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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别离开我


    究竟哪个夫君好,郗瑛没想过,也没力气去想。


    仆妇从灶房送来了一应东西,红福在门外廊檐下煮鱼。郗瑛头又开始晕,一模额头,比早上要烫手。


    没有冰,郗瑛让仆妇拧了凉布巾搭在额头上,勉强降温。


    红福煮好了香喷喷的煎蛋鱼汤,仆妇从灶房取来炖肉青菜并米饭,红福上前叫郗瑛用饭。


    “七娘可还好?”红福拿开布巾,手贴在郗瑛的额头上,担忧地道:“又起热了。”


    郗瑛撑着起身,道:“我没事,饭做好了?”


    红福忙搀扶郗瑛起身,道:“饭好了,我去给你打水洗漱。”


    郗瑛嘴里泛苦,净手用清水漱口,红福在矮几上摆好了饭菜。她端起鱼汤喝了口,只闻得到香气,吃在嘴里却没滋没味。


    不过郗瑛还是努力吃着,她必须多吃些,吃好身体才有抵抗力。


    刚吃了小半碗米饭,沈九一身寒意进了屋,红福犹豫了下,放下碗退到了一边。


    郗瑛打量着沈九,他嘴唇干燥起皮,神色疲倦苍白,隐含着焦急,还穿着送鱼时的那身皱巴巴短褐,右手上的伤布揭开了,露出红红黑黑的伤疤。


    “出事了?”郗瑛迟疑了下,问道。


    沈九垂下眼睑,道:“斥候来报,宁五离广陵城约莫只有一百里的路程。”


    郗瑛怔住,沈九赶紧安慰她道:“宁五的大军还没到,他不敢攻城,七娘莫怕。”


    怕不怕宁勖,郗瑛一时也想不清楚。他并非君子,反倒还小心眼得很,


    送红福到她身边,郗瑛虽不知道他的用意,但她坚决认为,宁勖没那么好心。


    “你可是想送我回京?”郗瑛沉吟了下,径直问道。


    沈九打量着郗瑛,道:“先前仆妇来回禀,说是七娘又开始起热了,我不放心,赶回来看看。七娘身子不好,绝不能赶路。”


    死也要死得舒坦些,郗瑛光棍起来,随口道:“你还没用饭吧,可要一起吃些?”


    沈九眼睛一亮,手开始抠着短褐下摆,似乎难以置信,忐忑确认道:“与七娘一起用饭?”


    跟小狗一样期盼的眼神,郗瑛本想说些什么,道:“我都是舀在了碗里吃,不会将病气过给你。鱼汤很多,你一道吃吧。”


    “我不怕七娘的病气,过给我也无妨!”沈九急切地道。


    红福默默放下碗,起身走到一边,见沈九就要坐下,她赶忙道:“沈公子先洗一洗。”


    沈九眼神凌冽,杀气腾腾看了过来,红福头皮一紧,马上道:“七娘喜洁。”


    沈九飞快瞄了眼郗瑛,乖巧地起身,“我先去更洗,七娘且等片刻。”


    红福看着沈九飞奔出去的背影,拍了拍胸口,道:“真是吓死人了。唉,沈公子不好,脏兮兮就吃饭,胜在七娘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郗瑛挑着米饭吃,道:“红福,真要打仗了,你怕不怕?”


    “怕也无用。”红福比郗瑛看得还要开,舀了些鱼汤泡在饭中,准备端到一旁去吃,道:“我们还有近一桶鲜鱼呢,比刚到平江城时富裕多了。”


    乱世中有吃有穿,已经是莫大的运气,郗瑛觉着红福很有智慧,道:“你再多夹些肉。”


    罐子里的肉多,郗瑛只吃了一两块,红福不客气夹了满满一碗,端到门口掀起门帘,沈九一身湿漉漉走了过来。


    红福瞪圆了眼,怀疑沈九只在水里涮了下,换了身衣衫就来了。沈九很是不喜红福的打量,一眼斜来,她马上侧身溜了出去。


    沈九走过去,颇为不自在地道:“七娘,我洗好了。”


    郗瑛早看到了沈九,他换了身青色长袍,头发还在滴水,衣衫后背都湿了一大块,右手的伤疤裂开,在往外渗着血丝。


    “你的右手,还是包扎一下,尽量不要用力,否则一次次裂开,不容易愈合。”郗瑛想了下,提醒道。


    沈九想说没事,话到了嘴边,只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这一声出来,不知为何,沈九的鼻子酸得发痛,眼眶发热,眼前一片模糊。


    他打架厉害,也经常受伤。自从阿娘姐姐去世之后,没人会关心他的小伤,这些伤口,其实也很疼。


    郗瑛见沈九没动,诧异朝他看去,见他竟然红了眼,一下也愣住了。


    沈九狼狈地背过身去,抬起衣袖抹了眼,“我去取布巾裹伤。”


    说罢,急匆匆冲了出去,右手裹好伤布,很快进了屋。这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眼睛还微微泛红。


    郗瑛心情复杂,递了干净的羹匙给他,沈九双手接过,舀了鱼汤与蛋在碗里,埋头苦吃。不过几口,一大碗米饭便见了底。


    沈九实在饿极了,一碗下肚,不过将将缓过了口气。他正准备唤仆妇添饭,猛然愣住了,局促看向郗瑛,


    “七娘,我吃太快了,太过粗鲁”沈九结结巴巴说着,脸色涨红,“我没学过规矩礼仪,以后会学,不会让七娘在贵人面前丢脸。”


    郗瑛暗自叹了口气,沈九是贵人口中的“獠奴”,哪怕再厉害,他也只被当做一把锋利的刀而已。


    他的卑微,恭敬,讨好,他不受控制的泪,郗瑛看得很难过。


    她想说她不在乎这些规矩礼仪,只是这个世道如此,她个人无力改变。她要是这般说,他随了他而不去改变,在以后还会遭遇更多的歧视。


    和光同尘,他因着出身饱受冷眼,再额外受苦,便是另外一重负担。


    “没事,以后慢慢学就是,先吃饭,不过,你不要吃太快,对身体不好。”郗瑛斟酌着道。


    沈九眸中含着的笑,与那抹红交织,艳丽若妖。


    仆妇再送了饭进来,沈九明显吃得慢了许多。他连着吃了三大碗米饭,将鱼汤等菜都吃得干干净净,总算填饱了肚皮、


    “七娘,这个鱼汤,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鱼汤。”沈九吃了口茶,腼腆地道。


    以他今日的身份,所用的厨娘肯定比红福手艺好,他这般说,郗瑛知道因为自己。


    “以后,我可再与七娘一道用饭?”沈九深吸了一口气,飞快问道。


    “好啊。”郗瑛道。


    沈九灰绿的眼眸,瞬间又流光溢彩。他跟着说了声好,依依不舍放下茶盏起身,道:“七娘,我要去忙了,你好生养着。”


    郗瑛颔首,沈九走了出屋。


    门帘刚放下,又被撩起,沈九转过身,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


    郗瑛以为他还有事,等着他开口。


    过了片刻,沈九声音极低,哀求道:“七娘,你别走,别回去宁五身边,可好?”


    第32章 倾尽所有,都给你


    回不回,与谁在一起,甚至是活下去,好似都没掌握在她手上。


    他们喜欢她,她也被血脉至亲许配出去,被丢弃,飘零乱世,被裹挟着向前。


    郗瑛很想笑,又想哭,喉咙塞了乱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九的哀求,眷念,不安,那双灰绿的眼眸,在此时蒙上了层雾,隐隐绰绰看得不甚清楚了。


    “七娘那么好,宁五对七娘视若珍宝。留下自己的亲卫守护七娘,与七娘在宁静的村落,如寻常夫妻那般过日子。七娘习惯红福伺候,他便派人将红福送回七娘身边。七娘到了广陵城,他发了疯般,亲自领着先锋营赶来,要将七娘抢回去。”


    沈九声音本就低沉,此时他放轻了声音,听上去有些闷,又像是在哭诉。


    郗瑛怔住,没想到沈九粗中有细,想了这般多。


    既然沈九说到了这里,郗瑛便也直接干脆了,道:“我知道自己很好。只是我还是想听听,你为何喜欢我,因为我们定了亲?真要以定亲来算,我与宁五的婚书尚在,我们的亲事其实做不得数。”


    “我知道你与宁五的亲事。尚书令说你们曾经定过亲,若是你落到了宁五手中”沈九进了屋,瞄了眼郗瑛,欲言又止。


    “会被宁五报复,糟蹋,千刀万剐?”郗瑛淡淡接了下去。


    沈九没承认,也没否认,“我不在乎。”他突然激动起来,“我都不在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郗宁两家早成仇人,亲事也做不得数了。宁五要坚持,他是贼心不死,是他痴心妄想!”


    他大步上前,在郗瑛面前站定,再蹲了下来,仰头痴痴望着她。


    “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有妻子了,不知七娘这般善良温柔,不嫌弃我是獠奴,亲爹都不要的杂种。尚书令虽提拔重用我,让我识字读书,给我赐名,领兵打仗,其实他也看不上我。我不怪他,若没有他,我始终是最最低贱的獠奴杂种,做最粗重脏污的活计,在街头与人打架抢食,最终曝尸荒野。”


    沈九垂下了眼睑,他什么都明白,是最凶猛的野兽,却也困在笼子里。


    “只有七娘,真正不嫌弃我。阿娘姐姐都死了,这世上就余下我孤零零一人。我想与七娘成亲生子,过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回家之后,有热汤饭吃,有七娘与孩儿的笑声。”


    郗瑛难过至极,却还是冷静地道:“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会做羹汤,我只贪图享受,喜欢锦衣玉食的日子。”


    “我做,我会!”沈九急切地道。


    “我有很多金银珠宝七娘且等着!”沈九说了句,不带郗瑛说话,豹子一样跳起来,冲出了门。


    郗瑛看着门帘晃动,呆了呆,无力倒在了软囊上。


    很快,屋外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沈九微微喘着气,怀里搂着三个花梨木匣子进了屋。


    “七娘,这些都给你!”沈九将匣子往郗瑛身边一放,热切地道:“都给你,还有些在京城,等回去之后,我都拿给七娘,一个大钱七娘只给我留十个大钱,我饿了能买饼吃就行了。”


    郗瑛盯着匣子,努力挪开了目光,她动了动,胸前的印章动了下,感受尤为清晰。


    “我”郗瑛刚张嘴,沈九亲卫一脸焦急来了,他的神色微沉,道:“七娘,我先去了。”


    郗瑛只能点头,沈九与亲卫一道匆匆离去,红福走了进来。


    “七娘,我都听到了。”红福不错眼看着匣子,眼珠都快瞪了出来:“沈公子好大方!不过,沈公子好能吃,十个大钱,能买这么厚一摞饼!”、


    红福双手夸张比划,郗瑛无语至极,朝外面使了个眼色,她马上走了出去,在四周晃荡了一圈后回到暖阁。


    “七娘,周围没人。”红福道。


    郗瑛这才抱起一个匣子打开,两人一起低呼:“发财了!”


    烛光下,匣子里的红宝绿宝流光溢彩。郗瑛抓了一把在手中贴着脸,“红福,你给我缝个纱布袋装宝石,我要放在额头上退热。”


    “好!”红福想也不想答应了,拿了另一个匣子递到郗瑛面前,催促着她道:“七娘,还有还有,快开这个!”


    “起热就起热吧,不能委屈了宝石。”郗瑛不舍放回宝石,打开了红福递过来的匣子。


    匣子装着满满当当的珍珠,浑圆,毫无瑕疵,最难得的还是大小均匀,每颗尺寸约莫近一寸,在后世差不多是十三四厘米。


    “穿珠帘,穿珠帘!”红福兴奋得声音都劈了岔,抬起手,想要抚摸,又忙缩了回去。


    郗瑛大大方方道:“摸吧,摸不坏。”


    红福这才轻轻抚摸着珍珠,难以置信道:“七娘,我竟然摸到了珍珠,以前我远远看到大夫人戴着珍珠篦,珍珠还没这个大呢,灶房里当差的人羡慕得很,说是价值连城。这一匣子珍珠,岂不是能买下大庆朝了?”


    “别听她们瞎说,乱世还是要看金子。”郗瑛收起了匣子放在一边,拿起了最后一个匣子,“先放着,财不露面,以后我再给你。”


    最后的匣子里装着金银,铜钱,有整有碎,重量不一。


    红福指着铜钱,笑嘻嘻道:“沈公子没拿他的十个零花钱,都给七娘了。”


    郗瑛白了红福一眼,“快去藏好。”


    红福哦了声,去拿了块包袱皮,将匣子放进去装好,放在了装衣衫的箱笼底,再锁上了箱笼。


    “七娘,院子伺候的人多,我会寸步不离看着红福将钥匙递给郗瑛,慎重道。


    “钥匙放在你那里吧。”郗瑛想了下,她身上已经有印章,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红福道好,找到一截结实的绳子穿起来,贴身戴好,抬手按了按。


    “七娘,有了这些宝贝,宁公子扣着的宝贝,不拿回来也罢。如此看来,还是沈公子好啊!”红福感慨地道。


    宁勖已经到了城外,要是广陵城破,她与沈九都不知何去何从,钱财在手,只是个安慰而已。


    郗瑛没做声,红福双手合十,虔诚四拜,嘴里嘀嘀咕咕。她只听到了什么输赢,没问究竟是祈求谁赢谁输。


    广陵城城墙上,火光熊熊,锅中烧着滚水,热油,旁边堆放着滚石,弓弩架在箭跺上,对准了城外。


    沈九立在那里,鹰隼般凶狠的眼神,死死盯着城外越来越近的宁勖先锋营。


    大战一触即发。


    第33章 逃亡


    宁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城墙。


    城墙上火光熊熊,人影幢幢。漆黑的天际,明亮的星辰旁若无人闪耀。


    就如她。


    在城内的某处宅邸,这个时辰,她该洗漱歇息了。


    不但能吃,能睡,还能面不改色胡说八道。


    他明明都知道,还心甘情愿,一次次相信她。


    她究竟,对他有无半点真心?


    握住缰绳的手,不由自主拽紧,缰绳勒进掌心,马亦变得烦躁不安,打了几个响鼻。


    宁勖回过神,安抚着拍了怕马脖子。马很快恢复了温顺,他也平静了下来。


    广陵城,天下,他要定了!


    至于她,无论她如何想,假意或真情,有何干系?


    她这辈子,插翅难逃!


    常山走上前,接过了缰绳,恭敬地道:“公子,赵先生传来了消息,约莫明朝下午,大军便会赶到。”


    “那明朝下午再攻城,先锋营就地扎营,歇息。”宁勖翻身下马,吩咐道。


    常山应是,前去传消息了。


    宁氏大军打仗一向如此,采取车轮战,兵将本就勇猛,累了便退下,换休息之后的再上。一路打过来,从未有过败仗。


    眼见要开战,广陵城也逐渐变得紧张。


    郗瑛的院子被护得密不透风,一桶鲜鱼吃得剩下了几条,沈九再也没回来过。


    这几天她身子恢复得七七八八,不再反复起热,只还比较虚弱,没什么力气。


    红福的腿早就好了,每天专心吃食,起床之后,早饭都顾不得吃,先赶去灶房选新鲜菜蔬。


    红福从灶房拿回来的菜蔬,一天比一天少。


    这天红福回来,手上只拿着几颗枯黄的小菜苗,满脸满身的惊惶。


    “七娘,灶房也没新鲜的菜了。厨娘她们都很害怕,说是外面米面粮食价钱飞涨,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吃食。厨娘也不敢靠近城墙,究竟谁占了上风,也无从得知。说是城内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称宁公子的大军战无不胜,迟早会破城。有人称沈公子是不出世的战神,能守住广陵城。”


    郗瑛早已预料到会如此,虽也不安,还是安慰红福道:“等打完仗就好了,像平江城那样,重新恢复生机。我们还有鱼,米面,不怕。”


    “嗯,厨娘说我们还有好些粮食,吃个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


    红福点了点头,老气横秋叹了口气,道:“只这个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


    郗瑛答不上来,她眼珠一转,道:“红福,你来,去拿针线笸箩来。”


    红福丢下菜苗,净了手,照着郗瑛的吩咐,拿了针线笸箩,粗布,穿了结实的线。将匣子里的珍珠宝石金银都拿出来,一颗颗缝在夹衫里面,再在外面缝上一层粗布。


    午饭红福也不煮鱼了,让灶房送来吃食,随便吃了两口,不歇气将珍珠宝石,都缝进了两件夹衫中。


    从外面看去,就是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夹衫,不用力捏,也察觉不到里面有东西。


    “你穿一件,记住了。晚上睡觉时”郗瑛递给红福一件,低声叮嘱道。


    睡觉时也不脱,太硌得慌,睡不着。


    “一定要抓在手边,一旦有不对劲,马上穿在身上。”郗瑛继续道。


    红福绷着脸,重重点头保证:“七娘放心,这般贵重的宝贝,我就是不睡,也会死死守住。”


    天黑下来,红福穿好夹衫,再套上外衫裙,下意识摸了摸,道:“七娘,我去煮鱼。”


    郗瑛说好,“去吧,没有几条了,鱼肚已经翻白,干脆一起煮了吧。”


    红福头一动不动,直直走了出去,后背僵硬,手脚僵硬。


    郗瑛看得想笑,道:“红福,放松点。”


    红福回头,裂开嘴,努力挤出笑。转瞬间,笑就散了,哭丧着脸道:“七娘,真是好沉啊,不是那个沉就是压得透不过气。这就是有钱人的滋味吗?我这辈子,都做不了有钱人了。”


    郗瑛扣好衣襟,走过去拍着红福的肩膀,盯着她的双眼,郑重其事道:“红福,你一定要习惯。因为,我们以后都会是有钱人,吃香喝辣,锦衣玉食。想吃鱼,去买条河,买片湖,买片海,什么鱼都有!想吃肉,去买个养猪场,买一片草原,牛羊都有,随便吃!”


    红福听得一愣一愣,嘿嘿笑了,立刻挺起胸脯,气势十足道:“七娘,我不怕了,会很快习惯有钱人的滋味!”


    虽说红福走路还是有些别扭,至少比前面好多了。郗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坐在小杌子边,看着小炉里的火发呆。


    无论他们谁输谁赢,郗瑛能勉强掌握的,就是她与红福身上藏着的钱财。


    锅里的鱼煎得滋啦啦,米酒倒进去,激发出一股甜香。倒了滚水进去煮,锅中咕噜噜,红福盖上木盖,一股白色的蒸汽,徐徐上升。


    红福让仆妇去灶房拿米饭,热水来,郗瑛洗了手,锅里的鱼汤也熬好了。


    将小炉子搬到正屋,舀了一碗鱼汤,郗瑛刚捧在手上吹,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九带着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寒风,冲到了郗瑛面前。


    “七娘,走,立刻走!”沈九喘着气,拉住了郗瑛的胳膊。


    郗瑛手上的鱼汤倾洒出来,沈九神色一变,忙抬手一挡。


    碗飞出去啪嗒掉地,鱼汤洒在了他手背上,烫得他忙缩回了手。


    “可有烫着?”沈九焦急不已,上下打量郗瑛。


    郗瑛穿得厚,只有几滴溅在身上,倒是沈九的手,在烛光下,郗瑛看到了一片红。


    “你的手没事吧?”郗瑛问道。


    沈九下意识伸出手,手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烫红了,还是因着血,郗瑛看得头皮直发麻。


    “别怕。”沈九干巴巴宽慰着郗瑛,手用力在身上抹了抹,抹不干净,干脆藏在了身后。


    亲卫出现在门口,沈七顾不得那么多了,拉着郗瑛就往外走去,“七娘,我们马上走,来不及了!”


    郗瑛被拖着往外走去,回头见红福捧着碗跟了上来,她忙道:“红福,碗不要了!”


    红福哦了声,慌忙将碗一扔,紧紧跟在了他们身后。


    沈九微微皱起眉,不过,他很快交代亲卫:“将蠢婢女也带上!”


    到了二门外,沈九道了声得罪,举起郗瑛上了马,红福也被亲卫带上了马,一行人疾驰而去。


    寒风吹得脸刀割般疼,郗瑛将头裹进风帽中,闭上了眼。


    前面是陌生的城池,身后,是沈九低沉的喘息,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


    不知前路,不知归途。


    第34章 疯子,他就是疯子!


    沈九的心越跳越快,不时低头看向身前的郗瑛,她裹着风帽,蜷缩在他的怀里,就算他在夜里视线极好,也看不到她脸上的情绪。


    只是,她的身子好像是一团火,烧得他胸口滚烫。


    上次下悬崖,她紧紧圈住他,整个人乖巧贴在他的背上。那时也如此时一样奔逃,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那时他不害怕,这时的他,却怕得想哭。


    他怕她受伤,更怕失去她。


    “七娘。”沈九低低唤了声,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别怕。”


    郗瑛听到沈九似乎在说什么,她裹着头,风大,一时没听清楚,便拉开风帽,回头朝沈九看去,“你说什么?”


    淡月下莹白的小脸,那么近,近得呼吸可闻。


    沈九脑子不受控制轰地一声,有什么崩断了,他不喃重复了句,声音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意:“七娘,别怕。”


    郗瑛听清楚了,沈九总是让她别怕,她茫然了下,道:我不太害怕,就是有些颠簸。”


    他们几乎是急行军,对于沈九与亲卫来说司空见惯,对娇弱的她来说,肯定是折磨。


    沈九握着缰绳的手僵了僵,马速稍微缓了缓,其他人见状,跟着缓慢了下来。亲卫骑在他身边,不时焦急转头看向他们。


    郗瑛虽看不清亲卫的脸色,也知道是在催促。她在人群中找着红福,一时没能找到,也不知她在哪匹马上。


    “广陵城破了?”郗瑛沉吟了下,问道。


    “还未,撑不过多久。”沈九神色黯然下来,道:“我还是没打赢他。要是城破,再走就来不及。宁五凶残,他肯定会来追,我们必须尽快赶路,赶在他的追兵追上来之前,前往京城。”


    “你们只有这点人,要是追兵追上来,你们如何能应对?我与红福还会连累你们跑不快,你放我与红福下来吧,你们自己走。”郗瑛恳切地道。


    “不!”沈九断然拒绝,声音低沉,蛮横而倔强:“前面还有些亲卫精兵等着,消息已经送进京城,在半道上,接应的京畿营就会到了。”


    他手上的缰绳绷紧了,马冲了出去,郗瑛猝不及防,栽倒在沈九的身前。


    沈九情不自禁将郗瑛圈在面前,下颚抵在她头顶摩挲。绸缎光滑,他觉着若是她的肌肤,应当细腻光滑百倍。


    丢失一座广陵城,甚至天下江山,沈九都毫不在意。


    郗道岷提拔了他。让他执掌军营抵挡宁五,他就只管拼了命的打。


    别的城池,在宁氏大军前早就溃逃,他拖住了宁五数十日,宁氏军也损伤不小,京畿营能得到喘息。


    自小他就是最最低贱的獠奴,他不懂何为天下江山。后来在书上读到了,也只是读到而已,他毫无兴趣。


    世上的东西,他几乎都没拥有过,以前他什么都想要。等到入了郗道岷的眼,一切纷至沓来,他却兴致缺缺,唯一惦记的,便是郗氏七娘。


    只有素昧蒙面的她,能让他有些期盼。其余的,皆如金银珠宝般,昂贵,冰冷。


    她那么好,那么温软,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眷念,就是死,他也绝不会放手!


    沈九的身体比石头都硬,郗瑛撞得脑门嗡嗡,他身上的血腥味,与一股莫名的气味交织着钻进鼻尖。郗瑛身体本就没完全恢复,胸口闷得慌,晕晕乎乎很是难受,顿时就恼了。


    “放我下来!”郗瑛伸手乱掐过去,怒道:“我不走,放我下马,我不走!”


    “七娘别动。”沈九恐郗瑛掉下马,将她揽得更紧了,宽慰她道:“等再走一段路,就改坐马车。”


    “我不坐马车,马车也颠簸!”郗瑛想到就头疼,宁勖追来,她自己早些等着,估计他还会放她一马。


    沈九的心沉了下去,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他仿佛回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七娘,你可是忘不了宁五,想要回到他身边?”沈九问道。


    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明显的颤意,郗瑛不由得愣了下,那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尽量委婉劝说。


    “你们不带着我,肯定能顺利回到京城。我希望你能不受伤,好好活下去。”


    “不。”沈九想都不想道,“你不在,我也不活了。”


    “你怎能这样!”郗瑛忍不住又急了,口不择言喷道:“要是因为我而受伤,死了,我如何承受得起!”


    “我愿意!”沈九飞快回了句,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祈求道:“七娘,你再坚持一会好不好?”


    郗瑛气急,一把拧住他的脸,骂道:“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沈九一动不动,任由郗瑛拧着,脸偏了偏,像是在向她靠近,低喃道:“我就是疯子,自小就有人这般叫我,说我会杀人,吃人,别与我一块玩。他们说得对,谁敢欺负我,我与他们拼命,把他们都杀了!”


    打骂无用,郗瑛泄气地收回了手,风呜呜刮得脸疼,她无力地垂头,刚要转身,沈九手臂一紧,她又跌了回去。


    “小心。”沈九搂住郗瑛,关心叮嘱。


    伴着沈九的话,马一个跳跃,落下,郗瑛虽然被沈九稳稳护在身前,心却被牵扯着抛起来,又咚地一下掉回去。


    “出城了。”沈九愉快地道。


    “从这里出广陵城,前往京城有条小道,只有本地的一些人才知晓。走这条路,虽比不上官道水路平坦,近一些,还稳妥。”


    郗瑛没有做声,沈九马上紧张起来,身子后仰,试图前去看她,“七娘,你可还好?”


    “我不好,你闭嘴。”郗瑛有气无力道。


    沈九马上闭上了嘴,小心翼翼,珍重万分地将郗瑛搂在身前,努力替她挡住寒风,让她能舒服些。


    不知行驶了多久,沈九抱着郗瑛换了匹马,又继续赶路。


    弯月西沉,晨曦,一点点到来,天际从墨蓝,渐渐转淡,变成青灰。


    马突然嘶鸣,如风驰电测,在小道上疾驰。


    郗瑛晕头转向中,陡然惊醒,哑声问道:“怎地了?”


    沈九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宁五追来了!”


    第35章 他们相遇了


    风太大,身后沈九喘息太沉,冬日萧瑟的景象,在眼前飞驰而过。郗瑛想说些什么,脑子乱糟糟,什么都说不出来。


    亲卫领着随从,逐渐朝沈九的马靠近,小道狭窄,马拉不开阵型,只能从前后将他们簇拥在中间。


    沈九飞快交代了亲卫几句,他说得太快,郗瑛在紧张中没有听清。


    前面的马让开了,沈九带着郗瑛疾驰经过,她的心都快飞出嗓子眼,努力回头看去,试图找到红福。


    “七娘坐好了,我不会让你有事。”沈九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红福,红福呢?”郗瑛不想与他争辩,大声喊道。


    “她”沈九略微停顿,答了句。


    郗瑛一听便知道他们只管沈九,或者再加上她,绝不会管红福的死活。


    “红福!”郗瑛不顾一切,扯着嗓子大喊。


    呼啸的风,夹杂着扰攘传来,郗瑛听到了红福的声音,虽不知她在说什么,至少她还在,到底得到了些安慰。


    经过一段崎岖的小道,到了一段比较宽阔的山坳林地。马已经开始呼哧急喘,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


    亲卫在喊,吼声,伴随着箭矢的呼啸,刀剑撞击的争鸣*,响彻空中。


    郗瑛惊恐万分看到,一只箭矢从身边的枯草上飞过,带起一片草屑,她吓得缩成了鹌鹑,浑身颤抖着,紧紧埋在了沈九的怀里。


    刀箭无眼,郗瑛怕得已经没了力气哭,只怕一不小心,就被箭矢射个对穿。


    郗瑛突然感到沈九浑身僵硬了下,发出了极低,痛苦的闷哼,她惊了下,抬头正准备询问,眼前瞬间一花。


    “别怕啊,七娘。”沈九一如既往让她别怕。


    电光石火间,马仰天长嘶,朝前跪倒在地。


    郗瑛还没回过神,天空,树木,在眼前飞快闪过,人已经掉在地上,如陀螺一样滚动。不知撞到了什么,喀嚓一声巨响,终于停了下来。


    从头到尾,郗瑛都被沈九紧紧揽在怀里,她整个人都魂飞魄散,呆呆望着眼前的草丛,脑中只浮起一个念头。


    珍珠碎了吗?


    念头闪过,痛很快接憧而至,倒不是大痛,而是在碎石子上滚过的刺痛。


    郗瑛顿时欲哭无泪,肯定是因为夹衫里缝的宝石金银,她嘶了声,伸手去推沈九。


    一下没推动,郗瑛脑中轰了声,再推,道:“快起来。”


    沈九一动不动,手臂却依旧搭在郗瑛的腰上,她慌了下,道:“你没事吧?沈九,你可还好?”


    沈九眼睛闭着,一头一脸的草屑泥土,依旧没有回应。


    郗瑛忙去掰沈九的手臂,这下他没有挣扎,手臂搭在了一边,她手脚并用挪开,看到他们在一处草坡上。


    草坡并不高,长着半人高的杂草,一些小松树苗,底下是光秃秃的庄稼地。沈九背靠着两颗粗壮的松树,先前发生的巨响,应当是他撞到松树的声音。


    郗瑛手颤巍巍,伸到沈九的脖颈间,温热的跳动,让她双腿发软,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有脉搏,至少还活着。


    “沈九,沈九。”郗瑛不知他伤到了何处,不敢轻易动他,只能一边焦急喊,一边去察看可有外伤。


    离得近了,郗瑛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手上一片黏腻,她怔怔抬起手,手上一片血红。


    “沈九。”郗瑛急了,再也顾不得其他,跪在地上,去掀沈九身上的衣衫。他穿着盔甲,郗瑛费力了半天,才看到他牛皮披甲没能护住的腰靠后背处,血肉模糊,箭杆折断了,箭头还留在里面,不断流着血。


    郗瑛怔怔望着他,平时总是无辜,不安,期盼望着她的灰绿双眼,此时紧闭着。脸色惨白,半死不活。


    他说自己以前经常与人打架,被人叫做疯子。不知他经历过多少次如眼前这般的情形,受伤后躺在某个阴暗的巷子里,在如蝼蚁般,顽强活下来。


    郗瑛想到了马中箭之前,他应该已经中箭了。以他的身手,若是不是护着她,以他下悬崖时的灵活,他肯定能轻松下马,何至于此。


    其实,他不带着她,宁勖也不一定能追得上他。


    是他执拗地,坚持地要带着她,一次次告诉她别怕。


    郗瑛深深吸了口气,颤抖了下,道:“沈九,你忍着些,我将箭头拔出来。”


    箭头是铁,不能留在伤口里面,郗瑛只祈求箭头没有铁屑。


    郗瑛克制住对血的恐惧,手伸过去,沈九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灰绿的眼眸,瞬间迸发出凛冽的杀意,郗瑛的手被死死钳住,痛得她哎哟了声。


    沈九神色迷茫了下,发现是郗瑛,连忙松开了手,上下打量着她,哑着嗓子道:“七娘,你可还好?”


    “我没事,你受伤了。”郗瑛活动着手腕,再次道:“你的箭头必须拔出来”


    她的话音还未落,沈九手不知何时摸到了箭矢,面不改色往外一扯,箭矢已经到了他手上,他看了下,随手就扔掉了。


    郗瑛看得目瞪口呆,指着他伤口不断涌出来的血,道:“在流血。”


    沈九道无妨,他神情凝重,如猛兽那般伏在地上倾听,周围一片寂静。


    “我们赶紧走。”沈九说着话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松树,屏住呼吸,艰难站起身。松开手,他神色很是痛苦,脚步踉跄了下,郗瑛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搀扶住了他。


    腰间的伤他都熟视无睹,应当是撞到松树比较严重,要是内出血就麻烦了。


    郗瑛心里很是不好过,她不知是刚好是滚到松树边时,刚好是沈九撞到了树。


    亦或是,他用背,替她挡着了。


    沈九借了下力,很快便站稳了,掏出布巾覆在腰间的伤口上,低声道:“我以前伤得比这严重都没事,七娘,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带你安稳回到京城。”


    郗瑛只能嗯了声,兵荒马乱过去,她也察觉到了周围安静得可怕。


    沈九牵住了郗瑛的手腕往上走,不忘关心叮嘱:“草地滑,别摔倒了。”


    郗瑛想抽回手,让他无需管自己,只他太过固执,坚持,她话到嘴边,又变得凝滞。


    他以命相护,她感到太过沉重。


    对着他的卑微,偏执,如飞蛾一般不顾一切的靠近,无论如何,都无法出言指责。


    沈九的脚步,蓦地停了下来,整个人瞬间绷紧。低着头的郗瑛,跟着抬头看去。


    上面的小道上,一群弓弩手,手上的箭矢对准了他们。


    宁勖高高在上俯视着他们,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朝郗瑛声音不高不低道:“郗七娘,过来。”


    第36章 他必须死,你必须跟我走!


    两人曾耳病厮磨相处过,宁勖此刻虽然很平静,郗瑛知道他其实在暴怒的边缘。


    不过,他可以生气,但他凭什么对自己生气!


    郗瑛还没说话,沈九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宁勖的眼神越来越冷,抬起手在半空中,弓弦瞬间拉紧。


    “放开她!”宁勖盯着沈九,再次下令。


    “不!”沈九干脆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回答。


    郗瑛还没回过神,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花,人又如陀螺般,飞快朝山下滚去。


    沈九始终没松开她的手腕,带着她灵活躲避开松树小树丛。


    草丛滑,郗瑛只看到草在眼前成片倒下,沈九的手臂衣衫被树枝划破,血又流了出来,滴在枯草上,很快就不见了。


    很快,两人就滚到了山下,沈九如同猎豹一般,弓着身,拉起郗瑛就跑。


    宁勖看到眼前的变故,看到滚在一起的沈九与郗瑛,脸色铁青。


    手停顿在半空中,宁勖终究是放下了,厉声道:“追!”


    护卫立刻收起箭矢,奔下山急追。宁勖冲在最前面,他几个跳跃,便到了山脚下。


    常山赶了过来,看到宁勖已经跳下山坡,神色大惊,赶忙跟了下去。


    “公子的腿伤还没好,你们快些!”常山焦急吩咐,又不敢出声阻拦。


    一是沈九凶残狡诈,要是被他得知宁勖的腿有恙,就给了他可乘之机。


    二是宁勖对郗瑛的看重,常山都看在眼里,他这段时日的沉默,焦灼,不顾腿伤裂开的疼痛,亲自在前面督战。在进京的路上都埋下潜伏,得知沈九走了荒道,立刻亲自骑马追了上去。


    郗瑛被沈九拉着往前跑了几步,胸口憋闷,心咚咚都快跳出嗓子眼,喘着粗气道:“我跑不动了,你别管我,自己逃吧。”


    沈九没有回头,也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急促地道:“不!”


    露在寒风中,精瘦有力的手臂上,久伤叠新伤,血不断渗出来。


    “啪嗒”,一块血红的布巾,从沈九腰间掉到了地上。


    那是他受了箭伤伤口的血,浸染透了布巾。


    郗瑛眼前阵阵发晕,仿佛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红。她的脚步开始踉跄,沈九几乎是要拖着她跑。


    山下的田埂崎岖不平,郗瑛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朝前扑去,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沈九像是后脑勺长了眼,转身抱住了她,矮身将郗瑛背在身上,闷头向前奔跑。


    郗瑛闭了闭眼,倒在沈九背上直喘气,听到他同样的急喘,很是无力道:“放我下来。”


    沈九没有回答,汗水如雨下,流到眼睛里,双目通红刺痛。


    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管,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向前跑,带着她向前跑。


    他不会舍下她,他不怕死。舍下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宁勖见沈九跟疯狗般拉着郗瑛奔逃,竟然还背起了她,怒到极点,额头青筋突起,如猛虎下山般,朝他们扑去。


    手上的刀扬起,朝沈九的腿狠狠砍下。


    沈九耳朵动了动,下意识拼尽全力朝前面一冲,急转了个身,将郗瑛藏在了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去迎接宁勖手上的刀。


    郗瑛趴在沈九的背上,头晕目眩间,看到闪着寒光的刀在眼前晃过,沈九跟着晃了晃。


    终究是站立不稳,沈九单膝跪在了地上,拖着郗瑛的双手,也松了下,又很快托紧。


    血腥气越来越浓,郗瑛木愣愣看着宁勖手上的刀又朝沈九挥出,眼见还滴着血的刀,就要落到沈九的胸前,他依旧一动不动。


    郗瑛不受控制尖声叫嚷起来,抓着沈九往旁边滚开躲避。沈九已经没了力气,被郗瑛带着滚到了一边。


    宁勖手上的刀,在划破郗瑛的裙摆时,硬生生止住,垂落。


    沈九翻身坐在地上,一手捂住腿上的伤口,一手牵着郗瑛的手腕,喘着气,眼神阴狠,死死盯着宁勖。


    郗瑛浑身已经血迹斑斑,双手也一片血红,她想要捂住他的伤,双手颤抖着,又不知该捂哪一处。


    护卫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郗瑛看到好些熟悉的面孔。常山也来了,她想对他笑一笑,想问句红福。


    曾经保护她的人,已经变成了对峙的双方。


    郗瑛嗓子被堵着,她要极力克制住,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放开他,我跟你走。”郗瑛抬起头去看宁勖,眼里盈满了泪。


    宁勖如他们初相识时那般,陌生而拒人千里之外,“你必须跟我走,他也必须死。”


    郗瑛知道他们之间是生死仇敌,宁勖差点死在沈九安排的死士刀下,这句话,她说得很是艰难,很可笑,却不得不说。


    只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沈九死在她面前。


    “他受了重伤,流了这么多血,这个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是生是死,都看他的命了。”郗瑛哀求地道。


    宁勖面无表情,就那么望着郗瑛,心痛如绞。


    她原来心中真没有过自己,她并非没心没肺,只是她的心思,没用在自己身上。


    郗瑛见宁勖一言不发,想要站起身,沈九冰凉的手,还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郗瑛侧头朝沈九看去,他垂着头,惨白的脸已经透着青灰,捂在腿上的手指缝中,不断有血溢出。


    “不。”沈九低低道。


    郗瑛没听清楚,她凑了过去,听到沈九气若游丝在说:“七娘,你别离开我。”


    都这样了,沈九还这般执拗。也是,他就是惨兮兮的小狗,好不容易野蛮长大。


    她要是丢下他,他最终还是落得个横尸荒野。


    郗瑛吸了吸鼻子,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她抬起衣袖,飞快抹了去,在脸上留下几道血印,她也不在乎,干脆就那么留着了。


    宁勖冷冰冰问道:“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走不走?”


    郗瑛心一横,与沈九并排坐在了一起,悲壮地道:“既然你不放他,不如你将我们一起杀了吧,我不跟你走!”


    第37章 一别两宽,不死不休!


    宁勖怔怔望着郗瑛,她雪白的脸上沾着泥土血迹,身上的衫裙被划破,脏兮兮,像是初见时一样狼狈不堪。


    还有相同之处便是,她对他的防备,拒之千里之外。


    不同之处是,对他已经不耐烦虚与委蛇,直接告诉他,她不要他!


    她身上的衫裙是织锦缎,她直言不讳要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在小院的那段时日,他刻骨铭心,她弃之敝履。


    宁勖自嘲地想,是啊,她虽说自幼失去母亲,不得郗道岷的看重。毕竟是郗氏七娘,哪过得了苦日子?


    怪不得在他面前,她从不计较自己的外貌风仪,总是邋遢不已。她对此振振有词,破绽百出,知道他会心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偏生,他一次次沦陷进去。


    赵先生委婉相劝了好几次,郗氏不可信。


    他从不在意,她的话可能有假,但她的唇那般温软,她的双眸那般清亮,她与他耳鬓厮磨的日子,哪一样做得了假?


    可是,她清楚明白告诉他,宁愿与沈九一道赴死,也不跟他走。


    从头到尾,她都在护着沈九!


    在她心里,他连疯狗獠奴沈九都不如!


    像是在北地寒冬,被逼进冰窟抓鱼时一般,宁勖浑身冰冷麻木,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如活死人一样,面无表情提起刀,缓朝郗瑛走去。


    郗瑛见宁勖杀意凛冽走来,吓得差点就簌簌发抖,马上求饶。


    不行,一定要坚持住,她是唯一能让沈九活着的希望。


    宁勖有无数次机会杀了他们,在山上时没放箭,追他们时,刀挥出又收了回去。


    他肯定是投鼠忌器,担心伤了她。


    至于他们两人,从没真正给她选择的机会,她一个都不想要!


    只她不能亲眼看着他们死,沈九的手愈发冰凉,耷拉着头已经半晕迷。


    而已经走到面前的宁勖,他受过伤的右腿明显僵硬,玄色衣袍下摆,湿润晕开了好几团。


    郗瑛看到过他的伤口,虽说没伤到骨头,因为伤到需要活动之处,极难愈合,一不小心就会裂开。


    宁勖的刀,缓缓提了起来,沈九突然动了动,费劲全力,将郗瑛挡在了身后。


    “真是深情啊。”宁勖笑了,笑容冰冷,转瞬即逝。


    “我”郗瑛心情混乱至极,她想说什么,手上一片黏腻,她忙低下头看去。


    沈九这一动,腿上伤口血流如注,她的裙子都被浸湿了。


    “别动!”郗瑛顾不得其他,干脆撩起裙摆,堵在了他的伤口上。


    “郗七娘。我说过要将他千刀万剐。”宁勖的双眼干涩,闭了闭眼,让自己模糊的眼睛能好过些。


    手上的刀,继续神向前,刀尖抵在沈九的胸口:“不如你亲自看着,送他一程。”


    “宁”郗瑛又怕又急,刚喊出口,远处传来大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与吆喝声。


    宁勖转头看了去,郗瑛的话被打断,也跟着看了过去。


    他们滚下来的草坡上,一群精壮的汉子,捆着一个绿衫裙年轻小娘子,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公子,是穗娘子。”常山几步上前,压低声音焦灼地道。


    宁勖麻木的神情终于变了变,疑惑闪过,“她怎么来了?”


    常山道不知,不时回头看去,“公子,他们是”飞快瞄了沈九郗瑛一眼,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郗瑛将一切看在眼里,常山的话虽然小,她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


    穗娘子不是宁勖的大管事,还是赵先生的侄女。看情形,抓住她的人,应当是沈九的兵。


    郗瑛见情形越来越混乱,心情也跟着混乱不堪。她什么都不管了,极力平缓着情绪,心无旁骛去给沈九止血。


    裙摆已经堵不住了,郗瑛空出一只手,扯下腰上的丝涤系带,又是捆,又是按。


    “宁五,放了我们沈将军,否则,我杀了你的老相好!”


    押着赵穗的汉子,推搡了下赵穗,训斥道:“还不喊你的情哥哥救命,喊!”


    “啊!”赵穗被推着趔趄向前,又被一下抓了回去,她忍不住害怕地叫了声。


    很快,赵穗便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虽吓得簌簌发抖,还是很有骨气道:“宁哥哥,你不要管我,你的大仇,前途要紧!”


    “呵呵,骨头还挺硬。”汉子不客气了,抬起刀柄就要拍过去。


    “你敢!”宁勖手上的刀飞快,郗瑛还没回过神,他已挑开了沈九胸前的衣衫,不再留情,刀直接划开了沈九的肌肤,血线蜿蜒而下。


    “你敢再动一动,我将沈九一刀刀活剐了!”宁勖冷冷道。


    汉子懊恼收回了刀,硬着头皮道:“宁五,你将我们的将军活剐,我也要将你的老相好活剐了!”


    郗瑛突然道:“放我们走。”


    宁勖低头看向她,讥讽地道:“郗七娘,你莫非以为,我还会让着你?”


    郗瑛抬起手,去抓宁勖依旧对准沈九的刀。


    宁勖没动,郗瑛的手没停顿。


    眼见就要抓到刀锋,宁勖手上的刀一闪,灵活地转了个方向,依旧抵在沈九胸前。


    “要一起赴死,做对苦命鸳鸯,别急,一个个来!”宁勖额头青筋直冒,狰狞道。


    郗瑛若无其事收回了手,抬眼望着宁勖,平静地道:“你不会看着穗娘子死,你也不会看着我死。”


    宁勖沉默着,就那么与她对望,目光沉沉、


    “他们是朝廷的兵,我听过朝廷的兵,烧杀抢夺奸。淫掳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郗瑛努力转动着脑子,道:“他们不仅仅会杀了穗娘子,在这之前,还会做出别的事情。你的兵再厉害,也不能让穗娘子毫发无伤。等发生了什么事,你再后悔就晚了。”


    “你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会再信。”宁勖眼神沉下去,冷冰冰道。


    “我的话,你信不信都没关系,相信你自己就行了。”


    郗瑛停顿了下,继续道:“你不是无情之人,赵先生一家在北地庇护你,穗娘子爹娘都不在了,她不顾自己的安危,还只替你考虑。要是你真见死不救,你就不是宁氏人,你与你恨的郗氏有何不同?”


    她的每句话,都深深刺进宁勖的心,他恨极,痛极。


    郗瑛深深吸了口气,道:“红福无辜,以前还伺候过你一段时日,你将她还给我吧。”


    “好。”宁勖声音暗哑,刀垂了下去。


    她真是狠啊!


    连红福这个蠢婢女,她都不忘关心,却唯独对他,刀刀见血。


    宁勖不再顾念,一字一顿道:“这是你选的路。从此以后,你我真正一别两宽。郗氏宁氏,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第38章 巴住不放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短暂明亮了下,很快就被厚重的乌云遮挡。


    天灰蒙蒙,山间飘荡着雾岚,小径上的人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视线中。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像是一场幻梦。


    血浸入泥土中,变成了褐色,淡淡的血腥气,在呼吸间若隐若现。


    这一切,又不是梦。


    宁勖立在那里,久久未动,心仿佛此时的天气,化不开,混沌不明,不时被什么深深扎一下,刺痛无比。


    常山不敢去看宁勖,取了布巾,前去给赵穗裹伤。


    “我没事,破了些皮罢了。”赵穗活动着被绳索捆绑得红肿的手腕,向常山道着谢,眼神却一直看向宁勖。


    眼前的宁勖,赵穗感到很是陌生,陌生得令人害怕。


    “常山,我可是闯祸了,耽搁了宁哥哥的大事?”赵穗不安地问道。


    常山不知该如何回答,含糊道:“沈九狡猾凶狠,这一次放走了他,等于放虎归山。”


    “他们人手并不多,为何不追?”赵穗犹豫了下,问道。


    郗瑛在,投鼠忌器。


    常山左看看,又看看,挠着头支支吾吾。


    “那个小娘子她是谁?”赵穗将常山的反应看在眼里,终究是好奇问道。


    常山又低头装忙碌,从今以后,未经宁勖的允许,关于郗瑛的半个字,他都不敢提。


    先前赵穗离得远,太紧张,只隐约听到宁勖的最后一句话。


    “一别两宽,郗氏宁氏,血海深仇她就是郗七娘。”赵穗道。


    常山看了眼赵穗,继续装傻,转开话题,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穗苦笑了下,道:“我接到叔父的信,信中说让我来广陵,宁哥哥受了伤,需要一个细心的人照顾伺候。还没到广陵城,遇到了沈九的人,被他们绑了来。”


    “狡诈獠奴!”常山不好指责赵先生,恨恨骂了句沈九。


    赵先生私底下写信给赵穗,他们都不清楚。常山估计沈九早就留了一手,宁勖打京城,他便指使人潜去北地。


    北地固若金汤,起不了风波,只赵穗前来,正好自投罗网。


    “叔父的信中提到了郗七娘。”赵穗见常山左言他顾,叹息着说了句。


    常山不做声了,赵先生的心思,他猜到了一两分。


    当年宁氏被陷害,赵先生与他大哥也一并遭受了无妄之灾,跟着丢了差使。


    赵先生不耻郗道岷,倒也不至于恨上郗七娘。起初赵先生知道她的身份时,并未有过任何的想法。


    宁勖连自己的伤都不顾,对郗瑛愈发上心,赵先生便开始担心,对郗瑛也渐渐不满。


    赵先生不愿看到宁勖对仇人之女动情,担心他会被郗瑛所害。


    自小赵穗就处处照顾宁勖,何况赵穗家人都死在了北地,两人成亲,宁勖还了赵氏的一份恩情,赵穗以后有了依靠,赵先生对兄嫂也有了交代。


    赵穗稳重温柔,耐心细致,平时对常山他们也颇多照顾,他们都很敬重她。


    常山以为,赵穗与宁勖很是般配,两人迟早会成亲。谁知,宁勖遇到了郗瑛。


    想起郗瑛,常山再看一眼懊恼自责的赵穗,嘴角止不住抽搐了下。


    换做郗瑛,她绝不会管宁勖的前程大事,肯定先喊的是救命。


    要是宁勖迟了些,救得让她不满意,她会追着他砍杀。


    常山想劝赵穗,她已经朝宁勖走去,便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不过,宁勖放走红福真是可惜,他还想着留下她当厨娘呢!


    “宁哥哥。”赵穗离得一步远站定了,轻声喊了句。


    宁勖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了她,“你可有事?”


    听到宁勖暗哑的声音,赵穗更加歉疚了,摇摇头道:“我没事。”


    主动将如何来到这里,如何被抓住,赵穗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宁哥哥,对不住,我给你添麻烦了。”赵穗哽咽着道。


    “没事,走吧。”宁勖说了句,抬腿朝前走去。


    右腿剧痛,宁勖不由得晃了下,赵穗赶忙上前,要伸手搀扶,宁勖不动声色拂开了她的手,“路窄,你受了惊吓,自己小心些。”


    赵穗的手落在了空中,她收了回去,看着宁勖的右腿,关心地道:“宁哥哥,你腿上的伤又裂开了吧,我让常山来。”


    宁勖嗯了声,赵穗侧身,让常山上前,忙着换下了宁勖腿上血淋淋的伤布,重新再包裹好。


    赵穗站在一边看着,眼眶都红了,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宁勖自小倔强,哪怕受再重的伤,他都自己忍着,最不喜欢有人哭哭啼啼心疼,尤其是同情。


    裹好伤,常山犹豫着,道:“公子,属下去让人备车。”


    宁勖沉声道:“牵马来。”


    常山愣了下,宁勖朝他冷眼看了来,他马上垂首应是。


    “快些回广陵城!”宁勖道。


    待修整之后,就轮到京城了。


    沈九这次侥幸逃过一劫,就让他多活几天。


    他誓要将沈九千刀万剐,还有郗七娘!


    *


    胡乱裹了下沈九的伤,几个护卫架着他上草坡。他的手始终握住郗瑛的不放,她只能寸步不离跟在身边。


    红福披头散发,紧紧搂着夹衫,吭哧吭哧跟在他们身后。她精神倒好,除了右手擦破了些皮,看上去好似在爬山玩耍。


    到了草坡上,一架马车等在了那里,沈九郗瑛上了马车,红福跟着也要上去,被汉子拉住了。


    汉子吆喝道:“谁让你进去的,走开走开!”


    红福一扭身挣脱开,气势汹汹道:“七娘在上面,我当然要进去!沈公子都不会让我走开,你是谁呀!”


    汉子见红福很是嚣张,沈九是他的上峰,沈九对郗七娘百依百顺,受伤昏迷都不放开,这个凶婢女是郗七娘的人


    罢了!


    汉子有些头疼,此地不安全,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就不与凶婢女计较。


    沈九的亲卫也有几人赶了来,一起护送着他们往京城方向赶去。


    马车颠簸,郗瑛尽量侧身坐着,拦着沈九不掉下来。红福见郗瑛很是吃力,几下套上夹衫,赶紧上前来帮忙。


    郗瑛看到红福的夹衫,顿了下,有许多话想说,只是此时不宜,只小声问道:“他们知道你里面藏东西了?”


    “嗯。”红福点头,眼珠子咕噜噜转,正准备说话,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郗瑛以为红福没坐稳,忙道:“你小心些。”


    红福难以置信指着沈九,哭兮兮告状:“七娘,是他踹我!”


    郗瑛啊了声,看向沈九搭在座椅外的左腿,再去看脸色惨白,闭着眼睛的沈九,伸手拍了下:“收回去,不许再踹了,红福是在帮你!”


    沈九的腿,终于动了动,看上去很是不情不愿,挪到了里面。


    红福这才起身侧身坐着,暗搓搓白了沈九一眼,撑住车壁挡住他,没一会手就酸了。


    “七娘,不如将褥子铺在地上,让沈公子躺在上面吧。这样太吃力了。”红福道。


    郗瑛一想也是,“我真是晕了头。”她扬声让马车停下来,让亲卫帮着把沈九挪到了地上放好。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沈九的手摸索了过来,握住了郗瑛放在膝盖上的手。


    红福瞪大眼,咦了一声,“跟绞丝糖一样,还巴着不放了!七娘,要是如厕,他难道也要跟着?”


    第39章 不放手


    赵先生在城门外焦急等候,见到宁勖一行的车马过来,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小半下去,他忙打马上前,宁勖的马车直接驶了过去。


    坐在车辕前的常山,朝后指了指,便袖手佝偻着背,躲避飞来的细碎雪花。


    又下雪了。


    赵先生愣愣望着经过的马车,落回去的心又倏地提起,忐忑不安。


    “叔父。”赵穗从车窗探出头,欣喜地喊了声。


    赵先生连忙打马过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赵穗,眼眶迅速红了,一叠声关心问道:“阿穗,你可还好?”


    “我没事,叔父放心。”赵穗忙安慰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赵先生舒了口气,道:“下雪了,外面冷,我们回去再说。”


    进了广陵城,一行人住进了原广陵城刺史的宅邸,赵先生安排好赵穗住在后院,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赶去了前院。


    宁勖洗漱更衣之后,正在书房与几个部将议事,常山守在门外,靠在廊柱上养神。


    赵先生走上前,小声问道:“公子有事?”


    “公子先前本来要找你,后来又没让我来,说是等你忙完了,自己会来,你快进去吧。”常山摆摆手道。


    赵先生点了点头,忙走到了门边,清清嗓子喊了声:“公子。”


    “进来吧。”宁勖声音从屋内传来。


    赵先生听宁勖声音寻常,忙进了屋,上前抬手见礼之后坐了下来。


    宁勖示意部将继续说广陵城的战况,以及宁氏大军的折损。赵先生负责军饷粮食辎重等差使,等部将说完,他道:“广陵城留下的粮食不多了,若再攻打京城,若久攻不下,恐将面临断粮的情形。”


    广陵城原本可以很快攻下,因着沈九的原因,拖延了好些时日,损耗巨大,他们的粮草所剩不多。


    “在下给平江城写了信,等行山筹措好送来,约莫要到开春之后。”赵先生望着宁勖越来越冰冷的神色,忧心忡忡道,


    宁勖只唔了声,“我知道了。”


    几个部将退下,赵先生留了下来,上前长揖下去,道:“多谢公子救了阿穗,阿穗是哥哥嫂嫂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亦是赵氏最后的根。要是阿穗出事,在下实在无颜面对兄嫂,面对赵氏的列祖列宗。”


    宁勖淡淡道:“我也将阿穗当做亲妹妹般看待,救她,不过是应有之举。先生无需客气。”


    赵先生顿了下,直起身,肃然道:“公子,在下只后悔自己思虑不周,让阿穗陷入了危险。在下并不后悔让阿穗前来之事,在下始终以为,郗氏女不可信,公子在郗氏女身上费尽心神,着实不可取。”


    宁勖神色平静,直视着赵先生,道:“我得先生以及赵氏照顾,甚是敬重感激先生。在打仗公务上,我从不独断专行,会听取先生的意见。”


    他停了停,声音沉了下去:“郗氏女乃是我的私事。在私事上,我从不接受任何外人言,更不会被任何人、事所左右,无论好坏,与人何干!”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宁勖身上透露出的寒意,让赵先生脸都白了。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虽有他们的照佛,宁勖自己却实实在在从死人堆中摸爬滚打长大,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的主意极大,却也极有章法,聪慧过人,身边迅速聚拢了一堆效忠追随的能人志士。


    宁勖并非无情之人,他念旧情,待赵先生他们等老人很是尊重。


    他的态度强硬且明确,赵先生深知再说下去就伤了情分,神色黯然道:“是在下逾越了,请公子莫怪。”


    从书房出来,常山从灶房提了食盒准备送进屋,见他脸色不好,犹豫了下,劝了句:“先生,儿孙自有儿孙福。”


    赵先生看了常山一眼,叹了口气,道:“我去看看阿穗。”


    常山便没多说,提着食盒进屋,摆放在几案上,道:“公子请用饭。”


    宁勖放下文书,拿了拐杖杵着过来,道:“去查一下,沈九以前住在何处。”


    常山应是退了出去,过了一会进屋回禀道:“公子,沈九住的宅邸,离此处约莫一炷香的路,宅邸不大,很是精致。沈九逃走之后,宅邸中的仆从都跑了,如今有兵丁看守着,照着规矩未动。”


    宁氏军规,攻城之后,绝不许进宅邸烧杀抢虐。且官员等的宅邸,更不许擅自闯入翻动,恐重要信函,公文卷宗,书画古玩等被损坏。


    “嗯,备车,我去看看。”宁勖放下了碗筷,道。


    外面雪下得大了,宁勖腿还伤着。常山本来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前去安*排车马。


    *


    一路奔袭,到了傍晚,雪下得实在太密,路滑,看得不甚清楚,沈九一行,便只能寻了个小镇打尖歇息。


    小镇只有一间小客栈,因着打仗,客栈关着门。


    沈九的亲卫阿奴很是嚣张,上前哐当当敲开门,吆喝道:“出去出去,都出去!”


    东家看到他们这群兵将,哪里敢惹,赶忙将客栈让了出来。


    阿奴领着人前来伺候沈九下马车,红福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沈九握住郗瑛的手。


    “将军,到客栈了,属下伺候你下车。”阿奴恭敬地道。


    沈九的手,终于缓缓收了回去,红福呼了口气,偷偷抿嘴笑了下。


    郗瑛白了红福一眼,跟着下了马车。她身上衣衫脏乱,外裙拿去堵沈九的伤口丢掉了,只穿着单薄的绸裤,走在风雪中,冷得直打哆嗦。


    两间客舍,沈九当仁不让住了一间,另外一间,阿奴还是很有眼力见,留给了郗瑛。


    郗瑛进了靠西边的屋,刚坐下来,门被敲响了。


    红福前去开门,阿奴站在门口,板着脸道:“娘子请去伺候将军。你,去烧水做饭给将军吃。”


    “你去给我们买几身干净衣衫来。”郗瑛抢在红福骂他之前,飞快地道。


    阿奴挠了挠头,憨憨道好吧,“我去给你抢几身来。”


    “不是抢,是买!”郗瑛无语至极,朝廷兵难道都是些匪兵?


    不过,阿奴是沈九的亲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阿奴又板下了脸,不知他嘟囔了句什么话,扭头走了。


    红福气得直哼,“还是常山好,常山比他斯文多了!”


    郗瑛道:“别生气了,赶紧烧水做饭,我们吃了好生睡一觉。”


    灶房有些柴禾米面,红福烧了热水,对付着煮好了炊饼汤,郗瑛帮着提了热水炊饼汤进屋,阿奴回来了。


    阿奴拿了两身粗布衣衫,站在门口,鼻孔朝天道:“买的!”


    衣衫崭新,估计是他又砸开了哪间铺子,郗瑛懒得理会他,关上门,擦洗换衣。


    木盆里的水渐渐变得浑浊,鲜红。血腥气散开,郗瑛闭了闭眼,屏住了呼吸。


    白日的打斗,血,宁勖的决绝,在眼前浮过。


    郗瑛努力克制住情绪,前去将窗棂打开一条缝,冰冷的空气钻进来,总算闻不到了。


    红福看到了,难得没说话,端走木盆倒掉了血水。


    吃完炊饼汤,都又累又困,沈九那边窸窸窣窣,不断有人进出,估计是阿奴在伺候。


    两人挤在床上,郗瑛从广陵城中出来,基本没合过眼,倒在床上,几乎眨眼间便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郗瑛被红福叫醒,她迷茫地睁开眼,撑着要起身,浑身酸痛不已,手臂一软倒了回去。


    “红福,我身上好痛啊。”郗瑛捂着额头,哭丧着脸道。


    “七娘,哪里痛了?”有人立刻道。


    郗瑛听着声音很是熟悉,只是她有些不敢相信,努力抬起脑袋,看到沈九焦急的脸,她不禁诧异问道:“你好了?”


    沈九脸虽还苍白,精神已经比昨日好了不少,他一瞬不瞬凝视着郗瑛,道:“我没事,七娘无需替我担忧。”


    红福撇了撇嘴,呵呵道:“七娘,你看那边。”


    郗瑛莫名其妙,顺着红福的指点看去。


    地上铺着被褥,墙角铺了一床,脚踏边铺了一床。


    红幅气鼓鼓道:“沈公子的身子是铁打的,半夜让阿奴将我从床上拽下来,让我睡到墙角去,沈公子睡在脚踏边,牵着七娘的手,亲自给七娘值夜呢!”


    第40章 有首尾,回到京城要被打死!


    今夜的雪,下得没完没了。


    宅院很快覆上了雪白的一层,在灯笼昏黄的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宁勖杵着拐杖,立在月亮门边,面无表情看着院子,发髻肩膀渐渐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常山垂手肃立一旁,见宁勖握住拐杖的手太过用力,骨骼青筋突起,他却不敢出言相劝。


    这是郗瑛在广陵城住过的院子。


    常山觉着,宁勖此时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宁勖终于迈开腿,缓缓朝院子走去。兴许是右腿的伤,他步伐缓慢,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寒冬时节,院中的茶花金桂等依旧苍翠,浓绿的叶片上托着雪,全然不见冬日时的荒芜,反而格外生机勃勃。


    她应该很喜欢这座院子。


    记得在村里面时,她就经常上山,她说山上有野茶花,花开得很随便,不怎么好看,冬日能看到花,还是令人愉悦。


    宁勖记得郗瑛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特地斜看向他,明明白白意有所指。


    她在抱怨,他困着她在这个破院子,她喜欢花团锦簇,喜欢享受,嫌弃村里的冷清贫寒。


    正屋中摆着小炉,炉子上的锅倾倒在了地上,墙角有被啃食过的鱼骨头。


    又煮鱼吃了。


    逃走得急,煮好的鱼没能吃到,便宜了野狗野猫,她肯定会骂人。不直接骂出来,也会在心底骂,她向来不肯吃亏,自己不高兴,也不会让别人好过,她会让人看出来。


    暖阁卧房里,箱笼都打开着,凌乱不堪。缝隙里露出一截细绢,宁勖伸手拉了出来,是一件中衣。


    她并未带着行囊,应当是他们走后,仆从进来搜刮过。


    留下锦衣华服,她又得生气了。那张脸,愤愤鼓起来,生动极了。


    若是当初将她留在平江城,给她华宅锦衣,她可会安心留下?


    细绢柔软细腻,从指尖滑过,坠落在脚上,宁勖垂眸看去。


    像是在嘲讽,嘲讽他的心口不一,嘲讽他的痴心妄想,他的卑微乞怜。


    宁勖的呼吸急促,神情中痛苦闪过,抬脚用力狠狠踢开,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常山神色大骇,连忙追上,焦急地道:“公子慢些,公子腿上的伤又得裂开了,公子”


    宁勖猛地转身,常山迎着他赤红的双眸,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


    “将这座院子烧掉!烧干净,片甲不留!”宁勖的声音,从齿缝中溢出。


    常山不敢多言,忙着应下了,唤来亲卫交代下去,急急跟在了宁勖身后。


    宁勖依旧走得很快,他的右腿明显迟滞,他却浑然不顾,后面仿佛有千军万马追来,他在仓皇逃窜。


    回到宅邸,常山从车辕上跳下来,前去打开了车门。宁勖从车上下来,常山偷瞄过去,见他神色已经恢复了寻常,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回去。


    这时,赵穗从倒座客房走出来,上前盈盈见礼:“宁哥哥。”


    宁勖脚步微顿,颔首致意,道:“你怎地还未歇息?”


    赵穗道:“我在等宁哥哥,想与宁哥哥说几句话。”


    宁勖道好,往正厅走去,“我也正好有话与你说。”


    *


    沈九对着红福的指控,不敢去看郗瑛,苍白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红晕。


    “七娘,我半夜里疼醒了,睡不着。”沈九低声解释,抬眼看向郗瑛,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柔情与痴缠:“我到了七娘身边,握着七娘的手,就立刻不疼了,睡了一个好觉。早上醒来,我伤口都没流血了,恢复得很好,你看。”


    他掀开衣袍下摆,拉上裤腿,要去揭腿上裹着的伤布。


    郗瑛忙拦着了,“哎哎哎,别动,没流血是好事,你别再弄得裂开了。”


    宁勖砍了沈九的右腿,他也伤了右腿,该是故意为之,要报以前被沈九所伤之仇。


    郗瑛心情低落了下去,道:“你好生歇着吧,我与红福先洗漱一下。”


    沈九乖巧地道好,“我出去等你。七娘,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郗瑛点头应下,沈九才叫阿奴来搀扶着他离开。红福收拾好被褥,阿奴提了热水放在门口。粗声粗气道:“水送来了。”


    红福提了水桶进屋,两人收拾洗漱。红福想到阿奴的态度,很是生气,气鼓鼓地骂了他一通。


    “七娘,我跟你说啊,那个赵先生也很不好。”红福凑到郗瑛身边,皱着鼻子很是气愤,小声嘀咕。


    “我上次就想告诉七娘了,他凶得很,跟常山他们的凶不一样。上次沈公子带你走后,他拦着我与丁一,不许进去见宁公子。我看他是巴不得,七娘赶紧离开宁公子。”


    赵先生喜不喜欢她,都已经不重要了,郗瑛只好笑地听着,闲闲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宁公子听到了,将我与丁一叫了进去。”红福裂开嘴笑,马上变得得意起来:“他气得很,嘴都快歪了,却不敢吱声。”


    “不过常山也坏得很,他居然让我将夹衫脱下来,不要脸。”红福瞬间又生气了。


    郗瑛抬眉,问道:“常山发现了?”


    “嗯,他们打了起来,我稀里糊涂掉下了马,又稀里糊涂被常山揪了起来。常山连着摸了我好几下,然后让我脱掉夹衫。”


    红福翻着身上的夹衫,指着被割开,又重新缝起来的地方,“喏,就是这里,常山割开的。里面的珍珠,被常山拿去了。我跟他说里面只是一些不值钱的铜钱,常山不信,真是狡猾。下次见了面,我一定会找他要回来。”


    “血海深仇,不死不休。”郗瑛耳边,响起了宁勖的决绝。


    她忙摇摇头,转开话题道:“红福,你不害怕吗?”


    红福嘿嘿笑,道:“不怎么怕。我可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他们打仗嘛,打得你死我活都没关系。我只要躲着乱刀乱箭,等到他们打完,谁打赢了,有七娘在,我跟着七娘,就万事大吉,以后想吃鱼就吃鱼,想吃肉就吃肉,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郗瑛见到红福膨胀的自信,不禁白了她一眼,“你还真是敢想。”


    红福振振有词道:“因为七娘就是七娘啊!厉害得很。再说,我们还有这个。”


    她拍了拍身上的夹衫,“宝贝都在,就算没他们,我们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郗瑛也下意识摸着身上的夹衫,摸到身前的印章,手微僵,想要扯下来,又放弃了。


    既然宁勖没要回去,他就是不在意,不再用这个私印。或者,私印被她碰过,他嫌弃不再要了。


    算了,先留着吧,田黄石也值不少钱。


    门外传来了动静,阿奴不耐烦催促道:“你们完了没有,早饭凉了!”


    红福大声回击道:“如厕也催,真是讨厌得紧!”


    门外瞬间没了动静,接着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远,阿奴应当离开了。


    红福白眼翻上了天,道:“就洗漱更衣如厕能与七娘单独在一处说说话,沈公子无处不在”


    她突然停了下来,脸色变了,急着道:“不行,这般不行。七娘,京城可不是外面,规矩多得很,沈公子缠着七娘不放,要是被外人看了去,哪怕当着面不敢说,私底下肯定以为七娘与沈公子已有了首尾,七娘与沈公子只是定了亲,还未真正成亲,未成亲就有了首尾要不被打死,要不被送进庙宇,绞了头发做姑子,过上一段时日,莫名其妙就死了。”


    郗瑛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主要是这一路来,她根本没心思,也没力气想。


    红福的话,让她一时有些愣住了。


    “七娘,我真没危言耸听,在明州城,府里外院有个婢女荷叶,指给了花房的庆福,两人还未成亲,一时没把持住,就睡在了一起。”


    迎着红福的欲言又止,郗瑛没好气道:“我没与他们任何一人睡在一起!”


    红福长长舒了口气,继续道:“不知大夫人如何得知了此事,荷叶被打死了,庆福被打得半死不活,一家子都被发卖了。大夫人说郗氏向来是重规矩的府邸,哪怕是主子,一样也要打死,绝容不下这些腌臜事。”


    红福抓住郗瑛的手臂,几乎快哭了,语无伦次道:“都怪我太笨了,以前没想起来。宁公子是君子,只有七娘对他乱来,他对七娘很守规矩。再说,宁公子是仇人,府里的规矩管不到他,就管不到七娘了。我也万万想不到,我们会遇到七娘的二婚沈公子,我们还能回到京城啊!”


    郗瑛:“”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宁勖哪是什么君子,她与沈九,哪又是二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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