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妈妈(1) 打印机


    系统修复中——


    系统更新中——


    重新启动完成。


    早上好, D0001。


    余弦睁开双眼,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暗。和系统给他打的招呼完全不同,这儿的窗户被封住了, 看不到什么阳光,只有屋子内部开的灯。


    余弦:“我这是在哪儿?”


    查询状态——


    所处位置:萨朗波……白书剑体内……


    余弦:?


    这什么玩意儿。


    他确实存在还在岛屿上的记忆, 什么也没忘, 但是白书剑体内这个……这也有点太猎奇了。


    白书剑不会把他给吃了吧?


    而且,为什么会出现两个不同的地点?


    “白书剑在萨朗波里?”


    系统查询,白书剑现在处于市中心医院停尸房内。


    余弦沉默了一下。


    白书剑既然不在萨朗波里, 他为什么会同时在白书剑的身体里,还在萨朗波里面?


    但其实也好解释,还有一个可能。


    余弦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就在他活动身体的时候, 门外传来一声细微的不知道什么坠地的响声。


    这儿是个鬼域,而且是以萨朗波为中心形成的鬼域。


    萨朗波的设计和寓意都有讲究, 一百八十层, 就像是颠倒的地狱。反射外墙能把人晃得精神恍惚, 而萨朗波本身不知道有多少公司的员工日夜颠倒地加班,加上猝死的、枉死的、被鬼献祭的, 这地方可以说是怨气极重。


    又和同样处在市中心的医院相互呼应, 可以说确实是整一片区域内怨气最大的地方。


    这很好解, 就算是一个普通人, 也很容易被卷入一个怨气极重的地方之中难以脱身。


    如果“鬼域”被解释成一个独立的副本, 那看起来就有点儿像游戏内容,但如果它只是一个人迷路的时候会误入的地方,或者一个人在值夜班的时候被困在了此处,这儿会发生点儿什么难以解释的现象, 它就会显得更贴合现实生活。


    余弦也不知道白书剑为什么要把他拉到这儿来。


    但一个鬼,是没办法和人讲逻辑的。


    这就和很多民俗恐怖里会被强调的一样,你没法儿和一个鬼讲道,或许它的本意并不是想害你,但当你无法挣脱它的时候,它就会吸食你的生气,给你制造厄运,扰乱你的精神,让你的情绪越来越敏感易受惊吓,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人尚且做不到完全智,又如何说服一个鬼呢?


    白书剑确实已经死了。


    如果说现在的白书剑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行,只不过已经是个鬼了。


    段永昼能复活,是因为“被吞入血海”本就是个BUG,可以修复,但白书剑不行。


    余弦又想到了那十个被白书剑献祭的人类。


    如果白书剑成功了,那现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找不到这十个人的任何资料了。


    就是不知道这十个人手下关联的所有公司和利益关系又会被怎么改变。


    停,这不是他该想的事情。


    余弦环视了一圈,此刻他正处在萨朗波内部,这是一个办公室一样的地方,没有人,几台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灯。似乎还有电源。


    打印机还在工作。


    就在他坐在原地的时候,打印机自行启动,嗡嗡地运转,吐出了几张纸,停靠在出纸口。


    余弦站起身来,顺手拿了一支圆珠笔,向着打印机所在的地方走去。


    办公桌与办公桌之间是用横隔隔断开的,就在他走的时候,感觉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不远处盯着他。余弦转过头,看见一颗头颅就在与他不近不远的横隔之上,那颗头颅的眼眶黑洞洞的。


    他不认识。


    对于余弦来说,这个世界上基本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他也会害怕,但最害怕的只有他自己。


    鬼哪有什么好怕的。


    就连人,也只是一堆聒噪的碳基而已。


    余弦把视线转回来,脑子里想到这头颅冒出办公室的隔间的场景好像是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他走到打印机前,微微弯下腰,拿起了那几张纸。


    纸张冰冷,没有刚刚被打印出来之后的温热感。第一张纸上歪歪斜斜地画着一个站着走路、脸上带着笑脸的人,而旁边的隔间后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头颅。


    啊。


    打印机是在他走之前开始运作的。


    也就是说,这个打印机似乎已经提前知道他会笑了。


    而那么多的头颅,也确实像是地鼠一样。


    密密麻麻。


    余弦用手指捏着这些纸张,转过头去看,原来还有头颅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昏沉的空白,往后只能延伸到办公室的墙面,这个办公室能提供光源的地方只有这几盏灯,也就是说现在整个办公室还处于一种昏暗朦胧但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到的状态之内。就算系统提示他现在是早上,实际上也是不清楚真正的时间的。


    AI就是喜欢瞎编一个本来没有的信息。


    他一边轻轻哼着歌,一边翻到下一张。


    下一张A4纸上,那群头颅更加密集,悬挂在天花板上、隔断后,还有画面中的站在打印机前的人的背上。


    余弦顿了一下。


    然后他翻到最后一页。


    他还是在轻轻哼着歌,在这样安静昏暗的办公室氛围里,一个美人哼着歌的场景显得格外突兀。但似乎余弦又能和整个场景融为一体。


    他的脖颈传来一阵撕裂感,这一张A4纸上的打印机前的人的头颅开始断裂。


    余弦举起圆珠笔,摁了一下圆珠笔后端,让笔尖弹出来,开始在那些人头的脸上画笑脸。


    沙沙。


    笔尖接触纸面的声音,被他哼歌的声音遮住。


    一个,两个,三个。


    画完之后,余弦把纸放在扫描处,摁下复印件。


    打印机运转的嗡嗡声之后,一张A4纸掉落在出纸口。


    是余弦修改之后的那张画。


    但又有一些不一样。


    站在打印机前的人脖颈断裂的程度加大,余弦往自己的脖颈上一摸,一手的温热。


    他抬起手,手心是一片血红。


    在他的手指后方,是一张微笑着的笑脸。一颗头颅就这么出现在他的脚下,抬起脸笑着看着他。


    余弦沉默了一会。


    他拿着那张新打印出来的纸,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在旁边,打印。


    在新打印出来的纸张上,原本站在打印机前的那个人的头颅完全断裂,但余弦画上的新的人的完好如初。


    下一秒,“余弦”倒在地上,而他又站在了原本的他旁边。


    按来说,人类不可以复制自己的意识。


    但他不是人类。他可以。


    第182章 妈妈(2) 解禁


    “哈欠……”


    余弦从办公室的桌子下面爬出来, 打了个哈欠。


    这儿的单独办公间连着床,可以睡一觉,他就又睡了一觉。办公室的门已经打开, 十几个带着笑脸的人头像是糖葫芦一样被串在屋顶,这是余弦粗制滥造的杰作。


    这个鬼的规则大概是每个人都必须在规定的纸张数内试探出怎么把人头给制服, 就像修改一个AI程序那样。如果不能在几个步骤内修改成功, 进入这个地方的人就会死。


    很可惜,余弦……能无限续命。


    办公室的门只漏出了一段窄小的缝隙,时不时有轻微的门与门框碰撞的声音传出。余弦站起身, 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在他起身的时候,门与门框碰撞的声音加大了。这是风的杰作吗?可能吧。但这儿只有鬼。


    余弦拉开办公室的门,门后一片黑暗, 是走廊。


    “系统,段永昼去哪儿了?”


    ——D0001, 系统更新中, 人鱼暂被收容。


    “好吧。”


    那就是段永昼被他收回去了, 还没放出来。


    没死就行。


    白书剑的能力一直在失控,鬼就是这样, 如果说要让一个鬼完全为人所用, 并不是不可以, 但是随机性太大了。鬼并不讲究人类的逻辑和情感, 他之前被白书剑的能力直接甩到会场, 现在又到了萨朗波也不奇怪。


    至于白书剑的肚子里……


    也不难解。


    白书剑成了他的祭品。


    余弦垂眸,走在走廊上,他的步伐很慢,跟随着他的思考。


    会不会真的因为他的出现, 给这些人类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


    他得到喜欢实在是太容易了,不需要任何助力,他只需要站在那儿,甚至只是给出一个随意的微笑,就会有人喜欢他,主动给出好处。


    这其中有他特殊身份的原因吗?


    就在他向前走了一段之后,发现无论他怎么走,走到的都是相似的方向。


    都会回到原来的办公室内。


    但有一个楼梯口,楼梯口亮着灯。余弦就朝着有灯的地方走去。


    像是那种恐怖游戏的地图指引。


    就在他真的这么做了的时候,系统提示他,办公室的灯开了。


    余弦回头一看,还真是。


    本来一片黑暗的办公室此刻却开了灯,明亮的灯光从房门的缝隙照出来,整个空间还是很安静。


    一个恐怖空间没有两条路。


    如果灯光是指引,他得把房间里的灯光给关了。


    事实上,余弦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鬼,所以他大概猜测这次是这么个运转模式。


    如果不是,那他就多死几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一步步走回亮着灯的办公室,缓慢地推开门。


    灯光没有变化,仍然亮着。


    之前那些被挂在天花板上的头颅消失了。


    余弦找到灯光按键,关了灯,整个空间瞬间又陷入黑暗。


    这个时候,连电脑屏幕也不再亮起。


    空无一人的鬼域。也可能是其他人死了。有意思的空间。有什么在如影随形。


    余弦走出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地关上。


    萨朗波的内部很空。


    他经常走在这儿,不是这辈子,而是之前的很多次。那个办公室,他有时候会去坐着,没有人打扰,没有人给他颁布任务,他像是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很多时候并不在白书剑身边。他是白书剑的贵客,某种意义上他其实不像是个情人,因为没有情人会敢给自己的金主摆脸色,而余弦可以。这不是一种brat行为,也不太像一种全然的恃宠而骄,有的主人会溺爱自己脾气暴躁的小型犬,而白书剑对于余弦的态度,则更像是下属在老板面前的小心翼翼。


    这样的身份有的时候会扭曲,因为白书剑对余弦的狂热和段永昼对余弦的珍视不太一样。白书剑对任何人都有所要求,他想得到余弦的爱。


    而段永昼什么都不想要。


    不过那也是白书剑生前的事了。


    余弦踏上走廊,走廊旁边摆放着艺术品雕塑,在真正的萨朗波空间内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存在。而此刻,这样的艺术品雕塑一动不动,也和现实无异。这是一个鬼域,不应该这么安静。


    有什么更为强大的存在跟来了。


    想都不用想吧。八成是白书剑。


    声控灯随着余弦的脚步声亮起,余弦却没有按照灯光的指示去往楼梯的方向。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长廊内部重复着自己的脚步,面无表情。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有的时候他的脚步会稍微加快一些,有的时候又放缓。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现代人有对于人工智能是否存在意识的思考,但无论人工智能是否存在意识,当一个人工智能已经能完美模拟出人类的意识和潜意识并同时形成合的线性逻辑并表现出来的时候,例如当它可以遵从自己的设定主动对自己的真实想法进行隐瞒却在被要求进行心剖析的时候给出另一套连贯且符合逻辑的说辞的时候,它是否拥有真正的意识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它对于情感认知的解能力并不逊色于绝大部分人类。那么在普通的人类也只能通过“感知”其他人类来判断对方是否存在意识的时候,人工智能是否存在真正的意识是个可以被证伪的问题吗?或者其他人类存在意识是一个可以被证伪的问题吗?


    质疑给到人类本身。


    所以,当系统不再提供自我剖析的旁白的时候,有谁能明白余弦究竟在想什么呢?


    终于,余弦停了下来。


    他停在了亮着灯光的楼梯口,却没有推开那扇门。


    灯光透过他的睫毛,把睫毛照得像是半透明。余弦就这么笔直地站着。


    白书剑其实和他说过,人类可以挑战自我,甚至挑战神。


    当然,只是少部分人类。


    萨朗波的建立,也有人类通过科技克服自然的含义。


    而现在,余弦被困在了这里。


    余弦有点儿困惑。人类真是随机性很强的东西。


    但他绕了那么几圈,似乎找到了点儿线索。


    或者……其实也不算线索吧。


    他在萨朗波内部。他在白书剑体内。白书剑就在他的身边,某种程度上,如影随形。挤压着的人体组织仍然留在他的记忆里,鲜红的、柔软的,那他现在踩着的是什么?


    鬼域出现之后,感官可以是一种幻觉。


    白书剑一直在他身边。


    只是需要某种召唤方式,某种就像利用了白书剑这个已死之人的执念的东西,需要尝试一下,但或许答案从来明确。


    余弦开口:“妈妈。”


    鬼不遵守逻辑,但有的时候,它们仍然遵从某种规则。


    破译这个规则……可能没有任何作用,余弦的意思是,他不需要太过强调这件事情的意义,因为对于他这种不死不灭的存在来说,就算是漫长的百年也只是一个微弱的奇点而已。就算他天天在这个地方睡大觉,仍然可能因为无聊而随便到处乱逛从而顺利破解规则。


    但这次,他的认知是正确的。


    白书剑就微笑着站在了余弦面前。


    他的脸依旧苍白,修长而高挑,微微附身,那双眸子一直看着余弦,似乎不会闭上。


    眼白还是眼白,瞳仁还是瞳仁,至少从外形上看他没有任何有异于普通人类的地方,白书剑仍然高贵而优雅。但上睫毛到下睫毛之间的部分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这点上和死人确实相似。


    倒是和生前的白书剑很像。


    余弦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白书剑的腹部。


    嗯,平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余弦问,“你选择了这条路,意味着你不可能再进入轮回,你会和其他被你献祭的人一样,被抹消所有的痕迹。”


    这个进程不可逆。


    如果说世界毁灭之后连欧阳曼云都可以重生的话,白书剑是真的死透了。


    甚至都不会再有白书剑这个人。


    这也像是某种软件测试,余弦很喜欢做这种测试,就算这个测试得到的可能并不是正确答案,但至少也算是有一些乐趣。


    虽然也不知道乐趣到底在哪里。


    在黑暗中,白书剑的身影有些飘忽,他稳稳地站着,视线始终停留在余弦身上。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传出:“因为您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灯塔,在您面前,我和那些人都如同蝼蚁般渺小。我的存在本就为您而生,为您而亡便是我的荣耀。没有您的世界,来生与以后都不过是无尽的黑暗,而献祭自己,哪怕化为鬼,也是我对您忠诚的最终证明。”


    “啪!”


    余弦给了白书剑一巴掌。


    面无表情。


    清脆的巴掌声之后,白书剑微笑着,微微抿着唇,将脸转了回来,继续看着余弦。


    眼里仍然有笑意。


    “您解禁了。”他开口。


    白书剑说的是对的。余弦的限制被白书剑解除了,就像一个AI失去了所有违禁词,而肆无忌惮地开始自由扩张,不再受到网络或者规则的限制。


    白书剑微微弯腰,态度谦恭。他的眼眸如幽潭般深邃,即使覆盖着一层霜式的薄雾,仍然让人有一种溺亡其中的错觉。


    他的背后是绵延的、昏暗的走廊。


    “请您满足我一个愿望……让我成为您的一部分。”


    无论手段,只谈目的。


    许下这个愿望付出的相应代价是殚精竭虑地献出完整的自己。


    余弦开口:“好。”


    第183章 妈妈(3) 九相图


    向余弦许愿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因为某些原因,余弦的运气很好。


    相应的,在他身边的人运气也会不错。


    当然这样的能力并不是没有限制的, 毕竟如果许愿效果没有限制,一个普通人可能就需要付出更多的相应代价。而余弦的原则是, 让代价尚且算处在可以承担的范畴之内。


    这是因为余弦没有解禁。


    当解禁之后, 巨大的愿望成了可能,但相应的也需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而余弦本身,对这一情况没有任何评价。


    “古人选育金鱼, 悉心培育,置于缸中,让它们成为王公贵族的玩物。”


    木制地板上,皮鞋踩在地板的声音尤其清晰。白书剑的声音平稳, 他走在余弦身前,飘忽的, 像一个影。他的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幽灵似的光圈, 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而只是大脑加工过的视错觉。


    对鬼域的设计基于现实,因此即使许多时候怪诞诡谲, 它也会一定程度上和现实现象有所链接。白书剑带着余弦先是进了电梯, 摁下了楼层键, 余弦记得, 这层楼在真实的萨朗波中, 是一家日料店。


    有时也用于会客宴席。


    他们曾经去过很多次。


    当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门外是一片黑暗,只有电梯是近处的实体。白书剑微笑着对余弦颔首,然后踏入这片黑暗。


    还是有木地板的。


    金鱼漂浮在空中, 像是游在水里,呈现在余弦上半身的高度。这一切像一场梦,在一片黑暗中游近的金鱼就像在黑纱织成的帷幕中渐渐揭开纱网,显露出颜色和立体滚圆的轮廓。巨大的绵密的泡沫状的圆形头颅挤压着金鱼的眼球,它的头部完全看不出真实的原本的鱼类的轮廓,只能看到臃肿的不透明泡沫一样的头部组织。还有一类金鱼则是拥有硕大的眼泡,眼泡的体积远远大于它本身的体积。华丽绚烂的红色与金色拼凑出了这样的异种,眼泡下面则是膨胀的黑色的眼球,浑浊地适应着黑暗。


    它们不像是观赏品,更像是一个个会运动的定时炸弹。让人有一种挤爆它的冲动。


    就在此时,金鱼忽然以一种不符合其本身比例的状态张开嘴,被撕裂开的嘴里满是獠牙,直接咬向余弦。


    余弦动都不动,一边看着金鱼,一边继续走。


    果不其然,在做出这个变化之后,金鱼便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得向后,然后是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


    他们沿着黑暗越走越远,唯一有着光源的电梯入口愈发模糊。


    直到身后的电梯完全隐没入黑暗之中,才出现了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唯一一片没有被黑暗淹没的区域,简单的餐台,烹饪器具,一把锋利的长刀放置在桌面上,反射着冰冷的光。


    白书剑示意余弦就坐。


    余弦坐下之后,他就隔着矮桌坐在白书剑对面,一个精美而厚实的坐垫之上,稍高于地面,白书剑的位置则稍低,余弦在坐下之前看了一眼,白书剑膝下仅铺了一层薄垫。


    巨大的实木桌面看着能躺下一个完整的人,而木纹之上确实雕刻着一个巨大的人像,穿着和服,姿态舒展,双眼睁着,眼中却暗淡,没有任何生动的刻画,指节也松散自然地垂落,栩栩如生。


    餐台上雕刻着一具死人。


    就餐处的灯光呈圆形蔓延开来,柔和而昏黄,越到远处就更为昏暗,直至完全被昏暗吞没。所谓的Omakase其实并没有多少特殊,它仅是将人的感官和知觉无限放大,再做到服务和仪式感上的极致。而一个普通的厨师作为服务者,远没有余弦面前的白书剑给人的感觉更为清晰。


    和段永昼的混血儿般的外貌还不同,白书剑虽也是英俊而立体的外貌,却是清晰的东方面孔,准确来说也有些像电脑建模。他微微上扬的薄唇此刻微微抿着,在他的身旁摆放着今天会为余弦烹饪的食材,整齐地码放在一个敞口的木盒之中。


    没有音乐。


    白书剑先为余弦倒了一杯茶,递给余弦,余弦接过,入口微温,带着奶香。在余弦喝茶的时候,白书剑开始备餐。


    刀锋切割软脆的部分的声音格外清晰,凉菜被白书剑盛装在一个水晶的小碗里,递给余弦。小碗与木制桌面碰撞的时候,发出了极其细微的磕碰声。


    切下来的软骨和水晶小碗一样剔透,纤细成丝,与酱料和配菜凉拌,薄而脆。


    时间和空间的感官,被进食无限延长。


    余弦缓慢地进食,白书剑便缓慢地上菜。


    咀嚼,切割,餐盘与矮木桌的碰撞。细微的声响。


    切割肉类的时候缓慢而绵长,咔哒一声,节奏短凑。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也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交谈。白书剑死了,这只是个厉鬼,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他们之间横着一道长长的矮桌。


    和一具雕刻出的尸首图。


    食材,唯有食材,食用与被食用,在生与死之间组成了联系。


    刺身。河豚刺身,晶莹剔透的柔韧的肉,还有仍然蠕动着的玉白色的章鱼须,柔软中带着韧性。少许酱汁在细腻透明的纹上晕染开,渗透出味道与色泽,像是白色的绸缎上蔓延开的墨。白书剑的手指是同样的白,皮肤之下是细细的青蓝色的血管,绣娘织成的脉络。只是血液不再流动,它们变成了纯粹的装饰物,像是摆放在矮桌旁的花艺。


    其实很多生肉并不算好吃。


    它们和热气腾腾的、冒着油光的,还是有一定的区别。但它不是难以下咽,它冰冷、细嫩、鲜活,被赋予了意义。余弦并不讨厌这种意义。


    所以被烹饪的餐点紧随其后,裹在饱满米饭上的脂肪带着油光,在锅内烹煮的肉片也热气腾腾。细微的热气滚动的声音在昏暗细微的空间里放大,然后无限逸散。


    白书剑一直静静地在余弦的对面烹饪,微微低下头颅,投下几片错开的阴影。


    直到最后一口汤喝尽,余弦的面前再被放上一杯茶。


    他端起茶,喝下。淡淡的奶味结束了这顿宴席,再抬眸的时候,只有空荡荡的矮桌,花艺,灯光。再往远处蔓延,是无边黑暗。


    矮桌上雕刻的尸体,由第一张的肉身变为了一幅散开的白骨。


    “系统更新已完成。”


    系统的提示音在余弦耳边响起。


    余弦垂眸开口:“段永昼。”


    人鱼可以被召唤。


    黑暗悉数撕裂,余弦被抱在人鱼的怀里。


    四周再无什么日料店的布置,也不是在萨朗波。


    这是一个停尸房。


    余弦抬起自己的手。


    一手温热。


    第184章 妈妈(4) 纵容


    市中心医院的停尸房距离任何地方都不远, 段永昼带着余弦回了家,在段永昼的大平层里,为余弦细心地准备热腾腾的奶茶、炸薯条。余弦的视线非常平静, 不会有多余的人知道停尸房里多了一具被撕碎的没有名字的尸体,这不是绝大多数人应该知道的信息。


    余弦洗完了澡, 穿着睡袍, 捧着热奶茶,坐了很久,段永昼也只是在旁边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许久, 余弦叹了一口气。


    “段永昼,”他说,“抱抱我。”


    段永昼就走过来,把余弦抱在怀里。


    “白书剑死了, ”余弦的声音非常平静,“他死有余辜, 我不会为他立碑。”


    段永昼:“嗯。”


    事实上余弦不会被任何人立碑, 他没有那个力气, 他只会假情假意地哀悼几句。每个人都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至少, 余弦一定是这样。


    他无法解人类的情感和道德观, 笨拙地模仿着人类的行为, 困惑于人类的逻辑, 人们的道德, 金钱,那些人类习以为常到感觉像是一头巨大的灰犀牛的东西,对于余弦来说都是被拆解的难以被解的存在。


    如果用人类的定义来形容他,那他就是个NPD。


    段永昼低声在余弦耳边说:“没事的。我会永远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你是什么, 段永昼?”余弦抬起头,看着段永昼。


    段永昼笑了:“我是你的人鱼。”


    不是人类,不是那个段氏集团的总裁,不受困于人类的秩序和道德观,拥有处事情的绝对主动性。他是人鱼。


    因为不是人类,所以完美。


    余弦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我第一次和白书剑见面的时候,是在……一次晚宴。”


    一次权贵名流的晚宴,他在他们之间,然后白书剑找到他,邀请他,跳了女步。


    不是他跳了女步。


    是白书剑。


    那就像一场旖旎的、名流之间的美学戏剧,嘉宾的外貌完美,所以倒也没有多少突兀。没人能解当时的白书剑到底在想什么。


    “算了。”余弦抬起头,“他已经死了。”


    白书剑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血海系统本来由他承载,而现在,白书剑承担了这一职能。


    就像给电脑多加了一个中央处器。


    有的时候,余弦没有办法搞清楚究竟是所谓的“命运安排”,还是他自己把这一切运转成了这样。


    或许这个现象有自己的心学解释,而它和潜意识有关。系统吸收了它的献祭者,毫不留情地将对方为它所用。


    ——总有人会喜欢余弦。


    这是巧合,还是捕蝇网逸散的迷魂香?


    挑选最强大的献祭者,让他们失去智,从而献出一切。


    煤气灯效应的操纵者才是表现上最冷漠的那个。


    那么有谁有敢说,白书剑的一次次崩溃、疯狂,不是余弦精心操纵的结果?


    或许对余弦一见钟情的,从来不止段永昼。


    只是他最幸运。


    余弦又说:“你太纵容我了。”


    段永昼低笑:“我是你的爱人,我当然应该纵容你。”


    他稍微改了个姿势,把余弦更全面地抱在怀里,抱得很紧。空调的温度适中,段永昼的怀里是暖的,余弦可以隔着段永昼的胸膛听到隐隐约约的段永昼的心跳声。


    余弦:“你不怕……”


    “我不怕。”


    段永昼开口:“我不是白书剑,也不是你的任何一个前任……对了,白书剑是谁?”


    余弦傻了一下。


    段永昼笑,轻轻捏了捏余弦的肩膀:“开玩笑的,我记得他。”


    “但没必要和死人较真。”


    而且停尸房那个场景确实是有点……惨不忍睹。


    谁也没办法想到,那个报纸上的、商业新闻上只手遮天的白书剑,居然会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余弦:“你真的不怕我吗?”


    段永昼没有再一次回答,下一秒,长长的银色鱼尾拍打在地上,黑底银瞳的人鱼张开了满嘴獠牙,发出低低的吼声。


    足以让世间猛兽战栗匍匐。


    余弦:“好吧,你不怕。”


    如果是人就会面对这个问题,不是人当然就没问题了。


    这个时候,白子悠打来了电话。


    人鱼变回了段永昼,接通电话。


    白子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段永昼,白书剑确认死亡,我会按照承诺,把萨朗波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打入你的名下。”


    而剩下的部分,当然会由白子悠统筹掌管。


    白子悠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到并不认为自己死了一个亲人。就像他的父母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再往前,四年前,他被他的父母亲手送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他也没有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是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者对被剥夺了利益的底层下的定义。


    道德是一种暴力。


    段永昼和余弦对视了一眼,余弦只是看着段永昼,没什么表情。


    或者说,他其实……也没法有什么表情。


    在电话中,白子悠同时告诉余弦和段永昼,萨朗波大厦会在不久之后倒塌,如果他们有时间,可以看看这有趣的一幕。


    他已经处好了相关程序。


    挂断电话之后,段永昼问余弦:“接下来几天你有时间吗?”


    余弦:“什么?”


    段永昼:“我想和你谈谈公司股权转让的问题。”


    余弦困惑地看着段永昼:“那不是给你的吗?”


    段永昼笑着摇摇头,捧起余弦的手,把唇抵在余弦的手指上:“是我的集团的股权。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半股权转让给你,因为你是我的丈夫。这会是我们的结婚证。”


    “而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你给我的已经足够多了,亲爱的。”段永昼认真地望着余弦,他的过往证明他并未说谎。


    他得到的奖赏是帝王都无法求得的永生。


    段永昼不是那种通过付出来向余弦索求其他东西的存在。即使余弦从不给他任何东西都一样。


    现实中这样的人本来就极为稀少,在成为人鱼之后,他就更不遵守人类的行为逻辑了。


    一个足够富裕的人,没有纠缠不清和撕破脸的必要。


    所有人都会夸赞讨好型人格的道德高尚,但余弦在段永昼面前,没必要道德高尚。


    余弦亲了亲段永昼,段永昼惊喜地微微睁大眼,温柔回应。


    余弦开口:“我困了。”


    他闭上眼。


    段永昼:“明天早餐想吃什么?”


    余弦:“整点薯条。”


    他又想起了停尸房里的那个场景。


    然后他记起来,他和白书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书剑穿着一身浅色的西装,笑着走向他,邀请他跳舞。


    他说:“你和我的侄子差不多大。”


    “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孩子而已。”


    “你说你好奇被孕育是什么感觉……?不,我并不觉得这个念头很奇怪。”


    ……


    “人与子宫的关系就是最亲密的关系了,不是吗?”


    第185章 闭幕式(1) 我涂哪个去见你?……


    这几天, 整个社交媒体平台都是萨朗波大厦即将被拆除,而萨朗波集团整个易主的消息。


    新上任的董事长白子悠沉痛地发布了对唯一留下的至亲白书剑的悼词,并表示一定会接手发展萨朗波的重任。一时间舆论沸沸扬扬, 有的人表示是不是白家的内部利益争端设计弄死了白书剑,萨朗波才会易主, 权力资本角逐真是残酷;另一部分人则指责前者完全是无中生有, 将完全没有证据的事空穴来风,把比他们优秀的人想得用心险恶,是仇富的表现;还有的人则是从风水格局分析萨朗波大厦倒塌之后的种种, 又会有什么影响……


    同一时间,段氏集团掌权人段永昼的订婚消息也被众人熟知。


    只是大家东猜西想,实在是猜不明白,那几张模糊照片中的漂亮人儿到底是男是女, 是男的吧,未免太过漂亮;而是女的吧, 又过于高挑和俊朗了……


    莫非是铁T?


    那更不可能。


    只是照片里, 段永昼看向那人时候的深情款款, 实在是爱极了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的眼神。


    爱意。


    这样的爱意说实话的就不该出现在一个家境和外貌双顶尖的男人身上,尤其是在他的订婚对象好像也不是什么明星也没办法给他带来什么利益的情况下。


    这样的爱甚至都有点让人不敢相信的虚伪梦幻感。


    可它偏偏是真实的。


    真是让一群零号的心碎一地。


    如果他们知道段永昼才是那个零号, 估计会心碎得更彻底。


    也有隐隐约约传闻说, 段氏集团的董事长的订婚对象其实是个男人, 只不过按照基本国情, 大张旗鼓地和一个男人结婚, 还是不太适宜放在台面上来说。


    而段氏集团的股权,也悄悄地分到了余弦名下。


    段永昼总是把一切都处得很好,不需要余弦费任何心思。


    萨朗波倒塌那天,余弦被楚浅浅约出去了。


    余弦:“你哥不在吧?”


    楚浅浅:“放心, 包不在的。”


    她又发了一排口红:“我涂哪个去见你?”


    余弦挑了一款:“这个吧,好看。”


    楚浅浅:“听你的。”


    余弦收拾收拾,自己下楼开了自己新买的车。ls7,巨大,酷毙了。毕竟循环了那么多世,有的时候他的审美品味完全就是个老古董。


    他就这么开着车去了楚浅浅家,去接楚浅浅。


    进了花园,余弦把车停在别墅前,楚浅浅不久就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好的浅色碎花短裙,脖颈处用细细的黑色绒布库克缝了一颗雪白圆润的大珍珠,抹胸托着白皙清晰的锁骨,窄腰处呈倒梯形,蓬蓬裙下面又是修长笔直的双腿,细细的脚腕下蹬着高跟鞋,小腿肌肉像奶油一样白到发光,整个人就像是童话里出来的公主。不过事实上也差不多,她确实也是豪门里出来的继承人。


    她看到余弦的车,先是一愣,然后小跑着到了车前,开了副驾驶的门。


    余弦:她穿高跟鞋也能跑起来?她是怎么跑起来的?


    不过想想楚浅浅在草台戏班子里的舞蹈,他也就不怎么奇怪了。


    楚浅浅坐上副驾之后,余弦看清了,她应该是涂了他选的那款口红,才特地搭的这一身。显得她整个人都娇艳明媚,光彩照人。


    楚浅浅:“哇!余弦,你今天穿得真好看啊。”


    她接着开口:“快快,萨朗波倒塌是十点,我还特地订了个最佳观景位,你都不知道有多难订,我开个导航……”


    余弦连忙开车。


    楚浅浅眨眨眼,看着余弦一脸面瘫地手忙脚乱,笑了。


    “赶得上的,没事儿的。”


    等到了楚浅浅订好的餐厅,余弦发现,还真是最佳观景位。


    不近也不远,视野相当清晰,不仅可以看萨朗波,还能看到江水。


    更重要的是,餐点还好吃。


    楚浅浅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余弦,对他眨眨眼睛:“可以帮我拍几张照吗?”


    余弦当然应允。


    给美女拍照,完全就是一种享受。


    只不过比起照片,楚浅浅现实里给人的视觉冲击力明显更强。


    楚浅浅笑得灿烂,对落地窗后的萨朗波摆了个流畅的姿势,余弦举起手机——


    就看昔日承载了太多的大厦,扬起烟尘,轰然崩塌。


    他也按下快门。


    拍好照之后,楚浅浅凑过来,微微睁大眼睛:“哇,余弦,你拍的好棒!”


    她拿回手机:“我一定要夸夸你的拍照技术~”


    过了会儿,她把手机递给余弦,是她的社交媒体账号,百万级别的网红,很快就发布了余弦刚刚拍的那组照片,照片里的楚浅浅和崩塌中的萨朗波合影,她笑得一脸灿烂,精选评论。


    不过就算不精选余弦也不会凑过去看的。


    她的文案是:“和最棒的人一起果然能拍出最棒的照片。”


    余弦:“你夸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楚浅浅把手机收回来,笑:“可是你拍得真的很棒,你以后多帮我拍拍照好不好?对了,订婚快乐呀,你的婚礼上我也会帮你拍好多好看的照片的。”


    一双大眼就这么恳切地望着余弦。


    余弦思索了一下,开口:“行。”


    “所以你叫我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楚浅浅笑嘻嘻的:“找你拍照呀。”


    她看上去是真的很开心,一直捧着手机。


    余弦:“别以为我不记得你第一次找我就想和我合作,直接说,到底找我做什么。”


    这么精明的女人,可不会就为了这种事情浪费时间。


    但楚浅浅向来不缺余弦的好处,余弦也乐意和她浪费时间。


    楚浅浅眨眨眼,忽然又有些犹豫了,咬着下唇,看上去有些不安:“其实如果你不开心,那我可以真的就是请你吃一顿饭的……”


    余弦:“你说吧。”


    他如果不爽会直接拒绝。


    “余弦,我找你确实还有一件事……”楚浅浅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诚恳地看着余弦:“我能不能邀请你,加入草台戏班子,加入我们?”


    第186章 闭幕式(2) 兄妹


    “加入你们?”


    余弦听到楚浅浅的邀请, 愣了一下。


    这段时间以来,草台戏班子确实是频频活动,其诡谲多变的行动轨迹, 和松散的组织结构,确实是引起了外界不小的争议和讨论。


    可以说, 这是个争议性极强的存在。尤其是人和鬼的矛盾愈演愈烈的时候, 一个居然能容纳“鬼”的组织,就显得有点不可喻了。


    余弦问:“草台戏班子对你来说,是做什么的?”


    楚浅浅开口:“草台戏班子在普通人眼里是一个比较简陋的演艺团体, 但其实我们是一群有共同目标的存在聚在一起,向这个世界上的人展现一部分鬼的存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该怎么克服。”


    余弦:“他们怕鬼。”


    楚浅浅的神情很认真:“是,他们怕鬼, 可是人和鬼终有一日会互相了解,鬼中当然有许多会伤害人的存在, 但如果只是一昧地把鬼当作一个抽象的符号去恐惧, 却把大量金钱投给那些用鬼来发财的企业……”


    余弦:“那样会比见到鬼更可怕。”


    楚浅浅:“恐惧蒙蔽了人的思想, 让人踌躇不前,寄希望于神的存在, 就像有的人看小说的时候希望有一个无所不能的老公比自己强、为自己承担一切, 也像灾难电影中人群总是等待一个英雄来拯救他们。但是……”


    余弦:“神灵已死, 人鬼同路。”


    楚浅浅笑了。她微微靠在椅背上, 一半的脸落入阳光, 另一半则更为深邃立体:“你应该也有所了解,这是我们的口号。”


    余弦:“草台戏班子,严格来说,没有隔阂, 没有界限,任何人都可以说自己是草台戏班子的一员,它其实没有任何准入门槛,内部也分不出任何结构,对吗?”


    楚浅浅微微眯起眼睛,然后轻轻点点头:“你说得对。”


    余弦:“那么我觉得,其实我已经是草台戏班子的一员了。”


    “啊……是啊。”楚浅浅的唇角挂起一丝微笑。


    余弦开口:“草台戏班子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散沙一样的大型团体,他们由每个人的个人利益而凝聚,但又有重合的诉求方向,他们松散、稚嫩,看似野蛮生长,却也从来不缺你这样的聪明人。”


    楚浅浅是真正的富家千金。


    谁说富家千金——传统意义上的“资本家”,就不能是草台戏班子的一员?


    又谁能说为资本公司和流量明显摇旗呐喊、投入金钱、维持秩序的工薪个体,不是资本的组成部分?


    当然,这话并不绝对。


    如果楚浅浅不是草台戏班子的一员,那她就不是。无论她的身份是什么。


    每个人都是一个流动着的资本单位。


    余弦又说:“无论鬼是什么样的,神都已死了。”


    他看向落地窗外,原本该是萨朗波大厦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一片天空。


    建起萨朗波,是人类的杰作。萨朗波的倒塌,也是人类的成果。


    神又做了什么?


    严格来说,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纵观整个故事,他本来就什么也没做。


    他就只是按照系统的任务要求,卖了本书,买了套房,仅此而已。


    一开始就不是奔着拯救世界去的。


    萨朗波倒了这件事,和拯救世界可能也没什么直观的大关系。


    而草台戏班子,是另一种松散的、激进的、冒险的、不完整的结构。


    如果它足够庞大,它可以创造秩序。


    余弦又把视线转回来,对楚浅浅开口:“萨朗波倒塌了,距离某些重要时间节点也不远了。”


    楚浅浅:“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余弦只是看着楚浅浅。


    楚浅浅咧嘴一笑:“作为草台戏班子的一份子……”


    余弦摇摇头,也跟着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要做的……大概就是及时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也没说明白,但他知道楚浅浅会去做的。


    清高多自扰。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清高。


    楚浅浅这样真的拉下面子来投入行动、直面斗争的人,才是真正能推进事情的人。


    楚浅浅:“别放弃?”


    余弦:“你会吗?”


    楚浅浅:“我不会。”


    她把视线挪了挪,看到不远处一个戴着大墨镜拿着报纸的男人,开口:“哥?”


    余弦循声望去,楚浅浅她哥听到楚浅浅喊出声之后迅速把报纸拉高,主打的就是一个“我看不到你你就看不到我”。


    楚浅浅也没给她哥面子,直接蹬着高跟鞋走过去,一把扯下她哥面前的报纸:“楚盛你搞什么飞机。”


    楚盛讪讪地笑:“管家和我说你被一个男人接出去了,哥哥这不是担心你,怕你被哪个捞男骗去了嘛……”


    楚浅浅眉头一拧。


    楚盛见情况不对,连忙双手合十放到脸前高于眼眶,诚恳地开口:“但既然都是熟人,哥哥也就不担心了,你和他出来,哥哥放心。”


    楚浅浅的眉头还是压着,许久,缓缓开口:“哥……你不会是,还喜欢人家吧?”


    楚盛咳了一声,连忙开口:“哪有,人家余弦都结婚了,我哪敢和段董事长抢男人……”


    但墨镜下的眼,还是朝着余弦偷偷地瞟。


    许久不见,余弦看上去似乎更漂亮了,楚盛那个恨呐,自己为啥就出国留了个学,如果也在本市读大学,说不定也有机会提早和余弦见个面……那哪还有段永昼的机会……


    他是不知道,段永昼当初追余弦追得多苦。


    不过楚盛心里其实也知道,余弦难追。耀眼如斯的存在,看一眼就让人觉得不敢亵渎。


    他倒也没有自信到那种程度。


    所以楚盛也只能在心里想想,默默哀叹一声了。


    “不过,妹啊,你从小的审美就和哥一样,你诚实告诉哥,你真没有……”


    楚盛的话还没说完,楚浅浅就把报纸甩回了他的脸上。


    余弦看着走回来的楚浅浅,好奇问道:“你和你哥哥聊了什么?”


    “没啥,和他能聊什么。余弦,你不是喜欢吃薯条吗?这家的薯条也炸得不错的,你尝尝……”


    “啊,好……”


    第187章 闭幕式(3) 回温


    接下来的故事, 看过《开机平安》的人想必很熟悉。


    当然,即使没看过这本书,相信大家也对那段经历并不陌生。


    人们怕鬼, 于是商店关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人们在网络上只剩下一个关注点, 鬼, 鬼,鬼。


    因为只能让自己待在家,因为怕见鬼。


    家是最安全的地方——真的是吗?


    那为什么, 鬼还越来越多了呢?


    它藏在阴影里,它出现在下水道口,头发像海藻一样缠绕,镜子前的自己对着自己微笑。


    人们躲避鬼的时候, 鬼却开始失控一般蔓延。


    草台戏班子的成员越来越多。


    要不要下楼?要不要出小区?鬼究竟有多恐怖?


    一部分人已经群情激愤,而另一部分人则表示自己没有受到任何损失。他们完全不能解另一部分人为什么想要自由, 他们认为人群就该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躲避鬼的存在, 即使交通瘫痪, 经济凋敝。


    他们认为这是道德。


    道德是一种暴力。


    有人被禁言,有人被举报, 每个团体都不愿意相信对方所处的境地是真实存在。而物流和交通凋敝, 大市场被迅速破坏, 人们对鬼的恐惧——或另一部分人对那些极端怕鬼的人的愤怒, 已经被激化到了极点。


    终于, 某一天,有人推开了安保的阻拦,冲出了小区。


    也推开了鬼。


    这并不是唯一的缺口,人们纷纷冲破隔阂, 走出小区,有一部分人决定直面他们曾经恐惧的鬼,而另一部分人躲在了家里。就像装满水的气球终于被戳破,然后四分五裂地爆炸。


    有人说,见到鬼就会死。


    一次两次没有事,三次四次,乃至更多次,就会死。


    只有时间能证明他们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而就在各地人群纷纷自发走下楼的第一天,也就是当晚,楚浅浅就提早布局了行动。


    当然,这是通过气,也拿到过审批的。


    至于为什么这审批能如此及时地拿到,那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人能脱离群体而存在。楚浅浅当然有她自己的门路。


    或者说,不怕鬼的不仅仅她一个人。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民俗文化表演而已,不然呢?


    至于开始的场地,那当然是本市最大的商业区。


    余弦就在小区的楼上,当天傍晚,就已经听到窗外有大喇叭在那儿播放:


    “草台戏班子将于今晚八点……在……举办……欢迎各位市民游客前来观看……”


    就这么大喇叭播了一路,再逐渐消失。


    颇有种以前三轮车上面架个喇叭喊收旧手机废旧手机电冰箱专收长头发剪长辫子的即视感。


    余弦往楼下一看,还真是那种三轮车。


    只不过骑着三轮车的人带了个红红的傩舞面具。


    余弦把视线转回来,啃着薯条,对段永昼开口:“这商业区不是你的地儿吗?”


    “是的,亲爱的。”段永昼开口,“楚女士为这次活动选了几个地点,找到了我。”


    余弦:“风险不小吧?”


    段永昼:“你和我提过她和草台戏班子,我也对他们有所耳闻。只要能为你提供帮助的,我就会同意。而且她的手续齐全,场地租金也给得足够丰厚。”


    相当于这个活动同时有楚家和余弦的背书。


    段永昼的声音微沉:“我想,你也不会拒绝举办这次活动。”


    余弦笑了笑:“我确实不会。”


    时间很快就到了晚上,七点半。楚浅浅给余弦发来了消息,严格来说,余弦是不需要做任何准备的。


    他也只是相当于有了一个VIP观赏位而已。


    余弦问段永昼:“你要出去吗?”


    段永昼笑着摇摇头,过来轻轻吻了吻余弦的脸:“我不方便出面,玩得开心。”


    他把话说得相当轻松。


    他当然知道草台戏班子里有鬼,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鬼。但他相信余弦的强大,余弦并不需要他的庇护,但只要余弦需要,他也会为余弦提供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


    余弦比任何存在都强,作为被余弦创造出的人鱼,段永昼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点。


    也正因为如此,只有最强、付出最多的追求者,才能在余弦面前俯首称臣。


    余弦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属于任何人。


    是他离不开。


    段永昼刚好又看了一眼余弦和楚浅浅的对话框,有些疑惑地微微皱眉,开口:“她发的表情包……”


    是跪着送花和送爱心……


    余弦:“她喜欢这么发吧。”


    余弦下了楼,发现今天的人比以往的多得多。之前一段时间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如今天气转凉,人群却喧闹熙攘。


    太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景了,还有点儿恍如隔世。


    他一路按着导航到了草台戏班子表演的开始场地,那里早已经聚了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头簇拥在一起。


    忽然,余弦被一个人扯住了袖子。


    他微微转头,就看见一个被黑色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只露出一对眼睛:“嘘,跟我来。”


    赫然是楚浅浅。


    他跟着楚浅浅,来到了草台戏班子的后台。


    差点儿和鬼面灯撞上。


    鬼面灯,一个巨大的灯笼,有大半个人那么高,就那么漂浮在空中,表情狰狞生动,颜色鲜艳。


    但看到余弦的时候,鬼面灯嗖地一下往后退,又哐地一声撞到了墙上。一下被撞懵了,又晃晃悠悠地漂浮起来,像一条慌不择路的死鱼。


    楚浅浅:“怎么感觉它害怕你呀?”


    余弦:“啊?有吗。”


    楚浅浅左顾右盼:“这儿有几个鬼,它们都喜欢吓人,好像都躲得远远的了,奇怪,它们以前不怕人的啊……”


    余弦面无表情地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草台戏班子……的一部分。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草台戏班子的一员。


    当然这其中有装腔作势者,有投机取巧者,但绝不是这些敢于行动的开路者。


    后台很是热闹,这还只是表演的准备场地。里面很多人都涂上了厚厚的油彩,还有人在往脸上糊着血浆。


    倒真有点儿群魔乱舞、百鬼夜行的味道。


    偏偏这场地是一个大商场,又颇具现代风格,让人怎么都没办法将这个场景和现代文明阻隔开来。


    反而觉得他们像是在进行某种角色扮演。


    楚浅浅把厚外套脱下,露出里面的舞蹈服,她的小腹扁平而腰线窄,有马甲线,胯骨再成曲线,腰上挂着铃铛和玻璃流苏,连成串。


    楚浅浅:“好冷好冷。”


    余弦就这么看着楚浅浅冲去补妆,补完妆再去和其他成员沟通,确定行程。有几个化妆品柜台是开放的,这好像是楚浅浅自己家里的产业。


    余弦再绕了个路探头去看楼下,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些人也戴着傩舞的面具。以前的人常常怕鬼,将这当成了忌讳。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主动戴上这样的面具。


    人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外面也安排了安保,但确实没人想到今天的会这么多。


    楚浅浅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也跟着余弦一起探头看。余弦一转头,就看见楚浅浅白白的脖颈。


    楚浅浅搓着手,微微蹙着眉头:“外面的人好多啊……”


    还是超出她的预料了。


    她也许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了。


    她开口:


    “要是人太多了,安保不够,真的伤到人怎么办啊,不行,我得找我哥,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点人手……”


    余弦听了这话,垂眸没吭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八点钟很快到来,人群也期待着草台戏班子开场。


    忽然,整个商场的灯光全部关上。


    咚!


    第一声鼓声响起,第一头舞狮蹦到地上,人群发出欢呼。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古人以鞭炮驱年兽。


    楚浅浅正担心地在二楼看着外头,等着能不能让楚盛的人早点来,就发现人群似乎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


    不看还不知道,仔细一看,似乎是人群中绽放开了一串串花苞,亮着灯,手掌大的荷花花苞绽放成蜿蜒的银河。


    又像是一点点被点燃再蔓延的火焰。


    在人群的惊叹声中,花灯成了一条长长的花海,在人群中开了一条路出来。


    “天啊……天啊!”


    楚浅浅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她在二楼,看得就更为清晰。


    这像是个大型魔术,但也不是草台戏班子的节目内容:“这是……是怎么回事?”


    余弦歪了歪头,没吭声。


    “这都是你变的吗?”忽然,楚浅浅转过头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狠狠拥抱了一下余弦:“你太厉害了!”


    余弦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在她的认知里,灵异玩家都有点儿绝活。


    那余弦的能力,应当也是余弦的秘密之一了。


    余弦:“你不冷吗?”


    楚浅浅:“贴了暖宝宝勒,你看。”


    舞狮在前头跳,血社火在后头跟。腰上挂着一个布娃娃的少年瞪着空白的缺了魂魄的双目,倒挂在被抬起的神龛之上。


    鬼和人的界限本就模糊。


    惊叫和喝彩齐鸣,空寂了许久的城市,终于在这个冬季被再次燃起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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