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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吾夫甚乖(终篇下)


    范屠户害怕面对自己这个太子女婿,硬是躺在床上,装病装晕到夜幕将下。


    上灯时分,范屠户终于是熬不住,肚子叽里咕噜地叫。


    他这一路饿着肚子乞讨过来,进了东宫里头也还没来得及吃上几口饭,而今空着肚子躺了大半天,人实在地遭不住了,正捂着肚子纠结间,却闻得房中飘来一阵面汤肉香。


    “爹,别躺着了,快起来吃点东西吧,你也不怕给自己饿坏了。”


    范屠户撑起上半身,转过脸来,眼睛还不住往门口打探,“那个……太子他不知道我醒了吧?”


    范灵乐无奈地抿抿嘴,“知不知道,您迟早都要面对他,他可是您女婿!这样子躲着像什么样儿?”


    范屠户见屋子里没其他人,脚滑下床,开始套鞋,“哎……我那不是……还要再准备准备嘛……”他径直坐到桌边,迫不及待地执起筷子,搅动碗里的面,就往嘴里塞。


    “嗯……”香!


    他囫囵吞下几口,继续道:“你说我……一会儿见了他,是不是该向他磕头请个罪什么的?”想起自己刚刚口出狂言,还说什么“要替他爹娘教训他”,天爷呐!这简直对皇帝一家子的大不敬呀!说出去叫人家听见,那可是冒犯皇家的大罪!


    “乐乐你说你也是,怎么也不拦着我点。”他埋头吃得香,嘴里含糊地咕哝着。


    范灵乐:“……”


    算了,爹爹辛劳了一路不容易,懒得同他计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范灵乐朝爹爹使个眼色,范屠户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碗筷,抬起袖子摸了摸嘴,正襟危坐地望向门口方向。


    她上前开门,果然是李煊。


    “岳父醒了吗?”


    她点点头,放李煊迈进门来,两人刚一转身,却见范屠户呲溜从凳子上滑下来,跪伏在地,“叩……叩见太子殿下。小民口无遮拦、行事莽撞,还望殿下……赎罪……”


    范灵乐蒙了一瞬,瞧见爹爹这样,不知为何,心里头就是酸得微微刺痛。虽然她情知,臣民向太子叩拜,本是理所当然。


    李煊自是淡定,上前两步,虚扶了一下范屠户,“岳父大人言重了,快请起。”


    听他都发话了,范灵乐强忍着心头的酸楚,上前将爹爹搀起。“爹,您快吃吧,面都凉了。”


    “不急不急。”他笑着摆摆手,“那个……乐乐呀,我想同殿下单独说会儿话,你先出去,啊。”


    范灵乐疑惑,不放心地看了爹爹两眼,范屠户朝她点点头,送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她这才带上门出去,只留这一对翁婿在房间里。


    “岳父大人有何指教?”李煊客气地开口。


    “哎呦,不敢不敢。”范屠户吓得连连摆手,“指教谈不上,就是有一些话,我斗胆……再以岳丈的身份,跟殿下聊一聊。”


    李煊浅浅笑了,“您本来就是孤的岳丈,尽可有话直言。”


    范屠户垂着头,深叹口气,“过往……是我有眼无珠,以前在浔阳县可能……有些地方无意冲撞了殿下……”说到此处,他不由红了脖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希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我这种杀猪的一般计较。”


    “不会的,孤都明白,岳丈大人那是护女心切。”他依旧表现得面上很理解。


    “哎!”范屠户连忙应一声,这一句,可算是说到他心坎儿里了。“殿下能明白我这个做父亲的心就好,只是乐乐……”他声音微弱来了下去,拳头悄悄捏紧了,鼓足勇气道:“乐乐她性子轴,是个死心眼儿的,才会不远万里追到京城来。”


    李煊略一皱眉,只觉奇怪,不明白范屠户为何要如此说。


    他挣扎半晌,终是开口道:“若是您觉得有何不便之处,我去跟她说,我把她领回浔阳去……”


    李煊脸色一暗,眉头皱得更深了。范屠户并未察觉太子的异样,只是低着头,自顾自说道:“我会好好劝她的,反正她当时来之前也点头答应了,会考虑那个燕时瑾的,那个人还一直等着乐乐呢……”


    太子的脸简直色如猪肝了,再也听不下去,冷声打断:“岳丈大人是觉得,孤会负了乐乐?”


    “哦……不是不是……”范屠户惊得脸涨红了。怎能能用“负心”一词来形容太子呢?这可是太大逆不道了。


    “我明白的,我们这个家世吧……确实上不得台面了……”他紧张得手心出汗,不住在腿上来回搓着,“我想了一下,要是个明白人的话,就应该要领会您当初假死的用意……”


    “岳丈大人觉得,孤是想甩了乐乐?”李煊眉一挑,语气颇为不善。


    “哎……”范屠户叹气,声气越来越弱,“总之,我会带乐乐回浔阳的。”


    齐大非偶。范屠户不懂这个成语,但他却明白这个道理。他担心,乐乐留在这皇城里,只有受委屈的份儿。


    他这个当爹的,一不能做她的背景,二不能做她的靠山。只怕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让她心力交瘁。


    他从未想过叫女儿攀高枝,他知道,乐乐若真跟了太子,哪怕只是留在他李煊身边做一个妾室,也能给他们老范家光耀门楣了。


    但是他不要这种“光耀”,不要这种“福荫”。他只要他的乐乐幸福,无忧。


    房间里有一瞬的沉默,烛影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晃,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岳父大人多虑了。”最终,还是李煊先开了口。


    “孤已经向官家请旨,中秋节过后,就举行册封大典。岳父大人若是将孤的太子妃带走了,这册封大典岂不是要开天窗了?”


    范屠户拳头攥紧,猛然抬头,“殿下……此话当真?”


    李煊忍不住轻哼一声,“自然。”


    范屠户垂下眼眸,默然了,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唯有叹气,“殿下的偏爱,是乐乐的福气。”


    他扯了扯唇角,似是自嘲一笑,“我范岩这辈子活着,不为别的,之前就为着我家乐乐,现在还多了一个心心。她们母女俩,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大的牵挂。”顿了顿,他空茫的眼神忽而坚决了,如同决意赴死般,拿出了十足的气势,一口气道:“我范岩没有别的,只这一条贱命,还望殿下,往后能够善待我家乐乐,不离不弃,恩爱白头。”


    李煊唇角一勾,他当然明白,范屠户没说完的半句话。


    若是他皇太子敢辜负了乐乐,他范岩就是豁出命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这真是拳拳的老父亲之心,无论是一开始的低声下气,还是现在的声壮气足,一切,都只为了他的宝贝女儿考虑。


    李煊其实并不喜范屠户,无论是过往指着他粗声粗气地骂,还是把刀架他脖子上,他都心中很是不忿。


    但碍于乐乐的面子,他对范屠户始终维持着面上的尊敬。


    他知道,他和范屠户永远会有一个相同的立场,那便是,为着乐乐的幸福。


    可被人拿“同归于尽”这种激烈之举来“威胁”,心中总是不快的。


    房间内有一种微妙的僵持,两个男人分明心中互有不满,却又似乎立场一致,谁也不愿让步于谁。


    正在房内氛围僵硬之时,一只手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儿,叉住心心的胳膊,将她举过门槛,放到房间内。


    “心心,去吧,找阿公去。”


    挣脱开娘亲的桎梏,心心如刚出巢穴的雏鸟,张着手臂,磕磕绊绊地朝范屠户跑去,“阿公!”


    “哎!心心!”一见到宝贝外孙女过来,范屠户脸色立马放了晴,笑得见牙不见眼,俯身一把将心心揽到怀里,放在自己大腿上,“哎呦!外公的小心肝呦,来,快让外公看看。”


    他对着心心左瞧右瞧,但见他这早上还灰头土脸着的小外孙女,现在却是洗得小脸白净,一身鹅黄对襟袄裙,头发扎得利索清爽,两朵小发髻上还别着珍珠团花簪,一双大眼越发清亮,扑闪扑闪的,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范屠户见了,心里欢喜得紧,抱着心心颠啊颠,“哎嗨,我们心心这身新衣服可真漂亮,谁给你的呀?”


    心心害羞地抿住小嘴,眼睛往旁边的李煊身上快速瞥一眼,短胖的小肉手“咻”地指一下他。


    李煊笑了,眉心绽开温柔。自心心进来后,他整个人的气息都软化了下来,柔和似春风。


    霎时,屋子里的氛围便不一样了。


    “哦呦!”范屠户夸张地做着表情,做作惊呼,“是他给心心的漂亮衣裳啊!那心心知道,他是谁吗?”


    心心把玩着手里的小玉兔,不去看李煊,只是拼命摇头。


    虽知道女儿接受自己还需一定时日,但心还是随着她摆动的小脑袋,沉了沉。


    “心心不知道哦?他是心心爹爹呀,你要叫他爹爹,知道没?”


    心心扁着嘴,时不时撇几眼李煊,就是低头不开口。


    范屠户叹气,看着太子难掩的失落神情,不由尴尬地笑笑,“心心就是这样,一开始容易跟人生分,但只要跟你熟了之后呀,就粘人得不得了。”他说着,嘿嘿笑起来,“这点呀,就跟乐乐一个样。”


    “乐乐!”心心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猛然抬头,大眼亮晶晶地看向范屠户。


    “对咯,心心知道,’乐乐‘是谁吗?”


    “阿娘!”她奶声奶气地唤。


    范屠户哈哈大笑,“心心真聪明。那心心知道,阿公叫什么吗?”他又指了指自己鼻子。


    心心小肉手伸过去,也指住他的鼻子,“范岩!”


    “对咯!阿公是范岩!”范屠户简直乐得合不拢嘴。他抱着心心,瞟了眼李煊,试探道:“那心心知道,爹爹是谁吗?”


    心心又扁扁嘴,瞄一眼李煊,小脸蛋上显出羞赧的笑,快速地指一下他,随后赶紧地钻到范屠户胸口。


    “哈哈哈!对咯!”范屠户哈哈大乐,“心心记住了,他就是你爹爹。”


    李煊终于开怀笑了,望着埋头在岳父怀中的女儿,无限柔情。


    范屠户哄小娃娃还是很有一套的,心心虽还不愿开口叫自己,但至少,她算是认了他这个爹了。


    屋内,欢声笑语不断,范灵乐躲在门外,捂嘴偷乐。她就知道,只要把心心放出来,无论多么冷硬的坚冰,都能瞬间融化。


    “对了。”同心心玩闹了一阵,李煊终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儿,“您怎么会想着带心心跑来京城?”


    这路途遥远艰险,一个瘸腿的老倌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娃娃,实在太危险了,真不知范屠户怎么想的。李煊想起这个,心里头不能不说是有点埋怨的。


    范屠户渐渐沉下脸来。


    “怎么了?”李煊似乎察觉到不妙,若非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决计不会叫范屠户做如此冒险之举。


    范屠户担忧地抬眼,撇了撇太子,嚅嗫道:“佟家……出事儿了。”


    *


    心心叫青芜带过去哄睡觉了,范灵乐和李煊并排而坐,她望着对面爹爹肃穆的神情,不由紧张地握住夫君的手。李煊用力回握,示意她安心。


    “就是两个月前,官家突然颁布诏令,想要重修皇陵,县里头也接到了征调令,就开始到处指派劳役。这一来二去地……就找到了你佟爹头上。”这话,他是对着范灵乐说,毕竟现在称呼佟立冬为太子的爹,着实不太妥当了。


    “哎!”他深深叹口气,“得亏我瘸了这一条腿,躲过一劫。你佟爹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前一天下的指令,第二天说上路就要上路。玉珠哪里有这个准备呦!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你佟爹收拾包袱。”


    说到此处,他不由哽住了,“你娘也是命苦,前些日子才因为……”他止住话头,瞟一眼神情冷峻的太子,终是开口道:“才因为阿暄的噩耗,一病不起。”


    听到“一病不起”四个字,李煊瞳孔颤了颤。


    他竟完全不知,娘竟因为他的“死”而病重。乐乐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过。


    “娘她……”到口边的话忽然止住,他吞没了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词句,喉结动了动,压着嗓子道:“佟姨她……还好吗?”


    范屠户深深叹气,“玉珠她……不好,身体不太好……”


    “本就因为儿子的事儿,消沉了许多时日,好不容易缓过来点了,丈夫又被征调去服役了……哎,她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身子撑得住就怪了。”


    说着他转身,面向范灵乐,“上个月,我写了封信给你,想着叫你不管查没查着,都赶紧回来。结果这么久了,你都没个回音,我心里着急,在这不就……不就赶紧抱着心心过来了么?”


    “爹!”范灵乐不无嗔怪地道:“八成是信在路上耽搁了或者弄丢了。”这都是时有的事儿,“就算再担心,您怎么还能也把心心带过来呢!这多危险呀?”


    他努努嘴,“我……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嘛……”


    “您托给佟姨不好吗?”


    “可是她……玉珠她……”范屠户吞吞吐吐,为难地看一眼李煊,见他正也盯着自己,沉声开口:“爹,佟姨她……是不是病得很重?”


    “是很不好……喝了这么久的药,也没见起效果……”


    一时,屋子里的氛围颇为沉重。


    “乐乐呀……”范灵乐抬头,看向女儿,“抽个空,赶紧回家一趟吧。你佟姨现在还吊着一口气,就是想等你从京城……”他心虚地瞟一眼太子,开口道:“等你……递阿暄的消息回来呢……”


    范灵乐一僵,听爹爹的意思,似乎不大妙。


    她转头,身旁的李煊已是面色苍白,幽深的眼眸空洞洞的,魂似乎飞走了般。


    “阿煊……”她紧握住他的手,暑热还未消散的季夏,他竟是指尖微微发凉。


    范屠户瞅着失魂落魄的太子殿下,幽幽叹口气,嘴角挣扎着,还是唤起他熟悉的乳名:“阿暄啊,现在赶回去,兴许还能见着……她,最后一面。”


    李煊对于母亲的全部记忆,就是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


    他被送到佟家时不过三岁,初来,总是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缩在角落里,对周遭的一切都满怀警惕。


    陈玉珠俯身在他面前,温柔地笑,牵过他的手,将他带到八仙桌前,将掺着肉沫的粥递到他嘴边,一勺一勺喂给他。


    一次他不小心磕了额头,肿出一个大包,偏要瞪着蓄满泪水的眼睛,倔强地不肯哭出声。陈玉珠就把他抱在怀里,一只手臂有力地圈住他,另一只手搅动着锅里的炖土豆,口里哼唱着儿歌,轻声哄他。


    突然地,豆大的泪水就这么流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把陈玉珠真的认作了自己的母亲。


    李煊对于母亲的全部嗅觉,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中飘散着的馥郁檀香,而是一双粗糙的、布满伤痕的、常年散发着淡淡猪油味的手。


    *


    范灵乐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从梦中惊厥,口干舌燥地爬起床,正想唤青芜进来添茶,手摸到旁边的床位,空空如也,连被褥也是凉的。


    她翻身下地,踏出拔步床,室内烛火幽冥,一道清隽寂寥的背影坐在桌边,单手支着额头,面向月光来的方向静坐。他那一向挺拔不屈的脊背,此刻却是颓丧地曲着,像没有了脊梁,没有了魂灵。


    她走过去,挨着他身旁坐下,“阿煊,你还在担心佟姨吗?”


    料想他今夜,必定不会好过。


    李煊似乎并没有被她的动静惊扰,依旧是目中空然,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声音飘忽着,轻轻荡在寂静的寝殿中,“乐乐,佟叔他死了。”


    震惊太过,范灵乐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不可思议地犹疑着:“什么……?你是说爹……不,佟叔他……”


    “嗯。”李煊幽幽地重复,“死了。”


    范灵乐倒吸一口气,张着嘴,一时无言。


    “怎么会……”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上个月,一艘运载有六百余名劳役的船只由江夏府出发,将他们运往皇陵开凿地,途经合阳县时,因水手操作不当撞上山陵,整座船倾覆。共计四百八十一人遇难,这其中……就有佟叔。”


    他一口气说完,无悲无痛,仿佛只是在陈述地方府衙呈上来的事故奏报。


    这也是他白日里托人打探佟立冬的消息,夜里才得到的信儿。


    范灵乐愣在椅子上,好半天才回过神,看他过分平静的面容,担忧地攥住他的手臂,“阿煊……”她声音突然哽咽,“明天我们就出发……我们回浔阳……去看看佟姨……”


    李煊胸口一震,突地嗤笑出了声,“乐乐,你说,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为了给那个皇帝老儿建什么他/妈的陵墓!却害得我爹……葬身在了河底……”


    范灵乐唰地站起身,忍住泪意,将他揽在了怀里,“这不怪你……不能怪你……”她哭腔颤动,肩膀也跟着怀里的人,瑟瑟颤抖。


    不一会儿,胸口一片热意,泪水透过寝衣,沾湿了心口。


    范灵乐呆住了。


    这是她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看见他哭。


    她低头,去吻他微微颤抖的发顶,手轻抚着他宽阔的肩背,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爹他死了……皇帝他要睡皇陵……我爹……我爹死了……尸体泡在河里,被人捞上来……卷个草席就埋了……”


    荒冢枯骨,埋尸异乡。


    范灵乐默默垂泪,手紧紧圈住他的肩膀,把他搂得更紧了,却压制不住他越发强烈的战抖。


    他终于克制不住,哀恸着,在她怀里放声痛哭。


    月光拥着他们,空旷的东宫,盛满了悲凉。


    李煊命人套上了车马,他要即刻启程,回一趟浔阳。


    范灵乐执意要跟随,李煊和范屠户都坚决反对。她现在怀里的胎儿还不足三月,正是波动时期,唯恐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的,我们不要走太快了,尽量多走水路。”她提出方案,俩男人依旧不肯。


    范灵乐急了,揪住李煊的衣袖,“阿煊,若是你不让我去,见不到佟姨最后一面,我这辈子都不能安心的。届时我心情郁结了,难道对肚里的宝宝就会好吗?”


    他无奈,一番纠结之下,只好命青芜跟车随行,好照顾范灵乐。


    马车在东宫门口启程。范屠户抱着心心,不知第多少次,再次送行。


    心心又是哭闹着,不肯放她娘走,范灵乐抱她在怀里,拍哄着她,轻声安抚。


    她心里想着,这次从浔阳回来后,再不要和女儿分开了。


    “走了。”李煊手扶上她的肩,低声提醒。


    范灵乐把心心强行从怀里拨开,想要递到范屠户手上,心心却忽而扭过身子,张着双手,向旁边的李煊要抱抱。


    三个人皆是愣住了。


    李煊回过神,激动地接过女儿,将她稳稳抱在怀中。


    心心扒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怀中,安静地依恋着。


    “心心,我是谁呀?”李煊忍不住,轻声开口。他实在太想听女儿喊这一声“爹”了。


    心心瘪着嘴,只是歪头在他肩窝处,不说话。


    心里默默叹气,在女儿额头上吻了一口,只得把她交给范屠户去。


    车轮碾动,再次启程。


    这样送别的场景,心心自小似乎已见过太多次。


    范屠户抱着她,守候在大门口,迟迟不愿进府。直到马车的影子快要消失在街角处,心心伸出她肉乎乎的手指,朝向马车的方向,“爹爹……”


    范屠户心一惊,乐开了,抱着心心在手中颠,“哎呦,小祖宗,你刚刚怎么不叫人呢?”


    “哈哈,等爹爹回来了,咱们当面叫给他听,好不好啊?”


    心心咬着手指,俏皮的大眼望着范屠户,羞涩地眨啊眨,又笑着摇了摇头。


    范屠户乐呵,嗨,这个别扭的小丫头呦。


    陈玉珠觉着,自己约莫,是等不到范灵乐从京城带消息来的那一天了。


    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有感觉,只是为了守到儿子的消息,她才勉勉强强,吊着一口气。


    时节已至孟秋,天气逐渐寒凉,佟雪往她身上加盖起棉,被每日都过来,替她搓热身子。可是她一颗心呀,却是越来越凉。


    暗沉的屋子,门窗紧闭,只留一小条缝隙,让外面新鲜的风透进来。被苦药浸染了三月有余,似乎连门缝处都藏匿着药的气味。


    “雪儿……咳咳……乐乐……咳……乐乐回来了吗?”


    “还没呢,娘。”


    每日,她都要例行一问,每当这时,佟雪总会强忍呜咽,回答她。


    她昏昏沉沉地,不辨日月,一日竟或有七八个时辰,都是昏睡着的。就算是醒时,脑子也少有清醒的时刻。


    “吱呀”。半昏半醒间,她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乐乐呀……回来了吗?”


    “娘……!”


    手被一双温热的大掌握住。


    她认得的,那是她儿子的手。虽不是她亲生,却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呀。


    “哎……”她幽幽叹气,绝望的泪水自眼角流下,“阿暄啊……”


    “是我!娘!是我!儿在这儿,儿回来了!”


    手被他贴在脸上,烫得她手心手背都暖了起来。


    “阿暄啊……娘真是活不久了……是不是阎王爷……叫你来接我啦?”


    手背被泪水打湿,被带得轻轻颤抖。


    压抑地低泣声过后,耳边终于又出现儿子的声音,“娘……儿没死,儿在这儿呢……回来看您了……”


    “来……让娘你摸摸你……”她摊开手掌,手触到一片脸颊,沾惹了一手的湿润。她叹着气,颤动无力的手艰难地去拭那泪痕,“傻儿子,别难过了,娘知道,我的日子……到头了。”


    “不用想着把我往回劝……你乖乖的……娘很快就下来找你了……”


    “娘……”哭泣声掩盖了言语,她耳边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


    她歪着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不一会儿,又迷迷瞪瞪地,哑着嗓子开口:“阿暄啊……阿暄回来啦?快……吃饭……娘做了你最爱吃的清蒸小黄鱼儿……嫩着呢……”


    陈玉珠走在李煊和范灵乐回来的第三天。


    范屠户真是说得没错,她始终吊着一口气,就为了等儿子的消息。或许是觉着等到了,儿子温暖的手掌,彻底化解了她最后一丝执念,她捉着这缕余热,从此诀别了人世间。


    秋天的浔阳,一树黄叶。


    纸钱燃着的灰在空中肆意飘散,李煊和范灵乐一身孝服,跪在陈玉珠的坟前,佟雪和佟岳跪在一旁,披麻戴孝,呜呜垂泪。


    最后一把纸钱烧完了,李煊直挺着上身,早已流干泪水的眼望着她的坟头出神。


    “我以前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了,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报答他们养育我这么些年的恩情。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是空的。”


    佟氏夫妇至死都不知道,他们养育了这么多年的那个“弃儿”,竟是尊贵无双的太子。这些年的心酸拉扯,为他的辛勤付出,还未能得到回报,转头人事已成空。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子欲养而亲不待”,范灵乐知道,这将是他一生都难以抹去的遗憾。


    手扶上他的肩,她望着他沉毅的侧脸,眉眼间的凌然傲气灼灼耀目,再次惊觉,当年那个内敛、甚至还有点怯懦的少年,真的要脱胎换骨了。


    脱他的凡胎,换一身龙骨。


    “阿煊。”她手坚定地握住他的肩,“有机会的,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你是百姓的儿子,是他们把你养大的。而日后,你将是百姓的君父,为他们开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过上更好日子,若是佟叔佟姨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的。”


    李煊垂头默然,黯淡一笑,“但愿吧。”


    但愿他们泉下有知,但愿他们无悔此生。


    李煊扶着范灵乐起身,看一旁互相搀扶着的姐弟俩,淡然启唇:“这几天你们收拾一下家里,同我回京吧。”


    佟雪抬起一双哭红眼,怯怯地点头。


    日后,他们佟氏夫妇的孤儿孤女,由他李煊来养。


    天宝三十七年,皇帝驾崩,享年五十八,谥号雍章帝。


    同年,皇太子李煊继位,时年二十六,年号康和。


    康和元年,帝册立发妻为后,封号清仪。


    康和五年,立皇长子李源为太子,授袁弘佐太师太傅,二任帝师。


    康和六年,群臣谏议,请皇帝选秀纳妃,以充后宫。帝驳回,批:不复再议。


    康和八年,群臣激愤谏议,跪请皇帝选秀纳妃,以充盈后宫,皇嗣广拨,皇权稳固。


    帝勃然怒,玉斧凿地,拂袖而去。


    着,革去王焱翊礼部尚书一职,方怀民、颜正卿等七人左迁。


    群臣遂禁言,不复再谏。


    “娘娘,您快去御书房瞧瞧吧,今儿早上朝会,官家又是大发了一通脾气。”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德宏弓着腰,来皇后跟前陈情。


    范灵乐放下手中的书,偏过头,“怎么了?可是河间府决堤一事解决得不顺?”


    “非也。今儿早上,大臣们又提起让官家选秀一事,甚至还有那激动的,把头都在玉阶下磕破了呢!”他掐着嗓子,表情灵活多变,绘声绘色地描述。


    范灵乐稍一愣,淡淡一笑,“那所以,官家怎么说呢?”


    “嗨呀!”大太监怪叫一声,“官家可是给气着了,大动肝火,连着贬了好几个为首挑事儿的,这才平息下去。”说完,又捧着笑脸儿,小心地道:“官家现还在气头上呢,只有娘娘您去了,他就高兴了。”


    范灵乐这下是彻底笑开了,眼角牵出一条微不可查的细纹,灵动之下,又可觑见几丝雍容,“我明白了,他这是托你呀,来我跟前儿’邀功‘来了呢。”


    “娘娘说笑了。”德宏只是嘿嘿笑着。


    “你先退下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是,娘娘,奴才告退。”


    德宏猫着腰,倒退着出了坤宁宫。


    “青芜。”


    “娘娘,奴婢在。”


    “去把我那件碧色缂丝团花对襟褙子拿来。”


    “是。”


    范灵乐拉开面前的抽屉,取出里面那柄快要躺得生灰了的银月“斩龙”弯刀。拔出刀鞘,她左瞧右瞧,满意地笑了笑:


    吾夫,甚乖矣。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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