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一路上,护卫们严加防守,从朱雀街到皇宫,并未再出现什么危机。
车架穿过宫门,檀华松了口气。
定坤宫之前,马车停下。
雨滴从乌沉沉的天空落下来,在光滑的暗金色的铠甲上滑落,马车前的铃铛安静下来了,残留的雨珠顺着铃铛边缘滑下来。
车帘掀开,彩萍抱着雨伞掀开车帘,她看见车子旁边有一个格外高大可怖的护卫下马,只看那人眼睛一眼,恐惧顿生。
每次见禁卫军首领都觉得可怖,要说对方五官也不可怕,并没有什么狰狞之态,只是让人见了就从心生畏惧,像是碰到了巨大的野兽一样,心悸不已。
真是怪哉。
彩萍不看对方,跳下车,撑开一把绘制着桃花缤纷的一把竹骨油纸雨伞,弯腰将一张小凳子放在马车旁边。
檀华踩着凳子下车。
一双木屐轻轻脆脆地落在雨水潺潺的地面,地上的地砖都被雨水洗得透亮,檀华往前走。
雨伞不算太大,雨天又天气有风,雨伞能发挥的作用着实有限,人的衣裳被风吹得飘起来,风里裹着的雨水又打上来,才不过几步路,檀华与彩萍这一对主仆身上都是半湿了。
彩萍是个纤细的姑娘,在宫里做的最多的活是针凿女工,力道柔弱,风雨中油纸伞顶端轻轻摇晃。
看着檀华被打湿的裙摆和衣带,彩萍有些愧疚,说道:“公主……”
檀华一向脾气好,不因此与她生气。
跟在后头的护卫首领已经将手里的缰绳扔给了别人,他上前两步,正想身手为永寿公主撑伞。
却见雨伞一晃,雨伞被抛在地面,檀华笑着拉着彩萍往前跑。
“反正遮不住什么就不要遮了!”
雨水沙沙,被风吹成了雾,落成了雨。
点缀在白色油纸伞上的桃花枝叶摇晃,似是要从伞面中飘散出来,檀华乌发如墨,不一会儿就蒙上了一层湿润的水汽。
她的衣服湿润得更快了,但已经在宫门口了,再往前几步就到定坤宫阶梯前了。
两个人牵着手一起往前跑,护卫首领的目光跟着两个人,之间远远地,两个蓝色袍子的太监举着华盖跑过来,迎上了永寿公主。
绯色华盖罩在檀华头顶,她裙摆仍是湿润的,那太监其中一个是梁闻喜的徒弟,叫梁小顺,在宫里这么多人之中梁闻喜一眼就挑中了对方。
梁小顺今年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身形偏瘦,见着檀华衣裳,忙说:“公主殿下,雨水不停,陛下命奴婢等人等人取了华盖来接您。您身上湿了,快去宫里暖暖,奴婢来的时候听说有人要点地龙和火盆呢。”
檀华低头看了一眼,古代是长衣长裙,她今天穿了身红紫长袍,今日无心装束,一应衣着和饰物都是宫人安排的,衣服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和紫色,长裙翩翩,好看虽是好看,在大雨天却不方便。
她踩着一寸高的木屐,走动之中,溅起来的雨水打在裙摆上,晕染出了一片湿痕,因为宫里干净,又连日被雨水冲刷,地面上的雨水一直向暗井流去,地面上只有不断流动的一层薄薄的干净的永远泛着波痕的流水。
檀华笑了笑,她不施粉黛,肌肤白得几乎透明,在昏暗的下雨天,像是一只雨水中朦朦发光的明珠,一双黑色的眼睛黑得湛然,长眉如黛,薄唇含朱。
她抬起头笑了笑,说:“下雨天走路哪有不湿的?梁公公,快着些吧,你也要湿透了。”
“公主殿下,您可别跑了,千万别跑了,咱们就这样走回去,可千万别再叫雨水浇了头顶。”
梁小顺抹了把湿润的额头,他的袖子和额头都是湿漉漉的,擦也擦不干净。
这会儿子雨水不算大,于他一个正值壮年的半大小子来说,夏天洗冷水澡都没什么要紧的,永寿公主却是不能受凉,雨水从头顶浇下去人是最容易生病的。
身边的人一贯是小心翼翼,檀华自己却知道自己的事情,她没有那么孱弱。
她前两天才发过一次病,不会那么快再发病。
华盖摇摇晃晃,完全遮蔽了檀华头上的雨水,梁小顺一边陪着檀华往前走,一边和她逗趣,他这个样子,和他师父梁闻喜倒是一样。
侍卫首领收回目光,眼神一动发现身边的护卫正望着永寿公主背影的方向出神。
永寿公主是个美丽可爱的公主,看得出来,她的性格里天生带着一点随心所欲,巍峨的皇家宫殿,多少人走进了这座宫殿便无师自通学会了谨言慎行,一举一动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她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自由的鸟。
在这个稠密的下雨天里,总是少见鸟类的。
定坤宫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自从这些年陛下一心求仙问道,便长居问仙殿,说是与神仙同居,偶有仙人入梦。
还可以和仙师经常畅谈仙道。
定坤宫是一座被主人冷落很久的宫殿,没有主人,也就没有客人,宫里的奴婢也是稀稀落落。
门推开的时候,发出长长的“吱呀——”一声。
梁小顺有些尴尬地说:“这门该上油了,都是奴婢疏忽。”
檀华提着下摆湿润的裙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心想哪里是梁小顺疏忽呢?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皇上的人都和皇上一起搬到了问仙殿,便是留在这儿的人,恐怕也想法设法地走了。
毕竟是树挪死,人挪活。
定坤宫在几年里变成了一个冷宫一样的宫殿。
她拎着裙子,觉得湿漉漉的裙子有些分量。
到底是历代皇帝长居之所,留在这儿的宫人不敢懈怠,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是看装潢还是几年前的样子。
檀华还能回想起从前和皇上还有柔贵妃一起生活在这里的样子。
比方说,她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宫殿里那么粗的柱子,比人都宽,小孩子躲在柱子后面连一块衣角都不会露出来。
帐幔也是那么大,就算被绳带绑上也是重重叠叠的一块,一个小孩子躲在里头,和里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
那时候皇帝忙于政务,还是和柔贵妃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也许是因为年轻,其实那时候柔贵妃性子里还有些活泼气,只是因为长久的拘束被压抑了。
但和她这个女儿在一起的时候又活泼起来了,檀华和柔贵妃玩捉迷藏,这样简单的游戏,柔贵妃百玩不厌,有时候还会主动提出陪檀华一起玩。
一起玩的时候,檀华经常躲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候想要偷懒就躲在帐幔里,或是柱子后面,什么时候玩累了,就装作不小心露出一片衣角、手指或是鞋子让柔贵妃来发现。
后来才知道,柔贵妃和娘家人的感情其实不算好,或者说也没有多少感情可言,童年也是没有的。
童年缺少的东西,人会一直寻找补偿。
有时候忙完政务的皇帝会加入捉迷藏游戏,萧翀乾是个观察能力很强的人,假如他认真玩捉迷藏,这个游戏会立刻变得索然无味。
游戏中,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浑水摸鱼,当个气氛组。
柔贵妃那个时候其实也未必是记不住她常常躲藏的地方,她并不是一个记忆力不好的人,只是有时候记性太好会使人失去许多趣味,不如不记得。
这样想着,她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梁小顺是看着檀华的背影的,他吩咐宫殿里的宫女,“快伺候公主更衣。”
定坤宫里有檀华、柔贵妃、皇帝的衣物。
宫女带檀华到偏殿,她们都是生面孔,大约也不是常伺候人的,久不服侍主子,遇见她简直是如临大敌。
一个给她端了茶水,一个端了盆热水,还有两个去找衣裳了。
檀华洗了手和脸,水是温温的,手刚伸进去人心里就泛起暖意,洗过脸,拿起托盘里的毛巾一下下按着擦干。
她是不着急的,反正一会儿就能见到皇上,但这儿的几个宫女是忙得不得了,翻箱子的也是着急。
箱子被翻得哗哗响,一件一件衣裳被取出来,又被放进去。
檀华和彩萍说:“让人随便拿来一件干爽衣服就好。”
对于穿衣,她实在没有太多挑剔。
不一会儿宫女捧着一套衣服过来,是一身浅青色的绣着海棠花的丝缎宫装,檀华的目光在宫装上停了停。
宫里保存衣裳自有一番学问,好多年前的衣裳,光泽不损分毫,绿色鲜亮,上面的刺绣海棠花栩栩如生。
檀华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
看见这件鲜艳依旧的衣裳,有种柔贵妃还没有离开的错觉,好像下一刻它们就会穿在应该穿的人身上。
捧着衣裳的宫女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大约是这两年进宫的,没见过柔贵妃,也不知道那位柔贵妃最常穿的衣服就是各式各样的宫装,而永寿公主檀华则是很少穿宫装。
檀华轻轻摸了摸宫装,丝绸光滑微凉,触感细腻。
“这件衣裳放起来吧,去看看西边挂锁的柜子,里头应该还有几件衣裳,不要宫装。”
后来她长高了些,定坤宫的衣服许多都不合身了,记得那里还有些做给第二年穿的衣裳,留出了长高的尺寸,只是她和皇上萧翀乾一样,离开定坤宫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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