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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向兴的调和剂下,大家都坐了下来。
祁寻被周今逢放出来时,就第一时间抓住了周今逢的手,确认了他没被林文宜打,才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免有点凶地瞪了周今逢一眼。
周今逢脑子里闪过周向兴说的话,乖乖跟他道歉。
祁寻就抬手说:“你下次不能这样了。”
不要总把他当小孩子护在身后啊。
周今逢听话地点头。
林文宜看见两孩子的动作时,登时也明白了周今逢说得多半是真的。祁寻并非被他强迫。
说真的,林文宜多少是松了口气,但也有更为复杂的情绪在心里蔓延。
她是真的没有想过两个孩子会在一起,她甚至就在昨晚在酒店里的时候,还在和周向兴嘀咕说祁寻也长大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了。
临近年关,周今逢和穆清八天一坐诊,其余全是手术。
今天周平亲自坐镇,他俩副刀。
术前本来一片祥和,麻醉上了后,周平一开腹,在场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关吧,没必要再进行手术了。”
无影灯下,这位年轻病人除了心脏完好无损外,其余腹腔脏器上全是增生的小红块,也就是转移的病灶。
透视、B超、CT和肿瘤标志物筛查能发现可疑病灶,能进行更进一步的病理分析,但世界上所有的仪器都没有“肉眼”详尽。
这位病人非常年轻,30岁,黏液腺癌,家里非常有钱,有非常爱他的妻子和父母。
为什么周平主刀,就是因为他妻子和父母千求万求,已经做了两年多的放疗和化疗,无论成与不成,最后的手术机会一定要保住。
但现在手术已无任何意义,切除了大型病灶,密如星点的病灶还是会再生,而且大多在大血管上,很可能下不来手术台,就算下来了,也熬不过术后感染期,熬过术后感染期,也只是在活受罪中等死而已。
周平叹了口气,率先出去给家属做交代。
周今逢和穆清开始缝合。
“这么年轻啊。”麻醉师没玩手机了,过来看了眼,“真可惜。”
器械护士附和着,“是啊,听说他老婆在门口大闹,都哭晕过去了。”
穆清瞟了眼周今逢,默默道,“家属又要开了腹又不做。”
医用白手套沾满了鲜血,周今逢手很稳,层层缝合:“早就告知过家属不能手术,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唉要不是为最后这一点希望,谁愿意把人到这里来躺着呢,唉就算再化疗也就几个月时间了。”穆清连连叹气,“如果我是她老婆,大概也会发疯吧。”
话落,手术室气氛愈发沉重。
麻醉师比他们见到了更多的死亡,在惋惜中平静,道:“咱们大厅的棋局要不再改改吧。”
市院门诊大厅,几十米挑高的内壁墙面,是一面巨大的围棋棋墙。
棋盘上,黑13子,白12子。就这样周今逢吃了一周的药,他的情况也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好。
但肢体接触还停留在他握着祁寻的手腕上,祁寻也不确定他是不敢有更多的,还是暂时没有办法接受更多的。
不过对话上,周今逢除了说话有点慢以外,已经没了滞涩感,急起来也不会胡言乱语了。
这天在结束了今天的陪伴后,祁寻上了华隐的车,车子才开出去一段距离,他就听见华隐跟他说:“小寻…后天是小逢的生日,能不能麻烦你送他个生日礼物呀?”
华隐诚恳地请求他:“他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祁寻微停:“可以呀。”
他问华隐:“周今逢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华隐也想知道。
她叹了口气,有几分苦恼:“他从小不是养在我们身边的,那时候我和他爸爸忙,又因为那段时间总听说保姆虐待孩子的事,也不敢请保姆,所以他养在……”
想起她那个人渣弟弟,华隐的话就倏地停住,一时间也说不下去了。
这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要是她早点从家人的滤镜中走出来,认真审视一下她那个弟弟…甚至但凡她多注意一点、多留心一点周今逢在他家的情况,也不会这样。
周今逢现在会变成这样,她真的…华隐一直觉得,自己和周沧浪要负一半的责任。
是,确实是她弟弟瞒着他们把周今逢送进了那个地狱,可也正是因为他们缺少关心,没有多去站在孩子的角度想想。
他说他有点叛逆,他们就信了,总跟他说要听舅舅的话。
周今逢那会儿性格确实又傲又拽,他们只觉得是青春期孩子的问题,没想过也许正是因为和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才让周今逢变成那样……
华隐哽咽了下,视线看向窗外。
她缓了缓,才开口:“我是个很失败的母亲。”
祁寻不知道她突然怎么了,有点无措。
华隐揩了揩泪:“我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就连儿子年少时喜欢甚至一直放在心里惦记、珍藏的人,还是在出现的那一刻,她才觉察到。
还有救了周今逢的人…她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除了那张偷偷反着贴在后视镜上的便利贴,她一点线索都没有。
祁寻微顿,安慰她:“阿姨,这很正常的。”
他说:“我妈到现在也不知道我还喜欢铠甲勇士呢。”
华隐突然就被他逗乐,破涕为笑:“噗。”
她眼含泪花,人却忍不住笑,又觉得不礼貌:“对不起。”
祁寻摆手,弯着眼睛:“没关系,我这个年纪喜欢铠甲勇士确实不太好说出口。”
他说:“但我真的到现在还记着五行铠甲呢。”
他就上周在家没事做的时候还重温了一下。
祁寻道:“人总有点自己的小秘密嘛,我看周今逢是心事比较重的,他可能不太爱跟人说心里话,所以也没有必要强求。而且说不定他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呢。”
不。
华隐慈爱地看着总是能反过来带给她力量的祁寻,心情复杂又愧疚。
她想,是有的。
黑子寓意病魔,白子寓意医护。
黑13,白12,下一步必胜的落棋该白子走。
白子胜,寓意医护必将战胜病魔。
但今天,这个美好寓意落空,一屋人故作轻松开玩笑。
麻醉师开玩笑:“等我有钱了,冒着被院长骂死的风险也要买颗白子添上。”
穆清接话:“对!落子就赢,阎王来了也没办法。”
缝合即到尾声,周今逢抬眼,嗤了句,“封建迷信。”
“嘁,你不信就算了。”穆清驳他,“冷血的人类。”
“听说那种特殊打造的石材一颗几十万。”器械护士认认真真数完纱布,“贵死了”
“咱们还是饱读医书好好给病人治病吧。”麻醉师给这个话题收了场,“说不定以后有好心人上赶着添呢,咱操这心。”
下了手术台,周今逢和穆清换完衣服走出手术室,一名年轻女子高喊着冲了上来。
“你们救救他啊,你们不能出来啊!”
这名女子显而易见是手术者的妻子,那边年迈的父母还在不停哭求周平,她双眼红肿,其实并没有闹,只是扒着周今逢和穆清裤腿不停哀求。
“我们有钱,是不是要国外的设备,或者你们医院要什么,我们捐,求求你求求你们救救他。”
周今逢托起她,“不是钱的问题,请你冷静一点。”
穆清也将人扶起来,“患者还可以继续化疗,还有生存机会。”
女子精神一振,随后听懂了话中的隐晦,又软下去,“他不能化疗了啊。”她哭的撕心裂肺,“他身体早就不能化疗了啊”
后来,家属被护士们安慰着拉远,凄厉的哭声也渐渐远去。
穆清摁下的电梯关门键,“看了这么多年还是看不习惯,自以为傲的医术却救不了人,真是白学了。”他叹着气,问,“你说他还有多少时间。”
周今逢正在给手机开机,“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
“癌细胞扩散全身,癌痛的痛苦,光是看用药就可怕。”穆清打了个寒颤,“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他妈操蛋啊”
点开微信,没有微信新好友添加,周今逢脸冷了一分。
“怎么,前男友这几天没给你发消息?”穆清一脸好奇。
周今逢锁黑屏幕,不搭理。
“哎呀,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下了手术就看手机,遇见前男友没几天,时不时就掏手机看。”穆清人精,“怎么,是不是你又说什么狠话啦?”
话音刚落,手机短信清脆地“叮”了一声。
非常具有标志性。
周今逢揣进兜里,“闭嘴。”
“哟,急了。”穆清调侃,“不承认那就点开看看呗。”
周今逢可没那么幼稚,光明正大地重新解锁,点开短信。
然后自动播放了视频晃动一秒,笑声和话音一并传来。
“哈哈,周今逢,你的猫——”
立马熄屏也躲不过内科医生的精湛肉眼。
“卧槽!!!前男友在你家??这是他吧!!没人别他更白了吧?”穆清惊呆了,“你的猫居然在对他踩奶!天!你们和好了?同居了??”
周今逢:“闭嘴!”
客厅电视放着四川方言版的TomAndJerry,祁寻抱着猫,笑得挺开心,等手机响了第二遍才看到接通。
“喂?”
“在干什么?”周今逢问。
“在看电视,吵不吵?”祁寻调小音量,“怎么突然打电话来啦?”
“发视频干什么。”
“噢噢,就是刚刚睡醒它突然对我这样,我搜索了半天也不知道原因,所以很想问问你,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拍了视频。”
口吻冷漠,周今逢说:“你经常这样给人发视频?”
“没有啊,就给你发过。”反应了会儿,祁寻又自觉领悟到了,很失落很委屈地说,“知道了,以后不会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能发?”
“那你为什么生气啊。”
“没有生气。”祁寻第二天不仅买了芝士蛋挞,还买了些能收几天的甜品,这家店是个大牌的连锁店,所以很贵,简祁买了点东西下来后就好几百。
这要是换祁寻自己吃,肯定是舍不得买的,但给周今逢买就不一样了。
他始终觉得这三千块钱一天太多了,所以能给周今逢买什么的话,都是挑好的买,尽量把钱往周今逢身上花回去一些。
今天是华隐过来接他的,因为要把药交到他手上:“这是今天的药。”
两个小药包,祁寻捏了捏,里面的药不少:“好。”
华隐又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袋子:“你这是?”
“前天答应给周今逢带蛋挞。”祁寻说。
华隐顿了下,她知道周今逢是不吃这些的,但她没有揭穿,只是在心里苦笑,面上道:“花了不少钱吧?我给你报销。”
她说着,就要掏出手机给祁寻打钱。
祁寻忙拒绝了:“阿姨,不用。”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华隐说了:“所以真的不用。”
华隐看着他,因为之前她给祁寻加钱时,祁寻就没有收那天的转账,因此她也清楚这个孩子骨子里也有倔劲,所以……
“好吧。”
华隐叹气,又说:“你以后有什么事,我要是能帮上忙,你一定要开口。”
祁寻倒也没拒绝:“嗯,谢谢阿姨。”
“好吧你还没告诉我它在干什么。”
该怎么说,它感觉你像它母亲。
周今逢折中说,“它觉得在你身边很安全。”
祁寻高兴起来,“那它是不是很喜欢我!”
猫喜欢就大呼小叫,多了不起?
小傻子没见识,周今逢阴阳怪气,“是,地球80亿人口都喜欢你。”
“哇,我们才第二次见面呀!”高兴得忘乎所以,祁寻玛卡巴卡的,“今逢我给你说,它真的好会撒娇,果然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刚刚它不停舔我,还拱我,还亲”
话音忽然静了静,说漏了嘴
周今逢告诉过Taffy,没有告诉自己。
“那个你”
“我会早点回来。”周今逢语气淡淡,“不是说要吃晚饭,去看看家里有什么可以做。”
怔忪片刻,嘴角和眉眼全部弯起来,祁寻抱着猫猫跑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空空如也,兴奋灭了一大半,尾音拖着又软又糯的钩子。
“家里只有我”
市院走廊,监控密布。
周今逢推开救生通道的门,在昏暗的楼梯间扯了下裤边,一字一句的警告都带着回音,“你给我好好说话!”
祁寻还在玛卡巴卡,“没有骗你,真的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这么烦?不会讲中文就讲英文。“
不明所以,但周今逢说什么就是什么,祁寻认认真真说:“I''m the only one at home。”
——嘟嘟,周今逢直接挂了电话。
就见祁寻很认真地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是我世界里的声音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周今逢出现的时候,祁寻就觉得自己的世界不再寂寥沉静,但当他离开,他的世界就又一片空白。
所以……
“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的世界就永远都有声音。”
他听不见世界,但听得见周今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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