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檀华最后换了一件淡粉色衣裙, 上面?有蝴蝶穿花的图案,一片春意盎然。


    她穿在?身上,正好合身。


    都没想到, 能?够这样合身,帮她整理衣衫的宫女, 看着穿上衣衫的永寿公主, 颇有些?惊讶。


    这些?永寿公主过去留下的衣裳已经好些?年, 一直尘封在?箱笼里, 若不是今天公主说那?里有衣服,几个?宫女还不知道西?边那?个?不起眼的箱子存放着一些?永寿公主没穿过的新衣, 竟然现?在?还能?穿得下。


    今日乍见永寿公主,红色锦衣在?身不妆而艳,叫人不可逼视, 而穿一身粉衣, 却?又灼灼生辉, 如三月春光。


    檀华走出门,梁小顺迎上来,笑着说:“万岁爷就在?御书房等?着公主。”


    走进?御书房,门刚一推开,就有一阵暖融融的热气翻滚出来, 驱散了空气里的潮湿和阴冷,两个?手上沾了碳灰的太监正要出去, 见永寿公主出现?,忙退到一旁,低下头看着地面?。


    檀华走进?去。


    室内窗子关着, 地上点了火盆,里头是上好的银丝炭, 没有一点烟气。


    她看着那?只厚重的兽首黄铜火盆,里面?炭火烧得旺,红耀耀的,燃烧起来如上好的火红玉髓,将近透明,火苗不明显,能?听见里头炭火燃烧的细微声音,毕毕剥剥,四方火盆上面?的浮雕是老虎吧,獠牙两颗,双目圆瞪,粗犷狰狞,还带着两个?铁环。


    看厚度,足有半个?手掌宽,一定很重。


    若是再加四个?脚,几乎就是一个?小鼎了,得有两三百斤吧。


    难为刚才?那?两个?太监,看着也不算高?大,竟然直接将这东西?抬进?来了。


    萧翀乾坐在?软榻旁边,他也换了身龙袍,依旧是一身明黄,头上发冠卸了,发间插了一根羊脂白玉簪子,他身侧的桌子上放着一壶热茶,茶几上的香炉里点了苏合香。


    看起来是刚点起来的,一个?小宫女手里握着把扇子在?香炉边上看顾。


    幽香袭人。


    苏合香不是萧翀乾惯用的香料,他从前更习惯用香味低调悠长的龙涎香,龙涎香千金难求,唯有王公贵族能?够享用,从他少年起,服侍他的内侍便用龙涎香给他熏染衣裳。


    用得惯了,也无所谓喜不喜欢,龙涎香这样上等?的香料很难被人讨厌。


    就这么用了很久,哪怕登临皇位,天长日久的也还是用以前的香料。


    柔贵妃和萧翀乾生活得久了,身上也常常带着些?龙涎香的味道。


    后来因为檀华,他也经常将定坤宫的香料换成苏合香。


    “见过父皇。”檀华略微施了一礼,身子刚刚落下,就听萧翀乾说:“永寿免礼,快坐下。”


    檀华直起身,坐到萧翀乾桌子一侧,她身姿端正,双腿微曲,坐在?自己的小腿上,是再规矩不过的仕女坐姿。


    “何必这样多礼呢?”


    萧翀乾微微感慨一句,他有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湛然冷厉,鹰视狼顾,便是多年清修也未能?折损几分他生来自带的锐气,这些?年,只是双鬓微染霜色,眼角多了些?浅浅细细的鱼尾纹。


    檀华说:“礼不可废。”


    昔年卫灵公宠爱弥子暇,弥子暇得知母亲重病,急于归家?,擅自用了卫灵公的车架,按罪应当砍掉双脚,卫灵公却?出于宠爱,体谅弥子暇的一片孝心,轻描淡写地宽恕了弥子暇。


    弥子暇吃了一口桃子,觉得滋味鲜美,送给卫灵公品尝,卫灵公当时只觉得美味无比,感动于弥子暇时时想着自己。


    多年之后,弥子暇不复当年受宠,卫灵公责怪弥子暇擅自用了自己的车架,说他给寡人吃自己吃剩的桃子,后来下令将弥子暇逐出卫国。


    人与人之间,就算是宠爱自己的人,长久地维持感情,是一门学问,在?相处的过程中,也要注意,不要得意忘形,为将来的自己种下祸根。


    萧翀乾见她仍是这个?样子,只是微微感慨了一句,“永寿也长大了。”


    “外头雨水下得大,永寿你身上淋过雨,当心受寒,喝一碗姜茶吧。”


    面?前的姜汤,汤汁微黄,热气氤氲,加了一点葱白和枸杞。有辛辣的姜味浮动。


    “知道你不爱喝,朕陪你喝。”


    桌上有两碗姜汤,一碗在?檀华面?前,一碗在?萧翀乾面?前,他笑着端起姜汤,他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深了一些?。


    檀华见此,也捧起桌上的汤碗。


    姜汤里的姜味不重,姜刺激脾胃,不适合午后服用,适当减少用量比较好。


    她服用的姜汤滋味已经是淡了又淡的姜汤了。


    里面还加了一些红糖和蜂蜜,细品有淡淡的香甜味道。


    檀华用调羹一勺一勺慢慢喝,萧翀乾也不着急,他同样用调羹喝汤,慢慢的。


    两人喝汤,没有碗和勺子的碰撞声,连吞咽声都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放下手里的瓷碗和调羹,有侍女悄然上前,收掉了两只碗,又有人奉上新的梅花茶。


    花茶的香味冲淡了姜汤的辛辣味道。


    檀华喝了一小口茶水,笑了笑,问道:“父皇是什么时候看到我的?”


    萧翀乾说:“是在?祭祀之后。”


    这个?时间,檀华不知道萧翀乾有没有注意到徐微生,她眨眨眼,却?说:“就知道父皇光顾着看那?几个?牛鼻子道士了。”


    她哼了一声。


    檀华对道士不喜欢,一向对萧翀乾不加掩饰,因为对道士的讨厌,她很少去问仙宫,萧翀乾只当她对道士的那?股讨厌劲儿又上来了,只是笑了笑。


    过一会儿才?说:“朕知你一向讨厌怪力乱神的东西?,没想到你会过来看今日的祭典,刚见你朕也是惊讶,那?会儿你正带着侍卫回宫呢,怕触了你的霉头就当是没看见。”


    檀华笑了笑,“父皇又取笑我,我哪来那?么大的微风。”


    檀华想,徐微生当时戴着箬笠,穿着蓑衣,其?实和旁的穿着油纸雨衣的护卫不太一样。


    皇帝若是多用些?心,就会发现?他明显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但皇帝会不会用心,很难说,以前皇帝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朝堂也好,后宫也好,诸位子女也好,都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后来萧翀乾迷上了求仙问道,朝堂也好,后宫也好,诸位子女也好,九成都被丢到一旁了,满心只有神仙佛道。


    檀华也不能?确定皇上还有多少心思能?放在?自己身上。


    “太虚观观主人称仙师,听说能?夺天时,化雨为晴,我从未见过这件样场面?,便是不信,也不由得好奇,看看究竟是什么场面?,大雨是否能?停。”


    其?实在?檀华看来,她只是去看看那?个?太虚观观主,有什么本事叫皇帝那?么信奉他,萧翀乾从前就不是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他当将军的时候,常常把西?域蛮族像是遛狗放养一样耍弄,若说骗术,萧翀乾也是个?骗人的高?手。


    这样想着,檀华越发好奇,眼睛里也带出几分,亮晶晶地看着萧翀乾。


    她的眼睛,真诚的时候,亮晶晶的,如同两颗星子,总是很难叫人拒绝。


    萧翀乾笑了笑,他说:“若是人有所求,仙灵必应,那?岂不是说神仙能?供人驱使,这怎么可能?呢?”


    檀华皱了皱眉头。


    对她来说神仙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求神拜佛更是荒谬至极,人不能?从荒谬的东西?上寻找规律和道理,她也不愿意去理解那?些?荒谬的东西?。


    “那?也就是说,太虚观观主并没有保证求雨一定会有效?”


    “是矣。”


    檀华瞪着一脸平静的萧翀乾,“父皇可曾许诺,若是大雨停止要如何奖赏他?”


    “人间权势,金银珠宝,于观主如同过眼云烟,他所取有限,仅为了修行,这次求雨,完全是为了黎民百姓,并非是为了功名利禄,这次求雨,朕说过要赏赐仙师金银珠玉,重建道观,为道祖修建金身,仙师都一一拒绝了,可见是超脱世俗,不慕荣华。”


    这世上有多少不慕荣华的人呢,若是换个?地方说这样的话,檀华也许相信,有一个?不慕荣华的人,但在?皇宫朝堂这个?名利场上活动的人,没有一个?是不沾世俗、不染红尘的,这里是繁华深处,亦是世俗地名利场。


    她对萧翀乾说:“现?在?无所求,也许是所求甚深。”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冒着生命危险陪伴在?皇上身边,如同在?钢丝线上走路,一不小心就要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尤其?,还是一个?骗子,既不骗钱,也不骗权,怎么可能?无所求?


    只怕是还没到吐露的时候。


    萧翀乾听闻此言,摇头失笑,并不动怒,只是说:“永寿,你对仙师的成见太深了。”


    看萧翀乾对不在?现?场的太虚观观主如此信赖,檀华气结,什么叫做她对那?个?道士的成见太深了?


    她侧头,侧眼看眼前的茶水。


    檀华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绝对地认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神仙和妖怪,毕竟她都已经转世了。


    她也试图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轮回,找了一些?从前的典籍,学习上面?玄而又玄的知识,认真搜寻关于上古仙灵的传说。


    一些?记录之中的怪物,是某种少见的野生动物,也有些?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野生动物,前朝的皇帝曾为了天命之说,杜撰自己是神仙之子。


    那?些?关于仙女的传说里,富有浓厚的男性色彩,真正的女人绝对不是男人想象中的女人。


    檀华幼年时还见过一个?宗教式的少数民族,这个?民族的人信仰虔诚,来自冰天雪地的地方,他们披着皮毛大衣远道而来,据翻译他们话语的人说他们远道而来,住在?冰砖铸成的房子里,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了。


    朝中的大臣惊讶无比,人竟可取冰为屋,常年居住?


    他们说自己有神明保佑,然后献上了神子。


    神子被装在?一个?木制笼子里,蒙着一层厚厚的麻布,当帘子掀开,檀华就看到了所谓的神子。


    腹部白色,身穿燕尾服,半人高?的样子,两只光滑油亮的小翅膀轻轻扇动,憨态可掬。


    一只幼年的企鹅。


    至此,她对神明是否存在?的怀疑散去了一大半。


    神明应该真的是不存在?的,所谓的神明,只是世人所以为的神明。


    后来偷偷从宫里溜出去,在?洛京城里游玩,去过一些?传说神明出现?过的遗迹,比如今天举行祭祀典礼的洛水河畔,从前传说有神女在?此现?身,前朝昏庸的君王见到神女求之不得,害了相思病,生生病死。


    但根据自己出身世家?的女老师讲述,对方并不是死于相思成疾,而是被权臣和太监一起囚禁,断了水米,活生生饿死的。


    洛水河畔,只有河水汤汤,还有些?往来的客船,并不见什么神女出没。


    马路边上,集市里面?,有些?自称神仙居士的人,玩的是吹气成火,徒手下油锅,香灰治百病。


    这就更不能?信了。


    “父皇,我要换个?人讲学。”


    萧翀乾说:“有合适的人选吗?”


    檀华摇摇头。


    萧翀乾倒是没有说让她暂时不要换,而是说:“前阵子丞相上书要开恩科,朕批准了,永寿一向不喜欢老夫子,又看道士不顺眼,不如等?春闱之后?也许今年会有一些?俊彦。”


    听皇上的意思是想要从科举的士子中挑一个?出来,檀华无可无不可。


    他说:“正经的学问,还是要看四书五经,女子用心于此的甚少,出类拔碎者又是稀少。若是读书,还是要和一些?好一点的师父学习,事半功倍。”


    不谈神仙或是道士,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和谐了许多,檀华心里的气也少了一些?。


    只是前会儿说的那?些?仙道之谈,到底让人败坏了兴致,檀华也无心再谈下去了。


    “梁公公,雨小一些?了吗?”


    说的是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梁闻喜,适才?梁闻喜一直沉默地立在?皇帝身后不远处。


    闻言,他说:“小一点了。”


    “父皇,女儿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向您请安。”


    檀华行了一礼。


    萧翀乾顿了顿,看着低头行礼的女儿说:“永寿,朕让人送你回去,夏天里也要好好吃饭,晚上早些?睡,熬夜伤身。”


    “谢父皇关心,您也是,丹药一类东西?是药三分毒,可以的话,您少吃些?吧。”


    “朕知晓,永寿放心。”


    萧翀乾这样说着,檀华却?无法?相信,这样的话多半是没有用的。


    她不知说过一次这样的话,若是有用,早就有用了。


    萧翀乾的话,更多是敷衍她。


    她心里叹了口气,出门乘着皇帝安排的玉辇离开,玉辇顶端盖子很大,便是雨里有风,雨丝也吹不到人,这会儿的雨确实小了。


    第26章


    玉辇摇摇晃晃, 一路到了芙蓉殿。


    檀华端正坐好,思绪飘飞,皇上的?话, 其实更多是安慰她,应付她。


    他还拿她当小孩子?呢。


    想着想着, 她露出个气呼呼的?笑脸, 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回到宫里?, 走?到屏风后, 脱下身上的?衣裳,洗了个热水澡。


    服侍她洗澡的?宫女是彩画。


    檀华半靠在浴桶旁边, 浴桶里?被?人洒了玫瑰花瓣,还滴了几滴玫瑰精油,香香暖暖, 人坐在里?面好像神经都在舒展, 她半闭着眼?睛, 由身后的?人帮忙洗头,彩画先?用特制的?香块打出泡沫来?,再一点点抹在檀华头顶,一边涂抹一边用木制的?梳子?帮她梳理。


    她动作轻盈温柔,感觉里?像在接受按摩一样, 不注意都不存在,因为舒服, 檀华微微闭了闭眼?睛,便又往水下沉了沉。


    外头熏炉烧着,苏合香的?味道也格外活跃, 檀华昏昏欲睡。


    似乎也陷入了半睡之?中,偶尔能听见?彩画在身后撩水和揉搓头发?泡沫破碎的?声音。


    小宫女在廊下对彩萍说话, 叽叽喳喳,声音清脆:“知道公主在外面回来?恐怕有些凉,我们一早就点了熏炉,保准公主和姐姐回来?屋子?里?都是暖的?。”


    雨水哗啦啦的?声音响着,彩萍还记得刚才?自己给送公主回来?的?梁小顺一小包银子?,对方笑嘻嘻地收了银子?,又卖了几句好。


    两个小宫女又说:“姐姐怎么不去屋子?里?待着?最近两天有风,雨丝不时的?往人身体里?钻,姐姐刚换的?衣裳,在这儿?坐着,一会儿?就要湿了。”


    彩萍坐在院子?游廊的?栏杆上,她身上新换的?衣裳确实有几点湿痕,能感受到凉丝丝的?水汽往人身上扑。


    和身边的?侍女说:“大约是阴天的?缘故,总是犯困,在这儿?待会儿?,凉快,人精神点。”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我们在香炉里?加了些太子?殿下前阵子?给公主带过来?的?安神香,这香料看着不错,和苏合香混在一起分外和谐,若是不注意都分辨不出来?。”


    “是慈恩寺慧心禅师调制出来?的?,自然?是上品香料。”


    檀华听不见?外面的?人在说什么,只?听得清雨声连绵,彩画的?梳子?梳到她脖子?,低声惊呼一声。


    “公主这脖子?是怎么了?”


    檀华不觉得自己脖子?怎么样,她没什么感觉,问:“怎么了?”


    彩画喊人:“谁在外头,拿两面镜子?来?。”


    “诺——”


    有人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捧了一面铜镜进来?,镜子?打磨的?极为精细,最后一步工艺是用丝绸抛光,圆镜照着人,纤毫毕现。


    彩画让人一前一后捧着镜子?,她伸手撩开?檀华脖子?后的?湿润的?发?丝,两面镜子?前后一起将脖子?后的?东西呈现在檀华面前。


    橙黄色的?镜子?里?面,照射出什么东西都像是蒙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檀华镜子?里?自己的?脖子?。


    彩画问:“公主,看得到吗?”


    “看得到。”


    雪白的?脖子?上,有一片浅浅的?红痕,不明显,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公主您疼不疼,痒不痒。”


    “有点痒痛。”留意到这点红痕才?感觉到痒痛,感觉也越来?越清晰。


    檀华收回手。


    “没什么大事儿?。”檀华说。


    她想,也许是在哪了碰到了,或者是被?什么虫子?蛰了。


    水边的?蚊虫总要格外的?多。


    “秦姑姑就在偏殿,公主何不让秦姑姑看看?”


    檀华点头,也是同意了,她说:“洗得差不多了,收拾一下,更衣吧。”


    彩画帮檀华冲掉了头发?上若稀少的?泡沫,拿干净的?布巾帮檀华把头发?擦了两遍,好好包好。


    身上擦干净,换了一身素白起居服,檀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绕过屏风,到软榻上坐下,鞋子?踢掉,两条腿略微弯曲,人靠在凭几上,上头已经叫人垫了软垫,头发?被?彩画从布巾里?展开?,凭几后面就是一个热乎乎的?熏笼。


    彩画问:“公主冷不冷?”


    洗了澡应该是冷的?,但室内暖融融的?,她怎么也冷不起来?,便摇摇头,说:“不冷。”


    又笑了笑,说:“也不热。”


    正要问公主热不热的?彩画把话吞回去,也是一笑。


    檀华说:“不要忙我了,没什么要紧的?。”


    她打了个呵欠,觉得眼?皮子?有些打架,脖子?后面发?红的?地方确实痒痒着,又有一点刺痛,很明显。


    想要挠一挠。


    确实难受了点,不容易睡觉。


    是应该请人看看。


    宫女到了偏殿,秦姑姑正在里头用碾子碾花瓣,这两天宫里?的?花有些不太好了,她让人采了一些,一部分拿去晒起来?,一部分留在手里做些香膏花露。


    宫女走?过去,说:“秦姑姑,公主有些不适,彩画姐姐叫我请您过去看看。”


    放下捣了一半的?花瓣,秦姑姑忙拿上一旁的?药箱和宫女一起出门,问身边的?宫女:“公主哪里?不适?可是头晕?”


    她想问永寿公主是否又犯病了,但心里?有些忌讳“病”这个字,便换了个问法。


    来?请秦姑姑宫女便是适才帮檀华捧镜子的两个宫女之?一,她一边走?一边快人快语,说道:“这回不是,姑姑你一会儿看见就知道了。”


    涉及公主隐私,宫女不愿意在外头多说,和秦姑姑说:“公主说不是多严重,只?是彩画姐姐有些担心,说是还是请您看看的稳妥。”


    秦姑姑来?到芙蓉殿内殿,先?来?到檀华身边,彩画撩起檀华脖子?旁边的?头发?给秦姑姑看了眼?。


    秦姑姑看了看那片红色,彩画也看着,说:“看着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


    “公主疼不疼?痒不痒?”


    檀华说:“有些刺痛,有点痒。”


    “痛的?多还是痒得多?”


    “痒得多。”


    “喉咙有没有不舒服?”


    檀华略微感受了下,说道:“喉咙里?像是有一股气,堵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


    若是秦姑姑不说,她还没有注意到。


    “公主身上有这样的?红痕么?”


    彩画说道:“刚才?奴婢服侍公主更衣,身上没有这样的?红痕。”


    正好秦姑姑就着宫女端过来?的?水洗了手,拿着布巾擦干,轻轻扶起檀华的?一条手臂,往上掀开?一截,只?见?上面光洁如玉,她手指下压,略微用了点力气从檀华手臂上压过去,彩画旁观着不解,微微皱眉,只?见?在秦姑姑的?手移开?后,檀华胳膊上出现了一道胭脂红的?红痕。


    “公主现在有什么感觉?”


    檀华摇摇头,“没有感觉。”


    秦姑姑坐下,给檀华两只?手都把了脉。


    说:“好在发?现的?及时,要不然?就是大事儿?了,奴婢开?一剂药,一会儿?让人熬了,先?吃两天看看,注意不要抓挠。”


    “秦姑姑,我这是怎么了?”檀华问。


    “是风疹,公主从前没有得过,猝然?得了,大约是因为接触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发?现得早,不打紧,服用些药就好了。”


    “公主今日可有接触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风疹,这个词放在现代大约是过敏,檀华不记得自己对什么东西过敏。


    前世今生,她都没有过敏的?毛病。


    彩画看向?彩萍,彩萍回想今天。


    “公主是坐车出门,所有用度一概是从前习惯的?,没什么新鲜奇怪的?东西。


    这车子?,从前也乘坐过,是公主专用的?车驾,没有旁人用过。


    回到宫里?,和陛下一起到了定坤宫,喝了一碗普通的?姜汤,公主又喝了半碗茶,定坤宫里?的?一应东西,也和公主平时用过的?东西与宫里?大差不差,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连香料也是公主习惯的?苏合香,炭火是银丝炭,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只?是有一样不同……”


    彩萍顿了顿,看向?香气氤氲的?小香炉,说:“今天宫里?用了太子?殿下送来?的?安神香,公主可有不习惯?”


    檀华摇摇头,说:“不关香料的?事。”


    闻着苏合香和安神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檀华觉得身上痒通稍缓。


    能控制自己不伸手去抓挠。


    心情格外平静,懒洋洋的?,甚至能想一想徐微生,不知道徐道长有没有听她的?话快些离开?。


    她想到今天,其实还有一件东西是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自己在定坤宫里?换的?衣裳,好几年之?前做的?旧衣,被?好好收藏在樟木打成的?箱子?里?,里?头又放了些防着蛇虫鼠蚁的?药物。


    衣服看着干净,放久了难免沾染一些看不见?的?灰尘。


    在徐微生身上闻到过的?硫磺的?味道。


    “我得了风疹的?事情不要让人知道,这两天我就不出门了。”


    几人垂手应诺。


    秦姑姑拿着药方带人去库房拿药,芙蓉殿里?有些存好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每隔一段时间太医署那边会安排人过来?换一批新药。


    这间库房不小,四面墙都是整整齐齐的?药柜,和秦姑姑一起捡药材的?是一个和她学习医药的?宫女,两人是师徒,也是血缘上的?姑姑侄女,这宫女是她一个哥哥家的?孩子?。


    年纪还小,十四五岁,有些天真烂漫,问秦姑姑:“姑姑,为什么公主得了风疹不让人知道?”


    秦姑姑垂眸挑拣药材,将选好的?药材一样样放在黄铜小称的?托盘上称量,闻言头也不抬,说:“隔墙有耳,在宫里?主子?们说不让说的?话到哪儿?也不要说,回去后戒尺十下,你记着点。”


    小医女顿时露出一张苦瓜脸,从前这位姑姑偶尔会叫人捎东西回家里?,有的?是布料有的?是吃食首饰,都是旁的?地方找不到的?,她心里?一直觉得姑姑是个慈和温柔的?人,这才?进宫没半年,自己挨打就要成习惯了。


    秦姑姑说:“不是姑姑对你严苛,这宫里?聪明人蠢人都有,但只?有嘴严规矩好的?人活得最长,芙蓉殿里?公主和气,那些大宫女也照顾你,没谁和你争抢,也没谁压着你,换了宫殿可就大不一样了。”


    “好好的?,学着管住嘴,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命也就保住一半了。”


    秦姑姑理解公主为什么不让人知道自己得了风疹的?事情,宫里?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打草惊蛇,也不知道谁是那条蛇,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公主刚刚见?过皇上就得了风疹,若是让人知道,还不知道传出什么话来?呢。


    万一有人说公主得了病还去见?皇上,是居心不良,又或者谁说公主见?了陛下就得病,恐怕是两人犯冲,再或者说什么,公主身子?不好,这个病消了那个病又来?……


    都不是什么好话。


    想了想,她还是多提点了侄女一句:“身上有病的?人,总是不喜欢别人提起自己身上的?病的?。”


    侄女捡了一包药材,一样样的?对着光检查,看品相,闻言点点头:“侄女受教了。”她又转了转眼?睛说:“装病的?人总是恨不得别人知道她的?病更重一些,我娘有个表妹姓高?,高?姨妈就总是装病,她病了总要吃好的?穿好的?,谁不如她的?意拿起什么就摔过去,高?姨妈家里?的?姨娘没少挨她的?打,有一次她连着姨夫和姨娘一起打了,姨夫说要休妻,高?姨妈说要和离,跑到我外祖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两个人又和好了。”


    “是鸿胪寺张学士的?夫人,去年生子?的?高?夫人吗?”


    “就是那位高?夫人,其实她人不坏,小时候我有个表哥揪我的?头发?玩,还是高?夫人帮我把人打走?的?,那时候她还没出嫁,是个寡言少语的?娘子?。”


    秦姑姑笑了笑,说:“你还小,看得热闹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晓得她家里?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她母亲心里?只?有她弟弟,那些年她母亲被?人哄了说拿一笔钱就能帮儿?子?买个爵位,发?狠要把她嫁给个跑生意的?,换一笔金银给儿?子?买爵位。


    那生意人说是娶她,其实他三十多了,老家中已有妻妾,子?女也有几个了。只?是看高?娘子?年轻貌美知书达理,想要个这样的?外室。


    高?娘子?发?了疯,跑去曾经和她指腹为婚的?张学士家里?住,对方其实早已移情,张学士勉强娶了她。


    上头一个管家的?婆婆,外头还有个总找她弄钱的?糊涂老娘,一个拖后腿的?兄弟,高?娘子?这日子?也不好过。


    你外祖父祖母都是善心人,高?娘子?当年遇到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二老怜惜她所以在她不敢回家,故才?留她住了一段时间。”


    “有人说她是装的?,有人说她也是真的?要疯了。这人呢,要疯了难,不疯也难。你好好和姑姑学药理,有一分手艺在身,将来?不论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都有路可走?。”


    第27章


    檀华的?风疹在第三天彻底消掉, 天也放晴了?。


    还?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万里无云。


    几个?宫女围着院子里的?桃花树,她?们大多铺着帕子, 或是挎着篮子在捡地上的?花瓣。


    起因是一个?女孩儿说终于来了?个?晴天,正?好桃花被雨水打落了?许多, 大家说一起捡起些来做香囊香枕来玩。


    一个?宫女抬手抓住一个?垂下来的?树枝, 轻轻摇晃, 一边摇晃一边说道:“地上的?能捡的?都?捡的?差不多了?, 看我再来摇些新的?下来。”


    往日里,大家采摘花瓣有时候也是这样摇晃。


    大家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又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等着人摇晃,有个?宫女下意识捧着自己刚才摘的?花瓣往后退了?几步。


    “珠珠, 你要去哪儿?”一起玩的?人回身问她?。


    她?说:“我哪里都?不去。”


    名叫珠珠的?宫女站住脚。


    随着花枝摇晃, 比花叶更先坠下的?是停驻在花朵枝叶之间没来得及蒸发的?雨水。


    也许还?混合着露水。


    “下雨了?!”


    “下雨啦!”


    “啊, 怎么下雨了?!”


    ……


    几个?宫女跑成一团,举着手挡在头顶,四散奔跑,有的?人没注意到,两两撞在一起, 相互“哎呦”一声,捂着撞疼的?地方, 各自退开一步。


    这雨水不过是下了?一刹那的?功夫,转眼就淅淅零零,几近于无了?, 躲开得慢的?,被洒了?一身水点, 落在衣服上,有些人身上落得多些,有些人身上落得少些。


    唯有最早先躲开的?珠珠算是全身而退,她?身上没沾多少雨珠,只是刚才为了?拉扯一个?姐妹,不小心把怀里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一袋子花瓣洒了?出来。


    几个?宫女看看彼此?的?样子,相互都?笑起来,一个?个?的?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围观的?彩萍和彩画也笑了?起来。


    檀华在廊檐下伸出手,并?没有水珠落下,往日下雨的?时候,顺着廊檐砖瓦流下来的?雨水会和雨珠混合在一起,像一条条透明的?银线一样落下来,从室内望过去像是一道雨水织就而成的?帘子。


    现在往远处一看,一片明灿灿的?,连桃花树都?是粲然生辉的?样子。


    天空是蓝色的?,太阳暖融融地挂在天上,光芒万丈地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之中舒展,偶尔有白色的?云朵在太阳旁边飘过,是轻飘飘的?、棉絮一般轻盈洁白的?云朵,在微风的?吹动之中,它们被吹得边缘丝絮飘动,好像差一点就能被这微微的?风给吹散。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样的?天气是下不起雨来的?。


    谁能想到昨夜电闪雷鸣,雨水滂沱,今天一早太阳就出来了?呢?


    昨天还?有宫女偷偷躲在墙角哭泣,说是担心雨水太多冲坏了?家里的?庄稼。


    檀华想,那时宫女一定希望太虚观那个?骗子观主?的?预言会成真,也许正?在暗暗祈祷着。


    有小太监从外头回来,刚一进来,就被个?宫女截住,“小福子,一大早的?跑哪去了??想找你干点活也找不到人,快点老实交代。”


    小福子作揖讨扰,笑着说:“周姐姐,不是我躲懒,是今儿个?一大早的?司礼监那头的?大太监叫奴婢去说话,故而来迟了?。”


    那个?宫女听着司礼监三个?字儿,脸上适才的?嬉笑消退了?一点,那可是令人闻而变色的?司礼监,周杏儿一脸怀疑,“你这好胳膊好腿儿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从司礼监出来的?,几日不见,小福子你倒学会诓骗人了?。”


    “姐姐你这可是冤枉小福子了?,小的?哪里会说谎,便是骗人,也万万不敢骗姐姐你。罢了?,迟早也是要说给人听的?,待小的?和公主?回过话,便来讲给姐姐听。”


    “原来是要去回话,还?不快去。”


    檀华坐在廊下,手里轻轻摇着一把团扇,她?手里是一把绘制着牡丹花的?团扇,几朵花簇拥着,开得茂盛雍容,扇着扇着,不小心招来了?不知?道从那儿飞来的?一只彩色蝴蝶,大约是被扇子上绘制的?牡丹花吸引,误将假花看做了?真花,蝴蝶落在扇子上,轻轻扇动翅膀,恰好和扇子上的?花朵图案相得益彰,像是要融入扇面?一样。


    不愿惊扰这只蝴蝶,她?只是轻轻将扇子搭在衣裙上,小福子走过来,微微整理了?下衣袖,行了?一礼,垂手而立,微微弓背,眼睛看着地面?,说道:“公主?,奴婢从司礼监回来了?,那头找奴婢不是为了?什么大事,而是问奴婢这两天见没见过徐道长,徐道长他失踪了?。”


    小福子又说:“奴婢便如实说了?,自从前段时间徐道长入芙蓉殿讲课,奴婢再也没见过徐道长,也不知?道徐道长有什么事儿。”


    他心里觉得奇怪,徐道长好端端的一个人,做道士也做的?挺好的?,是仙师的?大弟子,不说多有权势,但在皇上面前都是挂了号的人,小福子私下里和认识的?人聊天,听说过有不少人想从徐道长那里走走门路,送的?礼品一样样的?数出来,叫他们这些个人眼红不易。


    他们这些太监,当初进宫都?是各有各的?不如意,有的?是家里养不活送来的?,有的?是家里不想养送来的?,还?有些干脆就是被人卖进来的?。


    小福子是家里穷,爹娘生了?八个?儿女,上头他小哥哥被送给一对儿不能生的?夫妇了?,他的?小妹妹刚一出生就被送走了?,他是老幺,本?来家里舍不得,后来经?历一场旱灾,他哥哥死了?两个?,姐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眼看着也都?不成了?,只有他还?凑合,父母托人把他送到宫里去了?根儿当太监。


    听说仙师的弟子大部分也都是捡来的?,若是他当初被太虚观的?仙师捡来,也许能像徐道长一样,想是这样想,偶然看过徐道长给公主授课,就知?道他是成不了?徐道长的?,他这人就没长一个读书的脑袋。


    一看书就头晕。


    今天早上,司礼监来人,他腿肚子转着筋,和公主?请示。


    小福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指望着公主?能看在这些年的?主?仆情分?上保一保他。


    那会儿永寿公主?刚从床上起来,正?在妆镜前梳头,闻言对他说:“你去吧,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有事儿的?。”


    当时小福子有种错觉,好像公主?知?道司礼监为什么事儿找他一样。


    扇面?上的?蝴蝶到底飞走了?,也许是听到人说话受了?惊。


    檀华视线追着飞远的?蝴蝶,飘了?一会儿,对小福子说:“你下去吧。”


    她?看着扇面?上的?红粉牡丹走神。


    没想到徐微生出走会惊动到司礼监。


    炼丹房里,灵真哭得伤心,说道:“都?怪我当时没拦住罗师兄,让丹炉里头的?丹药坏了?,要不然大师兄不会走的?。”


    他一条腿上了?夹板,上头捆了?布条,直挺挺放在床上,人半靠在床头,年纪不大,哭得如丧考妣。


    灵心在一旁也是一脸伤心,灵真问他,“你平常不是爱说话吗?今天怎么听不见你说话?


    “大师兄已?从观主?那里取来了?新的?天山雪莲重新炼制丹药,丹药也炼制成了?,怎么就离开了?呢?会是因为丹药的?事情吗?”


    灵心说:“怎么不会?罗师兄总是来找大师兄的?麻烦,别以为我不知?道,罗师兄就是嫉妒大师兄得师父重用,上次毁了?丹药,下次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罗师兄这样的?,大师兄怎么防得过来?还?不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可是现在罗师兄被师父下了?禁足令,在观中闭门思过,如何能再给大师兄添麻烦?”


    灵心想了?想,也是如此?,他刚才说的?话自己也觉得好像不太对劲儿,问身边的?灵真:“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灵真的?腿在炸炉那天被压坏了?,这些天都?闭门养腿,连观主?开坛做法都?没能去帮忙,极为遗憾。


    灵心生性活泼,爱好交友,在外面?认识的?人多,也喜欢在外面?来回跑,别的?事儿不敢保证,但道观里的?事情一向是灵心知?道的?更多一些。


    看了?眼紧闭的?门窗,灵心咽了?咽口水,挡住嘴边的?风,唯恐话音漏走,让不该听的?人听去,他小声说:“我听人说,大师兄是和哪家的?女郎私奔了?。”


    “什么!”灵真惊呼,满眼震惊!


    灵心狂拍他胳膊后背,“你小点声儿,别让人听见。”


    灵真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和灵心说:“你若是说罗师兄和哪位女郎私奔,我还?能相信,大师兄怎么可能和哪位女郎私奔,你我何曾见过大师兄与哪位女郎有来往?”


    灵心和灵真,是和徐微生来往最多的?人,他们相互看着,不约而同想起徐微生的?为人,还?有罗元的?为人,相比天性好嫉妒,仗势欺人,爱给人使绊子的?罗元,徐微生要可靠许多倍。


    “你这话是从那儿听来的??”


    灵真问灵心,灵心想了?想说,“是从杜开那里听来的?。”


    “他不是罗师兄身后的?狗腿子吗?一定是他们嫉妒徐师兄,传闲话污蔑徐师兄。”


    灵真对自己的?结论?深信不疑,灵心也点点头。


    “观主?有没有说什么?”


    灵心摇摇头,“三日前开坛做法之后观主?就回了?道观,这些天一直没来皇宫,陛下派人去过道观两次,观主?也没来。”


    那些人是带着观主?的?信回来的?。


    太虚观里。


    这里从来都?不是一座大道观,皇帝曾不止一次的?提出扩建太虚观,观主?都?没有答应,每次问起,他都?说道观足够大了?。


    从宫里来的?天使在待客的?厅堂由三弟子陆观鱼陪着喝茶,观主?在书房里铺开纸张写信。


    今天雨停了?,皇上龙心大悦,写了?信给他。


    不在皇宫这几天,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宫里送来的?信件。


    皇上一边和他讨论?道术,一边问他什么时候回宫。


    观主?坐在书桌后写回信,他思绪清晰,下笔如飞,文不加点。


    眼神孤冷,甚至带着几分?寒意,他身上只穿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道袍,实在不像是大家所认为的?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蛊惑皇帝的?宠臣邪道。


    罗元跪在地上,他穿了?一身绸缎制成的?彩衣道袍,刺绣是上等绣工绣制而成,便是太虚观台上三清道祖也没有这样华丽精致的?衣袍。


    这三天,凡是观主?在道观书房里,必召罗元过来。


    观中弟子皆知?,除了?大弟子徐微生,只有二弟子罗元是被观主?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大家以为,大师兄失踪了?,二师兄罗元会如愿以偿顶替大师兄的?位置,这些天,师父召见罗元,是专门给他开小灶。


    只有罗元自己清楚,师父召见他,并?非为了?传授他什么秘法,而是为了?惩罚他。


    三日前,师父回到观中,他来拜见,是趁着大师兄徐微生不在,特意来师父跟前讨巧卖乖。


    观主?命他关?上门,下一句话便是冷冰冰地呵斥:“跪下!”


    罗元一点都?不怕大师兄,便是多次暗害徐微生,污蔑他的?名声,毁掉他的?丹药……


    哪怕做过这么多过分?的?事情,罗元也一点都?不怕大师兄本?人,比起徐微生,他更害怕皇上或是师父,尤其是师父。


    在不了?解师父的?无知?百姓眼里,师父飘然出尘,便是在皇帝眼中,师父也是在五行之外。


    人会向往这样的?人,会尊敬这样的?人,很少会恐惧。


    罗元却一直畏惧这个?师父。


    当时师父一句话,他连回头都?不敢,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阴冷的?地面?,便是双腿僵直,大雨之时,寒气侵骨也不敢起来。


    过去两个?时辰,师父说:“你回去吧。”


    每天都?是如此?,就这样过了?三天。


    罗元咬牙忍耐,他不敢求饶,只盼早点结束这场折磨。


    第28章


    太虚观观主?, 皇帝信重的仙师,终于在?收到皇上第七封信的时候下山回宫了。


    众位弟子依依不舍,对这?些小弟子来说?, 观主?就像是参天?大树,只要?他在?, 便是无风无雨, 大家心里也能多添几分安定。


    罗元作为二师兄为师父送行?, 这?么多天?, 只有?昨天?他没有?受到师父责罚,因为师父昨天?一直在?应酬一些客人。


    回到山中?, 师父不见客,大部分来观中?拜访的人,师父都不见, 一沓又一沓的拜帖被搁置蒙尘。


    但仍是有?一些不好拒绝的客人。


    罗元垂着眼睛, 站在?众位弟子前面, 他素来倨傲蛮横,平日里衣着耀目,锦衣华服,与?观中?诸位弟子格外不同。


    不论是已经行?踪不明的大师兄徐微生,还?是三师兄陆观鱼, 没有?人像二师兄罗元这?么嚣张。


    甚至连观主?,这?些年?也是素来不在?意服饰。


    今天?罗元看着衣着比往日暗淡了一些, 他穿了一身平时不会穿的蓝色道袍,站在?诸位师弟前面,送别师父。


    他掐了个子午诀, 忍着膝盖上的疼痛上前一步,低头问道:“这?些日子, 师父不在?山中?,可有?什么嘱托留给我等弟子?”


    观主?的目光轻轻垂落在?罗元身上,罗元似乎又回到了师父的书房,这?段时间连日的下雨,洛水都涨了三寸,土壤里面吸满了水,有?人挖个小坑,就能挖出一汪水来,又或者是一汪湿淋淋的泥浆,书房的砖石地?面之下就是这?样潮湿润泽的土壤,一层层的湿气顺着砖石爬到了罗元的跪得发疼的双腿。


    他浑身一冷,脖子僵直,不敢抬头。


    却听师父声音冷然端肃:“观中?近日多有?达官贵人造访,尔等谨记,君子上交不诌,下交不渎。”


    诸位师兄弟齐声道:“多谢师父教诲,我等记下了。”


    听了这?话,罗元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在?皇宫之时,他汲汲营营,热衷于交往达官贵人,几次三番给大师兄徐微生找麻烦,自从前段时间隐约知道徐微生的一些私事,便造谣生事、恶意中?伤。


    没想到大师兄直接离开?了。


    罗元现在?也不是很确定,徐微生到底有?没有?和哪位女郎暗中?有?私情,也不确定徐微生忽然离开?,是否是对皇宫和道观里的争斗厌恶甚深,和他不同,大师兄是个真正的修行?人。


    而在?道观里,他对诸位师弟,性情暴虐肆意,有?些师弟畏惧他,听他的话,也有?些人对他敬而远之,徐微生就是后者。


    罗元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但却在?自己的行?为被人点出来后感到难以忍受,几乎无地?自容。


    眼见师父一人一马就要?离开?,罗元忍不住问:“师父这?次不带人做事吗?”


    他有?后半句,想说?大师兄不在?,但又怕触怒师父,罗元心知,师父素来看重大师兄,这?一次徐微生不告而别,观中?人人怕提起大师兄让师父不好过?,而罗元,则是切身体会到了师父的怒气。


    观主?眼皮都没动一下,对罗元说?:“最?近宫里不需要?人。”


    徐微生临走前,所炼制的那一炉加了天?山雪莲的丹药足够皇上吃一段时间了,至于吃同一味丹药皇上是否会有?意见,这?些也不是罗元该关心的事情。


    在?观主?这?里,这?个问题并?不是问题,也许别人很奇怪皇上为什么能够信赖他,甚至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荒谬程度,单说?这?些天?的信件,算上皇上登基前后,所有?的幕僚臣子,没有?人再得到过?太虚观观主?这?样的重视和亲近。


    观主?离开?之后,三弟子陆观鱼发现二师兄罗元走路姿势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他一边走一边随口叱骂两个一直陪着他的跟班,陆观鱼朝那边看了一眼,差点和罗元扫过?来的眼风对上,不敢多看,连忙移开?目光。


    宫里头,皇帝最?近也没办法对丹药的事情太过?上心。


    甚至可以说?,分给丹药的时间很有?限,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政务占据了。


    朝中?有?三个人对他来说?最?重要?,一个是他的中?宫嫡子,已故的元后所出,自小敦敏好学,稍微长大一些,便可帮他分担政务。第二个是三朝元老的冯老丞相,他还?当皇子的时候受过?冯老丞相的教诲,待他登基,冯老丞相并?不居功自傲,而是恪守臣子本分,这?些年?勤勤恳恳,多有?支持,当年?他要?迎柔贵妃进宫,百官反对,发狂者甚至当朝摘冠解印,后来自己不务朝政,也是冯老丞相支应了大半个局面,还?有?一位远在?边疆,姓霍的将军。


    现在?太子在?外治水,冯老丞相前两天在家中不小心摔了一跤,这?几天?卧床养病,另一个做将军的,在?三千里之外,也是帮不上什么忙。


    大雨之后各地?灾患频多,多是河水毁了庄稼,还?有?些地?方屋舍坍塌,当官的求朝廷免去今年?赋税、哭黎民百姓苦悲,请朝廷放粮。


    萧翀乾和青色道袍的仙师对弈,说?道:“粮食可以放,但不能随随便便,听人一说?就放了,得派御史台和锦衣卫的人一起去验查。”


    “这?中?间一来一回,恐怕要有所伤亡。”观主在皇帝对面执白,在?密密麻麻的棋盘上,落下一枚棋子,正好在?某两条经纬线交错的点上。


    萧翀乾笑了笑,说?:“此中?的事情便需要赖于各个州府县官,多多周旋支应,都曾是各家各地?的人才俊彦,总该有?些办法的。”


    对于当皇帝这?件事,萧翀乾驾轻就熟,他实在?是当了许多年?的皇帝,对某些人来说?,做皇帝也许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也许他天?生就会做皇帝,别人觉得很难的事情,在?他这?里一点也不难,别人觉得很艰难需要?很长时间考虑的事情,他也能快刀斩乱麻当机立断。


    也是因此,朝政于他,像是一个乏味的,被玩腻味的简易游戏。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难以珍惜。


    萧翀乾不珍惜自己于政事上的天?赋。


    两人思?维敏捷,下棋极快,落子如雨。


    下着下着棋,萧翀乾放下一枚棋子后,看清对面的棋路,摸起棋子,迟迟没有?落下下一颗棋子,黑色的光滑的棋子在?掌心摩挲,他视线移到棋盘之外,落在?半空里,说?了一句:“孩子有?什么事情不能和父母说?呢?”


    仙师眼皮不动,他坐着像一座安静的山,闻言便说?:“孩子总会有?自己的心意,当有?这?样的心思?的时候就算是长大了。”


    受了这?句安慰,萧翀乾认同了,却摇摇头,感慨说?:“有?自己的心思?不错,只是多少让人担心。”


    “确实如此。”


    过?了一会儿,萧翀乾感慨了一句,“定坤宫还?是旧了啊!”


    早得知檀华从定坤宫回去就得了风疹又让人隐瞒,萧翀乾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而另一边,檀华一大早就溜出了皇宫,她得的风疹不重,好得快,一点复发的迹象也没有?。


    她走在?洛京的街头,在?馄饨摊子坐下,要?了一碗羊肉馄饨,帮她端盘子的是一个比桌子腿稍微高一点的女孩儿,穿着一身干净却灰扑扑的衣裳。


    馄饨还?热,不着急吃。


    便问那小孩儿,“你不是这?家人吧?”


    小女儿性情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道:“我是郑娘子邻居家的人,我爹娘和店里的伙计都去城外帮着施粥了,我娘叫我在?郑娘子的店里待一天?。”


    “诶?”


    檀华有?些惊讶,她已经好些天?没出宫了,不知道宫外的情况,问那女孩儿:“城外有?流民?”


    女孩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娘说?是附近有?些人家房子倒了,也没有?人家收留,就去城外搭了个房子,却没有?吃的,还?有?些城外乡下的人,有?些人家就住在?洛水河边,家里被水淹了,有?船的住在?船上,没有?船的就来城外住。”


    檀华吃完了一碗馄饨,留了银钱,她往市集所在?的地?方去,刚才和人打听了,组织施粥的人是冯老丞相。


    不过?,冯老丞相前些天?摔着了,这?两天?卧床不起。


    太医说?让静养,估计是管不来这?样的事情,大约是把事情安排给门生弟子了。


    安排事情的人在?闹市放了个纳物箱,若有?人怜悯灾民,可以将资助的东西?投在?箱子里,会有?人把东西?用到灾民身上。


    馄饨店本身就摆在?距离闹市不远的地?方,檀华拐了个弯,走几步就到了。


    闹市繁华,出来的人多,形形色色。


    闹市门口的牌楼下摆着一口又深又大的箱子,高过?成年?人的腰,不及胸口,被人刷了红漆,上头写着:“慈善箱”几个大字。


    檀华刚才见人往里头扔了一兜子什么粮食进去。


    她解开?腰间的荷包,摸了摸,里面只有?几粒碎银,身上带着的钱不多,本来是嫌金银笨重,又想着市面上有?贼人,不宜多带,就算万一丢了也丢不了多少,所以每次出门所带的钱都不多。


    心下觉得少,便一手伸进袖子里去摸另一只手腕上的镯子,她今天?戴了一只金镯子,上面嵌着玉石。


    刚一拽下来要?和钱袋一起抛进去,便被一只胳膊拦住。


    她眉毛一挑,有?些不高兴,抬眼看去,一眼看过?去看见的是这?人的胸口,看起来是个很高大的人,高得有?一点点眼熟,她本意是想看看这?人是谁,再抬头才看清人。


    是那个护卫首领。


    他一身黑衣,不苟言笑,还?是一身凶悍气息的样子,檀华眼角余光注意到,附近有?些路人会刻意绕开?这?人走,不仅是步伐绕开?,眼睛也会绕开?。


    他放下胳膊,垂着眼睛以示恭敬,视线掠过?她掌心的金镯子,说?道:“小姐的私物,不好流落出去。”


    第29章


    “这里有些银钱, 小姐可以拿这些用来捐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素面无纹的黑色钱袋,里头鼓鼓囊囊,若里面装的都是银子, 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两,实在是不少了。


    今日正好轮到他休沐, 就去领了最近几个月的俸禄。


    朝廷恐怕大雨之后?恐怕是要有粮荒, 给百官的俸禄都将禄米折换为银钱, 领俸禄的人若是领银钱可以直接领, 若是领米粮,只能?先记着?, 过一阵子等粮食宽裕了再领取。


    至于什么时候粮食宽裕了,要等通知。


    这些于他没什么关?系,他向来只领金银。


    男子把钱袋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一些在手心上, 展示给檀华看?。


    金子银子混在一起, 都是官制的小元宝, 一个个错落在他的手心里,看?上去有几分可爱。


    檀华觉得可爱,经?过的人便觉得吃惊了。


    看?守慈善箱子的两个护卫,还有过路来集市的人,挑着?担子的, 在门楼里头摆摊的人,一个个的都被这个男子手里的金银所吸引。


    哪怕一看?这男人就觉着?心惊肉跳, 如?遇猛虎,也忍着?惊惧继续看?。


    那些钱,普通人家好几年?都赚不来, 便是一些乡绅富商,也得几年?才能?攒下这些钱, 若是谁家攒了这一笔钱,非得藏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才能?安心。


    有这么一笔钱,在座的各位,不论是建房买地,还是给儿子娶妻,又或者是女儿嫁人,都不用发愁了。


    这人怎么就这么干脆地拿出来了?


    听他叫对面那个荣光慑人的漂亮女郎为“小姐”,想来这女子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他们?刚才见对方要拿金镯子捐作善款,只觉得金子虽然贵重,但这位小姐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养成的人物,那镯子对她来说应当算不得什么。


    便是惊讶也惊讶不到哪去。


    听说一些富贵人家打赏奴仆的钱,还动不动就是几两银子呢。


    这是个善心贵女。


    而对面这男子,穿着?一身普通黑衣,就不像是什么出身大富之家的样子了,他手上的钱袋针线粗陋,想来家里既无贤妻,也无慈母,恐怕连姐妹也没有,否则一个有那么多钱的男人怎么带着?这么个针脚稀疏粗大不知道用了多久的钱袋出门。


    有些人心里暗叹,不如?多攒攒钱娶一房贤妻,有人贴心贴肺,照料生活,到时候回家里有热汤热饭,衣裳鞋袜也有人照顾,生几个小儿女,也是个家,这岂不好?


    眼看?他谁也没看?,只是瞥个眼神给路边上盯着?这边眼珠子乱转的二流子,应该是怕对方冒犯到那位娘子,心知如?此,围观者却因他一时流露出来的煞气感到骇然,纷纷移开视线。


    檀华手上的镯子是一只做工精致的嵌红宝花鸟累丝金镯,没什么特别的来历,或者有,她也忘了。


    上头雕刻着?寓意?美好的花鸟图,正中?镶嵌了一颗光滑莹润的红宝石,大昭的珠宝,要鲜艳雍容,也要珠圆玉润,这是此时对于珠宝玉石所推崇的美。


    和后?世那些讲究宝石切割的审美还是不太?一样,现在也有人喜欢看?玉石切割后?再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样子,只是后?世那种广泛流传的讲究切割的风格还不是此时的主?流。


    镯子上的花瓣,点了粉色,鸟儿则是点出一段蓝色羽翼,意?象中?的鸟儿,并不是写实的,是一只翅膀和羽翼都是蓝色的喜鹊。


    这枚镯子无疑是漂亮的。


    他私心觉得这只金镯还是戴在永寿公主?手腕上更加漂亮,他还记得,刚刚公主?抬起胳膊去褪镯子,有一瞬间,不算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往上跑了跑,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皓腕,肌肤之下,纤细的血管微微带着?墨蓝色,让人想到,冰雪玉石之中?,是否也有髓液?


    一闪而过的莹白玉腕仍然存在于他的脑海里。


    比之更加生动的是永寿公主?的笑靥。


    她莞尔一笑,却并未收回镯子,而是说:“诶?不用你替我,你的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各管各的,谁也不用替谁。至于私物,不碍事?,行善事?,你的我的他的,都汇成一锅粥食医药,哪用得着?分得那样仔细?”


    看?对面的男子目光露出不赞同来,檀华收了笑,眉头又挑起来:“还是说,你是觉得它?贵重可惜吗?”


    宫外很难见到这样的镯子,便是在世家里,这样珍贵的镯子已经可以做传世之宝了。


    永寿公主竟然就这样随意地拿它?来捐赠?


    任谁看了都觉得不舍。


    对方抿抿唇说:“比这死物贵重千百倍的是它?的主?人。”


    听得出对方仍然是刚才的想法,他在委婉地劝说,告诉檀华,不要因为镯子给自己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认为这只镯子流露出去恐怕会给她带来一些名声上的麻烦。


    他有他的想法,檀华也有檀华的想法,两个人谁也不是容易动摇的人,她说:“若真有人拿着?它?到我父亲面前去说些什么,我倒要好好听听那人会说什么,好好看?看?对方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说着?,就往前走了一步,把镯子和自己身上的钱袋一起塞到了“捐款箱”里头。


    捐款箱是木头做的高?箱子,口子开在上方,里头东西大约不少,镯子落下去,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叮当一声,声音清越雅致,可比鸣钟击缶。


    “物有所用,总是好事?。”


    对方在檀华之后?把手里的钱袋一整个也投到了慈善箱里。


    檀华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只看?见一张锋锐深刻,又格外沉默的面容,他身形高?大,站在人群里格外明?显,连影子都比别人更大更长。


    像一座山的投影。


    会来这边只是听说可以做些善事?就来了,她把钱投进去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既然都来到了集市门口,檀华索性就走进去看?看?。


    她来了好些次,记得集市上有卖小物件的,还有卖兔子的,还有卖吃食的,还有什么布匹米粮,碗碟器具,各种各样的东西什么都有。


    记得那些碗,大多是褐色的粗瓷碗和盆,大大小小的,多大的都有,大的能?当个小盆子,小的能?盛放蘸料,样子又都是一个样子,若非大小不一一定会让人以为是从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还有些装水的陶罐,装酒的罐子,这两者类似,但装水的陶罐有两个耳朵,可以系绳,方便挎在腰间,也可以提着?。


    檀华很喜欢看?这些,宫外的东西虽然没有宫里的精美,但别有一番活力,宫里的东西也有自己的好,它?们?很多是富有美感和意?蕴悠远的。


    那些悠远的意?蕴往往是很难被人品鉴到的,大多数人能?感受到的只有美。


    她父亲萧翀乾从前喜欢听音乐,他听人弹琴,也听人弹琵琶,各种各样的乐器几乎都听,还看?歌舞,他能?讲每一段乐曲和舞蹈的来历和故事?,便是一些新的俗曲,只听曲调,他也能?说上一二,再和人印证,总是八九不离十。


    檀华最开始很惊讶,这可真是神乎其技,萧翀乾有这样的本事?,若是不当皇帝应该也能?当好一个音乐鉴赏家。


    到了萧恒这里,他也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是遗传来的,还是自己学到的。


    她怀疑萧家是否有遗传来的音乐天赋,但这天赋在大多数兄弟姐妹身上是不太?存在的,除了萧恒,还有擅长音律的二哥,檀华再没有见过哪位兄弟姐妹在音乐上能?做到萧翀乾和萧恒这种程度。


    胡想了一些东西,檀华前两天见了皇上,发现对方和从前有了很大的区别,其实他和从前檀华印象里的那个父亲已经?不一样很久了,但每次见面还是会徒生感慨,至于萧恒,一别多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身上没钱了,也不准备在买什么东西,只是看?看?热闹。


    想着?想着?回过神来,其实也就是一个晃神的事?儿,她发觉侧前方除了自己的影子,还有一道影子随着?她亦步亦趋,几乎同步。


    不是暗卫十七的影子,也不是他的脚步,暗卫十七走起路来,哪怕不刻意?隐藏行迹,也像是一只猫一样轻盈。


    身后?的人穿着?耐磨的硬底靴子,走在地上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他一步步跟着?她。


    街边甜水小摊的店主?是一位裹着?红色头巾的年?轻女子,她身后?放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木桶,笑着?朝着?檀华的方向说:“两位善心人,坐下歇歇脚,喝些甜浆吧。”


    檀华身上没钱,她和那女子说:“今日不便,改日吧。”


    女子从摊子里出来,拿着?抹布擦一张空桌面,笑着?说道:“小女子请二位善人,不用钱,做饮子的果子是自己家地里的树上结的,都是自己做的,不值得什么,还请两位坐下,万万不要客气。”


    盛情难却,檀华坐下,自己的影子定住了,另一道影子也定在一旁,桌子对面是空的。


    她说:“不要拘礼,坐下吧。”


    对方从善如?流,作了个揖,在檀华对面坐下。


    店老板端上两杯甜水,用的是竹制杯子装的,汁液澄亮,色泽微红,有点像葡萄的紫红色,闻起来有淡淡的酸甜味,她笑着?说:“小女子家中?种了些果树,平常也就在街面上卖卖甜浆,我在家在洛京,却有一个姐妹去年?嫁到了长沙郡,还有两个姨母在他乡,都是好长时间没有音讯了。尤其这阵子下雨,听说长沙郡有大泽,两位姨母也是年?事?渐高?,不知过得怎么样。小女子人小力微,家里还有老的小的一大家子,便是担心也没什么法子,山遥路远,只托人带了几件衣服几封信过去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今日看?见二位投了善款,便觉着?若是二位姨母和姐妹万一因这大雨有什么不好,也许某一天可能?会受到二位今日的援手,还请二位善人受小女子一拜。”


    对方屈身一拜,拭了拭泪,便离开了。


    第30章


    卖甜浆的女子站在浆水桶旁边, 侧身避开路人视线,背对?着?集市来人的方向,低着?头用帕子擦拭眼泪。


    有个年轻妇人牵着?孩子从坊市门口进来, 她穿着?一身绿衣裳,身后背着?个藤编背篓, 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 身边的小男孩儿?一边挣她的手一边缠着?母亲求道:“我要?去和?堂哥一起玩, 娘, 您就让我去堂哥家里吧。”


    她生得细瘦,孩子看着?白?白?胖胖, 六七岁的男孩子力气已经不小了,闹起来差点从母亲手里挣脱


    妇人说:“娘过?两天带你去,你先和?娘一起买一些东西。”


    那孩子晃着?妇人的胳膊不依, 看起来快哭了, “娘, 前两天你也是这么说的,到今天也没带我去,你总是有很多事情,我现在就要?去找堂哥玩,我自己去就行, 娘您就让我去吧。”


    这怎么成呢?万一孩子丢了怎么办?为应付这孩子,妇人说:“给你买一杯甜浆, 乖乖的,明天娘就带你去找堂哥玩。”


    “店家,来一杯甜浆。”


    “来了来了, 要?什么口味的?”


    “老样子。”


    女店主找了个干净的竹筒给那妇人打了一勺甜浆。


    刚才还哭着?的姑娘转眼就强撑着?笑脸招待客人,檀华心里浮起来一些东西, 她收回视线。


    看向对?面坐着?的人,不知道对?方是喝了还是没喝。


    那孩子接了甜浆,那妇人本想?带着?孩子找个位置坐下?慢慢喝完再走,却见孩子抱着?刚才接过?来的甜浆躲到了她身后,一只手抓着?母亲的衣服,把整个人藏住大半,只露出一只手来。


    妇人说:“怎么躲着??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喝。”


    那孩子仍然是躲着?,也不看人,说道:“……娘,我们还是边走边喝吧……”


    “那可不行,风一起被吃进肚子里要?肚子疼的。”


    那孩子也是没有走着?吃东西喝东西的习惯,闻言有些害怕犹豫,还是不肯坐下?,说道:“娘……就这一回。”


    小孩子都是一会儿?一个脾气,妇人习惯了,也知道该怎么应付,抓着?孩子的手就要?强行带着?坐下?。


    只是她一扫到摊位中还坐着?的那个高大男人便有些露怯,好端端一个人,连人影都没看清,就让人怕得不行。


    这一迟疑,身后的小孩子趁她手一松,又挣开人躲到了母亲身后。


    檀华看那母子二人均是为难的样子,瞧着?对?面的男人笑了笑,檀华喝掉了最后一口,就要?起身。


    不准备白?喝对?方的果汁,抬手在头上摸钗子,她记得自己多多少?少?总是戴着?些首饰的,对?面的男人立刻从手上取下?大拇指上的暗青色玉扳指放下?,对?檀华说:“您的东西,不能?再少?了。”


    有些不记得自己今早是什么打扮了,莫非再摘下?一枚钗子头发就要?散开。


    檀华离开摊位的时候刻意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簪子还是有几支的,不算少?。


    她有这么多簪子怎么能?说不能?再少?呢?


    檀华说:“你叫什么名字?”


    “燕归。”


    “我记下?了。”


    她笑着?说。


    燕归愣了愣,一时之?间?,似是听不懂洛京官话一样反应不过?来,惊喜顿生,化作?潮水一阵一阵地冲击心房。


    又听檀华说:“那枚扳指,是我欠你的。”


    燕归听她下?句话是这样讲的,心里没觉得意外,也是,永寿公主凭什么要?记住他呢?凭借那枚用了许多年的旧扳指吗?他多少?觉得不值。


    他有点嫉妒那枚旧扳指。


    说:“那枚扳指不值得什么,拿来付账也只能?当?得两杯甜浆而已。”


    檀华从来不擅长做珠宝鉴赏,但看得多了,也算是有几分眼力,对?方拿出来的扳指,玉是好玉,只是,使用的人看起来不算爱惜,玉扳指上有些磕碰的痕迹。


    除了他身上的扳指,他身上没有别的装饰,穿的衣服是没有特色的黑衣,头上束发的发冠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修饰。


    这样的人,不像一个会戴首饰的人。


    檀华这样想?着?,也这样问道。


    燕归说:“吾擅射,故戴此物,非为饰。”


    扳指上面有个凹槽,可以辅助射箭,是射箭之?人惯常佩戴的物品。只是到现在,也不只是擅长射箭的弓手会常常佩戴扳指,扳指也变成了一种男人惯常会戴的装饰品,檀华以前还见过?自己的几个哥哥弟弟围在一起,攀比谁的扳指更珍奇更漂亮。


    长公主生辰的时候,她的便宜表哥在前院迎客,手上也是戴了一枚水头极好的玛瑙扳指。


    这位表哥,檀华不知道对方是否擅长射箭,只知道对?方爱好着?装,在洛京也是有名的翩翩公子。


    檀华觉得,她至少?欠了对?方半个扳指。


    但还人东西哪有半个的?


    半个扳指才是真正的一文不值。


    她记下?这件事,也没有再和?对?方争辩。


    心里有个问题想?要?问对?方,但视线一动,发现到处都是人,也有人看着?他们,实在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场合。


    集市上一路走,又遇上些知道刚才他们两个捐了一大笔钱的人,卖小吃的要?请他们吃东西,卖瓜的说是自己家种的甜瓜,让二人拿一些回家尝尝,还有卖珠花的也说自己做的珠花她戴着?一定漂亮……


    连卖平安结的人都说要?送他们两人一人一人条,叫做好人一生平安。


    全都不要?钱。


    还没在这条街上走到一半檀华就落荒而逃了。


    对?比这些父老乡亲的热情送的东西,自己捐出去的一把银子,一只金镯子,好像有点寒酸。


    她打算回了宫里,再拿出些钱来做善事。


    檀华走出闹市又开始乱走,那道高而大的影子一直在她身侧,要?不是他实在是高大,都分辨不出来哪个是自己的影子。


    走到一条人烟略少?的街道,路人距离两人还有一段距离,又畏惧自己身边的人,一看到二人的身影脚下?下?意识打了个弯子,脚下?的行走痕迹画出曲线,连眼睛都避开两个人。


    檀华有种和?大佬巡街的错觉。


    刚才不方便问的话,现在算是方便问了,“上次我父皇遇刺,那个逃走的刺客抓到了吗?”


    记得对?方是个弓手,那一箭差一点就射中萧翀乾了。


    若不是身后的人。


    檀华想?道。


    燕归说:“没有抓到,刺客箭法高超,力气也很大,当?时他是在三百步以外的一座小楼上射出的箭。”


    檀华还记得那来势汹汹,锐不可当?的毒箭,这只利剑从三百步以外的地方射过?来,大约就是三百米之?外,射过?来之?后力道不减,以当?时的力道看样子那支箭一直射到御前还有着?能?射穿士卒重?甲的力道。


    燕归说:“可以百步穿杨已经是很难得的箭法高手了,对?方的实力不仅如此,当?时还是一个昏暗的雨天,不知道那人是如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清玉辇上的陛下?的。”


    皇帝乘坐的玉辇,并不仅仅是一个玉辇,除了遮挡风雨的华盖,还有仪仗招摇,他们奏乐扛旗,虽然雨天没有旌旗飘动,但还有些别的牌子一类的东西。


    前后左右各有护卫仪仗,皇上所在的位置其实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就算距离很近,也要?找一会儿?才能?找到。


    “臣等?失职,那天最开始只在二百步以内的地方寻找对?方踪迹,在找到三百步以外的时候,已经迟了,下?雨天洗掉了诸多痕迹,追捕的人手无功而返,还是让刺客逃了。”


    “那天的事不能?怪你,多亏了你,我父皇才能?平安回宫。”


    要?怪只能?怪那个道士观主,这几年皇上为了那个道士又新?建了好几个祭坛祭台,观星楼就是后来建造的。


    这些还不够,非要?出宫到洛水河边开坛做法。


    就算是没有这个人开坛做法难道天上的雨水还会换一天停下??


    只听过?人要?顺应天命,没见过?天会顺着?人的思想?变化。


    世界不会围着?任何人转圈。


    风雨该什么时候停就会什么时候停。


    “保护皇上是微臣的分内之?事。”燕归说。


    檀华转头看向对?方,男人刚刚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低头,“保护皇上是你的分内之?事,但保护公主应该不是,你是我父皇的侍卫首领,今天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最开始,只是巧合而已,在路上看到了永寿公主。


    她容光耀目,所过?之?处无人能?够忽视,他走路一向目不斜视,别人看什么,路边有谁,他也不关心。


    但忽然想?到那天错过?了永寿公主,他便顺着?别人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就看到永寿公主了。


    没想?到会在街头见到永寿公主。


    如此巧合。


    最开始,是见她孤身一人想?要?保护她。


    但仔细想?想?,她这样一个人出行,真的是一个人吗?从前皇上也是微服私访,看上去是一个潇洒简单的一个人,和?随意出游的富家公子没什么区别,其实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保护着?。


    一旦遇上什么事,街边上的贩夫走卒,路上的吃东西的闲人,要?饭的乞儿?,等?等?,都会霍然起身,锋芒尽出。


    永寿公主独行街面,神情放松,应该是有人护卫的,洛京虽然是天子脚下?,却也有些不长眼的,还有些肆意妄为的,有人二者兼具,永寿公主却一直没有遇上麻烦,想?来一些麻烦已经被暗中解决掉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担心。


    和?永寿公主一起行走时间?越长,越知道自己不该担心。


    身为一个武力值极高的人,他能?隐隐感受到,有一个身法精妙武功高超的人一直护卫在永寿公主身边。


    那应该是永寿公主的暗卫。


    他不放心,却也没那么担心。


    之?所以跟着?永寿公主,只是因为他想?跟着?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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