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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你生病的时候,他在哪里?……


    舒星未本来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等他。


    这毕竟是管控局的检查, 听起来很苛刻。


    但实际上,如果不说是在检查他“有没有被污染”,他会以为这是学校每年一次的体检。


    抽血、测血压,查看瞳孔。这些都是常规检查。


    ……


    大概两个小时后, 他被穿着白大褂的人告知, 可以回到楼下的住院部休息了。


    舒星未刚走出门, 就看到了站在外面的程昱利。


    对方应该就是专门在等他。


    他能够感觉到, 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带着观察。


    在他做检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带你去休息的房间。”他道。


    舒星未走到他的身旁。


    除去纯白墙壁的第七层,第六层就是正常的病房了。他路过那些房间的时候,看到里面有病人躺着,护工陪伴在旁边,救护铃摆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房间没有用玻璃隔绝起来,想要自由进出是可以的。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程昱利突然道。


    舒星未收回视线, “嗯”了一声。他不知道对方要问什么。


    “你是这里的本地人?”


    “嗯, 对。”


    “既然这样, 你知道这里的银竹公园是什么时候废弃的吗?”


    ——银竹公园。


    舒星未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要问这个……


    程昱利:“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一时间忘记了这个名字。”他回过神来, 说道, “废弃时间大概是在十年前吧。只是很少有人叫这个名字了,我们都是默认那就是普通公园而已。”


    “十年前?”


    “对。”


    “原因呢?”


    “不知道。只是忽然间大家都不去了。”


    “……”


    “怎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这样而已。”程昱利道, “我只是发现你住的地方离公园很近, 又从来没有搬家过, 觉得你可能会知道那里的情况,所以尽可能地了解一下情况。”


    虽然对方这么说,但是舒星未并不觉得“只是这样”而已。


    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或者说是直觉。


    那就是,无论小说的主角穆致和还是程昱利,其实都在问他的周围有没有什么异常。


    即使这样,但在发现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而他只是无关紧要的角色之前,他并不觉得他的身旁有什么特殊的、亲密的异常。


    还是说,他应该早就注意到。应该早就发现。有什么和他很近的东西……


    两人已经走到了写着311的病房面前。


    “这是你的房间。”程昱利道,“在这里等到后天下午就可以离开了。”


    “不是说三天吗?”


    眼前的人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有点没反应过来。


    但舒星未一直盯着他看。


    “嗯。嗯……发生了一些特殊的情况。”对方含糊地说,视线在他的手上扫过,然后停住了,“这是怎么……真是的。他们没有给你换纱布吗?我一直不是很喜欢监测部的人。”


    舒星未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虎口。


    伤口并没有渗血。


    很有可能已经结痂了。


    只是因为刚才检查的时候,做了什么动作,导致纱布外面被蹭脏了,看上去有点恶心。


    “我帮你重新包扎吧。”


    “不用了,我等下自己来就好。”


    他刚才看到了病床的柜子上方摆放着医药箱,如果和他上次去看妈妈的时候病房里的布置一样的话,里面消毒的工具、纱布应该是齐全的。


    程昱利:“……你好像不太喜欢别人帮忙。”


    他只提出过几次建议,都被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只是觉得没必要给别人添麻烦。”


    这是他一直以来做事的方式。


    而且,他也不喜欢麻烦。自己的事如果不做的话,被人厌恶是很正常的事。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谁有义务为别人而服务。


    他没解释太多,只是视线移动到医药箱旁边,那里摆放着的固定花瓶让他目光停留。


    然后,程昱利看到他拿出了手机,对着里面的花拍了一张照片。


    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的好奇。


    他能感觉到,舒星未落在花上的眼神和看其他东西不太一样。


    “这是百合。”程昱利问道,“你喜欢这种花吗?纯洁的爱。”


    “……这样吗。”


    “你不知道吗?”


    “不太了解。我帮别人带过花,然后他又送给了我这样的花。”


    程昱利陷入了沉思。


    愿意帮别人带花……挑花其实是一件麻烦的事。


    即使按照要求买来了需要的花,也可能因为花绽放的程度而让人不满。


    难道对方是不会麻烦别人,但别人麻烦他没关系的那种类型吗?


    可是看得出来,事情不是这样的。


    因为对方身上有种淡淡的隔离感,难以开口提出什么要求,一般人会直接被劝退。


    而这种冷漠的感觉只可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在乎的东西,就不会觉得麻烦。


    也就是说,那个让他愿意带花的人很重要。


    舒星未的身边有这么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存在。


    不知道为何,程昱利的心底忽然浮现出了一种悚然的不安。


    即使极力分辨,也无法判断愿意。


    就像有什么危险的、恐怖的庞然大物在某个地方,让周围都笼罩了阴冷的湿气。


    程昱利打了个寒颤。


    没有更多考虑的时间。


    他看到舒星未在告别后关上了病房的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


    舒星未处理完伤口后,选择病床上睡觉。


    发生的事情太多,身体传来的阵阵的疲惫感,让他充满了困倦的睡意。


    就算管控局同意他当天回去,他应该也会选择请假,第二天不去上学,彻底休息一天。


    虽然病房里没有开空调,但是却很温暖。


    意识很快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见了有人打开门的声音,睁开了眼睛。


    “你错过了晚餐。”


    来的人用那种批评的声音说。


    舒星未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那个生理上的父亲。对方身着西装,头发明显精心打理过,没有像大部分中年人那样发福,一看物质条件就很优越、过得很好。


    他没说话,对方走进病房,环视了一圈,面露嫌恶,挑挑拣拣才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


    “你是故意的吗?”他说。


    什么意思。


    “别和那个女人一样,尽学不好的东西。”


    他语气不屑,“就算是装病,我也不可能为了你改变计划。”


    见舒星未不说话,他盯着他继续说道。


    “你不知道这次晚宴有多重要?这明明是你回到我的生活中最好的时机,但你却因为装病错过了。你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东西。”


    啊。


    是这件事。


    舒星未记得不久前,这个男人给自己发了短信、还打了电话。


    他不想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想做什么。


    虽然父母并没有离婚,但是他已经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当然不可能去参加什么晚宴。


    【晚宴,好高级的词语。】


    谁能知道这个满口脱离现实用词的男人,之前和他们一起住在破旧小区里、挤在他现在住的那个宴旧对面的狭小房间里——记忆里,一切发生改变就是在公司开始盈利以后。


    明明是一起创业,但是却以“家里的孩子需要人照顾”,让自己的妻子退出了公司。如果不是当初后者把自己股份的一半转给了舒星未,他想对方是根本不会记得自己的。


    “你知道吗?这里也是妈妈住的医院。”


    眼前男人斥责的声音戛然而止。


    舒星未微微一笑。


    “妈妈什么不记得了,即使看到我来看她,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但是,妈妈上次却对着我的脸说了一句话。你想知道吗?”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他就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她说,她还记得你说的话。”


    “还有啊,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的。”


    渗人的寒意从房间里蔓延开。


    但舒星未只是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本来就已经是夜晚,病房又没有开灯,让后者看不清舒星未模糊的眼睛。


    窗外,住院部的某一盏房间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那里浮现出了一道人影。


    它静静地立在窗前,简直就好像是在远远地看着他一样。


    这一切让后者内心恐慌到了极点,他急于打破此时的可怖氛围,脱口而出道:“说什么不会放过,当初明明是她自愿的,为什么要记恨我啊!是她自己愿意听话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是想要更好地生活而已!”


    “在我看来,现在的你不是和她选择了一样的路吗?你应该是最理解她的吧!因为你正在完全自愿地付出——为了那个叫做宴旧的家伙。”


    是啊!舒星未最应该了解那个生他的女人当初的想法才对!


    他以为自己不知道吗?!


    明明可以轻松过上衣食无忧的少爷生活,转学到私立高中,却偏偏选择一直住在那个破旧的、几乎要漏风的家里,在离家近的学校上学,只是为了每天能够去看一眼住在对面的同龄人。


    照顾他、摸摸他的头,夸奖他。


    做饭给他吃,冬天脱掉脖子的围巾捂热饭盒,即使自己的手指被冻红也无所谓。


    舒星未成绩优异、长相引人瞩目,随随便便就可以交到朋友,无论怎么看都是继承了他的基因的完美孩子,但却自甘堕落,和本该被废弃的家一起困在了十年前——只是为了那个家伙。


    他专门派人调查过对方的身世背景。


    对方有个酗酒的父亲,家庭主妇的母亲。


    除了他本人偶尔会和舒星未出门,这对夫妻甚至从来没有露过面。吃的?穿的?用的?到底钱从哪来?随便想想,就知道这是多底层的一家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两人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这种联系很薄弱,是舒星未单方面维系的。


    只要他放弃,完全可以回到正轨的生活。


    “知道今天是几号吗?你睡了整整两天。”他嗤笑了一声,内心涌现出阵阵报复的快感,“但我查过了,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来看过你——宴旧呢?在你生病的时候,他在哪里呢?!”


    第22章 “你会背叛我吗?”


    一个人本来就没有义务为另一个人做任何事。


    而且他从来没想过让宴旧为自己做什么。


    大概看出了舒星未内心的想法, 眼前的男人反而哈哈地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人觉得印象深刻的事,说道:“你还记得吗?五年级那天你对我说了什么。”


    对方从来不关心自己的生活,除了装模作样的时候。


    而现在提起五年级, 那一定是很少的、两人共有的记忆, 舒星未的脑海里只能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对方唯一一次来参加自己的家长会——毕竟, 那之前都是妈妈的“工作”。


    那个时候,他的情绪还没有现在这么稳定。


    原本以为会是自己妈妈来,却见到了这个很少见面的男人,小时候的舒星未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让他滚出去。他当时说了什么——


    “我绝对不会像妈妈那样,为一个不关心自己的人负责。”


    记忆闪回。男人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然后一字一顿道。


    “现在看来, 这不是完全一样吗。”


    你是个聪明人。自己好好想想吧。


    ……


    距离舒星未到这家医院, 已经过去了三天。在这三天里, 同学和老师发来了问候,也有人来看他, 虽然不熟。期间, 穆致和请假来看了他一次。


    他似乎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


    没有发现同桌基因变异,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去教室。


    “对不起, 虽然重来了一次,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在舒星未眼前, 那双眼睛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但是在对方的瞳孔深处, 却分明摇曳着不安和焦躁的情绪。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重新来了五次。虽然五次你都出了事,但这一次,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穆致和伸出手,把手放在了病床上舒星未的手上。


    但是在覆盖的一瞬间,摆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发出了“彭”的一声,突然爆裂开来。


    这样的动静让穆致和眼皮一跳。


    “我之前在里面装了热水。”


    “嗯……是这样啊。”


    他迟疑地走过去,将洒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捡起。


    病房的窗户是开着的。


    穆致和起身,正好看到了外面摇曳的树枝。


    一阵寒风灌入了衣领。


    穆致和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之前……窗户有打开过吗?


    身后传来了舒星未的声音。


    “但这是不是说明了,他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嗯。”


    穆致和回过神来。


    他不觉得那个祂会就这么退场。


    所以,这个同桌在它表现出基因症状的时候,就被排除了可能。


    他将地上碎裂的玻璃全都细心地捡了起来,检查了几遍,用几层厚厚的卫生纸仔细包好,然后才放进了房间的垃圾桶里。


    期间,舒星未一直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穆致和离开了病房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他又用它接了点热水,拧好后放在了舒星未的床头柜上。


    “这个瓶盖打开后,可以把水倒在里面,这样也不用担心会炸开。刚才那个杯子是因为热胀冷缩的了吧?太危险了,你可以喝这里的水。”


    “对了。这家医院应该没问题。前几次的时候,我也来过这里。我已经联系了管控局那边,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在找祂这件事了。我相信迟早会找到……”


    穆致和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抬起头对上了舒星未注视的双眼,话音不由戛然而止。


    “怎、怎么了?”他战战兢兢道。


    “……没什么。”


    静了几秒。


    舒星未说:“谢谢你。”


    “没关系。”穆致和顿时松了一口气,有点腼腆地说道,“我们是朋友,本来就是要互相帮忙的。如果只是一个人付出的话,算什么朋友呢?”


    “……”


    “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联系我,我会立刻过来的。”


    临走之前,穆致和又检查了一遍病房里的设施,走到窗前将灌入寒气的窗户关上。随着冷风被隔绝在外,视线里摇晃的树叶不再像是伸出的触手。


    “明天早上你就出院了吧,我会过来接你的,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但是我觉得你现在还是需要休息比较好。


    他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走向病房门,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舒星未注视着对方的身影离开。


    他知道穆致和在顾虑什么。


    因为自己的表情,动作,即使是想要摆出原先那张扑克脸,也会让人感觉出他在想什么。


    【可能担心他还处于精神不稳定的状态中。】


    舒星未自己也这样认为。


    他选择再睡一会儿觉。每一次醒来,头痛的感觉就会减轻。


    是心理作用吗?他不知道。


    等舒星未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只有窗户投入的黯淡月光,以及挂在床尾墙壁上的电子时钟闪着的一团绿光。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五十分。


    他的视线落到了刚才关好的窗外。


    从病房里窗户的位置往外看去,只能看到漆黑一片的住院大楼,只有一楼的就诊台亮着橘色的微光,值夜班的护士低着头在表格上写着什么。


    室内沉闷的暖气充斥了整个空间。


    不知何时降临的暴雨,猛烈地撞击在玻璃上,发出哗破作响的刺耳噪音。


    雨水从窗户缝隙里灌入,弄湿了被月光照射的那一小块地板。


    舒星未皱了一下眉。


    在他记忆里,这里的冬天好像没那么容易下雨,但是最近却如此频繁,而且以往降温也不会这么急促,诡异到让人觉得心底也沉甸甸的。


    湿漉漉的地板。


    散发出寒冷、潮湿的气息。


    不难想象,病房外的路上会是怎样的情景。


    但这说明了一件事。


    现在这个点,不会再有人再来了。


    但即使是没有这样的暴雨,舒星未也并不觉得宴旧会来看他。毕竟如果没有他的要求,对方几乎从来不会出门,而且这几天,他也没有收到来自对方的短信。


    那天在程昱利的车上,他做出冷淡的样子给宴旧发了短信。


    【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处理,三天内不会回去。】


    因为考虑到不想让宴旧卷入这件事,所以他说了【这三天不要来找我。】


    对方没有回消息。


    然后是明天,他就要回去了。


    他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舒星未瞥了一眼时钟。十二点了。


    他闭上眼,准备再次入睡。


    但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一团冷气涌入了房间。


    违和、异样充斥了整个空间。


    舒星未立刻睁开眼。


    病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一道被走廊的应急灯光照着、显得有些扭曲的身影站在门口。


    滴答、滴答。


    这是雨水落在地板上。


    冷气伴随着雨水,在人影的鞋底形成了一滩水洼。


    “星未。”对方道。


    熟悉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静静地走了过来。


    舒星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想过对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宴旧?”


    他迟疑地说道。


    “嗯,”对方说,“是我。”


    他走了过来,舒星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


    在窗户黯淡的光线下,他半蹲了下来,靠在他床边的手背上,让他能够俯视地看到他的面孔。


    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淋湿了。


    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在湿漉漉的脸上,显得闪闪发光。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天了。”


    “……?”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我没有违背你告诉我的事。”


    “……你在说什么。”


    “这三天我什么都没吃。什么也没做。只是满脑子想着你。”


    宴旧就着半蹲下来的动作,拉起了舒星未的手,放在自己被雨水打湿而冰冷的脸颊上。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舒星未:“外面下雨了,你很冷吧。有没有被淋湿?会不会感冒?”


    “没有。我穿了外套,不会感冒的。”宴旧乖乖道,“我还带了这个。”


    在舒星未的注视下,他站起身来,从自己的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在微弱的光线里,他发现那是一盆熟悉的花——那是几天前宴旧送给他的花,只可能从他家里拿来。


    “……”舒星未。


    花盆……


    “我听说来医院看病人要带花。”宴旧道。


    “你听说……”


    就算是送花,也没有把病人家里的花盆一起带过来的道理吧。


    宴旧很没有常识。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现了。


    舒星未无言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说,看着宴旧把被雨浇湿而焉下去的花放在了床头柜边。


    “还有这个。”


    舒星未看到对方从外套里拿出了什么。


    这是——保温盒。


    光是看到它的存在就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很难相信宴旧能够主动带着这种东西。


    打开后,露出了里面散发出香气的饭菜。


    宴旧将它放在了同样的位置,就摆在那盆花的旁边。


    “看病人,还要带饭。”


    简直就像是套公式一样……算了。


    宴旧看着他,笨拙地说:“我做对了吗?”


    “……嗯。”舒星未道。


    “你不吃饭吗?”


    “我现在没有胃口。”


    深夜吃饭会睡不着的。而且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在半夜十二点探望病人,带来热腾腾的饭菜。


    宴旧“嗯”了一声。


    舒星未还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气,皱了皱眉。


    “你要睡觉了吗?”宴旧问。


    现在已经很晚了。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这件事。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一会儿吗?”


    一般来说,宴旧不会问,只会直接做。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在舒星未的事情上很谨慎。那种刚才感觉到的笨拙,不是伪装出来的——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照顾他。


    “嗯。”


    舒星未让开了一点位置。


    宴旧脱掉了外套,并没有真的上床,而是半边身体靠在了边缘。


    这是一张狭窄的单人病床。


    即使不是两个成年人也相当拥挤,隔着衣服,也能够感觉到彼此传来的体温。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片静谧,没有交谈。


    舒星未有心事,一直在走神,直到听见宴旧在身旁低声道:“饭是我自己做的。”


    “为什么想做?”


    “因为以前都是你帮我做……”


    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辛苦了。”


    “没有……是我自己想试试照顾你的感觉。”


    他能够感觉到,宴旧的目光往下移动,然后停留在了他的手上。


    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


    有点发痒,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贴近。


    但始终没有。


    布料发出沙沙声。


    宴旧在黑暗里靠近他。


    即使没有去看,也能感觉到来自身旁的目不转睛的视线。


    “等你回学校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嗯。”舒星未。


    【在一起。】


    好像这三个字,足够让世界变得很渺小。


    而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耳语在回荡。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会努力。”


    “……嗯。”


    “我明天要去参加转学考试,不能来接你了。”


    “好。”


    温暖的室内让人昏昏欲睡。


    或许是多了一个人的缘故,窗外的暴雨声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你不在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抛弃了我,和其他人在一起了……因为梦里的我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你。然后,你就不要我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愿意再看我了。”


    “有这种事吗?”舒星未道,“不过,那只是梦而已。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嗯。”宴旧低声道。


    他终于伸出手,拉住了舒星未的手指,紧紧地收在手心。


    “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希望永远只有我们两个人。”


    【永远。】


    我也希望这个世界不是一本小说。


    我也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


    但……这是不可能的。


    舒星未的胸口,始终有一种不安的、躁动的感觉,从几天前就已经开始,闷在胸口无法排解。


    即使宴旧就在身边也依旧如此。


    不如说,这些焦躁的来源就有一部分集中在对方身上。


    “你会背叛我吗?”


    与其问是否撒谎,不如说背叛。


    这是相当严重的词语。


    舒星未是认真的。他无法接受。


    “不会。”


    宴旧蹭了蹭他,“我会永远会听你的话。就像是家养的狗。”


    这是什么奇妙的比喻。


    对方总是习惯用非常沉重的词语,但这一次,舒星未却不能像是之前那样视而不见。


    他能感觉到两人肌肤接触到的位置在发烫。


    对方问。


    “那你会吗?对我撒谎?”


    “……不会。”


    宴旧大概是笑了一下。


    对方总是那幅厌倦的表情,但为数不多的笑总是出现在这种时候。


    “好开心。


    “能听见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很幸福。


    就好像舒星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能这样活着,真好。”他满足地说,“如果不是去了后山,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是语义极其诡异的一句话。省略了主语。


    它触不及防、悄无声息地滑入温暖的房间,让舒星未的脊梁忽地染了一股寒意。


    ……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


    等到舒星未睡着,床头柜上的饭也渐渐冷却下去后,宴旧从床上起来。


    他伸出手,将舒星未散乱在脸侧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然后俯下身去。


    几秒后,他直起身体,拿起了落在地上的雨衣外套。


    “咔哒。”


    门轻轻地关上了。


    宴旧穿过了黑暗的甬道,应急灯的幽绿色光扭曲着、闪动着。指示牌上,那白色的小人模糊地像是滴下来的雨水,让走廊的墙壁都呈现出湿漉漉的泥泞感。


    他来到了一楼。


    走过黑暗的大厅,来到了暴雨冲刷的住院楼外。


    雨下得很大,让视线都陷入了混乱。


    宴旧走进了雨水里。


    在住院楼外的的一整片草地,在他踏上去的瞬间扭动起来,像是无数只短小的触手。


    它们交迭着、极力想要够到他的裤脚。


    如果是普通人看到这癫狂的一幕,一定会陷入精神崩溃之中。


    “主人、主人……”


    这是狂乱、痴迷和爱慕的声音。


    但被呼唤的人却对此毫无反应。


    宴旧只是低头笑了一下,自语道:“我好幸福。”


    第23章 “我会亲眼确认。”


    早晨再次醒来, 舒星未感觉到了一阵头痛。


    太阳穴不知为何还在抽搐。


    明明睡得还不错。但是耳鸣却始终跟在脑海里。


    昨晚没有梦……


    本来以为会做噩梦的。所以总的来说还算不错。


    他看了一眼床位的电子时钟。


    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了。


    窗户外还落着小雨。


    看样子雨下了一夜,但不再是暴雨,雨滴淅沥着顺着玻璃的纹路滑落。


    盆栽里的花和昨晚相比,没有之前那么蔫了, 莫名直起了身体, 神气的样子像是饱餐了一顿, 看着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他关掉了闹钟, 起床洗漱,然后换好了自己的衣服。


    做完这些后,舒星未坐在床上等待着出院的护士。很快,门在规定的时间被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是昨天下午值班、登记表格的那个护士。


    “对不起。”她面露愧疚道。


    “昨天已经说过了。”


    舒星未的态度很自然。


    或许是这样的表情,让她紧张的身体缓和了下来。


    “这是你的花吗?”她问。


    “嗯。”


    舒星未将放在床头柜上的花盆抱起,站在了一旁。


    “有人来看你了吗?”


    她注意到了冷却的保温饭盒。


    “嗯, 昨晚十二点。”


    “真好。”


    话虽这样, 但是她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自言自语道。


    “我昨天值夜班的时候,没有看到有人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视了几秒, 然而在她低头继续收拾东西的时候, 舒星未的耳鸣突然加重了。所有画面在眼前模糊了一瞬,呼吸间, 他的脑子里立刻涌入了大量的信息。


    【陈丽水, 护士, 无特殊身份, 仅仅只是路人。感染概率较高。在三日后的晚上22点被波及,在书里成为医院事件的第一个死者。死亡方式:被食用。】


    这是……配角的介绍?


    舒星未没想过竟然能看到对方的信息。因为在这之前,他只在直接涉及到的角色身上看过。这样的话, 是不是说明他的眼睛——


    “怎么了?”


    整理完床铺,护士回过头来。


    “……没什么。”


    还有三天。医院到底会是什么事件。


    舒星未看着她离开,站了一会儿,然后也朝着走廊走去。


    他收到了穆致和的信息,对方说在楼下办理处等他。


    如果这个信息是真的,他需要把这件事告诉穆致和。


    和舒星未到时候不一样,走廊上没有那么冷清,有护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病人,也有垂着头坐在椅子上的人,部分人喃喃自语着从他的身边走过,医院充满着嘈杂的声音。


    舒星未身体晃动了一下,伸出手撑在墙壁上。


    怀里的花盆变得很重。


    但他紧紧地抱在手臂里,不让它摔碎。


    是贫血吗?……再等一会儿。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耳鸣症状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因为走廊上的人变多而加重了。


    这是……怎么回事?


    喉咙堵塞,呼吸有些困难。


    他想撑开眼睛,却看到本该等在楼下的穆致和焦急地朝他跑了过来,嘴里喊着什么。


    眼前行走的人影模糊晃动。


    下一刻,忽然从所有人的头顶浮现出了大量的字迹。


    【陈媛,路人。没有戏份的背景板。】


    【章程和,三日后医院事件死亡,方式:被食用。死亡时间为晚上十点。】


    【林语,路人。没有戏份。】


    ……


    意识再次恢复,眼前已经是半蹲下来的穆致和的脸。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你的……”


    眼睛。


    他应该戴了美瞳。但是——


    “……眼睛是红色的。”穆致和喃喃道。


    ……


    舒星未抱着花盆坐在等候椅上。


    他的视线里,穆致和正在一楼接待台的盆栽植物后面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对方收起了手机,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星未,我刚才已经按照你的要求问了程昱利——我知道他是管控局的人。我之前几次都和他接触过,都是他带我加入管控局的,所以他的话应该可以放心。”


    “嗯。他说什么?”


    闻言,穆致和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你之前说过,你的眼睛因为阙连受到了影响,然后现在又经历了同桌的那件事,接触感染源的时间和种类增加了,所以现在应该是强制觉醒了。”


    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


    “你还记得吗?那些怪物都可以控制自己的形态切换。但是你的眼睛……”


    虽然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是舒星未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即使是觉醒了犯罪基因的人,都可以控制自己的变化,但是他却不行。这说明他是一个正处于觉醒中的残次品。他的基因可能不稳定。


    “我想还是有办法解决的。”穆致和忧虑道,“虽然之前没有案例,但总是有办法的。”


    他伸出手,抓住了舒星未的手捏了捏。对方克服了羞怯,应该是想极力安慰他。


    但舒星未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在意。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本来只是一个炮灰而已。


    这眼睛本来就不该有。


    他不是所谓的正规觉醒,很有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才有了这样的能力,所以他不在乎什么“基因不稳定”、“残次品”之类的可能。


    “我想喝水。”他道。


    穆致和赶紧松开了他的手,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了矿泉水。


    舒星未接过慢慢地喝了一口。


    比起之前,头晕的感觉已经缓解了不少。


    但是——


    他的视线移到了一楼走来走去的人身上。


    从他们的身上飘出了絮状物,在他的目光中摇晃,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其实是一行行小字。大概介绍了对方的名字、年龄和身份。


    但如果看久的一些——


    他的视线随机在某个身影上落定。


    对方很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在自动贩卖机前转过身,看向了他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


    【阙竭诚,阙家没有觉醒能力的普通人。憎恨所有怪物、能力者,实则为嫉妒。最近家里受宠的表哥死亡,正处于心情愉快当中。目前在寻找一件可以改变自身存在的东西……】


    【他正在观察你。】


    这些信息立刻涌入了脑海。


    可能是他看的时间有点久,身旁的穆致和疑惑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有什么吗?”


    闻言,舒星未移开了视线。


    余光之中,他看到对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重新转过了身体,俯身从自动贩卖机下方拿起了饮料。动作之间,露出了发丝间耳廓上戴着的几枚闪光的耳钉。


    阙……阙连。阙竭诚。


    “你会害怕吗……紧张之类的。”


    穆致和在他身旁问。


    舒星未收回了注意力。


    “为什么会这么说。”


    对方大概把他的反应误以为了什么。


    “因为……”


    穆致和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这意味着舒星未已经彻底卷入了他们的世界。


    “我反倒觉得挺开心的。”舒星未道,“比起之前,我更喜欢现在这样。”


    拥有自保能力,而且不需要依赖别人。


    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就是知道了真相却没有任何处理的方法。


    “你呢?”


    “……什么?”


    舒星未:“你不是说过,有事情要问我吗?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昨天在病房的时候,穆致和似乎想要和他说什么。但是因为中途水杯爆裂,打断了尚未说出口的话,所以他在关上窗户的时候说“之后再说”。


    而且,他需要把自己刚才在护士身上看到的东西,告诉能够处理的人。他知道对方和管控局有联系,涉及到其他人的性命,舒星未不会自大到觉得自己能解决。


    如果经由主角之口,管控局可能会严阵以待。


    闻言,穆致和抬起头来,谨慎地看了一下周围。


    “我们换个地方。”他道。


    两人离开了医院,来到了车上。


    这是穆致和自己开来的车,他已经十八岁了,拿到了驾照。


    车内是完全密闭的空间。


    在坐上的时候,车门就自动上锁了。


    穆致和收起两人的伞,用防水袋包裹起来放在了车后座。


    安静了几秒后。


    穆致和道:“我听过一件事。”


    舒星未看了他一眼,但穆致和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车窗外。


    外面还在下雨。


    雨水顺着玻璃挡风板滑落。


    “你有一个很在意的人,但是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你从来没有接受过其他人的邀请,而是每次放学后都回家。但是初中的同学都说你以前不是这样。”


    他顿了一下。


    “你没有向我提到他的原因,我可以理解。只是作为朋友,我还是很担心你是不是有什么原因……说不出口。”


    舒星未:“我知道你的意思。”


    穆致和怔了一下。


    “我会确认的。”


    这句话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正是因为相信那个人,所以才要自己来确认……穆致和明白了他的意思。


    关于舒星未眼睛的事,他已经有所了解。


    如果他自己来确认的话,比任何人都更加合适。


    穆致和对前几次自己被杀这件事有很严重的心理阴影。


    而他之所以想要找到对方,不是为了立刻铲除灾难——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这件事。他要做的就是未雨绸缪、然后加速前几次的过程,迅速提升能力然后处理。


    但是……信任吗?


    “一旦我确定,我会告诉你结果。”


    “……什么时候?”


    舒星未的能力是对视就能获取信息的话,那么——


    “今天晚上。”舒星未道。


    昨天夜里,地板湿漉漉的。


    而看不清面目的、朦胧的脸庞在脑海里闪过。


    即使怀疑,也无法忍受。他会自己亲眼确认。


    第24章 “你要问我……什么?”……


    舒星未回到了小区。


    穆致和将车停在了门卫外, 看着他解开了安全带。


    但舒星未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过身看向他。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我在医院看到了一个人,叫做阙竭诚。他和阙连是表兄弟关系吗?那个时候,同桌提到了有人要求他做事。如果有人找麻烦, 我只能想到他和阙连有关。”


    “奇怪……我没有印象。”


    穆致和又露出了非常焦虑的、茫然的表情, 仿佛在说“为什么这次和任何一次的都不一样”。


    舒星未有点同情他。


    因为这些很可能是因为他觉醒后, 造成的蝴蝶效应。


    “其实我也想告诉你。医院的事情是开始, 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但是舒星未明白他想说什么。


    从那个时候起,这座城市就会陷入爆发的混乱之中。


    可能有点摆烂……


    但现在好像也不差一个阙竭诚了。


    穆致和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从车后座拿起了雨伞,递给了他。


    舒星未没有收:“谢谢。不用了。”


    如果打了伞,就不好拿着手里的花盆了。


    他拉起了卫衣外套的帽子,推开车门下来,回头看向驾驶座上的人。


    “……明天上学见。”穆致和道。


    不安的心情在头顶盘旋, 正如阴沉地看不见太阳的天空。


    这样平静的日子, 只会过一天少一天。


    舒星未穿过了保安亭。


    他的视线落到了里面, 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门卫竟然不在。


    奇怪。无论什么天气,他都站在同一个位置。


    那双眼珠, 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始终注视着他的背影。


    但是现在,那里却空荡荡的。


    肮脏的泥泞, 在保安亭模糊的玻璃上残留着, 让人的视线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形。


    好像有个人影像是提线人偶一样, 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如同失去了动力。


    奇怪……


    心底涌现出的是强烈的违和感。


    舒星未移开视线,走到了小区里。


    现在正下着下雨,但周围除了雨声以外没有任何声音, 只是一片死寂。即使是风吹过,小区绿化带的树木在头顶摇晃,也听不见任何抖动的沙沙声。


    这里太安静了。


    简直如同没有任何活物存在。


    【这是一座坟墓。】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平时放学时间回到小区,这里也有散步的人。而且就在他和宴旧的楼下,他也在之前碰到了新搬来的住户,对方虽然僵硬地微笑着,但确确实实和他说话了,是活人,不可能是这种“没有任何人的氛围”。


    穆致和说过的话、管控局的问题——


    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他。


    舒星未的心脏被攥紧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自己证明宴旧没有任何异常。


    昨天夜里他们虽然见过面,但是或许是因为他的能力还没有强化,也因为那个时候光线过于昏暗、只有朦胧的月光,所以他没能看到任何有效的信息。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朝着小区里熟悉的那一栋楼走去。


    记忆里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老旧的建筑楼外,爬山虎因为冬天的寒气而微微蜷缩。


    舒星未收回视线上了楼。


    很快,到达了他和宴旧住的楼层。


    在他家对面的房间紧闭着,架子上放着吃完了、洗干净的保温饭盒。


    看到这一幕,他笑了一下。


    上面似乎夹着纸条,他走过去伸手拿了起来。


    纸张是从某个本子上随意撕下来的,写着一行字。


    【考试去了,回来之前在家等我,不要乱走。好不好?】


    还是惯用的撒娇的语气。


    舒星未把纸条折迭起来,收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乱走……


    为什么说得好像他会这样做一样。


    他只有回到这里才能看到纸条。


    而现在他回到这里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宴旧而已。


    他打开自己家的门,把花盆放在了门口的位置,然后回到了客厅。


    头痛欲裂,而且还是很困。


    似乎在车上的暖气加重了这种迹象。


    是因为感染的缘故吧。他想。


    他没有换衣服去卧室,而是就这样抱着花坐在了沙发上。没有开空调的房间很冷,但昏暗的光线在雨水的折射下,让人觉得无法集中注意力,思维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分散开来。


    “哗啦。”


    “哗啦——”


    什么声音?


    ……雨,又下大了吗?


    舒星未一颤,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身体传来阵阵不和谐的震动。


    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透过布料亮起了光。


    “嗡嗡——”


    有人在给他打电话。


    但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已经被挂断了。那头的人似乎放弃了给他打电话。


    现在几点了……?


    舒星未将手机拿了出来,看向了上方写着的时间。


    现在是下午六点半。


    时间不算晚,但已经完全黑了。


    房间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视线里仿佛全是黑色的块状物,这就是严酷的冬天。


    他的脑袋还在发热,喉咙仿佛塞入了肿胀物。


    怀里的花盆似乎比之前要重一些,压在他的大腿上,花的枝条朝着他的方向倒来。


    舒星未把花盆放在了桌上,手指点开了未接来电。


    是穆致和打过来的。


    这个时间,到底是为什么?


    下一秒,手机震动了一下。


    显示出一则对方发来的、意味不明的消息。


    【不要问了!】


    舒星未皱了一下眉。


    正在他打算回拨去的时候,突然间,从门口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这个地方,基本上不会有人来找他。


    而用这种方式敲门的,他也只认识一个人。


    舒星未暂时放弃了回拨的想法,朝着门的位置走去,打开了门。


    下一刻,混杂的潮湿雨水和冷气的一团黑影出现在了眼前。


    “星未。”


    是宴旧的声音。


    因为是过于老旧的小区,所以感应灯也偶尔会出问题,即使响起了说话的声音,也没有灯光亮起,他只能靠蓄积在地反光的水迹,模糊地判断出眼前的人的身影。


    “你怎么又淋雨了……会感冒的。”


    这句话让对方立刻高兴起来。


    即使不用双眼去看,也能感觉到眼前的人散发出来的愉快气息。


    “因为去考试,忘记带伞了。你看,没有你我什么都不会记得呢。”


    舒星未心脏抽搐了一下。


    那种仿佛胃部下坠的感觉,让他感到手臂传来一阵扭曲的沉重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公布结果了。我后天就可以早上和你一起上学了……那个人叫做穆致和,对吗?我以后也会送你上下学的。”


    “宴旧。”舒星未道。


    对方立刻止住声音。


    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乖乖地说道:“怎么了?”


    “你要进来吗?”


    “什么?”


    “你……被雨淋湿了。现在这样回去一定会生病的。就在这里洗澡吧。在你洗澡的时候,我会在外面等你吹头发,吹干了再回去。”


    舒星未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内心会涌起阵阵焦躁。


    客厅没有开灯,所以他也无从看清对方的表情。


    眼前的人没有说话。


    几秒后,楼道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回去?如果洗完澡,可以不回去,和你一起吗?……就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一张床上,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因为今天开始又要出门了,我想回到之前那样。”


    小时候……的确。


    他的脑海里晃动着过去的记忆。


    那个时候,舒星未很担心。


    担心宴旧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死掉。


    既然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那么让对方和自己一起睡觉也没关系。


    宴旧不会做出拒绝的反应。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要求了、宣布了。


    只是后来长大了,从宴旧决定不再去学校之后,就没有再这样做过了。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


    宴旧对他说,“我不会去学校了”,记得那一天对方的表情。


    但现在不一样了。


    宴旧要正常去上学了。不会再……待在那个昏暗狭窄的房间里。


    舒星未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


    “嗯……等你洗完澡再说吧。”


    宴旧:“好。”


    他乖乖地、很听话地被舒星未拉了进来,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然后,宴旧走进了浴室,门被轻轻关上,很快亮起了橙色的光。


    舒星未盯着看了几秒。


    然后,他移开视线,抬手打开了客厅的灯光。


    “啪嗒。”


    随着声音落下,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玻璃被雨水敲击,摇晃的更加剧烈,不难想象外面是怎样泥泞的情景,很少有人会选择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在发来那条短信后,穆致和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正常的做法是立刻追问。


    但,舒星未心底有一种直觉。


    现在不是可以打电话回去的时候。


    如果真的可以,穆致和一定会继续给他打电话。


    可能他也察觉到了、遇到了什么才没有继续——所以,这个时候联系对方不是最好的选择。


    等待。


    ……


    等待让人不安焦躁。


    舒星未重新走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耳边混杂着洗澡的水声和雨声,他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视线持续落在手机的消息上。


    【不要问了!】


    那条短信残留在视线里。


    说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说。


    舒星未看了几遍,没有移开视线。


    幽蓝色的字迹在视线里晃动着,仿佛就这样扭曲了起来,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滴答。”


    忽然间,脖颈处传来了一阵冷意。


    有水滴落在了他的肩上。


    仿佛是室外的暴雨顺着脖颈,滑过锁骨流到了身体里。


    舒星未打了个寒颤。


    “星未,你在看什么?”


    宴旧靠在他背后,轻轻抱住他道,“你要问我……什么?”


    第25章 “宴旧,灭世级。”……


    “滴答。”


    “滴答。”


    因为后背站着的身影。


    水滴顺着衣服的缝隙, 滑到了舒星未的锁骨上。


    或许是因为对方刚洗完澡的缘故,冰冷的液体和温热的湿气同时扑面而来。


    在舒星未还没有做出回应的时候,他突然将手放在了他的后颈上。被浴室水雾蒸腾出来的热气和本身房间的寒冷交织在一起,让皮肤敏感地发烫起来。


    “考试没有问题。明天出了成绩, 我们以后早上就可以一起上学了。我一直都对你说的上学那条路很感兴趣。如果有什么想要一起看的, 都去看吧。”


    “嗯。”


    对方一定能通过考试, 舒星未从没怀疑过这点。


    身后一阵湿润。


    宴旧俯下身来, 轻轻在后面抱住了他。


    他低声说道。


    “不要再和别人一起走了。”


    “……”


    “只要能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所以,不要去找别人了。”


    潮湿的头发从身后蹭到了脸颊上。


    “为了能够和你在一个学校读书,今天终于一个人出去考试了。路上的人很多,觉得很讨厌,但是一想到你就觉得可以忍受了。我会努力的。星未可以夸夸我吗?”


    随着对方说话的声音,后颈传来皮肤摩挲的触感, 是对方正在用鼻尖反复蹭着他后衣领露出的那一截皮肤, 让人痒的瑟缩了一下。


    嘴唇时不时蹭到他的耳廓。


    这样的触碰, 让人无法判断到底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


    舒星未耳朵红了。


    无论是被浴室染上热气的肌肤、还是扫过侧脸碎发,都比不过耳边传来的衣料摩擦声。


    明明只是和平常一样的撒娇。


    但为什么, 感觉今天不一样……


    就连他自己, 都感觉怪怪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虽然看不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但通过这样的声音, 舒星未可以想象的出来对方的表情、语气和动作。而在脑海里想象出来的东西, 甚至比亲眼看到还要过分。


    ……真的无法不去在意。


    “可以让开一点吗。”舒星未不自然道。


    虽然说过要帮他吹头发, 但是抱的这么紧算怎么回事。


    不觉得奇怪吗?


    见宴旧迟迟没有动弹, 他伸出手想要将对方的手臂从身上拉下来,但是后者却纹丝不动,反而因为他抗拒的动作而越抱越紧, 几乎要嵌入他的身体里。


    尝试了几分钟后,他放弃了,有点无奈地说。


    “你、这样我没办法帮你吹干头发。刚才还淋了雨,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不会感冒的。”


    话音落下,舒星未能感觉到宴旧的视线顺着被他弄湿的水珠,落到了他的脖颈和锁骨位置。他喃喃道:“……把你弄脏了,对不起。”


    他的手指擦过了水滴的痕迹。


    指尖从舒星未的脖颈,滑到了锁骨,一路向下,然后——


    “啪嗒。”


    舒星未蓦地抓住他的手指。


    动作被打断了。


    “不行。”他道。


    “……”


    “为什么?”


    “就是……不行。”


    舒星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知道自己和宴旧的距离一直都有问题。


    但他觉得没必要指出来。


    因为即使几天前,他们在公园发生了亲吻,但那也充满了纯洁的感情。


    就好像被流浪的小狗舔了一下手。让人生不起气来。


    可是现在,舒星未能明显感觉到两者的不同。


    这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碰我?我们是不是靠得太近了?我应该做出什么动作?还是说这和上次手指受伤被舔了一样,只是因为你的常识过于缺乏而已?


    舒星未脑子乱糟糟地来不及反应。


    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为了制止对方动作、而彼此攥紧的手指也一直没有松开。


    他没有说话。


    身后的人也静静地,没有催促。


    似乎是在等待他平复,几分钟后,从他的身后才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不夸我也没关系。”


    “……”


    “但我可不可以要一点奖励呢?”


    心脏骤然狂跳不止。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涌上了舒星未的心头。


    他突然想要看清对方此时的表情。他转过身,但才刚刚做出动作,耳边传来了“咔嚓”一声,眼前突然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停电了,还是短路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


    窗外雷电轰然不止。


    舒星未睁大眼睛,他的视线转向了窗外。


    雨滴滑落下来。


    暴雨在透明玻璃上留下了蜿蜒的蓝色痕迹。


    整个老旧的小区全都陷入了黑暗。


    没有一盏灯在此时亮起,整个小区就像是陷入了坟墓之中。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想要从沙发上起来检查情况。


    但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股力道突然将舒星未压回了原地。


    触不及防之间,他的身体被压倒在了沙发上,一只手放在他的脸颊边,他下意识往后仰想要躲开,但那个迫使他倒下的人已经在视线里压了下来。


    视线完全陷入了黑暗。


    眼前就连窗户透露出的丝微光线都被遮住了。


    他只能看到宴旧在自己上方的轮廓。


    舒星未感觉不好,正要说话,“宴旧——”


    突然,感觉到什么燥热、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这次只是轻微一碰。


    压在他身上的那团黑影就让开了一些。


    宴旧:“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每一次都喜欢。”


    舒星未能感觉到紧紧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对方虽然让开了,但是没有被他拉着的那只手却放在他的后颈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他的眼睛,观察他的反应,好像他是盘子上的食物。


    “你——”


    舒星未皱眉说,想要推开他,“你在做什么……”


    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


    下一刻,宴旧再次压了上来,把他尚未说出口的话吞进了喉咙里。


    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但绝对不可能抱住对方,所以只能手足无措地放在肩膀上。


    喘息的间隙里,他拼命地想要说话,“你……”但这只是让对方有机会加深这个吻。口腔被陌生的热量扫荡着、侵蚀着,舌头被卷起,不断地□□。


    不知不觉,丧失了力气,就连挣扎的心情都逐渐衰弱了。


    大脑已然陷入一片空白。


    宴旧早就翻过了沙发,膝盖挤入他的腿间。


    原本为了制止动作而攥紧手指的手,也被抓住握在手心。


    被这样压倒在沙发上,后颈被托起,他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天花板上肮脏的纹路在轻微晃动。


    耳边布料发出摩挲的沙沙声,迷茫、困惑,无措,他的大脑被无数感情充斥着——我在干什么?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亲我?上次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但是这次呢?是为什么?


    呼吸交缠粘腻。


    气息刚刚呼出又被卷入,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


    眼前的人始终没有让开位置,视线里也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我们在、我们在——


    忽然间,舒星未猛然反应过来。


    放在对方肩膀上的手用力,使劲推开了身体。


    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消失了。


    宴旧正低着头看他。


    “我想这样做很久了。”他说,“我想要的只有这个。”


    舒星未没来得说话。


    他拼命地吸气、呼气。


    尽管如此,但因为刚才的呼吸不畅,缺氧仍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


    ……舌头。


    刚才舌头伸出来了。


    他舔-弄着他的口腔,每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就会咬住他的嘴唇。然后他就会忘记自己想说什么,让这个吻持续了本不该有的时长。


    宴旧像是在等他的反应。


    他的手依旧放在舒星未的后颈上。


    “讨厌吗?”


    “……”


    虽然舒星未的大脑还是发热,但是渐渐地,随着雨声的淅沥,他的理智短暂地回归了。


    虽然知道宴旧在等他说话。


    但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太多的问题,无法做出正确的响应。


    这不是简单的接吻可以解释的。


    即使是没有了解过常识的孩子,也知道这不是表达友谊的方式。


    这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


    即使用了所有的思考,也无法解释这是他们之间应该发生的事。


    这只可能是恋人之间的吻。


    房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窗外暴雨天带动的风暴,让玻璃发出嘎吱作响声。


    耳边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对方还是靠的很近,即使隔着沙发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到那不同寻常的热量,像被雨水淋湿的布料,从后颈被触摸的地方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讨厌吗?”


    黑暗里,宴旧再次低声问。


    什……么?


    舒星未看着自己身上的人。


    像是反复确认,一定要得到答案,宴旧又问了一遍:“你讨厌我对你做这种事吗?”


    “这种事?”


    手伸了过来。


    抚摸着他的下唇。


    舒星未无法做出回答。


    他的所有思绪都被这状况外的发展搅乱了。


    他只想找到合理的答案。


    但即使是他,现在也找不到任何正常的理由为宴旧的行为解释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


    宴旧没说话。


    如果已经排除了所有答案。


    即使再不合理,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理由。


    他皱着眉,抬头看向眼前的黑影:“你……喜欢我吗?”


    虽然是自己提到的话,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因为那种无法想象的感情,也因为对方在狭窄空间里无限膨胀的炽热目光。


    即使看不见,也能够想象出来那双灰色眼睛,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宴旧还是没有说话。


    半晌后,他才说道:“你呢?你也喜欢我吗?”


    也、喜欢。


    “咚。”


    舒星未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喉咙似乎也因此而肿胀起来,令人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有那么多混乱感情。但唯独没有一种,那就是厌恶。


    啊——


    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自己会愿意为一个人做这么多事?


    自己本来就不是有多热衷的人,平时也绝对不想惹上麻烦。即使会为流浪的小动物心软,但也仅限于路边喂一下而已。但却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承担了另一个人的责任。


    舒星未并不迟钝。只是一直以来,他没有这种念头。


    但如果非要给这种异常下定义的话,那就是……


    舒星未抬起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宴旧。


    “我可能——”


    然而,他的话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咔嚓。”


    轰然一声,窗外响起了一道惊雷。


    闪电在天幕中滑过,引起了蓝紫色的刺目光芒,在一瞬间就照亮了原本黑暗的环境。


    整个狭窄的房间似乎也因此而震动起来。


    就在这一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完成了交汇。


    舒星未看着对方的灰色眼睛。


    在这样闪电亮起的瞬间,大脑猛地注入了眼前的人的大量信息。


    【宴旧,无任何死亡信息。重量级存在。污染指数无法衡量、无法判断。曾经轻松杀死过主角五次,特别异化表现症状为菌丝,灭世级boss……】


    一瞬间周身的血液都失去了温度。


    ……


    ……


    亮如白昼的闪电很快消失。


    室内再次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没有光的房间,又一次看不清彼此的脸。


    寂静——


    寂静。长久的沉默。


    呼吸声显得很急促。


    宴旧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


    他的手伸了过来,碰到了舒星未的手,像是对待什么世界上最重要的宝物,把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露出了示弱的表情,“对不起。我刚才不该不承认。我只是太紧张了。”


    “我喜欢。我喜欢你。不只是亲吻,而是想要和你上-床的喜欢。即使你不这样也没关系,因为我很喜欢你——我爱你。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好。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吧?”


    第26章 “不关你的事。”


    本该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动作。


    舒星未的手被拉起, 就这么一直放在宴旧的脸上。


    沙沙。


    雨水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纹路。


    黑暗里冷不丁响起了一道声音。


    “起来。”


    “……星未?”


    “从我身上起来。”


    舒星未抽出了被握着的手。


    同一时刻,窗外暴雨滑过,电路发出了嘎吱一声。


    伴随着滋滋声,整个房间再次亮了起来。


    电力恢复了。


    宴旧迟迟没有动弹。


    舒星未推开了他, 从沙发上起来。


    站起身的时候, 宴旧还坐在沙发上, 在他看去的时候投来困惑的目光。


    还是那种示弱的样子。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舒星未没有心情解释, 胸口闷得发胀。


    脑子里似乎同时有一万滴雨水撞击,无数念头在瞬间涌入了胸口。


    他的眼睛出错了吗?


    会有这种可能吗?是哪里被他搞混了吗?完全搞不明白!但是——


    在毫无遮挡视线的房间,只要对视一眼,就能看到更多的信息。


    ——无死亡信息。


    ——污染。


    ——灭世级。


    ……


    但前几次看到的东西都得到了印证。


    也就是说……如果信息没有错的话,宴旧也是阙连那样的怪物?


    主角要找的人,就是眼前的宴旧?那个在家里从不出门、不会和人交际,无法独自上学, 只能一直依赖着他、靠着他活着, 否则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的人……


    后背渗出了薄薄的汗水。


    “怎么了?”


    宴旧伸出手, 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浅灰色的、早该察觉不像是正常人的眼珠担心地看着他。


    宴旧也会变成异形吗?那种恶心、恐怖,毫不犹豫扭曲的模样, 让人牙齿嘎吱作响。菌丝……还是菌类, 在身体里塞满了非人的植物,透过那层皮囊, 拉着他的手。


    舒星未定定地盯着他。


    渐渐地, 手从后者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这种反常的动作让眼前的人愣了一下, 呆呆地看着他。


    情绪直转而下。


    室内暧昧的温度骤降。


    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发生什么了吗?”


    他问道, 伸出手,想要再次拉住舒星未垂落在身侧的手。


    但两人的手指却没有碰到。


    舒星未蓦地将手收回,指尖就这样猛地擦过。


    “你哪里不舒服吗?……是因为不小心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所以你不开心吗?还是说刚才我力气大了,在哪里弄疼了你?对不起,我不应该……”


    宴旧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的语气似乎有点着急,想知道舒星未表现奇怪的原因,但是——


    “不要说了!”舒星未道。


    “……”


    宴旧立刻止住了声音。


    舒星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表现的很奇怪,很反常,但是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脑子里好像有一根紧紧绷住的弦,随时都可能会断裂开来。同桌之前的“他在撒谎”又开始在脑海里回荡了,夹杂着那个男人的话,舒星未想自己是否还在受到影响。


    头好痛、好痛……!


    在密闭的客厅里,对方的存在感无限放大。


    沉默闷得让人眼眶疼痛。


    虽然没有再说话,但是宴旧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舒星未能感觉到对方在观察他。


    从这个角度看到,浅灰色的眼眸令人感觉冰冷无比。


    他伸出手放在太阳穴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闪过的急切和不安。他似乎很想伸出手再次拉住舒星未,却又顾虑什么放了回去。


    舒星未将一切都收进眼里。


    不安?他才是那个……应该会这样觉得的人……!


    因为……


    因为这是背叛。


    突然间,一盆冷水侥下。


    他沸腾的情绪在顶点骤然冷却了下来。


    心跳也平复了。


    胸口冷冷的、变硬了。


    原来人在感情交织的狂热混乱之中,会突然丧失表达能力这件事是真的。


    他盯着宴旧,没有移开视线,张了张口,“你……”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舒星未将它拿出。


    上面显示有一则来电——穆致和。


    ……竟然在这个时候给他打了电话。


    与此同时。


    因为电话的缘故,他看到了手机上同一时刻弹出的消息。


    对方似乎很担心他真的接了电话。


    【不要接】


    【我在你的楼下】


    宴旧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也落到了手机上。


    “这是谁。”


    “不关你的事。”


    “……”


    宴旧的表情似乎变了,有那么一瞬间很恐怖,让人毛骨悚然,但他却突然笑了一下,语气软软地请求道:“嗯。但是我想知道,不可以吗?”


    “我要出去。”


    这只是告知而已。没有等宴旧做出更多反应,他已经拿起了一旁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立刻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直到门口。


    身后终于传来了动静。


    舒星未转过身看去。


    宴旧站在了沙发前,大概是想要靠近他。


    “……我的头发还在滴水。可能会感冒的。”


    但他只是看他一眼。


    宴旧就停住脚步。


    两人对视了几秒。


    确定他不会再跟过来,舒星未才重新拉开门。


    后背传来了视线的灼热感。


    但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外面还在下暴雨,也没有什么人在外面闲逛。所以很明显就能看到楼下撑着黑伞的穆致和。伞很大,位置空余出来,很明显就能感觉到这是考虑到了两个人要共享一把伞的可能。


    看到舒星未的身影出现,对方立刻上前一步,担心他被雨淋湿。


    他的视线在狭窄的甬道扫过。


    “只有我一个人。”舒星未道。


    穆致和松了一口气。


    舒星未看到他挽起的袖子起了鸡皮疙瘩。他在恐惧。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


    不是穆致和有多被害妄想症,而是名为主角的直觉在作祟。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发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还有那个地方,我必须现在就带你去。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舒星未打断了他的话。


    他“嗯”了一声,“我知道了。没关系。”


    穆致和耳根有点泛红。


    在和后者用一把伞离开的时候,舒星未回头看了一眼住宅区。在那承载了很多记忆的、爬满爬山虎的建筑上,只有他住的那一间房间是亮着灯的。


    他收回视线。


    ……


    在雨水的浇湿下,泥泞的路更难走了。


    穆致和:“不知道你对这个公园还有没有印象。”


    怎么可能没有。


    舒星未没想到对方说的要紧事,就是带他来这个地方。


    ——这个熟悉的地方。


    几天前,他和穆致和还坐在秋千的位置。


    但现在和穆致和过来的时候,前者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生锈的秋千,而是任由它在原地摇晃。只有舒星未余光投去一眼,除此之外无人在意。


    “你知道,我已经重来了五次。”


    又是这个开场吗。


    但舒星未沉默地听着。他没说话。


    “你已经死去了五次,除了这一次。”


    “嗯,谢谢提醒。”


    “……”


    两人无言了几秒。


    只有雨水刷刷冲洗的声音。


    穆致和:“是……发生了什么吗?”


    “这很明显吗?”


    ……很明显。


    虽然平时舒星未的语气很冷漠,但也只是隐约感觉,现在则是毫不遮掩了。


    因为今天阴雨连绵,即使两人之间距离不远,也像是隔着一层雾气。


    那种冷硬的气氛不是错觉。


    舒星未:“对不起。”


    他停了一下。


    “你在这里,要找什么?”


    他的话,让穆致和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要说的事上。他静静地、等待着,眼前的人从关心他现在在想的事情,回到原本的事情上。


    舒星未心乱如麻,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把宴旧的事情说出来,但是——


    幸运的是,穆致和忘记了刚才的事,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你对这里熟悉吗?我从程昱利那里得到了消息,据说最终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而你应该也来过这里吧?就是最近发生的事?这是你和所有异常人物的共同点……”


    “什么意思。”


    “前五次,你都没有活下来。但这一次,你和前几次唯一不同的选择就是去过公园吧?就在这里……你去过哪里?你能告诉我吗?”


    虽然穆致和说的颠三倒四,但是舒星未还是立刻抓住了重点。


    “其他异常人物?你指的是我之前的同桌吗?他去过这里?”


    毕竟,那是连主角都没有注意过的怪物。


    现在回忆起来,他基因发生变异这件事本身就很突然。就像生物课上学过的那样,让基因突然呈现出突变,只可能是存在什么诱因。


    “是的。”穆致和道,“你还记得学校的那只猫吗?是他杀的。然后管控局查了他的行动路线,他大概是害怕事情暴露,想办法把猫的尸体从门卫处偷了出来埋到了公园。”


    所以,他也曾经来过公园。


    那个时候,他虽然精神不太稳定,但还没有到可以变成怪物的地步。


    根据推测,就在埋葬尸体的时候,他无意间接触了什么,所以才会成为之前的那副模样。


    而且,穆致和还有一件事可以左证。


    让他确定、以及肯定的是——那个沾满泥土、脏兮兮的猫的尸体,他亲眼看到了。


    “……我看到了猫尸上喷涌而出的菌丝。这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祂的证明。我想——我可能接近真相了,这是前几次都没有发现的迹象……祂一定也来过公园,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很有可能,管控局在找的东西,正是祂在隐瞒的东西。


    “告诉我吧,星未。你之前在这里做过什么?”


    为什么公园对祂也那么重要?


    第27章 “我养过金鱼。但它死了。”……


    【你来过这里吗?】


    事情发生之前。


    舒星未不知道穆致和指的到底是什么时候, 但是他心里有一种模糊的念头,那就是他指的是自己被阙连杀死之前——或者那段时间。


    “你来过吗?是单独一个人吗?”


    穆致和的视线投了过来。


    舒星未没说话。


    是。他来过。


    就在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之前。在被阙连吃掉之前。


    只是这之前他从来不觉得两者有什么关系,直到现在被穆致和当面提起。


    “你去了哪里?”


    “后山。”


    “那里有什么?”


    “不知道。只是单纯想去水库看看而已。”


    “看看而已……”


    舒星未能感觉到,对方大概很想问“那是什么”。


    他不是那种谜语人的性格, 所以在看到穆致和困惑的表情后, 就直接全部说出口了。


    “我之前想自-杀。就是去那个水库。只是那天突然想起了它, 所以去看了一下而已。”


    “自-杀…”


    穆致和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也对。在他看来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想法。毕竟是主角, 又拥有那种死后读档的能力,或许连真的死去这种念头都没有进入过大脑。


    “别担心。有这种想法,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


    穆致和似乎不知道说什么。


    舒星未:“既然你带我来这里,是打算现在就去看吗?我们两个人要去找吗?”


    闻言,穆致和露出了非常不自在的表情。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他道,“现在看来,是不是有点太突兀了?对不起, 我在收到消息的时候有点冲动。再加上总觉得你处于危险中, 所以非常想找你求证, 这样大家都会安全……”


    “没关系。”舒星未道,“我刚好也有些东西想看。”


    说完后, 他朝着公园的深处走去。


    穆致和迟疑地站了几秒, 看到雨水已经打湿了舒星未的头发,干脆自己也收起了伞, 跟在他身后朝着那个方向前行。


    或许是忍受不了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 穆致和犹豫了一下, 又说道:“既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你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


    总觉得有什么别的事。


    “因为要填志愿了。”


    舒星未所在的学校,是有名的重点高中。


    在高二的时候,班主任就会收集所有学生的志愿, 大概是为了创造出目标来激励大家。


    穆致和自己也要填。


    但是他想不出来,这和去废弃的后山有什么关系,毕竟这个志愿是下周才上交。


    心乱如麻,为了散心吗?


    可是想象一下,总觉得那副场景非常阴森。


    “关于志愿这件事,我做不出决定。所以,我想去看一眼在那里的东西再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就是那里。这次我们刚好可以看到它。”


    穆致和的脑海里立刻冒出了一个念头。


    【既然这样说。是因为现在,又遇到了做不出决定的事吗?】


    他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方面却觉得自己打探的隐私已经够多了,既然等下就要亲眼看到,就没有必要再继续追问了。


    雨水让鞋底的路变得更难走了。


    很快,两人的鞋面和裤脚都沾上了肮脏的泥泞。


    说是后山,但既然在公园里,其实也没有那么大。两人走了半个小时的路程,就已经差不多到了山腰的位置了——但还是没有看到水库。


    因为没有人,这里的树木生长的意外浓密。


    穆致和不得不伸出手,拉开垂落下来的树枝,但尽管如此,也会时不时被枝条打到脸上。


    偶尔在路上瞥见的设施,上面也布满了时间久远的铁锈。


    可见,这里真的没有什么人来过。


    整个地方,就像是完全被人遗忘了一样。


    穆致和甚至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就是误入了十年前的旧照片,时间都在这里凝滞了。


    他默默地跟着,没有催促的想法。


    直到身前的人停住脚步,他才回过神来。舒星未站住的位置就在他的前方几步。


    “就是这里。”


    穆致和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去。


    在下方是一个小坡,然后是已经枯萎的水库。


    在没有任何水流的宽敞平地里,所有景象都一览无余,看不出有哪里特殊的地方。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植物无比茂盛——茂盛到让干涸的水坑都长满了霜白的绿色。


    “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舒星未说。


    在穆致和的视线里,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真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地方。”


    他说的正是穆致和在想的。


    在来的路上他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想象自己可能会遇到什么恐怖的场景、什么危险。


    但当真的来这里的时候,却觉得非常非常的普通。


    穆致和心底涌出了一股失望。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关键的线索。


    但眼前的这种地方,绝对不可能是祂会在意的。


    “那……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他有点不死心。


    “异常……在十年前,这里确实有一个可怖的传闻。说后山某个地方有着怪物之类的,但也没有出过人命,所以渐渐地没有人觉得这是真的了……你之前说过,所有污染都是在半年前出现的,对吗?时间也对不上。同桌或许也去了别的地方。”


    看来也只能是这样了。


    也是……


    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


    穆致和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看到舒星未正定定地看着一个位置,想起来对方本来打算在这里看什么,于是走近了一些,说道:“你找到你想看的东西了吗?”


    “嗯。”


    “要过去吗?”


    “不过去哪里,就在这里了。”


    ……什么?


    “我养过金鱼。”


    舒星未养过金鱼。


    他也只养过这一种生物。


    因为是在玻璃缸里面的东西,所以不需要抚摸、不需要带出去散步,只用记得换水、在回家的时候往里面投喂鱼食就可以了,它就可以活下去。


    即使它和妈妈单独在家里,也只是静悄悄的,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而当他把手指放在玻璃上的时候,金鱼就会游过来,碰到他的指尖。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舒星未很喜欢。


    但有时候,他感觉它很可怜。


    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在这个安静的玻璃里面被困住了。


    “但是它死了。现在在这里。”


    “为什么……”


    穆致和没有说完这句话。


    可能是因为有很多都可以用为什么来提问。


    为什么金鱼会死掉?专门来这个地方埋金鱼,不会很奇怪吗?还有,为什么做不出决定的时候,看到它就会动摇了——只是一只金鱼,有那么重要吗?


    舒星未:“都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它。那个时候,我忘记了给它换水、忘记了给它食物……它在鱼缸里什么都不能做,只花了几天的时间就死掉了。”


    因为是无法独自交流,没有主人就活不下去的生物。


    发现金鱼尸体的那一天,妈妈又发病了。


    “家里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我知道,你们都把我当成累赘。那又怎么样,我也不需要你。都是你,你太多余了,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待在家里——”


    终于将对方哄睡之后,他走到了客厅,才忽然发现水缸里浮起的肿胀鱼身。


    即使伸出手指,也不会再有鱼靠过来。


    鱼缸里散发出腐烂的臭味,他挽起袖口倒掉污水的时候,腥臭的气息粘在了手指上。


    而眼珠鼓起的金鱼,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厨房水槽的凹糟里。


    在夜晚,舒星未睡在床上的时候,总能闻到那具尸体的味道,想起那双瞪着他的眼珠。


    然后,他起床穿好衣服,带着金鱼轻轻离开了家。


    外面正在下雨。


    依稀记得有一个离家很近的公园。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库,据说尽头一直通往海里。


    如果是鱼的话,会喜欢海吗?他不知道。他现在想去那里。


    舒星未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他在那里遇到了坐在秋千上、浑身湿透的宴旧。


    两人视线在黑暗中对视。


    那个时候,他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只死掉的金鱼。


    【宴旧是我的宠物。】


    【也是我的责任。】


    就像被遗忘在一边的金鱼,就会失去活下去的能力。


    穆致和没有继续问,可能是碍于两人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舒星未也就没有回答。


    但他没有撒谎。


    几天前确实是因为高二志愿,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马上就是高三了。


    高三然后是高考,大学。工作。


    ……


    两个人不可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他们已经不是小孩。


    十年前只靠回家的抚摸,已经无法顺利地进行下去。


    即使是进入仿佛被尘封了时间的老旧小区,需要踩着椅子才能拿到的医药箱,现在只需要抬手就能拿到了。舒星未感觉到了胃部下沉的坠感。


    【我要留在这里……吗?】


    ……


    “如果你想看的话,这就是全部了。”舒星未道,“我只在填志愿之前来过一次,走的也是这一条路。还有什么你想看的吗?现在去吧。”


    穆致和:“不……只是……”


    他皱着眉,似乎想对舒星未说什么,往前走了一步,但因为现在还在下雨的缘故,地上湿漉漉的,鞋底也磨蹭了上去,他的身体一下没站稳往前跌去。


    舒星未立刻想要伸手抓住对方。


    尽管他的动作很快,但穆致和的体型比他要重,两人往水库下面滑动了一段距离才停住。


    舒星未的外套上全都蹭上了泥巴。


    “对不起,你的衣服上面被蹭脏了。”


    稳住的那一刻,穆致和迅速道歉,他想要抓住一旁的树枝稳住,但是却在无意间摸到了什么。


    入手触感很诡异。


    像是……


    他摩挲着拿了起来。


    在两人的视线里,潮湿的月光照亮了眼前的东西。


    ——人骨。


    这里,竟然有小孩的指骨。


    第28章 “我什么都愿意做……”……


    舒星未确定, 周围没有发生过失踪案件。


    这里的怪物会吃人,也不过只是阻止乱跑的谣言而已。


    但是现在——


    舒星未定定地看着那一节指骨。


    “我会带回去交给管控局,”穆致和道,“如果有系统分析的话, 大概几个小时就能出结果了。”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 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手帕, 将这一节指骨包好。


    雨水冲刷泥泞, 露出了痕迹。


    从指骨的位置可以判断,整具尸体就埋在这下面。


    “回去吧。”穆致和凝重道,“我开始……感觉不对劲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觉得不理解,这么普通的地方为什么会成为观察点,但在发现这具无名尸体只有,这阵寒意已经掠上了后脊——因为他突然发现,这里太安静了。


    除了刷刷的雨声, 甚至连风吹动树叶的摇曳都没有。


    他站在原地, 感到一阵悚然。


    舒星未“嗯”了一声, 没拒绝。他现在也有一种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的冲动。但和穆致和表现出来的恐怖不一样,而是有种说不出的焦虑。


    离开之前, 他最后看了一眼金鱼被埋下的地方。


    ……


    穆致和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你确定要这么回去么?”他道, “你这段时间都可以住在我家,我家里没有其他人。”


    舒星未:“你之前给我发了那样的短信, 为什么?”


    他指的是那条【不要问】。


    这样的话指向明确, 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让人无法忽视。


    如果不是确信了什么, 穆致和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发这样的消息的。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穆致和已经发现了什么。


    “你的身边只有他,不是吗?”


    “……”


    “如果有什么异常的话, 我想也只可能是他了。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和你关系到底怎么样,有没有亲密到令你忘记身份,但是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它们都不再是人类。如果用那种感情去衡量的话,最后受伤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也就是说,将人类的那一套感情放在它们身上是错误的。


    如果真的和传闻一样,两人相处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这种竹马般建立起来的关系很容易就会使人失去判断能力,然后招致危险的境地。


    “我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舒星未:“你人很好。”


    明明真相近在咫尺,却考虑到才认识几天的人的心情,所以愿意将其推后。


    而他和对方不一样。


    信誓旦旦的话,现在却有了私心。


    难怪他做不成主角。


    “……”


    穆致和先是怔了一下,然后脸立马变得通红。


    “我、只是——觉得朋友应该是这样——”


    舒星未拉开了车门。


    他回过头,看向车内仍然语无伦次的人:“谢谢。”


    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复,舒星未已经走向了小区,逐渐远离了那道视线。


    他果然当不了主角。


    因为换做是他的话,不会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


    小区很安静。


    或许是因为已经深夜的缘故,没有任何声音。


    舒星未走过保安亭的时候,那个身着制服的人依旧站在相同的位置,和几个小时前他刚回来的时候没有变化,就像是根本没有动弹过一样。


    他只看了一眼,然后就收回了目光。


    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小区的建筑楼下。走上台阶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在楼梯口的位置停留着,几乎和冰冷的墙壁融为一体。


    恐惧。非人类的感觉。


    但更多的,涌上心头的只是愤怒。


    他的动作一顿。


    但紧接着,他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往上走。


    “你……回来了。”


    在他擦身而过的时候,那道声音突然响起。


    舒星未没停。


    “我……在你走了之后,自己吹干了头发。还有,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植物呢?我把它带走了。明天不是可以一起上学了吗?我不会再只是待在家里了……”


    舒星未的脚步还是没停。


    只要再走一个阶梯,就到了拐角处,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了。


    “星未……对不起。”


    尽管不知道原因,但对方还是说出了道歉的话语。


    舒星未站在原地。


    他的手紧紧地攥起,然后又松开,脚步重新动了起来。


    几秒后,黑暗的楼道里响起了声音。


    “为什么说对不起?”


    舒星未冷硬地问。


    这道声音是在宴旧的头顶响起的,后者立刻抬起头,对上了舒星未低头看他的双眼。


    “……对不起,我一直要你照顾,一直肆无忌惮地依赖你,不知道考虑你的感受,一定是有些厌倦了吧?嗯……我想过了。这几天,你都和那个叫做穆致和的家伙在一起,他一直在照顾你,而且也有好好上学,不会像我一样……你一定是不喜欢我现在这样。”


    “不是因为这个。”


    “……”


    对方的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楼道的窗户透出了冷冷的光。


    原本被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淹没的雨声也浮现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没对我说的吗?”舒星未道。


    宴旧没有动弹。


    舒星未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蓦地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传来,他被人从身后压住了。这样的姿势完全将他抱入了怀里,身后的重量压在他的身躯上,后颈传来冰凉的纤薄触感。


    那不似人类的体温让人打了个寒颤。


    “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不起,不要讨厌我。”


    “……”


    面对他的沉默,宴旧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只能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脖颈上。


    “你说什么我都会做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我会改的。我已经在改了。我知道你在想大学该怎么办,但是我也会和你考到一样的大学,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因为我,没有你就什么都办不到……”


    “不要说了!”


    突然之间,舒星未猛地转过身,一把推开了身后的人。


    这一刻,愤怒压过了恐惧。


    一直以来舒星未给人的印象都是淡淡的。


    即使遇到超出常识的事,也只是微微睁大眼睛,把所有想法都埋在心底。


    但现在——


    宴旧呆呆地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情绪如此外露。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没有我反而可以吧。我在送给你那个游戏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觉得我很好笑吗?我一直在照顾你、担心你会被其他人伤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觉得我是个蠢货,对我撒娇的时候也只是在看我的笑话吗?”


    舒星未一直在强忍着怒火。


    即使穆致和和他说了很多信息,他也只是草草记下,无法将死亡、污染蔓延放在心上。


    他的脑海里想起了妈妈。


    因为被抛弃,而总是将愤怒发泄出来的妈妈。


    歇斯底里的样子,从住院部的窗户看到的另外一栋楼,亮起的灯。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绝对不要这样。他以为宴旧至少是他的金鱼,在他触手可及的鱼缸里呼吸。但现在看来,实在是——太好笑了一点。


    那个男人说的没错。


    他和他妈妈一样。


    既然穆致和能够记得前几次重来,而每一次都被宴旧杀死,那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一件事——宴旧也记得这些。但是这五次,他没有一次告诉过他这个世界有怪物。


    也就是说,因为他的背叛,自己死了五次。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这样做。在他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后,他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宴旧。


    一股痒痒的笑意,突然从喉腔爬了上来。


    “你,说过你喜欢我吧?”舒星未说道,“那还真是……恶心。”


    这种恶心,像是喉咙里有肿块的感觉。


    说完,他脸上愤怒的表情消失了,变为了完全的冷漠和无视。


    膨胀的失望让人想吐。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就离我远一点。”


    他转过身,往楼梯上走,没有再看留在原地的人一眼。


    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显得很响。


    就在即将消失之际——


    宴旧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你都知道了吗?我……?”他静静地说,“关于我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舒星未的裤腿被什么丝滑、粘腻的东西缠住了。


    明明没有人靠近,但是后背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颤栗的寒意。


    想要前进,却失去了力气。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裤腿不知何时爬上了植物一样的触手。


    纠缠在他的脚踝位置,留下了红色的痕迹,虽然绮丽,却让人看着就觉得恐怖到了极点。


    “其实我今天看到了、你和穆致和去了后山吧。你好像是在那之前突然知道了,我是这种东西,但是却没有告诉他,我很高兴。我一直都看着你们。”


    “……”舒星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说。


    自己应该说的。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只有你。如果没有你,我会死的。这一直都不是玩笑。星未,我其实很害怕。只要越来越喜欢你,就越来越害怕。因为担心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到来,你会觉得我不值得被你照顾。但现在终于到了那一天,害怕也没有用的时候,你已经全都知道了——”


    或许是出于危险的直觉,舒星未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


    不远处的楼道里。


    原本站在原地的宴旧,此时无法用人来形容。


    尽管还是那副面孔,那张脸,但是却能看到从楼道的墙壁上,透射出的被雨水折的波光粼粼的触手,从四面八方强烈地包围过来,窒息感让人觉得诡异可怖到了极点。


    然而,这样恐怖的灭世级怪物。


    它却焦虑地、手足无措地说,“不要讨厌我。怎么才能让你不要讨厌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第29章 “就像现在这样继续可怜我吧……


    “……不是说了已经吹干头发了吗?”


    舒星未看向身前的人。


    对方坐在他的面前, 后颈对着他,从衣领的缝隙里露出了一小块肌肤。


    从这个角度,可以感觉到对方是完全不设防的姿势,就好像和以往一样没有区别。


    但是他不会忽略房间里蔓延的阴影, 以及之前粘腻的触手在脚踝处留下的触感。


    “因为不习惯, 所以做不好。”


    因为舒星未不说话的缘故, 身前的人伸出手, 抓住了他放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压在自己的手底,像是要确认他是否还在原地。


    “不要乱动。”


    舒星未生硬地说道。


    宴旧立刻松开了手。


    舒星未动了起来。他把吹风机插-在了电路板上,然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打开了机器的电源,温暖的热风立刻从手里的吹风机泄出,柔软地抚弄着眼前的人的头发。


    宴旧乖乖地停留在原地, 任由他指尖触碰。


    舒星未心乱如麻。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想干什么。


    这种情况……不应该是立刻逃走吗?那可不是人类啊!


    在机器启动的嗡鸣声中, 舒星未低下头。


    从吹风机投下的阴影, 可以看到那仿佛在海底蠕动的触手,迟迟停留在地板上。


    尽管两人动作如常。


    但这绝对不是日常的生活。


    突然间, 他的身体轻轻打了个寒噤。


    或许是因为他吹干头发的动作太轻柔, 所以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蔓延的惊悚触手也比之前柔和了,像是漂浮的海潮, 细微地抚弄着、触摸着他的脚踝, 表露出主人的心情。


    这一幕实在是太诡异了。


    整个世界就像是窗户上结成的霜雾模糊不清。


    舒星未极力忽视这样的场景。


    大概过去五分钟的样子, 对方的头发被吹干了。


    “你今晚回家吧。”舒星未说。


    他现在没办法仔细思考, 很想砸烂眼前的一切。


    脑子完全混乱一片,被恨意、愤怒以及可怜的交织着,模模糊糊的感觉让人觉得压抑和恶心。他习惯性地想要回到之前冷静的状态, 却想不顾一切地把所有事情都搞砸。


    心脏猛烈地跳动,以至于手都在发抖。


    明明室内很冷,体温却逐渐上涨,浑身热的像是燃起了火。


    看到眼前流露出怪物模样的人,动作既想温柔、却又有一种想要破坏的强烈欲-望。我一直在照顾他。我想抛弃他。我一直很喜欢他。他先抛弃了我。被这样对待究竟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不知道,两人相处的时间太久,发现的太突然。他恨这样的自己。


    你是个优柔寡断的蠢货吗。


    ——眼前的人是污染物,他不能直接拒绝。


    ——真的是因为这样吗?


    舒星未的手指拂过了身前干燥的发丝。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感觉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如果有谁像妈妈那样给他一耳光就好了。


    “可是……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宴旧说道。


    “我不想看。”


    宴旧终于转过身,抓住了他的手。


    那双浅灰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让人想到被遗弃的流浪狗。


    他盯着他,低声道。


    “我会乖乖的,只是看看而已。求求你了,星未。”


    这一次,舒星未没反抗。


    宴旧没有对他的沉默说什么,而是牵着他的手,两人出了门,来到了宴旧的家里。


    一进门,鞋子就踢到了乱放在地面的酒瓶。


    因为这个动作,死寂的房间里传来了“咚”的一声,这些酒瓶撞击在一起,在接连嘈杂的声音中,宴旧“啪嗒”地打开了房间的灯。


    房间骤然亮起。


    虽然灯光昏暗,并不刺眼,但刚刚才从黑暗楼道走来,突然亮起的灯光还是让舒星未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适应这样的环境。


    随后,他看到了依旧亮着的电视屏幕。


    上面的雪花滋滋作响,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背对着他的肥肿身体还是在盯着电视机。


    现在想来。


    这样的场景怎么不能算是异常。


    宴旧松开他的手。


    舒星未的目光跟随宴旧的动作,移动到了沙发边。他看到对方的手碰到了那具身体的肩膀,然后轻轻一推,身体就突然不自然地倒了下来。


    那张脸猝不及防和舒星未对上了。


    一张青紫肿胀的脸,上面布满了类似于植物经络的纹路,就像突出的血管,但却如同活着一般颤抖着,皮肤下浮动着蚂蚁的爬行的凸点。


    只是他的眼珠还在颤动着,说明他现在还活着,眼底浸满了恐惧和痛苦,在拼命向他求助。


    这个人还有自己的意识。


    他被菌类寄生了,然后变成了怪物。


    舒星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砰”地一声靠在了关上的门板上。


    “你还记得那天吗?我的膝盖上全都是玻璃。是因为他那天酒喝的太多了、太多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多,好像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谁呢。妈妈已经提前进了房间,锁上了门,不会给我开门的。然后留下我和他单独在客厅里——”


    宴旧指了一下自己的头,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脸颊。


    “神经都被挑断了,酒瓶被砸碎了,骨头也全都要断掉了。我本来觉得一会儿就过去的,但是想到那天之前,星未一直在偷偷看我。如果我不去上学的话,说不定会来看我吧?我自己倒是觉得无所谓,如果这个家伙那个时候又喝酒了,对星未出手怎么办?那可不行。”


    啊——是那天之前,两人在一个小学。


    虽然宴旧总是面无表情,但那个时候,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他观察的目光吗?


    舒星未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于是,我让他安静了下来。”


    宴旧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继续道,“然后,没有再听到声音的妈妈开门出来,看到了他的样子,尖叫一声,冲过来——”


    “打了我一耳光。”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舒星未呆住了。


    “什么……?”


    谁?那个对家暴唯唯诺诺、什么都不敢说的女人?


    “她说,我竟然对她老公做这种事,真是不能原谅。我——觉得太吵了,脖子都要断掉了。因为星未就住在隔壁吧?如果听到了怎么办。我不想当个你眼中的坏孩子。但是星未很喜欢妈妈吧?我就让她稍微和那个男人不一样,和星未见面好了。不过,那天她竟然想对你出手。”


    所以——


    宴旧的视线落到了紧闭的房门上。


    舒星未忽然想起了,从上次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陈阿姨的踪迹。宴旧说她住院了,但是他根本没有看到任何有关的信息。现在只有那扇关着的门。


    他咬住了后牙槽,咯吱作响。


    种种念头在脑海里同时浮现出来。


    宴旧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么惊悚的事情,做完这一切后就重新走了过来,手又轻轻牵住了舒星未垂落在身边的手,十指扣住了,放在自己的身侧。


    “我想把这些都告诉你。”他说,“我醒来之后,就只伤害了这两个人类,绝对没有动任何人。小区里面的其他东西,也只是听说我在才赶来的污染物,我已经让他们听话了。”


    门卫。


    散步的人。


    那些都是吗。


    虽然是足以毁灭世界的污染物,但是却没有真的主动做过什么。主角……为什么要杀主角?是因为和剧情有关吗?但是这样的他,却——


    舒星未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


    寂静了几秒。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没有别的理由。我只是,想让星未可怜我而已。”


    意想不到的话让舒星未再次呆住。


    他愣了几秒,才喃喃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理由?”


    “因为是可怜我,才会和我在一起吧?那个约定也是,那天晚上,看到我一个人在秋千上,也是因为可怜我吧?星未的性格很好。只要被你可怜,我就感觉很开心。我知道星未知道真相会生气的,因为我——在你眼里不那么可怜了吧?”


    …………什么?


    没有管反应迟钝的舒星未,宴旧抬起了两人的手,轻柔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在他面前屈膝,然后以弱势的姿态抬起眼看他。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一直在按照星未的想法行动啊!从那天……你不喜欢我和其他人说话,就是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自己一个人出门过。”


    不去上学……不再自己出门……


    “我不会再和星未以外的人说话,也再也不去上学了。我的世界一直就只有星未。我一直都是这样做,既然这样,我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


    舒星未心脏加速跳动。


    他用力想要从对方手心里抽出手,但是却失败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是你自己说过,你不想去上学的。”


    “我只是说了星未喜欢听的话而已。”


    轰隆隆——


    耳边骤然响起了雷声。


    舒星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胸口闷的要堵塞起来。他想要后退一步,但是因为已经在门口了,所以也只是后脑勺撞击在了门板上而已,并不能离开这个逼厌的空间。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对方说,“我不会再去上学”的记忆。


    那一天。两人初一的时候。


    舒星未是物理课代表,因为要帮老师批改作业的缘故,所以在放学后多留了一会儿。


    宴旧在教室等他一起回去。


    他拿着书回来的时候,刚好撞见了有人在对宴旧说话。


    隔着因为冬季霜气而模糊的窗户,他看到了另外一人站的很近的距离,却看不清宴旧的表情。


    “你在等谁吗?”


    “嗯。”


    “你们以前是同学吗?”


    宴旧没说话,还是趴在桌子上。


    这副冷漠的反应和他与舒星未相处的时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或许是因为才升上初中的缘故,所以大家都彼此都很好奇。


    成绩即使不听课都很好。


    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张脸变得相当引人瞩目。


    所以就算他这么冷漠,眼前的人也没有失去兴趣,而是一个劲地凑到了他的身边。


    “这周末我们出去玩吧,你要来吗?如果老是和一个人玩,不会觉得无聊吗?而且两个人总是在一起,会很不正常、很奇怪吧,毕竟都已经是初中了……”


    舒星未走进了教室。


    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宴旧就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但舒星未却没有看他,而是直接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在他收拾书包的时候,宴旧就一直站在他的身侧等着,看着他把笔都收进了笔袋里,然后是试卷,全都放进书包里,最后拉上拉链,单肩背在了身上。


    他没开口说话,宴旧就已经跟了上来。


    两人顺着河道的边缘,往家的方向走。期间一直让沉默充斥在两人前后的距离之间。


    几秒后,舒星未才开口。


    “……听说小区要拆迁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我想,到时候我可能会去另外的地方住。”


    “不会的。”


    “……”


    舒星未突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的动作,跟在他身后的宴旧也止住了步伐。


    “你们刚才聊了什么?好像最近有很多人找你说话。”


    没有关联的一句话突然抛了出来。


    但还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他就立刻说道“没什么,你就当没听见”,然后加快了步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无法明白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说出这样类似于质问的话。


    他只是感觉心里很不舒服、胃部抽搐着。


    就好像看到自己养过的金鱼,从玻璃鱼缸里跳出来的感觉一样。


    ……他讨厌这样。


    心情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明明一开始,是自己叮嘱过宴旧,不要再像小学的时候那样面无表情、也不要总是对其他人的话充耳不闻,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开始问原因。


    直到回家为止,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舒星未觉得很冷。


    冬天总是很干燥、缺少雨水,当晚却罕见地下了一场暴雨。


    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路过了空荡荡的玻璃鱼缸。虽然没有金鱼了,但他却装满了水。或许不正常的人一直都是他……不是别人。


    但他绝对不会像那个男人一样。


    将妈妈困回了家里,成为了家庭主妇。


    第二天早晨。


    舒星未超常做好早饭去找宴旧。


    但是,对方却突然说“我不会再去上学了。”


    本来以为是闹脾气,或者心血来潮,但从那一天开始,宴旧真的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但唯一有一点确定——


    从那以后,他没有一次主动提起过,让宴旧回去上学。


    ……


    手心冰冷的触感唤回了舒星未的注意力。


    眼前的人突然攥紧了手。


    近乎束缚的力度,他从回忆中猛地挣脱,回到了现实。


    宴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说道:“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不好吗?你可以像爸爸、也可以像妈妈,我不在乎你到底和谁像,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其他都无关紧要。”


    “我爱你。我的一切都是你造就的。就像现在这样继续可怜我吧。好不好?”


    第30章 “非常讨厌!恶心!”……


    天色光晕呈现出淡蓝色。


    加上早晨的寒气, 总让人觉得是在梦里。


    舒星未从口袋里拿出了针织的手套,替宴旧戴上,然后是围巾,在对方低头的时候围在了脖子上, 一圈两圈, 环绕着系好, 让寒气远离开来。


    宴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乖乖地任由他摆弄。


    等舒星未松手的时候,他直起腰,然后突然开心地说道。


    “好像回到了小学、初中的时候。”


    那个时候,宴旧总是一脸迟钝,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舒星未的照顾。因为太过缺乏常识,所以让人没办法不管——即使是现在,看到对方鼻尖被冻红的时候, 身体也快过大脑这么做了。


    舒星未松开手, 朝着小区外走去。


    他没有说话, 但宴旧好像也不是很在意,而是跟在他身后。


    爬山虎在墙壁上蒙上了一层寒霜, 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 整个小区显得一片死寂。


    今天只有他们两个人。


    穆致和没有在楼下等他。


    昨天舒星未给他发了消息,说今天不需要过来。


    那是上学的河道。


    如果就这么走下去, 就会来到学校。


    街上人很少, 每个人都被冬日的寒气侵蚀着。


    舒星未能够感觉到身后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直至距离被缩短, 然后垂在身侧的手被牵住了。


    宴旧做这些,好像是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


    舒星未没说话,但也没有让对方松开手, 片刻后,回过手握住了。宴旧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两人很快来到了校门口。


    路过一家店的时候,宴旧定定地看了几眼,眯起了眼睛。


    “我想要那个。”他说。


    舒星未一言不发地松开手,朝着对方所说的店走去。


    买好饮料,递到宴旧手里。


    宴旧旋转着杯身,打量着饮料的包装。


    几秒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杯口抿了一下,很快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这就是你和穆致和去的那家店,买的饮料吗?……味道很奇怪。”


    这家店,舒星未只去过一次。


    也就是穆致和问他“身边有没有觉得奇怪的存在”的那一次。


    而那个时候对方根本不可能在。


    但是,他现在却准确地找到了他和穆致和去过的店……


    有很多事情不能细想。


    一旦仔细思考,头皮发麻,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和你在一个班。”宴旧道。


    舒星未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人。


    两人到了教学楼下。


    顺着楼梯上去,就到了他所在班级的楼层。


    宴旧:“嗯。对了。我要去找老师报道。”


    比起有常识,这句话更像是在复读自己学到的东西,并没有给人一种明白了的意思。很显然,他是想让听到这句话的人觉得自己能做事。


    舒星未自顾自地在自己的课桌前收拾东西。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袋、试卷,还有上午要用的书,没有抬头看眼前的人一眼。


    “我马上就回来。”宴旧道。


    他的身影离开了教室。


    直到完全看不到那道背影,舒星未才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用力地攥紧了笔。


    笔身嘎吱作响。


    几秒后,又松开。


    即将高三的班里,居然有转学生来,这一点很引人瞩目。


    舒星未的同桌位置刚好空了出来。


    宴旧被安排到了那个位置,在下课时候,有人靠近了过来。


    嘈杂的交谈声里,课桌被人围住,舒星未也只是一直做题,没有和身旁的人说任何一句话。


    很快,到了午休的时候。


    舒星未一直不怎么去食堂吃饭。


    他都是在家里做好了饭,然后带过来。


    所以,在其他人稀稀拉拉地离开了教室的时候,他还是坐在原地,直到完全安静下来,才从书包里拿出了准备好的午饭。


    宴旧没有走。


    教室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在舒星未移开饭盒的时候,感受到腿上传来突如其来的重量。


    他停止了动作,几秒后看向了对方。


    宴旧在刚才躺了下来,头枕在他的大腿上。


    “喂我。”


    舒星未低头打开了饭盒。


    因为是冷食,所以不需要加热,筷子挑着吃也不会麻烦。


    他挑出了一点,喂给了宴旧。


    然后他也吃了一点。


    两个人就这样一人一口,慢慢地将饭盒里的午饭吃完了。


    午休预备铃响了不知道多久,整栋教学楼现在静悄悄的。在大部分人都选择住校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休息,即使窗外逐渐变得明亮起来,也没有人会过来。


    风微微吹拂,灌入没有关上关紧的缝隙里,窗帘在空中鼓起帆的形状。


    树叶沙沙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美好、宁静的气氛。


    舒星未将空了的饭盒收起,拉链在教室里轻轻发出“刺啦”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低下头,看着躺在自己膝盖上闭眼休息的宴旧。


    那张脸无论看多少次,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


    尤其是在光线充足的时候,更能够感觉到这种五官的冲击。


    这是一张会让人心软的脸。


    “星未。”宴旧软软道,“想要你再摸摸我……”


    舒星未抬起手,抚摸了对方的头发。


    手指从额发略过,然后滑到了脸颊,把垂落下来的发丝轻轻别在了耳后。


    “……”


    目前为止,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就像是宴旧说的那样,好像回到了小学、初中的时候。


    他对宴旧的所有要求都百依百顺,像是对待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宝物一样,宠爱着、纵容着他的所有要求,自己也很喜欢这种照顾人、被需要的感觉。


    因为,眼前的人没有自己就不行。


    就像是放在鱼缸里的金鱼,没有人喂食、没有人换水,就会死掉。


    然而——


    他抚摸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察觉到异常,宴旧睁开眼,浅灰色的眼眸看向了他。


    舒星未眼神里带着审视。


    原来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始终是这样冷冷的目光盯着他。


    “好恶心。”他喃喃道,“果然还是没办法接受。”


    自己在对方眼里到底算什么?


    “……恶、心?”


    下一秒,舒星未突然推开了宴旧的身体。


    课桌在接触之间发出了碰撞的声音,不过呼吸间,两人亲密的距离就被打破了。


    “说什么没有我就不行,你根本就不需要我吧。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游戏,是想借着我的身份来掩盖异常,还是单纯觉得我会陪你一直下去。”


    舒星未厌烦道,“但现在开始,我不想玩了。”


    宴旧呆了几秒,立刻想要上前拉住他的手。


    “离我远点。”


    他的话音落下。


    宴旧立刻站在原地,不动了。


    就像一只被驯服、被抛弃的流浪狗,他露出了足以让人心脏抽搐一下的可怜表情,说道:“星未,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厌倦了再照顾我吗?我让你觉得腻了吗?”


    “对,腻了。”


    舒星未没有再继续说话。


    渐渐地,宴旧脸上的表情变了。


    那张让人生不起任何拒绝欲-望的脸,随着时间推移,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宴旧变得面无表情。


    他盯着舒星未,说道,“不要这么说哦。”


    “我说,我已经腻了。没兴趣再继续玩这个游戏了。”


    “……”


    宴旧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漂亮的脸就像是毫无感情的人偶一样。让人觉得很恐怖。


    “你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舒星未嘲讽地说道,“装了这么久,不累吗?你一点也不可怜。我想起来了,你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性格。”


    他想起来了——


    在那天雨夜初遇之前,自己其实一点也没有注意过对方。


    他曾经说过,宴旧是一个很吵闹的人。


    对方总是自夸炫耀、说自己家境有多好。


    因为和舒星未住在一个小区,所以被撞破后就抓住他纠缠个不停。


    不但如此,还到处宣扬舒星未的妈妈是没人要的疯女人,让所有人都不要和他玩。


    因为去过一次有着恐怖传闻的后山,就觉得自己是最厉害的人,在所有同学面前趾高气扬。他不止一次在背后说过,舒星未迟早会死掉,被“怪物吃掉”。


    他一次也没有理过对方。


    但这样只是让对方变得更过分了。


    或许是他反复提到了“后山”的字眼,所以那个时候舒星未才会联想到水库,才会去那里。


    也正因如此,那天暴雨纠缠的深夜。


    在看到静静地、不似往常那样坐在秋千上的人的时候,他才会分出了注意力看了过去。


    那个时候的宴旧,现在的宴旧,曾经的宴旧……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舒星未早该想起来的。


    在几天前眼睛出问题的梦里,他的潜意识就提醒过他,宴旧【以前不是这样】。


    或许这就是眼睛独属于宴旧的检测。


    “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定觉得我很好笑吧。”舒星未厌恶道,“所以重来了五次,也一次也没有告诉过我真相……你真恶心。你根本就不是我在乎的那个人。”


    现在想来,宴旧曾经的脸也变得模糊了。


    即使对方变异成怪物也无所谓,他的所有理智都在爆发的边缘。


    死掉就死掉吧。


    舒星未曾经是那种为了活下去,就可以忍住情绪的性格,他也一直这样贯彻着这样的做法,直到现在,他的所有自控力都消失了。


    教室陷入了死寂。


    “我不知道五次是什么,但是……”


    终于,宴旧开口了。


    他眼睛亮晶晶地、轻轻地说道,“听见你说‘喜欢的类型’、‘在乎的人’,我真的很高兴。所以昨天晚上的表白,你是准备接受的意思吗?”


    ——宴旧疯了吗?


    他竟然露出了甜蜜的表情。


    居然这个时候提起了那个时候的表白……


    自己明明说的是讨厌!非常恶心!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巨大的反常让舒星未呆在了原地,大脑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不是抽屉里突然传来了轻微的震动感,他一定会陷入这样疯狂的情绪里。


    是他在课间的时候,放在那里的手机。


    明明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看,他还是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了亮起的屏幕。


    宴旧和他一样将目光落了过去。


    是穆致和的短信。


    【昨晚看到的那具尸体,基因匹配出来了。】


    【名字是宴旧。】


    【这个孩子,你认识吗?】


    第31章 “……嗯。”


    【你认识吗, 这个孩子?】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舒星未抬起头,看向了身前站在原地的宴旧。


    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没有移开。


    尽管是光线已经充足的午间,幽蓝色的光还是投注到了对方的脸上, 让眼前的人的面目变得识别不清, 那种梦游一般的、悚然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舒星未无法判断这种模糊的感觉。


    如果那具尸体是宴旧的, 那么现在在他面前的人, 到底是谁……?


    “你们还是去过后山了,是吗?”


    舒星未看着眼前的人抬起头。


    “虽然不知道星未在说什么。如果是没有告诉你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之前担心你喜欢的是那个人,所以才会一直觉得不能告诉你,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你在乎的是从雨夜那天结束后的我、对吗?不是那个同班同学?”


    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明明还是那张脸,却让人觉得非常陌生。


    但是现在想起来……记忆里, 宴旧真的是这张脸吗?


    无论怎么看, 这张脸从任何角度都好看到了极点, 无一不符合舒星未的喜欢,甚至契合到了诡异的地步, 就像是量身打造。而拼命想要回忆起来年幼的面容, 却在脑海里模糊了起来。


    意识到这件事后,宛如一盆冷水浇下。


    所有情绪都变成了爬上脊椎的一股冷意。


    他和他在雨夜见面之前的记忆, 已经完全被眼前十年时间相处的人占据了。


    原本是中午, 但是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暖意。


    窗户被风吹动嘎吱作响。


    “你……不是宴旧吗?”


    半晌后, 舒星未只听到了自己口中说出了这样的话。


    “为什么会这么问。”眼前的存在说道, “从你叫我这个名字开始,我就是宴旧了。我一直都是宴旧,从十年前那个时候, 你看我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愿意做宴旧了。”


    越过课桌,他朝舒星未走了一步。


    手被牵了起来。


    舒星未好像失去了反抗的想法,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摩挲着自己的指节。


    一种令人战栗而浑浊的感情,从胸口涌现了出来。


    “星未,我喜欢你。我可以做任何事。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你了。在有意识的时候,我听到的就是你的名字。只要一想到你,一切就下沉变成无关紧要的残次品。”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对视。


    怪物。


    怪物。


    眼前的存在是怪物。


    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冒出这样的信息,警告着他身体传来的这份可怖是真实的。


    与此同时,舒星未的耳边却又响起了对方正在说话的声音。


    “我想,这就是喜欢。”宴旧道。


    ……


    与其说“我想”,不如说这只能是喜欢、也只可能是喜欢。


    只要有一点时间,脑子里就只能想星未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在视线范围内闪闪发光。如果这不是喜欢,就是一种从出生开始就患上的病,只要呼吸、只要看着他,鼻子、耳朵和心脏,就统统存在着,就还活着,就会觉得这幅构造出来的人类的身躯也可以忍受了。


    “你……到底是谁?”


    在他眼前的人又怔怔地说了一遍。


    喜欢啊。果然很喜欢对方。


    很喜欢,看到垂落在对方脸颊两侧的发丝,都觉得喜欢到了极点。


    仿佛绽放的花束,不断的感情涌现了出来。


    身体似乎都只会说“爱”这个字眼。所有名为喜欢的感情都给了他。


    宴旧抬起手,将舒星未垂落在脸颊的发丝别在了耳后,露出了那干净漂亮的脸庞。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口中说出了,或许可以称之为恐怖的话。


    “‘后山的怪物会吃掉你’。”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闪过了想起什么的颤抖神色。


    “怪物——就在这里。”


    ……


    从祂诞生意识开始,耳边就回响着舒星未这个名字。


    “他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明明和我差不多,还装作是家庭幸福的样子,真不知道做出那副样子给谁看。”


    “去死。去死。”


    “真是太恶心了。我明明应该比他受欢迎的多——”


    身着校服的小孩,在茂密的草丛里踏步,走来走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了。


    他的嘴里不断地冒出了羞辱性的词语。


    那是带着嫉妒、恨意的扭曲感情,全都倾注到了“舒星未”这三个字里面。


    不断如此,他还时不时踩踏着地上的死鸟。


    尸体被鞋底碾压,眼珠爆出血浆,瞬间飞溅到了长及腰部的荒草上。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他喃喃自语,发泄般地撕扯着手边的野草。


    “这里要是真有怪物就好了。我希望它能砍掉他的四肢,把他的肚子挖开,肠子和心脏全都扯出来,然后一口口吃掉他。”


    “嘶——”


    他的手突然切割到了草的边缘,发出了吃痛的声音。


    血珠滚落到了地面。


    他似乎觉得这样很可耻,想要继续咒骂的时候,声音却戛然而止。


    祂已经想不起来,那个时候自己是以什么样子出现了。


    大概只是单纯的降临时间到了。


    但对方却在那一刻惨叫了一声。


    大概是精神太脆弱了,只是目睹祂的一瞬间,就陷入了混乱之中。


    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人类连连后退,然后踩到了湿滑的泥地,身体猛地往后坠去,落到了水库的深坑里,发出了痛苦疯狂的癫狂呻-吟。


    祂走近了一些。


    对方已经摔的不成人形了。


    尽管意识错乱,他也满脑子都是扭曲的恨意。


    因为无法阻止自己大脑的崩溃,所以只能断断续续、重复着之前的话语。


    “都是他的错,如果死的是他就好了——”


    【舒星未。】


    尸体摔倒在浓密的草丛里。


    周围的空气染上了恶臭的味道,风的气息似乎也被浑浊而污染了。那些感觉到祂降临的植物、尸体,甚至是无法看清的真菌,全都发出了颤抖的、爱慕的赞歌。


    祂只是看了一眼那具尸体,那些植物以及腐烂的泥泞就已经殷切地将这具尸体包裹了起来,侵入了大脑神经,将对方生前的记忆全都展露了出来。


    通过这样,祂大概了解了这里的情况。


    但或许是因为厌恶太强烈,比起其他常识类的信息,只有那个名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舒星未。】


    只要想,祂就可以离开后山。


    并不是被囚禁、或者隐藏在那个地方,只是降临的偶然性而已。


    走过空无一人的公园。


    秋千在视线里摇晃,被暴雨吹得摇晃,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


    因为寂静中传来的声音,祂注意到了它。


    在那个人类的记忆里,舒星未似乎很喜欢坐在学校的秋千下面,而他很讨厌这种行为。


    有那么……喜欢吗?


    祂停住脚步,盯着看了几秒。


    然后,祂走近了秋千,模仿着记忆里人类的样子坐在了上面。


    周围一片死寂。


    雨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路灯坏掉了。视线显得很肮脏。


    空气潮湿寒冷。


    莫名的声音对祂兴奋地耳语着、催促着。


    祂没有屈腿摇晃,而是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雨水落在了模仿出来的外套上。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个叫做舒星未的人类会喜欢。


    正在祂想到那张笑脸的时候,不远处却突兀地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对方正在接近这里,手放在口袋里。


    祂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那张脸在视线里清晰起来。


    【舒星未。】


    刚刚才在尸体记忆那里看到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祂盯着看。


    看了好几秒。


    在对方越过秋千,没有注意到祂的存在的时候,祂也一直就这样看着。


    风鼓起了对方的衬衫,因为寒冷而起了细微的鸡皮疙瘩。


    在他的口袋里,被手紧握着的是散发出腐烂气味的冰冷金鱼,却显示出对方身体的温热。


    我想要——


    就在下一刻,眼前的人类突然停住脚步,朝黑暗里的祂投来了视线。


    视线相触的那一刻。


    就像有某种未知的驱动力,祂从秋千上站了起来,跟在了对方身后。


    耳边的窃窃私语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


    在祂靠近他的时候,那些催促的低语声似乎也在污浊的雨声里消失了。


    耳边忽然变得很安静。


    以至于只能听到眼前人类急促的呼吸声。


    就这样跟了一段距离。


    然后,祂看到舒星未转过身,朝祂再次投来了视线。


    那样的视线和记忆里重迭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宴旧?”


    祂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反驳。


    明明就没有模仿那个人类的相貌——


    舒星未似乎说了些什么,但祂却完全没有在听,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漂亮的脸。


    直到——


    祂忽然明白了。


    啊。原来是这样。


    对方甚至根本就没注意过这个死前都在怨恨他的人。


    只是因为衣服和白天一样,所以就觉得是对方。明明是同班同学,即使对方一直很在意、在意到用性命去怨恨的地步,却无动于衷,这种骨子里的冷漠……


    突然,手被擅自抓住了。


    祂回过神来,低下头,只能看到两人不知何时交迭的手。


    舒星未握的很紧、很用力。


    就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一块浮板,即使一起沉没也无所谓。


    “我送你回去吧。”他道。


    “……”


    “因为你现在一个人不可以吧?”


    “……”


    “对吧?”


    希冀的目光盯着祂。


    “你没有我就不可以吧?那就由我来照顾你吧。后山据说有怪物……会死的。你的家就在我的对面,我可以送你回去。然后,从明天开始就一起上学吧。”


    他的另一只手依旧放在口袋里。


    祂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的、腐烂的金鱼的味道。


    那双鼓起的泛白眼睛,和怨恨而死在水库荒草里的人类尸体如出一辙。只是一个在舒星未的外套深处,一个在从未注意过的记忆的边缘。


    它们都在死死看着祂。


    但祂,只注意到了眼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几秒后。


    “……嗯。”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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