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注:大修,建议重看


    在距离夏普家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 有一条为了方便灌溉而挖的水渠,“金腰带”河的河水在其中静静流淌,水渠两侧草木葱茏,你可以在这儿看到大朵大朵的狗蔷薇、红猩猩, 小球似的金纽扣——人们常用它来治疗牙痛, 野韭开着娇弱可怜的白色小花, 看起来像是内向害羞的小姑娘,茂盛的羊腿藜和蒲公英见缝插针地长满了每一个角落,逼得野葡萄只能将自己的葡萄藤挂在树上……


    奶牛低着头在水渠中喝水,佩里坐在水渠边的一株葡萄藤下, 眺望着远方,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远处自家房子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房屋、田地、炊烟组合成一副多么温馨的画卷,与周围清幽寂静的环境形成了强烈对比, 一股哀伤凄恻之感油然而生。


    佩里鼻子一酸, 眼泪自己涌了出来。


    对一个孩子来说,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死期将至,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是的, 佩里确定自己要死了。


    前两天,费伊将一罐樱桃罐头放在餐桌上, 忘了收回去,他趁机偷吃了一勺,由于担心姑妈发现自己偷吃的行为, 他提心吊胆,时刻注意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不小心,将樱桃核咽进了肚子。


    现在,那颗樱桃核已经在佩里肚子里扎根,随时都会发芽,等到那个时候,他就死定了。


    佩里懊悔不堪,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嘴馋,非要去偷吃樱桃罐头,现在好了,连老天爷也看不惯他的嘴馋,对他降下惩罚,让樱桃核在他肚子里生根发芽。


    对死亡的恐惧折磨着男孩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更不知道该怎么同姑妈说。


    想到姑妈,佩里更加难过了,姑妈年事已高,又是个寡妇,自己是她唯一的孩子,要是他死了,姑妈该怎么办呢,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在那栋房子里,没有人照顾她,多么悲惨,多么可怜。


    对姑妈的不舍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眼泪扑簌簌落下,佩里几乎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他可以不在乎世上的任何东西,不管是藏在枕头下的“巨额财产”也好,还是视若珍宝的破石头也好,他都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不在乎养育他的姑妈,他在襁褓里就被姑妈抚养,在他心里,姑妈和妈妈之间的差别仅仅只有称呼。


    回想起自己过去干的那些调皮捣蛋的事,佩里真心实意地感到了后悔,要是人生可以重来,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学好,他要做一个最乖、最听话、最体贴、最孝顺的孩子,让姑妈引以为傲,永远不叫她失望,可惜人生不会重来,他能做的只有在最后的日子里好好尽孝,报答姑妈的养育之恩。


    佩里决意瞒下得了绝症的事儿,这份痛苦让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不能再叫姑妈伤心,他要将所有的恐惧、眷恋、不舍、悲伤……和血吞下,不管心里再痛苦,表面上也要装得若无其事。


    换句话来说,他要表现的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男子汉”的目光渐渐变得坚毅,面对死亡,他表现出一种惊人的、无所畏惧的气魄,坚强地抹干眼泪,他牵着奶牛,往家的方向走去。


    费伊对佩里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这位胖乎乎的太太戴着帽子,系着围裙,在厨房中来回穿梭,她的动作轻快而利索,像头柔软灵活的棕熊。


    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声音,酸酸甜甜的香味逐渐充盈了整栋房子,费伊正在熬制番茄酱,她要将刚收获的番茄熬制成酱,再装进罐子里,这样就能储存更长时间。


    就在她一心忙活的时候,忽然听到牛蹄子落在地上的“嗒嗒”声,那声音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打乱节奏,一听就知道来自自家那头性情温吞的奶牛。


    费伊从厨房的窗口探出头去,看到了牵着奶牛回家的男孩,心中不由纳闷:这孩子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按理说不是应该趁着出去放牛的机会到处疯玩,直到晚饭时间才磨磨蹭蹭回家?


    她对佩里的秉性很了解,见他今天这么老实,不免生出一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荒谬感。


    “怪事,”费伊自言自语地说,“因为期末成绩不佳,我把他压在家里干了整整一周的活儿,这孩子已经许久没同那些闹嚷嚷的小男孩一起招猫逗狗了,我猜他对这种枯燥乏味的日子忍耐到了极限,故意放他出去躲个懒,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实在不合常理。”


    佩里将奶牛牵进牛棚,然后走到院子里的水槽边,捧起一把清水,给自己洗了把脸——担心脸上残留泪痕叫姑妈看出端倪,故意用这个方式给自己掩盖一下。


    果然,当他走进厨房时,费伊确实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她警惕地盯着这个孩子,挥舞着手里的铲子,“你来这儿干什么,嗯?不去外面玩,跑到厨房里探头探脑,又想偷吃东西是不是?我猜是这样——上次炸面包圈你就躲在旁边偷吃,炸一个偷吃一个,几乎叫我白忙活一场。这回只有番茄酱,没有面包圈叫你偷,出去,别在我跟前碍眼,胆敢伸一下爪子,看我不敲破你的头。”


    偷吃这个行为让佩里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他已经完全改掉了这个坏毛病,听到姑妈这么说,这孩子神色黯然地解释:“我不是来偷吃的。”


    “不是来偷吃,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来干活的。”


    “干活?”费伊怀疑地盯着面前的男孩,完全不相信他的说辞,“你也会主动干活?佩里,我警告你,虽然不清楚你那颗小脑瓜里到底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招,但我劝你最好老实一些,不要挑战我那脆弱的神经。”


    可佩里确实是来干活的,他帮着清洗水槽里的番茄,将熬好的番茄酱装进罐子里,再置于冷水中冷却……样样都干得井井有条,一点儿也没偷懒,可见他真心想干活时还是干得好的。


    费伊惊得不轻,不明白佩里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着实不太正常。


    谨慎观察了半天,费伊疑心这孩子恐怕闯了天大的祸事,所以才在自个儿面前装乖卖巧,她决心试探一二,于是冷不丁说道:“你干的好事我已经知道了,劝你最好老实交代,或许我能看在你坦诚认错的份上酌情减轻处罚。”


    佩里心跳猛然停顿,好一会儿(他觉得这段时间很长,其实还不到一秒钟)才恢复过来,旋即疯狂跳动,胸腔中传来擂鼓般的怦怦声,他脸色苍白,四肢僵硬,用干涩发紧的嗓音结结巴巴说:“我没干什么呀,姑妈——什么事儿也没有。”


    “哼,没干什么,”费伊装作自己万事皆知,完全掌握了佩里的一切罪证,试图诈出这孩子的实话,“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还想瞒着我呐。”


    恰是这番自作聪明的话暴露了她的一无所知,佩里血管里近乎凝固的血液重新恢复流动,他听出姑妈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偷吃罐头,不小心将樱桃核吞了下去的事儿。


    再说了,如果她真的知道这件事儿,指定哭都哭不完,哪里还有工夫责备他——佩里肯定姑妈会很伤心,并且会竭尽全力挽救自己,比起责备他偷吃樱桃罐头,她更在乎他的安危。


    “真的没干什么,我这几天一直都在干活,哪里有功夫出去干坏事,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费伊将信将疑,可佩里的脸上确实看不出半点心虚,她心中闪过种种疑虑、猜想、揣测,然而没有证据,只能选择相信:“好吧,那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呢?你这两天还算规矩,让你干的活都好好干完了,因此我准许你去找你那些小伙伴一起玩耍。”


    佩里却说:“可是我想要留在家里帮你干活儿。”


    “不想出去玩儿?”


    “出去玩儿哪有帮你干活重要呢?”


    毕竟这是此生唯一能向姑妈尽孝的机会了。佩里悲哀地想。


    这话说得费伊毛骨悚然,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佩里口中听到这种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


    老天爷,费伊暗想,这孩子不对劲,他压根儿不可能这么乖,随便哪个孩子都有可能具备乖巧懂事这样良好的品质,可佩里跟这种品质完全不沾边。


    佩里的异常叫费伊忧心忡忡,她暗中观察着这孩子的一举一动:不偷鸡摸狗,不设法躲懒,主动帮忙干活儿,主动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当佩里给她端来洗脚水,试图孝顺她,替她洗脚时,她的担忧达到了顶峰。


    费伊心惊肉跳,断定佩里的脑子一定出了什么毛病,于是当机立断,决定找医生给这孩子治治脑子。


    第52章  注:大修,建议重看


    隔天一大早, 费伊就去了趟威尔逊家,将麦卡立什唯一的医生——班森请了过来。


    可这番良苦用心却遭到了佩里的抵触,这孩子一听到说要给他检查身体,诊断他是否得了什么病, 立刻激烈反对:“我没得什么病呀, 姑妈, 你瞧,我的体格壮得像头牛,不需要特意做检查,快点儿让威尔逊先生回去吧。”


    他认定自己得的是无可救药的绝症, 世上没有哪个医生可以救得了他,因此生怕被班森检查出来——一旦叫姑妈知晓自己得了绝症,一定会伤心得流眼泪的。


    可惜费伊的态度非常坚决:“究竟有没有得病不是你说了算,是医生说了算,不管怎样, 你今天必须做这个检查。”


    佩里坚决不从。


    “过来, 佩里。”


    “我不!”


    “嘿,你这孩子,快点儿过来,别让我催第二遍。”


    “就不过去, 没病干嘛要做检查,我不想做。”


    “谁告诉你没病就不能做检查?”


    班森劝说这个过分固执的男孩:“看在你姑妈这么为你操心的份上, 哪怕是为了宽她的心,你也应该听她的话。孩子,你知道她有多么爱你, 如果不能确认你的健康状况,她会一直挂在心里, 时刻为你担忧。”


    佩里顽固不化。


    他何尝不知道姑妈有多么爱他,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让姑妈晓得自己得绝症的事儿——怕她伤心,怕她难过,他爱姑妈就和姑妈爱他一样多。


    长久的沉默传达着某种无声的抗拒,越是见到佩里摆出这幅姿态,费伊心中就越是担忧,干脆把这孩子按倒在椅子上,强行让他接受检查。


    佩里立即挣扎起来,“放开我,姑妈,你这是在干嘛呀——别这么不讲理!”


    “我就是这么不讲理。”费伊说。


    任凭佩里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费伊太太干惯了农活,制服一个孩子就如摁倒一只小蚂蚁一样轻松。


    在佩里乱叫乱嚷的抗议声中,班森镇定自如地戴上听诊器,先是听了听佩里的心跳,然后又扒了扒他的眼皮,看了看他的舌头,摸了摸他的肚子,连那四条奋力挥舞的胳膊腿儿也没放过。


    佩里渐渐不动了,他绝望地看着威尔逊先生,等待对方宣布那不幸的消息。


    班森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给出结论:“我没看出这孩子有什么毛病,他活蹦乱跳,非常健康。”


    活蹦乱跳,非常健康?


    佩里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不敢相信威尔逊先生竟然没检查出他的绝症——他可是吞下了一整颗樱桃核,说不定那颗樱桃核已经发芽了!连这都看不出来,威尔逊先生指定是个庸医!


    一时间,佩里的心情万分复杂,一半儿庆幸姑妈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事儿,这样她就不会伤心,另一半儿又不免哀叹自己的命运——看来自个儿注定要无声无息的死去,这是命运的安排,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认命接受,除此之外毫无他法。


    费伊同样对这个结果大为诧异,佩里的异常太过明显,她怀疑这孩子的脑子发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病变,想给他开点止痛药镇定剂之类的治治脑子——在这位太太朴素的观念中,止痛药和镇定剂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不管什么病都可以治一治,当时缺乏医学常识的民众普遍存在这种愚昧的观点。


    但班森以自个儿的信誉担保,确定佩里绝对没什么身体上的毛病,正如之前所说,体格壮得像头牛。


    既然常规的医疗手段不起作用,费伊决心尝试尝试别的方法,她先是让佩里同她一起做祷告,祈求上帝的保佑,佩里完全顺从,毕竟他时日无多,往后再不能向姑妈尽孝,为了报答姑妈的养育之恩,他愿意尽可能顺着对方。


    可这种百依百顺的态度简直让费伊太太心惊胆战,她情愿佩里叛逆一点儿,那样还能稍稍放点心,事事都顺从,让她觉得这孩子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费伊打了个寒颤,认为佩里的情况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不能够再拖延下去,于是连忙去教堂求取了圣水,然后口诵圣经,以及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驱魔咒语,把那圣水泼了佩里一脸。


    “现在感觉怎么样,孩子?”费伊关切地询问。


    佩里抹了把脸,“我很好, 姑妈。”


    “是这样吗,你发誓不骗我。”


    “我发誓。”


    费伊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你现在想不想出去玩?”


    “不想,”佩里诚恳地答道,“我想留在你身边陪着你。”


    费伊心中充满恐惧:主啊,连圣水都救不了这孩子,这可怎么了得。


    可一个慈母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她决心拯救佩里与水火之中,于是又尝试了针刺疗法——也就是给指头放血。


    没有用!佩里既不鬼哭狼嚎说她草菅人命,也不满地打滚说她蓄意谋害,好像随便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无所谓,不在乎,一副血肉之躯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已经完全麻木了!


    费伊不得不求助一些神神叨叨的偏方,她想起曾经有一个东方巫师路过村子——那个巫师自称自己是来自东方的中医,但费伊坚信他就是个巫师,因为他会看相,会摸骨,会熬制古古怪怪的草药,她从巫师那儿学到了一种叫做“拔火罐”的巫术,据说这种巫术可以驱除人体内的邪魔,让人恢复健康。


    这种巫术究竟有没有用,费伊也不清楚,她病急乱投医,给佩里拔了个火罐。


    费伊的目的是把佩里体内的邪魔拔出来,但佩里险些以为她要把自己活活烧死。


    想到是姑妈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更何况是出于爱护他的目的才这么做(加上他自己也想见识见识所谓的东方巫术),佩里没有反抗,结果他没被烧死,只是背上多了好几个圆溜溜的火罐印。


    巫术理所当然没起到任何作用。


    费伊焦灼万分,她又从书上查到了一种包治百病的万灵药,立马付诸行动。


    当她把那碗混合着蟾蜍脚皮,黑猫猫毛,大蒜,草灰,姜片,以及牛尿的魔药端到佩里面前时,佩里觉得自己应该结束这种让双方身心都备受折磨的日子了——他决定离开这个家,在某个僻静的地方静悄悄的死去,不让姑妈知道他已经死了,这样她会以为自己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永远抱有一线希望,不至于沦落到彻底绝望的境地。


    第53章    想到自己即将离开唯一的亲人,在某个无人得知的角落无声无息死去,……


    想到自己即将离开唯一的亲人, 在某个无人得知的角落无声无息死去,佩里心都快要碎了,他过去常常嫌弃姑妈管得严格,一挨揍就偷偷在心里骂她, 背地里讲了她无数坏话。


    可现在, 当他即将离开姑妈, 忽然就忘了她的一切坏处,心里记得全是她的好,姑妈的形象在他心中无限拔高,哪怕圣母玛利亚出现在他面前, 他也要说姑妈比圣母玛利亚更加温柔慈爱。


    还有他的那些小伙伴,有些同他亲如兄弟(他自己心里美化了一些),有些同他有小小的过节,曾经他把那些小过节看得比天还大,仇恨敌视的态度不亚于印第安人面对屠杀他们的殖民者, 如今所有的仇恨烟消云散——他完全原谅了他们,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愿意和所有孩子成为好兄弟。


    佩里潸然泪下,呜呜咽咽痛哭了一场,他决定临走之前向所有人告个别, 这是最后一面,务必要不留遗憾。


    这天下午, 村子里的男孩女孩在一块空旷的荒地上做战争游戏,他们分作两队,每队各自设立国王、皇后、大臣、将军、士兵等角色, 两支队伍挥舞着树枝做的刀剑,在那里乌拉乌拉地冲杀追砍。这场战役打得天昏地暗, 日月无光,战场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据孩子们自己统计,每一方都死了“至少有一百万士兵”,并且双方都坚称胜利的一方是自己。


    佩里旁观了这场战斗,发现自己心里其实没有设想的那么不在乎。


    得知自个儿身患绝症的初期,由于对死亡的恐惧,佩里对外界的一切感到麻木,任何东西都不能叫他提起兴趣,几天时间过去了,他渐渐接受了自己必死无疑的事实,对人世的眷恋取代了恐惧和麻木,看到那些做游戏的孩子,他是多么羡慕,又多么想加入其中啊。


    可是,佩里绝望地想,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做游戏了,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孩子们陆续发现了旁观的佩里,个个都很惊奇,因为大家伙儿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两个跟他关系最铁的男孩——罗德和山姆,上来跟他打招呼。


    “老兄,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怎么没出来跟我们一起玩?”


    佩里含含糊糊地说:“我在家里给姑妈帮忙来着。”


    两个孩子露出同情的目光,显然都以为他受到了家长的压榨,纷纷安慰他:“大人是这样的,经常发神经,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到底哪儿触了他的眉头。比如我妈妈,经常莫名其妙歇斯底里,在那儿乱叫乱嚷,‘罗德,看你干的好事’,‘罗德,你又干了什么’,‘罗德,再这样下去我起码要被你气得少活二十年’,尽是诸如此类的尖叫,公鸡打鸣也没她声高。”


    山姆不太会安慰人,但依旧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笨嘴拙舌地说:“我爸爸也是,他今早才用叉子敲了我的头,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听到这些真挚诚恳的话,佩里百感交集,心中涌现出一阵温暖,如若是在平常,他早已跟着小伙伴一起痛斥家长不可理喻的行为——孩子们时常围绕这个话题咒骂半个钟头,如今他却眼圈发热,只想流泪。


    佩里将眼泪憋了回去,从兜里掏出两样宝贝——一个是断腿的锡兵,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淘到的,一个是一枚精致漂亮的徽章,上面有着盾牌和宝剑的图案,他将锡兵给了山姆,将徽章给了罗德。


    罗德又惊又喜:“哥们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打算把这个宝贝送给我?”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或者你想跟我换点什么,我愿意拿两颗,不,三颗玻璃珠跟你换!”


    佩里说:“不用换,送给你们了。”


    趁着自己还没死,佩里决定处置好自己的遗产,尽管这些都是他心爱的宝贝,他以前吝啬得碰也不肯让人碰一下,现在却一下子转变成了世上最慷慨、最大方的孩子。


    这种转变太过突然,难免叫人惊讶,罗德不敢置信:“真的送给我了,白送?”


    佩里表示自己就是白送,没有任何要求。


    这下子罗德高兴得手舞足蹈,把佩里看作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比亲爸爸还要亲,他亲亲热热地搂着佩里的肩膀,同佩里称兄道弟,简直热情得不像话。


    山姆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锡兵,连连表示感激,一直在说:“佩里,你太好啦,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除了两个铁哥们,其他孩子也从佩里那儿得到了一份小小的礼物(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佩里的遗产):破铜片给了瑞利,布尼尔得到了两根火柴,韦伯斯特收到了一根大头针,鱼线、钓竿也各自找到了主人……


    所有男孩,不管同佩里有仇没仇,个个大有收获,于是大家都开始爱他,都说他的好话——佩里这辈子都没受到过这种万众瞩目的待遇,一时间好像变成了人见人爱的交际花。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能得到这么多孩子的友谊,佩里热泪盈眶,伤情之余不免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值了,哪怕死了也可以瞑目。


    透过男孩们组成的重重人群,他忽然看到了旁边同女孩子站在一起的莫莉——抱着胳膊,扬着下巴,冲着他狂翻白眼。


    这一刻,佩里心里释然了,他彻底放下了同这女孩之间的恩怨,不再计较她曾经揍过自己,也愿意在临死之前同她和解。


    佩里穿过人群,来到莫莉面前,从兜里掏出一颗红色的石头——他坚信这是一颗珍贵的玛瑙,递给莫莉。


    “干嘛呀。”莫莉觉得莫名其妙。


    “送给你。”佩里说。


    莫莉眼中立马添上戒备与怀疑,不相信佩里会无缘无故送她东西,因为他俩之间的仇恨比天还高,比海还深,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小子说不定就在打什么坏主意。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死亡面前,过去的打打闹闹也变得让人怀念,佩里心生感触,免不了说了一些软和的好话,譬如“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也许我们能够成为要好的朋友”,譬如“我承认我也有一些做得不对的地方”……


    莫莉被这些肉麻的话恶心得够呛,鸡皮疙瘩直往地上掉,她认为佩里指定在搞鬼,毫不犹豫地打掉了对方手中的“红玛瑙”,口气很冲地说:“谁稀罕你的破石头,别以为一颗石头就能收买我,做梦!我才不跟你做好朋友!”


    石头被打落在地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佩里看了看莫莉,又看了看地上的石头,没有伸手去捡,只是垂着眼睛说了一句:“随便你吧,希望你往后想起现在的行为不要后悔。”


    莫莉嗤笑一声,她才不会后悔呐——她确信这一点。


    第54章    多年来苦苦积攒的宝贝散得一干二净,佩里恢复到了一贫如洗的状态,……


    多年来苦苦积攒的宝贝散得一干二净, 佩里恢复到了一贫如洗的状态,但一个将死之人已经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他赤条条地来,也将赤条条地去, 唯一给自己留下的一样东西就是一条破眼镜腿——费伊的眼镜曾经摔坏过, 这条破眼镜腿就是那时攒下的宝贝, 佩里准备留在身边,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凭此怀念他的姑妈。


    当天夜里,大约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整个村庄都睡着了, 只有星星和月亮醒着,世界寂静无声,如同一座沉闷的坟墓,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整个宇宙陷入永恒的凝固。


    一个黑乎乎的小影子从床上爬起来, 打破了这片寂静, 床铺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时间重新开始走动,小影子屏息凝气,提心吊胆地停顿了好几秒钟, 发现一切安全,才将悬起来的心落回原处。


    小影子——佩里, 从床下拖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两件衣裳,一个打火石, 几个干面包,以及一把锋利的餐刀——他估摸着自己还能再活几天, 所以准备了一点儿吃的用的。


    背着事先准备好的小包袱,佩里轻轻推开房门,一阵夜风打着旋儿走过,吹得他后脑勺发凉,好像有个什么幽灵在他背后对着他吹气。


    走廊的墙壁上投射着各种怪诞的树影,在风的作用下,这些树影扭曲着,晃动着,仿若地狱里爬上来的鬼魂。


    佩里打了个寒颤,大气也不敢喘,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穿过走廊,来到费伊的房间门口。


    黑暗中,门把手轻轻转动,过程中伴随着细微的动静,听起来有点儿像是耗子在磨牙,房门被慢慢推开,起初只是一条小缝,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大得完全可以容许一个孩子通过。


    男孩从缝隙中钻进去,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给室内的一切事物勾勒出模模糊糊的轮廓,费伊躺在床上,睡得很香,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绵长而有节奏的轻鼾。


    佩里走到床边,注视着床上那张熟睡的脸,夜色使他看不清脸上的五官,可他心里记得姑妈的样子,闭着眼睛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勾勒出来:圆的、蓬松的、像发酵面团儿似的脸,眉毛偏粗,眼睛炯炯有神,下巴宽宽的——据说宽下巴的人通常具备着诚实可靠的品质……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可自己却要永远、永远离开她了。


    霎时间,佩里泪流满面,他是多么的悲痛,多么的不舍啊,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走,因为他已经活不了几天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猫和狗,当猫狗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会离开家,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死去。他以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全明白了——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的不想死在最亲最亲的人面前,没有亲眼目睹他的死亡,姑妈就会以为他还活着,活在某个见不到的地方。


    现在,他就是一条准备离家等死的小狗,在向亲人做最后的告别。


    由于过度悲痛,佩里没忍住哽咽了一声,随即他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巴,好在睡梦中的费伊没有被惊醒,翻了个身,咕咕哝哝说了几句梦话,依旧熟睡着。


    这个插曲令佩里不敢再耽搁,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以及他的所有财产——几个硬币,放在费伊枕头边,他本想吻一吻姑妈的额头,可思索再三还是没敢这么做。


    掩上房门那一刻,佩里肝肠寸断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矮小的男孩背着包袱,一步一步离开了麦田边的红房子,他爬上山丘,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养育他的村庄,大地沉睡着,无人知晓他的离去,他流着眼泪,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清早,费伊被什么硬硬的东西硌醒了,闭着眼睛往枕头上一摸,再撑开眼皮一看,居然是一枚硬币。


    “吓,硬币?床上怎么会有硬币!”费伊被惊了一跳,一下子就清醒了,心中满是困惑,“我什么时候把钱放在床上过?至少昨晚睡觉的时候没见过这东西。”


    接着,她又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把那张纸展开,里面是佩里留给她的信,信上简单地写着:姑妈,我走了,请不要来找我,我在外面过得很好,愿上帝保佑您——爱你的,佩里。


    费伊一时间今没能明白这封信的意思,因为她压根儿想不到佩里会干出离家出走这种事,或者说不愿往那方面去想。


    她喘了口气,心里已经开始发慌,但嘴上还是不愿承认:“这孩子又在搞什么花招,我看他是在故意捉弄我,吓唬我——是的,我敢肯定这又是他想出来的把戏,现在多半藏在某个角落等着看我笑话呐。”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她却已经苍白着脸披上衣裳,急急忙忙来到佩里的房门前,象征性敲了两下门,就急不可耐地推门而入,“佩里,你这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弄这套恶作剧吓唬你的姑妈,我发誓——我不会轻易饶过你!这回非把你的屁股抽肿不可——不作声,不作声就以为我不会揍你了吗?”


    费伊一把掀开被子,被子底下空无一人,又摸了摸床单,床单是冷的,这意味着佩里已经离开许久了。


    “不在床上?嘿,你跑到哪里去了?不管跑到哪里,我总会——”费伊猛地弯下腰,“把你找到!”


    可佩里并没有躲在床下。


    “哼,我不信找不到你!”费伊在房间中到处乱翻,书桌底下,柜子里头,窗帘背后……全都一一看过,依旧不见人影,她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试图用严厉的口吻掩饰内心的慌张,“快点出来,死孩子,你要是再不出来,别怪我用马鞭抽你!”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费伊心中渐渐有了不祥的预感,她提着裙子,慌里慌张爬上阁楼,将阁楼上的每一口柜子都打开,又跑到楼下,挨个检查客厅、厨房、储藏室、阅读室,放餐具的橱柜和餐桌底下也没放过,她甚至打开一只盛汤的罐子,似乎以为能从里面倒出一个小男孩来。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于是费伊又来到牛棚、鸡舍,把里面的干草堆翻了一遍,仍是找不见人影,她冲着房子外的麦田大喊:“佩里,别玩这种把戏,要是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可以答应不揍你,再不出现的话,我就把你腿打断!”


    清晨的麦田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


    这下子,费伊终于确定佩里那孩子真的离家出走了。


    佩里离家出走的消息以极短的时间传遍了整个麦卡立什,早餐之前,村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大的小的,都得到了这个消息。男人们牵着自家的狗漫山遍野找孩子,妇女们一面要看好自家的孩子,一面要想方设法安慰费伊,或者到处传达消息,发动更多的力量去找人。


    莫莉是被一阵疯狂的钟声吵醒的,每当村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教堂里的那口大钟就会被敲响,以便在短时间内通知所有人,她被吵得睡不着,干脆打着呵欠爬起来。


    当莫莉来到客厅,发现玛希和班森都起来了,两个人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外面已经备好了马车,班森戴上帽子,拿起手杖,一副急着出门的架势。


    “这是怎么啦,”莫莉困惑不解,“是有什么急事吗?”


    玛希简短地说:“佩里那孩子离家出走了,我们打算去镇上报案。”


    听到这个消息,莫莉大吃一惊。


    第55章    麦卡立什从没哪个孩子干过离家出走这件事,可想而知,当莫莉得知佩……


    麦卡立什从没哪个孩子干过离家出走这件事, 可想而知,当莫莉得知佩里离家出走的事儿,她是多么震惊啊。


    “他真的离家出走啦,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莫莉不可思议, 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有孩子愿意离开自己的家, 换作是她, 随便怎么样都不愿离开玛希和班森。


    玛希忧愁万分:“昨天夜里,那孩子大半夜偷偷摸摸离开,费伊今早发现了他留下的信,才知道他居然离家出走了——老天爷, 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莫莉,你记住,不许学他——虽说我有时候会责骂你几句,但那也是因为你做错了事,必须经受管教。俗话说教养孩子就如同培育一棵树苗, 如果不时时修剪枝丫, 孩子就会长歪——我骂你是为了让你改正错误,这是父母应尽的责任。”


    莫莉保证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学着佩里干这种事儿,然后,她又不安地问:“佩里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呀?”


    玛希猜测:“不外乎挨了骂, 或者挨了揍,但要我说, 费伊对那孩子已经够宽容的了,他那样调皮,时常叫人伤透了脑筋, 倘若他是我的孩子,我也忍不住要揍他。”


    对于佩里离家出走的行为, 玛希非常不满,因为她亲眼见到费伊是如何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天天养大的,一个单身女人独自抚养兄弟的遗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其中花费的心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认为佩里这种行为实在很不懂事,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玛希猜测费伊这会儿肯定不好过,含辛茹苦养育的孩子干出这种事,对费伊来说一定是个相当沉重的打击,她决定去看看费伊,顺便给对方带点吃的——时间仓促,来不及过多准备,只拿了几个黄油面包,一小瓶果酱,半瓶白葡萄酒,就急匆匆地赶往夏普家。


    此刻,村里绝大多数妇女都聚集在夏普家的房子里,费伊捂着胸口,放声痛哭:“佩里那个死孩子,如果对我有所不满,大可以说出来,干嘛要用这种方式伤我的心?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他像一匹充满野性的小马,不拴上缰绳,就会不声不响跑掉。我该去哪里找他呢,我该怎么向我死去的兄弟交代呢——人家把孩子托付给我,我却把孩子搞丢。唉,这是在剜我的心,我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他会怎样……”


    费伊哽咽不能自已,好像在极短的时间衰老了下去,头上的白发似乎也更多了。


    前来安慰她的妇女们纷纷红了眼圈。


    戴维斯太太用手帕擦着眼泪,想方设法开解她:“亲爱的,别太忧心,或许这只是那孩子的又一次玩笑——说不定到了晚上,他就饿得受不了,自个儿主动冒出来了。”


    “我也希望是个玩笑,可这完全不像是个玩笑,”费伊流着眼泪说,“佩里的确喜欢搞一些层出不穷的花招,但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开这种玩笑,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心中就差不多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可如今却不得不信。”


    提到那封诀别信,费伊心脏绞痛,不能呼吸,几乎快要晕过去,埃文斯太太赶紧掏出自己的嗅盐瓶,放在她鼻子前,呛人的气味勉强使她保持清醒。


    说句老实话,费伊还不如晕过去,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折磨。


    女人们一齐劝她,说她们的丈夫已经去找孩子了,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孩子找到,让她不要过分担忧,一个小孩子再怎么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等什么时候把那孩子找到,第一时间就给她送回来,届时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大家伙儿必定举双手双脚赞成。


    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半点关于佩里的线索,好几十个男人牵着狗到处去找,也没能找到一个孩子的影子,所有的安慰之词在这冷冰冰的现实之前都显得虚浮无力,反而更加令人痛心。


    这时,玛希提着一篮子食物来到夏普家,看到费伊老泪纵横的样子,深深为她揪心,不由劝道:“打起精神来,费伊,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坏的境地,班森已经乘坐马车去镇上报了案,不管佩里是自己跑出去的,还是被别有用心之人诱拐的,巡警老爷们总能将他找到,在找到他之前,你应该吃点儿东西补充补充体力。”


    “谢谢你,玛希,”费伊悲伤焦虑地说,“可我吃不下——什么也吃不下,一想到那孩子如今不知所踪,我就完全没了胃口。”


    “我劝你最好吃点儿,”玛希严肃告诫,“你不吃东西,身体就会垮掉,万一找到了佩里,又怎么挥得动鞭子呢?多多少少吃一口吧。”


    “是啊,”法莫尔太太深感忧虑,“玛希说得对,你是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千万别在佩里回来之前倒下。”


    一时间大家伙儿纷纷开口相劝,费伊被说动了,觉得大家说得有道理,于是勉勉强强塞下一片面包,喝了两口葡萄酒——尝不出任何滋味,只是勉勉强强塞进去。


    人们诚挚的、不图回报的帮助让费伊深感温暖,她说了这样一番话:“患难见真情——确实是这个道理,玛希、阿曼达,还有法莫尔太太、斯托克太太、埃文斯太太、布朗太太……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们的好处,在我深陷绝望的泥淖之时,你们及时、友善地提供了帮助,如果没有你们,我大概只好去吊死。”


    说着,她感动的,兼具对佩里的担忧与思念,呜呜哭了起来。


    在场的妇女们立刻感觉自己的肩头多了一股责任感,使命感,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理应拯救这个可怜的女人于水火之中。如果不这样做,她们的良心将永远不得安宁,她们深深同情着费伊,很愿意竭尽全力提供帮助,更何况费伊一直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曾受过她的恩惠,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打了退堂鼓,那简直不配当人,从此以后没法儿在麦卡立什立足,没人愿意和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结交。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一阵急促的嘶鸣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身着蓝色制服的骑警骑着枣红色的马儿急匆匆赶到,他们停在夏普家的房子外,跳下马,前来询问费伊太太一些细节:比如事发之前是否有打骂过孩子,孩子是否出现了行为异常,是否能确定孩子离家出走的具体时间等等。


    回答这些问题不亚于用刀割费伊的肉,但为了找到佩里,她还是绞尽脑汁,努力回想:“打骂……这段日子他表现得很好,所以我既没有打过他,也没有骂过他。在这之前,因为他期末考试不及格,我是揍了他一顿,罚他留在家里干活儿——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叫他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想到也许是自己把孩子逼走的,费伊悔不当初:“真不该对他那么严格,我应该好好跟他说,用更温和的方式引导他,干嘛要那么着急?他一定是怪我,恨我了。怪不得这几天表现得那么乖,敢情早就打算离开这个家——将一个小孩子逼到这种程度,我怎么配为人父母呢。”


    她悲痛欲绝,无法再说下去。


    可是在场的太太们没有一个认为费伊在这件事上有错——揍孩子?那不都是应该的,谁家没揍过孩子,总不可能任由小孩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就拿期末考试来说,多少孩子惨遭毒打,痛得哭天喊地,也没见哪家的孩子气性大得离家出走呀。


    法莫尔太太说:“我家罗德考得比佩里还差,气得我将他撵到磨房里拉磨,连着好几天他都累得像死狗一样,你只是叫佩里浇浇水,放放牛,这难道还算严格吗?”


    哈里斯太太讲了自己收拾布尼尔的事儿,埃文斯太太描述了自己怎么“教育”瑞利,就连最不会说话,常常得罪人的布朗太太也说:“别看我家的是两个女孩,我也揍了她们一顿,说句公道话,你揍得没错。”


    女人们七嘴八舌说起话来,不知不觉将话题扯远了,骑警不得不将话题导回正轨,他们看过佩里留下的信,在佩里的房间里翻找了一会儿,结合各种线索,得出一个结论:佩里的确是自主、自愿,且有预谋的离家出走。


    这个结论相当正确,你从中挑不出一点错来,可它又的的确确是句废话。


    似乎天底下所有公职部门都具备这种通病,当人们拿不出一点儿成果,又不得不向上头交差时,就要开始说这种正确的废话了,以表明自己的确干了活,并且干出了那么一点儿“成绩”。


    废话文学对找到孩子完全没有任何帮助,好在这些人也不只是长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以及一张提不出任何建设性建议的嘴,好歹他们还有着发达的四肢,对吧?


    后续一共调动了二十个骑警——镇上所能调动的最大警力,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人。


    两天过去了,所有人一无所获,村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大家都明白:孩子丢失得越久,找回来的可能性就越低。


    欢笑声不知不觉从这个美丽富饶的村庄中消失,有人不小心因为什么有趣的事儿笑了一声,立马惊慌失措地闭上嘴,好像笑一笑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行为一样。


    孩子们不再做游戏,他们聚在一起,用庄重而哀伤的语调谈论着那个离家出走的男孩,每一个人都好像跟佩里有着极其亲近的关系,了解他的一切心路历程,连他心里怎么想的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他实在太痛苦了,不得不选择离开——是的,我了解他,曾经我也跟他一样陷入绝望——如果考得不好就要挨揍,那么大人们到底爱的是孩子本身,还是考试分数呢?”


    罗德哀伤地说:“所有孩子都在玩的时候,他依旧在干活,我猜他后来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家长不是喜欢乖孩子吗?那他就做个乖孩子!不跟任何孩子玩,天天留在家里帮忙干活!他是在折磨自己!可那些大人却对这样的“乖孩子”满意得很,完全看不到他已经活成了行尸走肉,也完全听不到他的灵魂正在哀鸣。他们的心怎么可以这么冷漠,冷透了,冷到让人心寒!”


    山姆崩溃地哭了出来:“我妈妈说佩里有可能被人贩子骗走了,不然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他那天还给了我一个小锡兵呢,谁能想到那竟会成为他留下来的最后的纪念品,呜呜呜呜呜……”


    说到纪念品,在场的男孩几乎人手一件,这也叫他们更加想念、同情佩里,因为佩里人越好,就越显得受尽了压迫——不然绝不会离家出走。


    布尼尔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和佩里之间的嫌隙,他终于搞懂了:“难怪他把辛辛苦苦积攒的宝贝分给咱们,他那时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了,我是说怎么不对劲,他主动递给我两根火柴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一些异常(其实没有,他只是觉得佩里脑子有问题,但他嘴上说得好像他早就察觉到了征兆)。”


    察觉到这种征兆的孩子不止一个,一瞬间,好像所有孩子都成了经验丰富的大侦探,他们诉说着佩里当时的表情、动作,还有佩里说过的每一句话,竭力找出各种蛛丝马迹印证那可怕的征兆——当然,在他们口中,自己当时就有此预感,至于当时为什么不说,没有人提到这个。


    一个崭新的形象渐渐在孩子们口中勾勒出来:饱受压迫、委曲求全的男孩,于悲愤无奈中决定远走他乡,临走之前,由于放不下这群小伙伴,特地见了他们一面,将最喜欢的宝贝分给了他们……


    这些孩子的推测确实有一部分吻合事实。莫莉默默听着大家的对话,一颗心犹如掉进了油锅,翻来覆去煎熬着,她想起了佩里递给她的红石头:佩里一定是觉得自己马上要走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想同她和解,可她偏偏记着仇,怀疑他在搞鬼,不但没有答应,还打掉了那颗石头,将他羞辱了一顿。


    这样做当时是觉得很解气,可现在想起来,实在后悔得很,仔细想想,她和佩里之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的确,他俩打过几次架,可吃亏的是佩里,自己每次都占了便宜,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对方呢?是佩里该恨她才对。


    莫莉越想越后悔,她的良心令她感到了莫大的痛苦,她不由自主走到那天两个人站的位置,目光在地上搜寻着,想要找到那颗被打掉的红石头,她在那里走来走去,找了一遍又一遍,可红石头不知道被谁捡走了,已经找不到了。


    莫莉又想到自己和佩里之间的矛盾:她揍过佩里好几次,每一次都不客气地下了狠手,而且不止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对方,自个儿之前被捉弄的时候都觉得难堪,佩里一再遭受羞辱,又怎么会觉得好受呢?


    她心中涌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佩里离家出走,或许不单单有成绩不佳被家长责怪的原因,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两个孩子向来水火不相容,他们之间的过节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起口角,以往莫莉觉得就应该骂他,谁叫那小子那么坏,可现在,佩里走了,找不到了,她忽然就愧疚了,难受了,觉得自己的做法就是在欺负人!是她把人家逼走的,要是佩里因此遭遇不幸,那她就是杀人凶手,一辈子也不配得到幸福,死后也应该去下地狱!


    莫莉浑身发冷,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人好像总是这样,当那个人在的时候,你讨厌他讨厌得不得了,恨不得一天扇他八百个耳光,把他活活扇死!


    可当那个人不在了,你就忽然忘记了所有仇怨,开始感到自责,觉得错的都是自个儿,是自个儿对不起对方。


    莫莉正处于这种心情之中。


    莫莉的样子让两个好朋友,莎莉和尤拉吓了一跳,她们本来在为佩里担心——虽说过去同佩里有仇,这时也放下仇恨,泪汪汪地为他祈祷,希望他不要出事,转头一看到莫莉白着脸掉眼泪,吓得连声发问:“莫莉,你怎么啦,你看起来不对劲。”


    莫莉死死咬着嘴唇,怕自己一开口放声大哭。


    第56章  补周四


    佩里并不知道莫莉正为他而深深忏悔, 这两天,他在自个儿的秘密基地中过得还挺逍遥自在。


    沿着主日学校的方向,穿过一片青翠茂密的冷杉林,地势逐渐陡峭, 形成一片连绵不断的小山, 波光粼粼的“金腰带”河缓缓淌过山脚, 仿佛专门为了点缀这座山而生,山壁上有个小小的山洞,被绿油油的爬藤遮得严严实实,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这里有个山洞。


    有一回佩里在山上追赶一只野兔, 那只倒霉的野兔慌慌张张跑进洞中,叫他无意间发现了这个风水宝地,这孩子顿时喜出望外,费了好一番功夫,将山洞改造成了独属于自己的小小乐园。


    当佩里生出离家等死的念头时, 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山洞——位置足够隐蔽, 谁也找不着,很适合用来充当临时的庇护所,他用树枝和干草在山洞里搭了一张床,夏季炎热, 即便夜里也不冷,“金腰带”河为他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来源, 一时半会儿也不必担心会被饿死,如此一来,佩里的小日子居然过得有滋有味。


    眼下, 佩里正打算去河里钓几条鱼,他从山洞里翻出从前存在这儿的家当——一只钓钩, 一卷棉线,揣上刚从土里挖到的蚯蚓——用几片叶子包着,而后打着赤脚,顺着长满风铃草的斜坡滑下去,来到河岸边。


    麦卡立什是块丰饶的土地,“金腰带”河里的鱼儿泛滥成灾,佩里把钓钩拴在棉线上,挂上一条蚯蚓当作鱼饵,做成了一套简易的渔具——在别的地方,你甭想用一根棉线+钓钩的组合钓到鱼,可在麦卡立什,这套完全行得通,有些孩子甚至可以做到徒手捉鱼——并不是因为他们有着多高超的技艺,纯粹是因为鱼儿实在太多。


    男孩扯着棉线这头,将那头的钓钩扔进水中,耐心等待片刻,棉线轻轻一动——鱼儿咬钩了!


    他岿然不动,继续等待着,非常沉得住气。


    两秒钟后,棉线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佩里眼疾手快,将棉线猛力一拉,一条活蹦乱跳的丁鲷破水而出。


    这孩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本以为钓到了个大家伙,没想到是条只有半个巴掌大的丁鲷,他撇撇嘴,嫌弃的将鱼扔到一边,又下了几次钩。


    今天的运气似乎不怎么样,佩里连着钓了好几只河虾,期间还不小心钓上了一只倒霉的小乌龟,被他尽情玩弄了一番,重新丢回水中,直到耐心快要耗尽,才终于钓到了一条肥美的鲈鱼。


    好吧,收获虽然不多,但已经足够填饱一个孩子的肚子了,再加上他在岸边发现了一丛黑莓——完全熟透了,深紫色的果实饱满发亮,轻轻一掐就能迸出汁水来,佩里贪心的将果子通通采光,用衣襟兜着,心满意足地回到山洞。


    打火石起了大作用,佩里升起一堆火,用树枝将处理干净的鱼串起来,架在火上烤,他在山上找到了一些野葱和野蒜,给鱼肉增添了别样的风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盐,这叫他非常懊恼:为什么自个儿就没想到要带些盐呢?


    没有盐做调味,再鲜嫩的鱼肉吃起来也失去了灵魂,不过也不能怪佩里考虑不周,因为他没想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死,早知道这样,他就不会急急忙忙离开,完全可以留在家里多陪伴姑妈几天。


    尽管这两天的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没有谁会管着他什么时候必须睡觉,什么时候必须起床,也不必被人支使着去干各种各样的活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完全出于自主的意愿去做任何事,他是他自己的国王,是这片小天地中唯一的主宰。


    ——佩里曾无数次梦想自己过上这样的日子,可当梦想当真实现了,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讨厌被人管束,他发现自己非常想念姑妈,迫切地想要得知姑妈的近况:她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会因为他不见了而伤心落泪吗?


    这些问题他自个儿有答案:毋庸置疑,姑妈那么爱他,发现他不见了,指定吃不好,睡不好,指定要伤心落泪。


    想到这些,佩里产生了一种迫切的欲望,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回家的脚步,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姑妈怎么样。


    威尔逊家,莫莉正在用餐,她心事重重,几度把叉子戳到桌子上,从佩里失踪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是这个模样,时常闷闷不乐地发呆,好像心里藏着很大的事。


    “莫莉。”


    “莫莉?”


    “莫莉!”


    连着叫了好几声,莫莉才恍恍惚惚抬起头,“你在叫我吗,玛希?”


    玛希忧愁地看着她:“你这两天不大对头,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吧,你不是一次两次将叉子戳到桌子上了,而且饭量也变少了很多,一直没吃过多少东西。”


    莫莉沉默了一小会儿,终究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小声问道:“玛希,我想问问,佩里还能找到吗?”


    此话一说,威尔逊夫妇,都放下了刀叉,谁也没心思用餐了。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食不下咽,我还以为你跟佩里之间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能不为那孩子担心呢——他调皮归调皮,却没什么坏心眼,没人希望他出事,”玛希神色沉重,叹息道,“可这么多天过去了,硬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警局的人说他多半被人贩子诱骗,跟人家走了,因为一个小孩子不可能藏得这么严实,光是饿肚子就能让他自己哭着回家,可他们又说没发现任何像人贩子的可疑人员。”


    一开始玛希还在心里埋怨佩里不懂事,可现在,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把孩子找到。


    “我去看了费伊,她的眼泪就没停过,再这样下去,真担心她会活活哭成瞎子。”玛希难受极了,“假设佩里真的找不到了,她该怎么办呢?”


    班森安慰道:“别太担心,巡警一直在留心各个路口的情况,要是人贩子想带着孩子离开,一定会被发现,村里的男人自发组成了三支队伍,轮流在附近搜寻,我和法莫尔先生昨天驾着马车去了附近几个村庄,拜访了当地的牧师,请求他们的帮助,我想多少能起到一些作用。”


    “这样就一定能找到佩里?”莫莉问道。


    班森面露为难,他不愿欺骗莫莉,又不愿告诉她最坏的结果,最后只能说:“……我们尽力找到他。”


    听到这句话,莫莉的心直直向下沉去,她不是个傻女孩,听得懂“尽力”和“一定”之间的差别,一股浓厚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叫她喘不过气,她的心情简直沮丧到了极点。


    第57章    莫莉心里有多沉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躺在……


    莫莉心里有多沉重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搞不好再也找不到佩里了——他很有可能已经被人贩子拐去卖掉了, 天天吃不饱穿不暖, 干无数苦力活, 还要被鞭子抽得鲜血淋漓,然后因为遭受各种虐待不幸死掉,要是这样的话……


    莫莉将脸埋在枕头中,呜呜哭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 我怎么过意得去呢?我跟他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不但拒绝了他的示好,还那样子羞辱他——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莫莉,你这个刻薄、歹毒的女孩, 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事呢?显然, 你这辈子也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与快乐了,你的余生将要活在痛苦与愧疚中,永远不得安宁,永远不得解脱——这是你应得的, 你活该遭受这种折磨,谁叫你干了坏事。”


    她用最刁钻, 最恶毒的话咒骂自己,称呼自己为“坏蛋”,“小人”, 要是能够让佩里平安归来,她情愿付出一切代价。


    莫莉呜呜哭着泪水, 浸湿了枕头,却依旧停不下来,最后,她哭着爬起来,跪在圣母玛利亚的铜像面前,在胸前画着十字,真心实意地祈祷:“圣母玛利亚,你是耶稣的生母,圣父的长女,是一切慈悲与宽仁的化身,你的孩子祈求垂怜,愿你降下荣光,庇佑那离家出走的男孩,佩里·夏普,使他平安归来,他是他姑妈唯一的孩子,也是我们所有孩子的伙伴,尽管他有点儿调皮,但所有人都不愿失去他……”


    她跪在那里,流着眼泪絮絮叨叨讲了很久,昧着良心在佩里身上安了许多溢美之辞,那些言辞没有一句跟佩里真正沾边,他本人完全不具备任何一种莫莉口中的美德,以至于听起来像是在说别的模范孩子,而不是佩里这个捣蛋鬼。


    然后她又讲佩里这个人到底有多么多么重要:他的姑妈爱他,不能失去他,他的老师爱他,不能失去他,麦卡立什的男孩女孩爱他,不能失去他,乃至所有见过他的人,哪怕只见过一面,跟他压根儿不熟,也立刻爱上了他。


    总之,佩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受欢迎,连最大胆的梦里也没敢这么梦过。


    既然佩里是个充满美德,人见人爱的好孩子,那么祈求圣母保佑保佑这个宝贝疙瘩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莫莉发下无数毒誓,许下无数承诺,只要让佩里回来,随便让她干什么都可以。


    就这么跪在圣母面前至少祈祷了一个钟头,莫莉才心安了一点儿,勉勉强强睡得着觉。


    第二天傍晚,莫莉接受玛希的嘱托,去给费伊送点儿食物,不巧的是费伊并不在家。


    这些日子以来,费伊太太丢下了手中的所有活计,将精力全都放在了找孩子上面。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每天要驾着马车多次前往斯科敦小镇以及各个村庄,想方设法同各个报社联系,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但凡有一点儿疑似找到佩里的消息,她都要亲自去一趟,从早到晚来回奔波,很少有时间留在家里。


    见家里没人,莫莉毫不奇怪,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遇见,她将一篮子蜂蜜小面包放在门口,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莫莉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她扭过头,狐疑地看了看那栋房子,并没有找出问题,于是转身继续走,大概走了几十步,冥冥中的第六感促使她猛然转过身。


    院子外的灌木丛中,冒出一小撮翘起来的小卷毛。


    莫莉揉了揉眼睛。


    又揉了揉眼睛。


    再揉了揉眼睛。


    没看错,她确定那里冒出了一小撮卷毛!


    小卷毛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不一样的氛围,悄悄把自己缩了回去。


    好几分钟过去了,空气安静得要命,藏在灌木丛中的小卷毛心想:那丫头总该走掉了吧。


    男孩小心翼翼探出头,不偏不倚,与另一颗头撞了个正着,


    “哎哟!”两个人都叫了起来。


    佩里捂着额头上的包,转身撒丫子开溜。


    莫莉双眼喷火,立刻追了上。


    房子后面就是山林,藏一个小男孩绰绰有余,要是叫他跑掉了,再想找到可就难了。


    佩里嗖的一下窜进林子里,速度快得像只大黑耗子,得益于常年躲避来自姑妈的追杀,他逃跑的速度还挺快,至少不会让莫莉轻易追上。


    “站住,别跑!”莫莉边追边喊,累得气喘吁吁,“你这个坏家伙,你要是敢再跑,我就告诉你姑妈!”


    莫莉的怒火急剧高涨,敢情佩里没被人贩子拐走,他就是玩了把离家出走的把戏。将大家伙儿耍得团团转,还偷偷摸摸回来欣赏自己的战果,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可恶的男孩!


    想起自己的那些忏悔,想起自己曾为佩里担心流泪,甚至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他的平安……过去有多么真情实感,此时被愚弄的愤怒就有多么旺盛,她觉得自己被耍了,因此怒不可遏。


    听到莫莉的威胁,佩里只得停下了脚步。


    莫莉撵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防止他突然跑掉。


    “好哇,你这个坏透了的家伙!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吗?费伊太太眼睛都快哭瞎了,而你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还偷偷跑回来看热闹——等着瞧吧,我要告诉费伊太太,我一定会这么做!”


    佩里立刻变了脸色,男子汉大丈夫能屈也能伸:“求你,莫莉,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我偏不!”莫莉断然拒绝,“我就是要说,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多没良心的人,为了自己取乐。全然不顾及别人的心情。”


    “别这样。”佩里苦苦哀求,他攀交情,讲好话,想要叫莫莉改变想法,可莫莉打定了主意要告状,并且还要揪着佩里去大人面前告。


    实在没办法,佩里只好说了实话:“我不是故意这么干的,相信我,我没有说一句假话——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快要死了。”


    拉扯的力度骤然一松,莫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第58章    快要死了?莫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不然她……


    快要死了?


    莫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不然她怎么会听到佩里说他快要死了。


    但她很快又猜测:“胡说,你在骗我,是不是?我猜你在骗我来着——这像是你干得出来的事,你这个满嘴谎言的骗子, 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


    佩里赌咒发誓:“要是我说了一句假话, 就叫我嘴巴生疮, 连舌头也一块烂掉。”


    烂舌头——这确实算是个毒誓,可是——


    “我还是觉得你在骗我。”


    在莫莉心中,佩里已经彻底失去了信用。


    “我干嘛要骗你,莫莉, ”佩里辩解道,“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完全犯不着干这种事嘛。”


    莫莉反而更加觉得有问题:“谁说没好处,你不想被我揪到大人面前告状——那样铁定得挨揍,所以就编出这种话, 想要哄骗我, 我可不是个傻瓜!”


    面对莫莉警惕的眼神和顽固不化的态度,佩里实在没有办法,他不能让莫莉把自己揪回去,也不能让莫莉去大人面前告状, 不然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就都白费了。


    思来想去,只得选择坦白:“好吧, 我告诉你,可你不能说出去——一定不能,我不小心吞下了一枚樱桃核, 很快就要死了,所以才离家出走, 明白吗?要不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我压根儿就不会干这种事。”


    “樱桃核?”莫莉满脸费解,不明白为什么吞下樱桃核就要死了,“那玩意儿有毒吗?”


    佩里看傻瓜一样看着她,觉得她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简直笨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樱桃核没毒,可它会生根发芽,然后越长越大,直到长成一棵樱桃树,这样一来,我可不就没命了吗?”


    莫莉悚然一惊,她开始真的有点儿相信了:“原来是这样——听起来似乎的确有点道理,有没有什么办法将它取出来?”


    佩里早就用他那颗容量不大的脑瓜想过办法,最终悲观地认为:“别说傻话啦,你能把自己吃进肚子的东西取出来?反正我没见过这种事,除非让人给我开膛破肚,屠夫宰杀牲畜就要这么做——最终那些牲畜全都死了,没一个活得下来。相比起来,我还是更愿意从肚子里长出一棵樱桃树,这种死法还稍微具备一点美感,仔细想想还蛮有趣,天底下恐怕没几个人拥有像我一样的死法。”


    这些日子,佩里天天都在琢磨自己快要死了的事,除去面对死亡自然而然诞生的恐惧、悲伤、不舍……这类情绪,他苦中作乐,渐渐从自己的死亡中品味到了一点点乐趣,有时候还会想象一下自己肚子里长出的樱桃树会是什么样子的,能结多少果子,果子是酸还是甜?


    莫莉却被吓得不轻,想想看吧:因为误食了一颗樱桃核,你的肚子里就长出了一棵树来——多么可怕的画面,光是想想就叫人直打哆嗦。


    “那你现在怎么办?”莫莉担忧地问道,这一刻,她暂时放下了和佩里之间的过节,真心实意地担心起了对方,虽说她跟佩里不大对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愿意看到佩里去死,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挽救佩里的小命。


    佩里哀叹道:“已经没救啦,哪怕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医生也无法拯我——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的原因,起码不能死在姑妈面前,我想让她以为我还活在这个世上。莫莉,请你千万要记住我的教训,吃果子的时候记得吐核,别像我一样稀里糊涂送了性命,我就是在偷吃樱桃罐头的时候忘了吐核,才沦落到这个下场。”


    此话一出,莫莉立刻红了眼眶,她觉得佩里像是那种故事里的悲情人物,特别的凄惨、可怜,任何一个有心肝的人都会对他抱以同情,她无法再为难对方,因为她的良心过意不去。


    看到莫莉泪眼汪汪,佩里心里也觉得感伤,人家一可怜自己,他就更觉得自己凄惨,心疼自己心疼得不得了。


    与此同时,又有另外一种窃喜从心底油然而生:你莫莉不是傲得很吗,不是拒绝我的示好吗?怎么这个时候晓得为我伤心啦?可是太晚啦,无论如何我都要死了,你就等着后悔去吧。


    伤感、黯然、窃喜、期待……种种情绪组合在一起,又叫他伤心,又叫他快乐,佩里沉迷其中,反复品味,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不能再耽搁,万一被别的人看见可就糟糕了。


    他警觉地打量着四周,急切地问道:“我现在总可以离开了吧?”


    莫莉踌躇了一下,“你真的不打算回家?夏普太太一直都在找你。”


    莫莉简单讲述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说费伊是如何如何伤痛欲绝,如何如何思念着佩里,又是如何不肯放弃非要找到他,还有其他人花了多少功夫去找他,孩子们又是怎样谈论着他。


    动人的细节将佩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想过姑妈会为他的失踪而伤心,但他没想到竟会伤心到这个地步,并且那么多大人都在找他,那么多孩子都在缅怀他,这让他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变得很值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举世难寻的珍宝。


    他当然也很想回家,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看看姑妈过得怎么样,可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最终坚持了最初的打算,拜托莫莉千万不要对人说看到他的事儿。


    莫莉答应了这个请求。


    佩里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同莫莉道了别,一路避开人,回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另一边,同佩里道别之后,莫莉神思不属,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儿:遇见了离家出走的佩里——原来他竟没被人贩子拐走,然后得知了佩里快要死了的消息,接着就知道了他打算要悄无声息死在外面。


    一切都刺激着小女孩可怜的神经,她不愿见到佩里去死,一想到佩里会孤零零的死在外面,她就同情得不得了,还为他感到伤心,于是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希望找出什么办法救救佩里。


    可莫莉并没有学过相关方面的知识,怎么想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一颗吃进肚子里的樱桃核长成樱桃树——不知道喝点除草剂管不管用,既然除草剂能够除草,应该也能抑制樱桃核发芽?


    琢磨了半天,到底拿不准,于是她想到了班森。


    在莫莉心中,班森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要是班森也没办法,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第59章    威尔逊家的书房中,六支蜡烛把房间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班森·威尔……


    威尔逊家的书房中, 六支蜡烛把房间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班森·威尔逊正在写着什么东西,蘸水笔的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虫子在啃食木头。


    “吱呀”一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颗蓬松的、黑乎乎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看到里面的人在专心写字,她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进来打扰。


    班森有所察觉,搁下笔, 看向门口,语调柔和:“进来吧,莫莉,你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莫莉不好意思地走进书房,“对不起, 我打扰到你了吗?”


    班森笑了起来:“当然没有, 孩子,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对我来说都不算打扰,有什么事就说——我猜你有事想跟我说。”


    “我的确有点儿事想要问问你, ”由于答应了佩里,要帮他保守秘密, 莫莉不打算把他供出来,“我想问问,假设有人不小心吞下了一颗樱桃核, 该怎么办呢?”


    “不小心吞下了一颗樱桃核?”


    “是的,”莫莉脸上满是忧心与焦虑, “我听说樱桃核会在肚子里发芽,长成一棵樱桃树,该怎么样才能阻止它发芽呢?”


    班森忍俊不禁,他自以为明白了:多半是莫莉吃樱桃的时候不小心把核吞了下去,所以在这儿提心吊胆。


    看到莫莉惶惶不安的表情,班森本想叫她不必担心,告诉她樱桃核不会在肚子里发芽,然而,在开口的前一秒,他突然改了主意,故意摆出凝重的神色,语气严肃地说:“这可没办法,除非剖开肚子,将里面的樱桃核取出来,不然它指定得生根发芽,来年樱桃成熟的季节,说不定还要结出果子来呢。”


    莫莉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问:“要是——要是剖开肚子……”


    “人一旦剖开肚子就会死,”班森煞有介事,“没有哪个外科医生敢做这种手术。”


    莫莉不死心:“不能剖开肚子,喝点儿除草剂有用吗?


    班森被吓了一跳,赶紧说:“傻孩子,别干这种事,除草剂有毒——千万不能喝,听到没有?不许去碰除草剂!”


    “我没想喝。”莫莉说的是实话,因为吞下樱桃核的是佩里,她想着要是除草剂管用,就想方设法弄点给佩里喝,现在却只得作罢,毕竟她是想救佩里的命,不是想把佩里毒死。


    班森依旧不放心,目睹莫莉脚步沉重地离开后,他找到玛希,询问她除草剂以及其他类似的危险物品是否收拾妥当。


    “那些东西都锁在储藏室的箱子里,”自从家里多了个小女孩,玛希连一把刀子都归纳得格外小心,她不解地问,“你问这个干嘛?”


    班森将书房里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玛希好笑道:“黑心肠的先生,你干嘛要吓唬一个小孩子?莫莉指定被你吓得不轻。”


    班森幽默地说:“或许捉弄孩子是每个大人的本能?”


    的确,捉弄孩子是每个大人的本能,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玩具,大人有大人的小孩,换作是玛希自己,说不定也要这么干呐。


    可夫妇俩万万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捉弄竟会造成严重的误解,莫莉认定佩里完全没救了,为此感到非常伤心,她甚至开始理解佩里离家出走的行为——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沦落到这种药石无医的境地,恐怕也不愿死在班森和玛希面前。


    当着班森和玛希的面,莫莉竭力表现得镇定,背地里却偷偷痛哭了好几场,还连着做了几个噩梦,一会儿梦到樱桃树的枝条从佩里的眼睛鼻子里钻出来,上面挂满了血红色的小果子;一会儿梦到自己走进一片樱桃林中,所有樱桃树瞬间变成了成千上万个佩里;一会儿梦到自己也变成了樱桃树,无数面目模糊的人聚集在四周,伸出苍白枯瘦的手,争先恐后地要来摘她身上的果子……


    从噩梦中醒来后,莫莉对佩里的同情达到了顶峰,一想到他会孤零零死在外面,她就觉得心里难受极了。


    第二天吃过早餐,莫莉怀里揣着东西,同玛希打了声招呼,说要去找莎莉和尤拉玩儿,就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玛希摇了摇头,无奈道:“瞧她这毛毛躁躁的样子。”


    显然,莫莉并不是去找莎莉和尤拉玩耍的,她要找的人是佩里。


    莫莉一路避着人,专拣僻静的小道走,做贼似的穿过茂密的冷杉林,来到那片长满风铃草的山坡。


    正值夏季,风铃草开满了风铃般的花朵,远远望去像一条蓝紫色的瀑布,从山坡一直流淌到岸边,一个男孩四仰八叉地躺在花的瀑布中,用一顶草帽遮着脸,睡得非常香甜,仔细倾听,还能听到他美美的小呼噜。


    一只灰色的肥兔子恰巧路过,撞见了花丛中睡懒觉的人类小男孩,吓得魂不附体,一脚蹬在男孩脸上,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佩里被兔子一脚蹬醒,他揭开草帽,坐了起来,用手抹了把脸,茫然地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莫莉,立刻疑心大起,发问道:“你刚才是不是给我脸上来了一下?”


    “不是我,是兔子,一只很肥的灰兔子把你蹬了一脚。”莫莉比手画脚,向他描述那只兔子究竟有多胖。


    “兔子?”佩里将信将疑,他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莫莉趁他睡着偷偷揍他。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莫莉应该没那么歹毒,不至于对一个将死之人下黑手,所以最后还是勉勉强强相信了莫莉的话。


    “你来这儿干嘛,没把我供出去吧。”佩里有点紧张。


    明晃晃的质疑令莫莉不大开心,仿佛她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似的,“没——有(强调的语气)!我答应过你不会去告状,就说到做到,喏,我还给你带了些好吃好玩的。”


    “什么好吃好玩的?”


    莫莉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满五颜六色玻璃糖的糖罐,一个沉甸甸的装着曲奇饼干的饼干盒,以及一个长着两根辫子的布偶娃娃。


    要把这些东西都拿给佩里,莫莉不由得感到心痛,可一想到佩里就要死了,她又大方起来,觉得要是能让佩里在最后一段日子里过得稍微好点儿,失去再多身外之物也值得。


    佩里对布娃娃不感兴趣,但他对糖和饼干的兴趣倒大得很,他犯了馋,咽了咽口水,渴望又不敢置信:“你真的愿意给我吃?”


    “当然,这是特地给你带的呀。”


    “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莫莉垂下眼睑,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临终关怀,“没有原因,就是愿意给你,就像你那天愿意给我红石头一样 。”


    “不是红石头,是红玛瑙。”佩里纠正道,“所以你后来收下那块石头啦?”


    莫莉难过地说:“我去找了,没找到,不知道被哪个孩子捡走了。”


    “没事儿,”看在糖和饼干的份上,佩里大度地说,“改天我去——”


    他本想说改天他再去给莫莉找一块儿一样的石头,可说到一半就没了声儿,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悲伤,两个孩子都不说话了,一时间气氛陷入了难言的寂静。


    好一会儿,佩里指着糖罐,小声询问:“既然是带给我的,那么我现在可以吃一颗吧。”


    莫莉将带来的零食和玩具都堆到他面前,意思是随便他怎么吃。


    佩里立马就没出息的被这点好处收买了,觉得莫莉可真是个人美心善的丫——不,不是丫头,是女孩儿,他给莫莉剥了一颗糖,又给自己剥了一颗。


    两个孩子坐在开满花的山坡上,嘴巴里含着甜甜的糖果,友谊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没错,佩里就是这种用糖和饼干就能收买的廉价男孩,他的友谊便宜得不值钱。


    第60章    费伊深知佩里是个馋嘴猫,一向管他管得很严格,每次只许他吃一颗糖……


    费伊深知佩里是个馋嘴猫, 一向管他管得很严格,每次只许他吃一颗糖,这回猛然得到了一大罐糖果,他就管不住嘴, 一口气吃了小半罐儿。


    莫莉忍不住说:“一下子吃这么多糖, 当心长出蛀牙。”


    “我才不怕蛀牙, ”佩里满不在乎地说,他有一套自己的道理,“反正我都快要死了,活不到长蛀牙的时候, 要是不能在死掉之前把糖吃光,那多叫人不甘心。”


    这话确实挺有道理。


    莫莉心想:是呀,他快死了,以后想吃糖也吃不到了,多么可怜。


    想到这里, 她心中满是同情。


    佩里将玻璃糖咬得咯嘣咯嘣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 这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吃法,哪怕最富有的孩子也只会把糖含在嘴里慢慢融化,尽量延长品味甜蜜的时间,谁要是直接嚼着吃, 定会赢得孩子们羡慕的目光。


    口中嚼着糖果,佩里含混不清地问:“你怎么不吃糖呀, 莫莉?这糖还怪甜哩。”


    “玛希说我一天最多只能吃两颗糖。”


    “干嘛非要守着大人的规矩——他们自己喝一杯咖啡少说要加八块方糖,却不许小孩子多吃一块,说吃多了会把牙齿掉光——尽吓唬人, 我怎么没见哪个大人掉光牙齿?再说威尔逊太太不在这儿,多吃几颗也不会叫她发现。”


    “可是, ”莫莉理所当然地说,“哪怕玛希不在,我也要听她的话呀。”


    “噢,看来你是个乖孩子。”


    莫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乖孩子怎么啦,我就是爱当乖孩子,就是爱听她的话。”


    佩里垂下眼皮,老半天都没说话,过了许久,才听见他小声嘟囔:“当乖孩子也挺好的,要是……我也情愿当个乖孩子。好吧,既然你不吃糖,那你要不要尝尝黑莓?”


    “黑莓?”


    “一种酸酸甜甜的浆果,这儿的河岸边长得还挺多,你要吃的话我带你去摘点新鲜的,刚摘下来的黑莓最好吃。”


    莫莉来了兴趣,她还没吃过黑莓呐。


    于是,佩里把她带到河岸边,岸边的灌木丛中长着一簇簇黑色的小果子,一颗颗饱满多汁,惹人垂涎,两个孩子摘下果子,就近在清澈的河水中随便涮洗一下(有时候也不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些果子的确酸甜可口,他俩边摘边吃,一气吃空了好几丛黑莓,把嘴巴和手指头都吃得黑乎乎的。


    莫莉原本以为佩里在外面要饿肚子,为此专门给他带了一盒饼干,没想到这小子日子过得还不赖,光是这些美味的浆果就够他填饱肚子的了。


    这还不算完,佩里对这一带的一花一草了然于胸,他兴致勃勃地带莫莉在山林里转悠,请她品尝了茅莓、桃金娘、山葡萄……可惜季节没到,这些野果还没成熟的一个个都涩口得很,莫莉只吃了一口就“呸呸”吐了出来。


    附近有个泉眼,清凌凌的山泉水从石缝中流出来,咕嘟嘟冒着泡,一串串细小的珍珠从水底浮出来,在水面上“啵”的一声炸开,看起来有趣极了。莫莉用手捧起泉水漱了个口,意外发现泉水竟很甘甜,又连连喝了几口。


    靠近泉眼的地面长满了一种叫做地榆的野菜,别看它们匍匐在地,毫不起眼,味道却颇为爽口,是一种奇妙的黄瓜味。


    接着他们又在林子里发现了一些鸡油菌——如同一把把淡黄色的小伞,模样非常可爱,一只穿着斑点外套的花大姐端端正正坐在伞下,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山林间的清风,不想两个缺德的强盗毫不客气地夺走了它的遮阳伞,还恶劣地弹了它个脑瓜崩。


    佩里找到了一些鲜嫩的葱介和欧芹,由于不清楚这种欧芹是不是有毒的那种,所以他并没有采摘,只摘了几把葱芥。


    莫莉尝了一片葱芥叶子,辛辣的芥末味儿把她呛得直咳嗽,她非常不能理解:“摘这个干嘛,这玩意儿太难吃啦。”


    佩里神神秘秘的:“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个孩子抱着一大堆东西满载而归,回去的路上佩里还“顺便”爬到树上掏了个鸟窝,鸟窝里有两根淡蓝色的羽毛,他连这两根羽毛也捡走了,很大方地送给了莫莉。


    莫莉美滋滋的将羽毛插在脑袋上,觉得自己一定很好看。


    ——佩里暗暗瞟了她好几眼,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鸟毛插在头顶,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不过看到莫莉美滋滋的样子,他没有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


    回到山洞——莫莉并不知道佩里住在山洞里,一直以为他在荒野中露宿,当佩里撩开洞口的藤蔓,她大吃一惊:“吓,这儿居然还有个山洞。”


    佩里得意地介绍:“怎么样,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准备把它当做死后的墓地——别跟其他人说,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莫莉神情肃然,郑重承诺:“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她仔细打量着这个山洞,发现这儿当真是个风水宝地:洞室虽然较小,却足够一个孩子居住,翠绿的藤蔓遮蔽了洞口,几乎不会有任何被发现的风险,山洞前开满了一整片山坡的花儿,在风中轻轻摇摆着,散发着甜蜜醉人的清香,波光粼粼的金腰带河就在山脚下,阳光洒在河面上,犹如无数明灭闪烁的碎金,远处群山屹立,山顶的天空漂浮着玫瑰色的云,不知是哪个勤劳的农夫在天上开垦了一片玫瑰花田……


    莫莉心中得到了一点安慰:能够在这风景如画的地方长眠,或许也是一桩美事。


    佩里生起一堆火,将鸟蛋用叶子包起来,盖上一层沙土,埋在火堆下,再用树枝串着鸡油菌和之前钓起来的鲈鱼,架在火堆上烤着吃。


    烤熟之后,他用葱芥叶子包着鸡油菌和鲈鱼,再加上一点野韭野蒜调味,一道丰盛美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菜就做好了。


    莫莉尝了一口,眼睛一亮:鲈鱼味道鲜甜,鸡油菌口感厚实,组合在一起简直就是绝配,辛辣的葱芥和野韭野蒜更为食物增添了别样的风味。


    莫莉食指大动,不知不觉越吃越多,最后吃得肚子溜圆,躺在地上直打嗝,她忽然发现佩里这小子原来不光会调皮捣蛋,也有那么一两样优点,跟他一起玩还挺有意思的。


    佩里从熄灭的火堆中扒出埋在下面的鸟蛋,问莫莉要不要再来点。


    莫莉纠结了大半天,最后因为实在太撑,不得不痛苦地放弃:“算了吧,蘑菇和鱼肉实在太美味,我一不小心吃多了,现在实在撑得吃不下去啦。”


    莫莉的表现无疑是对佩里手艺的肯定,佩里自觉大有颜面,他心里得意得很,尾巴翘得老高,却还要自我贬低以表示谦虚:“嗐,这哪儿算得上美味,要是能有一点儿盐巴,味道一定会更好。”


    他最后悔的就是离家出走的时候只带了几个面包,没有带点盐巴之类的调味品——主要是没想到面包吃完了自己还没死。


    “唔,如果你想要盐巴的话,我可以给你带点儿。”莫莉说。


    佩里面露喜色,可很快又想到了别的事儿,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郑重其事地说:“没有盐巴也不打紧,我倒有一件事儿想要拜托你——莫莉,我只能拜托你,这是我唯一的遗愿。也许我从前有一些得罪你、冒犯你的地方,我向你道歉,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果你愿意帮我实现遗愿,哪怕在天堂中我也会祈祷上帝保佑你。”


    恳切的模样让莫莉也不由自主慎重起来,她并不为佩里低声下气向她道歉而感到爽快,反而有点心酸:“我早就不记仇啦,其实我也有做得不大对的地方,咱俩扯平了,我不记你的仇,也请你别记我的仇。如果你有什么事想让我帮忙,请尽管说,我很乐意帮你,只要我做得到。”


    “我——莫莉,你是怎么被威尔逊家收养的?”佩里问道。


    “怎么被威尔逊家收养的——嗯,让我想想,班森和玛希想要收养伍德家的一个男孩,不巧那个男孩淹死了,我求班森收养我,然后就跟着他回家啦。”


    “就这么简单?”佩里瞪大眼睛。


    莫莉耸耸肩,“收养孩子有什么难的,伍德家很穷,养不起小孩,班森又是个好心人,他可怜我,同情我,担心我被伍德太太掐死——那位太太亲生的男孩被淹死了,而我没有,所以她恨我,可我不恨她,她家里那么穷也养了我好几年呢。”


    佩里听得怪不是滋味的,费伊太太再怎么揍他,也没有掐过他的脖子,而且几乎每次揍他都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


    “你问这个干嘛?”莫莉好奇地问道。


    “我想请你——”佩里强忍着心痛,艰难地说,“请你帮个忙,让我姑妈再收养一个孩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简直痛到肝肠寸断,可他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她的丈夫在她年轻时就死了,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孩子,等我也死了,姑妈一个人该怎么办呢?与其让她沉湎在悲痛中孤零零地生活,我情愿有个别的什么孩子代替我的位置陪伴她。”


    佩里眼圈开始发红,痛到快要无法呼吸的地步。


    “不过,请千万等我死了以后再这么干(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别让我活着的时候看到这个,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泪眼朦胧,开始扑簌簌掉眼泪)。”


    他还进一步要求:“拜托千万找个好孩子,别像我一样调皮,最好像你一样聪明一点儿,我知道姑妈一直想要个聪明点儿的孩子,每次看到我考不及格都直叹气(渐渐哽咽),真后悔过去没有好好学习,叫她操碎了心,我希望代替我的那个孩子能够符合她的心意,哪怕——哪怕——”


    可怜的孩子,他悲痛欲绝,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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