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日起,楚楚就是大姑娘了。
王楚嫣坐在菱花铜镜前,想起及笄之年时阿娘说的话,"楚楚",是她阿娘喜唤的小名。
"五年前的炊熟之日,我行了笄礼,香儿还有两年,也快了。"
王楚嫣看着镜影,合香正在为她画三白妆,粉饼轻轻敷过额头,鼻梁与下颚,粉饼是用上佳梁米掺入珍珠磨粉制成,再来就是用檀粉敷于眉下,慢慢地向眼角与面颊四周晕开。
合香好奇且羞涩地问道:"那会儿,姑娘是何感受?"
王楚嫣阖目回思。
那日微风细雨,四周宾客家眷,她正坐大堂,穿着粉红抹胸,鹅黄上襦,绛红罗裙,阿娘为她挽起同心髻,戴上鎏金花头簪,穿一件大袖绛红褙子,一双红罗鞋。那日,她从丫髻稚女成为了窈窕淑女。
"那会儿我心想着,好神奇,这样子我就真正长大了?当时有点羞涩,有点惊慌,也对未来怀有憧憬。"王楚嫣缓缓说道。
事实上,自她及笄之后,噩耗接二连三:同年母亲病逝,守孝中,王员外本想与刘家定下亲事,让她能在十八岁时出嫁,却被刘家拒婚。
短短五年,彷佛跨越前尘往事,如今王楚嫣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以及不想勉强的,特别是在婚事上,她不愿将就。
合香犹疑应道:"香儿盼着长大,却也害怕长大,对未来有些恐慌。"
王楚嫣含着苦涩,佯装轻松地微微一笑:"香儿别怕,都是这么过来的,彷佛需要跨越一道道的关口。"她顿了顿,稍转话题,自嘲道,"曾经,我儿时特别小心眼,被孙姑娘抢去一颗糖也会哭,彷佛天要塌下来了似的。"
"啊,这个香儿想象不出,姑娘现在颇大气!"
"经历多了,若事事较真,自己也累,不过有些事儿我依然很在意。"
合香懂她的心,试问道:"姑娘,张公子昨日辞行,王公子还会来么?再不久就要殿试了,主君好像很着急。"合香取了一片呵胶,置于唇边呵嘘,鱼鳔制成的胶很快融化,随后她挑了颗大而圆润的珍珠,粘上鱼胶,贴于王楚嫣的额间,再为她缀上一副珍珠耳环。
王楚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如脂玉,清雅秀丽。
"随缘罢。"她淡然道,水光漾动的双目透出几许无奈。
自从那次街头事端之后,她没再见过王公子。
"姑娘亲手做了不少寒食小吃,香儿拿两三盒枣锢和馓子,能给花玖哥哥送去么?"合香今日也抹了些胭粉,丫髻簪桃花,粉嫩的脸蛋略有羞色。
王楚嫣注意到了,含笑点头:"去罢,阿玖喜欢的香丸与花果茶,也再给他带些去。"
"好嘞!"合香替姑娘梳妆后,笑盈盈地跑出门。
王楚嫣看着她欢奔乱跳的背影,想起曾经的自己,亦是这般快乐无邪……
明日寒食。
寻常以冬至后一百零五日为寒食,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许多少女的及笄就是挑这日举办。
每逢寒食,需断火三日,家家户户禁烟火、吃冷食,用面团造枣锢飞燕,再以柳条串之,插于门楣,叫作"子推燕",邻里之会彼此赠送,王楚嫣吩咐厨娘也给所有住客准备了这类节庆小吃。
寒食过后即清明,此间总假七日,与冬至、元日同为民间三大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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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今上派出诸军禁卫,去到京城四处作乐游行,军容雄壮,人马精锐,为了让百姓得以瞻仰。清明期间,都城人皆会出城上坟,街头许多纸马铺子,用纸衮叠成楼阁形状,售卖各类纸扎、冥币、还有"黄胖"泥人等祭品。
这日风和日丽,扫墓之后,王员外抹干涕泪纵横的脸,在妻子王素茵的坟前"散福",撤下贡品,与同在城外祭祖的几位老友相约一处,推杯换盏,念叨往昔。
周边,男娃们正在玩"击丸",在草地上挖几个球窝,用木棒击打鸡蛋大的小球,让它们滚进洞里。女娃们则彼此分享袖珍的小秋千、小山亭等时令玩具。
如众多姑娘那样,王楚嫣与合香也坐在草坪上,用葱绿的柳枝编织桂冠。
合香时不时地关注不远处的王员外,面含忧色道:"主君今日看着比往年更伤心,他不会有事罢?"
王楚嫣知道原因,近来父亲每日寻她谈心,翻来覆去地说婚嫁,甚至哭诉今年清明还是没法子烧香给她阿娘交代喜事儿。
王楚嫣暗自沉叹,道出心底话:"这些年来,最不容易的人是我爹,我弟早夭,他只我这独女,后来我娘走了,我爹伤心至极,滴水不进,但为操劳邸店,也为了我,不得不强行振作。世俗对女子有着诸多规矩,可身为男子也很不容易。"
她知道父亲的好,所以对他很敬重,极少顶撞,除了婚事自有主见。
"原来主君这般深情!"合香第一次听闻,相当诧异。
平常外人见到王员外,从表面看,大致就认定他是位爱财吝啬,斤斤计较,生性薄凉之人。合香也挺惧怕他。
王楚嫣眼眶又湿红起来,颌首道:"我爹确实是个深情人,当然也因为我娘好。"
她的阿娘王素茵原本是落榜举子家的女儿,知书达礼,嫁来之后,为了帮爹爹持家理店,一双秀手长满了茧,三十多岁华发早生……
王楚嫣摸了摸自己的手,虽然看着白皙,然而指腹粗糙,也有好些茧。
怀着对阿娘的敬念,她鼓起劲儿:"如今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很幸运,要开心才是。"她将手中编织好的桂冠给合香戴上。
抬眸时,发现有位绿衫公子正朝她们走来。
刘彦?
她心里一惊,迅速低头。
"香儿,我们先回去!"
王楚嫣拉着合香,逃也似的向父亲他们辞行后,独自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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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桃红柳绿,往来的车轿也都缀着杨柳杂花,用以祈福辟邪。姑娘们还将柳枝斜插于鬓角,或编成桂冠戴在头上。
王楚嫣顶着桂冠,观赏车外风光。
马车沿着汴河而行,汴河流经他们所在的东水门城楼,从东至西横穿京城。
彼时东郊,水上舟船云集,两岸店铺林立,车马熙攘,码头上劳工们正在装卸货物,大批粮食和布帛等都是从江南运到汴京,然而因为"花石纲",许多本该运粮的船都被用来运石头了。
难怪京城米价高涨。
厨娘们诉苦的物价一事,幸好不久前解决了,是王楚嫣劝服父亲提高庖厨费用,随后在客人租金那儿稍加一点点,但用赠送早茶的方式平衡下,如此,双方不亏。
马车上了虹桥之后,行速异常缓慢。
这座叠梁木拱的大桥还算宽敞,但两旁皆被商贩占据,每逢假期最是拥挤,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侍从们为主人开道时的敲锣打鼓声,噪音震耳欲聋。
少顷,马车停住了。
"王娘子,前面有驾串车倒了,将路给堵了!"崔车夫没好气地道。
"那就等等罢。"
王楚嫣揉着太阳穴,下车透气,看见桥中央那驾翻倒的驴车,还有滚了一地的货物。拽车的廋驴受到惊吓,撒蹄狂嗷,劲儿忒大,三个大汉死拉硬拽地才将它给摁住了。
好不容易事故解决,道路就快疏通时——
又要撞船了!
喜欢看热闹的百姓们呼啦簇拥而上。
王楚嫣刚好站在桥栏边,也随着望去。
桥下,一条入城的客船正在靠近虹桥,而另一边,有条出城的船即将经过桥洞,眼看就要撞到一起了!船上的人万分紧急地放倒桅杆,用力撑篙,还在舱顶拿竿干抵住桥洞,岸上也有人扔去绳索套住船只,以便使其缓速。
众人合力奋战,千钧一发之际,两条船终于堪堪擦过!
也正是那刻,王楚嫣瞥见——
身旁有位男子似乎看得太入神,跨上桥栏,一只脚悬于空中。
这个呆子!
王楚嫣心惊肉跳,预感到什么,朝那人伸出手。
"爬桥的公子,当心啊!"
但来不及了。
"哎啊啊啊——"
那位公子被熙攘的人群碰撞到,整个人就扑了出去!
幸好他反应还算敏捷,一手攀住桥栏,身子悬在半空不停地摇晃着。
"救命!!!他要掉下去了!"王楚嫣慌忙探身握紧他的手腕。
崔车夫与旁边几位大汉一把抓住这人的胳臂,像提小鸡似的将他从桥头拎了下来。
"找死呢?!"
"掉下去不会淹死你,但撞在大船上能摔死你!"
这位青年布衣打扮,衣服皱巴巴的,胡渣邋遢,双目却极为炯炯有神。他一边道谢,一边去捡自己搁在地上的布袋,双腿略微发软,他干脆搂住袋子,扑通坐下。
"众位可知,刚才为何差点撞船?"他像似窥见真相般的高兴,说道,"汴河自西往东流,船只驶入京城,是逆流而行,然而今日风大,你们看——"
他呵呵笑着,指向虹桥两端的长柱,上面有木杆立鸟,即测风仪。
"你们仔细看,今日,风鸟朝向西面,说明风往西吹,所以入城的那艘船驶得比往常快,舵手没有缓速,这就是为何险些撞船!"他自顾自地说道,拍了拍腿,"适才那一幕真是太精彩了!我得赶快画下来!"
旁人纷纷摇头。
"这人傻了吧?"
"差些没命,还画什么画,真有病!"
"傻子,撞船是因为舵手偷懒喝酒,我认得那船家,他还老眼昏花呢!"
"哦?待我再瞧瞧!"这位怪公子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晃悠几步。
王楚嫣扶了他一把。
怪公子忙不迭地将袋子往她怀里塞去,"请帮我看管下。"旋即他心急火燎地又爬上桥栏,探头眺望,可惜客船远去,他没法子询问。
路人摇头,对这位又疯又傻好像还挺穷的人嗤之以鼻。
终于,怪公子慢腾腾地从楯栏爬下来,自得其乐地抚掌念叨。
"那幕真精彩,我得赶紧画下来。"他边说边敲打自己的脑袋,似乎要把方才看见的场景统统塞进去。
好有趣的人,观察细致入微。
王楚嫣捂唇暗笑,将袋子还给他。
怪公子定睛看她,这才想起忘了感谢,连忙躬身作揖:"多谢小娘子相助!"
王楚嫣欠身:"适才听闻公子说画画,您是画师?"
那人略尴尬地捂了捂咕噜响的肚子,随之抬眸微笑:"画师还称不上,在下张择端,来自琅琊东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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