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青春校园 > 旧雪难融 > 19、「黎春风」
    “她很好!”


    二零一九年,黎无回二十二岁,听冯鱼说过无数次这句话,却始终不以为意。


    那时她还叫作黎春风。


    和自己同期的模特冯鱼,在巴黎十八区的廉价公寓中合租。


    十八岁时她来到巴黎,和经纪公司签了五年合约。那时年轻,把一切都想得很天真,没发现合约有问题,也不知道,她不仅会在未来五年都没有正经工作,而且还会因为这个不靠谱的经纪公司,而荒废整整五年的青春。


    以至于完全错失掉作为模特的黄金年龄。


    冯鱼和她同病相怜。


    巴黎,光之城。


    她们十八岁就来到这里,但却从没有体会过巴黎带给她们的光鲜亮丽。


    对二十二岁的黎春风而言——


    她的巴黎混乱,动荡,不安,是已经被冷冻的四年,以及无望而等候被斩首的最后一年。


    但蹉跎四年,冯鱼仍旧有梦想。


    这点和她不一样。


    黎春风基本靠巴黎低处的迷乱空气和酒精度日。


    而冯鱼还有个尤其喜爱的摄影师——甚至也是个中国人,十九岁就成了名,游走于各大时装周和商业品牌之间。


    获了很多奖,说了很多获奖感言。


    说的话被印在杂志封面上,用大字中文在整个巴黎传播,很多模特希望被她拍下一组会永远被人记住的人生照片,很多糊涂迷茫的年轻人以她为榜样,勇敢地迈入这个行业。


    作为摄影师……


    甚至还被邀请登上很多个杂志周刊封面,以及某个时装周某场走秀中作为开场模特。


    冯鱼对这个摄影师的事迹如数家珍,或许是因为同处业内,又都是中国人,她对这个人格外关心,甚至还找来这个人十九岁时的走秀视频——


    让黎春风反复观看。


    “所以她到底是摄影师还是模特?”黎春风瞥过几眼就没有兴趣,懒洋洋地掀过眼皮。


    虽然碍于冯鱼,她没有把话说得很直接。但很多次听说这个人的事迹,她很想问——


    就这么爱出风头?


    “她就因为走过这么一次特殊场。”冯鱼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冲她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她当时才十九岁,又年轻又有才华,被捧这么高,就算在这纸醉金迷的巴黎迷失那么一小会,那也很正常。”


    “不过说来也奇怪,真的就那么一小会,就那么一年,一年之后她就直接消失了,没影了。”


    “大众的注意力消失本来就是很快的事情。”黎春风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


    她不认为年少成名的人在气焰最盛时,会懂得剥去自身所有光环去自省。


    冯鱼将她手中杂志抢过去,将分开的杂志盖在自己脸上,幽怨的语气,


    “我要是能上四大中的任何一个封,这辈子都值了!”


    公寓内整日没有阳光,投进来的光影晦涩,黎春风撑着下巴,看到杂志封面上女人年轻而鲜活的脸,以及那两句很显目的中文——


    “我觉得我只是个偷眼看世界的人。”


    “只不过我偷来的那双眼睛,恰好能被更多人看见罢了。”


    公寓空气阴郁,黎春风因为看清这两句话而发笑。


    ian。


    邱一燃。


    这两个名字很像。


    ian,再加一个r,就是一燃。


    黎春风觉得有点巧——


    因为她有时候她跟人自我介绍,没耐心了就会直接说她叫spring。


    正好有一个r。


    当然这很牵强,所以她没有向冯鱼说明这一点。


    但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人身上有很多争议,所以冯鱼总是跟很多人据理力争,


    “她很好!”


    黎春风大部分时候不会反驳。


    但通常她会站在冯鱼身旁,眯着眼睛晒太阳,有时候也会想——


    也许只有对这样的人来说,巴黎才可以被称作光之城。


    而她的巴黎已经苟延残喘。


    仅剩最后一年的寿命,早就被宣告无药可救。


    直到二零一九年的平安夜。


    冯鱼回了国,在电话里拜托黎春风,帮忙买一本ian的摄影集。


    黎春风刚领到她在炸鸡店的兼职工资,交完房租,急匆匆地赶到书店。


    手里的闲钱刚好只够买一本摄影集。


    而买完之后,除去这几天的生活费,她就没有钱来买酒——


    用以庆祝她这个月按时付完房租的伟大举动。


    她觉得十分可惜,也很纠结。


    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那么慷慨善良,竟然要为冯鱼这本摄影集而贡献出自己整个圣诞节的酒精额度。


    当然最后还是选择了买摄影集,因为冯鱼说回来再请她喝酒。


    黎春风抱着那本《她的理想国》,刚转身,就看到一桩碰撞事故在她眼前发生,于是她只好停下来,等待门口的两人先离开——


    被撞的人低下头帮忙捡书。


    撞的人却拿了书就跑,连声对不起也没说。


    于是被撞的那个女人,也就是穿大衣系着绿色格纹围巾的那个女人,在原地停住,连背影看上去都十分错愕。


    然后她就在自己身上翻找,像是在找可以擦拭的东西。


    黎无回瞥见她裤脚的咖啡渍。


    莫名奇妙,她找了找自己身上,发现自己今天竟然恰好带上了手帕。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却没能给出去。


    因为门外那个女人已经弯着腰,将自己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很没有脾气地说了声,


    “好吧,没关系。”


    黎春风握着手帕笑出声,也没有因为听到熟悉的中文就收敛。


    于是门外的女人被她的笑声惹得侧头,像是迷茫间有所察觉。


    却还是没能找到她。


    当时她和她只差五步的距离。


    她却没发现她,视线晃了两圈,就冒着雪从黎春风的视野中离开。


    而黎春风终于看清这个人的脸。


    她绝不会看错,因为看过无数次,无论是在杂志封面上,还是在那个被冯鱼逼她观看过无数次的视频中……


    又或者是此刻她手上这本《她的理想国》。


    最后一页。


    就是这个女人的黑白调相片——


    细眉,温存而坦荡的眼,眼尾一颗泪痣。眉眼间比起十九岁时多了几分成熟。


    邱一燃。


    其实令黎春风意外的,不是她在这里遇到了邱一燃,而是……


    这个人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年少成名,接受那么多赞誉和喜爱的人,怎么会是这个温吞吞的性子?


    不合常理。


    同样不合常理的,还有那一年的巴黎,没有前几年那么寒冷,尽管下了雪,但街道看起来很温暖。


    或许是因为这次黎春风终于按时交房租,不怕在这个冬天在深夜被房东赶出去。


    邱一燃离开后。


    黎春风没有离开书店。


    而是又坐了回去,认认真真地翻阅手中的摄影集。


    其实出乎意料。


    这个人虽然年轻,但也不是在十九岁时就一举成名。


    原来从十六岁起她就开始给很多杂志周刊投稿,也遭受过无数次推拒和石沉大海。所以巴黎对她也并没有那么包容。


    这反而使黎春风觉得好受一些。


    邱一燃的作品主要以人像为主。


    她拍坐在塞纳河边吟唱诗歌的诗人,在波光粼粼中开怀大笑的乞丐……每组相片情绪浓烈,画面干净。


    被她选作拍摄对象的人几乎都随处可见,但在她的镜头下的确有种别样的魅力,难怪冯鱼说自己的退圈心愿就是成为她的模特。


    翻阅完已经天黑。


    街上亮起了黄灿灿的圣诞灯,兼职的炸鸡店已经打来好几通电话,黎春风浑然不知,等翻到最后一页才想起这件事。


    于是抱着摄影集往外跑。


    雪从天边飘下来,落到她肩上,她怕雪融洇湿了摄影集,于是抱在大衣里护着,在路边拦下辆出租车。


    手忙脚乱地踩着雪,打开车门上了车。


    车内温暖瞬间驱散身上寒气。


    她第一时间去拂摄影集上的雪,却又感觉车另一边车门被打开了——


    有个人直接钻了进来。


    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厚厚的围巾,手里还抱着棵亮着灯的盆栽圣诞树……


    存在感令人无法忽视。


    因为她怀里的圣诞树枝桠十分茂密,已经快要戳到黎春风眼角。


    而这个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


    只动作笨拙地去拉车门,也不肯放下手中的圣诞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黎春风看清这个人脖子上的绿色格纹围巾,以及脚上那双雪地靴。


    说实话那个时候她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也没有将这个人和脑子里的那个人对上号。


    但,但。


    就在这个人关好车门即将转身的那一刹那,像自动反应,还像是怀里抱着烫手山芋那般——


    黎春风迅速将摄影集扔了出去


    却又十分冷静地捡起来,再塞入出租车后面座椅中。


    “不好意思,我——”


    这句话从她身侧出现,听声音有些局促。


    顺着声音,黎春风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清嗓。


    理了理垂落在脸侧的头发,却摸到兜里刚刚没来得及给出去的手帕。


    黎春风停了几秒。


    冲旁边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那时雪扑簌簌地从窗外下落,隔着圣诞树上一闪一闪的彩灯,她看清她的眼睛——


    温存,像坚韧植物,像宽广湖泊。


    还像……


    雪。


    黎春风不喜欢冬天,因为印象中冬天很冷,它让人想起房子里阴郁的冷空气,让人想起怎么捂也捂不热、又厚又硬的被子。


    但雪不一样。


    雪像是独立于冬天的一个载体。


    它很白,它总是在开阔的地方落下来,它来临的时候街道会亮起很多霓虹,那个时候全世界都很温暖,它没有气味,没有味道。


    她很喜欢雪。


    邱一燃就很像雪。


    但雪和她自己恐怕都未曾发觉过——


    其实,早在它落下来之前,她的喜欢就已经开始了。


    “是因为那场雪?”


    “还是因为当时对你说这段话的人?”二零二四年年末,播客主持人问。


    “她很好。”


    巴黎窗外再次飘雪,黎无回轻笑,


    “如果你见到她,肯定会觉得她是你见过最漂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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