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越收住愉快的脚步,摸了摸怀里热乎乎的二百多块钱。


    “都说了我们没钱,这么多年,工作结婚搬出去住,哪一样不是我们掏钱?你都快把我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还想怎么着,啊?”舒立农压着满腔的酸楚与愤怒。


    舒文晏厚着脸皮,还能笑出来,“哎呀爸,你们现在还年轻,养老钱暂时又用不上,平时生活花销这不还有老二和文韵嘛。”


    “文明到现在还是个临时工,他将来娶老婆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文韵跟刘东分了,将来婆家什么情况不知道,嫁妆多少得有两样吧?”


    舒立农在炕桌上重重地拍了一把,“关键是今越,她比你们谁都困难,却一次口都没张过,你这大哥不说帮忙,还一个劲回来敲我们的骨头渣子,你脸上臊不臊?你说!”


    舒文晏沉默片刻,用更小的声音说:“可是我都跟刘校长说好了,好位置不等人……主任的位子就是论资排辈也该轮到我了……马上三十五了,再上不去,您就忍心看着我一辈子低人一头,一辈子只当一个最底层的教书匠吗?”


    “教书匠怎么了,我这个教书匠没把你们养大,没把你们供到高中毕业?!”


    舒立农气得胸口呼呼的,真恨不得掐死这大儿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唉!爸你是不知道我在单位过的啥日子,因为一直没孩子,别人都笑话我是个没卵蛋的,我要是再不争口气,以后人家还不得把我弄去看大门?”声音哽咽。


    没孩子,是老大两口子的心病,也是老两口的。


    舒文晏和刘慧芳结婚小十年了,一开始有聚少离多的原因在,一直没孩子,后来刘慧芳和单位协调回书城做后勤,不出车了,可一年多了依然没动静,后来中医西医看了个遍都说双方没问题,只是缘分未到,让放松心情。


    舒文晏心疼少了出车补贴,干脆又让她出去跑长途,算着日子回来再“做功”,谁知这么多年依然小苦瓜都没结出一个来。


    跟他们前后脚结婚的,儿子都快小学毕业了,这换谁不着急呐。


    “爸,我要求不高,校长啥的我也不敢肖想,能当上主任,我这辈子就值了,没孩子我也值了,爸!”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舒文晏不愧是语文老师,知道语言的魅力。


    最后,不知道舒立农说了什么,舒文晏垂头丧气出来,正好跟假装刚回来的舒今越撞上,他脸色都没调整过来。


    谁知这事还没完,到了晚上,舒立农又把大家伙都叫回来开家庭会议——“今儿的议题只有一个,给今越使把力。”


    “既然找工作你们都帮不上忙,那凑钱总能行吧,今越买工作要钱,咱们大家想法子给凑上吧,谁也别说有困难,你们谁都得了家里的好,唯独今越,她是去代你们受苦。”


    舒今越心头一酸,小老头煞费苦心。


    这个办法她一开始不是没想过,可她作为家里的老幺,上头哥哥姐姐都是挨饿受冻过来的,她从小过得比他们“富足”,现在兄姐们各有各的难处,谁也不宽裕,再让大家给凑钱,她也开不了这口。


    可既然父亲开口了,她就要把握住机会:“哥哥姐姐你们放心,这账我认着,将来一定会连本带利还你们。”


    舒文晏扁扁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舒文明“啧”了一声。


    舒文韵不知道想什么,眼神没和她对视。


    赵婉秋红着眼圈。


    见众人都不说话,老头顿了顿,拿出小本子上算好的账,“你们兄妹仨每人凑一百,剩下的我和你们赵阿姨拿,老大工作十多年,老二也上班八年了,文韵五年,你们除了每个月给我交五块钱生活费,工资我从没过问吧?一百块没问题吧?”


    大家依然不说话,空气里是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舒文晏忍不住,“爸,偏心眼子也不带您这样偏的,外头一份工作咋说也要准备六百块,剩下三百块的窟窿您来填?这合理吗?您二老现在一月多钱,一口气掏出三百块,以后养老钱没了算谁的?”


    刘慧芳拐了拐他,没拦住他的破嘴。


    舒立农没说话,也没生气,而是看向老二老三。


    舒文明捋了捋头发,“别看我,你要补贴谁那是你的事。”


    意思是凑钱他也不反对。


    舒文韵沉默着捏紧衣角,片刻后,似乎是下定某种决心:“我赞同,不管大哥二哥出多少,反正我出二百,以后也不用今越还,这是我欠她的。”


    两百块,无疑是巨款!


    虽然她是在城里上了几年班,但衣食住行哪一项都要花钱,她又是年轻女孩,正在处对象,额外花销也要多些,二百差不多是她积蓄的大头了。


    “你不给自己攒嫁妆了?”舒文晏没想到她居然要为后妈带的拖油瓶大出血,自己这俩弟弟妹妹真傻了吧唧。


    “呵,我可没你们这么傻……”


    “闭嘴!”舒立农发怒。


    舒文晏一想到自己白天没借到钱,父亲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前途泡汤,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便宜闺女却要掏心掏肺,顿时也委屈上了:“行行行,好好好,只有舒今越是你亲生的,我们仨都是垃圾堆里捡来的是吧?我就一句话,我和慧芳的工资还不够看病吃药,没钱。”


    舒立农气得一张老脸通红,直喘粗气,赵婉秋连忙递来一杯温开水,又找出他常吃的降压药,先把药顺下去。


    屋里再次沉默。


    赵婉秋叹息一声,“我说一句吧,你们的困难我都知道,虽然不是你们亲生母亲,但在我心里,你们和今越是一样的,虽然我平时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一码归一码,对我有意见你们可以慢慢跟我说,今越现在却是人生的转折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受苦,这孩子……呜呜……”


    她捂着嘴,眼泪从指缝滑落。


    “哭什么,说实话。”


    “今越她,她……她现在是……是个残疾人啊!呜呜……”


    平地一声雷,包括舒今越在内的所有人都被炸得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动了动发痒的脚趾头,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发现的。说实话,重生回来,她对母亲是有点怨愤,虽然上辈子她没多久就摔断腿卧病在床,后来又中风,对远方的她有心无力,可作为孩子,怎么会不想妈妈呢?


    被队长一家为难的时候,被二流子尾随的时候,被其它知青针对的时候,大学梦破碎的时候……甚至死前一刻,她都在想妈妈。


    所以,带着气的她回来后并未将自己在乡下的事全盘说出,更别说残疾的事。每次洗脚都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躲在屋里,洗完立马穿上袜子,平时走路也很注意保持平衡……没想到还是瞒不过母亲的眼。


    “怎……怎么回事?”舒文韵脸色苍白,她被吓傻了,一把拉住今越的手,“今越你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舒今越点头,又摇头。


    意外发生在下乡后第二年。一直被针对的她,被队长分配大半夜去守牲口,那是腊月里最后一个雪夜,那天她发现圈里的奶牛少了一头,那是队上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和经济来源,要是出事她吃不了都得兜着走,她吓得去找白天管理牛圈的社员问。


    偏那社员是队长的二叔,跟队长一家穿一条裤子的,一口咬定交接给她的时候没少,一定是她夜里睡觉把牛弄丢了,她有嘴说不清,又怕被处分,只能自己出去找。


    雪夜,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棉衣里装的是稻草,孤身的少女……


    就在那个雪夜里,害怕和雪盲交加,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走了太多的路,脚趾被冻伤也不知道,等回到生产队的时候,她的左脚小脚趾已经冻坏了。


    跟小脚趾一起失去的,还有那晚痛苦的回忆。想不起来也挺好的,她时常这么安慰自己。


    舒文韵连忙下炕,一把脱下她的左脚鞋袜,原本珠圆玉润,可爱又俏皮的小脚趾,已经没了。


    她“哇”一声大哭出来。


    今越其实不太记得那个雪夜发生的事了,只记得自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


    只记得每到下雪的时候,脚趾就奇痒无比。


    本来,她这也算因公致残,十级伤残按照规定可以享受残疾人待遇,每个月有津贴和粮食补助,可这些都被队长一家昧下了,一粒米没进她的嘴。


    要不是趁机闹开,她这次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舒文明气得在炕桌上捶了一拳,“这群狗日的王八蛋,还他妈有王法吗!”难怪他上个月听人说,他们菜店另一个临时工的妹妹去了乡下,大着肚子回来,那些人就不把女知青当人看。


    刘慧芳听得两眼泪汪汪,“傻孩子,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今越摇摇头,两辈子了,她不是没努力过,她尝试过写信,但那些信有没有寄出来她不知道。


    赵婉秋哭得眼泪都流干了,“现在今越有困难你们愿意帮助,这恩情我们母女俩记着,等手边转过来一定会还你们。”


    “阿姨别这么说,是我们对不住今越。”舒文明下炕,像一只无能狂怒的小公鸡,走了两圈后一阵风似的跑回自己屋里拿了个东西,“喏,我存折,上面是上班这几年所有的积蓄,全取出来,给今越。”


    舒文韵也把自己那个拿出来,“这钱该我出,是我对不住今越。”


    “省省吧,你还要嫁人,没嫁妆等着去婆家受气吧。”


    “二哥别跟我争,不然我心里难受,都怪我……”


    “行了行了,就你们会做好人是吧,我出一百二,以后哪年有钱哪年还。”舒文晏扭扭捏捏表完态,拉着刘慧芳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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