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立在中台阁阶下,抬头仰望门口趴着的青石狮子。忽一时角门打开,讯官小跑过来,往穆遥身前深深打一个躬,“穆王回吧。”
“怎么?”
“齐相正在麟台听丈量司通报呢,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入内。”讯官道,“下官没法进去,便不得通传。”
胡什里正陪着穆遥,闻言大怒,“你去同看门的说,北穆王驾到,他敢不让你入内通报吗?”
讯官一滞,“齐相下严令——任何人。包括陛下……和——”他尴尬地看一眼穆遥,“北穆王。”
“他什么意思?”胡什里大怒,跨前一步,正欲发作被穆遥一手拦住。她笑一笑,“不见便不见吧,我回去了。”
讯官擦一把汗,感激涕零道,“谢穆王体谅。”
胡什里跟着穆遥走,“齐相什么意——”被穆遥冷冰冰瞟一眼,立时销声。
满街罪像已被清理殆尽。穆遥立在原地看一回,“这许多石像入城,必定不会悄无声息,去查,什么人弄进来的。”
“遵命。”胡什里躬身答应,想一想道,“若是从这一二日从城外入京,怎么都好查,可若不是——”他见穆遥并无不豫之色,乍着胆子道,“何需去查,穆王当真不知这是什么人做的?”
穆遥眉峰一动。
胡什里又道,“东御街是诸王诸相府邸密集处,如今太平盛世,夜间并不宵禁,这些石像若是早早入京,藏在哪一位王相府中,昨天夜里悄悄拖出来,摆在街上又当如何?咱们既不能破门而入,便查无可查。只能夜间勤加巡守,等他们再动手时,拿一个正着。”
穆遥冷笑,“石像上街这半日,看到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三千,此时消息只怕已走遍中京,他们目的已经达到,怎么会再贸然动手白白叫你抓。”
“好毒的手段——”胡什里为难地搓一搓手。
“用到如此下流之手段,不过是无能者之狂怒罢了。”穆遥语气平平,“他们摆一回罪像,难道能以流言免了齐聿的中台阁宰辅?还是想以流言杀了他叫他不再推行新法?百姓我们管不了,拿俸禄的难道还管不了吗?你去——今日朝中但有一人敢议论罪像者,直接拿去飞羽卫吃两天牢饭,不出三日,我要叫朝中无一人敢多嘴多舌。”
“是。”
“去查——”穆遥道,“石像在何处雕刻,中京周遭三百里之石场尽数走遍,不许有一处遗漏。”
“查到之后下官应当——”
“直接缉拿。拿下以后审讯,问出是谁指使来报我。石场主人至少关押一个月才许放人。从此要叫京畿各处石场无一人不知,谁敢再雕刻此像,必有牢狱之灾。”
“是。”
穆遥安排完回府,到门口吩咐胡剑雄,“带人守在中台阁外接齐相下朝。”至天黑时往厨下看一回菜色,命他们“多做一个桂花栗子糕”,便回房等齐聿。
直等到戌时都不见人。穆遥命人往中台阁询问,不一时回来传话,“丈量司的通报完了,收缴司接着进去,一口气没带停的。”
如此又等二个时辰,近子时仍然不见齐聿。倒是跟着的亲卫派人回来,“收缴司的人刚刚散——齐相一个人回值房,谁也不叫进。”
穆遥勃然大怒,也不叫人跟,自打马往中台阁去。中京夜静,除了巡街的中京戍卫几无行人。马蹄踩一地月色直奔中台阁,门口值守认识她,上前道,“容我等入内通传——”
穆遥理也不理,自拾级而上。侍人无一人敢拦,唬得跪了一地。穆遥随便点一个,“你们齐相值房在哪?带我去!”
侍人抖一时,依言在前带路。走上七十二级白石台阶,又穿廊绕树,足足一顿饭工夫才诸员的值房——夜间听宫内宣诏时睡觉的地方。
侍人引着到了最大的一间,指一下,垂手侍立。穆遥更不打话,便连门也不敲,一抬脚踹开,满室漆黑,悄无人声。她回头道,“齐相当真在内?”
“……在。”侍人道,“应在里头暖阁。”
穆遥掩上门便往里走,过了门厅,穿一进碧纱橱,果然里头炉火跳动。穆遥一眼看见房舍床边缩着一个人形。他听见响动,手足并用,直缩到最黑暗的地方。
穆遥立在原地,“齐聿。”
满室悄寂。炉火不知点了多久,已有颓败之势,值房里并不暖和,夜雾笼在背上,沁凉。
“下值为什么不回家?”
仍无回应。
穆遥深吸一口气,按下怒火。大步走到暗影之中,一探手握住男人手臂,“跟我回家。”
掌下反抗之力极巨。男人一言不发,却拼死挣扎,穆遥些微一个恍神,便听砰一声大响,男人夺回手臂,手肘却因后拉之势撞在木柜门上。
直听得人牙根酸软。他应该是极疼的,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吐息瞬间重了许多。
穆遥蹲在原地,等一时捺着性子重复,“我来接你,跟我回家。”
男人挣扎一回半边身体暴露在炉火之中,他撑住床沿,慢慢挪到暗影之中,自始至终不言不语。
穆遥便盘膝坐下,“齐聿,如今朝中局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绝计不可能再站起来,他要么死,要么捱到燕王成人——宫中有娘娘,宫外有我,你在中台阁的位置,谁也动不了。”
男人只是紧紧缩着,深深地埋着头,一动不动。
“那些人在背后弄这些手段,既不可能把你从中台阁撵出去,也不会让朝廷有所动摇。唯一的用处——”穆遥道,“你知道是什么?”
男人仍然不肯说话。
穆遥一直盯着他,久久叹一口气,“齐聿,那些人想逼死你,他们想逼得你耻于见人,逼得你无法支撑,逼得你再也不敢在中台阁露面……他们就赢了——你要让他们得逞吗?”
男人终于动一下。穆遥再一次挽住他的手时,他便没有挣扎。穆遥扣住男人修长冰冷的手指,握在手掌尖一下一下慢慢抚弄。穆遥道,“跟我回家。”
“不。”
穆遥皱眉。
男人紧紧缩在黑暗之中,“我不能去。”不等穆遥说话又道,“你让我留在这里。你让我一个人,做完我的事。”
“为什么?”
男人抽回手,“脏……穆遥,太脏了——你别碰。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同我在一处。脏。”
穆遥忍着脾气道,“你忘了我们要成亲吗?”
“不。”男人垂着头,极其厌倦道,“我这种人,成什么亲——我不成亲。”
穆遥勃然发作,一把攥住他手臂,将他生生拉起来,大步往外走。男人猝不及防,刚走出三步便摔在地上。穆遥往外叫一声,“传轿!”
外头侍人应一声跑了。
男人经过一番拉扯整个人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中,他瞬间陷入极度的惊恐,尖声叫道,“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拼了死命翻转身体,扑在地上,脸颊死死埋在曲起的臂间。
挣扎间鬓发散乱,乌长的发裹缠在墨色的官服之上,如深陷蛛网的一只可怜的飞虫,下一时便是身陨魂销。男人被极度的惊慌压得几近疯狂,不管不顾尖声大叫,“让我回去——你什么要逼我——你不如杀了我——”
穆遥满怀戾气瞬间消失,解下斗篷将他兜头罩住。男人尖叫挣扎之势已近尾声,瘫在地上念叨,“……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穆遥抬一只手,隔过斗篷捋过男人薄而利的一片脊背。男人不知是放下心,还是终于放弃挣扎,平平趴在那里,不住口地说,“杀了我……你杀了我——”
穆遥忍不住道,“休得胡说——你死了,叫我怎么活?”
斗篷下身体瞬间一僵,乱七八糟的胡话便都停下。男人伏在那里,渐渐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声极其压抑,间或一点破碎的喉音,如一匹负了伤的走投无路的困兽。
不一时官轿入内,穆遥仍用斗篷遮着他,半扶半抱塞入轿中,自己倾身上轿。男人缩在官轿一角,被穆遥强行拉扯,便搭在她肩上。男人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崩溃大叫,“我说了很脏——你别碰——”
“你闭上嘴——”
“脏——你听不懂吗?”男人一语打断,不管不顾自暴自弃道,“你是北穆王,为什么一定要同我这么一个脏东西裹在一处啊……你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回哪去?”
好一片天大地大,一处可容身。
穆遥笃定了,“齐聿,今日你若有一个像样的去处,有一个可投奔的人,不乐意见我也罢,我不管你。”
男人任由她抱着,木木地睁着眼,自始至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官轿在夜色中无声行进。穆遥本是极心疼的,又多少松了一口气,拉高斗篷裹着他,“你还有我。与我回家——”
“阿爹……”男人忽然挣扎坐直,“老宅……我要回老宅去——阿爹定是不嫌我的,定是要我回去的——”
穆遥心下一凛,眼见男人目光凌乱,状如疯狂,便知他又在犯病——就这么一会工夫,从万念俱灰到疯病发作,罪像对他的刺激,比她所能预料的还要大了何止百倍。
却是绝计不能任由他去的。好歹比起方才那万念俱灰的模样,此时犯病看着多少还有点活气。穆遥便十分纵容,“去老宅。”
官轿走不出十步,男人又闹起来,“不,先去桃花巷接姐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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