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山兵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穆小郡主正在从冀北军回中京路上——穆琅有孕,北穆王妃早亡,北穆王父子又在北境军中对丘林氏作战。只能传了穆遥小郡主回中京,陪伴姐姐度过孕期。
路上消息闭塞一无所知。等她入中京时,北穆王父子死讯已经入京十日。穆琅在宫中听闻父兄死讯,短时晕厥,此后一直卧床。
穆遥在王府见了西北军讯官。那讯官伏地痛哭,“齐聿那厮丧心病狂,他带着前锋营被困危山崖,不向主将求援,擅自同丘林清议和延误战机,又伙同丘林清在危山崖合围,向丘林清献了我前锋营。他居然还向丘林清泄露我军口令,引诱中路军前往危山崖救援前锋营。中路军刚刚拔营,便被丘林清一路设伏全歼——叫我北境军全军覆没。王爷和世子尽皆战死——”
“齐聿?”穆遥冷笑,“齐聿何在?”
“那厮不知几时已在同丘林清眉来眼去,早入了丘林清之内闱,做了丘林清之脔宠,如今在王廷风光无限——”
穆遥砰地一掌击碎桌案,匆匆入内宫,面见皇帝。皇帝叹着气道,“穆妃一直病着,你劝劝她,不要再过度伤心,好歹以腹中皇子为重。你旁的事也不必做,就在宫里好好陪陪你姐姐。”
穆遥见到穆琅时,穆琅靠在榻上,虽是脸色发白,气色却还算好,见到穆遥便骂,“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穆遥跪下,伏地痛哭。
穆琅咬着牙道,“你不许在宫里虚耗时光,速回西州,阿父阿兄死讯一到,西州族里必定蠢蠢欲动,你回去镇住西州才是正经。你且与我记清楚——北穆王爵,任何时候只能由你和你的子孙承袭。”
穆遥痛叫一声,“姐姐——”
“我在深宫无事。”穆琅厉声喝道,“我腹中之子尚不知男女,若是公主,有西州依凭才能寻个好去处。若是王子,也要全靠西州才能有所建树。”穆琅语气瞬间转厉,“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现时是哭的时候吗?还不快去!”
“姐姐一人在宫里又该如何是好?”穆遥道,“容我在宫里照顾姐姐。”
“我自有人伺候。”穆琅道,“我在宫里不缺衣食,不缺医药,什么都不缺。缺的是宫外扶持——阿遥,咱们家如今只你我二人,我只能依靠你。”她压低嗓音,“以后——你一样也只能依靠我,和我腹中之子。”
穆遥将门出身,飞速理清厉害,强忍悲痛出宫,传近侍连夜出京。刚出中京城,郊野处便见一群孩童在大路中间围着做耍,不断往中间投石块。
正挡在大路上,拦住马队去处。穆遥便命,“去叫他们散了。”
近卫领命上前,好言好语驱散孩童,露出中间围着的一尊石像。近卫凑近看一时,“郡主,是叛逃了的监军齐聿。”说着皱眉,“那厮虽是坏了事,罪像雕成这样,还叫无知小儿看到,成何体统——”便要一掌拍碎。
穆遥抬手制止,下马上前。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罪像,齐琼想必是请了雕刻大手,把那罪人雕得眉目清晰,与齐聿几乎一般无二,只是身体□□的模样,不堪到了极处。穆遥立在路上,看一时冷笑,“你碎了这一尊有什么用?天底下不知道还有多少,管得过来吗?”翻身上马。
侍人跟在后头,“齐琼以为把罪像雕得不堪一些,便能把自己从叛国大罪里头摘出来,谁理他呀?”
“可怜之人原也有可恨之处,不要说他。”穆遥半点不想听,一路往西州疾奔而去。
从此后二年之久,穆遥在西州屡次见到这尊罪像,每每遇见,视而不见。到第三年头上,朱青庐从中京投书与她,命她设法在北境立一回战功,夺冀北军之先机。
此时穆遥已是西州之主,认真琢磨了十数日,投书一封往丘林海处。不出十日,丘林王传国书至西州,邀请穆遥往王庭商议通商事宜。
两年前危山大败,朝廷以通商纳贡为条件,同北塞王庭议了和,如今再一次详细商议通商事宜也是一桩正经事。穆遥归整了,只带着胡剑雄和十余名亲卫入王庭。
丘林王中风不起,一任事务由丘林清做主,丘林清在王庭会见穆遥。酒过三巡时,借着酒意道,“西州一地在外,郡主何不投我北塞?南朝皇帝何等小气,至今不肯把北穆王爵交与郡主。郡主来我北塞,旁的我不敢说,我们北塞诸部,不论大小,无一部不称王,无一部不自专,自由自在,绝不受人辖制。”
穆遥做出意动模样,久久叹一口气,“父兄身亡,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被皇帝拘在宫里,我轻易出走,姐姐必定有性命危险,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丘林清一击即中,大是得意,“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穆妃娘娘平安出宫。”
穆遥为做的真一些,紧赶着说一句,“皇子虽姓王,亦是我穆氏骨血。”
丘林清哈哈大笑,“当然叫皇子一并离京。”又道,“北穆王父子一生英雄,我已经命人在危山妥善安葬,每逢年节总有祭拜。郡主若果然不放心,也可将棺木迁往西州。”
穆遥大喜过望,起身一揖到地,“如此多谢那然王。”
二人这一回聊得入港,直接把西州归入北塞之后的管辖事宜都议得妥了,穆遥做势向丘林清讨要各种特权,二人乘着酒兴写下了《西州归北十三策》。
丘林清彻底放下心,便邀请穆遥在王庭多住些时日,观赏北塞风光。这一下正合穆遥心意,每日暗地里寻找机会同丘林海秘密商议。这一日从丘林海处出来,刚走到假山石处,远远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一顶软轿过来。
那软轿与南边不同,是北塞制式,直接就是一乘木椅,顶上悬着纱帐,行动间纱帐漂浮,清晰可见帐中一人懒散靠着。
穆遥看那身形何等眼熟,暗暗冷笑,口中却道,“王庭除了额赫王,竟然还有如此尊贵之男吗?”
侍人是丘林海特意安排的,有问必答,“非是王族,这一位是那然王的心头肉,在王庭一向如此嚣张的。”
“哦?”穆遥目光一闪,“什么人?”
“便是南边过来的那一位——原来的北境监军,齐聿。一过来就封了崖州王的。”
话音方落,那一群人已到近前。穆遥退一步避在路边,齐聿已经看见路边有人,便抬手一掀轿帘,目光平平从穆遥身上走了两遍。抬轿的侍人上前一步,刁钻道,“什么人见崖州王不跪?”
“这位是——”侍人一语未毕,已被穆遥制止。她极好脾气地笑一笑,便单膝跪下。
齐聿又看了她一时,放下轿帘,被一群人簇拥着去远。
穆遥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果然很是嚣张呀。”
侍人仍然引着她走,“您是不知,如今咱们王庭,妖魔鬼怪横行,这一个不去说他,还有一个小武侯,看谁不顺眼,一言不合就动手,他那个屋子里,一个月里总有一二回抬着人出去——作孽。”
穆遥侧首道,“这一个呢?不能说?”
“这一个当真说不得。”侍人低声道,“他屋子里的事怕只有那然王知道,有一回一个伺候的人白出来说了一句话,被那然王生生鞭死——那然王亲自动的手。如今那屋子里,每一个侍人都是那然王亲选的,除了那然王谁的话也不听,那嘴紧的,跟上了封条也差不了多少。”
“说了什么?”
侍人是丘林海的人,乍着胆子道,“说——崖州王昨日叫了一夜。”
穆遥强行按下心中恼怒,面上半点不露出,“那然王夜间欢好,定然是不乐意叫人说出去。”
“小武侯不也是伺候那然王的么——他那的事为什么倒又能说了?”
侍人一滞,“崖州王想是更加要紧一些。”
穆遥回了下处。至夜间半日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换过一身夜行衣。刚到院中迎面遇上胡剑雄。
“郡主这是——”
“探一回丘林清的老巢。”
“咱们明日就回,郡主万勿多生事端。”
“我省得。”穆遥拧身出去,一路攀檐越脊,轻巧巧在黑夜中穿梭,很快寻到崖州王宫,果然警戒非同一般。穆遥用了足足一柱香工夫才觑一个空入内庭。
想是外间戒备森严,里头的事又不欲为人所知——整个内庭竟无一人值守。穆遥屏住呼吸,摸到最暗处一个角落,附耳过去。
初时里头悄无声息,渐渐便有男人痛苦的叫声传来,含了尖锐的哭泣,一下接着一下,含含糊糊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穆遥用尽全力终于能够分辨其中一两个句子——
分别是“给我”,和“求你”。
……
此后许久,每每午夜梦回,穆遥总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刻的愤怒与痛心,无一日消散,随时日之久镌刻于心。直到终有一日她领北境军大破崖州,在那口枯井中与男人重逢,才终于知晓事情的真相——
他不理她,是因为他早疯到认不出一个人。
丘林清不让侍人入内,是她绝计不能让人知道所谓的南朝叛臣,其实她的一个阶下囚。
一个受销魂草控制的,身不由主的可怜人。
……
穆遥命人暗暗销毁了所有的罪像。
今天它又一次平空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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