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送走了段成泽, 侍女又端了一碗药来,药碗落在?桌子上,檀华看也?不看, 仍是?看手里那本游记。
卫祎说道?:“这是?养身的药,良药苦口?, 好歹喝一些。”
她端起来, 方凑近了些, 鼻尖闻到味道?, 久病成医,她也?认识了一些药, 也?能分辨出一些药性,说道?:“人参、雪莲……都是?好药材,送到我这里却是?浪费, 且我也?不喜欢苦味, 别再让人熬煮这些了。”
她放下药碗, 坐直身子,卫祎就知道?这碗药她是?不会喝了。
这些天她就是?这样,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会不会去?做,不想要的东西再好也?不会要。
想到几个太医诊断出她中了什么毒,卫祎说道?:“解药的事情, 已经让人去?找了,你且安心修养, 不用担心。”
卫祎能找到吗?不过在?景国范围内,确实没哪个比卫祎的势力?更大。
而她的毒,终归是?急不得。
这些天, 檀华在?卫家养病,卫祎经常来看望她, 谈论公事也?不避开她。
偶尔他会问问檀华的看法?,檀华有时候会说两句,大多数时候沉默,有一次她推说不知景国国情,从那开始卫祎就经常给檀华介绍景国的事情,他是?知无?不言,还经常会像今天这样,引着下属多说一些话。
“既不喜欢吃药,你喜欢吃什么,让人吩咐厨房去?做。”
檀华未置可否地笑着点了点头。
卫祎说:“只管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有什么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和人说,我近些年越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少?年人想要什么了。”
养尊处优的人总要老得慢一些,但时光又如何是?人力?可以抵挡的,卫祎头上已经见?了白发,眼尾也?有了一些细细的纹路,但他的眼睛还很亮,眼里带着一点景国特?有的幽蓝的底色,像是?猫的眼睛。
听说卫祎年轻的时候做过武将,上过战场的人和纯粹学文的人气质是?有一些区别的,卫祎让檀华想起萧翀乾,当了皇帝二十余年,便是?修道?也?洗不掉萧翀乾身上的煞气,而卫祎如今“太尉”的官职也?是?文武兼管,他身上掌权者的气势更重一些。
有一点两人是?不同的,萧翀乾已经很久没有下过杀人的命令了,但卫祎与之相反,他身边经常有死人。
卫祎望着檀华有些神游在?外的神色说道?:“你在?想什么?”
檀华说:“在?想我父亲。”
卫祎说道?:“你见?我会想起你父亲?……是?想家了吗?”
檀华想了想,说道?:“原本是?不想的。”
在?皇宫里的时候檀华和萧翀乾两个人不常见?面,他们说话说不到一起,吃饭也?吃不到一起,当初离开洛京,她也?没有多少?不舍,如今却有些想念。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因着公务在?身,卫祎走了,说让她好好安歇。
不一会儿,有人送了许多玩器过来,有玉雕的香囊、琉璃杯、染色的牙雕如意、和素白温润的白玉观音菩萨……一样一样的被人摆开,还有一箱子扇子,一个能说会道?的侍女在?旁边给檀华打开,说道?:“您看上面的字画,都是?名家的作品。”
檀华看了一眼,上面一丛牡丹,旁边提了一首诗,认出上面的红泥小印,作者是?个当世有名的书画大家。
她道?:“的确不俗。”
那女子又打开几面折扇,俱是?大家画作,还有一幅扇子是?王灵安画的,檀华说:“竟都是?名家作品?”
如雁说道?:“也?是?前几年大人手里的扇子一时不趁手,朝上的一位姓张的大人是?太尉大人的门徒,专门请人制了一批各式各样的扇子,又找了好些有名的画师画扇面,就送到了府上这一匣子。”她看了看檀华,又笑了笑,继续说:“里头也?有些恃才?傲物的不情愿,只是?张大人既有人情又有手段,少?有不成事的。”
如雁见?檀华听得认真,应该是?好奇了,果然人到了太尉府上都是?要好奇的,她想起了自己刚到府上时候的事情,现在?拿起了自己手里的一把扇子,讲道?:“比如奴婢手中这一副,您看这里,作画的人姓朱”
檀华果然在?印章里看见?了个朱字,如雁继续讲:“太尉大人有一阵子很喜欢这位朱先生的花鸟画,这位朱大人听见?张大人的话表示不愿意为?太尉大人尽心,张大人便是?把刀子压在?朱先生的指头上,说他要是?舍得掉一根手指就不必画了,于是?府里多了这幅画。”她又说:“还有刚才?那副王灵安先生的画作,是?朝中一位大人的家传之物,听说太尉大人喜欢就主动献上了。”
檀华说道:“这张大人也?是?个孝顺人。”
如雁听了脸上露出笑,青梅看一眼如雁看一眼檀华,不做声,下意识握了握身侧,才?想起来自己进院子之前刀剑被府上的守卫暂且缴走了。
见?她对故事感兴趣,如雁心里有意讨好,更是?主动讲解这些东西的来历。
“这支牙雕是?先帝在?时赐予太尉的贡品,这本书是?一位姓图的大人家里的藏品,被他侄儿献上来的……”
檀华展开手里王灵安画的扇面细看,目光描绘上面的曲线,觉得不如自己曾看过的那幅百花百景图富有神韵,便一边赏玩一边听如雁细数这些历史。
拿着东西的婢女排队上前,有个婢女走来,打开盒子里的东西,又立即叩上,后退一步。
青梅说道?:“毛手毛脚做什么呢?见?鬼了不成,好好的把盒子打开!”
婢女缩了缩肩膀,打开盒子,小声说:“这里头是?从前小公子的遗物。”
盒子里有个红漆羊皮拨浪鼓,还有个九连环,并有一个摩喉罗娃娃。
如雁皱皱眉,挥挥手一脸晦气,说道?:“快收起来,都怎么做的事?”
那个婢女忙不迭合上盒子跑了,如雁和檀华说:“库房那边的人是新来的,马马虎虎,拿错了东西,奴婢一会儿去骂他们。”
檀华问:“你们方才?提到的小公子也?是?府上的人么?”
如雁说:“如今也?谈不上了,这位公子来得早去?得也?早,幼年夭折,只剩下几件旧物留在?库房里。”
檀华点点头。
“假皇子”的事情调查了几日?就有了眉目,卫祎转过来把话告诉檀华,说道?:“是?有那么个人,真假未知,自称赫连元,一支不知哪里来的六万兵马簇拥着他,自澜沧江一带的边疆过来,一路游说一路攻打,至今已有二十万人,正往太安赶来。”
赫连元……若没有猜错应该是?罗元。
罗元说是?景国的皇子,将要从权臣卫祎和旁支血脉的皇帝赫连文亭手中夺回皇位,徐忘真还活着吗?
应该是?活着,假如徐忘真已经死了,罗元去?哪里弄一支几万人的兵马呢?
这样的事情,凭借罗元自身的本领恐怕是?做不到的。
檀华撩起眼皮向身边的人看去?,卫祎似乎一点也?不怕,今天天气好,两个人到室外走走,昨天下过一场雪,院子里已经打扫干净了,往远处,银装素裹格外好看。
走了一会儿,卫祎把这件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她以为?卫祎这个权臣应该会紧紧把握住这个权力?,不让这位来历不明的皇子到太安来,在?半路直接将人弄死。
卫祎和檀华说:“你在?家时下雪天喜欢做什么?”
檀华说:“多半是?在?屋子里烤火。”
听到罗元来到太安的消息时檀华很惊讶。
当时她在?卫祎旁边看礼单,自入冬以来有不少?人给卫祎送冰敬,还有不少?姻亲和臣子给卫祎送寿礼,她还是?第一次看权臣的礼单,颇为?好奇,也?算是?长见?识了。
卫祎问她:“里面有喜欢的吗?”
檀华攥着礼单,反问卫祎,“这些礼品当中,不知太尉喜欢什么?”
卫祎说道?:“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这些东西我还没看过。”
檀华便把礼单递给卫祎,一起研究上面的名物,偶有檀华不认识的,卫祎却总是?能说出来。
段成泽就是?这个时候带消息来的。
他说:“自称先皇后亲子赫连元的人已经入了太安城,属下按照太尉大人的吩咐,让人将他放入城中,一路暗中跟随观察。”
卫祎和檀华解释说道?:“我也?有些好奇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皇子。”
这人入了太安就是?瓮中捉鳖,没什么可怕的,还能测试一下朝中百官的忠诚度,顺便杀鸡儆猴一番。
“此人如今在?何处?”
段成泽行了一礼,说道?:“此人到了先后的母族姚家,姚家人秘密接待了他,姚家的姻亲杜家也?有人在?。据探子回禀,这些人商议时只留了几个至亲,但事后从言语中探得这些人恐怕有心针对太尉大人。”
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此时若要登基拦在?他面前的有两座大山:一个是?卫祎,众所周知他是?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第二个是?景国现在?的皇帝赫连文亭,对方也?一样流着皇室的血,但只是?旁支血脉。
对罗元来说,这二者谁先死是?个问题。
他不想自己杀掉卫祎为?赫连文亭做嫁衣,也?不想直接和赫连文亭对上,却被卫祎从一旁冷箭弄死。
但徐忘真说:“卫祎一旦身死,你便可自保,,朝臣见?你诛杀乱臣,赫连文亭上位以来一直当卫祎手下的傀儡,加之你二人血脉区别,百官必定会有所倾向。”
如此一来,罗元决定先杀卫祎,此前亲自来见?了姚家人一面,看看这家人能够为?自己提供多少?帮助。
姚家和林家一起保证,说是?帮助他除掉卫祎,他们已经找好了最好的杀手。
只要动手必定能取卫祎性命。
司羽便是?在?一个下雪天里再次见?到了葛先生,对方说:“事情已经确定,请您出手吧。”
第162章
景国防守最严格的地方是?哪里?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很?多人都?会想到卫祎的太尉府, 卫祎当街经过时候,护卫们身着铁甲,刀枪剑戟遮天蔽日, 凡是?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卫祎对檀华说:“景国最安全的地方一直都?是?皇宫。”
为了引出刺客,躲避杀机, 卫祎在太尉府留下一个替身。他带着檀华和一干心腹来到了景国的皇宫, 在武英殿附近收拾出来一座几间偏殿居住。
多了这么一批人, 一部分太监知道, 但是?当皇帝的赫连文亭不知道。
侍女们正在收拾檀华的住处。
太监们恭维相府来的人,捧着花瓶问如雁:“姐姐您看这个怎么样??”
上下里外俱是?如雁负责, 她是?个细心人,什么活都?要过眼,此时捧起那只白色细颈瓶子, 说道:“这个白色虽好, 和屋子里的东西却?不大相称。”
太监弓背笑?着说:“库房里还有个冰裂纹的, 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奴婢这就叫人拿来给姐姐看。”
不一会儿,几个太监抬着个大箱子进来,一打开,展现出里面好几只颜色不同的花瓶, 如雁果然喜欢那只冰裂纹的,又选了个淡青色的, 说道:“这两个留下了,剩下的拿回去吧。”
说是?库房,其实是?皇宫的内库, 这座宫室的装潢所用之物尽是?从内库中拿取,只因卫祎要隐匿行迹, 并未从太尉府带出行李,一切日用器具尽从宫中内库取用。
对他来说住在宫里处理政务更加方便,他的替身一来一往,带到宫外的都?是?空奏折。
午膳之后?,檀华一觉醒来方才?知道卫祎来了,两人在花厅见面,卫祎问道:“宫里的东西可还吃得惯?”
檀华坐下,笑?了笑?,说道:“宫里饭菜怎么会吃不惯。”
卫祎也笑?了笑?,他说:“不知你在家时习惯吃什么。”
檀华说:“也只是?平常的一些东西。”
一国一俗,景国与大昭饮食不太一样?,但皇宫里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和卫祎一道来,御膳房的人只有精细讨好,绝不敢有半点怠慢,自然也没什么不好的。
卫祎垂着眼,用茶杯盖子撩了撩里面的茶水,有什么事?情?藏在他的眼睛里,积了一层晦暗阴翳。
檀华想了想,问道:“府上还好吗?有没有人去?”
卫祎放下茶杯,说道:“有个蟊贼去转了一圈,人倒是?机警,未碰到陷阱就溜了。”
府中留下的替身最常停留的两处地方是?卧室和书房,卫祎让人在这两个地方布置了陷阱和守卫,一旦有什么人来就是?天罗地网。
司羽和姚凌萱深夜蒙面入了太尉府,二人皆是?黑色夜行衣打扮,一个持刀一个拿剑,摸到了卫祎的书房,二人点了迷香,才?推开门,“卫祎”扑在书房桌上,司羽一边观察卫祎,一面留神周围动静,他注意到地上的影子稍稍抖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妙,抬起一只手,说道:“不好,我们走。”
就在这时,冷箭冲破珠帘屏风,朝着二人射来,司羽和姚凌萱退得快,挥着刀剑略略抵挡,几次起落就跳出来太尉府。
回到四方客栈,姚凌萱手臂中了一箭,她咬开瓶子给自己?上了一点麻沸散,拔掉箭,恨恨说道:“卫祎老贼提前知晓有人行刺他,早做了陷阱,我们再入太尉府恐怕不易。”
司羽背着姚凌萱,说道:“刚才?那个人不是?卫祎,真正的卫祎恐怕不在府上。”
那会儿追击的人直奔他们两个而来,竟是?没有人去看卫祎的脸色,姚凌萱回忆起方才?的情?景也觉得违和。
她柳眉微皱,手中一圈一圈缠着胳膊上的伤,拉着绷带说道:“你素精易容乔装,我信你的眼力,只是?太尉府中的那人不是?卫祎,真正的卫祎又躲到哪里去了?”
岂止是?卫祎,一直在府上的永寿公主也不在,司羽想到这里,说道:“你受了伤行动不便,这些日子好好养伤,卫祎的下落我去找,下面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肩膀上的伤妨碍行动,的确没办法,姚凌萱说:“关于?卫祎的下落,文英哥哥你有什么线索吗?”
司羽将窗子撑开一道小缝,听外面的动静,低声说道:“线索么,还没有,只是?有个猜测:这些天卫祎在家里修养,朝廷政务运转如常……”
姚凌萱抬头?看向?司羽的背影,拉上肩膀的衣服,说道:“……司羽,你的意思是?……”
“政令都是从皇宫发出的……”
司羽的目光在黑暗中射向?景国皇宫的方向?,夜深了,景国的皇宫也暗淡下来了。
景国的皇宫很?大,严格来说,赫连文亭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他没有完整的皇权。在这里,许多太监宫女表面服从他的话?,听他的吩咐,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哪个太监宫女身后?站着谁。
赫连文亭防备心很?重,只相信几个心腹,他让一些太监宫女做日常工作,不不亲近他们,也不管理他们。
皇宫里一个蓝色衣衫的小太监就像是沙漠里多了一粒沙子一样?不起眼,没人知道这个小太监一张熟悉的脸下面,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这个叫小庄子的太监在茶房里烧炉子,他一钳一钳往灶膛里送煤炭,动作十分麻利,躲懒的老太监从炉子上拿了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放在一边晾着,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小庄子,这两天你不那么爱说话了。”
小庄子是?个年轻的小太监,闻言只是?有点腼腆地笑?笑?,说道:“这两天嗓子不大舒服。”
老太监拍了一下衣服,嘿了一声,说道:“咱家还以为你长进了,前两天不是?有两个乱说话?的,就从御花园里叫人拖出去的,你可要好好管住这张嘴巴,不然还不如一直这么不舒服着。”
“您老说的哪里话?。”
假扮成的太监小庄子的司羽抬起头?来,带着两分机灵说道,他这两天除却?烧火做活就是?找人,这老太监老眼昏花一直都?没发现他变了个人。
老太监说道:“小庄子你呢,白长了个机灵面相,却?不大聪明。这会儿呢,外边不太平,皇上这些天心情?不好,常在御花园附近看戏,你呢,宫中行走时遇见了躲远点,别往跟前凑,省得挨打受罪。”
自从听见先后?所生的皇子还尚在人世的事?情?,赫连文亭的心情?就不好,当初说好了帮他诛杀卫祎的大臣里面就有先后?母族姚家的人,他觉得这些人肯定?是?故意的,他们要拿他当刀,让他先除了卫祎,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太子铺路。
卫祎死了,朝臣站在那位太子一边,到时候皇宫还有他的位置吗?
现在太子带着兵马来了,赫连文亭想要让人直接剿灭这支反贼,但是?卫祎不同意,说劳民伤财,狗屁的劳民伤财,每年卫祎过寿要花多少?钱?现在他要诛杀乱党,卫祎就说劳民伤财,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赫连文亭心里七上八下。
御花园里支起戏台,冷嗖嗖的天,伶人在戏台上引着一个年幼的老虎走竹竿。
从济世堂找来的徐微生坐在他身边,赫连文亭将宫人都?赶得远远的,只有徐微生留下。
他说:“徐大夫,你说太尉是?不是?觉得我不听话?了?”
换一个皇帝的成本不算高?,就像当初的他一样?,被人从旁支找来按在皇位上。皇宫的礼仪可以慢慢教,不成样?子的时候不让出门就是?了,反正也不需要处理政务,只要不是?野人都?能胜任。
赫连文亭想来想去,只有前段时间宫里丽嫔有孕的事?情?激怒了卫祎,让对方觉得他野心太足,动了废立的心思。
徐微生摇摇头?,说道:“陛下这样?说将自身至于?何地呢?”
赫连文亭说:“我很?快就要没有位置了,只要他进得来太安,满朝文武会怎样?看我?”
也许到时候他们会说新太子有帝王之气。
赫连文亭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堵着一口气,有些后?悔在丽嫔流产后?表现出忧虑来。
心里的想法,他挑拣着对徐微生说了一些,说多了过意不去,也抖出两句真心话?,不知不觉两个人说了很?久,最终他说:“徐大夫,朕对你一见如故,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到?”
徐微生说:“多谢陛下抬爱。”
今天天气不错,檀华带着人出来走走,出宫的路上徐微生遇见了一个女子,对方一身浅青色衣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太阳晒后?背。
檀华说:“方才?你踩死了一窝蚂蚁,现在这一窝蚂蚁就要没有家了。”
徐微生不知道小路上怎么会有蚂蚁窝,他一听这女子声音心底就攥了一把汗,七上八下的,紧张说道:“是?小人粗心大意,实在失礼了。”
“怎么和我道歉?我又不是?蚂蚁的主人。”檀华笑?着转过身来,看徐微生。
徐微生看她,发现是?一张陌生的漂亮面容,赶忙低下头?去,但听她声音看她一颦一笑?,却?觉得十分熟悉。
方才?赫连文亭问他相不相信两个人一见如故,其实他是?不相信的,赫连文亭身为天子,与他说话?也是?多为敷衍,但一见到这个年轻女子他便觉得对方宛若故人。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里似有似无的魔魅神色,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远在大昭的永寿公主,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和徐微生一道来的人被檀华身边的婢女撵走了,檀华留下徐微生和她说话?。
“你是?济世堂的徐大夫吧,我听人提起过你。”
第163章
徐微生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但?见她还是少女打扮,看起来却不是女官或是皇亲。
方?才有两个婢女在身边,现在这两个人在三十步远的?乔木旁边, 一个瞪着眼睛很防备地盯着他看,一个很淡定地拉着那个宫女微微侧身, 两个人转了个角度, 看不清他们说话, 但?时不时回头看他们的?动作和距离。
徐微生坐下在一旁的?石凳上和这个女子说话, 因为她说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和她讲话。
檀华问徐微生:“皇上这两天很心?烦意?乱吧?”
徐微生不语,她笑?了笑?, 说道:“我知道你从前是个道士,被太虚观的?观主收养,后来还俗了。”
“姑娘怎么知道这件事?”徐微生抬头, 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和神情?, 那头如雁要冲上来, 青梅拉住如雁,她不知道青梅有这么大的?力气,只?能看着那头生气。
徐微生匆匆一瞥后已经?低下了头,檀华在身边摘了一棵枯草,将它缠绕在手指上, 说道:“我认识你的?一个师妹,她和我提过你, 说你是太虚观观主从乱民堆里捡来的?,是这样吗?”
这其实是檀华在大昭的?时候徐微生亲自告诉过她的?,这件事在太虚观很多人都知道, 徐微生的?师妹确实知道。
他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
景国先帝荒淫无道, 鱼肉百姓,那些年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而又有两年年景极为不好。
岁大饥,民相食。
百姓们易子而食。
当年的?徐微生被饥饿的?乡民从襁褓中剥出来,大家说这孩子浑身嫩肉,用水一煮恐怕就要化?掉,还是蒸着吃吧。
他们拾来一些棍子充作蒸屉放入锅中,然后将小小的?徐微生放到上面。
还是个少年的?徐忘真从那里经?过,他用身上的?米粮和盘缠和人换走了这个孩子。
从此徐微生跟随徐忘真学道。
芙蓉殿里,苏合香晕染,微凉的?风缓缓而来,徐微生抚摸着永寿公主滑腻柔软的?肌肤,手指颤抖,他把?这些话讲给檀华听。
那个时候,檀华故意?剥开他的?衣服,在他干净的?肌肤上留下牙印和吻痕。
手触摸上去,体温很烫,像是要融化?的?蜡人,微凉的?唇印上去轻易可以留下痕迹,她可以随意?地揉捏这个人,有时候他会发抖,檀华就用牙齿厮磨他的?肌肤和骨骼,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他“你怎么这么好吃?”
然后他就会发疯,对比他前期所受的?折磨,他的?疯狂一点?也不为过。
结束之后,檀华慵懒躺在床上,他又开始吻她。
因为他开始愧疚。
檀华就会笑?,她知道,对徐微生来说,她不是一个美?好的?初恋,甚至让他饱受折磨,尽管那时他不知道那是折磨,因为他已经?甘之如饴,他什么都肯对她说,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配合。
但?是那时永寿公主对徐微生没有多少好奇心?,她对他的?好奇,不如她对自己手上不入流的?话本小说的?好奇多,他说过的?话,她也总是忘记。
檀华告诉他:“我的?玉佩掉水里了,它很重要,丢了它我不知道怎么回家。”
一个年轻女孩子在这种天气不是很好的?时候守在湖边自然是有难言之隐,也许那块玉是她的?订亲信物,也许是她的?家传之宝,徐微生没有多问,只?说:“姑娘是在哪里遗失了玉佩?”
檀华走到湖边,指了一个位置,说道:“就在此处,我用竹竿试过,水不深。”
徐微生说道:“在下失礼了”,他脱了鞋子,扎起衣摆和袖子,说道:“姑娘稍等。”
他踩着没过膝盖的?水弯着腰在里面摸索,没有回头看人,大约过了两刻钟,他从水中的?石头缝隙里摸出了一块白色孔雀衔花纹样的?玉佩,从水中走过来笑?着问檀华,说道:“这是姑娘要找的?玉佩吗?”
“是这块,谢谢你。”她看了看徐微生捏起来的?袖子,像是怕递东西的?时候弄脏了她的?裙子,她从他手中捏住玉佩,并不立刻拿回来,而是看向他的?湿淋淋的?鞋子和濡湿的?衣服下摆,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她现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容姣好,眼睛弧度有些狐狸式的?妩媚,她眼神微微一挑就像是拿着一个小钩子勾着对面的?人。
一个蓝衣太监小庄子藏在不远处一座假山旁边,他看见了这一幕,手边有一罐子茶叶膏,是拿去送给皇上的?,眼睛里盯着两个人一同捏着玉佩的?两只?手,这是调情?,他捏着手里装茶膏的?罐子,骨节用力到泛白。
只是个长相清秀的小白脸,有什么好,居然让她如此另眼相待。
徐微生看着她的?眼睛,注意?到她唇角浅淡奇异的?微笑?,顷刻之间?一道闪电从天灵盖贯穿整个身体,他为这异样的?感?受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半步,说道:“……没事的?……”
司羽把陶瓷罐子捏出一道裂缝,看着那一幕,心?里想:他竟然还敢躲开?
徐微生说:“姑娘既然已经?找到玉佩,在下告辞。”
檀华说:“等等,你的?衣服湿了,换一身吧。”
檀华吩咐如雁去找一身男装,如雁转头把?这事儿交代出去,又跑回来盯着徐微生,檀华对徐微生说:“此处有些冷,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正好不远处有一座亭子,檀华带着徐微生往那边走,边走边说:“你既然还俗,可曾娶妻?”
徐微生跟在檀华后面,在如雁的?瞪视之中说道:“在下并未娶妻,不过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你们现在没在一起?”
“是,我们没在一起,但?她总归是在我心?里的?。”
徐微生脚步顿了顿,这是一见如故吗?他和一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讲自己的?心?事,而他对这个女子并没有相思之情?。
檀华没有再和徐微生说话,她正在看宫室红漆柱子上的?雕花,直到婢女送来衣物,徐微生换了衣服请辞,檀华才说道:“这阵子不大太平,徐大夫这阵子不要来回宫了,回家后记得听见动静门窗紧闭,勿要乱走。”
“多谢姑娘指教。”
徐微生出了宫,另一头小庄子来到赫连文亭所在的?广明宫,茶膏交给了煮茶的?宫女,对方?皱眉检查,小庄子是看着老太监拿的?陈年茶膏,他趁别人没注意?往宫女手里塞了块银子,宫女收了银子气鼓鼓地说:“老滑头养的?小滑头,告诉你师父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去吧!”
只?看这太安城里城外的?乱象,那个知道赫连文亭还有几?回“下次”,但?傀儡皇帝也是皇帝,处理不了奏折,处理个普通人是没问题的?。
也正好今天他是“太监”了。
小庄子以有要事为由,求见赫连文亭。
赫连文亭正和皇后一起说话,皇后说:“妾身让人给丽嫔送了些红参,让她好好养养,也许以后还能为陛下延续子嗣。”
“她也修养够久了,身边又有奴婢服侍,你自来身子不好,别想这些事。”
皇后听他如此说眼神微动,听见外面有个小太监求见,赫连文亭心?情?不好,便要撵人,皇后道:“不妨让他进来,此时亦是多事之秋,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要事。”
小庄子见了赫连文亭,往前走了几?步,躬身说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见徐大夫给太尉身边的?人送礼。”
赫连文亭立刻皱眉,说道:“你说什么?送礼?送得什么礼?”
小庄子说道:“是一块白玉。”
赫连文亭:“此言当真?”
小庄子说:“奴婢亲眼看到徐大夫将玉佩递了过去,若是此话有假,就让奴婢五雷轰顶!”
赫连文亭深吸一口气,怒道:“混账!我以知己待他,他竟献媚于太尉!”
皇后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夫,陛下想要处置了他还不容易?”
赫连文亭说道:“……太尉已然不快,若因此事再开罪于太尉,不如算了,既是见利忘义之徒,且由他去吧。”
皇后瞥了小庄子一眼,问道:“这人可是已经?勾结上了太尉?”
小庄子说道:“看起来还未曾。”
皇后托着赫连文亭的?手臂,说道:“两面三刀之人,本也是陛下之属臣,该当教训,便是太尉知道又能说什么?况且,也不一定要我们亲自动手,陛下请听臣妾所言……”
两日之后,一个泼皮污蔑徐微生治死了人,官员粗略审理之后,直接将人拖入了死牢刑房,只?等和下一批死囚一同斩首。
檀华不知道这件事,在她印象里徐微生是一个谨慎听劝的?人,他应当知道自己是好意?,也知道太安城中事多,既然如此就一定会好好待在医馆里面。
只?奈何祸从天降。
徐微生跪在死牢里,看着面前的?人,说道:“弟子愧见师父。”
徐忘真说道:“薄云,你骤然脱离师门,为师以为如你罗元师兄揣测的?一般,你是和某个女子情?定终身了,可你自离开洛京便孤身一人,如今更是身陷死牢,这是为何?”
原来自从徐微生离开洛京,徐忘真的?人手终究还是找到了他,一直暗中观察,并不侵扰,直到此次徐微生有了性命之危,徐忘真才来一见这位逆徒。
跪在地上的?徐微生姿态恭敬,只?是叩首道:“弟子有负于恩师。”
牢房的?门锁被解下来,徐忘真看看牢房里格外驯顺的?徒弟,说道:“出来吧。”
徐微生没动,说道:“弟子是被人冤枉,水落石出之时,自会出来,请师父勿要以此为忧。”
“你可真是……”徐忘真心?里算计了一下,说道:“罢了,你且在这里住几?天吧。”
门锁原样缠上,徐微生抬起头来,徐忘真已经?走了。
而走到门口的?徐忘真则是遇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锦衣郎段成泽,他朝着徐忘真拱手,说道:“公子,太尉大人欲要向您借取一样东西。”
第164章
夜色里?, 卫祎在烛光下展开一封文书,文书的末尾扣着大昭的金印。
这是大昭的国书。
在一旁的臣子见?卫祎看完了这封国书,待他思量片刻, 说道:“太尉大人,属下着人审问过后已?经确定, 逆贼所用?兵马的确是昭国之?百姓。最近两年大雨, 昭国多?有流民瘟疫, 百姓流离失所, 有许多?百姓被人或拐或卖诱入深山养为兵卒,不久前被人驱使随假太子进入景国, 迫近太安。而如今昭国先遣国书,索要这部分生民,同时也派了大臣陈兵于?边。而如今这些兵马为假太子驱使, 我们便要归还现在也做不得主, 而昭国萧氏素来?强硬, 若不顺其心,恐怕不能善了。”
卫祎与臣子两个人就着这封国书思量着:
萧翀乾是个什么样的人,卫祎比手下的臣子更清楚,这些年他身居高位对邻国接触更多?,而他在少年时就听过昭国皇子萧翀乾的名号, 到他初为官时萧翀乾正励精图治,浩浩几十年过去了, 萧翀乾一度沉迷于?美色不问朝政,最近几年幽居求仙。如今大昭大半国事由太子萧恒代?行?,观其行?政, 有其父必有其子,臣子所言不错, 若是不能归其生民,恐怕两国要起兵戈。
卫祎沉思片刻,说道:“国内之?事,不宜多?说,你来?草拟一封国书,只说道景国正在查问,若确定那些是昭国之?民,可以协议放归。而且这些人究竟是被人裹挟而来?,还是偷渡而来?尚未可知,我们景国的损失也需要计算。只看现象,倒像是昭国资贼作乱,也要有一番算计。抓捕这些人也需要时间,暂且以三?月为期。言语之?间,你多?做斟酌,写完拿来?给我过目。”
“属下领命。”
“至于?假皇子……”卫祎看着明灭的烛火,低声?说道:“这件事也是个现成的理由,倒是可以尽快结束了,你且去吧……”
臣子领命,躬身告退,卫祎看着面前的国书低头想?着事情,烛火摇了摇。
这一夜过得快,天很快就亮了。
吃过早饭,檀华撕着馒头喂养宫里?的一只玳瑁猫儿,猫瘦巴巴的,一身黑黑黄黄的花色,像是从灶膛里?刚钻出来?的,她坐在榻上,洗干净的猫儿趴在她怀里?,被她捏着爪子剪指甲。
青梅小?声?说:“奴婢听说,昭国已?经派兵在澜沧江沿岸,两国的交界处驻扎。”
在皇宫里?,不见?青梅如何交际,但她的消息比如雁还要灵通。
“景国太子在外所带的兵马都是大昭的百姓,是他们在民乱中收服的,现在大昭向景国索要这些人马。”
剪好指甲的糊脸绿眼睛玳瑁猫躺在檀华裙子上,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撕开馒头喂给小?猫,心里?想?着大昭境内的事情,国中素有隐户,而前两年水灾瘟疫不知道有多?少烂账,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是被人拘起来?当隐户了,还是匿藏去了大山深处,这些都算不过来?。
而她又想?起来?了前不久州府兵器库里?丢失的武器,这些东西和这些人应该是相关的,如此说来?景国这位皇子,罗元,不,应该是徐忘真勾结了州府。
一个婢女端着一碗药走?来?,如雁在一旁接过,段成泽站在屏风后面,说道:“太尉大人说,今天的药和往日不同,应当会对您的病情有用?,还请姑娘一试。”
檀华接过药碗,调羹在里?面搅了搅,闻到了淡淡的苦腥味道,中药总是各有各的难喝。
她问段成泽:“段大人,太尉大人这两天很忙吗?”
段成泽说:“太尉大人在处置逆贼的事情,今天一早就去见?皇上了。”
檀华说:“药我会喝的。”
段成泽告退,檀华捧着药碗,垂着眼睛搅了搅,如雁说:“小?姐不如一会儿喝,奴婢去拿点蜜饯来?”,檀华便暂且将药碗放在桌上,檀华摸摸猫儿的后背,猫咪后背的毛发像是温热的绸缎,手感很好,檀华渐渐沉迷,忽然猫咪一呲牙浑身炸毛,在檀华怀里?跳了起来?,在桌子上踩了一脚,碗药翻倒,炸毛的猫儿已?经夺门而出。
如雁抱着果脯回来?正看到这一幕,她瞪着桌上翻倒的药碗,青梅伸手将药碗扶了起来?,不过里?面已?经空了,如雁奔到檀华跟前,问道:“您烫到没有?”
桌子上湿了,软榻上的褥子也湿了。
檀华说道:“我没受伤。”
如雁上下看看檀华,发现她身上的确干干净净,放下心来?,再?看桌上空空如也的汤碗,心情又提起来?,叹道:“只是太尉大人让人送来?的药可惜了,还是段大人亲自送来?的,嘱咐您一定要喝。如此您不得治病,也辜负了太尉大人的一番好意,都怪那只淘气的猫儿!”如雁气得跺脚。
檀华视线溜到桌子床榻桌子下面的一粒杏核,说道:“算了,这件事也不必再?提起,你们悄悄收拾了,若有人问起就说药我已经喝了。”
如雁和青梅两个应了,檀华从桌上碟子里捡了一粒杏核咬破,咯吱咯吱,她抱着书转到了另一间书房去。
缠绵在病痛里?,慢慢也就习惯了,晚间的时候,卫祎来?了,他来?得晚,夜色已?经落了。
侍女点起几盏灯。
人站在花厅里?,披了一件灰色斗篷,摆手拒绝要给他撤掉衣服的婢女,看见?檀华,说道:“我就在这里?,来?看看你身上好不好。”
檀华还没睡,穿着常服,站在卫祎对面,说道:“我还好。”
“喝下今天的汤药有没有觉得好些?”
檀华说:“好些了。”
他说:“这里?的事情就要结束了。”
“刺客已?经抓到了吗?”
卫祎笑了笑,说道:“再?有两天将先皇太子的事情处理掉,刺客的事情自然也就了结了。”
不知道罗元要怎么处理掉罗元的事情,卫祎说:“很多?人都好奇皇宫,你好似并不是十分喜欢皇宫?”
景国的皇宫和大昭的皇宫一样,屋顶很高,上下空间很大,显得人有些渺小?。
檀华习惯了大昭的皇宫,却不习惯景国的皇宫。
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让太尉看出来?了。”檀华笑了笑。
光线晦暗的时候,猫科动物脊背上的毛发,人面孔浮起的纹路,头发里?斑驳的颜色,尽是模糊的,卫祎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他只有一双眼睛是幽蓝色的。
临走?之?前,卫祎说道:“过两天我们就回去太尉府。”
檀华说:“好。”
只是,她说这个“好”字的时候有些想?念萧翀乾了。
卫祎待檀华很好,他待她好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更是因为他想?要留住她。
夜色渐渐深了,檀华却睡不着觉,她留下一碟子杏核,将守夜的宫女自己回去睡,只留青梅在外间。
她擎着一座烛台,一边走?一边检查屋子里?的物件摆设。
抽掉桌子上的桌布,撩起彩色的帐幔,都是空的,到屏风后面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檀华仰头看屋顶的梁柱。
和暗卫相处很久了,她对这一类人的藏匿地点总有一点把握。
她擎着烛台转了半圈,眼神明亮,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你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刚才卫祎在的时候你就在。”
“别当人不知道。”
一个黑色人影落在檀华身后,说道:“公主。”
檀华听见?动静转过身去,对方已?经扯落了蒙脸的面罩,他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再?次说道:“公主。”
“是你呀……”
烛光照亮对方苍白清秀的脸,笑了笑。
这是她在寺庙后面捡到过的那个杀手,后来?这个人帮她击退一伙突如其来?的刺杀后离开了,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你是来?刺杀太尉的杀手?”
“我是。”司羽一身夜行?服,手里?拿着一把剑,腰间缠着一条黑色的腰带,里?面插着一些暗器。
“我不知道你是杀手。”
檀华放下手里?的烛台。
“公主会后悔救了我吗?”
檀华摇摇头。
“跟我来?吧。”檀华在前面走?,有些好奇地问司羽,“你是什么时候到景国皇宫的?”
“七天之?前。”
檀华算了算时间,问道:“已?经去过太尉府了吗?”
“是,已?经去过了。”
“受伤了没有?”
“我没有受伤。”
“你有同伴?”
司羽没说话,檀华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是在默认。
她走?到榻旁,将烛台放下,自坐下来?,敲了敲桌上装着杏核的碟子,从里?面捡出来?一颗,推到司羽面前,说道:“说罢,你为什么要打我的猫?”
杏核都长得差不多?,白日里?司羽随手抓了两枚,打那只猫的时候用?的就是一枚杏核,然后那只花花锅底色的猫猛地跳起来?,掀翻了卫祎让人送来?的汤药。
司羽说:“我叫文英。”
檀华抬头看向这个苍白俊秀年轻人,他又不说话了,她说:“是个好名字。”
司羽继续说:“景国的太尉卫祎是罪臣之?子,少年被景国的城阳伯公孙玉所救,公孙玉喜他聪慧,将他收为弟子全力培养,帮助他进入仕途,还将女儿嫁给了他,后来?卫祎为讨好昏聩的景国先帝,杀死了岳父一家。从那开始他就成了先帝眼里?的一等心腹。此人窃权罔利、残害忠良、收受贿赂、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檀华从碟子里?摸了一枚杏核,咬了一口,想?了想?,问道:“你来?暗杀他是出于?正义吗?”
司羽站在她对面,呼吸一下子断了,过了片刻,他说:“……不是,我是”他想?要皱紧眉头,但他没有情绪外露的习惯,只是握了握手里?的剑,他说:“我是为了钱。”
他肯定地说:“就算是为了钱,也可以杀死这样的人。”
“但不管为了什么,公主,您最好都不要相信这样的人。”
第165章
另一边, 卫祎回到了自己?在宫中的住处,此处装潢多为黑色,却金银镂刻缠绕, 帐幔沉沉,在烛光中闪出孔雀蓝的颜色, 两个侍女为他去了身上的斗篷, 他一番洗漱, 换了一身家常的衣物鞋袜在灯前?坐下。
段成泽前?来求见, 他躬身说:“公子走之?前?什么也没说。”
这句话毕,他抬头觑着卫祎的脸色, 觉得今天太尉兴致不高。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年太尉收养了一些义子义女,吃饭穿衣读书识字, 都?当做亲生的一般教养。不相干的人?都?知道?太尉没有子女, 民间有传言说太尉作恶太多, 上天惩罚,故而?无子。
但他们这些在太尉身边的人?知道?,太尉大人?有一个亲子,只是父子二人?不知为何?嫌隙十分深重,不管多少年都?不见一次面。
他们只称呼这个人?是“公子”。
公子是清冷皎洁的样子, 但是若论心机不下于太尉,父子二人?都?极难对付。
他们都?以为, 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太尉应当有一些父子之?情。
但是这一次,段成泽受了太尉的命令, 在公子的身上划了一刀取了一碗血回来,便知道?太尉对这个儿子终究无情。
经此一役, 他对太尉更多了两分敬畏,对那公子也是。
徐忘真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发怒,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那张带着笑意的面孔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成泽脖后汗毛竖起来,脑门一阵发凉,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安。
但公子毕竟是太尉唯一一个亲生儿子,也没听过太尉说要?伤他性命,对方离开之?时,段成泽是万万不敢放冷箭追杀的。
卫祎的精力不在这件事上,他问:“皇上那边如何??”
赫连文亭身边一直有人?监视,段成泽每日都?会听取汇报,现在他便挑拣一些主要?的事情讲给卫祎,卫祎听了两句,说道?:“今天细说那边情况。”
讲述的内容便具体到了赫连文亭一言一行:
“今个儿一早皇上照旧去御书房处理公务,接着回到了玉华宫……”
来人?告诉赫连文亭,济世堂徐大夫已经被送入大牢了,不日将要?问斩,赫连文亭只是挥挥手,将人?赶走了。
茶房里的宫女低头嗅闻陈年的茶膏,扔到帕子里一块,嘴里细碎地?骂道?:“好个老?阉贼,不晓得拿了多久前?的茶膏,都?有味道?了!”从中挑出一块好的泡了茶,给赫连文亭送去。
赫连文亭站在窗边,浑身萧索,皇后娘娘在一旁说:“这件事卫太尉总不会不管的,也勿需烦恼。”皇后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水,递到赫连文亭面前?,说道?:“陛下一整日水米未进?,当心伤了身子,喝些茶水吧。”
“朕难道?眼看着他四处招兵买马,结交朋友,联络故旧?过些日子,再眼睁睁看着他登临帝位?”
皇后娘娘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妾身亦不想如此坐以待毙,不知陛下有什么办法?”
赫连文亭才要?喝茶,闻言一怔,手里的杯子没有握住,摔到了地?上,他看向皇后,说道?:“……朕便是有主意又能奈何?!”
皇后扶住赫连文亭的手臂,说道?:“陛下您有什么办法?”
赫连文亭道?:“我是一国之?君,决计不会怕了他。”
……
卫祎听到这里嗤笑一声,段成泽讲述暂时停了,看着卫祎的脸色,卫祎说:“继续说。”
段成泽想了想,说道?:“之?后也没什么要?紧的了,皇后娘娘说起丽嫔娘娘最近身子不太好,皇上说让太医去看看,之?后二人?便无话了。”
眼看太尉脸上的笑意淡了,段成泽也希望皇上真有什么主意,太尉听一听也是个参考,若是无用,也还能笑一笑。
一个皇帝,就算是最糟糕的皇帝也是皇帝。
卫祎对赫连文亭一直很尊重,至少他觉得是这样,如果不是他,赫连文亭这样的身份是没有机会当皇帝的,现在应该当个小?官吏或是在哪个府上当幕僚。
他抬手敲了敲桌子,说道?:“成泽,你觉不觉得陛下太没有志气了?这可是皇家的事情。”
段成泽在卫祎的目光下,脑筋转了一圈,便已经体悟到了太尉的意思。
那逆贼打的旗号到底是先皇之?子,坊间太尉的名声已经很差了,若是再添一个诛杀皇子的罪名,不知又增多少民怨。而?皇家的事情交给皇家去处理自是没问题的,萧翀乾杀死自己?的兄弟大家也没说什么,但这件事若是换成大昭的冯丞相必然是要?被怨恨的。这件事情完全可以以皇帝的名义去做,赫连文亭也是愿意让那个“皇太子”死掉的。
“大人?是让属下想办法再激一激……?”
“给你几?天时间,去吧。”卫祎说道。
“属下领命。”
段成泽出了这道?门,找了几?个心腹手下安排下去,让这些人专门在皇上和嫔妃面前说一些激励的话,再找两个大臣让对方给赫连文亭互通有无,或是让他亲迎皇子,或是让他尽快斩草除根。
不过几?日,赫连文亭果然被激发出了一点血性。
他对着皇后恨声道?:“不过是个逆贼,安敢窥伺皇位,就算让我一人?一马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我也不怕他!”
那么一切都?可以照着卫祎的安排去做了。
赫连文亭谴人给自称是赫连元的皇子发信,信中说道?:
你我兄弟所处俱是景国国土,一旦战起生灵涂炭,殷殷百姓,俱是赫连氏之?子民,吾不忍害之?。闻兄乃先帝之?子,事由此起,特邀一聚,共鉴信物,若兄果为帝子,甘心俯首,归还大宝,还请兄长允此一见。
到这会儿,时间一闪,过了五七日功夫,是这两个人?约定见面的时间了。
赫连文亭和罗元在一家酒楼见面,他们以为整座楼都?被清空了,两个人?明枪暗箭。
而?卫祎和檀华闲适地?坐在一个雅间内,室内的小?舞台空着,摆了一副四君子屏风遮挡。
卫祎说:“我许久没来过这样的场合了,可惜今天没有乐师弹唱,下次我请几?个好乐师来府上唱曲。”
他对檀华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什么?”
檀华说:“说别人?我不知道?。”
“若是你呢?”
“我也没什么想要?的,现在只想解毒。”
“毒总会解开的,别的呢?有没有想要?的?比如好衣服、好鞋子、好首饰……还有什么奇珍异宝,这阵子宫里有许多,但是不见你喜欢。”
皇宫里总是有很多好东西?,太监总管让如雁随意从内库取用,只要?她?看着好就行。
檀华知道?另一间屋子里两个皇子正在交锋,她?剥开一粒瓜子,想了想说道?:“我有些想念我父亲了,我自离家,已经很久不曾见他了。”
卫祎沉默坐在一旁,他看着面前?少女妩媚的容颜,她?有一双干净天真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里温情脉脉。在她?这样的目光里,卫祎放任自己?沉浸了片刻,他感到了温暖,像是阳光洒在身上,一直暖到人?的骨子里。
这些年他做过太多天理不容的事情,很少会感受到温暖。
卫祎问:“不能留下来吗?”
檀华说:“我听说你做过很多坏事。”
卫祎说:“我的确做过许多坏事,很多人?都?恨我,最恨我的要?数我的妻子。年轻的时候我满心功名利禄,为此杀掉了我的恩师,后来逼疯了我的发妻,再后来为了让先帝开心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功夫不负人?,我如今有了摄政之?权,如今我再也不用出卖谁了,还可以作一个给予别人?东西?的人?,白姑娘,你想不想当皇后?”
“当皇后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赫连文亭的皇后虽然活着,丈夫是傀儡,但她?可以出宫也可以自由去世。”
檀华说:“不。”
就算让她?在景国当女皇也需要?犹豫一秒。
卫祎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老?了,假如我愿意为你杀掉我唯一一个儿子,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檀华定睛看着卫祎,他不年轻了,再怎样养尊处优,也不再年轻了。
卫祎看着她?,很想像过去讨好老?皇帝一样讨好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他觉得荒谬,但这个念头越发真切。
也不需要?她?给他什么,只要?她?肯经常看看他就好。
她?肯定不愿意嫁给他的,是的,她?前?几?天才说过,他让她?想起她?的父亲。
但是她?的父亲肯定不会是像他这样坏。
卫祎觉得心脏冷森森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最近总是梦见公孙玉父女二人?,他们这同命相连的两个人?,总要?去一路的。
噗嗤——
他低头看过去。
一截银色的剑尖穿透胸膛,淋漓的血从他的胸腔和口腔一起溢出来,卫祎发出咯咯声,一个修长的蓝色人?影站在他身后,是那个杀手,对方现在穿了一身蓝色的衣服,打扮得像个乐师。
卫祎维持住一个渴求和嫉妒的表情,在檀华面前?失去了呼吸。
檀华站起来,年轻的杀手抽回长剑,他拿着剑的手轻轻一抖,剑刃轻轻一震,血落在地?面上,洒下一层殷红,剑刃又是光洁一片。
他说:“他已经死了,现在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有人?在门外敲门,声音有些急促,段成泽在门外说道?:“太尉大人?,小?人?有要?事求见。”
司羽手中的剑刃微微向上,眼神在门口溜了一圈,请示一般地?看向檀华,无声询问:要?不要?杀掉他。
檀华制止了司羽,她?微微摇头。
几?息之?间没有人?开门,段成泽愈发焦急,在门外说道?:“大人?,皇上和逆贼那边出事了。”
第166章
房门从里打开, 段成泽当先看到太尉胸前的?血窟窿,他脑袋里的?慌乱霎时?一冷,整个人警惕起来了, 而此时?一把剑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他余光看了眼拿剑的?人,是个陌生的?男子, 眉目冷峻, 身上一滴血都没有。
再看前面站在?桌前的?年轻女子, 一身鹅黄色衣衫, 纤腰束素,姿态端正, 正值青春的?年纪,大约是因为命不久矣,她待人待物一直很冷淡。从那天街头?太尉遇见了这个女子, 她病发眩晕, 太尉将?此女与其婢女一同请入府中, 她并未慌乱,而是始终不冷不热,府中的?金银宝器不能使她多看一眼,而太尉府上来往的?人也不能让她生出半分恐惧。
段成泽被派去?调查这女子的?身世,他猜测她是哪户高门的?小姐, 但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来处,后来听从太尉的?命令, 调查中止了。
直到现在?,段成泽也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只在?调查的?时?候找到她入城时?记录, 那时?她自言姓白。
然?后府里的?人一直叫她白姑娘。
现在?白姑娘站在?尸体旁边面不改色,段成泽一时?之间?害怕她这样的?面不改色, 心想这个白姑娘难道是杀手?很明?显她和这个用刀抵着?他脖子的?人是一伙的?。
门在?段成泽身后关上,檀华问道:“段大人方才说出事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段成泽心又捏紧了,说道:“假皇子已?然?暴毙,而皇上却被他杀害。”段成泽又看了一眼卫祎,说道:“此楼上下?俱是太尉亲兵,悉听在?下?调遣,姑娘饶在?下?一命,在?下?可以保您和同伴安全离开。”
檀华问:“段大人不想为太尉报仇?”
段成泽道:“小人不敢,多行不义必自毙之理,今日已?是知晓,只是主仆一场,请为太尉大人收敛尸首。”
“在?那之后呢?段大人可想过?将?来怎么办?”
若说卫祎大奸大恶,人人得而诛之,而段成泽就是卫祎手下?头?号走狗,文武百官恨卫祎,同样恨段成泽,甚至因为很多事情都是段成泽经手,恨他的?人更多一些。
檀华笑了笑:“我帮段大人指一条路吧。”
“小人愿请姑娘赐教。”
“你若想要将?功折罪,保全性命,不至于殃及家人,就需要找两个人,找到了这两个人,能不能解决今日的?麻烦就看段大人的?本领了。”
檀华与杀手毫发无伤从楼中走出来。
这座楼一天之内即死掉了三?个重要的?人物,这件事被段文泽牢牢隐瞒,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按照那位白姑娘给她的?信息去?找人。
最?先找到的?是住在?南街葫芦巷子的?老?宫女,然?后是济世堂的?徐大夫,他把天牢里的?徐大夫换了个住处,再然?后就是皇后的?母族姚家,最?重要的?人是当年先皇后的?母亲和妹妹。
老?宫女说过?那皇子后腰的?胎记,檀华后来仔细问过?,因为那块胎记和徐微生身上的?胎记位置和形状一模一样。
段成泽动作很快,相关的?人证找齐,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当年皇后生产之后,孩子交给了妹妹,而皇后的?妹妹丢掉了皇子,而是让自己的?亲子罗元取而代之,将?这个孩子交给徐忘真抚养。
段文泽试图寻找徐忘真确认真相,却得知对?方已?经离开了景国,有年老?的?宗亲见过?徐微生,说他长得很像赫连家的?人,于是这件事尘埃落定。
三?个月后,已?经改姓还宗的?赫连微生在?景国登基。
而在?这时?,檀华已?经渡过?了澜沧江,过?江之后,她病得极重,时?不时?呕出黑血。
檀华心有所感,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一路快马加鞭往洛京而去?。
但是半个月后,她却停驻在?一个州县,不再前行。
仆人婢女,置办家具米粮,看起来大有常住的?意?思。
一次檀华醒来,青梅坐在?床畔边上的?脚踏问道:“公主,如何不再前行?”
檀华靠在?迎枕上,说道:“何必让家人看我身死。”
这会儿她已?经除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她总是吃药昏睡,常常忘记吃饭,这会儿难以避免的?瘦弱了几分,面色苍白,睫毛长长,眼珠很黑,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幅美人图。自从车马停下?,她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说话越来越少,只是偶尔看看书。
青梅说:“听说景国的?皇帝归还了大昭的?流民。”
檀华靠在?迎枕上,说道:“也是一桩好事,哥哥应当会高兴。”
“奴婢还听说景国的新帝派遣使者前往向大昭求亲,欲要求娶永寿公主。”
檀华愣了一下?,想起来景国现在?的?皇帝应该是徐微生了,没有别的?皇帝。
求亲啊……
青梅问道:“公主以前认识大师兄吗?”
檀华说:“我认得他。”
“公主喜欢大师兄吗?”
檀华陷在?软绵绵的?迎枕里,神思缥缈,想了想说:“你大师兄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只是那时?候他和你师父一派,这叫我不太欢喜。”
青梅靠在?床边,握住檀华的?手,掌心微凉,柔白细腻,十分可爱,也十分绵软纤弱。
整只手都很凉,她不由得好好拢在?掌心,听檀华的?话觉得好像里头?有什么东西?比她想得更多,青梅问:“那后来呢?”
檀华从头?上拔下?一根累丝凤簪轻轻插在?青梅头?上,端详着?笑着?说道:“还能有什么后来?”
说完这话,她心口痛起来,闭上眼。
本身也不需要什么后来的?。
临睡之前,又想起母亲临终前所说过?的?那句“生死有命,盈虚有数”,如此想着?,她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青梅见她睡熟了,扶着?刚才被檀华插在?头?上的?金簪缓缓站起来,轻手轻脚放下?帐幔,遮住阳光,这才转身走出室内。
刚在?外间?,就见着?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徐忘真,他坐在?椅子上,青梅脚步顿住,她记得方才自己进来之前师父是在?院子里的?。
此时?见青梅出来了,徐忘真起身往外走去?,青梅低头?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去?院子,二人在?檐廊里站住,院中有假山梅树,新下?过?几场雪,院中满是碎琼乱玉,亮晶晶的?点缀着?。
这对?师徒长久未曾相见,青梅扶着?剑单膝跪下?,说道:“青梅见过?师父。”
院中的?弟子偶然?见此景象并不意?外,青梅早就想过?师父早晚能找到他们,所以他们在?此落脚之后的?第二天在?府里看见徐忘真并不奇怪,从那天起徐忘真每天都会来到府上,青梅已?经打算好了,若是师父还给公主下?毒,她一定会拼死阻拦,但是徐忘真并没有再给檀华下?毒,他所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在?檀华的?住处徘徊,他守在?她的?卧室外面,守在?她的?窗户下?,却不去?见她。
青梅有种感觉,师父好像怕永寿公主发现他在?这里。
师父也会怕吗?
“起来吧。”
青梅听他说话站起身来,仍是微微低头?,徐忘真问道:“公主这些天情况越发的?差不好了吧?”
“的?确如此,弟子观之,公主她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徐忘真侧身望了一眼窗棂栏杆,谁都不舍得性命,他自然?也舍不得。
所以才会这些年一直等待永寿公主毒入肺腑这一天。
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又一年。
只见那红砖绿瓦、雕栏玉砌的?锦绣皇宫里,她一日比一日长大,一日比一日高挑,萧翀乾爱这个女儿胜过?他的?一切儿女。
永寿公主的?性情很好,她从来不会和宫人轻易生气,也不会故意?去?愚弄谁。
但是她会耍弄自己,问他“你会不会喷火?”
“你见过?鬼吗?是不是青面獠牙?”
“从前你们靠什么维持生计?去?化缘还是骗人?”
“唉,你们这些野道士成不成家?”
……
刚开始他就知道这些话愚弄,带着?一点点恶意?,她想看他出丑。
她总是对?他很特别,但是她从来都不喜欢他。
徐忘真有时?候会感到痛恨,更多的?时?候觉得她可爱。
还有一件事情,让他觉得荒谬,卫祎想要为永寿公主解毒。
他是最?看不惯卫祎得意?的?,只要他活得不快活就好,对?徐忘真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
照这样看来他应该看见永寿公主死掉会快乐。
毕竟,对?他而言这是一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女孩子。
青梅抬起头?的?时?候徐忘真的?背影已?经远去?了,这些日子永寿公主的?身体渐渐不好,师父的?身体好像也渐渐不好了。
脑海里有一点刚才看到的?东西?,师父的?脖子上的?血管有一点红色的?暗影,像是被朱砂浅浅描画过?。
以前师父有这种症状的?时?候都不会出门。
抬头?看看天,蓝蓝一片,她掐指一算,今天就是十五了。
师父也该闭关了。
想到晚上的?月亮,青梅叹了口气,心中想道:这是个月圆人团圆的?日子,若叫公主注意?到这个日子必定会伤心,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不如去?采摘一些回来。
这般想着?,青梅叮嘱丫鬟好好看顾屋子里,自己去?院子中摘了一些带着?雪的?梅花,她走了几步,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忽地抬手摸了摸头?上发髻。
公主给她的?簪子不见了!那簪子是公主留给她留念的?。
青梅恨自己粗心大意?,她往回走去?找簪子,在?院子里方才经过?的?找了几圈,重点在?她和师父交谈的?廊下?,又问了几个方才从这边经过?的?人,大家都说没见到,青梅叮嘱他们别把这话说出去?,她自己记在?心中留意?着?这件事。
不一会儿,她摘了梅花,修理整齐,插在?瓶中放在?永寿公主的?卧室里。
走近床边看了一眼,隔着?纱帘,能看到她还闭眼睡着?,面容恬静。
青梅看了一会儿,见永寿公主一动不动她蓦然?心里一惊,伸出手去?,在?公主鼻息前试了试,感觉到温热清浅的?气息拂在?指头?上,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月华如洗,斗室之内,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着?青梅找了好久的?累丝凤簪,他的?苍白的?脖颈攀了许多鲜红的?血线。
“师父,蛊毒已?成,再不可拖延。”
第167章
外?面朔风从屋顶瓦片上呼啸而过, 响起一阵风鸣。
徐忘真站在窗前,握着金簪的那只手,手背也渐渐攀上了红色的蛊纹, 丝丝缕缕的红色,缠绕在苍白的肌肤上像是?一幅笔触惊人的画。
徐忘真身体?里有一只金蚕蛊。
这种蛊虫幼年需要上千种毒花毒草精心喂养, 待到长大一些, 便要将它置于幽微暗室与上百种毒虫厮杀七天七夜, 成功的金蚕蛊会吃掉所有对手, 反之则是?被对手吃掉,待这只成功的金蚕蛊出关, 再?以清茶鲜花供奉、日月精华温养七七四?十九日。
养蛊的最后一步就是?要将蛊虫放入人体?以人的生气和?体?魄温养,直到有一天这枚蛊虫将人身体?中的精魄神气吞噬殆尽,到了这时?这只大凶大恶的蛊虫也就成了。
金蚕蛊为天下至毒, 成年蛊虫可以制造一种萤粉, 无色无味亦无形, 只需清风微送,即可夺人性命,让死者七窍流血而死。
凡物相生必有相克。
陆观鱼道:“师父,蛊毒已成,再?不可拖延!请您速速取用永寿公主心头之血, 解除蛊毒。”
他不知道师父拖延什么,师父的毒已经时?日无多了, 本来准备将身居宫中的永寿公主掳走?,谁知永寿公主竟然?逃婚了。
这却是?更好,不用惊动洛京的皇帝与太子。
师父一路追寻永寿公主, 昼夜不停,光是?寻踪的隼雀就累死两笼。
说来奇怪, 永寿公主当年身中山鬼,但毒却不入肺腑,只是?徘徊于躯体?骨肉,让她得以存活。
早有传说有人服用山鬼而不死,得其心血可以解百毒,可杀金蚕蛊。
世间已经不再?存山鬼之毒,曾经服用过山鬼的人都已死绝,师父只有将永寿公主体?内游离的毒导入她的脏腑。
如今毒素汇聚,炼化精血。
只要剖开?公主的心,就可以得到一味至阴至纯可以毒杀金蚕蛊的药,这药就是?永寿公主的心头血。
陆观鱼俸给徐忘真一把刀:此刀长不盈尺、纤身薄刃,暗室之中犹如一痕雪光,卧于茶褐色木托盘内,一线刀锋利芒射人眼球。
人皆有情,凡有良知,为己杀人必定犹豫。
而且永寿公主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大师兄也喜欢永寿公主,若是?师父这里杀了永寿公主恐怕师徒二?人再?难相见。
若是?叫他下手也是?下不去的,陆观鱼理解师父现在的犹豫。
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师父怎么会不想活呢?
徐忘真沉默片刻,果然?拿起了托盘中的刀,推开?门走?入了雪地。
陆观鱼跟在其后,步涉回廊,往永寿公主院中走?去,师姐不知道,院中的人是?她的师兄妹,也是?师父的弟子,总有几?个?会听师父的话。
徐忘真来到永寿公主住处,推门进去,守夜的青梅睡得很沉,他告诉陆观鱼:“你在这儿等一等,为师去去就回。”
陆观鱼道:“弟子在此处护法。”
徐忘真吹着了火折子,随着行走?点起蜡烛来,撩开?茜粉色的薄纱床帐,床帘底部结成的珍珠链子相互碰撞,永寿公主躺在被子里,面容素净,无有血色,唇色比较往日浅淡了几?分,秀丽的长眉如黛山青翠,一双杏眼眼睛闭着,睫毛交错垂下。
也许萧翀乾看见她会觉得此时?的檀华和?柔贵妃有些相似,她脸上一半的光彩是?因为她自身的神韵带来的,这样单薄地躺在这里多少?叫人不习惯,徐忘真看得陌生,不禁回想起了她站在问仙殿前面掀翻他的丹药时?站在自己面前神气凌人的样子。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脸,沾一沾她的气息,心里却紧张了起来,在将要碰触到她面容的时?候,手下转了个?方向,轻轻掀开?了她的被子,只掀开?一部分,露出她穿着单薄中衣的身子,檀华如今半睡半昏,睡着时?不动,此时?衣襟不乱,徐忘真看着她随着呼吸隐约起伏的心口,雪色刀锋悬上他的心窝。
千里之外?,亦是?一片浓稠夜色。
萧恒忽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骤然?想起永寿,不知为何心乱如麻,骤然?抛却枕席起身撩开?床帐走?下床来,披上一件灰鹤裘走?到门口。
月华如洗,雪光映射,一切都影影绰绰。
守夜的安永年听见动静,从守夜的小榻上起身,看向门口,一眼疑似鬼神来,第二?眼从衣服的轮廓上分辨出是?太子,他爬下床,问道:“殿下,您可有什么吩咐?”
他声音悄悄的,夜色这样深,太子从床上下来,也没?有叫人吩咐事情,好不怪异。
安永年心下想道:殿下莫不是?正在夜游?
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说殿下有夜游之症,若不是?夜游,为什么不搭理他?
萧恒拉开?门,北风送着大雪而来,呼呼吹响,安永年冷得一哆嗦,看太子还要往外走。
仿佛外面有什么东西引着他去。
安永年一下子想起了幼年时听说过的小鬼勾人的故事,他大着胆子一把拖住太子的腿。
说道:“殿下,您回魂了,怎么往外?走??”
他以为萧恒不会回答,只是?死死抱住他的腿,再?往下看,安永年留神到太子一双骨肉匀亭的赤脚踩在地上,被月光照亮。
外?头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如此冷的天气,宫内铺着的青石砖是?最冷的,殿下竟然?连鞋子也不穿!
安永年抱得愈发的紧了,听说有些个?醉鬼喝多了在这样的天气跑出门去,就会在街上冻死。
萧恒停下步子,冷风裹着雪粒灌进来,雪吹拂人身,安永年哆哆嗦嗦,萧恒立在风口,冷风掀开?他披着的灰色斗篷,露出白色中衣,他不觉得冷,只觉得胸膛里心脏没?有锤子在敲击却上下左右地胡乱震动,兀自抖成一团。
今日夜里,他就是?被这样的心跳从床上唤醒的。
“孤没?有失魂。”萧恒感受着胸腔鼓动,站住脚,才?发现外?面风雪连天,月色晦暗。
今年冬天,洛京的雪格外?地多,也格外?地大,一连下了七天,现在格外?地冷。
安永年见他不再?往外?去,轻轻松开?手,问道:“殿下可有什么急事?此夜寒冷,您何故如此匆匆?”
萧恒道:“孤想去芙蓉殿见见永寿。”
原来殿下是?想念永寿公主了,安永年小心道:“此时?永寿公主已不在芙蓉殿。”
萧恒静默,叹息道:“是?,永寿她不在芙蓉殿,孤让她生气了。”
安永年赶紧关上房门,说道:“陛下早已派人去找公主,殿下也派人去了,已有五个?月了,应该快要找到人了。您明?天还有政务,不如早点安歇吧。”
安永年小跑着取回鞋子,他适才?被冷风吹了个?激灵,这会儿精神头下去,又犯困了,上下眼皮打架。
鞋子放到萧恒脚前,才?要服侍,萧恒不用他,自己踩上鞋子。
“公主殿下自小聪慧,向来是?不用人操心的,夜色深了,今晚是?什么也做不了,您不如早些睡,也许您明?早一觉醒来,就听说公主回来了呢。”
萧恒在门口站了站,走?回床边,脱鞋子上床躺下来。
安永年帮萧恒整理了被子,重新回到自己守夜的小榻上,他趴在榻上自闭起眼睛,过了一会儿耳朵也闭上了,只是?又过了一会儿,一下子睁开?眼睛往床铺上看去,只见影影绰绰一个?人影直挺挺坐在床栏边上。
可怜呢。
自永寿公主离了洛京,太子殿下日日心焦,数次谴人搜寻,日日都要过问。
每一次那些人说没?见着公主,殿下就要沉默一阵子,后来在问仙殿里遭了陛下的怪罪,愈发忧心永寿公主。
这样的事情久了也就该习惯了吧。
不知今天怎么殿下忽然?就想起了永寿公主。
永寿,檀华——
他的五妹不在这里。
这几?个?字咬得萧恒的心肝脾脏一起痛起来。
四?更天,安永年醒了,冬日天亮得晚,这会儿黑咕隆咚一片,他点起灯来,见着太子已穿了衣裳站在室内,只一双眼睛通红,里面血丝缠绕,看上去有几?分触目惊心。
安永年吃了一惊。
自永寿离开?洛京,渐渐有千头万绪缠上心头,好在国事繁忙,萧翀乾没?有多少?想念,但是?直到今天,思?念不可止息。
五更早朝,萧恒把一天的事情安排下去,今年初冬,冯老丞相去世了,没?过多久,齐璟擢为新丞相,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齐璟为官多年,政务娴熟,做起事来忙而不乱。
“今岁雪下得大,百姓恐有冻绥之苦,各地官员用心查看,朝廷将会下拨米粮物品以作赈灾之用,使得百姓能安全度过寒岁。”
“大雪之后,百姓必添买薪之资,严寒时?节易生疾病,臣请减免明?年的赋税。”
“准,具体?数额可先与户部协商。”
……
萧恒在朝会之后去问仙殿求见萧翀乾,这个?时?节,问仙殿一片银装素裹,小太监领着萧恒去花厅等候,过了一会儿,梁闻喜来告诉萧恒萧翀乾不见他。
“陛下说,朝政上下,国朝内外?,殿下可自断之。至于景国使者求娶永寿公主的这件事,不可答应,余者殿下自行考虑。”
梁闻喜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萧恒问:“我父皇近日身体?可还好?”
梁闻喜道:“殿下知道,还是?老样子。”
“梁公公,父皇看我的信了吗?”
梁闻喜说:“陛下看过了。”
“那就好,我先走?了。”
梁闻喜道:“殿下万金之躯,还需多多保养自身,政事虽重要,您的身体?更是?国之根本。”
递给萧翀乾的信里面写着:儿臣欲要出京,寻找永寿他的五妹不在这里。
萧恒出门将政务安排给了几?位大臣,打点行李,清点护卫,准备离开?洛京,这件事他不打算大张旗鼓,便让人请了二?皇子萧澜过来喝茶,安永年张罗着东西,因为萧恒走?得急,安永年整理行李更是?着急。
两个?人在东宫花厅见面。
萧恒说道:“我不在洛京这段日子,朝堂上的事情烦请二?弟多用心,若是?有人探问还请二?弟多帮忙敷衍周全。问仙殿那边须得常去问候。国师迟迟不归,父皇虽不催促,却是?好久不曾出门了。”
萧澜摸着茶杯,说道:“兄长为君我为臣,兄为子兮我亦然?,何必说托付,都是?应有之义。”
“如此,我便放心了,二?弟在洛京也多多保重吧。”
萧澜放下手里的茶杯,看了看萧翀乾,他这个?人心里想事情的时?候脸上就露出笑,此时?笑得温文尔雅,却说:“永寿与兄长情谊深,她走?了这么久,不知有多少?好天气,却没?有人找她,这等时?节这等天气,若是?找到她也是?让她心疼。”他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兄长如此会让她心疼,不怪永寿喜欢哥哥。”
这些话语生生把萧恒说成了一个?专门会算计妹妹心事的不良人。
萧恒说道:“二?弟,你也是?永寿的哥哥。”
可永寿对待又有几?分比得上二?哥,萧澜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他看着萧恒不见愤怒的表情心想,真是?可气,这人怎么就不生气。
萧恒说:“孤这就走?了。”
外?面很冷,朔风裹着雪呼啸而来,萧恒让随性的人穿了厚厚的棉衣,大家骑马离开?,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一阵风雪来,一行玄衣,人马俱白。
第168章
白?雪自北方来, 一路往西南吹去,夜里千家闭门,风声裹着雪簌簌砸在窗棂上, 窗纸簌簌轻响。
室外滴水成冰,济州城一座三进小院当中的一个房间很?暖和, 檀华在此修养起?居, 考虑她的身体状态, 青梅赁房子的时候特意要?求人?牙子找一个有?地龙的房子, 地龙口开?在主卧以外,烧火或是出烟不至于呛到主屋的人?, 现在地龙里有?足够烧一个月的炭火。
自此不论白?天还?是夜里,屋子都是暖洋洋的,室内有?一个熏笼, 专用来烘衣服, 晚上将衣服放在熏笼上, 第二?天早上穿到身上就?是暖的,还?有?一个炭盆,需要?的时候点起?来,随时可以烤地瓜、烧栗子,檀华想起?从前听人?说过烤橘子的事情, 她前两天在炭盆上烤过橘子,而放个铁板还?可以烤肉, 将牛羊肉切得薄薄的,烧热的铁板上涂一层油,纤薄的肉片一落在铁板上滋啦啦地响起?, 立刻卷边变色,洒上一点五香调料和芝麻, 送入口中,好吃极了。
檀华天生体温偏低,每到冬天,身边的人?总担心她冷。花椒性质温暖,萧翀乾让人?往芙蓉殿的墙壁里面加涂一层花椒,而身边的人?无论是彩萍彩诗还?是现在的青梅,都会在她入睡前往被子里放几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还?是热的。
她躺在床上,忽觉得冷了,冷气从脖子往下来,像是一个冰锥悬在胸口,她睡觉姿势安静,从不打滚半夜踢被子,心里觉得怪异,人?越是冷就?越是清醒,她睁开?眼睛。
只见一个模糊的白?衣人?影坐在自己床边,自己上半身被子掀开?,衣襟半解,怪不得觉得冷,而对?方似是看着自己胸口的一点雪白?,檀华稳稳呼吸,立刻一只手抓起?枕头朝对?方扔过去,另一只手拢上衣。
檀华发?现自己刚才看到的雪白?不是自己的肌肤,而是一把短刀的辉芒。
遗憾冬天冷了,她不再睡瓷枕和木枕,而是换了装了荞麦壳和决明子的棉布枕头。
枕头拍在对?方头上,檀华没有?撤退,抓起?枕边的簪子,簪子尖端对?方的颈动脉扑过去。
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守!
想要?一击必杀就?要?瞄准要?害。
徐忘真后退闪躲,格挡照着自己脸飞来的枕头,紧接着就?闻到一阵苏合香混着花香的味道?朝自己扑来,永寿公主不知道?这种味道?对?他来说亦有?镇定作用,他头脑清明抓住了檀华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只差一点点,簪子就?要?刺破他的颈动脉。
徐忘真的手一点点循着檀华的手往上爬,将她握着簪子的手握在手里,然后从她掌心摸出了这根簪子,好好放在一旁。
檀华道?:“夜半深更,国师身携利刃,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徐忘真对?这句身份上的提醒无动于衷。
她喝了一声:“来人?!”
扫视四周,屋子里没有?婢女,只有?青梅躺在小床上动也不动。
徐忘真笑了笑,说道?:“夜深了,让大家好好睡吧,在下来此只为公主一人?。”
他眼眸黧黑阴冷,从近处看,眼睛里只有?浓稠化不开?的黑色,他外表不像是景国人?,笑起?来总是缺乏温度,缺乏一点人?气,别人?都觉得这是仙气。
檀华觉得世界上的人?眼睛都不好用。
对?方笑,檀华也笑,她笑得开?心,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往常见到她笑的人?都要?开?心,徐忘真却不再笑了,而是问檀华:“公主笑什么?”
“我笑你是天生的细作,没有?长?出景国人?的眼睛。”
“偷敌资主才是细作,在下不为,不是细作。”徐忘真放下另一只手里的短刀,手摸袖子里面。
檀华挣脱不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方才匆忙之间拢过领口,现在看上去不太工整,大体能够蔽体,想起?睁开?眼睛那一幕,徐忘真低头的姿势,还?有?他手边的短刀,檀华眼神闪了闪,看着徐忘真说道?:“你难道?是为了这种事情吗?”
自由的那只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露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肌肤,对?古人?来说这已经很?多了。
永寿公主很?美,今夜没有?月亮,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肌肤洁白?,纤秾合度,徐忘真解开?过她的衣服,只觉得她身上每一道?弧度都很?美,看见她的身体像是看到了一条美丽的山、一条清澈的河水、或是一颗星星。
但当她活动起?来之后就?又不一样了,肌肤随着她的呼吸散发?出吸引力,有?一种活色生香的美感?,但其实只看肩膀她一直是有?点瘦的,徐忘真目光顺着那一小片肌肤往下,觉得她呼吸的样子格外令人?着迷。
她活着的样子真好看。
徐忘真无法想象她死去的样子,可他就?是来杀她的。
徐忘真则是偏头靠近檀华,呼吸到了她的气息,有?些迷恋,他在檀华之前拿起?刀来,指腹剐蹭了一下刀锋,说道?:“公主的大限快到了。”
“公主有没有想过在死前做一件好事?”
檀华拒人?于千里之外,说道?:“凡是和你有?关的好事我都不会做,你要?做什么不妨直说。”
她冷冷然看过来,像是一点也不怕徐忘真。
徐忘真呼吸慢了慢,他觉得自己气息里面浸入了永寿公主的味道?,让他因蛊毒而不适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
“我要?剖开?公主的胸腔,借来公主的心头血一用。”
“借你血我还?能活下来么?”
“不能了。”
“不知为何要?我的心头血?”
徐忘真说:“我身上有?金蚕蛊,非公主心头血不可解,故有?此求。”
檀华的目光从徐忘真刀锋上一略而过,她说:“这些年,我父皇对?国师爱重有?加,国师今日所?作所?为对?得起?我父皇吗?”
徐忘真不紧不慢地说:“在下除公主一事在下对?不起?皇上,之外只是小疚,而对?公主,实是万不得已,来世必有?报答。”
不过,永寿公主檀华于大昭的皇帝萧翀乾重逾万千,他也算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就?凭那些送入问仙殿的丹药你敢说对?得起?我父皇?”
一直很?冷静的檀华听见徐忘真的第一句话,一下子就?非常生气,她用力挣扎徐忘真控制自己的手,挣不开?那双有?许多红色蛊纹的手,她便往前一扑狠狠咬在面前徐忘真的脖子上,牙齿锋利,男子苍白?的被蛊虫汲取大半生气的躯体,肌肤意外的柔软,像是多汁的蟠桃,檀华一口咬破,腥甜的鲜血漫入唇齿。
脖子很?疼,徐忘真放开?檀华的手,推开?她,没用太大力气,竟是一下子没有?推开?。
徐忘真垂着手,说道?:“公主”他叹了口气,“您再不松口我就?抱您了。”
檀华立刻松开?,她抬手擦擦唇上的血。
她果然还?是很?讨厌他。
徐忘真抹了一下脖子上的血,因为血里面都是蛊毒,缺一点血对?他影响不大,甚至对?精神更好一些,而这对?永寿公主也是有?好处的,看着自己指腹上的血,只是没想到永寿公主这样恨他。
她舌尖品味到一点血腥,她皱眉,心下觉得怪异,血都是腥的,但徐忘真的血却让她有?点回味的感?觉,真奇怪。
“陛下的丹药里面没有?朱砂、水银之类的东西,公主也可放心。”
言多必失,来找永寿公主之前,徐忘真本来不想说什么话,速战速决最好。
徐忘真正对?着永寿公主怀疑的目光,他解释说:“我修行未到,不敢擅自炼丹,所?有?丹药大多是一些中医开?的滋补丸子。”
“我父皇没有?怀疑过你吗?”萧翀乾是个多聪明的人?啊,檀华有?很?长?时间都不相信这个世上存在比萧翀乾更聪明的人?,萧恒和萧澜小时候因为这件事情冷战过很?久。
徐忘真说:“皇上的心思不在这件事上。”
“你的心思呢?你为什么入宫?”
“自始至终,我都是为了能驯服山鬼的公主,只是最开?始,我认错了中毒的人?,以为服用山鬼的人?是皇上。”
这一切起?自柔贵妃去世后的某一年,萧翀乾不再醉酒终日,终于出宫散心。
一行人?去了琅镜山,遇见了在此修行的徐忘真,当时大家去道?观歇脚,萧翀乾和徐忘真谈得来,听人?他的医术很?好,萧翀乾和徐忘真讲起?了小女儿永寿的病症,却没有?说中毒的人?是谁,而在这个过程中,徐忘真误以为中了山鬼之毒的人?是萧翀乾。
徐忘真很?顺利留在了皇宫里,但很?快就?发?现萧翀乾体内没有?山鬼的毒,也就?发?现那个中了山鬼之毒的人?是永寿公主。
徐忘真给檀华披上被子,说道?:“这些年您用的天香养神丸还?是我制出来的。”
第169章
徐忘真说?:“天香养神丸是我制作的。”
“不对, 我服用天香养神丸的时候你还不认识我父皇。”而且那些药是太?医给檀华的。
徐忘真说?:“以艺会友,我旧年认识了一个姓王的太?医,他说?宫里有个贵人?得了一种病, 疼得厉害,什么药也不能解, 我将制了这服药给了王太?医。当时我一心要?寻找山鬼的药方?, 常年游荡四海, 拒绝了王太?医的引荐, 后来我再来到陛下身边,王太?医曾将这件事告诉给您的父皇, 能救助公?主自然是一件大功劳,陛下闻知此?事,对我有了几分信任。只是公?主不喜欢佛道, 故而我提议不说?这药来历, 仍以太?医的名义送忘芙蓉殿。在下来到大昭皇帝身边, 本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从此?在皇上这里得了个不慕名利的印象,因此?倍受信重,也是天缘巧合。”
檀华被迫坐在床上,一条腿盘坐一条腿踩着床面支腿, 身上披着棉被,她已然忘了冷暖, 此?时她看着徐忘真双目如火,假如意念能够成真徐忘真此?时已经化为灰烬了。
千猜万想,她曾以为萧翀乾是被徐忘真的戏法和言语蒙蔽, 没想到竟有一段根由在自己身上。
“公?主,您不感?激我吗?”
檀华自然是半点也不感?激徐忘真, 她忍性说?道:“过去我是应该感?激你,但我父皇这些年修道,难道不是真的想要?修仙成神?除了天香养神丸,国师又是如何得我父皇如此?多的信重?”
徐忘真笑了笑,说?道:“公?主,我们?已经聊很久了,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今日公?主离开此?世,等百年之后必会与您父皇相逢,到那时您再去问陛下吧。”
方?才他只听见永寿公?主的半句话,大脑里一片空白,蛊毒真的不能拖了。
徐忘真扑来,檀华踩着床的脚用力,另一只脚也是抽出来一踩,整个人?抛开被子扔向?徐忘真。
视线遮挡的时候,徐忘真心想,又是这把戏,屋子里外公?主的护卫尽数倒下了,门口守着一个陆观鱼,永寿公?主就是能跑出这间屋子也逃不过。
拨开面前的团花被子,一眨眼,床上除了凌乱的被褥哪还有人?在?
永寿公?主呢?
徐忘真扫视面前拔步床上下,里外翻找,上下查看,都没有看到檀华身影,他感?到永寿公?主身上苏合香混合着苦味的味道渐渐消失了,他拾起被子轻轻嗅闻。
没有任何味道,不是味道消失了,而是他闻不到味道了。
身怀金蚕蛊的人?后期不闻五味,不见五色,他现在还看得见。
必须尽快找到永寿公?主,徐忘真扫视了一遍室内,走出门去,发现陆观鱼正握着剑目光警惕从檐廊一侧归来,看见徐忘真,他说?:“师父可是成功了?弟子方?才见一人?影,疑似府中仆婢,正待驱逐,却没找到人?。”
徐忘真说?:“你中计了,永寿公?主被人?劫走了,立刻着人?搜寻永寿公?主。”
此?时檀华裹在一条厚重的斗篷里,被一个身形修长的人?抱在怀中,几个起落,他们?离开了这座宅子,对方?与她到了附近一个房屋内。
方?才对方?轻轻在她耳边说?:“是我,文英。”
檀华认得他,当日从景国离开后,他说?有些事情要?和同伴交接,檀华问过他的归处,还记得那会儿这个人?说?要?回应该回的地方?。
檀华猜测,应该就是这个杀手所属的组织。
文英身上很冷,檀华没有闻到任何味道,只有一丝冰雪带来的凉意,好像这个人?本身就是冰雪的味道。
屋子很简陋,只有一架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文英将檀华放在椅子上,他从打开桌上的黑色包袱里拿出一双鞋子、一件外衣放在一边,蹲下身去见她脚掌微红,便伸出手将檀华的一双脚包住,用掌心的体温温暖她。
方?才斗篷漏风,檀华的脚确实受了凉。
他垂着头,失礼僭越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一点也不奇怪,他的动作让檀华想起来小时候在身边照顾她的宫人?,很周到。
檀华裹着黑色的斗篷,这件斗篷应该是属于文英的,对她来说?过于长大,此?时斗篷下部分拖在青石地面。
她乌发披散,面白如雪,唇色浅淡,一双杏眼眸色平静,里面静静缠绕出魔魅之色,就像是鬼蜮里寂静生长的树藤,但这双眼睛细看还是如水晶一样平静。
双脚渐渐变得温热,文英拿起鞋子为她穿上,是一双属于男人?的新鞋,干干净净的厚底鞋子,文英说?:“有些大了,您暂且对付着穿,明天我去衣铺换一些大小合适的鞋子。”
檀华穿好鞋子的一双脚被人轻柔地放在地面上,为赶路做的千层底布鞋,底很厚,隔绝了地面的凉意。
“您现在这里……”住一晚。
“你为什么帮助我?”檀华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呢?
文英在檀华面前低垂着头,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语句,檀华就知道他今天应该不是路过,而是专程来找她的。
“你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文英清淡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一点,这一冷,他方?才的温柔气?质就消退了个干净,锋锐冷然的杀气?丝丝缕缕从他身上逸出,他还穿一身黑,更?加显得吓人?。
生气?了吗?
檀华想笑,喉咙一痒,忽然哇地吐出了一口血,黑血落在地面上。
文英见了倏然紧张抬起头,檀华抬起袖子要?擦拭沾了一点残血的嘴唇,文英立刻递过去一方?纯白帕子,她接过来擦了擦嘴唇,随后攥着帕子,勾了勾手,示意文英靠近自己。
人?越来越近,能看清他根根眉毛。
“再近一点……”
文英又靠近一些,人?至面前,两人?目光相接,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吹拂的力度,檀华一只手搭上对方?的肩膀,微凉柔软的唇印在文英弧度分明的薄唇上。
她看见对方?的向?来冷静的黑色眼珠颤动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但他没有躲开。
檀华手从对方?肩膀上拿开,贴在一起的唇分开,微微后撤,文英却追过来,他吻着她的唇,热烈缠绵,灵巧的舌头顺着她无力地唇缝溜进去,和她交缠在一起,两个人?混合在一起的口水被他一口口吞下,他像个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喝过水的人?,这一点也不像他,男人?的双臂紧紧锁住她的腰身,她几乎投入到这个人?的怀里,那条灵巧的舌头缠绕着她诱惑着她。
和文英接吻意外的舒服,有效放松了檀华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喘不过气?了,文英轻轻的唇舌轻轻离开她,他眷恋地吻了吻她湿润的又恢复了血色的嘴唇,目光看向?地上那一小滩黑血,说?道:“你就快死了是么?”
檀华笑笑说?:“的确没有几日好活了。”
经过方?才的吻,她双颊薄红,色如春晓,眼睛里波光粼粼,含着无限的春潮,能将人?溺死其中。
文英的目光落在她愈发分明的下颌和锁骨上,原本她下颌弧度有一点娇俏的圆润,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很可爱,现在也很美,他说?:“和不久前相比,你瘦了许多。”
“这不打紧,文英,你是很厉害的杀手吗?”
这一回文英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说?:“我隶属于雾隐阁,是雾隐阁最好的杀手,若论杀人?没有人?比得过我。”
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檀华听过,几乎是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
文英跪倒在檀华面前,擦掉了那一小滩黑色的污血,将脏污的帕子放入怀中。
檀华摸了摸他的鬓角,说?道:“你帮我杀一个人?吧,刚刚你找我时碰到的那个人?,他叫徐忘真,是大昭的国师,但不用担心。只要?你杀掉他,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功名利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得到。”
文英微微仰头看着檀华,她揪着胸口黑色的毛毡斗篷,俯身在他眉上落下了一个轻吻,说?道:“去吧,文英。”
室内微冷,眼前的微冷的笑靥在他眼中恰如三?春桃花。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真美啊,文英觉得自己要?陷入她的笑容里了,他说?:“我会杀死徐忘真。”
他把檀华抱到床边,为她解开裹在身上的披风,将人?放在木架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四角掖得严严实实,再从自己包袱中取出两件棉袍放在床边的衣架上,对檀华说?:“是我的新衣,若要?起身就凑合着穿。”
接着他点了一盆子炭火,将小桌搬到床边,又拎了装满热水的茶壶过来,先给檀华倒了一杯,放在床边,茶壶一起放在桌子上。
几样东西被摆放成方?便取用的样子,文英说?道:“我会不择手段杀掉他,最快一点你喝完这一杯水我就回来,慢一些你喝完两杯水我也会回来,再慢一些,大茶壶里的水都冷掉之前,不论人?有没有杀死我都会回来。”
他目光认真,语气?斩钉截铁,在对檀华承诺:
“但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杀死他,不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
文英抬手指天发誓:“若违此?言,就叫我厄运缠身,不得好死,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恰好一阵风雪吹过,文英对檀华说?:“这里很安全,你好好修养,我这就去。”
文英从包裹里翻出一只木盒,将里面喂毒的飞刀银针尽数藏在身上,不论是腰间、袖口、靴子,他转身开了箱笼,从里面取出一张长弓,一把雁翎箭,披上方?才檀华脱下来的披风,如此?将弓箭都背在身上,腰间挎一把利剑,加上一壶烈酒,就要?出门。
檀华一直看着他的武装,见他用箭多看了眼弓箭末尾的翎毛。
“你注意安全,小心些。”
文英说?道:“放心。”
第170章
徐忘真失去了嗅觉, 他身上?的蛊纹愈发?明显,那些朱砂红的细线已经隐约攀到了他的鬓角脸颊。
离开卧室,他来到了永寿公主的书房, 书桌旁有一个黄铜火盆,里?面是一些纸屑灰烬, 都烧化了, 零零碎碎混合在一起。
能?想象到一个她坐在书桌后, 看了一会儿文章, 微微抿着唇把纸稿丢进去的样子。
有些好奇永寿公主平时?写?什么文章。
陆观鱼去拜见州府,更深夜重?, 这些人员来来去去,动静起来免不得惊动更夫百姓,不如提前打个招呼, 徐忘真便让陆观鱼他的名帖和六千两?银票来到州府拜访。
州府不知何故, 被人深夜唤醒, 接住帖子就是一惊,他在家里?修道,是个虔诚弟子,闻之?是国师的事情不敢怠慢,当即穿衣来见。
“早闻国师呼风唤雨的本领, 只是无缘得见,不知国师几时?来到本府, 现在所在何处?下官有失远迎,道长?夜间来此可?有什么急事?”
陆观鱼在堂下行礼,说道:“师父与我等弟子途经宝地, 本想亲自拜访,无奈路上?生了疾病, 不便来见,特备下金银叫弟子代为拜见。知府君百事缠身,本不便多加相扰,遑论此时?午夜?却?是今日?随行的一位弟子失踪,师弟是我师父亲传弟子,自小伶俐懂事,不会贪玩淘气,今天至夜不归,师父唯恐其出了什么事情,欲要连夜搜寻,特遣弟子来请求府君,夜间搜寻难免扰乱宵禁,小道在此奉上?薄银六千两?略做补偿之?用,望府君行个方便。”
州府捋须,方才他听陆观鱼说话悄悄打了个哈欠,此时?肃容说道:“既然是国师弟子丢失,非同小可?,找人如救火,本府即刻着人领二百兵士与你等搜寻。”
陆观鱼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府君好意,此行为我等私事不好惊动许多人,我们有几十个弟子可?以差遣寻人,只承望府君派出十来个差吏陪伴我等行走,免得州县的人将我等误为匪类,生出乱子来。”
知府点点头,吩咐属下点了十二个手下和陆观鱼的人一起去搜寻。
檀华正在床边漱口,几次之?后,血腥味散尽,依稀听见外头动静,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屋子是知府亲戚家的,院子外头人们交涉几句免了搜查……
她垂下眼睫,捧着杯子喝下几口水。
用人不疑,事情交出去她且放下心,只等这壶水凉掉,成不成自有分晓,她缩回?被子里?,给自己裹严实,闭上?眼假寐。
宅子里?的人差不多走尽了,只有两?个身手好的弟子不远不近护卫在徐忘真附近,他翻开桌上?一本游记,里?面夹着一张纸,上?面用纤细的笔迹描绘着一副山川地形图,一些河流山脉旁边标着小小的文字,字迹工整秀致端方,不似永寿公主平日?的样子。
再往后有一些勾画的字迹,三两?张地图,徐忘真从书籍中把几张地图抽出来放在一边。
没人说过永寿公主会画地图,也许连萧翀乾也不知道。
他继续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是一本儒经,在某一页里?,作?注的大儒讲了两?句某某男子平生犯错是妻子不贤德之?类的一段话,被人画了个大圈,圈子上?一个红叉,旁边写?了两?个字——放屁!
徐忘真笑了笑,继续在书架上?翻找,取书时?候带出了缝隙里?一张画纸,他随手展开,画上?有六只怪样子的猫狗狐兔之?类的动物,颇为灵动活泼。
看着看着,他笑容一凝。
罗元当初从徐微生居处翻出了一把伞一方罗帕,来找徐忘真告状,说徐微生不守清规,与人偷情。
后来观中的弟子说,大师兄差点砍断二师兄的手。
徐忘真记得那把伞,是他还?给徐微生的,伞面上?画着一只怪模怪样的猫,憨态可?掬,有几个圆润的字体:
大吉大利,好事发?生
伞上?的怪猫和眼前这幅画上?的猫除了颜色姿势都很相似,绝对是出自一人之?手。
永寿公主和他的大弟子徐微生关系匪浅,是了,永寿公主不喜欢道士,但那时?候徐微生陪永寿公主一起读书,却?没受过为难,皇上?说,永寿是有分寸的,让他不用担心。
徐忘真以为是如此,他闭了闭眼睛。
眼前倏忽闪过徐微生光洁的脖子,上?面有一点红色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纤细的东西勾划过。
鲜红色,平添暧昧。
嫉妒,被背叛。
因为被大弟子徐微生背叛吗?
不是的,他在大昭深得帝心,不怕护不住一个弟子,就算徐微生和女子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肯解决这件事。
——那个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向来温和懂事的大弟子逃跑了。
也没有关系,只是逃跑而已,就像青梅一样,人可?以跑掉,但他们还?是他的弟子。
但此时?此刻,得知这件事,他立刻感到妒火灼心。
他恍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为什么对解决金蚕蛊这件事如此犹豫了。
而自己又?为什么会觉得永寿公主可?爱,为什么要为永寿公主做羹汤……
忽然之?间,窗户被风吹开,两?个弟子跑过去关窗,一支箭从窗外射进来,自两?个蓝衣道士之?间刺来,划破一人手臂,直向着徐忘真胸膛刺去。
此箭势头刚猛,力携千钧,急冲而来,蓝色箭簇锋锐,白色雁尾整齐,被利箭擦过手臂的那个弟子率先倒地,面色青紫七窍流血,顷刻之?间已然气绝,也在此时?箭矢噗嗤一声没入了徐忘真的胸膛,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手里?的画纸飘飘荡荡落下。
剩下一个还?活着的弟子,看见这两?幕踉跄后退,转身跌跌撞撞奔门逃去,几步之?后被一柄飞刀割了脖子。
文英,不,司羽从窗口跳进来,他来到徐忘真身边,拾起地上?的那张画纸,看了两?眼,折好揣到自己衣服里?。
目光落到地上?的尸体上?。
徐忘真不像刚才第一个死去的弟子一样满脸面青唇紫七窍流血,现在他脸颊蔓延到眼梢的蛊纹快速褪去,面孔呈现出干干净净的苍白色,像是个纸扎的人,司羽俯身拔掉对方胸前的羽箭。
一只透明色长?着一对金黄纱翅的蛊虫缓缓从徐忘真胸前的伤口爬出来。
是金蚕蛊。
司羽戴上?一只金丝鱼皮手套,引着那只金蚕蛊到自己手中,从桌上?摸来一个带盖的彩墨盒子,将之?装入其中。
他又?来到檀华所住的房间里?,打开箱笼,扯了一张桌布当包袱皮卷了许多衣服鞋子首饰进去,跳窗奔入夜色。
檀华正在开始喝第二杯水的时?候,文英扛着个大包袱推门进来,他道:“人已死,明早这件事就会传开。”
他将包袱放在一旁的箱子上?,走到檀华身边,取出墨盒在她打开,盒内卧着一只半透明的长?着金色翅膀的小生物,似蝉非蝉,它抖抖翅膀,落下一点白色鳞粉,檀华觉得这个小生物有点可?爱。
文英说:“这东西是从徐忘真身体爬出来的,它是一种?罕见的蛊虫,叫做金蚕蛊,已经是成虫,它可?以生产一种?毒粉,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您留下它,正好可?以用来防身。”
檀华在大昭听过一些故事,是大昭在景国的细作?搜集来的:以前景国那位昏庸的先帝活着的时?候,收集过一些金蚕蛊的幼虫培养,据说要用来对付一些不忠的国人。只是后来随着老皇帝的死,金蚕蛊的事情也不再有人提及,很多人都以为金蚕蛊已经不存在了。
毕竟金蚕蛊存活不易,没想到徐忘真身上?会有这样一只金蚕蛊。
檀华咳了咳,金蚕蛊从盒子里?飞出来,轻轻扇动翅膀,在半空中打转,纤细的金线在羽翼上?一闪一闪的。
两?个人目光追着这只小虫,却?见这虫子朝着檀华飞去,忽地一下撞上?了她的眼睛。
“哎——”
檀华捂住右眼,左眼看去那只小虫不见了,文英也看檀华。
“它好像飞到我眼睛里?去了。”
“不要怕,我看看。”
檀华放下手,文英盯着她的右眼看,她睁大眼睛,文英问?:“疼不疼?痒不痒?现在有什么感觉?”
“不疼不痒,只是觉得像是被什么小东西撞了一下。”
他们就檀华的右眼观察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现,那只蛊虫真的进了檀华眼中,文英心里?后悔带回?这只蛊虫来,他没用过金蚕蛊,只在毒经上?看过,也不知现在会有什么后遗症,只是观察。
檀华笑着说:“你忘了?我是个将死之?人。”
这句话让文英暗自生了一回?气,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帮她从包袱里?拿了绣鞋放在床边,默默在墙边打地铺,这里?只有一间屋子生火,檀华也不计较许多,让洗漱之?后的文英上?床来,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温暖着过了一晚。
第二天,果然街上?有传言说国师在这座城里?被人杀了,州府开了文书着人调查,青梅独身一人来找檀华,说他师弟陆观鱼已经带着其余弟子一同离开了。
到这时?,檀华的精神好了一些,不再吐血。
第三日?、第四日?……檀华的状态越来越好,他们请当地一个有名的大夫来诊脉,大夫说:“看来姑娘才大病过一场,有些气虚,可?进些食补,汤药可?不必吃。”
又?找了两?个大夫看过,都是差不多的说辞,檀华就知道,她的病好了。
她不再昏睡,停掉天香养神丸也不再觉得痛,踩在地上?走动和寻常人一样。
在雪地上?自由跑了两?个来回?,留下许多脚印,檀华回?身对青梅和文英说:“我要回?洛京。”
两?个人一同说:“我和公主同行。”
收拾了行李,三个人一起乘车离开。
国师之?死过去了好些天,州府终究没有抓到杀死徐忘真的凶手,陆观鱼等弟子已抬棺离开,天寒地冻,死无对证,没人督促,差役也多有怠惰。
一辆马车在铺满雪的官道上?行驶,文英坐在马车前赶车,身上?披了个大大的狼皮斗篷,头脸上?缠了厚厚的围巾,经过城门的时?候,略扯下围巾让人看了一眼,就这样出了城。
此到洛京还?有半个月行程,檀华归心似箭,心里?觉得萧翀乾和萧恒知道自己身上?的毒解了一定会很高兴,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不过,若是回?到家里?,他们再问?起她驸马的事情,她也需要想个说辞。
想到这里?,檀华怎么都紧张不起来。
她心里?轻快极了,自金蚕蛊入体,她解了体内奇毒,身上?若有若无的滞涩感都消失不见了,只觉得天高地阔,自己随时?可?以化成天地间一只鸟振翅翱翔。
什么驸马?
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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