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神仙,也不是天道。
纵然是神仙,也不可能万事顺心。
倘若一个人事事称心,无忧无虑,那么一定是有人在替他操心。
乘白羽少时很顺遂,那是家族庇护的缘故。
后来,便只有他一人了。
彼时无人议论乘氏这个遗孤的长短么?
怎么那么巧,全族覆灭偏他一人逃过一劫?
也有非议,也有劫杀,贺雪权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终归孑然一身独自面对。
今日有一人,简直好比他肚子里的蛔虫,料到他所思所想,不动声色备好凰羽。
也是这一人,对他说出那句话。
这么多年,失去父母亲族以后,再无人说过的那句话:
白羽,你不是废物。
你一定学得很快。
从丹室缓步而出,乘白羽遥望不远处的两人,默念:
“多谢你。”
“李师焉。”
老神仙偶尔发癫,发好了,又不会少块肉。
乘轻舟拽着霜扶杳继续逛藏书楼,乘白羽走来问李师焉:
“阁主怎么想到备凰羽?”
李师焉:“不是你说的么?披拂阁中人都会观心术。”
“……”
又在胡说。
啊,无限感怀,只维系住一刻钟。
“哦,”
乘白羽些微无言,“那烦请阁主说说看呢,我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不对,”
若有所思,“观心术又不是先知术,凰羽须提早预备吧?”
“是,”
李师焉眼风往春行灯飘,“观心术的确不是先知术,不能与东皇遗魂相提并论。”
“……”
乘白羽捋一捋袖子,青袍一揽,将春行灯收回袖中。
阿羽听不懂呢。
听不懂怎么办,不答。
“不自在了?”
李师焉抬手捋他的袖口,“贺雪权是个不透气的蠢货,打量我与他一般?”
“雀儿。”
“你的本事何至于此。”
“你的灯比你诚实。”
“记住,在我面前永远不必遮掩藏拙,也不必有顾虑。”
“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我不看你这副样子。”
“雀儿也展羽,你要无拘无束一飞冲天。”
……
乘白羽神魂一劈两半,一半再次陷入感激和欣慕,另一半一句话也不想和这个老神仙再说。
都说了不是鸟了!
可他教他一飞冲天。
“你知道么,”
李师焉手指沿着袖口上攀,拂过乘白羽面颊,“你脸红了。”
“!不可能。”
“耳朵尖也红了呢。”李师焉兴味盎然。
在乘白羽发作前,他收回手。
另起一事:
“其实倒要问你,我阁中多珍宝,是我千百年搜集而得,你的凰羽又是何处得来?你又是如何得知凰羽可遮掩妖族血脉?”
乘白羽:“你不是会观心?你看看呢。”
“你啊,动辄耍性子,”
李师焉叹气,“好了好了,我不说会观心术,也不说你是雀儿,好不好?”
这话有点怪,具体哪里怪,乘白羽一时不得要领。
“可以说与我了吧?究竟如何得来?”
乘白羽正色:
“在章留山偶遇一罪人,他有罪,以此赎罪,将秘密与凰羽悉数交付我。”
“语焉不详,”
李师焉点评道,复道,“罢了,我不多问。”
“多谢。”
……
无人处,李师焉自言:
“人果然有贪嗔痴,见他脸上涨红,谁能克制心性一点不招惹?一句不逗弄?”
“逗得厉害,茸羽炸起要啄人,又只一心一意想要哄他。”
“这雀儿。”
……
待乘轻舟择好兵器,乘白羽一窒。
“我想学重剑!”乘轻舟欢天喜地。
“你想学……?那玩意啊……”
乘白羽喃喃,
“为何是重剑?哪怕是轻剑也好啊……”
乘轻舟开始喋喋不休,上古神兵从头说一遍,言语间的喜爱崇慕做不得假。
他如此执意,乘白羽叹口气答允。
从前最好的藏剑是紫流,已然赠给莫将阑,乘白羽在百宝囊中搜索片刻,托出一柄镶铜重剑。
“为何剑身分黄白两色?”霜扶杳好奇,“剑脊与剑刃迥然异色,是何缘故?”
此神兵剑刃亮白,剑背却呈古朴铜色。
“黄白出自不同造物,”
乘白羽娓娓道来,“白者多锡,黄者多铜,白所以为坚也,黄所以为韧也。”
“原来如此,”乘轻舟眼睛亮晶晶,“真是神异超凡。”
说罢与霜扶杳两个围着,脑袋埋在一处叽叽喳喳。
这剑……自然是一柄好剑。
这是遗物,又不全是。
它的前身是紫重山最好的重剑之一,是从前的大弟子朝觉雨的佩剑。
朝觉雨临死前率众弟子顽抗,最终死在紫重山,刃断魂销。
眼前这东西,是后来乘白羽寻回的碎片,经名师修缮,重得一剑。
“阿爹,剑铭为何?”乘轻舟询问。
“‘枯弦’。”
“枯弦,”乘轻舟来来回回念几遍,“是何典故?”
不知为何,乘白羽一时没答。
“是任侠子祖师的留篇,”
李师焉代道,“断剑徒劳匣,枯琴无复弦。相逢不多得,颓手向黄泉。”
“喔!颇有真意!”
乘轻舟如获至宝,急急拉着霜扶杳又是一番嘀嘀咕咕。
“断剑重铸之日,是你亲自在剑炉旁守候?”
李师焉似读懂乘白羽腹中隐而未发的千万个心思,
“原来另有故人。”
“也算不得……”
话到此处,乘白羽索性问,“阁主不问世事,百年前有一件大事,不知阁主有没有耳闻?”
“你说你家里的事?”
李师焉道,“略有耳闻。罪名蹊跷,仙鼎盟上一任盟主也不细察,直接兴师问罪率人攻山,想必是有些隐情。”
“紫重山百代传承,护山大阵绵延千里,”
乘白羽淡淡道,“我族中子弟都比我出息,怎会?抵御不住仙鼎盟的进犯也罢了,还顷刻之间全部‘伏诛’。”
“听闻你父先一步被请到仙鼎盟,并没有在紫重山坐镇。”
李师焉大约头一回后悔,悔避世隐修。
“是,也不全是,”
乘白羽瞥一眼院中刷得正欢的两人,“他们使禁术奴役妖修。”
妖族的大妖,与人族顶尖修士,并不分伯仲。
可是,他们不惧伤痛,不畏生死,佩戴凰羽伪装成人族,攻进紫重山力战到死,而是个人就会惜命,又如何与之匹敌?因此当年夜袭紫重山,一击即溃。
“这些秘辛,”李师焉敏锐地问,“你如何得知?”
“说了有一个罪人,”
乘白羽眼中空洞,凭空怨气横生,
“有个罪魁,不幸被我寻着。秘术我已知晓,他藏在内府中的凰羽我全数启出……”
“乘白羽,”李师焉暴喝,“回神!”
“……嗯?”
“我,”乘白羽慢慢问,“是怎么了?”
李师焉摸他的脉:“怨气扰人心智,你是一时魇住了。”
“……”
乘白羽并不当回事,向窗外叹道,“原来我怨气还这么大呢。”
李师焉忍不住问:“那名罪魁,如今如何了?”
“嗬嗬。”
乘白羽笑一笑,没答。
最后一丝森然笑意散尽,乘白羽复又笑起来,眉眼弯弯,纯白良善,是他惯有的笑容。
他举步行至院中:“阿舟,我来演一套剑式。”
“好!”乘轻舟手托枯弦予他。
他在院中站定。
此时新雪初霁,天光清朗,天地间有一人,青袍如展,剑气纵天。
一套演毕,端的行云流水意态高妙,个中剑道真谛,只可意会。
乘轻舟嗷地一嗓子奔去忙着请教。
李师焉未动,只是久久未能回神。
而后自言自语道:“我观世间传闻,多为不实。”
“什么?”一旁霜扶杳问。
“九州皆道仙鼎盟盟主之道侣,空有皮囊,华而不实,”
李师焉情绪复杂,
“如今一看,他若修剑,天下古今难逢敌手。”
他的这套剑式,当年又是,从谁人身上看见的呢。
剑道讲究摹形会意,他临摹的那一人,又是谁呢。
忽地李阁主面色渐明。
哈,贺雪权。
他的心里从前有故人,往后有我,从来没有你。
李师焉快慰地想。
乘轻舟研磨新观得的剑式,乘白羽退至近旁。
李师焉悠然靠近。
“又在发什么愁?”
“啊?!”乘白羽震惊,“究竟怎么知道的?”
“别管,你又愁什么?”
“唉,这孩子学剑,”
乘白羽如实道,“九州之上最好的宗门是瑶光剑阁,又不能去,如何是好?”
“就是贺雪权兼任阁主的那个剑宗?”
李师焉不以为然,“我看不过尔尔,不如你亲自教。”
“我?”乘白羽摇一摇脑袋。
我只是首卷一无名小卒啊。
“不行,还是要访名师。”
“你方才身上那股狂放劲头呢?”
李师焉揶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仿佛倘若如来祖师是你的仇人,你也要杀到九重天。”
“……这不是,好了么。”
顽笑两句,李师焉正色道:
“你说贺雪权心中对你没有爱意,我今日更信服。”
“你不信你使得好剑法,而他是剑道大家,百年的姻缘,他竟然从未更正过你的想法。倘若真心待你,怎会打压你,任你自贬至此。”
嗯。
道理是这个道理,话也是好话。
温言款语,慰帖人心。
可是……
“阁主,”乘白羽轻微崩溃,“多久前的话了啊,怎么还记得。”
似有若无抱怨完,他便看阿舟舞剑去了。
“怎么不记得,”
李师焉立在原地轻吟,“你记得家族的仇,姓贺的仇,我替你记。”
永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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