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匆忙,阮绪宁只向工作室请了两天事假。
次日一早,她准点出现在了工位上。
与新婚第一夜不同,阮绪宁昨晚睡得很好,直到起床后看见浴室脏衣篮里有换下的男士衣裤,她才确认贺敬珩昨晚回来过。
刚列完近期工作计划,工作室负责人陆然便将阮绪宁所在的小组叫到会议室,宣布他们手头正在连载的少女恋爱漫画《失落玫瑰》因人气不佳,即将面临被“腰斩”的命运。
打扮时髦的中年男人站在投影仪前紧拧眉头:“说白了就是数据不好,平台那边正式给到通知,说五话之内如果没有转机,这本就得放弃了!改剧情也好,做营销也好,大家赶紧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留住读者。”
元老同事广广冷不防出声打断:“老陆,《失落玫瑰》不受欢迎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这个漫画,从男主人设到剧情走向全都有问题,当时就不该急着上线,再加上主笔和编剧丢下一堆烂摊子跑路……能够连载到现在,全靠大家硬撑,还不如加速完结,早点解脱,让新人大展拳脚!”
说着,她拍了拍阮绪宁的肩膀:“喏,板板这里就有个不错的想法。”
板板,是他们对阮绪宁的昵称。
然而,纠结于旧作的陆然根本没有听进去:“我觉得《失落玫瑰》还能抢救一下,毕竟是亲生的,就算它再不好,也不能随随便便放弃……”
广广指着玻璃窗外埋头画画的其他小组成员:“咱们工作室有那么多火爆连载中的作品,你都能算是‘一胎八宝’了,还舍不得其中一个吗?”
陆然憨笑两声:“这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做我们这一行,要有梦想、要有情怀。”
广广炸毛:“你赚不到钱真是活该!”
两人各执一词,争得厉害。
阮绪宁插不进话,只能效仿其他同事捧起手机,假装默默钻研漫画留言区的读者评论。
贺敬珩的消息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到工作室了吗?
阮绪宁迅速切换到聊天界面,回了一个“嗯”字。
语气词很生硬。
翻翻库存,又发了个“小奶猫点头”的表情包。
贺敬珩:现在方便说话吗?
阮绪宁再次发送“小奶猫点头”。
贺敬珩:为什么不让柴飞送你上班?
柴飞是贺敬珩的司机,接送贺太太是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安排,只是,阮绪宁见他开着一辆劳斯莱斯,当即就婉拒了。
实习生太过高调,容易让老板破防……
转正就更难了。
猜测贺敬珩从不在意这些人情世故,她换了种说法:茂华公馆到工作室,出行很方便。
新学年开始,大学室友陆续外出实习,阮绪宁也从连城回到了洛州,从雅都名苑乘地铁可以直达青果工作室所在的文创园,如今搬到城北,也不过是早起十五分钟、多转一趟公交车而已,对她而言,确实称不上麻烦。
贺敬珩似乎并不相信:定位发给我。
阮绪宁听话照做,发完再次强调:真的很方便,你看一下,地铁站就在附近。
贺敬珩没有回复。
阮绪宁还想再说点什么,会议已经推进到了下一个阶段,boss点名重新安排工作,她只好收起手机,心不在焉地用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迎着广广快要杀人的眼神,陆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要给《失落玫瑰》增加一段剧情:“那就先这样定了,你们回头再琢磨一下新反派的人设,要那种一看上去就是只手遮天的□□大佬、冷酷无情又特别能打,才能增加男主‘英雄救美’的难度……”
阮绪宁笔尖一顿,发现居然在纸上写了个“贺”字,就像是根据那些描述、潜意识描画出了某个反派的人物形象。
见四下无人注意,她眉眼一垂,心虚地将那个小字涂黑。
*
按时完成了一天的漫画格数,阮绪宁将办公室“监工”橘猫团子抱下工位,这才想起来去看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是贺敬珩半小时前发来的:我在文创园停车场,下班直接过来。
先斩后奏,不容置喙。
虽然不清楚那家伙特意过来一趟的目的,她还是找了个借口支开同事,一路小跑来到停车场。
这家位于老城区的文创园规模并不大,进出大多是年轻人,所谓的“停车场”不过是一片近期刚清理出来的废墟,只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车。
黑色大g着实显眼。
许是等待时间太久,贺敬珩并没有待在车上。
他站在废墟一隅抽烟。
依旧是一身黑色衣裤,身影修长挺括,脚下是破碎的瓦砾,身后是随意拉扯的铁丝网,整个画面灰蒙蒙的,唯有男人指尖的一点猩红若隐若现。
阮绪宁放缓脚步,怔怔地走过去。
贺敬珩掀眼。
忽有风起,吹散烟雾、也吹动他不经意遮在眉眼前的黑发,起初的剪影渐渐变得鲜活、丰富,像是一株极有韧劲的植物,挣扎着破土而出,孑然一身,存活于末世的废土之上。
她看得入迷,直到贺敬珩“喂”了声才堪堪回神。
随即遮掩尴尬似的先发制人:“你怎么过来了呀?”
贺敬珩灭掉烟,并没有因四下一片狼藉而随手丢弃,而是打开车门,将烟蒂放进车载垃圾桶:“接你去一趟老宅。”
这个举动令阮绪宁对他多了一分好感,询问这时候回老宅是要做什么。
两人口中的“老宅”是指贺名奎的住处,贺礼文与儿子一向不对付,住在一起只会加剧矛盾,贺敬珩也深谙这点,自洛州大学毕业后,他索性搬进贺家老宅陪伴贺名奎,直到和她领完结婚证才自立门户。
贺敬珩言简意赅:“我有几辆车停在老宅车库,你去挑一挑。”
阮绪宁明白了,这是要送她一辆上下班的代步车。
她摇头拒绝:“不用了,那些车我都开不了。”
贺敬珩若有所思:“确实,我的车都不太适合女孩子……这样吧,我给你张卡,你有空自己去4s店提一辆喜欢的。”
“还是开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通过科目二,驾校教练说我一紧张就分不清左右,侧方停车是声东击西,倒车入库是暗度陈仓,坡道定点是破釜沉舟……”
贺敬珩睨她:“你们教练,上学时也是语文课代表?”
阮绪宁没绷住,笑了两声:“反正,他会用很多成语来形容我的车技,搞得我再也不好意思去练车了。”
自然也没考出驾照。
本以为会被贺敬珩揶揄,没想到,男人只是不着痕迹地扬了下唇角:“……下车。”
误以为被“驱逐”,阮绪宁试探着问:“你不捎我回家吗?”
她甚至没好意思用“送”这个词。
贺敬珩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凉凉解释:“来都来了,还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吗?我陪你坐地铁转公交走一趟回茂华公馆的路,以后你通勤中途万一遇到什么麻烦,我也清楚去哪里接你。”
“那你的车呢?”
“就丢这儿过夜,明天让柴飞开回去。”
虽是敷衍的语气,但他考虑周全、行为上一点都不敷衍。
这不禁叫阮绪宁想起念书时的一件事:某次她贪玩,放学后跟同学去了步行街上的网红咖啡店撸猫,返程时天色已晚,她独自一人稀里糊涂错上了反方向的公交车,还睡得昏天暗地,错过了好几通电话;谷芳菲迟迟联络不上女儿,急得险些报警,又拜托周岑和贺敬珩外出寻找,最后,是贺敬珩在城市另一端的公交车底站接到了睡醒后茫然无措的她……
他将阮绪宁送回家,还给她买了块蛋糕填饱肚子。
回想起来,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一次“单独相处”,更多的时候,两人之间总会多一个周岑。
再后来,贺敬珩考上洛州大学开始住校,周家也卖掉雅都名苑的房子搬去了别的地方,时间与空间阻隔,他们三个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再没有机会去回味当年那些趣事与糗事。
然而,不主动提及并不代表忘记。
在此刻看来,贺敬珩是没有忘记的。
阮绪宁心情复杂地提醒他:“其实,你不用这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犯小时候那种低级错误。”
某人明知故问:“哪种低级错误?”
阮绪宁不情不愿地承认:“坐错车、坐过站那种。”
知道她在说小时候的事,贺敬珩没接茬,只话锋一转:“我答应过老爷子和你爸妈,结婚以后会好好照顾你,还有周岑,他也拜托我……”
声音戛然而止。
他捏了捏鼻梁,面有悔意:不该提的。
已经来不及了。
阮绪宁听得分明,双眸瞬间亮起:周岑拜托贺敬珩照顾自己?
那一刻,她的世界像是打翻了好几桶粉红色的油漆,将视野中的一切尽数染成了很浅、很梦幻的粉红色。
惹人遐想,却气味刺鼻。
但是。
但是啊。
周岑为什么要拜托贺敬珩照顾她?
周岑有什么理由、用什么身份,拜托贺敬珩来照顾她?
真是奇怪。
*
正值下班晚高峰,地铁站里显得格外拥挤。
阮绪宁揣着一肚子心事,木然地跟随通勤大部队往前走,庆幸的是,不必担心会被同事们发现她此刻正与丈夫同行——贺敬珩就像是忠心耿耿且很有边界感的保镖,始终与她保持着社交距离。
结束安检,两人一前一后进站。
恰逢列车进站,隔着几个身位的距离,阮绪宁冲贺敬珩招手,示意他跟紧自己。
两分钟后,车门缓缓闭合。
苦于没有座位,阮绪宁攥紧扶手,身体随着车厢轻微晃动,连脑细胞似乎都更加活跃。
贺敬珩的话始终萦绕在耳边,没法装作不在意。
纠结再三,她咬咬牙,拽了下身边男人的衣袖:“贺敬珩,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时隔多年,还是想弄清楚周岑对自己的态度——是有一点点喜欢的吧?
贺敬珩侧了侧狭长的眼,惜字如金:“说。”
似是猜到免不了这一劫,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警惕感,握吊环的那只手臂隐隐能看出青筋,连下颌线都比往昔更加凌厉。
像用勾线画笔加粗了几遍,意在烘托出气氛紧张和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
反思着自己不该这时候带入专业视角,阮绪宁撇了下嘴角,企图先做个铺垫:“我这个问题,听起来或许有点幼稚、有点可笑,还有点,嗯,后知后觉。”
贺敬珩讨厌这种冗长的、毫无意义的开场白,但他努力说服自己,再一次纵容眼前的女孩。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阮绪宁挺起胸膛,得寸进尺:“你不许嘲笑我。”
默了两秒钟,某人终于忍不住催促:“到底还问不问了?”
她忙不迭点头。
周围站着不少人,她刻意压低分贝:“就是那个,周……该不会,是喜……”
问到一半,两人头顶电子提示音猝不及防响起:“列车运行前方是香山路站,去往洛州火车站的乘客请携带好行李物品,提前做好想下车准备……”
中英双语,重复两遍。
完美遮盖了阮绪宁的声音。
香山路?火车站?
听清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地点,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可思议,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贺敬珩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不重要了。
阮绪宁仰着脸,缓缓望向地铁行进线路图,挤出一个此刻更为在意的问题:“贺敬珩,我们该不会是……错上了反方向的地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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