“七魄搜集完备,汝随时可以回至前世,因于斯,她在此朝不可久待,汝想做的事,需加快完成。”
前夜,景桃尚还在生着顾淮晏的气,只盼自己能越快回至前世,就越好,他总是欺瞒自己,那好,她也欺瞒他,偷偷回至前世,让他找不到她,气死他算了。可她心软,觉得要把顾淮晏的母亲失踪案子调查清明,才可安心离开。
可这一夜,景桃心肠子更软了,榻上缠绵之时,顾淮晏提到为她正名一事,提及她的及笄礼,提及要把二人的事告知景知远,告知皇太妃,告知泉下尊长,他在她耳畔说,待她明岁及笄之时,他会亲自下聘礼,迎娶她为妻。
景桃知道顾淮晏定会这般做,可是她无法允诺,她是一个最终要回家的人,怎么会长久地留在大熙朝,与他成亲呢?
——信女若是不回家,留在此朝呢,又当会如何?
菩萨道,汝若是强行留在大熙朝,一来,会错过回家之时机,二来,汝体内七经八脉,因不与大熙朝的阴阳天律相契,过不了多久,汝必会七魄散尽,会真正死去。
景桃眸心微湿,她明白了,倘使强行留下来的话,她会死。
景桃问,“信女还剩下多长的时间?”
菩萨道,“时日无多了,至多仅有一个月。”
一个月,未免暂短了些许,破一个案子,就消一个月了。可是,她还与欲顾淮晏做一些天下眷侣会做之事,别人做过的,她也想和顾淮晏做一回。
她是第一回生出情愫,感觉什么还没开始,就要匆匆忙忙结束,这样,她有很多的不甘心。
可是……
但相比于儿女私情,景桃觉得解决颐和长公主失踪一事,更为重要。
这一夜近乎无梦,再待景桃醒觉之时,亦是日上竿之际,原以为身侧没人,可待她睁眸,却是见到一条劲韧结实的手臂,紧紧横在她腰窝上,身后男子话音嘶哑:“醒了?”
说着,他还黏人地在她肩颈处蹭了蹭。
景桃悄然吸了吸鼻子,把眸眶的泪逼了回去,嗫嚅地道:“侯爷不是说今日会启程去瓜州的么?目下已近巳时末了。”
顾淮晏察觉小姑娘的异态,把她翻过了过来,捧着她的面容细细瞧,指腹揩掉她眸眶处的泪渍:“怎的哭了,是我昨夜力道重了些许?“
景桃摇了摇头,把刚刚的思绪暂先压抑住,换上了轻淡笑色:“是侯爷要去瓜州了,不知去多久,思及此事,我便颇觉不舍。”
言讫,她又觉赧然,俯眸低首,不敢看人。
小姑娘没再与他置气了,顾淮晏眉眸柔和了几分,一个缠绵温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庭处:“此行一去,只是处理些决堤案遗留下来的事,至多十日。”
景桃捏紧了他的手掌:“侯爷说话要算数。”
他一去十日,她与他的日子,便少了十日,自此时开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格外珍惜,早已无心与他置气。
一只宽和的手掌,在景桃脑袋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顾淮晏温声道:“我很快回来。”
临行前,顾淮晏又吩咐徐公公为景桃把脉,他最不放心的其实是景桃的身体,她的身体一直都弥足虚弱,体质虚寒,气脉时虚时浮,让他心里颇为不安。
徐公公为景桃诊脉过后,说目下景姑娘脉象已稳,只消再多歇息数日,身体便可痊愈,只是体质仍是虚寒,日后需御寒为要,减轻卒务忧劳才是。
确认景桃无事,顾淮晏适才放了心。
“昨夜你提过上值一事,我在提刑司提点过了,须你养歇七日,才能上值。”
见到景桃乖乖点头,顾淮晏道了一声:“对了,我有一物要相送予你。”
他自袖袂摸出一块微微鼓囊的雪色绸布,摊开四叠,里中是一只翡翠玉镯,景桃循着看过去,此镯翠质,呈圆滑椭圆,通体淡绿,外侧錾刻『相守』两字,字形如同包袱系结般,显出一抹温润纹路。
景桃见之,眸色微怔,只听顾淮晏道:“此则相守镯,镯中养有祈福仙,是母亲于我舞象之年赐予我的信物,她说,若有朝一日遇见原与其长相厮守的女子,送与她,能得祈福仙的福气,能一生白头偕老。”
顾淮晏执起景桃的细腕,缓而慢地将相守镯,牢牢地圈在了她的手腕处。镯子翠绿欲滴,她的手腕本就肤白,此番白绿辉映,更家衬得她的手皙白胜雪。
景桃看着相守镯,竟系颐和长公主的物什,必是贵重得很,可是此刻顾淮晏却圈在了她手腕上。
任她推脱推辞的余地都没有。
相守镯圈在手腕处,却仿佛有千斤般沉重,让她的手腕一时抬不起来。
顾淮晏欲要与她相守,可她……做不到啊。
午后未时牌分,京城东城门洞开,顾淮晏携一队兵马疾行半个时辰,才堪堪出了城门。
景桃偷偷伫立于城楼之上,看着那一袭玄衣人影,看着他策一匹红鬃烈马,铁蹄扬尘,峻挺的身影逐渐消弭在远离上京的深林之中。
被吩咐留下的禹辰,忧心景桃的安康,劝议道:“景姑娘,侯爷很快便回,他不在的时日,你务必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景桃垂下眼睫,指腹摩挲着腕节处的相守镯,镯子弥散着木霜清气,还有一缕淡淡梅香,香气糅合于纷雪之中,让她的思绪一时放空。
镯子触发了她潜藏于脑海里的一些记忆,这些记忆同大雪一般纷扬,极是陌生。
她空濛的眼前,好像浮现出了一个仪容淑美且端庄的女子,女子的面容与顾淮晏有几分肖似,但她的眉目更为柔媚与温和,可待景桃欲要看清女子的面容时,她的面容又模糊了起来。
——绞索般漫长的夜里,女子披发蒙面,衣服仍是矜贵着的,但模样蘸着血,仪姿极为狼狈,整个人在黑暗之中溃然奔逃,嘶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音色绝望近乎泣血,好像有什么人在后边追杀她一般。
景桃眸瞳震颤,呼吸沉了一沉,凝声再去细细回忆。
最后的画面却是……
——女子被人残忍地斩裂了一只断腕,血淋淋的断腕,弃于虹河河畔,而她的残躯被人拖走,自此消弭无踪。
——女子死生未卜。
景桃悉身的血液跌至冰点,脊椎之处猝然覆上了一抹寒沁沁的冷意,腕子扶稳住城堞处的砖石,勉勉强强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那位女子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她记忆之中?为何她会被人杀害?
景桃愈是攥紧了腕中手镯,心中那寒沁沁的冷意,便是愈发尖刻,女子所呼喊的“救救我”“救救我”,泣血般的哭喊,一直缭绕在她的耳畔。
是谁要杀那位女子?
景桃倏然想起曾前,裳婶与她提及过颐和长公主失踪一事,八年前顾淮晏曾随御亲征,立得赫赫军功后班师回朝,归京那一夜,长公主曾躬身亲迎,可谁也没有预料到,长公主在那一夜下落不明。
那位女子的身份莫不是……颐和长公主?
景桃凝住了眸心,八年前,颐和长公主失踪,七年前,大运河决堤,六年前,衍家落得个满门抄斩。
事发之年多生变故,还是在顾家、衍家两家之间,未免过于巧合了。
颐和长公主的失踪,会与大运河决堤有关么?
还是说,与衍家有关?
到底是谁要害她?
颐和长公主目下下落不明,是否还活着呢?
禹辰觉察景桃生出异况,她面色原是还有些血色,可不知为何,适才血色尽褪,眸色露出涣散之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
禹辰不敢多问,一路护着让景桃坐上回皇城的马车之上。
路途上,一片马车粼粼声中,景桃忽然问道:“当年颐和长公主失踪一事,可有立案?”
禹辰未料到景桃会突然问及此事,思及她是侯爷枕边人,不该有多隐瞒,如实禀述道:“八年前长公主失踪,侯爷协同法司彻查此案,但唯一的线索仅有……公主的断腕。景姑娘手上戴着那一枚镯子,便是公主曾经戴过的。”
景桃眼睫轻颤,难怪了,她戴着这一枚翡翠镯子,无意之间,居然追溯到了八年前的旧梦里,可是,旧梦之中,她只能看到颐和长公主被歹人追杀,以及断腕弃于河畔时的场景。
景桃问,“查案时案宗,可有留着?”
禹辰面露震颤,“景姑娘,你莫不是要——”
景桃摇了摇,打消他的疑虑:“侯爷说回来后,会带我去扫公主墓,遂此,对于长公主的案子,我也该要熟稔一二。”
禹辰适才安了心,恭声道:“卑职明白了,长公主的案子虽然已隔八年之久,但卷宗一直掌管在提刑司的暗阁里,若是取出,怕是手续繁多,姑娘怕是要等一日,才能看到案宗了。”
景桃浅笑:“无妨。”
手指仍是摩挲着镯子,试图获取更多的记忆线索。
可是,摩挲了老半日,她倒是再摩挲不出什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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