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烨是真会武功的。
无论是爬昭晨宫的后墙,还是擎栾族觐见晚宴上敲的那一场鼓,都能或多或少看出些他习过武的端倪。但沈琴央也只当是些三脚猫功夫,顶多防防身。毕竟舒王自幼体弱,以这副病秧子身体,能练就什么真功夫。
而反观那蛮族人,出手狠辣诡谲,又快又猛。他体格精壮,弯刀每一次劈下都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贺成烨竟以那一把短刀,挡了蛮族男子几次三番的攻击。
这绝不是单纯会点防身术那么简单。
仅凭一把短刀,防守已是不易,贺成烨竟还能反击一二。他身子比蛮族人轻盈,身法速度更快,那把短刀犹如疾风中的片叶,须臾之间蛮族人身上露出的部位就多了几道血痕。
但蛮族人似乎天生神力,中原人的体魄与之相比实在差距悬殊,几个回合下来贺成烨便有些吃力了。
若是单论武功,其实蛮族人并不如他,但贺成烨这副身子的确不是习武的材料,就像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被困在了一副残败虚弱的身子里。
而蛮族人见了血更加狂热,就像是为了杀戮而生的恶鬼,愈战愈勇。
其实他轻功不错,贺成烨看了看眼前蛮族人肉盾似的笨拙身躯,料定他追不上自己。之所以还在这里同这个大家伙缠斗,是为了给沈琴央多留些跑出去的时间,从这条路往揽菊堂跑,不出一会应该就能见到人。
只要有宫人认出她皇后的身份,沈琴央今夜大概就能安全了。
贺成烨心里其实有些后悔今夜赴约来下皇帝这一盘棋,他现在已经濒临力竭,用轻功也走不了了。
但又不禁想到沈琴央与自己缩在墙缝里,小口小口喘气的样子。
她不是万人敬仰,运筹帷幄的皇后吗?怎么也会被逼到这种地步?
贺成烨最后看了眼沈琴央跑走的方向,却隐约看到一个穿着丁香色衣裙的身影,那正是沈琴央身上的颜色。
贺成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喊完让她跑以后,明明看着那个身影兔子似的消失在了这条路上,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手上那把短刀瞬间狠厉了起来,蛮族人一时间无暇分神注意身后小路上折返回来的沈琴央。
但贺成烨发现了,在打斗中与沈琴央远远地对上了一个眼神,她手里多了条木棍,不知跑去哪里寻来的。其实相隔的距离根本看不清什么,但贺成烨觉得她必然懂自己的意思。
他一直同蛮族人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现在却几乎自杀式地扑上去同他近身肉搏,蛮族人也没想到贺成烨突然改变路数。
蛮族人骨子里野蛮的血液更加沸腾,将弯刀一丢,与贺成烨扭打起来,几乎立即就占了上风。
沈琴央见他完全压制住了贺成烨,却已经失了武器,双手看似掐在贺成烨脖子上,实际上也被反制住。于是果断上前,先踢飞了一旁地上的弯刀,还没等蛮族人反应过来便一棍子打在了他粗壮的后颈处。
蛮族人果然体质特异,后颈这般脆弱的部位,若是换了寻常人挨上一击早就该应声倒地,他竟然只晕了半响,甩了甩头,下意识去摸身旁的弯刀。
可惜他的刀已经被踢到了草丛里,贺成烨就趁着这个空隙翻身而起,从沈琴央手里接过木棍,又当头给了他一棍。
蛮族人虎躯一震,这才撑不住轰然倒下。
贺成烨扔掉那根满是倒刺的木棍,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笑得出来,“你这是从哪找来的棍子?”
沈琴央看他笑得牵强,自己却也没好到哪去,喘着粗气道:“扫把上卸的。”
贺成烨实在想笑,但也实在累得没力气了。
其实看她没有任何犹豫跑走的时候,贺成烨是有点失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么,明明自己留下来就是为了拖住蛮族人为她多争取些时间跑,但沈琴央当真没浪费时间果断跑了,又希望她能为自己停留一会,哪怕犹豫一瞬。
现在再回想,原来她那时便立即决定要回来救他了吗?
“手拿过来。”贺成烨嘴上这么说,手却已经非常不客气地抓了,掰开她的手掌,果然扎了些木刺,血淋淋的,在白皙的掌心里十分触目惊心。
也不知道她卸那扫把时有多着急,才给自己弄成这样。
不等他们松口气,远处就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似乎是皇帝的人在倚竹园搜查。看来蛮族人离开太久没有消息,皇帝急了。
火光一点点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倚竹园,离两人现在的位置越来越近,秩序井然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铁甲摩擦的声音,贺成衍竟然调用了禁军。
沈琴央没管自己一手和着血的木刺,直接反握住贺成烨的手,“跑!”
无人注意,原本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蛮族人慢慢活动了下手指,一点点找回了意识,他朝着那两道身影啐了一口,举起右臂对准了他们。
贺成烨在这时预感般的回头,看见他袖中寒光闪烁,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住了沈琴央。
禁军于其后找到了此处,只见那蛮族人瘫坐在地上,阴恻恻地朝着密林的方向盯着,笑道:
“去追吧,他走不远了,我的暗器上抹了毒。”
沈琴央的确没走远,她架着贺成烨,自己也累急了,根本走不了几步路。于是又绕回了他们方才的藏身之处,沈琴央将贺成烨缓缓放在了墙边倚着,用那把短刀划开了他的衣袖。
伤在手臂处,不出意外血肉模糊一片,尽管当时即刻将袖箭拔了,毒还是沁入进去,流出浓稠的乌血。
“猜的不错,果真有毒。”贺成烨惨白着一张脸笑道。
沈琴央没说话,满脑子都是方才他在那一瞬间抱住自己,耳畔的一声闷哼,和鼻息间浓重的血腥味。
如果第一次他主动留下拖住蛮族人让自己跑,可以说是情急之下的选择,那这一次算什么?人在危急关头的下意识是不会骗人的,贺成烨是真的在拿命护着她。
沈琴央没有觉得感动,因为她坚信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
“你几次三番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她冷冷开口道。
贺成烨却没有丝毫意外她会这么问,给出的答案也像是早就编排好的:
“能做皇后娘娘的救命恩人,其中的好处难道还用我详说吗?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能遇上的。”
沈琴央冷哼一声,解开贺成烨的外袍,扯了一条他自己的里衣给伤口包了。
贺成烨哑然失笑,“这种时候不应该用自己衣服撕吗?”
沈琴央道:“我衣服太贵。”
同她一来二去地斗嘴,紧张的氛围和身上的疼痛竟缓解了不少,贺成烨闭了闭眼,嘴角无奈地勾着,“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欺负我了。”
沈琴央懒得看他故作凄惨的样子,还有力气说笑,可见一时半会也死不透,便扔下他去四处看了看。
这个位置十分隐蔽,禁军一时半会应该摸不过来,蛮族人估计也没想到他们会回到此处。但眼下情况还是很棘手,倚竹园两头分别是揽菊堂和皇帝寝宫,现在都被禁军堵了,想走正路离开已经不可能。
她沿着这段围墙摸着黑走,听见不远处墙根下的草垛子里有异动,突然想到,园子里应该都有狗洞,这阵骚动正好提醒了沈琴央。她连忙过去查看,也许正好是只狗在此处徘徊。
然后双手一拨开草丛,就对上了擎栾族小王子,崇多那张略显稚气的脸。
“娘娘,你果然在这里!”
他声音里尽是兴奋之色,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的姿势有些不雅观——同狗一般跪着正往洞里钻,现在只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崇多尴尬一咳,又爬了两下才利落地从狗洞里跳出来,在沈琴央面前站定,沾了一身的枯草叶子,脸上却笑得灿烂。
“连翘姑娘找到我,说你往岔路上跑了,我算着那条路走到头差不多就在这,果然没错。”
沈琴央没想到崇多见了自己最先说的是这番话,也不问为何,人就直接来了。但眼下来不及多说什么,事实证明自己的预判没错,让连翘先跑出去找崇多是对的。
“我们先从这出去吧,我那里很安全。”崇多看着她小心翼翼道。
沈琴央点点头,“只是,还有一个人,劳烦王子一并救下吧。”
崇多顺着目光看向墙边磕磕绊绊走来的人,眉头一皱道:
“舒王?”
今夜崇多虽留宿在松香山行宫,但住处的人都是擎栾族族人,皇帝是不敢派人来擎栾族王子这边找麻烦的,这也是沈琴央令连翘去找崇多的原因之一。
他们三人从后门回了崇多的卧房,擎栾族有自己的医师,传进屋内为贺成烨拔了毒,折腾到后半夜,擎栾族的将士将崇多这里围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消息走漏出去。
沈琴央始终在床边守着,看着贺成烨没了性命之忧安睡过去,才活动了一下僵掉的身子。
崇多也始终立在一旁,不敢说些什么。
连翘来找他说皇后遇险的时候,崇多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头昏脑胀;一边担忧极了她遇到危险,一边又意外她在危难关头竟然会想到找自己。
但她算的没错,自己的确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于是原因都没问一句便直接去了,没想到她身边还有那个舒王。
如此深更半夜,皇帝大张旗鼓抓人,皇后却和王爷狼狈逃窜,换一百个人都是同样的想法,即便崇多再不愿相信。
他暗暗咬牙,看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白脸,她原来喜欢这样绣花枕头似的病秧子吗?即便是个王爷又怎样,还不是要委屈她深更半夜如此狼狈,来求助于其他男人!
崇多胸腔中的妒火简直无处发泄,转眼又看见沈琴央的袖口还洇着血,他立马慌了神,蹲下来轻轻托起她的胳膊。
她掌心的木刺因为没有处理,现在已经血肉模糊了。
崇多强压着怒火,打算再将医师喊进来,结果被沈琴央制止了,“都是小伤,无碍,别再惊动王子的人了。”
看着她悄无声息抽离的手,还有客客气气与自己划清距离的语气,崇多终于是忍不住,指着床上的人脱口而出怒道:
“若是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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