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唐簌隐约察觉到,对手似乎在放水。
当然,因为两队间的纸面实力差距过大,这里指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放水, 而只是……
唐簌总觉得,对面的人好像在刻意避让她。
按理来说,对抗赛中只要有机械师, 就一定会被全局针对, 即使是像叶韶青那样有战斗能力的机械师, 也无法避免。
但是芝德军校的队伍,却一反常态,完全没有要针对机械师打的意思。
甚至每当唐簌和他们的距离拉近, 这些人就会不太明显的调整走位和路线,朝相反的方向拉远。
时间久了,连队友们都看出不对。
“他们这是来做慈善的吗?”岑默蹲在一处掩体后,百思不得其解地说, “虽然不针对机械师对我们很有利,但是这打法也太抽象了吧,我去,再这么混下去搞不好替切瑟西上头条啊。”
江遇在机甲舱内快速点着控制面板,皱眉道:“你对他们有印象吗?”
唐簌反应了一秒,才发觉到他是在问自己。
“没有, 都是第一次见。”虽然互相看不见,她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不过他们似乎,他们确实在避开我。”
岑默猜测道:“总不会是想靠这个判我们打假赛吧?这又不是闹着玩的,以为裁判都是瞎子吗?”
这是个牵强又儿戏的猜测,但是, 以芝德往年的作风来看,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说不定呢。”周榛随意地说,“他们不就是走搞笑流……”
她的话音未落,通讯频道里突然传出一声饱含疑惑又略带惊讶的“欸?”。
是凯丝的声音。
在说话的同时,江遇他们还在不间断地对芝德进行走位上的干扰和压迫,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收网。
但是正位于包围圈中的对手们却对此毫不在意似的,任由激光弹砸在机甲表面,不进行任何避让,反而快速地将包围圈一角的凯丝围在了中间。
他们的攻击强度并不高,作用仅仅是限制凯丝的移动。
江遇扫一眼比赛倒计时:“凯丝已经在缓冲区域停留了三分钟,加大火力,速战速决。”
缓冲区域是联赛在比赛场地中特别划定的一段长方形空地,每队至多能在这片区域内持续停留十五分钟,之后要么继续往前推要么后撤,停留时长超限则判违规。
在联赛至今为止出现过的所有“小动作”里,这也算是相当无聊的做法了。
“我真的服了……”岑默略微烦躁地开始填充下一发激光弹,嘟哝着,“这样他们自己不也违规了吗?”
周榛几乎仰躺在机甲舱里,已经对这场闹着玩似的比赛失去了耐心:“芝德分校的五支队伍都是临时转校的学生,估计就是这么用的吧——一换一,他们不亏。”
岑默:“这到底是什么史前出千手法!”
江遇看一眼倒计时,又看一眼场上的情况:“十分钟够吗?”
唐簌秒答:“不够。”
“大概十六分钟左右。”她先靠目测粗略回答,又低头在屏幕上详细计算了一遍,确认道,“同等强度的不间断火力覆盖,需要十六分钟二十九秒。”
她的语气里也染上了一丝罕见的无奈:“他们的机甲经过改造,已经贴近重型机甲的基本数值了。”
所有人包括唐簌自己都沉默了:“……”
像芝德这样的老牌违规选手,会对比赛机甲进行暗中改造倒也是常规操作,但就连唐簌都没预料到的是,他们的改造方向完全与提升攻击力无关。
而是非常纯粹的,只对抗打击能力和吨位有巨大提升的改造。
理论上来说,对于他们的战术而言,这种改造确实有意义,大大提高了把对手在缓冲区域困到超时的成功率。
实际应用的话……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愚蠢方式,甚至蠢到有点天真、令人怜爱了。
是来过家家的吗?
在上场的第一个照面,唐簌就看出了对面机甲的问题。
但因为这种改造方向实在太有创意,她反复确认了两遍,才将此告知队友。
“芝德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岑默用力地敲着控制面板,“可恶啊,我不是来竞技场陪他们表演喜剧的!”
江遇抬起指节敲了敲控制面板上的收音设备,用一声闷响打断了岑默的抱怨,然后说道:“用贯穿弹解决他们。”
一听见这个词,岑默顿时兴奋起来,吹了个口哨:“就等你说这个了!”
贯穿弹是联赛提供的所有攻击方式中最为强力的一种,但因为填充所需的时间较长,杀伤力也略超出比赛范畴,除非出现特殊情况,否则一般不会使用。
但现在的情况的确够特殊了。
唐簌坐在机甲舱里,托着下巴安静旁观。
看来第一场比赛,就要以这种随便的方式落幕了。
她这样想着,目光在赛场上从左至右扫视了一圈。
芝德的包围圈内,凯丝虽然因为机甲间的客观差距而被暂时挟制在内,但整体状态仍然游刃有余,尽管无法脱身,却也没有任何受伤的风险。
包围圈外,三台机甲已经开始同时填充贯穿弹,绿色的能量粒子在炮口无规则的飞旋着,很快就聚合在了一起。
一切发展都毫无偏移的可能性。
芝德的几人眼睁睁看着对手们开始填充贯穿弹,只稍微腾起了一丝反抗的心,就迅速放弃了。
随便吧,毁灭也行。
他们已经完美做到了雇主的要求,钱也到手了,就算整件事的发展都很荒谬,但也无所谓了。
反正丢人的是芝德军校。
看台上的观赛间里,乔尔紧紧盯着竞技场内的状况,眼睛瞪得几乎冒火,越发显得骄横起来。
他一边尖声叫着,一边踹向身旁的阿谢尔:“这就是你说的计划吗?!这让我像个小丑!混蛋,我就知道你们全是废物!”
阿谢尔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承受着小少爷的怒火。
抛开观赛席上还没理清情况、但想必很爱看乐子的学生们,与菲尔加诺的指导教官之外,他大概是全场唯一对比赛发展感到满意的人。
很好,让这场闹剧就这样结束吧。
阿谢尔想,既稍微糊弄了小少爷——虽然少爷明显非常不满,但他的想法不重要——又没有得罪任何其他势力,目前的情况简直称得上是完美了。
他终于感到多日来压在心上的重担消失,在乔尔发泄完情绪愤怒的离席之后,才悠哉悠哉的抬起头,看向了竞技场。
唐家那个机械师小姑娘,总算也……
这个念头尚未完整地在脑海中浮现,阿谢尔的动作就猛然一凝,数秒后,他快步走到了观赛间边缘,紧盯着那台刻有机械师标识的机甲。
为什么她突然往包围圈的方向去了?
唐簌并不知道场外还有如此关心她行踪的陌生人,她走向包围圈的原因,只是想看的更清楚点。
她的视线在芝德的机甲上一扫而过,慢慢地停住了,目光锁在其中一台机甲的背部,久久没有移开。
总觉得什么地方……好像有一点违和。
唐簌迟疑着,越发近地朝他们走过去。
三个队友都在身后,也都看见了唐簌的动作,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开始行动,往火力覆盖的区域走去。
凯丝虽然也在贯穿弹的射程内,但她是训练有素的单兵,完全有把握在贯穿弹发射时避开。
但一个战斗能力不足的机械师绝对无法做到。
凯丝着急地朝她挥手:“簌簌!别过来!”
闻言,唐簌在缓冲区域的十五米之外停下了脚步,但目光始终不曾移开,思绪也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这几台机甲的移动速度与灵活度,为什么会和它们的基础数值有偏差?
唐簌回忆着相关的经验,她知道在改进过抗打击能力之后,机甲的确会比原先稍微笨重点,但是绝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虽然只是不明显的偏差,但是也能看出这些机甲似乎都有些动力不足。
这一点,让唐簌觉得有些熟悉。
她似乎在哪见过一模一样的情况。
它们的动力系统全都改造过。
可是动力系统是整个机甲最复杂的部分,能对此进行改造的实习机械师非常少,仅有的几个都很出名。芝德这次根本没有派正式机械师随行,参赛学生中也没有能完成这项工作的实习机械师。
若在往常,唐簌也会注意到这点,但绝不会想这么多。
但一方面是芝德实在恶名在外,另一方面,是因为赛前收到的那条讯息。
叶韶青的那条讯息,把她的警戒心拉到了最高,甚至已经有点多疑了。
唐簌抓起光笔,在全息屏幕上快速计算着具体的偏移数值,同时努力回忆着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况。
潜意识里,她感觉这似乎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有关联。
眼看着她停在了原地,江遇急促的声音几乎穿透通讯频道,仿佛贴着耳朵呼喊一般:“远离目标!唐簌!”
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控制面板上,随时准备停止装填弹药,把她带离贯穿弹落点。
但唐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语气比他还要急。
她俯下身,几乎贴着控制面板喊道:“停止攻击!”
“他们的机甲有问题!”
唐簌终于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况了。
她看着屏幕上的计算结果,目光死死锁着这几个过分熟悉的数字,感到背后霎时冒出了冷汗,手指几乎发起抖来。
她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改造方式。
一个刚发生不久,非常偏门的案例。
来自于一位星盗团体中的机械师。
半个月前,与中枢星相隔很远的星域玻希尼遭到了星盗的袭击,军部派出了星域巡航舰队进行清扫。
那个星盗团体规模颇大,高层中甚至有一个很厉害的正式机械师。
清扫战持续了接近两周,星盗团体很快露出颓势,被全面击溃,残党都逃到了星域边缘的一个无名小行星上。
他们只剩下数十人和三台机甲,绝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因为正式机械师毕竟非常稀缺,星域理事局申请不通过远距离攻击歼灭星盗,而是派出一支队伍降落在小行星表面,尝试生擒机械师。
然后就因此吃了一个大亏。
那个机械师在最后关头,利用仅有的材料对机甲进行了改造,制作出一种不需额外能源、仅依靠动力系统就能运行的自毁装置。
在机甲受到超出设定限度的打击时,这种装置会自行运作,快速抽调动力系统中的所有能源,引发一场威力极强的爆炸。
星域理事局因此折进去整整七人。
这种自毁装置完全依附于机甲,运作原理与动力系统非常相似,仅靠常规的安全检查,根本无法判别它是否存在。
发现的时间较短,案件的具体情况暂时还没有向全联邦公布,唐簌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姐姐唐凌恰好是星域巡航队的指挥官,给她看过相关的影像资料。
如果对面的五台机甲全部安装有自毁装置,它们的的爆炸威力足够将竞技场夷为平地。
唐簌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赛前收到的那条讯息。
——“明天见。”
第42章
唐簌尽可能简明地向队友们说明了目前的猜测。
几人当中, 岑默最先发出惊叹:“不是,芝德——他们认真的吗?这完全是犯罪了吧,绝对会上联邦法庭的, 一换一?芝德发疯了?就算他们背后是……”
他本想说就算芝德背后是联邦总长也不可能保得住他们,但是话未出口,就被打断了。
“岑默。”周榛冷不丁叫了他的名字, 提醒道, “比赛结束之后, 队内语音会被审核存档……你知道吧。”
岑默噎了一下,当真将未出口的话掐掉了,闷闷地应了声“我知道”。
他家的长辈就在行政厅任职, 现在政局动荡,这话说出来确实是个把柄。
周榛又问:“贯穿弹一定会引发自毁装置吗?”
“不一定。”唐簌说,“自毁装置有提前设定的受击限度,如果高于贯穿弹的攻击数值,就不会启动。”
岑默想了想,猜测道:“那我觉得也许它不会真的爆炸,可能只是他们的威慑手段。如果出现死伤, 这件事的性质就太严重了, 明年还有没有芝德都不好说。”
“我也这么想。”周榛说,“这是个幌子,让我们放弃使用贯穿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凯丝超时,这样一来,他们的目的就轻松达到了。”
她说着自己的分析,声音中很有一点犹豫,但不是因为怀疑判断有误,而是觉得……照芝德一贯的粗暴行事方式,他们真会用这种拐着好几道弯的办法吗?
但周榛没想到的是,她刚说完,通讯频道里就响起了两道反对的声音。
唐簌:“不是这样。”
江遇:“一定会炸。”
他们的声音完全重叠,经过电流的转换而带来的失真之后,听起来几乎像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这让岑默没能听清具体内容,问道:“什么?”唐簌也是一顿,她等了两秒,发觉江遇没有再细讲的意思,才说道:“这是两周前的事情,还没有对外公布,安装自毁装置的那个人,他的预设应该是我不知道这种装置。”
周榛思考着这段话:“所以……”
唐簌:“所以这是个非常直白的埋伏。”
“啊啊我真的受够了!”岑默叫起来,很用力地点着屏幕取消装填,将全息屏戳得砰砰响,“他们动手前我们甚至还不能申请停赛,只能硬打— —谁想和一堆不定时炸弹打啊!”
他抱有微弱的期望问道:“我砍一刀会让他们突然爆炸吗?”
唐簌想了想:“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通讯频道里立刻响起岑默的破防哀嚎。
“打近身战。”江遇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他的语速相当快,却冷静得几无波澜,“常规战术,掩护我过去。”
唐簌忽然说道:“带上我一起。”
通讯频道静了一瞬。
唐簌又喊他:“江遇。”
话音刚落,江遇就断然拒绝:“不行,目标过大……”
他尚未说完,通讯频道里突然传来一声“舱门已开启”的提示音,随即又是轻微的风声,他意识到什么,蓦然收了声。
唐簌取掉了用于精神链接的设备,从赛事方提供的修理箱里挑了几件工具带在身上,就打开机甲舱门,准备往外跳。
“我和你一起过去。”她站在舱口,声音被风吹的飘飘摇摇,“自毁装置和动力系统相连,也共用同一套散热器,理论上可以从外界拆除,这比任何攻击方式都要安全。”
岑默在通讯里喊:“如果不能呢?!”
“那就换一种方法。”唐簌已经踩上了小型的悬浮踏板,“把机甲拆解就可以了。”
岑默:“???”
他虽然还有一堆问题没问,但仍然直觉这种办法的可行性不高,正要继续否定,却发现江遇已经打开了他的舱门,准备好接应了。
“咱们真的不再商量商量战术了吗?”岑默喊道,“这太冒险了!哪有跟机甲肉搏的!”
周榛却已经利落地操控起机甲,打算给他们提供掩护了:“还有九分钟,万一不行再打近身也来得及,如果能成功,就是风险最低的方法。”
“好吧,虽然这个办法真的……但我对你们俩的能力还是很信任的嗷。”
岑默叽里咕噜嘟囔两句,在队友们都开始行动之后,虽然仍不太认可,还是尽职尽责的跟上了步伐。
机甲舱门离地有些距离,唐簌站在悬浮踏板上,和站在三层楼高的天台上没区别。
战场上,简直是个完美的靶子。
芝德军校的人根本没料到一个机械师敢在赛场上离开机甲舱,对此毫无预案。
而且新型机甲自带折光屏障,会对附近的影像进行扭曲填充,在他们的视野里,根本没有独自站在半空的唐簌。
原本刻意被控制着与机甲擦身而过的能量弹,如今则是直直朝着她飞来,绿色的能量粒子游离飞散,将空气灼烧到变形。
能量弹即将击中唐簌。
忽然,一道光刃从侧方斩下,将两个绿色能量团直接劈碎成无数粒子。
唐簌转头,看见另一台机甲从身侧经过,一边前进一边打开舱门,接着,江遇朝外探身,按着肩膀把她往里一拽。
下一秒,舱门关闭,机甲穿过暴雨般落下的能量弹,灵巧的向前行进。
唐簌猝不及防落入机甲舱内。
这串动作虽然复杂,但实际完成的时长不足三秒,她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能下意识按住手边的东西,试图保持平衡。
联赛提供的都是单人机甲,设计师大概也没考虑过会有这种特殊情况,机甲舱十分狭小,只能勉强容下两人。
直到完全站定,唐簌才发现她按住的是江遇的腰。
而且恰好是没有任何改造的部分。
人类皮肤应有的温度透过衣料,印在唐簌的手心,又透过神经末梢传入中枢。
唐簌一下子收回手,抬起眼眸。
江遇没有和她说什么,仍在通讯里指挥着队友们的行动,目光也落在远处的缓冲带,似乎顾不上近在咫尺的情况。
他的语气镇静而果断,没有任何受到影响的样子。
唐簌松了口气,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默默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机甲舱内安静非常,唯有略带辛辣的木质玫瑰香缓缓浮现,如一阵若有似无的粉色烟雾。
第43章
唐簌:“我要跳过去了。”
她站在机甲舱边缘,从透明化的舱门中观察着外部的情况,数枚流弹贴着机身飞过,在不远处砰地炸开,爆闪几乎将眼珠也照成绿色。
他们的决定虽然有些仓促,但实际行动起来却非常隐秘,不仅是芝德的对手,就连场上的观众都没发现唐簌已经离开了机甲,本人都快直接站在地面上了。
整个竞技场内,只有一直盯着选手定位的裁判组察觉到了他们的行动。
定位出现异常的第三秒,主裁判的手就按在了安全警示按钮上,但还没等他做出决定,学生们的行动就已经发展到不受控制的状态了。
主裁判:“……”
现在的年轻机械师,作战风格都这么狂野吗?
但不知是否应该庆幸,联赛裁判组的画风,比场上的小年轻们, 还要更加……
因为不久前在赛区发生的恶.性袭击事件,安理部副部长池生蕙初次受邀观赛,此刻正坐在裁判席上。
她也发现了学生们的大胆举动,原本正优哉游哉地看着这场结局相当明确的比赛,顿时连坐姿都一下子端正了,身为安理部官员的责任感涌上心头。
池生蕙旁观了仅仅两秒, 就有点坐不住了,问道:“不叫停比赛吗?”
主裁判非常干脆地否决道:“事态还能控制,我们的原则是不在风险未明前叫停比赛。”
池生蕙:“那个小姑娘都跳下去和机甲打架了!风险还不够明确吗?”
主裁判:“还没有达到规定的指标……”
“这么死板,难怪军部年年被行政厅点名。”池生蕙对军部早有意见,冷冷道,“等着吧,安理部不会让这种危险赛事通过审核的,你们最好想想该怎么通过今年的风险评估。”
很快,她又补充道:“如果赛事的规则就是眼睁睁看着这些学生出事,你们就别想再申请到举办权了。”
主裁判没有吭声,大概是觉得理念不合沟通无效。
同样正在裁判席上观赛的机械师协会会长听见这番话,却走了过来。
“别太担心,池部长。”会长说道,“虽然我也不认可军部的激进作风,不过,我能理解这些学生,不论是出于对自信,还是仅仅尝试新的战术,都值得鼓励,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
“这支队伍的实力有目共睹,我想他们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池生蕙看着全息投影中的竞技场,说道:“听说这队里有一个你们的重点培养对象,就是那个机械师吗?”
会长笑笑:“是,我想让这孩子接班。”
池生蕙非常意外地抬眼看他,当发现他并不是在说玩笑话时,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
她坐回了靠椅上:“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竞技场上,唐簌打开机甲舱门,半边身体悬在舱外,目测着和目标落点的距离,准备往前跳了。
通讯里,岑默大声喊着:“等等先别急,我和周榛放几发干扰弹控一下你再过去!”
江遇也已勾着手动操控杆靠近了舱门,眼看着也要跳出机甲舱:“来不及了,我掩护你。”
唐簌抓着他的手臂:“好。”
岑默大喊:“等等!”
他平常虽然表现得大大咧咧,但真到了战场上,反而是整个队伍中心最细、最易犹豫的那个,这也是他的队内定位明明更加适合当指挥,最后却由江遇担任这个位置的原因。
“你们俩别说走就走啊,做好充足的准备,那个,至少等我先把干扰弹放了。”
岑默飞快地说着,手指在控制面板上点出了残影:“配合我们的操作,干扰弹能强控五分钟左右,应该够你拆……了吧?”
岑默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唐簌的情况,一边不停歇地说着,但渐渐的,他的声音弱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由焦急变成了目瞪口呆。
“不是吧。”他的声音低下来,喃喃地说着。
这次轮到周榛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漂亮!”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没多久,除了掌控着全局的裁判组之外,看台上的学生们也终于弄清了形势,惊叹声潮水般涌起,连正在打瞌睡的学生都被同伴拽了起来。
“那个是机械师吗?他们怎么把机械师派出来了?”
“她拿的是啥?机械师还能打近战吗?这也太有创意了吧。”
“怎么把拆卸工具拿下来了,我靠,不会真要骑脸输出吧?”
见唐簌正站在机甲的手臂上,不太稳的摇晃着,观众们齐齐屏住了呼吸,为她紧张起来。
唐簌没让他们紧张太久。
不到一分钟,她就弄清了对面机甲的改装方向和结构,下手极快而准,动作快到令人难以看清,但收回手时,那台机甲的动力系统就已经完全瘫痪了。
除了在场观赛的几个正式机械师,根本没人能理解她是怎么做到的。
仿佛只是在外壳上敲了敲,又卸掉几个小零件而已。
全场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巨大的欢呼声在竞技场内炸响。
岑默的手指还放在控制面板上没有移开,表情却已完全呆住了,反应了好半天之后,他才缓缓发出了一声发自内心的惊叹:“……啊?”
他对唐簌的能力算是非常信任了,要不然,也不会答应她做这么冒险的事情,但是,事情的发展还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起猛了看见机械神了……真的,你你、你这水平,我真心实意为我刚才的出言不逊道歉,你不是……你不是非机甲专攻的机械师吗?我的天……”
唐簌坐在机甲的手臂上,探头检查着动力系统的结构。
芝德军校的人被她过于直接粗暴又十分具有技巧性的操作震慑到了,一时也忘了反击,和场外的观众一起,屏息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我的确不是机甲专攻呀。”唐簌歪头敲着动力系统的外壁,分心回答道,“但也不是一窍不通。”
岑默说了句过时的俗语:“……一窍不通,通了九窍是吗?”
唐簌:“嗯?”
岑默在周榛的反复提醒中闭上了嘴,隔空操作机甲做了个“请”的手势:“没事,我在放屁,你别分心。”
他又转动目光寻找着参与这场行动的另一个人。
江遇离得不远。
尽管芝德军校已经是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但他没有掉以轻心,仍然密切关注着这些人的动向,并将唐簌正在拆解的那台机甲的驾驶者牢牢控制着。
但不知为什么,明明正是要紧的时候,他却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也显得有些急切:“情况怎么样?”
唐簌没有立刻回答。
由于动力系统位于机甲的腰部,上下唯一可倚靠的地方就是机甲的手臂,她几乎得倒吊完成检查,姿态十分别扭,大脑都有些充血。
这大大降低了她的工作效率。
“还、还需要一点时间。”唐簌艰难地探身够着传导线,感觉思维都变得凝滞了,“稍微等我一分钟。”
但是江遇却像是等不及似的,拧着眉毛想了想,忽然抓着机身上的小凸起往上攀,直接闯进了人家的机甲舱。
唐簌没察觉到他的动作,还在仔细看着动力系统的情况,刚撬开外壳,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了一声非常清脆的碎裂声,紧接着,充满激情的机械提示音响彻全场。
“芝德军校已弃权,本次比赛的胜者是:菲尔加诺军校。”
“恭喜获得胜利。”
昭示着胜利的巨大全息烟花凭空出现,直冲云霄,将笼罩着整个竞技场的天空都染得五光十色;看台上的观众欢呼着,站起身摇晃着电子礼花筒,纷纷扬扬的彩条落在场地中央。
欸?
唐簌吊在机甲手臂上,十分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将身体摆正,往机甲舱内望去。
然后就看见,江遇正扯着芝德单兵的衣领,手里是刚被捏成几瓣的定位器。
唐簌也靠近了机甲舱时,他恰巧正挥手把那人推开,手中的碎片随之落了一地。
表情格外冷漠,如锋利的刀刃。
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坏。
唐簌坐在机甲的手心上,探头盯着他看,感觉心里又盈满了困惑。
她曲起手指,敲了敲机甲舱门:“你还好吗?”
听见声音,江遇先是一顿,继而猛地转头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着,唐簌这时才发现,情况确实不太对。
因为比赛刚结束不到一分钟,江遇的神色还很平静,但如果细看,会发现他的眼睛里仿佛盈着水汽,嘴唇也被咬得格外红。
就像是,忍耐着什么似的。
唐簌疑惑地打量着他。
电子烟花和礼花筒的声音仍在持续,缤纷的光影在他们之间明灭,像虹彩的辉光,暴雨般的七色彩条从天而降,落地时就即刻消失了。
江遇与她对视了几秒,终于两步冲出了舱门,抓住唐簌的肩膀往前倒,一同跌入了他自己的机甲当中。
舱门缓缓关闭。
唐簌在茫然之中,没有制止他的行动,但还未等她开口询问,浓郁到前所未有的玫瑰花香突然毫无征兆的浮现在了狭小的机甲舱内。
无处不在的信息素监测仪迅速开始运作,亮起橙色的灯光,并在逐渐转红。
没等唐簌想办法拦截信号,江遇已经抬手在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下,直接切断了机甲的供应电源。
视野猛然间一片黑暗。
在这黑暗里,唐簌只能感觉到仿佛凝成实体一般的玫瑰香气,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江遇低声道:“我的易感期提前了。”
第44章
唐簌的第一反应, 是拿出终端联系临时医疗中心。
她自己就是Alpha ,非常清楚易感期的Alpha有多么难缠——暴躁、不安、情绪化,严重时甚至像饮酒过度那样,神志不清却又格外激动,很容易和其他人起冲突。
每隔几天,医院急诊都会接收几个在易感期斗殴受伤的Alpha。
更别说军校的学生本身就相当躁动,就算没有特殊时期的加持,打架也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
无论是依照常识还是根据规定, 唐簌现在该做的事情都很明确——
要么就近找一支强效抑制剂自行解决,要么联系临时医疗中心找医生帮忙。
解决方案就摆在面前,唐簌其实没有犹豫。
只是她因为赛场上的意外情况一直精神紧绷, 思维在极度的紧张过后,骤然松懈,反而变得有些迷茫。
唐簌一时间忘记终端已经不在身上了。
连摸到空空如也的手腕时,她也没能立刻回想起来,而是疑惑着停下来想了一下,才记起这一点。
但只是仅有几秒的迟疑,情况就变得大不一样。
狭小昏暗的机甲舱里,玫瑰旁若无人地舒展枝叶,恣意生长,像返潮时的水珠一样,从四周的墙面中不断渗出来,密林般将二人包裹在内。
唐簌轻轻嘶了一声,不适地偏开头。
她毕竟是个Alpha。
虽然说,平常看起来确实有一点“钝”, 但也还没有到能对其他Alpha的信息素一无所察的程度,而且为了不影响比赛发挥, 唐簌今天没有做任何抑制措施。
玫瑰花香在身侧翻涌着,虽然和从前的几次一样,仍然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攻击性,只是暗暗地越过安全线,试图侵占领地。
虽然不令人讨厌,但也无法忽视。
唐簌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平心而论,这不是多么困难的事,虽然木质玫瑰已经完全将她包裹住了,但确实也……没让她生出多少抗拒感。
对于两个Alpha来说,也算是挺不寻常的情况了。
但是生理反应不全是心情说了算。
唐簌已经能感到后颈开始发热,腺体并不受精神控制,在接收到外来的刺激时,就开始自发放出信息素进行抵抗。
水汽漫延,将空气染上淡淡的甜味,与平常自然散发出的相比,压迫感格外重,几乎显出了一点冰凉。
像微微发甜的暴风雪,猛烈地席卷着,试图将空气中的花香完全洗去。
江遇的手指很明显地发起颤来。
处在易感期的Alpha ,对于外来信息素的耐受度极低,轻微的刺激,就可能让他们情绪失控,甚至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
必须要尽快隔离才行。
但唐簌连抑制扣都没带,仅有的抑制剂也……
欸?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一点。
对了,为防止出现意外情况,联赛提供的机甲上应该备有抑制剂。
抑制剂中通常含有镇定成分,为了不影响到学生的比赛状态,那些抑制剂并不是军校常用的强效抑制剂,就连市面上的民用类型都比不上,只能起到聊胜于无的缓解作用。
但那也足够了。
那点缓解的作用,已经能让人暂时清醒过来,之后她大可以把江遇留在这里,独自去找后勤组的医生。
很快就能解决。
唐簌想清楚接下来的路线之后,立刻就要开始行动。
她向后退开半步,因为右手被江遇紧紧攥住,只好背着身用左手去够控制台上的小格间,同时不忘安抚道:“放轻松,别怕,先打两针抑制剂,然后我去帮你找……”
但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感到施加在手上的力气骤然变大了,完全没有办法脱身。
江遇仍有些急促地喘着气,易感期带来的情绪波动烧灼着他的神经,将灵魂搅成翻涌的池水。
偏偏那甜得越发明显的水汽还在不断变浓,甚至穿过皮肤,在血管里、在腺体中、在骨髓深处跳动着。
全靠意志力,他才没有当场失控。
但在如此昏沉的思绪中,江遇仍能够清晰地听见唐簌的声音,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第一秒,就攥紧了她的手,制止后半句话在耳畔响起。
“不要抑制剂。”
他说的很快,但语气异常坚定。
唐簌惊愕地睁大眼睛,但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就下意识想开口说第二个方案。
“那我送你去……”
江遇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几乎同时开口:“我不去医疗中心。”
唐簌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现在觉得,或许是信息素也影响了自己的神经,让思考能力降低了不知多少个百分点。
若非如此,唐簌想,为什么她会完全弄不明白江遇是什么意思,完全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此时此刻,她只感觉心里除了迷茫还是迷茫,这种情绪像锁链一样无形地缠绕着,将她限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是,在这层迷雾之外,似乎又有什么被她长久忽视的东西正在浮现。
察觉到距离变远,江遇又朝唐簌靠过来,他离得太近,身周仍然满溢着花香,连带着空气都变得热意翻涌。
在太昏暗的地方,人的听觉也变得比以往更加灵敏,唐簌甚至不用刻意去听,都能察觉到他的心跳声。
声如擂鼓。
江遇低下头,用脸颊蹭着唐簌的手指,薄唇微微张开,但这次始终没有咬她,似乎只需要贴近,就已经足够缓解心情。
他也没有再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室内重又安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唐簌这时忽然想,如果她是个Beta就好了。
闻不到信息素,也感知不到其中的情绪,除非对方直言,否则还会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平静没有异状。
大可以当做不知道。
而不是面对着这样灼热的信息素,在这样滚烫的情绪中,还要强行保持镇定。
唐簌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但是无论如何,都感觉属于自己的信息素正在渐渐失控。
水汽的浓度也在快速提高,如有实质地与另一股信息素缠绕起来,将它打湿为一支雾气朦胧、站着露水的玫瑰花。
也许,唐簌又想,契合反应对她根本不是毫无影响。
她睁开眼睛。
电源虽然被切断,但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之后,倒也能借着隐隐约约的微光,看清室内的景象。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快缩减到十公分。
江遇这次的易感期不论为何提前,总归不是正常的生理周期,按理来说,会比规律到来的易感期更加剧烈。
精神状态更差,更难承受刺激。
但他仍旧若无其事一般,垂着眼睛,抓住唐簌的手不愿放开,即使她的信息素已经变得极具压迫感,和花香对撞在一起,也还是不肯退开一点。
唐簌试探着抽出手,但是几乎没有用力,江遇就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周身的玫瑰花香涌动起来,比接受到水汽时的反应剧烈的多。
唐簌……
她不想再被咬,所以放弃了尝试。
江遇却终于不再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抬眸看了过来。
隐隐约约的微光中,唐簌只能看清他的眼睛。
室内无光,那只湛蓝色的机械眼也一齐暗下来,黑如夜河,但是也因如此,坠在睫毛上、闪烁着碎光的泪珠就显得更加清晰。
唐簌曾经听说过,有些Alpha因为情绪敏感,在易感期时反而会变得格外脆弱,具体的表现就是……
江遇一言不发,但泪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掉。
他看似清醒,但其实几乎快要不能思考了,眼中的热切和茫然交杂着,只能依靠本能行动。
但是谈起本能,那些最该出现的,对其他Alpha的攻击欲望,却被他完全按住了,一丝都没有泄露出来。
本能和理智互相撕扯,最后表现出来的模样就是无法思考。
唐簌看着这双眼睛。
她感觉心脏有一点微酸,就像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终于轻轻叹气了。
“既不要抑制剂,也不想去医疗中心……那你想要什么呢?”唐簌轻声说,“什么都不做,情况可不会好转哦。”
她抬起手指,试探着碰了一下江遇的脸颊,用指腹蹭了蹭以示安慰。
江遇从进到机甲舱之后,就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无论如何不愿意放来,但是唐簌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反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送了手。
“我不要抑制剂。”
江遇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用脸颊紧紧贴着她的手心,长长的睫毛眨动着,湿热的泪水便顺着指缝一直流到手腕。
唐簌也重复着问题:“那你要什么呢?”
江遇茫然地眨眼。
他努力地集中精神,思考着这个问题。
想要什么……
不知道,想不出来,只是觉得……
觉得很难受。
水汽一般的,微微的甜味还在鼻尖跳动,因为花香终于开始示弱着让步,这股信息素也像取得胜利一样,变得不那么尖锐,反而和缓的流动起来。
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江遇的不适。
理智告诉他,这是另一个Alpha的信息素,他们应该互相攻击,彼此撕咬,以决出胜负。
但是……
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
混乱中,江遇感觉到某个破碎的画面从脑海中滑过,某个偶然浏览过的信息闪现出来,而且一旦出现就不能忽视。
偏僻的知识,陌生的领域。
但也许是真的。
江遇终于启唇,他的声音非常轻,显出十足的犹豫和不确定,但又有种隐隐的坚定。 “……标记?”
第45章
唐簌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不如说,她其实就在等着江遇说出这个词语。
这很正常,她对自己说,一个在易感期的Alpha, 难道期望他说出别的话吗?
但江遇仅仅只说了这两个字,就重新安静下来,脸颊更紧地贴着她的手心,泪水顺着指缝滴落,又湿又凉。
易感期终究还是造成了一些影响, 他必须极力克制, 才能压制住灵魂深处翻涌的潮汐。
比起攻击与压迫,这些略显阴暗的情绪更像是占有欲。
江遇伸出手指, 攥紧了唐簌的衣襟。
他用牙齿轻轻咬着她的指节,因为过于克制,几乎让人难以察觉——但实际上,他的情感远比这种不痛不痒的小动作更加深浓,倘若有可能,他甚至想把她吃下去。
可是不能。
江遇抬眸看她,光线昏暗,泪水也加以遮挡,视野当中只有模糊的影子。
……可是不能。
他又感到沉闷的牙疼传入神经,几乎想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
唐簌安静了一会儿。
她在思考该如何作答,一边想时,没被攥住的左手一边还在无意识地摸着江遇的头发。
柔软的发丝从指尖流过,触感如同薄而滑的玫瑰花瓣,甚至也正散发着花香。
唐簌想, 江遇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易感期烧昏了头,所以才会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提议, 依照正常的思路,当然应该给予否定。
于是她慢慢地说:“我不是Omega哦。”
江遇没有应声,依然低着头。
空气中,微甜的水汽与辛辣的玫瑰香仍然交织着,彼此之间,虽然仍涌动着冲突的暗潮,但总体已经趋于平缓,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仿佛是天生的一支水雾朦胧的玫瑰。
但在唐簌说完这句话之后,那浅淡的玫瑰香,又忽然灼热起来,甚至如同在颤抖一样,变得十分混乱。
下一刻,唐簌感到右手蓦然传来一阵略显尖锐的刺痛。
随即又消失。
“我知道。”江遇攥紧她的手指,强调道,“我很清醒,别把我当傻子。”
唐簌想,完全看不出来。
这可能就像醉酒的人那样,明明晕晕乎乎的,还要嘴硬说自己没醉吧。
她扒拉着衣领上显示着时间的定位器,发现已经过去了三分钟。
比起观赏性赛事,军校联赛更像是一场允许旁观的大型考试,除了特聘的学生解说和电子烟花,没有安排其他提高观众体验感的项目。
在决出胜负的同时,场馆内的全息投影就随之断开,比赛场地也被光学屏障笼罩,从众人的视野中隐去。
这场比赛无人受伤,场地内应该也只会有一些负责清理的智能机械造物。
幸好是这样。
不然,现在的情况就真是有点奇怪,难以解释了。
唐簌松了口气。
但这不是耽搁的理由,她理应尽快离开竞技场,向裁判组说明与自毁装置相关的情况,倘若属实,安理部多半会介入调查,机械师协会也会参与其中。
而且,唐簌也想将这件事情弄清楚。
在比赛中险些被自毁装置袭击,绝不是小事,即使暂时不告知父母,也必须尽快和唐凌联系。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在这里,陪一个任性的人胡闹。
通讯频道中,队友们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急促。
为了方便联系,唐簌在离开机甲时,就换上了一副内嵌式耳机,到现在都没有摘下来,频道里也一直传来交谈的声音,只是她没有理会。
“喂喂喂,听到请回答,在吗?”岑默的声音先近后远,开始和身边的人说话,“他们俩人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去裁判组了?”
周榛的声音也远而小:“可能吧,也许在忙。”
岑默充满疑惑:“忙什么?”
周榛:“我怎么知道。”
唐簌抬起手想要打开麦克风,告诉他们现在的情况,随便让谁帮忙找两只军用抑制剂送过来。
总之,不能再继续……
但是江遇忽然抬起头,格外晦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知道你不是Omega,我知道。”江遇反复强调这点,试图让唐簌相信他确实清醒,“你和我都是Alpha。”
然后他说道:“你可以标记我。”
唐簌按在耳机上的手也跟着一顿,也抬眸与他对视。
江遇这次没有移开视线。
他说这话时本来十分犹豫,甚至讲到一半就想反悔,但是触及到唐簌的目光时,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态度似乎比预想的要好,顿时变得坚定了。
“你可以标记我,是不是?”他的语气很急,却又非常笃定,“我见过这样的……我见过,这是真的对吗?我们之间可以……”
江遇说的太快,呛咳起来,后半句话隐没在唇齿间。
但他的目光仍然非常迫切,甚至带着固执。
唐簌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
木质玫瑰的香味被江遇的心情牵扯着,也沸腾起来,急不可耐地跳动着,想要挣脱水汽的包裹。
但又似乎变弱了一些,试探着围在她身边环绕。
唐簌微微收紧手指,将花香拢进手心。
信息素是虚无而没有实体,但这一刻,她确实有抓住什么东西的实感。
唐簌缓慢地眨眼。
她的眼睛很圆,但因为正垂眼看人,眼头却有了些曲线,显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锋锐。
倒是有点像个大众印象中的典型Alpha了。
数秒之后,唐簌若无其事地用指骨按了按江遇的牙齿,让他的声音完全消失,然后才低声道:“那就别说话。”
简短如音节的五个字。
和往常的语气截然相反。
江遇意识到什么,果然安静下来。
唐簌开了麦,语气恢复为正常的模样,对无头苍蝇般乱转的岑默说道:“我在听呢,刚才信号不太好,遇到一些……重要的事,稍等一会儿哦。”
岑默松了口气:“好好,没事,我还以为你们一句话不说就先走了呢,行,那我们再看看收尾的工作,你俩忙完了说句话,一块儿去找裁判组。 ”
唐簌说了声好,掐断了通话。
似乎还能……耽误一点时间。
江遇也看清了她关闭通讯的动作,忽然又动摇起来,堪称惊慌失措地抱紧了唐簌,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同性间契合反应所带来的标记关系。
这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
唐簌轻易地接受了契合反应,是因为觉得那并不影响什么,但是标记就截然不同,这件事的暗示意味太强,她本以为自己会格外惊讶,甚至震撼的难以接受。
但是没有。
当她真正开口说话时,无论内心的情绪还是外显的语气,都远比想象中要冷静的多。
她甚至没感到多少惊讶。
“假性标记。”唐簌冷静而客观地说,“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标记行为,虽然被称为标记,但是实际上,只是信息素的短暂结合,不具有正常标记的性质。”
“它对易感期的抚慰程度有限,至多保存三天,标记形成的过程也会非常痛苦——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的契合反应只是表象,一旦深层次接触,不会和正常情况有太多差别。”
她逐项罗列着假性标记的缺陷,最后说道,“即使这样,你也一定要……”
江遇猛地咬住了她的手腕,将这段话强行打断,牙齿在腕骨上用力磨了一下之后,才抬起头来看她。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环境,也能看出他的眼睛红得异常,泪水成串落下,眸中是几乎爆裂开来的怒气。
江遇质问道:“所以你不想标记我吗?”
唐簌微微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虽然她已经完全接受目前的情况,但被另一个Alpha逼问这种问题,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而且信息素也变得太浓了。唐簌甚至感觉她整个人,甚至连眼眶里都被玫瑰花香填满,如果此时剖开身体,血管中可能会开出无数的花朵。
这个时候该回答什么?
一时间想不出来。
她只好先一言不发。
江遇却以为这是默认,越发感到怒气上涌,易感期将一切都无限放大,他几乎克制不住火焰般爆燃的情绪,狠狠地捏住了唐簌的肩膀。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力的闭了闭眼,在感到滚烫的神经终于稍微冷却之后,才咬着牙,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唐簌,问道:“你对我没有半点感情吗?”
唐簌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江遇深深吸气。
他这么喜欢她,甚至因为和她接近就会易感期提前,在易感期时也只会想到她。
身为一个Alpha ,如此轻易地接受了标记这件事,近乎渴望。
渴求。
渴求而不可得。
江遇从小优秀到大,长久的站在金字塔尖上,从没有感受过这种挫败的心情,甚至,想要……
但是他也知道,这不是唐簌的错。
世界上从没有这样的规定,爱一个人就必须被对方所爱。
江遇最终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低声说:“你……”
唐簌的声音几乎与他同时响起。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似乎有些困惑,“我从没有说过我不愿意,只是想告诉你所有必然的风险。”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第46章
江遇骤然安静下来。
他像是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似的,茫然地看着唐簌,薄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却失声似的说不出一个字。
几乎跃升至顶峰的情绪被突然掐断, 表情却还停留在被怒气盈满的模样上,与茫然的目光相衬,显得有一点……可怜。
又很可爱。
江遇久久没有回神。
队友还在竞技场内等着,他们毕竟不能拖延太久,唐簌稍微停了一会儿,发觉他仍然没有从迷茫中清醒的迹象,决定不再等下去。
她用指节擦去江遇脸颊上的泪水,未给他任何准备的时间,左手顺着下颌线移至颈后,在那块包裹着腺体的皮肤上轻轻按了一下。
江遇立刻变得僵硬起来。
他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惊慌失措地抓住了唐簌的手腕,眼睛睁大,泪水还在不由自主的滴落着。
Alpha的腺体没有承受标记的功能,脖颈的皮肤和腺体本身都不像Omega那样柔软,即使可以被标记,能感受到的也多半是痛苦。
唐簌小幅度地挣动着被攥住的手腕,用右手拂开垂落在他脸颊上的头发。
“不是要标记吗?”她的声音柔和,“还是说,更希望我现在去找抑制剂?”
江遇下意识否定:“不!”
他攥紧手指,肢体动作仍旧透着紧张,但表情强自镇定下来,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只是眼睛还紧紧盯着唐簌,偷偷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像是怕她又反悔似的。
“不。”江遇将这个字重复了一遍,声音低下去,“你标记吧,我……我不动了。”
他的语气很坚决,但从忽然变得躲闪起来的眼神来看,更像是虚张声势。
连带着空气中的玫瑰信息素都跟着变弱了一瞬,像只收起利爪的小猫,软绵绵地用肉垫拍人。
唐簌忽然感觉牙齿开始发痒。
藏在她灵魂深处、一直以来都被掩饰得很好的,那些属于Alpha的本能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浮现出来,在狭小的机甲舱里盘旋着。
如烟雾般飘浮的甜味在此刻凝聚起来,变成主人尖锐的爪牙。
失去了往常的朦胧与平静,开始横冲直撞。
唐簌用舌尖抵了下牙齿,两只手同时动作,控制住了江遇的动作。
“要开始了。”
她低声说,声音如同水雾。
犬齿刺破表层皮肤,深深下陷,泛着甜味的信息素尖刀般划开玫瑰构成的屏障,刺入腺体深处。
江遇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痛苦地皱起眉。
两股信息素在身体中交锋碰撞,他差点想要遵循本能动手反抗,但下一秒就克制住了自己,只是从齿尖溢出一声低低的痛吟。
好痛苦。
好痛苦。
这就是假性标记吗?
反自然、违逆天性的……
精神被一把刀从中剖开,信息素交缠着,互相撕咬,试图将对方完全压倒。
在这个过程中,尖锐的痛感寒风般刺穿脑海,像裹着薄荷油的碎冰,不容置疑的在他的血管中流动。
难以忍受的痛感。
江遇甚至觉得,此前全部人生中所受过的伤加起来,也不如此刻剧烈。
他紧咬着嘴唇忍耐疼痛,很快,血液的腥味就漫入唇齿之间。
他将脸颊更深的埋进唐簌的脖颈,颤着长睫闭上了眼睛,泪水滚落,没入衣领当中。
唐簌察觉到泪水的凉意,顿了顿,扣住肩膀的手指卸了点力气,注入信息素的速度也明显变缓,指尖抬起,摸了摸他后颈的皮肤。
她后来又仔细看过那份资料,知道假性标记会有些痛苦,但确实没想到程度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江遇似乎是很怕疼的。
唐簌想起这点,有些犹豫起来,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太冲动了。
也许她不该这么做。
即使江遇会很不高兴,她还是应该坚定的拒绝,然后用更加常规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唐簌几乎就要停下动作,想说先到此为止吧。
但是江遇在那之前开口说道:“继续吧……不疼。”
他更加用力地抓紧了唐簌的衣襟,虽然痛得有些难以思考,却还是勉强做出了一副凶狠的神色:“我不疼,你也别想反悔。”
标记的过程还在持续。
江遇紧闭着眼睛,感受到外来的信息素冲刷着他的腺体,带来一阵一阵的疼痛。
他已经做好了忍痛的准备,但是渐渐的,他意外的发觉到,随着信息素的不断注入,这种疼痛竟然慢慢减弱了。
满载着痛苦的湖水渐渐下沉,随后显现的,是一丝非常怪异的感觉。
比起实际的感官刺激,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感觉。
像是被一张柔软的棉网包裹住那样,舒适、放松、令人安心的感觉,越过疼痛的潮水,阳光般轻柔的笼罩着他。
江遇蓦然间感到鼻子一酸,泪水难以控制的从眼眶中涌出,克制了许久的情绪忽然开闸,刺得他哽咽起来,右手抓扯着唐簌衣领上的齿轮饰品,指腹被棱角分明的边缘压出红痕。
一种……获得感。
他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太满足的美梦。
在这长梦中,那微带甜意的水汽终于变得和缓,和花香融化在一起,包裹着他,又被他得到。
江遇终于感到,那长久以来在身周跳动着的透明翅膀的精灵,被他握在了掌心。
永远存在,再不会溜走。
而刺入腺体的牙齿也终于松开,一只手落在他的脖颈上,羽毛般在伤处点了一下,又托住后脑,给了他一个格外温柔的拥抱。
江遇闭上了眼睛.
比赛结束已经十五分钟,看台上空无一人,主观赛台和裁判席上的嘉宾们也退回了后台,场内除了选手,就只有几个正在清扫收尾的大型机器人。
岑默靠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机器人工作。
“它们的逻辑怎么跟宿舍走廊的那么像啊,扫不到的地方就直接洒水浇,还管浇不管干,太粗暴了,怪不得走廊天天都是除湿剂的那个味儿,宿舍又不是竞技场这种沙地。”
岑默看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这型号不会是家居机器人改造的吧?”
凯丝和他一道看着,说:“听说这次联赛的很多设备都是我们学校负责制造的哦。”
岑默:“所以这些机器人真是菲尔加诺出品?”
凯丝想了想:“有可能呢。”
“待会问问唐簌就知道了。”周榛靠在机甲旁边,说道,“如果是菲尔加诺做的,她肯定参与了设计。”
岑默收回放在机器人身上的目光,在场内胡乱的扫视了一圈,猛地在岩石躺了下来。
“我也想问啊,但是他们人呢?”他将岩石拍出闷响,“江遇把我们的机械师拐到哪儿去了?”
“机械师是全队共同的……”
身后忽然响起柔而甜的女声。
“我来了。”
随后,唐簌的身影从横亘在地面的几台机甲间出现。
岑默反应最快,一下子跳起来。
他转过头,正要问他们到底忙什么去了,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感觉唐簌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有些凌乱,前襟上精美的的齿轮装饰物少了几个,衣领的边角湿漉漉的,垂落在身侧的右手上缠着纱布。
简直像……经历了一场战斗似的。
岑默疑惑的问:“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吗?”
唐簌很快地眨了眨眼睛,说道:“被工具划到了,不严重。”
“要去医疗舱吗?”凯丝担忧的说,“我们等会退场的时候会进过休息区,你可以在那处理一下。”
唐簌摇了摇头:“不要紧的,我们还是先去找裁判组吧,处理完自毁装置的事情再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手藏在了身后。
虽然刚做完标记,她就从机甲里找出了信息素抑制扣戴上,防止信息素外溢,但是手上的牙印暂时没法处理,只好先用最原始的办法遮住。
联赛给机械师提供的机甲里有医疗箱,但是那台机甲早被她留在场地边缘了,过去一趟太远,再说了,这也不是伤口。
尽管不太能见人。
提到自毁装置,岑默果然不再纠结这些小事,说道:“行啊,裁判组的办公区就在竞技场里,出口再往上三层就是,刚比完赛,裁判应该还在核查比赛录像。”
他探头望向唐簌身后,神情变得疑惑:“江遇呢?你们到底干嘛去了?”
唐簌轻轻咳了一声,无意识抬起手在唇上按了按,慢声说道:“在处理一些比较特殊的故障,刚刚才解决好,他还要一点时间,我们先过去就好。 ”
岑默和凯丝都相信了这个说辞,同时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朝外走。
唐簌跟在他们身后,扯了扯手掌上的纱布,也往场外走去。
快到出场通道时,一直未说话的周榛突然加快脚步,超过她率先走入了通道。
唐簌被她堵在了通道外。
“我建议你还是去一趟休息区,那里有强效的信息素中和剂。”周榛的表情很正经,但压低的嗓音却显出了一点奇异的暧昧来,“你刚刚不会抱着玫瑰花睡了一觉吧?”
“好浓的花香。”
第47章
唐簌有点儿难为情。
离开机甲舱前,她尽量处理过身上的信息素气味,甚至打了两支机甲舱内的民用抑制剂,也稍微整理了下凌乱的衣着。
但因为江遇的信息素仍不稳定, 唐簌最后尽管重连了机甲的电源,却还是没敢打开信息素监测仪,确认一遍具体数值。
总感觉一开就会立刻响起警告。
长长的退场通道里, 唐簌默默走在队伍最后, 拉远和其他队友的距离。
岑默是Beta闻不到信息素, 但周榛已经知道了……尽管如此, 还是有掩饰的必要的,暂时, 先瞒住凯丝再说。
不然,事情就变得太羞耻了。
唐簌往前走着,过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没有太浓的味道。
淡淡的甜味和花香,像衣服自带的香氛一样,非常自然, 并不引人注意。
唐簌犹豫了一下,将手指放在鼻尖。
……这次有了。
甚至不用刻意去闻,浓郁的花香就扑面而来, 但不似平常轻淡,反而有些黏糊。
的确是非常浓郁的花香,让唐簌忍不住回想起湿热的泪水从掌心滑落的感觉。
真像是在身上打了个标记似的。
唐簌没想到,这种假性标记居然也会这么
即将迈出离场通道的那一刻,她几乎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已在远处的比赛场地。
……不知道江遇休息的怎么样了?
竞技场中,机甲舱门仍紧闭着,清扫机器人被唐簌设过指令,没有触碰芝德军校的那几台机甲,而是围着场地转了一圈,停在了缓冲区域附近。
缓冲带正面承受了两方的冲突,被不知多少发激光弹洗礼过,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落石。
这些清扫机器人都是中等型号,面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最后在缓冲带外排成一列,等待着大型机器人来处理。
等到江遇终于缓过来,离开机甲时,正好与这排机器人面对面。
——整整齐齐的一横排,方形显示屏朝同一个角度抬起,显示着各种画风的小眼睛图案。
这些机器人大概不知道场内还有人,见到他的身影,显示屏上的小眼睛一齐消失了,蹦出一大堆奇形怪状的问号和惊叹号。
江遇:“……”
他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被伤痕覆盖的后颈,垂下了眼睛,耳尖随即泛起一点红晕。
做完这套动作,江遇才想起来这都是些自我意识缺乏的低级AI,又别扭的放下手,只用头发遮住脖子。
清扫机器人的屏幕上已经全部变成了问号图案。
江遇深吸一口气,将视线移开之后,才从机甲舱里跳了出来。
就算知道它们都是低级AI ,但是被这么多摄像头盯着,还是令人感到有些羞耻。
他往前走了两步。
行走间带起的微风贴着身侧拂过,将一缕极轻极浅的甜味带入鼻腔,又像薄荷糖浆般灌入血管中。
江遇骤然停住了脚步。
他能感觉到,后颈的腺体里此时已全是外来的信息素,这些甜味从皮肤中缓慢地溢出,将他包裹在无形却紧密的气泡中。
与以往相比,水汽的存在感明显非常,仿佛是正在划分领地的兽类。
江遇咬了咬牙齿,五指攥了一下又猛然松开,神情在短暂的不自然之后,变成了镇定的模样。
但他的唇紧抿着,垂在身侧的双手频繁地做些毫无意义的举动,例如反复整理衣着,或是抬起又放下,谁都能看出他的手足无措。
这让那副镇定的神色,染上十分明显的脆弱感,像纸糊的面具,一触即破。
清扫机器人们歪着头,屏幕中的问号成倍增加,有几个还加上了颇有弹性的出场动画。
它们同时发现,这个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竞技场里的人类,身体状态十分异常。
体温偏高,精神格外活跃,但是又显出体力不支的表征。
这些机器人虽然是清扫专用,但很有医学部同僚的精神,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就想靠过来检查。
江遇察觉到它们的意图,往后退了一步,很凶地说:“别过来。”
机器人们不动了。
问号伴着动画和音效不停往外弹,叮里当啷的在竞技场里回荡,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江遇只感到羞耻。
他颈后的伤口还泛着细密的疼痛,靠这点痛感,他无比清晰的回忆起这里是如何被牙齿咬穿,信息素是如何不停歇的注入其中。
托着后脑的手仿佛还没有离开,顺着头发下滑到了脖颈上,在腺体的位置轻飘飘的点着,像是轻柔的吻。
“感觉还好吗?”
她贴在耳边,呢喃般如此问着,呼吸间的热气打在他的耳垂上,激起一阵令人颤栗的痒意。
太真实了。
这些回忆,太……
江遇低着头,手指痉挛了一下,复又紧紧攥在了一起,接着欲盖弥彰地松开,绕到腰侧握住了枪柄,抑制着颤抖。
他几乎有点想一枪射穿头颅,彻底制止这些过于失态的激动,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平静下来。
或是镇定剂、麻醉针、安眠药——什么都好。
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让他冷静下来,暂时遗忘……
——不,不。
江遇更加羞耻地发现,一想到要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就宁可沉沦在这些混杂的思绪当中。
握枪的手指又慢慢松开了。
热意烧得头晕。
江遇只想把自己完全埋起来,连同在脑海里不断重播的回忆一起,不让任何人看见直到他终于平静为止。
但无处可躲。
清扫机器人们安静地围成一圈,大大的方形屏幕抬起,像睁大眼睛的鹿群一样可爱。
但是这堆眼睛,看起来确实也很有压迫感和窥视欲,这正是被它们盯住的人此刻最抗拒的。
下一秒,江遇恶狠狠地、再次对这些机器人说道:“离我远点。”
“别碰我。”
机器人们的屏幕上冒出许多无辜的对号,乖乖地让开了道路。
江遇闭了闭眼,终于将疯狂涌动的情绪暂时放在一旁,朝着出场通道的方向迈去。
第48章
知晓自毁装置的事情后,裁判组还没说什么,安理部的代表先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副部长池生蕙早已先行离场了,留在这儿的是安理部下属某局的局长,战斗力和池生蕙不相上下,把总裁判怼得说不出话来。
到最后他也没给赛事负责人辩白的机会,冷冷撂下一句“等着停赛吧” ,就摔门而去。
一排学生安静地站在旁边等他们吵完。
岑默正巧在总裁判旁边,直面了这场夹枪带棒的对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头瞄了眼身边的队友。
然后就发现唐簌在走神。
微微低着头,眼睛垂着,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但仔细一看,目光没有焦距,更像是在神游。
岑默偷偷靠过去,正想戳戳她的胳膊提醒,没想到刚抬起手,就被猛地拍开了。
他感到十分莫名奇妙,抬眸时发现江遇正皱眉看着他,目光不善。
岑默:“?”
又吃炸药了?
他本想朝江遇翻个白眼,但念头一转,隐约这家伙今天状态不大对,斟酌了半天,默默往旁边退开了一步。
碰上这种不稳定因素,还是先躲为敬。
这一步退完, 岑默不仅离江遇更远,也离总裁判和唐簌更远了。
两人对视一眼, 彼此都对现状很满意。
江遇不再理他,转开视线,专注地看着身旁的姑娘。
唐簌对他们的诸多小动作其实有所觉察,但是没有理会。
一方面原因是,她正在专心听着众人的谈话,顾不上那么多;另一方面是,她来时打了两支军用抑制剂,此时镇定成分比抑制效果来的更快,让她整个人都有点儿没精打采。
还有点萎靡不振。
“自毁装置确实是一种不久前才出现的机械结构,用我们协会的检测方式也很难查出来。”会长在两方之间打圆场,又看向唐簌,“确定过能量等级了吗?”
唐簌摇头:“暂时没有,我想等汇报完再去仔细检查。”
“好,没关系。”会长说,“你们也受惊了,先休息去吧,这件事交给协会负责,我们会派出正式机械师去排查,注意安全。”
刚刚摔门而去的安理部局长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听完会长的话之后,率先打断道:“这件事明显是恶性袭击,你们几个,还有菲尔加诺的其他学生,都先在赛区待命,我们会派专人负责安保,后面很可能需要菲尔加诺全体接受调查。”
他又看向会长:“机械师协会上次那个违禁涂料的事还没结束,现在又闹这一出,后面如果再有什么事,你们今年资格考核的时间……”
会长道:“我们会全力配合调查。”
安理部局长微微点了点头,终于再次转身,彻底离开了赛事中心。
会议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会长和赛事负责人私语了几句,朝唐簌招了招手:“跟我到隔壁来一下。”
唐簌依言迈步,跟在会长身后往外走。
她离门本来就只有几步远,不过三秒,身影就随会长一起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江遇的目光一直下意识的追在唐簌身上,见她离开,凝滞了好几秒钟,才怅然若失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双手本来十分安分的垂在身侧,这一刻,指节也下意识地勾了勾,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巨大的空虚和不安抓住了神经,仿佛有某些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坏心眼小人悬在他的耳侧,叽叽喳喳的说着“她走啦”、“不会回来了”、“不要你了哦”之类的话。
江遇皱起眉,感觉鼻子骤然一酸。
他低下头,垂落的黑发掩饰着变幻的神情。
假如江遇的经验丰富一点,就会知道这是临时标记后特有的分离焦虑现象。
虽然他们之间的只是假性标记,但该有的反应还是来的很齐全。
焦虑的情绪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感到脑海又被一层迷雾笼罩,抬起眼睛看向墙壁,神色怔然。
怎么还不回来?
好想……真希望……
江遇抬起右手,慢慢握紧了左手的手腕。
另一边,唐簌倒没有出现这种异常的情绪反应,不如说,因为那两支抑制剂的效果实在超群,她现在腾不出情绪思考任何事。
而且好困,唐簌默默地想。
会长看着她镇定的神情,对这种临危不乱的优良品质非常满意。
这个房间也是一个小会议室,他示意唐簌在圆桌旁坐下,自己却仍然站着。
“我没有什么话要交代,叫你过来,是因为唐副指挥正好联系过协会,从我们这里知道了这件事。”会长指着终端朝她示意一下,“正在等着你和她说明情况呢。”
唐簌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会传到姐姐那里,联想到父母在联赛前对她的重重叮嘱,终于感觉有点儿紧张。
但还未等她想到理由,会长就贴心地离开了会议室,并替她带上了门。
“只有十分钟。”会长看了看终端上的信息,说道,“安理部还等着接应你们。”
唐簌眼睁睁看着门在眼前合上。
她花十秒钟做了点心理建设,拿起刚刚被裁判归还的终端,小心翼翼地点开屏幕。
……应该不会被训吧。
刚点来通讯列表,还没等她找到唐凌的名字,一条通讯申请就更先一步地在屏幕上弹了出来。
来电人一栏是唐凌。
可能她一直和会长保持着联系,就等着接通通讯,好好向妹妹询问具体情况。
唐簌:“……”
虽然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但她也的确用了点稍微冒险的方法,尽管把握绝对超过百分之九十,但在亲友看来,大概还是十分疯狂。
有不好的预感。
她拍了拍胸口鼓励自己,小心翼翼地点了接通。
下一刻,全息影响腾空而起。
这次唐凌一反常态用了等比例的投影框,她整个人恰好就落在唐簌对面的椅子上,看起来非常真实,如在眼前。
唐簌一瞬间就看清了姐姐微微皱起的眉毛。
她立刻低下头露出乖巧的神情。
唐凌穿着军装,背景是熟悉的军区指挥办公室,面前的桌上还放着三杯热茶,大概是刚和同僚谈过正事。
一见到妹妹,她就似笑非笑地眯起了眼睛,手里的电子笔在桌面上轻敲了一下。
“这次比赛打得很尽兴啊。”唐凌说,“和机甲近身战斗的感觉怎么样?”
唐簌低头:“我错了。”
“没事,谁没热血过呢。但是没有下一次了,明白吗?战场上就算了,我不想看见你打个比赛还把自己弄进医疗舱。”
唐凌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说了她两句,就转而问道:“这件事具体是什么情况,你们会长说和芝德军校有关系?”
唐簌点了点头,将特性涂料的事情说了出来,又把刚刚从裁判组那里得到的参赛名单传给了唐凌。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具体要等安理部详细调查。”唐簌说,“这是芝德军校的参赛名单,一共有七个机械师,我对他们不太了解,也许其中会有知道自毁装置的人。”
但唐凌却没有太过关注事件本身,她扫了眼参赛名单,立刻被一个名字吸引了注意。
“乔尔·加西亚?”
唐簌看了看这个名字对应的照片:“唔……这是未参赛队的机械师,我没有听说过他,他有什么问题吗?”
“不,他没什么要紧的。”唐凌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重要的是加西亚……如果加西亚家族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她轻轻用手指点着桌面,显然进入了某种思考。
“加西亚家族?”唐簌歪头努力地想了半天,终于从记忆角落找到了零星的信息,“是星域理事局的那个吗?”
唐凌不指望机械师妹妹对政局有多少了解,没卖关子,直接给了解释。
“对,法瑟还没划成中央星域的时候,加西亚家族的家主曾经是法瑟的理事官,现在在另一个星域……不过这不重要,关键在于,这一代的艾德娜·加西亚是行政厅的一级秘书。”
话毕,她又补充道:“之一。”
唐簌还是不明白:“行政厅?”
“姑姑明年要竞选医学部副部长,而且……我就不细说了,总之,我们最近和加西亚有些合作,尤其是艾德娜那一支。”唐凌说,“如果加西亚和这次袭击有关系,可以做些文章。”
“哦哦。”唐簌点头如捣蒜,“我知道了。”
唐凌一眼看出她没认真听,又随手翻了翻那份参赛名单,忽然说道:“尤其是你。”
唐簌:“我?”
“你现在是两方的纽带,很重要,加按理说加西亚不可能对你下手。”唐凌沉思着说,“我等会给爸打通讯,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介入安理部的调查,如果能把加西亚拖……”
唐簌打断了她:“什么纽带?”
唐凌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你再过一年就毕业了,和加西亚的联姻要提上日程了。”
唐簌像台被拔了机芯的唱片机一样卡住了,隔了几秒才缓缓地重复:“联姻?”
“嗯,是啊,你不是知道吗?”唐凌在全息文件上一划,等它消失后,才抬起头说道,“年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都可以吗?”
她学着唐簌的语气:“''联姻吗?可以呀,我和谁结婚都可以''——这是你的原话,不是整天一副要把灵魂奉献给机械事业的样子吗?”
唐簌虽然惊讶但并没有失忆,唐凌一提,她就想起了这件事。
她确实是这么回答的没错。
被询问的时候,也猜到自己只要给出肯定的答复,联姻就会很快提上日程。
“加西亚想要在机械领域发展,非常看好你,否则按年龄应该是我去联姻。”
唐凌说:“总之,不用太担心,这次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是有利的——我是说整体而言,联姻么,你想认真对待也行,想有名无实也可以,这都无所谓。”
唐簌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像她们这样出身的孩子,大多数都对婚姻没有太多的要求,如果有真爱就去追求,没有真爱寻求利益结合也是一样的。
唐簌原先确实不在意。
就像唐凌说的,爱情、婚姻……这都无所谓。
在她的人生当中,这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无论身边站着的是谁……不,就算对方不站在她身边,名存实亡,她也觉得没什么。
没什么影响的。
没关系。
唐簌不知道那下意识的抗拒情绪从何而来,用手指按了按心口让自己平复下来。
只是一抬起手,她又感觉那股已然消散的玫瑰花香卷土重来,钻进了她的灵魂当中。
第49章
“如果安理部要求你配合调查, 就按他们的要求来,后续你不用管……”
唐凌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屏幕对面的妹妹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于是敲了敲桌面:“想什么呢?”
唐簌垂眸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回答道:“在想联姻的事情。”
唐凌看着她,半晌,微挑了一下眉毛:“后悔了?”
唐簌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摇了摇头, 慢慢地说:“没有。”
她的语速虽然慢,声音却不虚浮, 听起来很笃定。
但是唐凌很快就追问:“真的不后悔?”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走神那么久,最后就冒出一个没问题?你总不会真在考虑这里面的利益牵扯吧——当然,如果是这样,我会觉得很欣慰的。”
唐簌不说话。
她的目光仍然不知道落在哪里, 好半天才突然动一下,但也没开口,而是把搁在桌面上的双手收了回来, 交叠搭在膝盖上。
“如果你改主意就说出来, 这件事也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还可以安排。”唐凌说, “再拖一个月,婚约定下来,那才是真的不能反悔了。”
“你是不是有点后悔?”
唐簌这次显得十分犹豫:“嗯……”
“那我直说吧。”唐凌扫一眼时间,没再跟她推心置腹, 直接问道,“你刚才在想谁?”
唐簌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手扶住了桌沿,放在桌面的终端被撞到,连带着全息投影也闪过不稳定的光点。
再一抬头,唐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唐簌:“……”
她刚抬起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我……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唐簌小声地说,“先给我一些时间确认好吗?”
唐凌不置可否,只说:“我记得和加西亚约见的时间是在两周后。”
听见这个时限,唐簌知道她是答应了,顿时紧张起来:“我会尽快的!”
唐凌没再多说,很快掐断了通讯。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唐簌终于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终端,一边随手划拉着消息栏,一边想,两周的时间完全足够了。
她虽然在情感方面比较迟钝,但也没有到完全不通感情的地步,假性标记也是标记,标记代表着什么样的关系,没有人不知道。
如果真的不愿意,她不会这么做。
但是,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就是契合反应。
曾经对江遇说过的话,这些天也一直回响在唐簌自己的脑海中。
——经由契合反应而产生的诸多异常情绪,有没有可能只是她的幻觉? .
安理部对前后两件袭击案件的重视程度都超乎寻常,在机械师协会的人确定机甲中含有自毁装置时,他们就向行政厅提交了停赛申请,并要求彻查赛事主办方的所有工作人员。
军部和安理部之间本就有些倾轧,联赛的事情虽然只是个引子,但也不可能被轻拿轻放。
一行人刚接受完安理部的问话,还没回到住处,就有许多消息灵通的学生在匿名论坛里活跃,说联赛多半是办不成了。
岑默刷着终端,申了个大大的懒腰:“咱们要提前放假咯。”
“你心情这么平和?”周榛奇道,“来之前不是说对冠军势在必得吗?”
岑默一摊手:“又没奖金。”
周榛:“下半年军部选拔本来是看这次联赛的结果,停赛就只能看去年,我们去年什么情况你也知道。”
“停停停,怎么又提起我的伤心事。”岑默作势捂住耳朵,很没所谓的说,“反正还有切瑟西兜底,无所谓。”
周榛:“你真看得开。”
岑默颔首:“谢谢夸奖。”
唐簌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也开始思考自己之后的规划。
看安理部的意思,这次的事情如果不能完全解决,他们还会对接下来的资格考核提出异议,到时候……
资格考核没有取消的先例,但说不定也会推迟。
那也许是好事。
唐簌思考着那枚未完成的芯片。
只要推迟大概一个月,她就有把握在资格考核之前完成最后的安全性测试,到时候再提交上去,把握不说百分之百,至少也是百分之九十五。
只是,安全性测试的人选……
她偏头看了眼身旁。
江遇自从离开竞技场就变得沉默寡言。
虽然他平常也不见得多话,但是像这样明显满腹心事却又安安静静的状态实在少见,连平常总是很注意社交分寸的凯丝也频频回头看他。
唐簌拍拍他,没得到回应,又伸手捏了捏他的掌心,问道:“九月和十月,你有什么安排吗?”
江遇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无意识将手指收拢,但指尖还未碰到掌心,唐簌就已经收回了手,最终握住的只有空气。
这种什么也抓不住,伸手却落了个空感觉,让江遇更加焦虑了,有些气恼地转过脸看她。
但等到反应过来刚刚听见的问句内容时,他立刻感到脑海中嗡嗡作响。
“什么……意思?”
江遇咬了咬唇,头晕目眩地问:“九十月?”
唐簌的目光很澄澈:“对,这两个月你有什么安排吗?”
江遇感觉心跳停了半拍,目光转过去对上她的视线,下一刻就猛地移开。
这是什么问题?
她想做什么?
江遇有点慌张地收回目光,低声回答:“没有。”
唐簌连眼神都明显亮了起来。
她飞快地想了想安全性测试的流程和大致时间,说道:“那可以把这两个月分给我吗?有件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想……”
但话还没说完,终端忽然滴滴响起来,唐簌讲了声稍等,低头看屏幕。
江遇紧张的等着。
他反复思考着那句未尽的话,更加用力得咬着自己的嘴唇,但仍感觉思绪模糊。
然而,唐簌并没有把这个问句说完。
她再抬起头时,神色已经变得有些复杂,又略带着犹豫,说道:“抱歉,我有些急事要处理,等我回来再找你说哦。”
刚讲完,唐簌就脱离了队伍,几步走到路边,钻进了一辆智能悬浮车。
江遇:“?”
他留在原地,因为事发突然,茫然盖过了一切,他甚至没有立刻生出其他的情绪。
但是数秒之后,因为怒意而涌起的红晕,就渐渐染上了脸颊。
第50章
坐在悬浮车上时, 唐簌低头看了眼终端上的消息。
[叶:或许该说今天见]
这条消息的末尾跟着一串坐标,再往后是几张照片。
如果只有这条消息,唐簌不至于真的去和叶韶青见面。
但是……
唐簌又将那几张照片扫视一遍,然后关上了终端。
叶韶青为什么会有芯片的项目报告?
机械师资格考核是联邦最受关注的大型考试之一,保密工作由科研总局负责。
唐簌提交芯片的中期报告时,连学院这一关都没有经过, 而是直接交到科研总局。
虽然仅通过这份报告, 不可能做出那枚芯片——事实上, 即使拿到最终成品, 也未必能够复原。
但外人能拿到科研总局的封锁资料,本身就是很严重的一件事。
不过,现在倒是能确定,他们的目标就是这枚芯片了。
现在看来,自毁装置即使与叶韶青无关,他也一定知道些这件事的内情。
那串坐标指向的是赛区的临时补给站。
唐簌坐在悬浮车里,车窗的单向玻璃中显示着道路两旁的景象,她的目光从行人和景色上一一滑过,最终垂落下来。
真麻烦。
唐簌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喜欢处理复杂的事情,也不想和太复杂的人来往,认识叶韶青这么久依然抗拒和他来往,也就是这个原因。
但唐簌在赛训的空闲时间翻看论坛时, 倒是看见了不少把她和叶韶青并列在一起的帖子,回帖是一水的“好配”、“磕到了”。
这样的帖子常飘在首页,连没来参加联赛的朋友都截了图发给她,说比赛就比赛吧怎么还有情况呢。
不过也只是开开玩笑。
和唐簌熟识的朋友,都不觉得他们俩会有什么深层次的交集。
真要有交集的话,也该是……
临时补给站渐渐出现在视野中,唐簌将思绪掐断,将注意力全部移到了接下来的事情上。
夜间时段,高悬天空的人造照明天体已经熄灭,补给站显得灰扑扑的,外观毫无区别的成排建筑静默的立在地面。
因为安理部下发了通知,比赛全部暂停,补给站也基本停运了。
几排工作间中,只有一间亮着灯。
熟悉的画面。
唐簌来过一次,已经对这里相对熟悉,没有犹豫,径直走向了光源处。
工作间的顶灯亮着,天窗和其中一堵墙都被调成了透明,将室内照成白昼的灯光穿过透明的墙壁,使走廊和天空都变得明亮起来。
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叶韶青仍旧那样背身站在修理台旁,低头看着手边的什么东西,姿态十分悠闲。
唐簌的动作很轻,但叶韶青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她刚踏进工作间时就转过身,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以为你不会来。”
唐簌走过去,顺手将过于明亮的灯光调暗,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终端:“科研总局的资料外泄?”
叶韶青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语气仍是轻飘飘的:“今天可真直接。”
唐簌也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着,眼神澄澈见底,说出的话也格外直率:“难道我们之间有其他的话题吗?”
叶韶青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半晌,忽然说道:“今天的事情和我无关。”
“是为了芯片吗?”
唐簌对是谁做的其实没有特别在意,只是有些疑惑:“既然有科研总局的消息,就应该知道,即使赶不上资格考核,芯片也会在今年年底前投入大规模试验,到那时所有符合条件的人都能得到一份样品,这不是秘密。”
“很好的规划,造福社会……”叶韶青用指尖轻轻点着下巴,慢悠悠地说,“也许有人不希望事情这样发展。”
唐簌蓦地抬眸。
“嗯……只是我的猜测哦。”叶韶青笑了下,“大概你没有意识到这种芯片中存在的商业价值——机械师都不会想那么多,等待科研总局发布,当然也能从中获利,但如果垄断,至少是上千倍的利润。”
唐簌反驳道:“芯片尚未通过安全性测试,所有数据和记录都在科研总局……”
说到这里,她才忽然想到,既然连提交到科研总局的中期报告都被泄露了,那想要对其他文件做手脚也只看想不想。
“这些信息都没有经过协会,操作起来不会太难。”叶韶青又笑笑,“当然,协会也不见得多么……为了特性涂料的事情,芝德不也买通了一个副会长吗?”
唐簌垂眸想了想,问:“那你呢?”
“我没有参与这些事。”叶韶青举起手,“只是知道些细节。”
唐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显然是不信。
叶韶青脸上又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笑容:“我的确稍微了解一点内幕,但没有参与喔,非但如此,在这方面……”
他不说了。
唐簌偏头道:“嗯?”
“没什么。”叶韶青说,“这件事还没结束,如果有可能,最好尽快把芯片提交给机械师协会,那时候就没人会对你动手了,他们只会去找协会的麻烦。 ”
唐簌本来也不打算拖太久,听见他的忠告只是略一点头,问道:“这次的袭击……和加西亚有关系吗?”
“听说加西亚家族近期投资了几个机械融合的项目。”叶韶青微微露出一点笑,“这都是简单的猜测而已,其他的忙我可帮不上,不如等等安理部的调查结果吧。”
唐簌:“你要和我见面,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叶韶青笑着,又用那种模糊不清的态度说道,“原本还有点别的话,但现在觉得没必要说了,你想听吗?”
唐簌当然不想。
她来之前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过来只是为了确认,虽然还有许多想知道的信息,但看样子叶韶青不会再提。
唐簌为得到的提醒道了谢,就想要离开,但叶韶青忽然拦在面前,朝她靠近过来:“不过,我还能帮你一点小忙。”
他这样说着,却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朝唐簌靠近,又在她即将皱眉之前拉远了距离。
像风在身边一掠而过。
唐簌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意思,有些困惑,但没有出声询问,直接道别离开了。
叶韶青站在工作间内,目送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
大约过了十分钟,四周又完全沉寂下来之后,他才抬手将透明的天窗和墙面重新调成单向,将修理台上的东西拂开,拿起终端。
他发起通讯,对面仍是父亲叶启。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叶启似乎心情非常差,视频连通后,只是冷冷看着叶韶青,并不说话。
叶韶青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加西亚家族和唐家不会联姻,拿到这个结果还不够吗?您想垄断芯片,像加西亚一样爬上行政厅,想法很好,但是能活到那天吗?”
他的声音懒散:“事情刚发生一个钟头,唐家就开始向安理部施压,其他几家得到消息也是早晚的事——这还是没有真出事。”
叶启冷哼一声:“你的计划就完美吗?”
“风险最小,收益最大,已经足够了。”叶韶青懒洋洋地展望着,“联姻必然不能继续,明年协会上层换届,加西亚难道……”
“联姻不会继续?”叶启打断了他,“加西亚怎么肯放手,他们一定会更换人选、增加筹码,唐家还等着拿医学部的位置。”
“不会。”叶韶青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抿出一个笑,“和这些事没关系,您从来没见过自由恋爱吗?”
他说着说着将手抬了起来,闻了闻无意触碰过唐簌的手指。 .
唐簌离开临时补给站,还没坐上回程的悬浮车,赛事中心的停赛公告就发到了联赛官网,紧接着,菲尔加诺也开始安排学生返程的时间。
为避免机密外泄及引起恐慌,公告里没有提到停赛的具体原因,只说了一个“出于安全考量”。
所有社交软件都炸开了锅,消息列表烟花般不断刷新。
唐簌坐进智能悬浮车,在设定目的地之前,先把消息列表从上到下全看了一遍。
果然有一条来自机械师协会的消息。
让她推迟返校时间,暂时留在法瑟,参与研究自毁装置。
唐簌很犹豫。
一方面,自毁装置新奇且结构精巧,因为危险性强,保密程度也非常高,她非常感兴趣,也知道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后面很难再接触到。
但另一方面,唐簌此刻实在很想立刻回菲尔加诺,继续研究她的芯片。
本来她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着急,资格考核赶不上就赶不上了,大可以参加明年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但是,自从决定要找江遇帮忙做安全性测试,她就觉得……这件事相当值得期待。
甚至对过程的期待已经超过了对测试结果的。
说不定会非常有趣。
因此,唐簌盯着那条消息犹豫了足够五分钟,仍然两边都不想放弃。
最后她只好略厚脸皮地给协会回了消息,说明自己虽然没时间参加长时间的研究,但对自毁装置很感兴趣,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近距离观摩的机会。
没过多久,协会就发来了回应,答应了她的请求。
但因为时间安排,他们表示这件事只能安排在明天,但这一整天,她都可以待在协会。
唐簌没想到协会会这么宽松,将这条消息又看了一遍,心情一瞬间就好了不少。
一直到回到住处时,她脸上都含着止不住的微笑。
停赛公告刚发出,不少军校都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学生返校,效率都非常高。
除了菲尔加诺以外,同住处的其他几所军校要么就在法瑟,要么也在相邻的星域,有不少学生已经在结伴从正门离开,奔向学校指定的登艇区。
唐簌艰难地逆着人流穿行,在混杂的信息素浪潮中,几乎感觉抑制剂开始失效,某些熟悉的信息素气味又开始变得明显起来。
这里有人正处在特殊时期吗?
……等等。
唐簌转过走廊,停了下来。
住在这层楼的都是菲尔加诺的学生,全校的返回时间都统一定在两天后,因此走廊上人很少,空气也格外清新。
强效抑制剂的效果起的快,消退的也快,这个时候,唐簌的感知能力已经在渐渐恢复,尤其是当她有意去分辨空气中的信息素,它们就变得格外明显。
比如说,非常明显、甚至令人侧目的晚香玉气味。
唐簌原地站定,像小狗一样四处探查了一阵,发现不止是衣服,就连卷在耳侧的头发上,现在都染着一股花香。
她非常不适时的想起了周榛的调侃。
“抱着花睡了一觉”——什么的。
下一秒,唐簌就立刻回想起了刚才和叶韶青交谈时,他突然做出的异常举动。
……难道说那个时候,叶韶青是在故意用信息素覆盖她吗?
简直难以理解。
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唐簌捂住额头,从在机械师协会初遇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感觉读不懂叶韶青的想法。
她低头看看时间,决定先回房间换身衣服,处理一下身上的信息素。
毕竟等一会,她还想去找江遇商量安全性测试的具体事项,带着满身的信息素去总归不太好。
处在易感期的时候,对信息素总是格外敏感。
说不定会因此生气……
唐簌想着想着,突然发现,江遇好像没有因为这种事情生过气。
虽然格外娇气,有时候会为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开始闹脾气,但是信息素这方面……好像没有?
至少没有明确提过。
也许他不在意?
唐簌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
大家都是Alpha ,从小到大被信息素包裹着长大,虽然排斥异体信息素是正常反应,但也没谁真的会被其他人的信息素气得跳脚。
不然日子还过不过了?
唐簌沉思着向走廊深处走去,犹豫着是否需要彻底清理一遍身上的信息素。
其实换一套衣服就够了吧?
虽然还是会有部分信息素残留在皮肤表层,但是浓度不会太高,和平常在社交距离交谈时一样。
应该不会感到不适。
喷中和剂当然会比较保险,但是唐簌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抑制类药物。
抑制剂、中和剂、镇定类药物……这样轮番上阵,搞不好她真的会信息素失调,或者腺体出什么问题。
那就麻烦了。
唐簌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轻轻拍动着自己的头发,试图让晚香玉的气味稍微消散一些。
但叶韶青那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信息素就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一样,浓度始终没有降低,甚至在被手掌带起的风吹过时,变得更加浓郁了。
唐簌开始觉得不适了,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另一股花香骤然升起,像打落在叶片上的雨水那样,将晚香玉的气味完全洗去为止。
木质玫瑰。
浓郁而辛辣,像灌入喉中的胡椒。
唐簌骤然停下脚步,抬起头。
在她的房间外,江遇倚靠着墙壁,正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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