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动不动。
穆遥皱眉看一时,才发现此人早又烧得晕死过去,提步入水走到他面前,一手扣住下颔迫他抬头。男人被她托着,无知无觉地仰起一张满是痛苦与焦灼的脸。
“齐聿。”
男人仍无反应。
穆遥发作,抬手一掌击在他面上,“啪”一声响。男人倏然惊醒,仓皇地望住她。
“齐聿。”
“我不是——”男人勃然发作,“我不是齐聿——不许你这么叫我——我不是——”
穆遥盯着他,一声不吭。
“放开我——”男人挣一下,厉声叫道,“凭什么绑我,我是你的阶下囚吗?放了我——”
穆遥抬手扯开布带。男人早被高热熬得身体软如稀泥,失了支撑便沉在水里,好在此处浅池,男人跌坐在地,池水初初漫过肩际,在细瘦的脖颈处一荡一荡的。
穆遥掌心贴在男人额上,烫得浑似一盆烧热的红炭,“齐聿,你病得厉害,别闹了,先养病。”
“我不是齐聿——”男人抬起头,厉声叫,“你管我生不生病,病死才好——”
穆遥最后一点耐心用尽,退一步指着他骂,“齐聿,你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现在,我们就要去西州了,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男人仰起脸,细瘦的脖颈拉出一个雪白纤长的弧度,头颅无力地搭在池沿上,厌倦道,“我不去西州,我不配。”
“齐聿——”
“别这么叫我……我不是——”男人忽然笑起来,“我怎么会是齐聿呢?我就是一匹牲口——”他摇一下头,“我连牲口都不是……牲口都比我体面,比我体面多了——”
穆遥气得发笑,“你连你名姓也不肯认了……随便你。我今日正告于你,你这个人,即便是做一条狗,也要老老实实跟着我。”
“可是我不想……”男人仰着脸,满面水珠往下滴落,划过面颊,有如泪痕。他却并没有哭,“你让我死吧……我同你说过——若我之存在于你的声名有损,我宁愿自己去死。许尔芹那种人都能为了赵砚去死,我为什么不能?”
“你怎么知道?”穆遥稍一转念,“秦沈同你说的?”
“还有秦沈——”男人坐不稳,身体慢慢下滑,他便把前额用力抵在池壁上。身体紧紧缩作一团,手臂环住自己,瑟瑟道,“秦沈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当初丘林汐那个花痴看上的就是我,我为了躲开那个花痴,求丘林清收留——你看我被丘林清折磨得可怜,你一直可怜我是不是?可是我如今的每一个下场,都是我自找的——那然王的人……哈哈哈哈哈哈,我是那然王的人。”
穆遥抿一抿唇。
“我就是这么个东西,我这个人,一生恶名遍传天下,一副罪像天下尽知,如今连一身肮脏的皮肉都被人指点……王庭一群人,中京一群人……我这么一个贩夫走卒都看不上的东西,北穆王你真的不嫌恶心吗?”
穆遥被他一段话气得眼前发黑,好半日才缓过来,男人仍在不住口地说,“你不嫌恶心,我嫌恶心……你不肯杀我,我自己去死——北穆王,你不要拦我,你拦不住我。”
穆遥定一定神,“你听到外头的声音了吗?外头的人正在套车,你同我一块走,只需二十日,便能到西州——你不想去看看西州吗?”
男人只有一个瞬间的松动,仍旧缩在自己筑就的铁壳子里头,“我不配。”
穆遥忍耐道,“你病得很厉害,人在生病时脑子糊涂,做的决定一定会后悔的——我们现在不说了,你答应我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不——”男人死死缩在池子里,池水几乎要漫到他口边,只需再往下滑一点,就要连着口鼻一同吞没,“求北穆王殿下放了我吧——”
穆遥百般忍耐说不动他,终于忍到极限,大步欺到男人身前,张开五指扼在喉间,只一碰触,便觉指下皮肤烫到可怕的程度。穆遥不管不顾,死死掐在他咽喉,“齐聿——”
男人愣一下,复又转头大叫,“我不是齐聿——”
“齐聿。”穆遥咬牙续道,“你不想活,咱们今日同归于尽便是——”
男人手臂挥舞,疯狂发作,“我不是齐聿——我同你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与你北穆王同归于尽?你走开,滚——你滚呐——”
穆遥目中戾气骤生,用力扼着他,将男人生生拖入一旁深水池中,二人齐齐滚在池水深处。穆遥加一分力,将男人压在池底。男人在大病之中,片刻便意识恍惚,却不敢晕去,生恐穆遥同自己一同溺死,便越发疯狂地挣扎起来,张开口还未说出话,倒先喝了一肚子水,憋得几欲死去。
穆遥沉在水中,冷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男人拼着最后一线清明,疯狂摇头,哀恳地望住她。眼见穆遥不为所动,男人疯狂得不能维持意识,不管不顾拼死大叫,“你出去——求你——”
当然连半点声音都没能够发出,只觉脑中骤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在最后一线清明中绝望地想——
他害死她了,他把穆遥害死了。
……
男人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身上无一处不疼,便连骨骼都要在狱火一样的烧灼中熔尽,他起着几欲熔化的眼皮,在摇晃的视线中看见一个男人,那人正握着自己一只手。他顿觉恐慌入骨,疯狂尖叫,“出去——别看我——走——穆遥,你让他走——”
男人叫得撕心裂肺,其实却只发出一点细若蚊蚋声音。穆遥听见,便放下水杯,向余效文道,“他醒了,先生暂避吧。”
余效文本在给齐聿施针,只好收了,无声退走。男人尖利地叫一时,不见穆遥踪影,越发怀疑穆遥被自己害死,撑起身体想去寻她。却连翻一个身动一下指尖的气力都寻不出。他奋力撑着挪动寸余,又筋疲力尽跌回去,指尖陷在枕褥之间,用力到发白。
穆遥靠在不远处的车壁上,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如困兽之斗。
“穆遥。”
穆遥本能要答应,又闭上嘴。
“穆遥……穆遥……”男人叫了许久,无一字回应。他越来越绝望,大张着眼凝望虚空,喃喃道,“死了……被我害死了……被我害死,又是我……我——”
“齐聿。”
男人悚然一惊,拼了死命回头,便见穆遥坐在不远处,平静地望着自己。他瞬间被巨大的惊喜笼罩,不知从哪里拼出气力,从被中爬起,手足并用奋力爬到穆遥面前,双手攀在她膝上,“穆遥。”
扶在膝上的一双手烫得可怕。穆遥半点不容情,一抬手掀开,男人倒在地上,惊慌抬头。
“你不是不想活了么?”穆遥冷笑,“又叫我做什么?”
“穆遥——”
“不许叫我。”穆遥冷酷道,“你不配。”
男人瞬间满面雪白,一个片时连嘴唇都在发抖。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穆遥不动,“既是不配,你叫我做什么?”
男人怔怔听着,“是……我不配。”他呆了许久,后知后觉置身马车上。他被一个念头抓住,急忙问她,“去哪里?”
“西州。”穆遥道,“你若不乐意,自己下车。”
男人抿一抿唇,点头道,“好。”便往车门处去。他烧了一日夜身如稀泥,哪里有动弹之力?却不肯吭声,咬着牙往外挪。穆遥看得火起,欺上前握住男人滚烫的一条手臂,往外喝一声,“停车——外头人都走远些——”
马车果然停住,脚步声起,侍人退远。
穆遥一掌拍开车门,车外漆黑,竟是夜间。穆遥将男人半边身体拖到车门外头,夜风扑在男人滚烫的身体上,一瞬间头痛得仿佛被人以巨斧砍凿,忍不住尖声惊叫,“穆遥——”
“你叫我做什么?你不配。”穆遥冷酷地攥着他,“从这里跳下去,要死要活,随你。我要回西州了。”
男人奋力撑起头颅,“你——”
“我怎样?”穆遥冷笑,“不是你自己要求的么?”说完一抬手将男人掷回车内,啪地一声合上车门。
男人从冰冷的夜风中坠入柔软的枕褥,在冰火两重天走过一轮走,被身体的痛苦和心里的委屈两边煎熬,承受不住,便伏在枕间伤心地哭起来。
穆遥不理他,往外吩咐一声“继续赶路”,回来仍在炭炉上煮粥。
男人直哭得头昏脑涨时,感觉自己被人拉起来,冰冷的一只手扣住自己下颔,便身不由主张开口,温热又甜蜜的一口粥渡过来,抵在自己喉间。男人本能地吞咽,摇晃的视线中浮着穆遥柔和的一张脸。
穆遥哺过一口,正欲退开,忽一时颈上一沉,被男人张臂抱住。她心知此人已是神志不清——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顺从本心,完全依赖自己,就像病中糊涂时一样——腾一只手撑住男人身体,柔和地亲吻他。
男大张着口,片时被她亲得意乱情迷,胡乱地叫起来,“穆遥……穆遥……”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