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下次
掉在座位底下的手机开启循环模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慵懒温柔的前奏。
车座之上,秋月的动作也是机械重复的。
见鬼了的手动挡。
她这辈子就没开过这样难开的手动挡。
完全失控的温度,超乎想象的规格。
他说得对,人也是车,车如其人。
——赛车手本人就跟他的赛车一样强劲,庞大,动力昂扬。
秋月羞于直视手里的东西,可她更不敢抬头看男人的脸。
——光听喉结疯狂滚动,和牙关里忍不住溢出的闷哼,她都能想到他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
某个时刻,梁风的身体骤然僵住,随后他快速伸手拿过中控台上的一块布,一边脱开秋月的手。
像他那辆飞跃断桥的跑车一样,赛车手也跃至前所未有的巅峰……
目瞪口呆地看了几秒,秋月咬住下唇,难为情地偏过脸。
结实的胸膛起伏不停,男人喘-息暂缓,目光在女孩手腕上顿住。
看了眼手里湿泞不堪的擦布,他自嘲般哼笑,降下玻璃将布扔出去。
打开驾驶座上的小包,梁风拿出纸巾,又拉过女朋友的手,细致为人擦拭。
看着她虎口那瓣薄薄的皮肤,他嘶出一声:“怎么都红了”
“……”
你还好意思问。
秋月白了男人一眼,做势从他腿上下去。
梁风哑声笑着揽过她腰身,把人往怀里一摁:“抱会儿。”
秋月挣了两下,随后被两条健硕的胳膊捆住。
——动弹不得,也不想动了。
因为梁风开始吻她。
男人的亲吻不带欲念,落在她侧脸的唇片温柔至极,满满都是抚慰以及珍惜的意味。
他的味道在车里弥撒开来,像他坚实的怀抱一样完全将她裹挟——难以言喻的被占有,被保护的安全感……
梁风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是纾解后满足的嗟叹:“秋总修车技术不一般啊。”
他炽热的气流剐蹭她耳尖:“老子差点给你玩儿坏。”
秋月纤薄的后背抖了一下,恼羞成怒:“你放屁!”
她脸还埋在男人胸口,声音闷闷的:“明明,明明是我差点……”
第一次听见她爆粗口,梁风低低笑出声:“没骗你。”
“我油都干了。”他紧贴她耳肉,坏到极点,“一滴都不剩。”
“……”
比起不要脸,她甘拜下风。
女孩臊得说不出来话,梁风才反应过来:“你刚说什么”
“明明你差点——差点什么”
男人侧眸,看见怀里的姑娘眼角潮-红。
嘴唇在眼皮上的绯色贴了贴,他气音又问了句什么。
明明没有声音,可秋月反应好大,声音都变了调:“……梁风!”
手背被狠狠掐了两下,梁风痛嘶出声,唇角却往上扬:“好,我的错。”
“再不玩儿手动挡了。”他也掐了她两下,不过不是手背,是正好贴合男人手掌的部分。
“等下次——”
两手抓满,他一字一顿,暧昧又不甘:“放你这里。”-
何棠过完生日翌日,车队一行人便飞往国外正式开启赛季训练——本来高珠晚宴第二天就要走的,耐不过某人恋爱脑推迟了。
秋月和男朋友也就此开始异地恋。
其实就算他们都在荣城,这段时间也难见面。梁风车队刚成立,国内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再加上他去年缺赛,年底这次比赛是憋了股劲儿的,练起来也毫不含糊,这几天都是披着月亮上赛道,顶着星星练体能。
秋月这边就更不用说,和乘光一拍两散的消息放出后,外界喧嚣更甚,基本都是奚落她,唱衰吉量的。意外的是,秋月异常平静——前段时间顶着官司,甚至两年多前爸爸离世时,她都没有如此平静过。
公司里的人走了一波,有对她失望辞职的管理层,也有因工厂停摆离职的员工,按照规章处理好一切人事,秋月不急也不恼,她有自己的困境,别人也有别人的选择,她都理解。
带着剩下的人赶策划,熬夜开跨国会议,她比以前更忙,忙到不再内耗,忙到和男朋友打视频时都会睡着。梁风从不会叫醒她。于是秋月再醒来时,便看到发烫的手机还在连线,屏幕之内只剩男人黑黢黢的发顶,以及他熟睡起伏的呼吸声……
就这样忙忙碌碌过去大半个月,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日,秋月特意腾开半天的时间,开车去接机男朋友。
梁风从到达口走出来时,周围人的视线都被吸引:男人一身黑T黑裤,咖色夹克大喇喇系腰间——一点不讲究的打扮,奈何身形气质过于打眼,走哪儿都会被目送。
秋月一眼就看出男友的变化:练得确实够狠,人黑了,也壮了,本就强健的臂膀将短袖撑得更加饱满。
坐进车后抱她时也裹得她喘不过气来。
“怎么就你一个呀”秋月挡了下男人企图亲下来的脸——真要亲起来可就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他们接下来还有别的安排。
“车队其他人呢”
梁风偏开索吻失败的脸,不满啧声:“早上到他们就回了。”
秋月愣了下:“你们早上就到了”
“那你怎么现在才出来啊”
“机场酒店补了个觉。”男人拉过安全带,凉飕飕乜女孩一眼,“反正秋总早上也没空见我。”
这段时间练得狠,他糙得没边。这么长时间没见,他不想风尘仆仆,邋里邋遢的和女朋友见面,特意把自己先收拾利索了。
秋月意会,无声莞尔,顺着男人的话往下说:“是啊,我早上开了两小时的会。”
她刻意顿了下:“还化了一小时的妆呢。”
闻言,梁风这才发现女孩的唇色比平时更深。
可除此之外也没啥区别了啊——他女朋友无论素颜还是带妆,都他爹的美得他腰子疼。
唇角往上飘,男人轻呵出声:“您这妆是为接机化的,还是为着一会儿见合伙人啊”
Lucius少东家上周落地北城,知道梁风车队今天回来,这损友是一天也等不住,和他们前后脚飞荣城。
他着急来也好,梁风正好顺势给女朋友攒局牵线,免得她夜长梦多。
秋月看了眼酸溜溜的男人,笑意更深:“当然是特意为我男朋友化的啦。”
她轻抿豆沙唇色,好声好气:“不过要是他不弄花,能让我留到饭局就更好了。”
梁风嗤声,笑得一脸不值钱:“成。”
——她都哄他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那就完事儿再弄。”男人嗓音沉下来,意味深长,“带的礼物正好有口红。”
“我吃多少,就给你补多少。”
“……”
秋月拍了把荤话张口就来的男人,发动汽车。
会面时间定在下午四点,他们兄弟见面肯定要先叙叙旧,再一起吃晚饭。
“对了,有家电台请我去当嘉宾。”梁风懒洋洋开口,“后天晚上。”
“广播”秋月有点惊讶,“什么样的广播啊”
“车讯相关,说好些人开车都会听。”梁风略加思索,“叫,长路FM。”
“啊,我知道这个!”秋月笑了,“以前我爸开车就老听,我还记得调频是86.6。”
“你小时候就听过”这下轮到梁风诧异了,“真是这家这么巧”
“是啊,很多年了……”秋月心头记忆浮动:爸爸有司机,可他总是亲自开车接送自己上下学,父女俩在车里聊天说笑时,长路广播就是他们的背景音。
“那时候网上信息没这么发达,这家车讯还是很前沿的。我记得他们每天都会更新车市车价那些,每周邀请嘉宾座谈,来的有车企大老板,也有货车司机,私家车主。”秋月感慨啧出一声,“他们讲的都是自己和车的故事或者经历,很有趣,也很真诚,蛮有人情味的……”
梁风侧眸注视着陷入回忆的女孩,唇边翘起来:“成,那我就跟经理说接了。”
“啊”秋月惊了下,“不是……你不要忙训练吗”
梁风回国后,数不清多少媒体想约他,名头很响的平台和节目他都推了,何况这种偏冷门的古早广播。
“不耽误。”男人转动因训练酸胀的肩膀,又朝秋月挑挑下巴,“就当给你追忆童年了。”
秋月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每次她追忆起父亲时,话都会不自觉变多,脸颊也会带上笑,目光流露自豪的同时,眼神都变得柔软。
——他希望能将这样的回忆拉长一些,更长一些。
希望她想起的过去能够反哺她力量与温暖。
希望那些大火灼烧的伤痛,亲人离去的潮湿离他的姑娘越来越远……
秋月看着挡风玻璃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还是笑着的。
“好吧。”她赞许男朋友的决定,又笑眯眯看他,“那后天晚上,我一定等着听。”
——她也很好奇冠军车手会和人聊些什么。
好奇他回首时,着眼的是金杯荣耀,还是低谷深壑。
无论如何,那都是她不曾参与,又想要了解的过往……
又闲聊几句,车很快开进私家会所的大门,比约定时间早到四十分钟。
会所正是之前她和梁弈吃饭,碰到梁风的地方。
“不是我定的地儿啊。”梁风举起双手以示清白,“那孙子自己找的。”
让人不那么尴尬的是,会所老板丰璐,和她男朋友那一帮今天都不在。
不过那群人都跟人精彩似的,上回应该也看出一二了吧……
经理将他们带入最里侧的VIP包房,何棠和于澈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两个女孩一碰面就甩开俩男的聊起来,小姑娘也被西海岸的阳光晒成浅麦色,兴奋地拉着秋月说自己在国外吃到什么买到什么,顺带还分享了两件梁风的损事,气得她哥又秒变姐夫,跟人横眉瞪眼。
服务生第二次进来换果盘时,何棠起身去卫生间。
秋月这才后知后觉瞟了眼时间:四点一刻了。
“怎么个事儿啊”于澈拿起手机,“Jonas给你发消息没丫是堵了还是找不到地儿了”
梁风划开手机屏刚要说话,何棠推门回来了。
小姑娘慢吞吞走到桌前,视线往她哥那边瞟,随后又看秋月。
于澈最先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起身走到何棠身边,“要拿什么吗”
“没……”何棠摇头,“我刚好像看到Jonas了。”
“那叫他进来啊。”于澈说,“昨儿还急得抓屁股,现在怎么又磨蹭起来了”
“他在……另外一间房。”何棠有些语塞,“应该在和人谈事情。”
梁风拧眉:“和谁”
何棠张张嘴,看向秋月:“和……梁总。”
“乘光的梁总。”
第42章 护身符
秋月的后脑勺好像被这句话狠狠敲了一下。
桌上也霎时安静下来。
“不是,他怎么会和乘光……”最先开口的是于澈,他先瞟了眼秋月,又转向梁风,“他回来这事儿,旁人都不知道啊。”
“……”
梁风默然片刻,霍地起身。
“Gale——”看人这架势,于澈出声想拦。
秋月也站起来。她刚要说话,梁风就和推门而入的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看起来一点不像百年车企的继承人,他这身朋克打扮,完全可以去音乐节唱摇滚。
再一细看更分裂——东西方混血,看起来却更像新疆人,张嘴又是一口正宗的京片子:“嘿,都在呢!”
他大咧咧拍上梁风的胳膊,又“嘶”地缩回手:“卧槽哥们儿,你这也练太猛了吧!”
扭头看到何棠,他的痛苦面具瞬间笑嘻嘻,抬手就给人脑袋呼噜一把:“嘿这不我棠妹吗,你这头毛儿看着可比照片顺眼多啦!”
何棠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谁是你堂妹啊!”
直到到了于澈跟前,Jonas才稍敛嬉皮笑脸。
“怎么着于博士”他朝人挑挑下巴,“下周跟我一起回北城么”
于澈只淡淡笑了下:“别来无恙啊Jonas.”
Jonas最后才看向秋月——其实他一进门就先注意到她了,可秋月明显能感觉到他是刻意忽略自己到最后。
“这一定就是秋总了。”对方朝她伸出一只手。
秋月礼貌莞尔:“你好。”
“你什么时候到的”梁风接上她的话音问Jonas,语气和目光都有种隐而不发的攻击性,“我消息看见了么”
“看着了。”Jonas抓起桌上一粒红宝石葡萄扔嘴里,话锋忽而一转,“对了,你跟你哥长得可真像哎!不愧是双胞胎。”
“……”
他就这么水灵灵地主动托出,眼下蓄势待发的对峙便瞬间哑火。
——陷入更为沉默尴尬的境地。
全场安静好几秒后,梁风撂下一句往外走:“你出来。”
Jonas扔下双肩包跟上去:“饿了。”
他指指桌上的餐单朝于澈示意:“点我爱吃的啊,反正不是咱买单!”
“……”
包房门闭合,于澈和何棠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桌上再次陷入冷场。
沉默好半晌,秋月站起来。
“秋秋姐——”何棠出声,随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我去看一下。”秋月柔和道,一边又对小姑娘笑了下,“没事的。”
走出来后秋月茫然地打量外面。她并不清楚他们去哪儿了,也不确定自己这样过去是否贸然——她只是觉得应该面对,既然事情与自己息息相关的话。
朝灯光更加幽暗的方向走了一段,走廊尽头快速路过一个身影。
看起来有些像梁弈,又或者,只是她眼花……
漫无目的之际,隐约听到辨识度很高的京腔:“……我哪儿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啊,不过人家都开口了,总不能驳人家面儿吧。”
“这话你给别人听就算了。”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秋月心跳了下,脚下不自觉往门口靠了一步。
梁风嗓音沉沉继续:“既然叫我声兄弟,就说点儿实在的,成么”
Jonas沉默片刻,起因笑了:“成啊。不过事先说明啊,我这实话可不好听——”
“我压根就没打算和你那妞儿做买卖,就算你哥不找我,就算吉量比你哥那边各方面都更适合合作,我也不想——这话,够实在么”
“……”
隔着厚厚的木门,秋月也能感知到男人的反应和心绪——和自己的一样。
“理由”梁风淡声反问。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梁弈动怒时很像:再有情绪,开口也是平静的,戾气腾腾的脸上浓眉冷目,眼皮轻轻一撩,压迫感都十足。
“既然压根不想,这几天还折腾人瞎几把策划”男人压着嗓子,“你耍她还是玩儿我呢”
又是一阵沉寂。
Jonas再开口时,先漫长地吁出口气:“Gale,你还记得你头一年跑比赛那时候么”
“你开了那么辆破车,硬是顶着火跑过了终点,我爹当时一眼就看中你,结果愣是没签下来——你说T家算你的伯乐,知遇之恩,多少钱都换不来的。我爹说你不识相,我却觉得你丫讲义气,够意思,以后绝对能跟我混成把兄弟。”
“你和T家约满那年,我爹憋着劲儿想拿下你,又咽不下当年那口气,故意把你扔二队去了。你当时放话,说俩月就打上来,结果不到俩月,你还真成主力了,我当时心里就俩字:牛逼!就觉得你丫是真够狠,也是真他妈有本事。”
“Gale,这么些年,我是看着你拿命拼过来的,你这一路不容易,咱当这么多年兄弟也不容易,所以我不明白,不明白你非得为着个女的回国,为什么放弃国外这些年拼起来的一切——我是真不明白!”
秋月骤然屏息,一口气拎起来就没松下去。
Jonas后面说什么她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只被某句话牢牢抓取……
梁风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所有的间隙都长。
他没有回答对方,只一口接下连串的质问:“解约这事儿确实是我不地道,这我认。我也说过,这辈子你开口要我半条命,我也无有不应。”
“一码归一码,我欠你的,我自己还。”
顿了下,男人语气加深:“你拿我姑娘撒气,这不合适。”
“我拿她撒气”Jonas顿住,给气笑了,“我他妈是憋气儿好吧——替你憋了一口气!”
“当初你铁了心要回来,把她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我是不是就提醒过你:人和你哥摆明了有利益捆绑,你回去就是大冤种——没想到你还真成大冤种了啊。”
“所以现在到底算怎么个事儿啊哥哥那儿榨干了,换弟弟祸祸了呗你掏心掏肺给人家,人把你当块儿板——你他妈就是个跳板!”
“这种女的我见太多了,告诉你,我还就瞧不上这样的!”
“……”
秋月脑海里一片嗡嗡作响。除过上涌的血气和羞辱感,还有什么更为剧烈地也在冲击着她。
她从心脏到大脑都在震颤。
一墙之隔的人很久没说话,直到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回北城的票给你订好了,今晚的。”梁风语气很淡,语速也很快,“没事儿就撤吧。于澈那边也散了。”
“不儿,几个意思啊”Jonas提高声音,“赶我走呢要跟我绝交是吧”
“Gale,为个女人,你是真要插兄弟两刀——”
“是。”梁风直接打断他,理直气壮反问,“怎么着”
“你不早说过我见色忘义重色轻友么,今儿我就把这名头做实了——要不是念你两分旧,你早给老子打得满地找牙了!”
“你的实话不好听是吧,那我也把丑话说前头:只要我还能喘气,就听不得别人说我姑娘一句不是!”
“行,行!”Jonas气极反笑,“算你他妈有种!”
“既然话说这份儿上了,从今往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兄弟。”
“嗯。”梁风不咸不淡哼了声,随后火机咔嚓出一下,“你可以滚了。”
踢里哐啷一阵响,像是有人踢翻了什么东西。
秋月心里一跳,正要从门口躲开,就听到木门被踹开的声音。
——那位暴怒的少东家应该从另外一个出口离开了……
拎起的心还没落下,秋月又听到有脚步声踱近,下一刻,身旁的门哗啦从里面拉开。
看见她,梁风登时怔住。
秋月有些尴尬地张张嘴:“我本来想找你们一起谈一下的……”
“……”
梁风垂眸默了两秒,很低声:“他刚说的那些……别往心里去。”
“他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儿,也不了解你,说的都是屁话,别当真就对了。”
秋月轻“嗯”出一声,内心无声叹了口气:都会这样想的。
等到他们在一起的消息公开,所有人都会像Jonas那样看待她吧……
她发觉自己其实很在意Jonas刚才说的那些话。在意他们这场荒唐又戏剧三角关系摆上台面,在意所有的侧目与议论。
——即便勇敢地抱住了真心喜欢的人,她也还是像以前一样怯弱……
女孩低头不语时,细翘下巴收紧成一个小尖,看起来更倔强,也更委屈。
梁风眉心拧了下,抬手摸秋月侧脸,又去牵她手腕:“智利那边要找工厂的话——”
他的话被消息提示音打断。
秋月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击微信通知栏。
看见消失很久的头像出现在顶端时,她愣住。
YEE:【听说吉量也有跟Lucius合作出海的打算。方便跟你短暂面谈下吗或者电联】
廊上灯光氛围昏暗,手机屏的光亮就格外显眼。
梁风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撩起眼皮看女朋友怔愣的双眸。
“智利那边继续找厂的话——”他接上自己刚才的话,“我再去打听打听。”
秋月放下胳膊,锁屏手机:“不用了。”
她说:“人情都是难还债,我们还是自己摸索自己谈,慢慢来吧。”
男人一时没做声,沉沉黑眸比灯光还要阴郁。
“我的人情是难还债。”梁风不紧不慢道,“梁弈的,就不是了么”
秋月微怔,下意识看手机。
“不是……他刚只是问我是不是要跟Lucius——”她抿唇,停下解释的话头。
她为什么要着急解释
为什么要为一条无关痛痒,不该心虚的微信解释
对上男人讳莫如深的视线,秋月深吸了口气:“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你不是说不会干涉我工作么”
梁风气音呵出一声:“工作不能干涉,你和前任叙旧也不能干涉,是吧”
“……”
秋月唇瓣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发现他也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对她的过去式心存芥蒂。
即便她将最诚挚的表白,与毫无保留的拥抱都给了他……
秋月吁出口气:“我没有要和他叙旧,也没有和他叙旧的打算。”
“梁风,我和梁弈是同行,交集很多的同行。吉量和乘光现在还在共享电机技术,我和他以后也不可能没有工作交集——就像你们之间切不断的血缘关系一样,就像别人总会说你们长得有多像——”
秋月顿了下,不闪不避地对上男人的眼:“即便你不在意,不愿意,你能捂住别人的嘴不那么说”
“我能。”梁风一字一顿沉声,“如果别人那样说会让你困扰,让你不高兴,谁的嘴我都捂得住。”
黑眸动了下,他目光拉深:“因为你是我女朋友,我最在意你的感受。”
“换句话说,智利那边我明明还有余力,你为什么还要把他搅和进来你不知道这样做我会不高兴么”
朝女孩迈进一步,男人压着她的目光和她对视:“我的感受,对你来说就一点不重要”
“……”
四目灼灼相对片刻,秋月率先撇开眼。
她突然就觉得好疲惫。不想解释,也不想再争辩。
“重要。”秋月低低回答男人,“而且我觉得我已经身体力行地表达过你有多重要了。”
“但我也承认,你,或者说感情目前对我来说还不在首位。”
“我们是在一起了,但我还是有很多事要做。”秋月眨眨眼,抬头再次对上男人视线,“那些事对我来说也一样重要。”
“……”
梁风垂着眼皮看她两秒,自嘲嗤出一声:“嗯。懂了。”
在她面前,他自作多情得一如既往。
单手抄进兜,他长腿晃过她,大步往前走。
“就不耽误你忙更重要的事儿了。”
“……”
错身之际,秋月突然又叫住男人。
“刚才,Jonas说你为着我回国的话……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话时,秋月并没有很讶异,以前的好几个瞬间,她脑中其实也闪过类似的恍惚:或许在大洋彼岸时,他们真的有过她不记得的相见不相识呢。
可翻遍记忆,变寻她本就不宽泛的交际圈,她的过去和青春里,确实没有出现过这样惹眼桀骜的踪迹……
梁风后背一僵,脚步顿住。
“不重要。”
他淡淡眺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外走。
“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会馆不欢而散后,秋月直接返回公司。
这两年多来,她已经习惯以忙碌的工作吞没情绪。
——但这次好像不管用了。
当助理问她是和谁约了什么重要会议时,秋月才意识到自己查看手机有多频繁。
梁风当天没有联系她。
第二天也没有。
即便前段时间他们隔着时差异国,他也从没这样和她断联过。
秋月也没有主动给男人发消息。
冷战一夜又一天后,心不在焉翻看微信列表时,秋月才发现自己也一直没回复梁弈。
——那天心乱如麻,她硬生生给忘了。
梁弈那边也没再发消息来。
看吧,人家压根就没有和她叙旧的意图。
她也没有。其实那天,她根本没想再和梁弈见面。
是那个男人搞不清楚状况,动不动就乱吃飞醋。
——这么一想,秋月就更气了。
可是明明在生气,明明憋着一股倔劲儿,早上睡醒时,脑袋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还是:今晚有梁风当嘉宾的电台广播。
他的消息栏依旧空空如也。
闷闷不乐地收好手机,秋月开车前往公司。
从早会开始就忙不停,一直到下午才有喘气的空隙。
正想去吃个饿过头的午餐,助理的电话又接进来:“秋总,之前送去赛车队的样车刚回厂了,说全部都改好了,请我们再做一下检测。”
秋月应下后,立马赶去工厂。
偌大的试跑区只停放了一辆烟紫色跑车,和上次在车队P房里见到的一样。
秋月四周看了看,问助理:“谁送过来的车队那边的人吗”
“工厂这边交接的,我也没见人。”助理回答,“要去确认一下吗”
秋月垂下眼:“不用了。”
助理离开后,秋月也没叫别的工作人员过来,自己拉开驾驶门坐进车。
——没办法,看见这辆车的第一眼,她脑袋里就浮现上次和男人在车里意乱情迷的画面……
车内不是空的,副驾上放着一个登机箱,没有锁。
秋月眉心动了下,伸手打开箱子。
TomFord包装盒最先映入眼帘,她也想起男人那天说过给自己买了口红当礼物的话。
他带回来的又远不止化妆品,一箱子都装得满满当当。
没有细看,秋月从包里摸出手机,解锁屏幕。
没好气地哼出一样,她“啪”地合上了行李箱。
扣好安全带踩下电门,秋月驱车跑了好几圈。
没穿防护没戴头盔,她不敢试探改造后的Maje在赛场上到底有多大潜力。可就这样远超街道限速地跑下来也足够痛快,足够驱散掉一些憋闷的情绪与郁结。
将车停回原位后,秋月再次打开那一行李箱礼物。
拆掉包装旋开口红,她在心里腹诽了句“直男审美”,又慢慢地再次划开手机。
和男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两天前接机的时候。
点开打字框,秋月正抿唇犹豫措辞,突然听到很细微的响动。
抬头看了半天,她目光定在挡风玻璃后的后视镜上。
镜框上吊着一根孤零零的细线,原本挂在那里的护身符不见了。
弯腰摸索好一阵,捡起四四方方的护身符时,秋月也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居然是纸钞!
哪有人用钱当护身符的啊
吃惊驱使好奇心,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秋月便将东西丑了出来。
真的是钞票,而且是一张美元。
折成小块的百元美钞慢慢展开,一张清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愿你手里有六便士,心中有月亮。】
秋月瞪大眼睛,呼吸骤停。
她认出了这行笔迹。
——这是她的字。
第43章 新生
美国,S城。
梁风在飞机上俯瞰银河一般的夜景时,原以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会像这座城市一样璀璨繁华,却不曾想,这只是他从白昼跌入永夜的前夕。
除了他,他的妈妈什么也没能从婚姻里带走。带着他,她能做的只有投奔自己的生父。
梁风这才第一次听妈妈说起外公:他是S城当地颇有头脸的一名华商,而妈妈,是他养在国内的私生女。
身世晦涩,生母早逝,她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算不上父爱,至多不过愧疚和怜爱罢了——而这些愧意,也在她遇见梁父时终止。
“他不同意我和你们爸爸结婚,最后给了我一笔嫁妆,说要跟我断绝关系。”
梁风看着妈妈憔悴的脸,一下明白他外公为什么不同意了:她那笔丰厚的嫁妆,早成为他们爸爸变成“梁总”的基金。
“别担心,外公会喜欢你的。”妈妈摸了摸他的脸,笑着安慰道,“你长得很像他。”
梁风没有说话,也没有笑。他觉得妈妈过于乐观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判没有错,他的外公果然也抛弃了他们。
——就像他爸爸一样。
之后妈妈病了好些天,他们的钱也快花完了。
梁风还记得妈妈那天数点完行李和钱包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对他说,小风,你明天就回国,回去你爸爸那里吧。回去继续念书,好好上学。
他当时说得……也没错,我确实没有能力给你们好的生活。
梁风不说话,只是摇头。
妈妈一下就哭了,说她也舍不得他,可是没办法,他还小,呆在这儿这辈子就完了。
梁风那个时候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他“这辈子就完了”。
他只是觉得他不能。在妈妈被丈夫和父亲抛弃后,他这个做儿子的,不能再不要她。
所以那天不管妈妈怎么让他回国,梁风都只是摇头。
最后他才说,是我要跟你来这边的,我不后悔。
他妈妈又哭了,抱着他哭得特别凶。
眼泪流干后,她的精神倒好了不少,立志要自力更生。
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异国他乡,孤儿寡母,他们举目无亲,唯一的经济来源便是妈妈靠公民身份得到的几百美金低保,租了房子,就没钱吃饭。
梁风看着妈妈焦虑又忙碌。当年她退学断亲嫁人,结婚后又一门心思相夫教子,落到今天没学历也没工作经验,想要赚钱,就只能做一些体力工作。
可当她真抛**面上工时又发现,自己连刷盘子都刷不过那些墨西哥人。
——梁风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
妈妈只高高兴兴告诉他发了工钱,却没说那些钱根本没法养活他们两个;他信了妈妈总说自己“吃过了”的话,不知道她给他带饭时都在饿肚子。
直到妈妈营养不良晕倒在外面。
万幸中的不幸,她遇上了好心人——一个嘴硬心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从教堂领来的救济粮全让给他们的好心女人。
梁风管她叫何姨。
何姨活得和他们一样艰难——可能还要更难一些,她连身份都没有,是偷-渡过来的。她说自己是被老乡骗出来的,一会儿又说也不算骗,她不跑,就只能嫁给比自己爹还大的鳏夫。
和妈妈不一样,何姨泼辣又义气,强悍且粗鲁。她会在按摩时抽摸她屁-股的男客人耳刮子,有时候又不很在乎被揩油,她说:“被狗咬两下,给我女儿换两瓶牛奶,值了。”
她女儿叫棠棠,和她妈妈一样是只凶悍的小狼。梁风妈妈很心疼她,小姑娘也总甜甜喊她沈姨。
因着孩子的关系,两个女人走得原来越近。冬天来临之际,梁风和妈妈搬进何姨家。
说是“家”,其实也就是两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地下室,这样的房子这片区域有很多,住满了没有身份的游民。
何姨说,这里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地下城”。
“这类人”,指的是何姨一样的底层苦命人,也有散尽家财追寻美国梦的中产,以及像妈妈一样从云端跌下去的。不管过去什么样,住进“地下城”的人,似乎都会变成一类人——弱肉强食的野蛮动物。
这里还有一群跟梁风年级差不多的半大孩子,物质与教育的匮乏,将他们身上的动物性逼发到淋漓尽致,成年男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这伙人总在深夜出动,打架飙车,抢劫放火,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等到早上他们作鸟兽散后,整条街道上都是碎玻璃,空气里还飘散着大-麻的味道。
梁风搬过去没多久就被这群人注意到,随后开始疯狂地针对他。
他们欺他一个人打不过,更恨他不肯入伙。
他说什么都不肯和他们一起做事。
他用尽所有力气抵抗被同化。
说是抵抗,很多时候还是他单方面挨揍。不想让妈妈操心,被打得狠了,梁风就会找借口不回家。没有地方去,他就走出“地下城”,游魂一样四处瞎晃悠。
很快梁风就发现,这座城市的富人区就在旁边。最繁华的CBD与最落败的贫民区,中间只隔一条马路。
有段时间,梁风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那条马路边上,观望对面那个近在咫尺,却天差地别的世界。
他看见光鲜亮丽的精英们进出办公楼,看见他们的孩子穿着精致熨帖的校服,走进全美最好的私立高中。
街道被灯光与圣诞树装饰时,他看见家家户户走进琳琅满目的商店,店门再打开时,里面传出的旋律,人们抱着礼物的笑脸连雪花都消融。
梁风就这样看着。刚开始他总是想起从前,想起他们一家四口从前在一起时,正和这些人一模一样。
后来他就不想了,也想不起来了——很多事情,遥远得好像上辈子。
有天他又在这条街上晃悠时,迎面遇上一个女孩子在遛狗。富人区里的小狗和主人一样体面,背毛顺滑到发光。
感应到少年的目光,小狗快乐又亲人地扑起前爪。
梁风轻笑出声——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下意识伸手想要摸摸小狗,牵狗的绳子却猛地后撤。
梁风收回胳膊,抬头对上狗主人的眼。
盯着一头金发的褐眸嫌恶地瞥他一眼便移开,像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又更像,在看另一条狗。
——一条连富人区的狗都不如的野狗。
望着人和狗离开的背影,梁风扯开带伤的嘴角笑,又毫不掩饰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突然又想起从前,想起回忆愈发模糊的从前,想起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如果那张脸在这里,这里的人,肯定不会像看自己一样看他吧。
那天晚上,梁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梦到那个,他再没有叫过哥哥的哥哥。
梦里,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形影不离,一起站在繁华的街道边。
只一个转身的功夫,哥哥就不见了。梁风正着急地大喊大叫,远远又看见遛狗的女孩从富人区里出来。
小狗依旧像白天一样开心地扑向他,随后被后撤的狗绳牵走。
梁风讷然抬头,下一秒便从梦中惊醒。
——那个狗主人换了一张脸,那张脸和自己哪里都一样,唯独一双傲慢的眼。
——梁弈的眼-
一年又一年。
“地下城”每一天都有人搬进来,每一天也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还有人在里面如野草般成长。
十七岁梁风,走路时都能听见骨骼生长的声音。身量拔高,梁风的肩背随之变宽,喉结突兀的同时,他的嗓音也开始低沉磁性,强肌劲骨将力量贲张而出时,有人觉得这就是少年感,也有人嗅到荷尔蒙十足的男人味。
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恶劣的生态赋予他Alpha气息满满的身躯,基因又遗传给他一张惹眼的帅脸,游走在贫民窟与富人区之间,他桀骜又招摇。
他早不在意富人区那些傲慢又势利的眼,他的恶劣让他们厌恶,更让他们恐惧。
他也不再害怕地下城那群玩命的少年——他比他们更狠,更疯,更不要命。他们在他手里丢掉过血肉,牙齿,手脚甚至眼睛,从此再不敢招惹他。
他变得越来越强势,也越来越阴郁沉默。
因为他发现想要强大,就必须得变成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他终究还是长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类人。
还在成长并非一无是处,长大后的梁风得到的最大慰藉就是赚钱。
他不仅不用再靠两个妈妈养,还能反哺家里的三个女人,是名副其实的顶梁柱男子汉。
何姨没什么文化,对能识文断字的人总有滤镜,经常夸梁风“上过学的就是脑子好使”。
虽说只在国内学了几年,但他脑子好使是事实,呆了不到一年,少年一口英语就说得跟母语一样地道,各种俚语都信手拈来。
语言障碍清除后,赚钱的路子就多不少。梁风做过的工作多过三十六行,称得上称心甚至喜欢的,只有在修车厂那份。
男孩子对车总是天生就有好感,梁风在好感之上有多几分车感,很多车他摸摸发动机,转转方向盘就能开得得心应手。有时候趁师傅不在,他还会偷偷飙几圈车,漂两道移。
速度带起疾风时,他的烦恼也被吹散——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才算活着。
靠着修车厂里积攒的技术和积蓄,他们的日子终于不再拮据,一家人甚至开始商量搬出地下城,换个环境稍微好点的社区。
就在他们憧憬着一间可以照到阳光的房子时,境况突转急下,两个妈妈先后病倒了。
何姨的肺腺癌一查出来就是晚期,大医院都治不了,更别提地下城里的私人诊所。
她很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对自己的审判,梁风和妈妈越坚持为她治疗,她反而越惶恐——太花钱了。她的命本就不值钱。不值得的。
病情恶化后,何姨说什么都不肯再去医院了。圣诞节前的一个平安夜,她自己偷偷买了很多吗-啡,又把那些吗啡全部注射进自己的血管里。
何棠在痛哭中度过了那个圣诞节。
何姨走了之后,梁风妈妈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更糟糕的是她连确切病因都查不出来,梁风带她去过富人区的医院,也寻过唐人街的中医,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何棠甚至还找来过一个吉普赛的巫医。那个老太婆神神叨叨地说梁风妈妈的灵魂已经被恶魔收走了,谁也拿不回来,梁风气得差点抄起水晶球要砸她脑袋,最后还是妈妈拦住了他。
妈妈笑着安抚了他,又劝他们不要忙活了。她说她的病是心病,这辈子都解不开心结的病。药石无医。
何棠又哭了。梁风一言不发地离开家,继续到处找医生。
他没有一天放弃治疗妈妈,可她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很快连饭都吃不下。有一天,妈妈的状态突然好了很多,她有了起床的力气,将地下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何棠编了花哨的辫子,做了他们喜欢的馅饼。
梁风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妈妈一直没睡着,他也是。夜色最深时,她跟他说想要去看日出。
他们出门前隔壁的何棠也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问哥哥是带沈姨去医院吗。
梁风嗯了一声,让她去修车厂老板那里先借六百美金。
何棠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俩。
她记得她妈妈的丧葬费用就是六百。
她知道他们不是要去医院了。
这次她没有哭,只瞪着大眼睛注视他们走出家门。
七月仲夏,气温很高,可梁风记得那天晚上很冷,他背着妈妈走了很远的路,身上和心里都还是凉的。
他们在深夜走出地下城,穿过富人区,来到跨河大桥下,这座大桥还没建好,桥梁缺了一大截,硬生生从中间断开。
等太阳出来照在断桥的江面上,视野应该很好,也很美——梁风这样想着。
路被封了,他只能背着妈妈从桥边往上爬。他妈妈瘦到跟小孩一样重,照平时根本不是难事,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梁风就像被抽掉筋骨一般,浑身都没有力气。
妈妈心疼他,怎么都不肯让他上桥了。她说我们就在河边坐坐吧,她还没来过这边呢,能吹吹风看看风景也很好。
梁风把妈妈放到桥下的河边,可是那里什么风景都看不见,那晚连星星都没有出来。
围绕他们的只有黑压压的河水,以及漫长到没有边际的深夜。
他们坐了很久,久到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凉。
天空翻出鱼肚白时,妈妈突然问他后悔吗。
后不后悔离婚时跟她走,后不后悔当初没有回国。
后不后悔从云端,跌入这暗无天日的深渊。
梁风的回答依旧和当年一样。
他说他不后悔。
他就没有后悔过。
妈妈听完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她这辈子温和到怯弱,那天晚上却叱骂生父,咒诅前夫,情绪前所未有的激动。
最后,她直勾勾盯着儿子的脸,一直重复道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好想你啊……
梁风沉默地看着宣泄的妈妈。他知道,她正在透过自己这张脸,去看另外一个人。
——那个他们都刻意不去想念,甚至不敢提及的人。
天空翻起鱼肚白时,妈妈喃喃唱起一首歌,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听她唱的一曲童谣。
唱到一半,歌声忽然停了。
梁风接着唱了下去。
直到唱完这首童谣,他才垂头看怀里的妈妈。
她睡着了。
就像小时候他熟睡在她怀中那样。
汽笛声划破清晨,梁风抬头望向被朝阳映红的江面。
天亮了。
太阳照常升起。
他将妈妈抱在怀里往回走。失去生命,她反而比来时重了很多,他差点都抱不动她。
还没有走出断桥,一群人就拦住了他——正是地下城那伙人渣。
他们早没了人性,等在这里只为嘲笑他没了妈,又辱骂他怀里温暖的尸体。
梁风疯了一样扑过去跟他们打起来,可他们人多,他还要兼顾妈妈,怎么也打不过这群人。
脸被踩进江边的泥地里,他的自尊混着污血糊了满脸,前所未有的狼狈。
不过好在,他护住了妈妈。
拼尽最后的力量将妈妈带去殡仪馆。身上没有钱,里面的人压根不肯收。
可梁风没有力气再将妈妈抱回家了,他也不想再折腾她——她活着的时候难道还没受够么。
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让梁风将人先留下,又嘱咐最多一天,最迟明天早上,他要么把钱带过来,要么把人带走。
梁风不敢耽搁,出来后立马往家赶。还没到地下城他便接到何棠的电话,说刚借来的六百美金被那群畜-生全抢走了,他们还打了她。
小姑娘哭得厉害,边哭边说怎么办啊,没钱怎么办,沈姨的……要怎么办。
梁风沉默了很久,开口让妹妹不要哭了。他说没关系,他来想办法。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挂掉电话后,梁风漫无目的地地往前走。
他忘记自己怎么又走回断桥附近,忘记天怎么刚刚才亮,转眼就又黑了。
他想起以前妈妈哭着劝他回国的话。她说,要这样下去的话,他这辈子就完了。
望着在黑暗里翻滚的江水,他突然觉得,要是一辈子就这样完结,好像也不错。
凉意漫上脚腕时,梁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夏天的水,居然这么冷。
正要继续往前,不远处的桥下突然传来声音:“嘿——有人在那边吗”
梁风望过去,看见桥墩下的人影。
影是暗的,她的声音却很明亮:“我的车坏了,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
他站着没动。
被人发现想死,比死本身更让他窘迫。
见他不动弹,对面的人影急得崩了两下,又使劲挥手大喊“hello”。
梁风忍耐般闭眼,叹出口气,随后拖着滴滴答答的裤腿走过去。
到了跟前,他才发现对方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看不清脸,但她披散在肩头的黑发在夜里都很有光泽。
她用英语告诉他车怎么都打不着火。
梁风沉默地掀开车前盖看了看,伸手拨弄了两下:“线圈松了。”
——他说的是中文。
龙蛇混杂的地下城呆久了,再不明显的口音他都能听出来。
女孩愣了下,也换成中文:“你是中国人啊”
梁风没搭理她,面无表情地合上车前盖:“好了。”
他话音还没落,背后的河岸上突然有人喝出一声。
女孩紧张地倒抽口气:“是警察吗”
梁风还没吭声,就看见她呼啦拉开副驾门,一把就把他推了进去。
——个子不高,力气倒大得惊人。
她自己钻进驾驶座,点火,挂挡,踩油门跑路——一气呵成的老练操作。
车子快速掉过头时,梁风冷声开口:“这边满十六就能开车。”
“我满了呀!”女孩立刻道,随后又很小声,“只是还没来得及考驾照……”
梁风呵出一声:“无照驾驶,你胆儿挺肥。”
“你胆儿更肥。”女孩笑眯眯回他,“知道我无照驾驶,还不系安全带”
“……”
梁风被怼得哽住,舌尖刮了下嘴里的伤口,他慢吞吞去拉安全带。
侧眸的瞬间,他动作一下僵住。
车里光线不算足,刚好能照亮开车人的脸。
——好漂亮的一张脸。
皮肤冷白,五官精致且灵动。
梁风一下就想到微风,想到雾霭,想到清晨森林里舔舐露水的小鹿。
——小鹿是她,露水也是她。
察觉到视线,女孩也偏过头。
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
梁风愣了下,赶快转脸撇开视线。
他差点忘记自己现在这幅模样有多落魄不堪。
脸上的伤口也忽然有了知觉:一片火辣辣的热感……
“你对这片熟悉吗”女孩重新开口,语气和刚才无二,“帮帮忙好不好啊我可不想被警察抓包。”
梁风瞟了眼后视镜,一时没说话。
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有些人可比警察可怕多了。
被他们抓到更糟糕。
“前面一百米右转进巷子,到头有个停车场。”他沉声指挥,“往里开。”
女孩哐当换挡,单手打转方向盘:“好嘞!”
梁风气音失笑。
——他没听错吧
她怎么好像还挺高兴的
不仅高兴,她甚至还有点兴奋,宽大的车身拐进小巷后速度也一点不减,嗖嗖开进停车场。
这姑娘的心思和长相一样灵性,不等梁风再指挥,她已然明白他让她开进来的意图:一头扎进车堆里,关灯,熄火。
车内的两个人同时解开安全带,默契地倒在车座下。
半晌,他们才听到车外传来动静。
一阵踢里哐啷,骂骂咧咧后,那伙人往远处去了。
女孩露出两只眼往车窗外看,随后扭头冲梁风笑:“他们都走了哎!”
梁风没接话,有些别扭地偏开脸。
她笑起来整张脸都亮了,一双眼通透澄净。
——是被爱完整滋养的模样,物质与精神都没有匮乏。
这样的人梁风见过很多,富人区那边比比皆是。
但他们不会像她这样冲他笑。
见梁风下车,女孩也立即推开车门:“你还要去桥那边么”
梁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夜空。
天或许快亮了。黎明前的这段夜格外漆深。
任何东西投进江河里,都可以被这样的黑夜淹没吧……
“我也住那儿附近。”等不到他回答,女孩就自说自话,一边示意方向盘,“你来开”
“……”
他为什么要开。
为什么,要跟一看就是一个世界的人继续同行呢
梁风有一百个理由拒绝,可扭头对上女孩目光荧荧的眼,他不自觉就迈开脚往驾驶座走去。
发动汽车,梁风挂挡时感受到独特的卡顿:“这车有年头了吧。”
他想了想,报出一个年份。
女孩眼睛刷地亮了:“对!”
“我和我爸专门租的,就想感受一下。这么老的复古车在国内都不能上路。”她侧眸注视梁风,“你对车很了解啊”
梁风不咸不淡:“唔。”
“你很喜欢车。”女孩这次用的不是问句,语气很笃定,“车也喜欢你。”
“我爸爸说过,有些人天生车感就非常好,车在他手里总能开出人车合一的感觉。这是一种天赋,也是很厉害的能力。”
“……”
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动了动,梁风没有说话,喉结下沉的声音明显。
她在夸他哎。
“往那边走——”女孩抬手指向桥柱的某个方向,“那边是不是可以上桥啊”
“桥没建好。”梁风终于开口,好听的音色散进夜里,“中间是断的。”
女孩“哎呀”出一声:“来都来了!桥上景色一定很好,说不定还能看到日出呢。”
“日出”两个字直击梁风心口,他眸光微动。
“不怕警察逮了”
女孩笑:“不怕!”
“你应该也不怕吧”她顿住,稍敛笑意,“如果……你连死都不怕的话。”
“……”
她果然看到了。
方向盘倏地打转,复古车搭载少年少女的胆色与秘密,飞速驶过“禁止通行”的标牌。
向上走,一路西行。
“关车灯吧。”女孩说,“不然我们会被发现的。”
梁风照做。
车子在黑暗中前行,月光为他们引路。
“好漂亮啊!”女孩指的是桥下连成银河的夜景。
手落下时,她摁下方向盘旁边的一个按钮。
车顶篷缓慢打开,四面八方的风瞬间涌进来。
——全部,都吹进梁风心里。
他扭头看身旁的女孩。
大风将她的长发吹乱,可她毫不在意,反而摊开手掌迎合风意。
她回头朝他笑时,月光也为她加冕。
“我来这边好些天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感觉自己才真正到了美国!”
“对了,我想起一首歌——”
她是这样明媚恣意,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起一首歌,便放声放出来:
“If you come back to America just hit me up
(如果你回美国了,就给我打个电话)
''Cause this is crazy love I''ll catch you on the flipside
(狂恋你的我,会再次捕获你的心)
If you come back to California You should just hit me up
(如果你回美国,应该直接联系我)
We''ll do whatever you want travel wherever howfar
(我们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We''ll have a party we''ll dance till dawn”
(我们举办一场舞会,共舞到天明)
梁风在女孩的歌声中看向最远的地方。
看见和妈妈昨晚没能看到的夜景。
或许是昨晚的遗憾过于痛彻心扉,这一次,运气终于站在了他这边。
——为他送来这场和天使同行的,近乎浪漫的奇遇……
“你看——”女孩抬手指向天空,“月亮旁边的那颗星好亮啊,这是什么天象吗”
梁风拧眉回忆:“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星伴月。”
回去我就弄清楚,下次告诉你。
他在心里如是道。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真好看……”女孩望着星月相伴,轻声喃喃,“我的名字就叫Luna.”
自我介绍完后,一般也会期待对方交换信息。可或许是他自我封闭的信号太强,她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只轻声继续道:“我爸爸给我取的。因为我妈妈很喜欢《月亮与六便士》这本书,她说,月亮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东西。”
她偏头看梁风:“你看过那本书吗”
“看过。”梁风回答,随即内心轻哂。
——他居然在和人讨论读书。
居然还有人觉得他是会读书的人,并以文明与温柔待他。
在拳头说了算的地下城,他已经太久没被这样对待过了……
“挺不靠谱一人。”梁风简而言之地评述书中人,“他的追求建立在抛弃和伤害别人上面。”
女孩不置可否地笑了下:“你这么理解的啊。”
“但其实我能理解男主。或许我和他一样,都是需要抬头看月亮的人。”
“那是因为你们已经很多六便士了。”梁风面无表情道,“满地都是六便士时,才会抬头看月亮。”
她大概永远也理解不了。
当满地只剩贫穷与窘迫时,即便抬头,也看不见月亮。
因为他身处地下城。
女孩静静看他两秒:“或许吧。”
她耸耸肩,轻松道:“但有时候多看看月亮,才能有力气捡便士。”
没有跟女孩继续这个话题,梁风踩下刹车。
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噪音,车刹停在断桥巨大的豁口前。
“过不去了。”他说。
“那就先下来吧。”女孩推开车门,还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乐足模样,“这边视野也不错啊,正好能看日出。”
梁风也下车,晃悠着长腿跟女孩走到桥栏旁。
没看见周围有施工痕迹,她好奇问他:“这桥一直断着吗不建了”
“烂尾好些年了。”梁风说着,习惯性地摸兜里的火机。
扭头对上女孩纯净的眼,他又缩回手:“可能没顾上捡钱,光在这上看月亮了。”
他略带嘲意的语气有点讽刺她之前月亮最大的论调。女孩听出来了,斜他一眼,又笑了:“那就得等他们慢慢捡了。”
“这么大一工程,应该要花很多钱。”看着断成两截的桥面,她开始异想天开,“你说,会不会钱还没到,能飞过去的汽车就先造出来了”
梁风懒洋洋哼笑:“不早造出来了么。”
“叫飞机。”
女孩“嗤”地笑出来:“你说话还挺有意思……”
“上周在Vegas我们也体验了下直升机驾乘课,不过相比开飞机,我还是更喜欢开车,更喜欢轮胎压在地上的感觉,很踏实。”
女孩说这些话时眼睛更亮,目光里除了真诚,也有野心勃勃:“我也喜欢手握方向盘的感觉。把方向和速度握在手里的那种掌控感,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个大人了。”
梁风低低笑了下——他倒觉得她确实是个小孩子。
开车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容易。可成为大人好难。
成人的世界也很操。蛋。
盯着他们脚下滚滚东流的江水看了会儿,梁风淡声:“你应该没遇上过事故。”
女孩摇头:“没有。”
——当然,她不仅开车没出过事故,人生也会一片坦途,没有翻车。
“你遇见过事故啊”她又问。
江水从他们脚下滚滚而过,流向微微泛白的东方。
梁风盯着水天交接没说话,又回头看断桥的裂口。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座桥一样,早硬生生断成两截。
而今他站在巨大的破口上,对面是他回不去的过往,也是他到不了的未来……
“车祸。”他扭头对女孩道,又自嘲般扯了下唇边,“车翻沟里那种。”
“人没事就行。”女孩轻声道,“只要人没事,就能继续出发。”
梁风舔了下嘴角的血迹,拧眉:“走不动了。”
他朝前面的断口挑挑下巴:“也没法走了。”
女孩不说话了,通透的眼静静看着他。
——眼里没有论断,轻视,怜悯的意味,就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片刻,她很小声:“或许,你能飞过去呢。”
梁风眉心动了下:“嗯”
“别人翻进深沟可能开不出来,你车感车技都那么好——”女孩笑着跟少年道,“说不定这能飞过去呢。”
梁风也笑了,颇无语:“电影看多了”
“试试呗。”女孩耸耸肩,“如果无路可走,那就冲一把呗——握紧方向盘,油门踩死,只看前方。”
“开车不好往后看的,后视镜里瞟一眼就够了。”她顿了下,定定看着少年的眼,“但一定,不要总回头看。”
“……”
不能往回看。
不要回头。
她的目光那样笃定,像一道光,又像一柄剑,直戳人心。
——或许心脏就应该被击中,被戳动,被切开,直到鲜血淋漓。
否则他的心为什么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呢
就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真能过去么”梁风自言自语般。
“嗯。”女孩重重朝他点头。
“会过去的。”
话音落下,她的眼眸被初生的太阳染成金色。
“滴——”
梁风顺着汽笛声扭头。
江水也拥有她眼睛的色彩,他看见一片波光粼粼的辉煌。
看见黑暗尽褪,天光大亮。
他突然想起和妈妈坐飞机来到这里的第一晚,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那一晚会如此漫长。
“天终于亮了……”梁风喃喃。
“是啊,天亮啦。”女孩吁出口气,“我得回去了。你呢”
梁风注视着新生红日,刺痛的眼很慢地眨了下。
“走吧。”
他也要继续往前走。
前路依旧充满贫穷,劳累,窘迫和欺辱,但他不会再回头看了。
即便是万丈深渊,他也愿意纵身一跃。
就像她说的那样,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就飞过去了呢。
复古老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车内的人比来时沉默许多。
车开下大桥时,女孩长舒出一口气,眼睛忽而一亮:“哎,那边有家咖啡馆诶!”
握着方向盘的梁风没吭声,出神般望着挡风玻璃。
女孩看了他一眼,撇撇嘴:“这个时候呢,绅士一点的男生一般会说:这位美丽的女士,请问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
梁风没说话,带伤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当笑意蔓进眼睛里,他突然就明白“心花怒放”是什么意思了。
——她觉得他是绅士哎。
她愿意和他一起喝咖啡。
靠边停车,梁风问女孩:“想喝什么”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迫切想问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
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
女孩眉眼弯弯:“就买你喜欢喝的吧。”
下车走进那家咖啡馆,确定车里的人看不见,他才开始摸索全身的口袋。
——幸好还有一杯咖啡的钱。
少年火气旺,一向只喝冰饮,这次却点了一杯热咖啡。
点完单,他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一边清洗血污伤口一边思考,到底是应该自我介绍呢,还是先问她要联系方式呢……
等打好腹稿,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出门,梁风登时愣住。
车不见了,路边空空如也。
原地怔了好一会儿,他走到刚才停车的地方。
呼吸一滞。
树下的阴影里,躺着他最需要的东西,以他意想不到的形式。
——六张百元美钞被折成小圆片,还有一张被折成弯月的形状。
月亮上的那张有字。
梁风捡起来打开,看见女孩娟秀而有力量的笔迹:
【愿你手里有便士,心里有月亮。】
第44章 Luna
红色跑车从山顶跑道甩尾而出,一路滚下山坡,最后撞在一颗粗大的树枝上,发出骇人的巨响。
——于澈和何棠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领航员拔腿就向山下翻顶的赛车跑去。
“Jonas你疯了吗!”何棠气得眼睛都红了,“我哥病才好,你让他这样试车是想要他命吗!”
“他该我的!!”Jonas大吼道,火气比何棠还要盛,“这时候解约他妈的玩儿老子呢!我爹那边儿我怎么交代你们把我当猴耍啊!”
“……”
何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解约这事,的确是他们不占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她压根不明白她哥为什么非要解约。
——就像当年,他突然说要当赛车手一样……
那一边,于澈已经把人从车里拉了出来。
何棠松出口气——她哥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和血迹。
视线落到他腿上,她心里又一沉。
被扶着一瘸一拐走过来,梁风撑开于澈的肩膀,朝发脾气的少东家挑挑下巴:“满意了”
“……”
Jonas瞪着跟他玩命的赛车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盛的胸膛一起一伏。
“Gale,你要还拿我当兄弟,不——”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他爹要还拿我当个人的话,就跟我说实话——”
“你不要命也要解约回去,是不是国内已经找好下家了”
“没。”梁风闷声回答,顿了片刻他很低声,“但我确实在国内找着人了。”
Jonas伸长脖子:“谁”
他决定告诉他实话,这是他该为失约展现出的歉意与诚意。
或许他也正需要找个人说说了。
他从未对何棠和于澈都没有提及过有关她的一个字——执念一个人八年,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确定,这是傻子和疯子才会做的事。
可能真是他疯了。
——不管是那晚的温柔月光还是清晨盛大的日出,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Jonas也一定这么认为。
听完梁风略过细节的解释,他半张嘴愣愣看他。
——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
“不儿,你先认识的这姑娘,是你哥对象——你确定没搞错”
梁风扯开汗涔涔的车服领口:“确定。”
他绝不会错认那双眼。
——再没有一双眼那样温柔坚定地注视过他。
Jonas等着赛车手,冷呵出一声:“电影看多了”
“您现在演的哪一出啊兄弟反目还是横刀夺爱啊”
“……”
隔着漫长的时差与至亲的死亡,他们早就隔绝一切联络。
他一直觉着和梁弈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却没想到除了DNA,她居然也会成为他们的连结……
拧眉拂去心头燥意,梁风“咔嚓”搓响火机。
“就想再见她一面。”
Jonas嗤出一声,明显不信:“然后呢”
缓慢翕出一口白烟,男人的嗓音模糊沙哑:“咖啡。”
“什么”
“然后给她买一杯,她喜欢的咖啡。”
再告诉她我的名字。
以及那晚月亮旁边最亮的星是木星,那是木星伴月的天象。
男人手伸进赛车服,带出一个明黄色的小块,看起来有点像护身符。
谢谢你摘下一颗滚烫的月亮,照亮温暖我。
我做到了。
——我已飞过最高的地方-
合欢花在方格玻璃后影影绰绰地晃,百年老洋房里飘散着一股很淡的松香。
循着淡香的源头,梁风看见一座落地钟,老旧,古朴,依旧矜矜业业地行走着。
——差十分晚七点。
打开钟表玻璃,梁风推动指针,将长短针并拢在最顶端的数字上。
零点,午夜。
他终于回到那个无数次想要回去的夜晚。
“咚,咚,咚……”
钟声厚重而缓慢地响起,一下接着一下。
最后一声钟响落下时,梁风的心忽然猛悸了下——如有预感一般。
目光微动,探过方窗看楼下。
一辆黑色的SUV正不疾不徐驶过来,停到花园旁边的空地上。
驾驶座车门推开的瞬间,梁风的心跳简直要冲破胸腔——正与那晚她予他新生时的频率同步。
她看起来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整个人如月光般清幽淡雅。
可又有什么,明显不一样了。
女孩下车踱步到花坛前,从包里摸出打火机和烟。
她点烟的动作相当娴熟,不亚于当年无照驾驶的姿态。
红点在女孩指间无声烧亮,她垂头对着花坛一动不动,任周身烟雾缭绕。
梁风用力而沉默地注视着她,忽然想起他们狂奔在断桥上时,她迎着晚风纵情歌唱的模样。
他的眼眶倏地热了。
没关系。
他在心里对她说,亦是对自己道。
一切都会过去。
纵然前方破口巨大,深渊万丈,我们也会过去。
——这一次,就换我来托住你-
指尖攥住带有字迹的美钞,秋月阖眼,缓慢地吁出一口气。
脑海和心脏因翻涌而出的回忆满涨,酸涩,隐隐作痛。
眼睛也是。
用力眨了眨眼眶,她小心翼翼翻动着手里的纸钞。
——翻动着少年隐秘而炙热的心事。
上面折痕很多,密密麻麻,有新有旧。
手指紧了紧,秋月捏住钞票,像当年一样折起来。
她生疏不少,折了好半天,一枚月牙才在她手中慢慢显现形状。
对着挡风玻璃举起这枚失而复得的月亮,她怔怔看了很久。
直到手机响起提示音。
秋月拿起屏幕,看到上面的备忘事项:电台访谈
她摁下车上的某个按钮,方向盘旁的小屏幕立时亮起一轮明月。
满屏月光汇随后聚成一句话:Fly me to the moon
和第一次看见时不一样,这一回,秋月的心脏狠狠哆嗦起来。
后背都被激起一层小疙瘩。
打开广播调好频,不知道是她记错了时间还是电台提前开始是,听起来,他们的节目已经进行到大半:
“……车行天下,我们与你一起在路上。分享最新车讯,聆听百样人生,欢迎回来!我们今天的嘉宾是世界知名冠军车手梁风Gale,感谢他跟我们分享他和赛车不解之缘——哇,我们听众的反响都很热烈啊,收听人数又破新高了。”
男人嗓音磁沉:“谢谢收听。”
“大家对你赛场之外的生活也很感兴趣,这有条留言,说虽然你刚才只说了寥寥几句,但能听出来你以前的生活很不容易,Ta想问如果,可以假设的话,你还愿意再走来时路吗”
“愿意。”
——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主持人也“嚯”出一声:“好果决!赛车手就是要有这样的魄力。”
“不过话说回来,要没有这份勇气和决心,我们可能也看不到今天的Gale。毕竟从荆棘到花路,一定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
梁风淡淡“唔”出一声:“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往前走,即便走不到终点,我也会一直走下去。”
“为什么这样坚定”
男人默了片刻:“在路上可能会看到一些风景,会遇到……一些人,能让你忘记所有不容易。甚至原谅这个世界有多糟糕。”
主持人“嘶”出一声,嗅到什么:“听起来又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啊,可以跟我们分享吗”
梁风笑:“只是举例。”
“好吧。”主持人有点失望,也见好就收,继续cue下一个环节,“接下来就到了我们最期待的部分——连线环节。今晚人格外多,名额只有一个,如果你也想跟我们的嘉宾直接对话,那就赶紧拨打号码9658xxx,我们的热线将在90秒后接通……”
秋月解锁屏幕输入号码。
摁下拨出的瞬间,她指尖都在发抖,内心却出奇平静。
——她一定能打进去。
秋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可她就是知道。
她八年前就该知道的。他们注定纠缠不休。
轻音乐戛然而止,主持人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喂您好。”
秋月深吸了口气:“您好。”
“这里是《长路》电台,请问您怎么称呼”
秋月使劲咽了下嗓子:“我叫……Luna.”
手机里安静一瞬,主持人的声音接上:“你好啊Luna,感谢你收听我们的节目,有什么想跟我们嘉宾交流的吗”
秋月拇指揉搓手机边缘,深呼吸。
心跳得很快。
——就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我想先分享一个自己的故事,和车有关,也和……开车的人有关,可以吗”
主持人温声:“当然可以,您说。”
“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去国外自驾游时,意外遇见了一个男生。我们算是一起……有了一些很特别的经历吧……”
秋月有点语无伦次,她其实不太知道要如何讲述这个故事。
任谁听起来都会觉得离奇甚至荒谬吧。
可故事另一端的那个人却持守着这份荒唐,这么多年……
“后来,我们又遇上了。可我一直没能认出他来。”秋月抿唇,不自觉屏息,“我想问问Gale——”
“你说……他会生气吗”
“……”
电台里的沉默不算久,可秋月却觉得时间被拉很长。
等待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男人开口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会……有点儿吧。”
秋月一下笑了,眼眶却愈发酸胀。
“其实我也有点儿生气。”她将折好的纸钞月亮放在挡风玻璃前,抬手揉了揉眼睛,“他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或许……”梁风顿了下,嗓音发哑,“他是怕你真的忘记了。”
“也怕你想起来的那个他……你不喜欢。”
“不会。”秋月撇撇嘴否认,说着又笑了,“他现在确实很帅很耀眼,但是以前也不差呀。”
主持人也笑了:“听起来,这是个两情相悦的好结局啊。那你现在都知道了,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或许他就在听我们节目,真的能听到呢。”
默然片刻,秋月抽了下鼻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是觉得很意外。”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的生活天翻地覆。他一直都陪着我,帮助我,处处为我着想。即便我推开过他,伤害过他,他也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抬眸之际,秋月看到了车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早已泪流满面。
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她依旧在笑:“以前我觉得是自己幸运,但现在我才明白,不是运气好,是他……”
是他好。
好的原来一直是他……
通话还在继续,静默的间隙却比刚才都长。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什么,主持人一直没有出声。
半晌,男人气音轻笑:“嗯,是他。”
“是他运气足够好,才能遇到你。”
“……”
秋月抬手盖住泪水汹涌的眼睛。
她哭得更凶,也笑得肆意。
原来爱真的会让人变成疯子。
——她又哭又笑,诚惶诚恐。
“可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秋月咽下翻涌的抽噎,“相比你——他做的。”
“……”
“Luna.”
梁风的声音轻柔。他从来没有叫过她这个名字。
——直到此刻,他终于找回她。
“你在世界之前发现了我。”
“我赛道的起点和终点,一直都在你身边。”
第45章 到了
电台节目晚七点半结束,七点刚过,“长路FM”就挂在了热搜上。
除了Gale自带流量之外,那通自称Luna的来电成为讨论度更高的热点。
网络的搜罗能力强悍无比,蛛丝马迹都能被扒个干净,何况网上早有秋月出镜的视频——她的声音和外表有辨识度。
没多久,秋月的手机就响个不停。她没有回复任何人的消息。
垂眸看见助理的来电,她犹豫两米哦啊,还是摁下接通。
“秋总”助理语气有点急,又欲言又止的,“您……听说过有个电台叫《长路》吗他们今天晚上的嘉宾是梁风梁先生,然后中间有个互动电话——”
“是我。”秋干脆利落地认下,不跟助理绕弯子,“那通电话就是我打的。”
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她语速稍快:“我后续也有回应的打算,具体一会儿到家跟你说。”
“好的,您先忙。”
挂断电话,秋月推门下车,快步迎上那个从电台出来的身影。
——天亮再说吧,所有的一切。
这个夜晚,她只想与他私有。
他们应该继续那夜的反叛,疯狂,坦诚与救赎。
快走到男人身前时,秋月脚步不自觉慢下来。
她好像又回到了少女心性十足的十六岁,却远没有那时莽撞大胆,说笑都恣意。
梁风也没有说话,沉如黑夜的眼定定看着她,随后抬手递给她一件东西。
——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秋月鼻尖一酸,赶紧垂低才哭红的眼。
梁风喉间滚出一声轻笑:“怎么,还不够绅士”
“咱这回可没让你提醒啊。”
秋月“切”声轻笑,用力眨动泛红的眼:“谁家绅士大晚上请人喝咖啡啊。”
她伸手接过咖啡杯。
——她八年前就该接过来的……
梁风抬手摸上女孩侧脸,拇指抚过她红肿的眼:“低因的,不影响睡眠。”
“不过,绅士点儿的这时候也该送人回家睡觉了。”
秋月牵住那只抚慰自己的大手:“那,男朋友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呢”
反手与她十指相扣,梁风往女孩跟前迈进一步。
——这一步,他走了足足八年。
“做,我姑娘想让我做的任何事。”
秋月将车钥匙和自己一起投进男人怀里:“送我回去吧。”
“然后,不要走。”-
公寓门哐的一声从外面打开。
——被撞开的。
相拥而吻得两个人踉跄进门,难舍难分。
秋月腾出一只绕在男人脖子上的手,摁开房间灯。
下一刻,男人单手直接圈住她两条大腿,将人直接抱坐在鞋柜上。
啪的一下,刚亮的灯又被秋月后背按灭。
他们没有再开灯,继续在黑暗里吻得啧啧出声。
“饿不饿”男人的唇离开女孩锁骨,“啵”出一声,“要吃点东西么”
“……”
都这种时候了,这个男人还顾得上这些
“我不饿……”女孩赧然的声音细细轻轻。
“那好。”梁风嗓音很沉,因为克制微哑,“因为我现在很饿。”
饥饿在身体里疯狂咆哮,却不需要食物。
他要的,只能在她怀里寻求……
一阵衣料窸窣,秋月的胳膊被高领衬衫卡住。
扣子在侧面。
——想这样告诉他,却只能紧紧咬住下唇。
怀里饲哺着一头衔着肉的猛兽时,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在被包裹,在被吞没,在被啃食。他这样饥饿贪婪,秋月却好像被唤醒什么一般,满心满怀都希望他多多停留,继续汲取……
所以,当精细的纽扣被男人崩坏时,她也舍不得,更顾不上怪他。
衣衫裤料一件件被扔到地上,她的,叠着他的,从玄关到浴室。
秋月高估了自己承受能力,男人又在某些方面低估了自己。当花洒都盖不住她作痛呜呜时,梁风只好把人横抱起来,拖曳一路水迹。
离浴室越来越远,淅淅沥沥的水声却愈发明确。
米白色的床单上也绽开一朵朵水花。
“冷么”梁风低低问女孩,喘粗气的唇衔她耳垂,“抖什么”
秋月抖得更厉害了:“不,不……”
她明明在否认,这个男人却跟听不见一样,坚持用吻帮她升温。
他就没停下来亲她。
她从头发到脚趾都被他吻遍了。
“太漂亮。”男人的夸赞近乎虔诚,“好美,宝宝……”
纱窗外的月光静静照进来,女孩通体都像被罩上薄纱,又像上了一层细釉。
她完美无瑕。
柔弱无力的两只手腕被男人一手抓住,摁在脑顶。他居高临下,蓄势待发地看着女孩一身冷白皮被染成亮粉。
——不,是女人。
他的,女人。
“叫我。”梁风声线全哑。
秋月眼神已经不聚焦了:“……嗯”
“叫我。”他以跪姿压制在她身上,在命令,也在哀求,“名字。”
秋月唇瓣颤抖着:“梁风……”
她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她叫他。
——男人恶劣的攀比心与占有欲。
“梁风。”秋月又唤了一遍,声声柔软,“我知道你是梁风……我,我没有认错过……”
从来都没有。
源自基因的渴望不会被面容迷惑,那是最原始的本能。
“只想和你一起,和你……你亲。”女人的声音缥缈断续,撒娇一样,又有点委屈似的,“只,只和你亲过……”
梁风反应片刻,怔住。
女人的胳膊藤蔓一样勾缠他,唇也贴上他耳朵:“一直都只想被你……”
被拥有,被占据。
被疼爱,被侵略。
——说辞有很多种,秋月却选择了最简单,也最直白的那个。
没有男人受得了自个女人这样说。
果然,梁风浑身一僵,太阳穴都突突跳了两下。
他咬紧后牙:“操!”
男人怎么说就怎么做。
他言出必行,又忍不住追问真切。
“一直,是什么时候”
秋月晃得说不出话:“什……什么”
她今夜前所未有的直白,他也不介意与她坦诚自己所有的欲念与卑劣。
“我第一次,见你,就想。”男人的停顿与动作的频率同步,“回来,也是。”
“看着你,就想……”
忍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全部给她。
全部给她,还觉得不够。
秋月却觉得接不住了。就快要涣散,崩坏,甚至死掉。
她想回应,想叫停,一张一合的唇却怎么都说不出完整的话。
明明什么都说不出来,声音却好大……
直到被更尖锐的铃声盖过——来自床头的座机。
人在受到惊吓时神经会骤紧。身体也是。
梁风嘶出一声,啪的在女人腰上拍一巴掌:“想弄死你男人”
“……”
秋月呜呜呓呓地说不出话来,十指尖尖掐入男人肩膀。
正想挂断聒噪的来电,男人忽然手一抬接起来。
秋月屏息,赶紧咬住嘴唇封声。
她听见助理在听筒里“喂”出两声:“秋总,您手机怎么打不通啊”
因用力鼓出的咬肌动了动,梁风“唔”了声:“抱歉,她忙。”
“……”
嘴上抱歉,秋月却看不出男人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相反,他动作更加蛮横,也更恶劣。
秋月抬手,难耐地咬住自己的指关节……
助理明显惊讶:“梁,梁先生吗”
“秋总之前说回家后要预备公关,她现在到了吗”
梁风没回答,死死盯住女人此时此刻的表情。
下一刻,他大手捂住她的嘴,及时堵住她情难自抑的溢音。
声音阻住,一滴泪却从秋月的眼角滑落。
梁风看着她如濒死的天鹅一样拉长脖颈,后腰也高高拱起——
他得逞扬唇:“到了。”
第46章 对错
夜已经很深了。也可能没多久就要天亮。
房里的灯一直没开,黑暗里弥漫着潮热的靡靡气息,相拥在一起的男女躺在满床褶皱与湿泞中。
秋月喘得厉害,脑袋埋在枕头里,只露出潮-红的半张脸和水光潋滟的一只眼。
梁风拨开她汗涔涔的发丝,大手握住圆润的肩。
女人纤薄的蝴蝶骨立刻应激一般颤抖起来。
梁风低低笑了下,把人揽进怀里:“还疼”
秋月哼吟出一声,似在否认。
梁风凑过去亲她泛红的眼角:“那哭什么”
“……”
女人缩在他胸口不吭声,雾蒙蒙的眼轻抬看他,带小钩子似的。
梁风气音轻笑,了然,又颇得意的意味:“哦——”
“爽的”
秋月白男人一眼:“……闭嘴!”
恼羞成怒恰恰是肯定的意思。身体刚餍-足的男人这下心理也爆棚满足,笑着遵命。
嘴是闭上了,倒也没闲着,依旧细细密密地亲吻怀里的人。
秋月睫毛颤了好几下,不动弹了。
这个男人做的时候像头发狠的野兽,这会儿倒极尽顺从,连气息都温柔。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这样温存的after-care
正昏昏欲睡时,门铃声乍响。
秋月一惊:“这么晚了,谁啊”
梁风意味深长地乜她:“被你吵着的投诉来了。”
秋月一个激灵:“啊!”
见人真吓到了,梁风笑:“我叫了点吃的。”
“……”
秋月心落下来,又羞又气拧了男人一把。
看着男人弯腰捞起地上的衣服,她又想到什么,很小声:“刚才……声音真的很大么”
梁风罩上浴袍,回身又亲了亲女人,答非所问:“很好听。”
“……”
秋月一把推开男人的脑袋,将重新升温的脸埋进枕头里。
大门外响起机器人萌萌的语音,没一会儿,梁风拎着吃的回来了。
“饿不饿买了你喜欢的那家日料。”
说着他拉开床头的小桌板,很有意识地服务女朋友用餐,结果扭头一看,人家已经捧上平板开始处理工作了。
“诶。”男人舔了下嘴角,给无语笑了,“人君王这种时候都不早朝了,你男人就这么不值钱”
秋月也笑了:“等一会儿嘛,真的不饿。”
大概是某些方面的欲望过于饱足,食欲的缺口都被填补,就这样入睡秋月也完全没问题。可要是邮箱里的未读堆成山,那她才真要睡不着了。
正要点开助理发来的,平板“叮”出一声,实时弹出一封新邮件。
看清发件人是谁后,秋月愣住。
梁风将女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先声开口:“电台完事后Jonas来找我了。”
秋月惊讶:“他找你做什么”
男人将味增汤送到她嘴边,朝平板抬抬下巴:“他联系你了”
“嗯……”秋月就着男人的手喝了口汤,一边点开邮件。
这位欧洲车企的少东家虽然一口京片子,但读写能力显然没跟上,书面交流还得靠英文,这封发给秋月的邮件虽是私人口吻,措辞却很正式客气。
“他说,之前因为他的一些主观臆断,对我有些误解。”秋月目光微动,“还说……他为自己的唐突和偏见向我道歉。”
梁风挑挑眉没说话,手上继续伺候自个女人吃夜宵。
秋月挡开男人递来的烧鸟:“你又跟他说什么了吗”
梁风无奈吁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放心,没说什么。”
“回国之前跟他提过一嘴咱以前的事儿,但没细说。”他哼出一声,“结果孙子还以为你一直知道呢。”
Jonas也是听见电台才反应过来,要是人秋总始终都不知道,那自个儿为兄弟鸣不平,觉着他一片真心被利用就纯属个人臆断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你黑我啊!”秋月一拳攮在男人胸口上,“你怎么不说清楚”
“唔,我的错。”梁风任打也认错,抬手将女人揽进怀里,下巴往人肩颈窝蹭,“就是不想告诉他。”
“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嗓音沉闷,有点委屈似的,“那是只属于我们的回忆。”
那一晚,她像一场迤逦美梦,在天明时销声匿迹。
他能完整保留的,就只有回忆了……
秋月慢慢攀上男人肩背,任炙热的拥抱与体温裹挟自己。
一颗心也仿佛浸没在温水里。
“可我今天才把这段回忆找回来……”她忍不住叹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今天也不迟。”梁风低低道,一边将怀抱收得更紧,“现在就够了。”
秋月无声摇头,喃喃:“可是如果能早点,即便只能早一点,你也不用一个人走这么久……”
男人的手抚过她长发,握住她后颈:“你还记得高珠晚宴,你淋雨跑出来找我的时候吗”
“嗯。”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梁风将女人从怀里带出来,很深地对上她的眼。
“我明白,你跑过来看起来只有这一段,但并不比我这一路来得容易。”
秋月鼻尖一酸,垂低发胀的眼。
原来,幸福的感觉也会让人总想要流泪。
她下意识掩藏,可他总能捕捉到她所有情绪。
“既然咱都挺不容易的。”梁风伸手轻揩女孩眼角的泪光,“就别在意谁多点少点了。”
秋月笑了:“嗯,重要的是以后。”
她抬起平板电脑朝男人挥了挥:“Jonas说想跟吉量继续合作,还邀请我去他们智利的工厂参观。”
“时间正好在你开赛前。等去完智利,我就去墨西哥看你的第一站比赛好不好”
“往后的比赛,我都在。”她两手都环上男人脖子,“以后的路,我们都一起走。”
梁风定定看了她几秒,唇角缓缓扬起来,眼圈却倏然红了。
“好。”他温声拥住她,“我们就一起走下去。”
这一次,他再也不用怕天亮。
他们终于可以一直走下去。
——直到时间的尽头-
翌日早上醒来,秋月浑身上下都酸胀得厉害,包括脑袋。
——她梦里都在头疼公关要怎么做。
梁风见不得自家姑娘这么发愁,大手一挥全往自己身上推——就说他蓄谋已久挖墙角得了,反正这也是事实。
他无所谓成为被大众审判的道德恶人,但没法干看着别人以最恶的恶意揣测自己的爱人。
——Jonas想当然的偏见不就是例子么。
在牵涉两性关系时,批判和讨伐似乎总会先瞄准女人……
秋月不同意梁风这样做。电话是她打的,事情是她捅出去的,现在总不能只躲男人身后吧。
再者,她确实问心有愧。
对梁风那八年是。
对梁弈,也是。
明明是两个人的故事,他却总被牵涉进来……
无心回复手机上爆炸的私人消息,秋月进公司就开始忙活。几个公关一直苦着脸,完全没思路应对这波舆论。
大众的记忆还停留在吉量和乘光突然解除婚约,秋月梁弈一拍两散那会儿,现在所有人都糊涂了:这位秋总不是和哥哥订婚,怎么扭头又和弟弟好了
什么她和弟弟先认识的
那她为什么要和哥哥订婚啊
……
不用细看,秋月都知道自己风评现在成什么样了。她也不知道要作何解释。
难道一定要将自己的私事和盘托出吗
一筹莫展间,转机意外出现。
午休时,助理急匆匆走进来:“秋总,有个消息热度很高——”
秋月还没说话,平板电脑就塞过来,“独家内幕”四个黑体大字映入眼帘:
【上游头条的独家内幕消息来了!先回答几个大家目前最关心的问题吧:
昨天电台那通电话真是Q女士打的吗是提前计划好的炒作还是什么
答:真是她。据电台内部人员说不是策划的,他们也很意外。
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吗先认识弟弟为什么要和哥哥订婚
答:真的。确实很早就和弟弟在国外认识,后面没联系了。后来Q女士回国,然后!她认错人了!!
没错,她确实想再续前缘来着,结果把哥哥认成弟弟了!听起来很离谱但是都看过合照吧,他们兄弟俩真就一模一样啊!
至于被错认的那位为什么一声不吭,可能大佬也动了心思想顺水推舟吧,直到F神回国,夺回属于他的一切「doge」好啦这些都是小编的臆测,不过上面的消息保真哦!
此外,小编已经尝试过联系过大佬公司,对方只撂下一句“不作回应”,要知道他们之前的辟谣速度可是堪比火箭,现在这种态度,大家心里也就有数了吧……】
“秋总……”
助理偏头观察秋月神情:“您真……认错人了啊”
“……”
秋月无力地张了张嘴,没回答。
助理已然明了:“那我让咱们的人联系这家媒体,处理不实消息。”
余光瞥到这个带蓝V的账号,秋月微怔:“先等一下——”
她拉动屏幕,再次确认。
上游头条,没错。
——这是乘光养的号-
手机屏解锁两次,看着微信里前几天忘记回复的消息,秋月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意外的是,对面先发来了消息。
YEE:【我们放出了一些消息,请你方先不要回应。】
“……”
秋月眨眨眼,呼出一口气。
Luna:【不回应的话,会被视作默认的。】
梁弈回复得很快。
YEE:【舆情可以平复在得不到回应的猜测或者默认里。】
Luna:【可是这样,外界可能会认为你有过错……】
YEE:【事到如今,是非对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
秋月将这句话看了好几遍,突然又想起珠宝宴那晚她义无反顾奔向梁风后,梁弈有给她打过电话。
他还没开口,她便笃定地回绝了一切。
只是她忘记自己有没有跟他说对不起……
指尖轻点屏幕,秋月删掉这三个字,换成了另外三个。
Luna:【谢谢你。】
对错成空,他早不需要她的道歉了。
可她仍感念他成全她体面。
YEE:【不客气。也请放心,我并不是在无端示好。】
秋月还没反应过来,梁弈的来电便跳到手机屏上。
犹豫两秒,她接起来。
“秋总。”对方平静唤她,声淡如水。
“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第47章 是非
秋月走进咖啡馆时,正是一天阳光最好的时候。
这样的天气与场景,恰如他们第一次见面。
服务生将馥芮白送到桌上,梁弈扭头道谢时,余光正瞥到女人的风衣衣摆。
“来了。”他朝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示意菜单,“拿铁”
秋月摆摆手,只要了一杯温水。
垂眸看到梁弈面前的手册,她问:“乘光最近也有出海的计划,是吗”
顿了下,她又坦言:“其实前几天在会馆,我们也约了Jonas见面……”
“我知道。”梁弈也不回避,直言道,“约他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们已经有意向了。”
“那天谈完后,我们都觉得彼此不太适合合作。”他端起咖啡杯笑了下,“他的行事风格……很独特。”
秋月大概能明白梁弈什么意思,她莞尔:“也是性情中人。”
抬手抿下温水,秋月深吸一口气:“你说的那件事情——”
“抱歉,我不能帮你。”
梁弈在电话里请求她帮忙的是一件私事:他想要去S市祭奠他们的妈妈,可梁风一直拒绝,甚至连地址都不肯透露。
他希望秋月能从中游说劝解梁风。
颀长的指在咖啡杯壁上摩挲两下,梁弈似乎并不意外被她拒绝。
“我们母亲去世前后……他有跟你提及过这些吗”
头一回,秋月从这位上位者的眼中看出小心翼翼。
“说起过。”她轻声道,“他们那时候看了很多医生也没有确诊。不过,你们妈妈……应该积郁成疾的缘故。”
“梁风成年那年走的。他告诉我说,妈妈有天晚上突然说要去看日出,于是他就带她去大桥了。后来她也没能看到,在桥下合眼的。就是……梁风之前宣传片里拍的那座断桥。”
“……”
梁弈很久没说话,面无表情,石化一般定定坐着。
秋月偏开眼,拿起水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正是因为能理解,我也明白这件事对梁风来说是多大的遗憾和伤害。你们之间有心结,有埋怨,也有不甘,这个时候我要是替你开口,他心里一定会更不好受。”
“所以抱歉。尽管你刚帮了我,但我没法用这件事跟你做交换。”秋月抬头注视面前的男人,“我要站在梁风的立场上,更多考虑他的感受。”
梁弈静默片刻,很慢地眨了下眼:“在乎,感受……原来是这样的么……”
秋月没听清他的轻声:“什么”
梁弈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本意也不是为了做什么交换。我知道自己的请求很无理。只是……”
他自嘲般笑:“大概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思绪有点乱。”
“……”
秋月抿抿唇,将问询的言语咽回去。
他很反常。
之前他们在一起时,聊天也像开会。
现在分开了,反而能够坐下来好好说话……
望着窗外萨满阳光的街道好一会儿,梁弈才重新回过头:“我爸病了,很严重。”
秋月愣了下:“什么病”
“肾衰。”梁弈回答,“病很久了,他透析也好些年了。最近病程进展很快,医生说只能换肾。”
“……”
秋月一时无言。
她意外梁父病这么重,也惊于梁弈说这些话的语气——他像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那现在,要等待肾源吗”
“我已经去做过配型了。”梁弈摇头,“不符合。”
“他是很罕见的RH阴性血,医生说要是亲缘配型都配不上的话,外界肾源就更没戏了。”
秋月犹疑开口:“那是要梁风……”
“不是。”梁弈立刻道,“我的不符合,他的也一样。”
他脸上的神色难以形容:“毕竟我们连DNA都一样。”
“……”
秋月:“他现在在哪家医院”
“哪家医院都不在。”梁弈冷呵出一声,“比起医院,他现在大概更该去精神病院。”
“我听说国外有针对肾衰的新疗法,等圣诞我会带他去看看。”他稍顿,“就在S城的一家医院。”
秋月意外:“S城”
“嗯。”梁弈眼眸微晃,“或许,当年我妈妈也去过呢。”
当医生告诉他只有S城的某家医院或许还有办法时,梁弈脑中忽然划过“冥冥之中”四个字。
那天晚上,他就梦到了妈妈。
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梦到过她了……
秋月沉默地注视对面的男人半晌,轻声开口:“你最近自己开车上过高速吗”
梁弈端咖啡杯的手顿了下:“嗯”
秋月笑了下:“其实我以前就想跟你说,如果时间不紧张的话,或许……造车的我们应该自己多开开车。”
梁弈怔了下,眸光微动。
秋月耸耸肩:“我第一次自己开高速是大半夜,车道上一点光都没有,路还很窄。当时我心里很慌,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
“开到第一个服务站看见灯光时,真的有种终于得救,豁然开朗的感觉……”
秋月笑了下,抬眼看男人:“我们现在走的路也跟高速一样,没有回头路。”
“往前走吧,别想太多了。尤其已经过去的事。”
“……”
梁风唇片动了动,没有出声。
秋月也没再说什么,拎起包意欲离开。
刚要起身,梁弈又倏尔开口:“昨天你往电台打的那通电话——”
秋月没做声,看着他等待下文。
男人语塞片刻,最后扯了下唇角:“之前,我还有点被后来者居上的……不甘。”
指尖轻推金丝框,他镜片后的目光沉浮:“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才是后来者。”
秋月垂睫:“也不是先来后到的缘故……”
“那是为什么”梁弈温声追问,“他到底……比我好在哪儿”
公关今天想出“认错人”的方案时,梁弈不觉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他倒是真希望她能认错人……
秋月没回答,拉开手提包。
——差点就又忘了。
她拿出一只精致的首饰方盒放到梁弈面前,打开。
看见灵蛇手镯,梁弈愣了下:“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是。”秋月又拿出一个盒子,同样打开。
看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梁弈完全怔住:“这……”
他难得有这样丰富的表情——从吃惊到茫然,随后恍然,欲言又止。
说不出口的所有最后只变成一声自嘲轻笑。
“我懂了。”
秋月举起双手:“没有讨伐你的意思啊。”
物归原主,感觉说不出来的轻松。
起身离开,她脚步又止:“哦,刚才的那个问题——”
“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找到答案:不是你不好,梁弈。”
“只是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变成了更好的人。”-
离开咖啡馆后,秋月返回公司。
乘光的公关水平她是清楚的,果然,这才不到两小时,那篇“独家真料”的消息就已经发酵起来,Q女士一下子从“劈腿渣女”变成“痴情错爱”,这样的戏码似乎更让人津津乐道。
秋月啼笑皆非,又一笑置之。
比起真相,很多人其实只想看戏。
戏中人的是非真假,可能已经真的不重要了……
结束工作后,秋月避开公司蹲守的记者,直下地库坐上来接自己的跑车。
开车来的男人跟往常没什么区别,照样跟她亲亲抱抱,随口两句就撩得她人心黄黄的,可秋月还是很快发现梁风不对劲,身上都笼着层闷闷的低气压。
车开出昏暗地下,秋月正措辞如何开口,男人便主动出声:“车队下午出了点儿事。”
秋月心提起来:“怎么了”
好几秒静默。
“梁弈他爸来了。”
——他那间隙的沉默,是在茫然如何称呼自己唯一的直系血亲啊。
秋月:“他……去赛车场找的你吗”
梁风“唔”了声:“还带了一堆媒体。”
“他病了,让我给他捐肾,说我要不捐就发网上,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有多不孝。”
大手打转方向盘,男人冷呵:“没给他腰子掏出来都算我孝顺。”
“……”
秋月一下明白为什么梁弈会说梁父该去精神病院了。
“我下午听梁弈说了……”她敛眸,决定跟男朋友坦言,“他还说,他已经做过配型了,不符合。所以你应该也不符合。”
“……”
梁风偏头乜女人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网上传你把他认成我那消息也是他放的吧。”
秋月:“嗯……”
男人弹响舌,不咸不淡:“难为他想出这么套说辞。”
“诶。”秋月手指戳了戳梁风脸颊,“先说好啊,你不许一说就吃醋生气!”
梁风舌头顶了顶被女人戳动的地方,呵声:“我生气能怎么的。”
“除了亲死你,我还有别的招儿么”
“少来。”秋月拍了把男人胳膊,神色稍正,“梁弈能全我这份体面,也是想我能帮他个忙。”
梁风没接话,目光询问。
秋月抿抿唇瓣:“他说圣诞节打算带他爸去国外医院看看,那边好像有新的治疗方法,就在S城……”
“……”
她话才说一半,男人已然明了。
他侧眸睇她,目光依旧淡漠,却让人颇有压迫感:“你要帮他做说客么”
秋月看男朋友两秒,呼出一口气:“不是。我知道你妈妈离开是你最释怀不了的。因为我也经历过。我理解你的心情。”
“作为女朋友,我当然也站在你这边——我就是这样跟梁弈说的。”
“……”
车窗外的灯火也荧荧跳动在男人眼中。他没说话,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握住女人的。
看着骨节分明的大手与自己十指交握,秋月低声继续:“我不会劝你什么,只要……你不会后悔就好。”
梁风嗤声:“后悔的不该是我吧”
“他初中冬令营就去过美国,高中也做过交换,要想见以前早见了。现在人都没了,演这出给谁看。”
和说起梁父时完全不同,梁风此刻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情绪。
可秋月却听得心里发酸,说不出来的难过。
“或许,她现在也很想见他吧……”她轻声喃喃。
梁风冷笑一声:“晚了。”
“我是说……你妈妈。”
秋月的声音很轻,叹息也是:“你妈妈以前,应该也很想再见梁弈一面吧。现在……或许也一样。”
梁风明显愣了一下,深眸晃过失神。
他不再说话,沉默着将车开进赛车场,一路驶进他的私人车库里。
汽车熄火的瞬间,周遭都寂静。
梁风想起妈妈去世前的场景,她紧紧盯着他的脸,哭得很厉害,一直说妈妈很想你,想好好再看看你……
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去,他只跟秋月分享过,却也从来没说起过这些。
偏头转向女孩,梁风视线很深。半晌,他倏尔笑了。
“如果我妈还在的话,肯定会很喜欢你。”
车内光线晦暗,可秋月清楚看见男人眼圈红了。
她眼中也闪动莹亮:“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见见她。”
更想带他去见见爸爸。
她那个爱车成痴的老爹要知道闺女找了个冠军赛车手当男朋友,应该也会很高兴的吧……
牵起与自己相扣的纤纤细手,梁风无声而用力地吻向女人手背,随后拿起手机,快速划动屏幕。
没两分钟,秋月的手机便刷刷收到好几条短信。
全部都是航班预定的信息。
“你去智利是这个日子吧”梁风一边跟女朋友确认,一边刷刷给她升头等舱,“等你工厂忙活完,去墨西哥的票我也给你一块儿订了。”
“我那边比赛三天比完,修整一天咱就出发。”男人朝,“不坐飞机了,来个跨境自驾游,怎么样”
秋月眼睛亮了:“跨境自驾”
“嗯,从墨西哥城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北,车程大概30个小时。”梁风抬手在空中划出线路,潇洒又老练,“老早之前我开过一次,挺有意思,一路上有海滨**,也有小镇博物馆,咱有时间都可以去转转。”
“边走边玩,等到了S城,正好赶上圣诞节。”
和最爱的人,以最爱的车行度过恣意而美妙的假期——只听描绘,秋月的心都在止不住期待快跳。
下一秒她又抓到重点:“S城我们要一路开到S城啊”
“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么。”梁风眼眸带笑道——她说过的话,他全部都记得。
秋月用力点头:“是,我们一定要再去看看那座断桥。”
顿了下,她才反应过来:“也要去看看你妈妈。”
是巧合么
他规划他们“正好赶上圣诞”,也是梁弈抵达S城的时间。
对上女朋友探究又了然的眼,梁风眉心不自然地动了下,轻啧出声:“没别的意思,早就想带你去看我妈。再说了,何棠也念叨要去看何姨——”
“嗯,我知道。”秋月赶紧接上男朋友的话,“你就只是想带我回去看妈妈,绝~对,不是为了别人。”
“……”
梁风咂响舌,唇角抽了下,没吭声。
秋月歪头看着男人,大眼睛眨巴两下:“我也知道,你刚才绝~对没有吃醋——不会因为梁弈那样公关吃醋,也不会因为下午我和他见面吃醋。”
“……”
原来人无语时候,真的只会笑。
厚实的胸腔震出一声低笑,梁风朝女人抬抬下巴:“知道挺多啊。”
他解开安全带靠近她,嗓音沉沉:“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
“咔”的一声,秋月也解开安全带,脱离束缚的身体倒向男朋友,两条胳膊软绵绵吊他脖子:“有的人,最是嘴硬心软。”
“对曾经伤害他的人是,对我,更是。”
她柔唇贴上男人的耳,声色也娇嗔:“所以,他就算真生气,也舍不得亲死我的,对不对
梁风又低低笑了声,意味显然与刚才不同——愉悦许多,又夹杂蓄势待发的危险。
“对,他现在不想亲死你了。”他语气沉郁,有点坏,又有点狠,“只想*死你!”
还没反应过来,秋月整个人便被拖到驾驶位上。
“就现在。”
男人炙热的掌心横亘她后腰,另只手压过她的肩。
“转过去,抓好方向盘。”
第48章 同党
【韶华体育12月20日讯
本周日,WRC在炎热的墨西哥正式开启首站!作为海拔最高的赛段,炎热的天气,稀薄的空气为赛车手们带来了严峻考验。
Lucius新签约车手鲁伯特-多里斯表现出色,首发以3.2秒的优势占据领先。不过,更多的焦点还是在才回归赛场,也是全场唯一的中国车手,“风神”Gale梁风身上。
这位蝉联三届的世界冠军王者归来,连续五赛段排名都是榜首,总成绩很快升至榜第一,表现相当耀眼。他本次参赛的座驾也引起多方关注,据悉,这辆名为Maje的赛车是梁风在赛场上首次采用插电式混合动力系统。
值得一提的是,设计生产这辆赛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车神前不久公开认爱的女朋友Luna。一改往日冷酷作风,Gale在本站夺冠时也高调表白女友:她是我前行的动力与方向。
比赛的下一站在瑞典,希望Gale保持强势,加油好运!】
【最赚钱车企乘光CEO将卸任,引发集团人事大调整
近日,知名车企乘光突然宣布其现任首席执行官(CEO)梁弈将于明年年年初卸任集团内全部职务。
作为创始人及主宰发展的领军者,梁弈带领乘光从小型汽车制造商发展成为最赚钱的车企龙头之,这一成就让他在汽车界享有很高的声誉,此次他毫无征兆地宣布卸任,也在业内引起不小的轰动与讨论。
官方并没有说明换帅理由,不少人猜测或与梁弈一度满城风雨的私事相关……
据悉,梁弈的卸任不仅引发乘光内部高层大变动,各大车企也开启频繁的人事调整。】
梁氏兄弟的资讯在国内热点不断时,梁风和秋月正驾车穿过漫长的黄金海岸线。跨越南北美洲边境,近30个
铱驊
小时的车程,他们开了足足四天,与一场初雪同步抵达S城。
身体很疲惫,心情却是极好的,尤其是秋月。她前脚在智利和Jonas签了合同,扭头男朋友就开着Maje首战告捷,连带吉量的销量也回暖一大波。事业涨潮的兴头还没过,梁风又拉她上了老爷车——和他们初见那晚开上桥的那辆一样。
敞篷落下,海风吹乱女人长发,她笑容明亮,就好像从没受过伤一样。
就好像,他们最初相遇时的模样……
“可惜没来得及玩一下滑翔伞。”秋月意犹未尽地咂唇,“那边屋顶墙壁都是彩色的哎,从高空看一定更漂亮……”
梁风看了眼导航路线:“要不咱掉头回去玩一遍”
“算了吧。”秋月撇撇嘴,“本来就只能在S城呆一天,总不能晚上还开车吧。”
梁风低低笑了下,别有意味,又坏得可以:“咱俩哪天晚上不开车啊。”
“……”
秋月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抬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她也纳闷这个男人的精力体力怎么能好成这样。
刚跑完险象环生的赛道,人家就能继续开七个小时的长途,晚上还能拉着她开到二半夜……
“下回吧。”梁风摸了摸女孩侧脸,连唇角的笑弧都宠溺,“找个松快的时间来,彻底玩个痛快。”
他还在备战,三天后就得飞欧洲。本来计划这次自驾只是走马观花,没成想他俩兴致都很高,沿途哪里都想走走停停。
或者应该说,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好风景。
两小时后,他们的车驶进S城市区。这里节日氛围浓郁,空气里全是圣诞歌的音符和甜品的味道。
秋月在手机导航上点了几下,规划好行程:先去墓园看梁风妈妈,然后再去吃晚餐——男人专门订的可以看到江景的米其林餐厅。到了晚上他们还要去断桥。
——八年过去了,那座大桥还没建好,应该是彻底烂尾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摁下按钮,车顶软篷重新罩上他们头顶。
望着挡风玻璃,梁风突然很轻地弹了下舌:“七大道那边有点儿堵。”
秋月“哦”出一声,低头看手机:“咱们也不经过七大道啊……”
两指放大地图,她恍然:从私立医院去墓园,七大道是必经之路。
梁弈和梁父昨天飞抵S城,落地之后就直接去了医院。
具体情况梁弈没说,但应该很不乐观。
划开微信看了眼,秋月道:“放心吧,梁弈那边已经出发了。”
顿了下她又强调:“就他一个人。”
自打梁风“凑巧”将行程和那边安排在同一时间,梁弈很快也“凑巧”得知了墓园地址。
明明已然心照不宣,却依旧连对方的微信都不肯加……
梁风不屑哼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秋月看了眼冷脸的男人,没有搭腔。
嘴硬吧就。
手掌不自然地摩挲了下方向盘,梁风再次开口:“我看网上说……他这老板不干了”
“对。”秋月眉心拧了下,“挺突然的,业内都很吃惊。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梁风沉默晌久。
“他们这回老远过来,看病的就一个人么
秋月怔愣两秒才明白男人的意思:“应该是吧,梁弈是这么说的。”
她蹙眉回忆:“上次我见他,他看着也跟平时一样啊……”
梁风没有再说话。
秋月偏头,盯着男人棱角分明,又面无表情的侧脸片刻:“其实我一直都挺好奇——”
“双胞胎之间,真的会有心电感应一样的默契么”
梁风懒洋洋挑眉:“有啊。”
秋月歪头:“比如”
男人呵出一声:“比如,喜欢上同一个女人。”
“……”
秋月斜了男朋友一眼,扭过脸看窗外。
梁风笑,赶紧牵过女人的手哄:“好了,不闹你了——”
“我妈老早之前就说过,双胞胎之间确实有感应这回事儿。”
缓慢阖了下眼皮,男人的叹息微不可查:“听她说,我俩在娘胎里就挺同步的,照B超都一个姿势。生下来后也是,生病都要赶一块儿,每次都弄得她焦头烂额。”
“后来上学,学校里的人也分不清我俩。老师提问不管叫谁,我们都是谁知道谁站起来答,也从没穿帮过——一次都没有。”
秋月回过头,默默注视安静讲述的男朋友。
他语气很淡,陷入回忆的黑眸却很深:“我还记得有次他放学没回家,家里,学校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也没告诉我,但我就感觉他肯定是回老房子了,于是我也偷摸往那边走,走了很久……”
梁风气音轻笑:“结果他还真在那儿。”
已经忘了梁弈为什么闹失踪了,可这么多年,他依旧记得那天晚上翻进老房子发现哥哥的心情——说不上来的自豪感:看,即便哥哥没告诉自己,即便全世界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也照样能找到他。
他也记得梁弈当时看到自己的反应——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找过去一样。他同样确信他们之间的默契。
可他们既然那样有默契,为什么那天他哭着要和妈妈走时,梁弈没有跟他一起站出来呢……
秋月注视着男人晦暗不明的眼,柔声:“其实……你并没有多恨他,是不是”
“或者说,你并不是完全的恨他”
恨一定是贬义词么不是的。
因为爱与恨本就同党。
梁风对梁父连恨都没有,剩下的,只有置身事外的漠然。
可对梁弈,他的感情明显复杂很多。
——是恨的。
可除开恨,也有怀念,嫉妒,不解,埋怨,依恋……
所以依旧牵绊,总难释怀……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车内除了胎噪,什么声音都没有。
重新开口时,男人声音很低,微哑而涩:“其实……我刚开始赛车那年,他来找过我。”
“找过你”秋月吃惊,“去国外”
梁风干巴巴“唔”声:“大概是去欧洲出差,顺道吧。”
“那回我没见他。”
男人垂低眼,嗓音更哑:“我是觉着,要我去了,就对不起自己之前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更对不起我妈。”
他偏头看秋月,眸光微动:“可那天你提醒我,我妈其实是想见他的。我就在想,是不是……我一直都做错了。”
“或许这些年,我妈也在怪我……”
秋月轻轻牵过男人的手:“怎么会呢。她怎么会怪你呢。”
“我妈妈也很早就不在了,但我爸告诉我,我妈妈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我能拥有平安幸福的一生。”言及父母,秋月的心底一片柔软,鼻尖也开始泛酸,“我想,天底下的妈妈都是这么想的吧……”
她朝梁风莞尔:“所以,妈妈肯定不会怪你。看见你们两个平安健康地站在她面前,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梁风定定注视女人,幽深眼底渐渐泛起红。
深呼出口气,他似是释然:“或许,现在也不算晚。”
“当然。”秋月用力点头,又朝挡风玻璃示意,“快走吧。别让妈妈再等了。”
“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多年。”-
车行至墓园前一个路口,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
梁风停好车,走进街边的咖啡馆。
圣诞假期,这间偏僻的店面也迎来客流,唯一的店员显然是个生手,围着咖啡机一通手忙脚乱。两杯拿铁,梁风等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拿到手。
握着咖啡回到车边,副驾却不见人影。
车里车外张望半天,梁风拧着眉头拿出手机。
拨出去的电话一直没人接,自动挂断后,一条微信弹了出来。
Luna:【我们先走了】
男人皱眉更深,一股火气同时窜上头。
他是默许他们联系,可她撂下自家男人,直接跟人先走算几个意思啊
他还没死呢!
一脚油门深踩,不到两分钟,梁风就将车怼到墓园门口。
一辆黑色的SUV已经停在那儿了。
两辆车门一起打开,驾驶坐上的男人同步下车,一样的身高腿长,相对而行。
梁弈照常一身正装,怀里还抱着一大束鲜花,是他们妈妈生前最喜欢的百合。
梁风被这一束纯白恍动神思,步伐也稍顿:“她人呢”
梁弈怔住,蹙眉回头看:“秋月吗她没跟你一起来”
梁风火气又上来了:“她不跟你先过来了”
梁弈镜片后的眼难以置信:“你到底在说什么”
“……”
梁风目光猛晃,后脑勺仿佛挨了狠狠一棍。
——是啊,她怎么会。
她那样顾及体贴他,怎么可能莽然地抛下他先跟梁弈走
一股无名寒意顺着脊柱急速攀升,心脏也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抓紧。
梁风掏出手机,将刚才那条微信举到梁弈眼前。
“她刚跟你联系了没”-
目送男朋友走进咖啡馆,秋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伸展发酸的腰肢。
这几天一直在路上,太乏了。她今天一定要睡足十个小时。
说什么,这个男人今晚都别想碰自己……
S城地处凉夏型地中海气候,四季如春,秋月靠在车窗上晒得浑身暖融融,昏昏欲睡时,手机提示音响起。
YEE:【车坏了】
秋月惊了下,赶紧回复梁弈:
【你到哪儿了需要我们去接你吗】
对面回复很快。
YEE:【快了。你过来一下】
秋月向车窗外张望,果然看到一辆白色轿车停在对面,打着双闪。
又看了眼人头攒动的咖啡馆,她推门下车。
快速穿过马路,马上就要到轿车前时,秋月倏地停下脚步。
——是直觉,也是生物遭遇危险前的本能反应。
可她没有反应的时间了,眼前的车门已经猝然打开。
被兜头推进车里时,秋月看到了对方。
尽管只见过一面,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张疯狂的,病态而扭曲的脸。
梁父的脸。
第49章 断桥
后脑勺狠狠摔上车座椅,秋月疼得眼前发黑。
听见车落锁的声音,她撑着胳膊坐起来,扭头对上前排面目狰狞的梁父。
“伯父,你——”
“梁风呢!”梁泽胜冲着秋月吼问道,“梁弈呢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等秋月回答,他突然又发疯般捶打车座:“都跑是吧,都他妈想让老子死是吧!做梦!你们做梦!!”
“……”
秋月目瞪口呆地看着梁父,大气都不敢出。
她现在明白梁弈为什么要将他留在这边的精神医院了。
“配型!全都去给我配型!”梁泽胜瞪向秋月,猩红的眼球仿佛要爆出来,“你也去!立刻就去!”
“好,好!”秋月赶紧应声,“那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怎么样”
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安抚这个疯子,然后尽快联系梁风。
“去配型!”秋月顺着梁泽胜往下说,一边拿出手机,“现在就叫梁风梁弈一起——”
她刚解锁,手里的屏幕就被人一把夺走:“给我!”
秋月不敢跟他抢,眼睁睁地看着梁父,随后他手一扬,直接将手机扔出车窗。
“医院,去医院——”梁泽胜念叨着,一边发动汽车,“今天就手术,我今天就能换肾!你们全都要死!”
他忽然又大笑起来:“等你们死了我就有很多肾了哈哈哈……”
秋月被癫狂的小声震得大脑轰隆作响,心跳也越来越快——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正以一百二的车速开车带着她狂奔……
“去,去医院不是往这里走……”秋月试探着轻声开口。
“怎么走”梁泽胜立刻着急,又怒气冲冲地,“怎么走你说啊!”
余光瞥到中央大街的路牌,秋月连忙道:“右边!右转——”
实际上,她也不清楚医院怎么走。
中央大街的路她根本不熟,只知道断桥就在那边。
引擎被踩得嗡嗡作响,车很快开进市区,随即被晚高峰的车流阻塞。
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车水马龙,梁泽胜焦灼地抡起拳头砸方向盘:“医院呢医院在哪儿!”
“现在怎么走”他又朝秋月大喊,“怎么走啊!”
车喇叭被砸得滴滴直响,很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看见巡逻的警察正向他们车走来,秋月屏息,一手悄悄搭上车窗按钮。
刚摁下按键想要呼救,梁父立刻察觉转过头:“你想干什么”
“贱人!”他一把抓住秋月胳膊,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想找人杀我,是不是!”
“你跟那两个畜生一样,都要我死!”梁泽胜猛打方向盘,将车开进路岔口的一条小巷。
秋月脑袋刚挨了一巴掌,又被急加速甩得头晕脑胀。
她听到车身撞击发出巨大声响——这个疯子不知道是撞到了墙柱还是垃圾桶。
他已然失控,声嘶力竭:“我活不成,谁都别活!谁都别活!都别活!!”
秋月赶紧挣扎着坐起来,下一秒又僵住。
她看见中控台上的手,以及他手中黑洞洞的枪口。
后视镜里,梁父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死!都去死!去死!!”
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秋月扭头看窗外。
车已经开上了断桥-
梁弈看着梁风的手机屏,皱眉,随即掏出自己的手机。
“她再没给我发——”骤然顿住话头,他脸色大变。
梁风心里一紧,一把夺过手机。
一轮明月的头像赫然在屏。
Luna:【你到哪儿了需要我们去接你吗】
YEE:【快了。你过来一下】
发送时间在十分钟以前。
——正是他在咖啡馆排队的时候。
“这不是我给她发的。”梁弈说,“我也没收到——”
他突然不往下说了,像是想到什么,转身往车上走。
再回来时,梁弈脸色又凝重几分:“他拿了我的平板。”
“那些消息,应该是爸拿我的平板发给秋月——”
“他人呢!”梁风打断梁弈,迫切问,“你不把他送医院了吗”
梁弈敛眸没有回答,打开手机查找平板位置。
“找到了!”他放大屏幕上的地图,“在……中央大街那边,看速度他开了车——”
他话还没说完,梁风已经拉开车门坐进去。
梁弈也跟着坐上副驾,一边摁下医院的电话。
“他两小时前从医院跑了。”挂断后,他跟梁风解释道,“医生刚看监控才发现。”
梁风生硬“嗯”了声,又问:“他为什么会去找秋月”
“我也不清楚。”梁弈低声,“配型一直配不上,他精神也出了问题。这次带他过来,就是打算把人留在精神科的。”
梁风气音嗤声:“这次,你不跟着一起留下了”
梁弈没有回答,低头沉默。
梁风乜他一眼,握方向盘的手不自然地动了下:“位置。”
“还在中央大街附近。”梁弈看手机,眉头拧起来,“离桥很近。”
梁风神色一滞:“什么桥”
梁弈放大图标:“叫……Madison Bridge.”
是那座断桥。
梁风心里咯噔一声,脚下重踩油门。
这一片区域他再熟悉不过,没几分钟,横跨江面的烂尾工程就出现在车窗外。
梁弈望着桥梁巨大的豁口,金丝框后的目光一时恍惚:“这桥……”
“现在在哪儿”梁风沉声问他。
梁弈收回视线看位置:“他们上桥了。”
他话音刚落,车外便一阵踢里哐啷。
——梁风撞开了围卡,加速驶上桥面。
梁弈追踪着手机上的位置,脸色忽而一凛:“等一下——错了!”
“方向错了!”他抬头看挡风玻璃。
——断裂的桥身已经出现在眼前。对面还有一辆白色轿车。
“停——”梁弈猛吸一口气,“停下!”
身下的车速不减反增。
梁风死死盯着桥对面的轿车,抓握方向盘的大手用力到青筋暴起。
“我能开过去。”
——他早就跨过江面,跃过断口。
那一次,是为了让她看到。
而这一次,是为了看到她。
油门几欲踩穿的瞬间,车身高高腾空。赛车手在至高点快速换挡。
——汽车就这样跃过豁口,不偏不倚地落在桥沿上,发出骇人的声响。
车窗破裂,车轮也拉起滚滚白烟,在桥面上失控拖行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没有减震装置与防护措施,车里的人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
梁风大口喘着粗气,压下胸口强烈的不适感,一脚踹开车门。
于此同时,不远处的白色轿车上也有人下来了——秋月的手臂被梁泽胜扭着,他同时在车里摸索着什么。
“别过来!”秋月对走向自己的男人大声喊道,“梁风不要过来!他有枪!”
梁风怔了下,随后更加用力地奔向她。
扭头瞥见梁父正好拿起了枪,秋月心一横,用尽浑身力气撞向他——
梁泽胜反应过来,枪口直接指向秋月:“你个臭婊——”
梁风跳上轿车车头,抬腿狠狠踹上他胸口。
梁泽胜痛呼一声,人质与枪支同时脱手。
秋月摔倒在地,下一刻就被男人结实的臂弯揽起。
“怎么样”他惊魂未定的眼上下打量她,“你受伤没有——”
秋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梁父正在从地上爬起来了。
她赶紧推了梁风一把:“当心——”
梁泽胜浑身戾气,满目猩红,彻底图穷匕见——他也确实从衣服里摸出一把匕首。
寒光一闪,挥起的刀尖正对梁风后背。
梁风原地没动,本能地抱住怀里的女人。
“砰——”
空气凝固,秋月耳边响起悠长的嗡鸣。
转过头,她看见梁弈一手举着枪。
梁泽胜瞪着他,又低头看自己鲜血淋漓的腿:“你要……杀了我!”
他浑身都在发抖,声音也是:“你果然想杀了我!”
“对。”
梁弈淡声回答,他以一种平静到骇人的目光,望着自己的父亲:“我早该这样做。”
话音未落,他又“砰”放出一枪,打中梁泽胜的肚子。
秋月大惊失色:“梁弈——”
黑洞洞的枪口无视她继续上抬,瞄准了梁父的胸口。
梁弈再次摁下扳机,却只发出一声轻响。
——卡弹了。
“哈哈哈哈哈……”梁泽胜癫狂大笑起来,又高高挥起手里的刀,疯狗一般扑向梁弈,“都去死——”
梁弈抓住他胳膊夺下刀,却又被勒住脖子,和梁泽胜一起翻到桥栏杆外。
“哥——”
梁风冲向桥边时,梁远泽抓着梁弈脱落的外套,直直从桥上坠落。
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梁弈差点就被他带下去,只剩一手吊在栏杆上,后领被梁风及时抓住。
布料撕裂的声前所未有的吓人。
梁风半个身子都跟着吊在栏杆外,两手依旧紧紧抓着梁弈的脖领——一如他们紧密连接的血脉。
桥很高,江水在他们下面涌流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更远处,警车的鸣笛声越来越清楚。
梁弈脖子被抓着,抬不起来。他尽量偏过头,尽力将目光投向梁风。
四目相对时,他很轻地笑了。
“小风,你松手。”
“……”
梁风一声不吭,手上抓得更紧,紧盯梁弈的眼也泛起红。
梁弈也在看他:“抱歉……不能和你一起去看妈妈了。”
他松开攀在桥沿的手。
“我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第50章 走马灯
梁弈和梁风这对双胞胎刚出生时,其实一点都不像。
梁弈的降生很顺利,比他晚两分钟的梁风却凶险很多——从小到大,他们没少听父母亲戚说起当年种种:
“弟弟脐带绕颈好几圈,出来哭声都没有,浑身都憋青了!”
“弟弟在保温箱里住了两星期才缓过来,那么小,多可怜,多受罪啊!”
“不是双胞胎么,怎么弟弟比哥哥轻这么多啊……”
幼年这段多舛让梁风受到更多的关爱与照料,与之相对,梁弈则受到更多的嘱托与告诫:
“小弈别跟弟弟抢啊,他身体弱。”
“你是哥哥,怎么不知道让着点弟弟呢”
“听爷爷的话啊,不要跟你弟弟抢——要不是你在娘胎里跟他抢营养,他身子能这么弱吗干什么,我又没说错!那医生都说小风在胎里营养就不足……”
梁弈最初的记忆便是不甘与委屈:他也不想弟弟一出生就生病的,他也不想抢弟弟营养的啊——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啊。
大家都说他只比弟弟大两分钟,既然只有两分钟,那为什么每一次都要他后退,要他谦让呢
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梁弈还是会让着弟弟,因为他发现,每回自己这样做的时候,爸妈都很高兴。他们会表扬他懂事,夸他是个好哥哥。
他想要家里人多夸奖夸张自己,想要他们像疼爱弟弟一样疼爱自己。
他有时候也会生弟弟的气。比如去爷爷奶奶家时,老人总会偷摸给小孙子塞些吃的玩的,梁弈看到了也别过头装没看见,自己生闷气。可是每次,每一次梁风都会开开心心地拿着东西跑来跟他分享。
每当那个时候,梁弈的气就生不起来了。他还会在心里说服自己多让着弟弟一些。
他们就这样长大了。
说来也有意思,两兄弟出生时明明长得不像,随着年纪增长,他们外形倒愈发相像。上学后别说老式同学,就连他们亲爹也时常将他们搞混。
所有人都说他们一模一样,说得多了,梁弈反而更加困惑。
——既然他们什么都一样,那为什么,得到偏爱的总是弟弟呢。
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更喜欢梁风,也是,他安静讷然,梁风却活泼大方,跟谁都能很快打成一片。不管在教室还是球场,小风总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就有女孩偷偷往他桌兜里放零食了。
回到家,父母无形之间偏疼与比较也一如既往,只是他们从来不会承认,总说爸爸妈妈爱你们俩一样多。梁弈也一直这样说服自己——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不一样,他们给弟弟买什么,就会给自己买一份一样的。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东西一样,不代表爱一样。
有一天早上,梁弈听到爸爸在电话里跟朋友吹嘘,说他小儿子很厉害,这次又考了全班第一。两儿子里面小儿子还是更像他,长得像,身上那股虎劲儿拼劲儿更像,等他长大接手公司,家里的生意一定能做得更大。
听着爸爸爽朗的笑声,梁弈很想哭,也很想进去问问爸爸:他考第一的时候,爸爸为什么不像现在这样高兴
小风长得像爸爸,难道自己就不像吗
很多年之后,梁弈坐在乘光的办公室里,依旧能想起那天——那一天,他再也无法继续说服欺骗自己:爸爸更爱梁风。
所有人,都更爱他弟弟。
他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对他而言天翻地覆的一天,于其他人只是寻常,大家照常吃早餐,去学校。看着梁风课间抱着篮球带着一群男生冲出教室,梁弈心头阴郁更甚:凭什么啊。
他的世界都摇摇欲坠了,小风凭什么还可以这样快乐。
于是那天下午放学,梁弈“失踪”了。
他想,让他们也感受一下自己的感受,让他们难过,着急。
他们……应该会的吧
一个人坐公交偷偷跑去老房时,梁弈突然又不确定了。
——老师会不会压根没注意到他提前走了,不给家里打电话。
爸妈或许也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着急,毕竟,他不是他们最爱的那一个……
所有的不安,纠结,恐惧都止于卧室门被推开的那一刻。
他看见弟弟背着书包跑进来,因为找到他兴奋得两眼放光。
小风的零花钱一早就花光了,没钱坐车,他是悄悄从家里走过来的,走了将近三个小时。
天早黑了,小风摔了一跤,裤子都摔破了,可他一点没怪哥哥,汗津津的脸上只有担忧,一直问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对着弟弟亮亮的眼睛,梁弈一下无地自容。
他撒谎说这次考太差了,不敢考卷拿给家里签字,害怕爸爸骂才独自跑到这里。
梁风一下就信了——对哥哥,他总是百分百的信任。
他大喇喇说哎呀没事,他可以模仿爸妈的笔迹,帮哥哥签字糊弄过去。
梁弈摇头: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梁风笑眯眯地说那不正好,他们要发现肯定光顾着揍我,就没空管你考得好不好了。
他又伸出胳膊揽住梁弈,说放心吧哥,有我呢,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谁让咱俩是双胞胎呢——那可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
看着弟弟的笑脸,梁弈崩塌的天地回归平息。
他突然发现,在家里,在学校,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早有一个人一直在偏爱自己。
那就是他的兄弟。
——他们是从羊水里就紧密联结,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
日子不痛不痒又过三年。
兄弟俩个头窜了不少,面容依旧难分彼此。
大概是被偏爱总是有恃无恐,梁风还像小时候一样心大无忧,相比之下,梁弈的心思就缜密敏感许多。他花了很多时间去驯服心底那头名为“比较”的怪兽。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成功时,“离婚”两个字如惊雷一般从书房里传出。
听起来,爸妈准备离婚已经很久了,拉扯的矛盾点主要在于兄弟俩。
妈妈说两个孩子都必须跟自己,而爸爸也同样坚持。
“都是我们梁家的钟,一个都不能少!”他对曾经恩爱的妻子咬牙切齿,又羞辱她是个没有经济能力的废物,不配养育孩子。
妈妈被击溃,不得不做出让步:那就一人一个。
“小风跟我。”梁弈听见爸爸如是道。
而妈妈在哭:“你能照顾好小风么他从小身体就不好……”
梁弈脑中轰隆,好像有什么炸开了。
——爸爸妈妈都想要小风。
没有人想要他……
书房很快包不住父母之间的战火,他们离婚的硝烟蔓延到整个家,律师也走进家门——爸爸请的律师。
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妈妈,他已经提起诉讼,孩子大了,考虑到他们现有的生活水准,法院不会把他们判给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主妇。
两个孩子,妈妈一个都带不走。
于是那天,梁弈看到妈妈前所未有地失态,痛哭,崩溃,随后慢慢恢复平静,心灰意冷。
就在她准备离开家门时,梁风突然从楼上跑出来抱住了她,大哭着要跟妈妈一起走。
娘俩哭作一团时,梁风回头找寻哥哥的目光——他们兄弟是这样默契,只要对个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统一行动。
可梁弈低着头,没有回应弟弟的视线。
“哥,你来啊!”梁风朝他挥手,“我们跟妈妈一起走!”
梁弈只是沉默。
梁风喊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上哭腔,嗓子都哑了,可他脚下生根一般,低着头一动不动。
往后很多年,梁弈常常不自觉回忆那日的场景,却记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想。
头脑空白,只任心底复苏的怪兽高声咆哮:不要过去。
过去干什么妈妈不想要你。
她更喜欢梁风。
你过去和他们在一起,她也还是更喜欢梁风……
那一天,梁弈始终不敢看弟弟的脸。
他也没有看到他和妈妈离开的背影。
梁风坚持要和妈妈走,爸爸勃然大怒,他在电话里和律师气急败坏地大叫,要求对方务必赢下官司,赢下小儿子的抚养权。
原来,他这么想要梁风。
听人挂掉电话,梁弈走进书房,说,让他们走吧。
爸爸定定看着他。
梁弈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离婚。
你出轨了。
他看着父亲的怔然转变为惊讶,甚至惊恐,语气平静地继续道,你出轨了孙叔叔的女儿,妈妈不知道,孙叔叔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
我还知道你不敢让孙叔叔知道,他知道了,你的公司会赚不到钱。孙叔叔的女儿要你和妈妈离婚的,你要不离,她就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她爸。
梁弈注视着目瞪口呆的父亲,深吸一口气。
如果你不让小风和妈妈走的话,我也会把你出轨的事告诉孙叔——
他话还没说完,爸爸就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就像他之前总打妈妈那样。
他非常生气,比看到小风跟妈妈走时还要生气。于是他的巴掌和拳脚接二连三地落在梁弈身上。
梁弈被打得头上脸上都是血,目光和语气却依然平静。他说,让小风和妈妈走吧。
就让他们走吧。
走了之后,妈妈不会再像他这样挨打了。
心里那头嫉恨的怪物也在赞同:他们走了,就再也没有人拿你和你弟弟比较了。
再也没有人会不要你,只偏爱他。
爸爸没有说话,第二天就给他办理了转学。
小风第二天也没有去学校。他们没有再见面。
——这是他们兄弟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别。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别多年-
父母离婚之后,梁弈的生活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两点一线,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
他总会习惯性地转头,每一次对上身侧的空荡荡,他的沉默寡言便多一分。
爸爸的公司打离婚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和那位孙小姐不了了之。情场职场均失意,他变得暴躁恶劣许多——应该说,他本就如此。
他喝酒越来越凶,酗酒之后总会打梁弈。
对着镜子处理伤口时,梁弈心里也会冒出念头:要是当初跟妈妈一起走就好了。
下一秒他又唾弃自己:是你自己选择不要走的。
妈妈和小风应该也在唾弃他爱财贪富吧。
或许他真的是吧。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国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梁弈以前听妈妈说过,未曾谋面的姥爷是个很有名的商人。跟着姥爷,他们应该也能生活得很好。
高二那年,梁弈拿到了学校去国外做交换生的资格。他很高兴——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高兴”这样的情绪了。
到了假期,他从学校所在L城辗转到S城,振奋的心情也变成犹疑,不安,最后只剩胆怯。
就像当年不敢看着妈妈和弟弟离开一样,他现在也不敢去见他们。
挣扎了整整一天,梁弈前往姥爷的住所——他并不知道妈妈在哪儿,但还算有头有脸的姥爷并不难找。
让他意外的是,第一次见他的姥爷就跟见到瘟神一样,话都没说一句就转身离开。
后来还是姥爷的管家过来告诉他,说他妈妈并没有和姥爷一起生活。从来都没有。
那他们去哪儿了
梁弈听见自己这样问。
管家说不知道,不过他们这种情况,可能会去华人地下城。
梁弈也摸索过去,随即明白这个并不在地下的片区为什么会被称作“地下城”——这里阴暗,潮湿,龙蛇混杂,处处充斥着暴力与非法移民,正如地下般暗无天日。
梁弈很快就退了出来。
小风和妈妈不可能在那种地方。
他们应该生活得很好。
——这些年来
铱驊梁弈一直在这样告诉,或者说说服自己。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不算一个罪人。
可此时此刻,这座地下城就像对他的控诉和审判。
他彻夜难眠,止不住地呕吐。
回国之后,梁弈第一时间就去找了父亲。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父子就很少说话了,这样面对面地交谈更是几年来都鲜有。
梁弈开门见山地问爸爸,知不知道妈妈和姥爷早就闹翻了。如果知道,为什么还要告诉他“你妈找你那有钱姥爷去了,带着你弟享福去了”。
他们哪里是享福。他们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父亲说他怎么知道,知道又怎么样。
他的不耐烦更像恼羞成怒。他说他们活该吃苦,就是要吃苦受罪,他们才知道他一个人赚钱养家有多不容易。
他又指着梁弈的鼻子,说你现在也还在吃老子用老子的,要是可怜你妈,就从我家滚出去。
梁弈没有走,反手一拳打在父亲脸上。
就像他以前打自己那样。
自打他上高中后,父亲就再没跟他动过手。这次之后,父亲连跟他正面交锋都不再有。
而后他接手家里濒临破产的公司,成为父亲的“父亲”——拥有绝对经济权和话语权的一家之主。
乘光成立的那一年,天才赛车手Gale隔空出示。
梁弈看着车手夺冠的照片,恍惚又震动。
他想,父亲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小风确实很厉害很有拼劲儿,他从地下拼杀出一条青云路。
梁弈当即当断买了去欧洲的机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找他们,他不像上次那样纠结胆怯了。
可他依旧没能见到他们。
梁风所属车队的助理问他找Gale有什么事,梁弈张张嘴,一时回答不上来。
我是……他的家人。
助理拨通Gale的电话,随后转告梁弈:Gale说他妈妈早已过世,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梁弈讷然道谢离开,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
妈妈早已过世。
飘雪的欧洲长街,他行尸走肉一般,一个人走了很久。
行至街尾无路可走时,梁弈蹲下身来开始吐,像要将本就空荡的肠胃连同五脏六腑一同呕出来一样。
他失眠和呕吐越来越严重,检查后医生说,脏器没有问题,这些症状是抑郁症的躯体化表现。
抑郁症。
梁弈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甚至还有点失望——还以为快死了呢。
医生建议他立刻服药,同时进行心理咨询。梁弈拒绝了。
他每天要进行的面谈和会议已经够多了——或许就是因为工作太多,抛开工作,他似乎已经忘记要和人怎么交流了。
不知道要如何启齿,他所有的情感都是割裂的,矛盾的:
他嫉妒自己的弟弟,更厌恶善妒的自己。
他因为恐惧和小风比较而选择分离,又无时无刻地都在想念他。
他鄙夷憎恶父亲,却不自觉想要博取他的肯定与赞许:看吧,留下来的是我,不是你想要的小风;能够接手你生意的是我,不是你当初看好的弟弟……
他开始质问自己,当年不跟妈妈走,到底是因为她不够爱自己,还是自己不够爱她
如果那天的他知道再也见不到妈妈,他一定会记住她离开的背影,或者更勇敢一点——跟他们一起离开。
总之,是他的错。
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抗拒心理咨询,医生能做的也只有建议,建议他减少工作多休息,建议他停止虐待自己,审判自己。
建议他好好爱自己。
梁弈困惑又好笑:到底什么叫爱自己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具象化的答案。
那天,他约了和另外一家车企的老总面谈。到的有点早,梁弈在车里恰巧看到上一位来谈合作的人。
——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而且显然,她和人家谈得并不愉快。
女孩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垮下来的小脸在看到雨过天晴时瞬间舒展。
她仰头让自己沐浴阳光,只用了一个深呼吸的时间就重新微笑,随后又暗自握了下拳,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一个近乎幼稚的举动,却莫名牵动梁弈的唇角。
她在为自己打气。
在安慰,鼓励自己。
她在好好爱自己。
看起来,也像很会爱别人的样子。
——只是这样一个念头,便让梁弈忍不住想要靠近,或者说,趁虚而入。
他知道秋月想要什么,她没谈成的那桩合作,他可以和她谈,还可以开出优越百倍的条件。
她没有拒绝,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可哪里好像不对。
梁弈也说不上来,一夜失眠到天明时忽然又想到第一次见秋月,她抬头冲着阳光微笑的模样。
——面对他时,她似乎再没那样笑过。
她大概是太累了。身处低谷的压力他再了解不过,笑不出来也正常。
可那天,梁弈看到女孩笑了。
她望着场上的赛车手,不自觉漾开的笑意比日光还要耀眼。
梁风在万众瞩目下夺冠,梁弈不在赛场,却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小风依旧像以前一样,轻而易举赢得所有人的偏爱。
包括他唯一心动的女孩。
大雨倾盆的夜,他望着她提着裙摆奔向梁风,望着他们在雨中拥吻,心底那头饲养多年的怪物却没了声音。
它好像死了。
失去忌恨,他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困惑:为什么
先出生的是他,先遇到她的是他,为什么被选择的,永远不是他
可他很快又知道,原来这次梁风不是后来居上,而是捷足先登。
所以一切无关选择。他们仿佛注定相爱。
那他就是注定不被爱的那一个。
他忽然很想妈妈。
这么多年过去,妈妈似乎也不再生他的气,终于愿意入梦。
雾气氤氲的梦境里,梁弈看到妈妈站在一座大桥上,背对着他一直往前走。
梁弈追着妈妈沉默的背影,想跟她走,也想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选择我。
梦醒时分,妈妈没有回答他。
梁弈问了他喜欢的女孩同样的问题。
她只笑笑,还给他两个盒子。
两只一模一样的手镯为他揭示答案,也无声地控诉了他:他不够爱她。
梁弈看着手镯和女孩,很想告诉她不是的。
不是他不够爱,是他不会爱。
对小风,对妈妈或许也是一样。
他明白得太晚了。
枪响之时,梁弈看见弟弟跑向下坠的自己。
就像他小时候跑到老房子找自己那回一样。
走马灯从那一幕开始,旋转过他苍白抑郁的一生,最终停留在女孩阳光下的笑脸上。
梁弈其实还想再问问她,如果有来生,她愿不愿意和自己……
算了。
梁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这样的人,即便在来生,也学不会爱人吧。
好在这辈子,秋月,你再也不用夹在我们中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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