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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水面的月影在某一刻被曦光? 代替了。


    乌篷船摇着桨, 划开一尾一尾的涟漪,还?在不断往前行。


    黎明寂寂,两?岸柳枝相迎。


    船板上, 白发交缠着青丝。少?年拥揽着少?女, 靡丽的脸贴着她的额鬓。


    水汽氤氲,日光温柔。


    一道突兀的婴孩啼哭彻底撕破了天际遮日的云。


    开门阖窗,燃柴泼水,一系列窸窸窣窣的生活气息填满了这个?本就普通的清晨。


    方别霜意识渐醒, 发现自?己的脸正枕着少?年的肩膀。后?腰是?他的手臂,两?腿则叠放在了他的腰侧。


    整个?人不知是?何时窝进他怀里的。


    她还?未坐直身, 便看到一对年轻夫妻跑上桥来, 为着锅碗瓢盆争吵。一老人抱着哇哇哭嚎的婴孩赶来, 哄也不及, 拉架也不及。


    岸边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原本轻盈明朗的心境像是?突然被泼进来一汪黏腻发黑的油污。越挣扎,沾的油污越黏。


    随船头?破出桥面, 岸上人的视线朝他们投了过来。


    不能在此?地过多停留了。


    方别霜包握左手,刚摸到护心鳞, 身前少?年略收手臂,轻扣了她的后?背, 依偎着再次将她拥紧了。


    转瞬间, 身下摇晃的小舟成了平稳柔软的床榻。


    熟悉的纱帐遮住了从窗棂处透进来的阳光。


    少?年还?赖在她的颈间。


    他轻嗅着她的气息,黏糊道:“不想离开你。”


    场景变化得太?快, 方别霜恍恍惚惚的,犹感身在梦中。


    她下意识安抚地摸了摸少?年宽阔的脊背。片刻后?, 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这样太?过亲昵了。


    芙雁领人端着洗脸水和早食进来了。


    见方别霜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芙雁边收拾边问:“小姐起这么早?怎么不喊我。”


    洒扫的婆子们出去后?, 芙雁跟她说?起了打首饰的事:“刚才?夫人差人把银子送到银楼去了,听管家婆子说?,送了足有千两?,没一会儿那婆子又带回来这么厚厚一沓子的图纸。真吓人。我说?怎么昨儿不见动静,还?以为她是?要跟老爷商量呢。唉,咱挑的样式哪值得起那个?价?”


    言外之意,吴氏肯定是?要以给她打添妆的由头?为方问雪打新首饰。


    方别霜梳拢着头?发,任芙雁替自?己簪来绒花,抬眸看向?镜子。镜子里少?年正坐在窗边,捧腮一眨不眨地望她。


    他白得透光,光一照,耳垂与鼻梁都透出了玉质般的血粉色。


    “……大小姐有的真的够多了。”说?完,芙雁又叹气,“不过吧,她是?要嫁进高门的,确实不能薄了嫁妆。”


    “嗯。”方别霜捋着头?发道,“凭心说?,这都无可厚非。别计较了。”


    “好,不管啦不管啦!等过了明年,小姐你就有自?己的家了,咱多攒体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方别霜骤然收回视线,凝固般地落在了桌面。


    自?己的家。


    桌上堆满了盒盒罐罐的胭脂水粉。


    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


    她的家,她的日子……


    她想到刚在河水之畔听到的婴啼。尖锐聒耳,足以刺穿她所有关于月亮,船,夜晚的想象。


    人生本该如此?吧。


    明年她会成为姚方氏,后?年她会抱起一个?同样嚎哭不止的婴孩,守在后?宅里,为她或他绣衣服绣鞋子,看着他们长大,等着自?己变老,如此?过完安稳的一生。


    她早长大了,早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了。


    她一直很坚定。


    方别霜放下发丝,抬眉回望镜子。


    窗边却已没了少?年的身影。


    不等她想他是?去了哪里,老虬龙的声音竟出现在了屋中。


    “方别霜,方别霜!”


    方别霜回头?四望。怎么他来了都没人知会她。


    还?没寻见老虬龙,芙雁突然拍她肩膀,拿着缠了断发的玉簪给她看:“您先别动呀,这不疼嘛。”


    她没听见?


    “大惊小怪什么,俺在跟你隔空传音!”


    老虬龙又叫了一句。


    方别霜皱起眉。原来如此?。


    老虬龙的作风实在太?讨厌了。招呼不打一声就贸然使?法术向?她传音,还?一副命令口吻。


    “你在心里掐这个?诀就能跟俺说?话?了。”老虬龙没好气地教她个?诀语,“会了没?”


    方别霜不想搭理,梳弄好头?发,直接坐到桌前用饭了。


    “你说?话?呀!”老虬龙气得跳脚,“你以为俺很想跟你说?话?啊?”


    难道她就想?少?女还?是?不理。


    老虬龙抓狂地揪住自?己头?上的两?角,深吸气,逼自?己好声好语道:“俺求你了,理理俺吧,俺真的求你了!”


    “有话?直说?。”少?女清冷疏离的声音传了过去。


    老虬龙低哼一声,嘟嘟囔囔地问:“你上次说你无意间发现了什么?你有办法用护心鳞给小神君治伤?”


    方别霜慢搅着碗里的粥。


    又不说?话?。


    老虬龙更加泄气,语气跟着情绪一道变得低迷了:“俺请你救救他吧。”


    瓷勺碰在碗沿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方别霜的脑海里闪过那粒落在少?年长睫上的轻灰,心跳窒了一瞬。


    他果然很不好。


    她的感觉没有错。


    他肯定很不好。他那么干净的人,法力那么高超的人,睫毛上竟然会沾灰。


    还?变得嗜睡。一睡,能睡到分不清白天黑夜。


    额纹也不见了。


    “俺求你救他!”老虬龙以为她又故意不理人,气急道,“这已经是?……”


    “我不知道怎么救。”少?女语气平静,“你总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明知道我只是?个?凡人。”


    这次轮到老虬龙沉默了。


    芙雁见她对着一碗粥失了神,提醒道:“小姐,您最近怎么老发呆,再不吃要凉啦。”


    方别霜眨动两?下眼睛:“我没胃口。”


    她推开碗勺,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芙雁一惊,连忙跟上:“诶,您要去哪啊?”


    “我去找师婆。”


    “找她,找她作什么?”


    ……


    门“吱”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


    老虬龙吓一跳,扭头?一看,刚还?与他隔空说?话?的少?女,竟亭亭立在了他门前。


    她走进来,垂视着慢慢站起来的老虬龙:“你说?吧。”


    “你,你怎么过来了,”老虬龙满脸惊讶,见她神情不改,抱臂不悦道,“……有什么好说?的,不是?你说?的你有办法吗?”


    本以为少?女会同往常一样跟他呛声,没想到她只沉默片刻,开口问:“他那些伤究竟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因为没有护心鳞,才?一直好不了。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疼下去。这些你总知道。”


    她一副冷静姿态,老虬龙拉不下脸和她吵了。


    他重新坐回去,压着情绪道:“伤的来处,当然和你有关。其他的,你猜的没错。”


    “他会死吗。”


    老虬龙一言不发,很久后?道:“不会的,他死了你也会死,他怎么可能让你死。原因你不要问,问了俺也不能说?。”


    方别霜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他是?又去山湖了么,什么时候回来。”


    老虬龙拿鼻孔瞥她:“哼。你竟然还?会主动问起他的行踪。我以为你巴不得他走了永远不回来。”


    “是?。这难道不好。难道你希望他永远赖着我?”


    老虬龙撇撇嘴,无话?可说?。


    方别霜走到他面前:“我要看到他真实的样子,他身上所有伤。这你有办法吧。”


    “有啊。你呢?你看到了能怎样?你有办法救他吗?哼!你这坏女人,肯定会嫌弃他,扭头?就跑!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把真实样子露给你看,时刻掩藏伤口,要耗费多少?神息你知道吗?”


    怕她嫌弃他,所以一直藏着?


    “不知道。”方别霜面色坦然,“我不聪明,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指望我猜得出什么?你要想让我知道,请你直接说?。”


    她越是?坦直,越是?气人。总想寻个?由头?讽刺她的老虬龙又碰了壁,憋屈道:“你又不在乎!说?了有啥意思。”


    方别霜不语。


    过会儿,他问:“你要看他的伤干啥?”


    “总要看得到,才?能给他治吧。”


    “……你是?真心实意要救他吗。”


    “我从来都不想他受伤。”


    “伤他最多的就是?你!”


    “算了!气死俺了,一见你俺肺都疼,你还?非要跑到俺面前来气俺!”老虬龙站起身,来回运息压制怒气。压制不住,抬起两?脚踹烂了桌椅。


    他勉强镇定下来,将一道仙法拂到了她眼前。


    方别霜顿觉双目清凉无比,睁眼视物,却与平时无异。


    “行了。等见了他,你嫌弃的话?,麻烦也演好点,低头?按两?下太?阳穴,别被他发现。”


    “按了就能演好了?”少?女摸着眼睛。


    “什么呀!按了这仙法就没了!再看不到他的伤了。”老虬龙再度强调,“你装好点,不准被他发现!”


    “知道了。”


    方别霜转身要走,老虬龙追了两?步:“能不能救,你都要及时传音给俺!”


    回去后?,方别霜照常请安,做女红,消遣时光。直到月升日落,院灯亮起。


    下人们收拾完退了出去。


    屋里有些暗。


    她还?不困,想看会儿书,拾了灯芯钩挑灯。


    灯烛“哔剥”轻响,火光旺了。


    一道长影出现在了绣花鸟的屏风上。


    影子淌过屏风、帘子,开始变短。


    方别霜握着钩子,看到不远处暗赤色的长袍下,一双冷白色赤足缓缓步来。


    足背与偶尔露出的足弓上,纵横着几道醒目的伤。


    她略屏呼吸,抬起脸,目光照过少?年劲窄的腰,挺括的胸膛,和系铃的脖颈。


    最终定定地停在他的脸上。


    少?年已走到了她面前。


    衔烛望了望她的眼睛,血瞳里漾起清亮的笑。


    他因她长久的注视而感到欢喜和害羞。唇角微抿,两?边各凹下去一个?小点。


    “主人。”


    他俯下身,轻轻地拥进了她怀中。


    脸颊依赖地挨紧她,鼻尖轻触着她的耳廓。


    方别霜感觉到了他鼻梁骨与脸颊处的伤,和他紧拥她腰背的手臂一样,衣袖滑落,瓷白紧致的皮肉上便露出道道尖锐刺目的伤口。


    清晰而淋漓。


    他声音轻而软,递到她耳中,寻常温柔:“好想你。”


    少?女轻手搁下了铁钩。


    铁钩碰在桌面上,颤音阵阵。


    腰际胸膛,脸庞脖颈,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是?伤。


    第42章 第 42 章


    方别霜眸光怔沉。


    他整日顶着满身伤, 与她?说笑玩乐。


    少年转过脸来,乖乖地望向她?的眼睛:“主?人今夜想去哪里?”


    方别霜淡扫他一眼。


    他眼尾处有道指甲长的细口?,翻出的血肉是与他双瞳一样深的血色。


    这几道指痕, 显然还是她?那日抓出来的。


    少年貌美, 伤非但?不能减其色,反将他衬出了一抹凌厉惨淡的美韵。


    她?敛了眸:“你不累么。是不是该先?睡一觉。”


    衔烛想了一想:“都听主?人的。”


    “那先?睡吧。”


    少女直接探身吹灭了灯。


    少年似乎察觉到她?情绪有异,紧了紧手臂。


    两人都在黑暗中沉默着。


    他轻声问:“可以抱着我么?”


    黑暗一涌而来,方别霜藏匿其中, 人有些?木木的,眨不动眼睛。


    她?轻捏下?他的肩膀:“睡吧。”


    衔烛很快接受这个?回答, 松了手臂。


    方别霜不再管他, 轻推开他, 拾被朝里卧下?, 盖紧自己,咬咬指节闭上了眼。


    没一会儿,发根微痒。她?猜出是少年握了她?的发丝。


    有关?他的感知因此?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连带着那些?无法排解的汹涌情绪, 也由着发丝传递,一一冲袭进她?的脑中。


    方别霜难受地往里挪了挪。


    发丝被轻轻放下?了。


    腰背一麻, 身子凉软的幼蛇缠上她?的腰肢,爬过来, 趴到了她?怀里。


    少女眼睫发颤, 别了别脸。小蛇贴过来蹭,用圆脑袋轻轻地顶碰她?的下?颌。


    这是她?极熟悉的动作。之?前每每她?心情不好, 小蛇都会这样安抚她?。


    他知道她?心情不好。


    方别霜抑着情绪,习惯性地想摸摸他。


    但?手指刚一触上, 她?表情一僵,惘然无措地收回了手。


    ——柔软的幼蛇蛇身上, 随便一碰,都能碰到断鳞残伤。


    小蛇趴在她?的脸侧,轻嘶着吐信子。


    方别霜再次闭紧眼,声线还维持着基本的平稳:“你睡吧。你睡你的,好好休息。我们明晚出去玩。”


    小蛇卷卷尾巴,一时未动。


    他感觉到主?人是因为?自己才情绪不好的。但?他辨别不出是因为?厌恶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如果厌恶,她?该像之?前那样把他甩开、扔掉。这次她?没有。


    不过他听她?的话、如她?的愿。


    小蛇爬走了。


    方别霜僵卧着,开始哄自己快点睡着。一切事情都可以等睡醒后再想解决之?法。睡醒后,她?的思维和情绪也都会变得正常。


    快点睡着吧。


    她?又疑心他是否走了。


    少女睁开眼,慢慢偏过头,瞥向身侧。


    少年躺卧在那里,半蜷身体,安静地闭着两目,同那晚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今晚夜色格外昏沉。


    格外昏沉,却将他身上无数狰狞或细微的伤口?,照得分毫毕现、道道可数,全数投进了她?的眸中。


    方别霜感受到一股无路而来、无名可宣的痛苦。


    她?坐起身。


    眼睛对着虚无黑暗渐渐失焦,又重新?聚焦。


    问题出在哪里。


    以往她?处理?情绪的方式,总是压制。只要压得下?,她?便可以理?智地处理?所有事。


    而最有效的压制方法,是避开一切让她?稳不住情绪的存在。不去看、不去想,专顾自己。


    近来这方法总不够用。


    问题出在哪里。


    她?沉沉地垂下?眸,凝向身侧已?然入眠的少年。


    与其这样糊涂地煎熬着,她?宁肯直面。


    她?要弄明白自己为?何会痛苦。


    她?朝少年伸出手。


    乌浓散发从少女肩头淋落下?来,半笼了少年的脸。


    她?静静看他许久,落下?手指,摸了摸他。


    是因为?愧疚吗。


    都说他是因为?她?才伤成这样的。所谓因果。


    她?不想纠结那些?她?不知道的事,也不想猜。从前是从前,至少今世自有记忆始,她?的人生并没多少真正后悔的时刻。


    可是抛却那些?朦胧未知的往事,她?得了他的护心鳞是真。赶他、撵他、斥他,都是真。


    当初的确是她?自己非要捡他的。护心鳞虽非她?索求得来,其惠却真真切切皆由她?所受。


    她?无力偿还这一切。


    不止是愧疚。是她?还不起。


    少年依然安睡着。


    方别霜的目光睇向他搁在枕上的手。


    她?想起昨晚和他前后走在月下?。她?忽然觉得好笑。


    长手的蛇。


    哪有蛇会长手。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那日她?一切失控情绪的源头或许就在于?此?。


    她?不能再将他当作从前的小蛇看待。可事实与她的认知太割裂,她?无法做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接受现实?。所以她?情绪崩溃,口?不择言,只想躲开他让自己恢复正常。


    她?真的很讨厌连自我都无法掌控的自己。大到生死,小到理?智和眼泪都不能完全掌控的自己。崩溃起来无法思考,无法正常表达的自己。


    方别霜靠回迎枕,视线移回黑暗。


    那股痛苦开始绞她?的心。


    呼吸愈艰,咽喉哽塞。连黑暗都变得热烫模糊了。


    所有痛苦归根究底,都源于?她?的无能。


    当蛇宠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着强大能力,能反过来决定她?生死的鬼神。破坏她?生活秩序的同时,也毁坏了她?的内心秩序。


    纵使他真的很好。


    但?连在面对他的时候,她?都是无能的人了。


    对恶,她?无能抵挡;对善,她?无能回报。


    她?接受不了。


    眼泪越涌越凶,少女从枕下?抽出帕子,咽着声把脸收拾干净。


    她?又看一眼少年,确保他没醒,重新?面墙躺卧下?来。


    一切都会结束的。


    会的。


    她?会脱离这个?让她?无能为?力的家,会把这个?带来意外的少年安然送走。这些?她?都会做到。


    天?越来越凉了。


    少女裹紧了被子。


    隔日午后,管家婆子送来一篮子新?鲜瓜果。方别霜挑出部分,剩下?的让芙雁洗了,分给底下?人吃。


    下?人们分到瓜果,欢天?喜地地谢过赏,继续扫洒做活计。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床帐被褥今日都给扯下?了,半掌厚的棉绒被替下?了单薄的蚕丝被。院子里阳光很暖,芙雁也在帮忙洗晾。


    方别霜翻过一页书,窗下?浮尘游动。


    一只痩长直挺的手轻覆上了她?将要看下?去的纸页。关?节透粉,指背有伤。


    少女的思绪立刻从与老虬龙的意念交流里抽离出来。


    “主?人。”


    她?淡然抬脸。


    少年半伏在她?膝上,仰着伤面望她?,血眸潋滟。


    唤她?的声音有些?含糊。


    方别霜的视线从他眉宇间?的伤怔怔下?移,看到他半含在唇间?的一颗青枣。枣皮清透,裹着一点湿黏。


    衔烛切切地关?注着她?的神情。


    少女很快垂下?了拢雾般清冷的眉眼。唇角一丝笑弧也无。


    他了然,收起了捉她?书页的手指。


    下?一刻,书却被她?搁下?了。


    那只捧书的手伸到他颌下?,轻捧起了他的脸。


    少年睁大晶润的血眸,眸子再度映下?了她?的眉眼,咽喉在她?温热的指上一紧再紧。


    方别霜摘下?他扎在尖牙上的青枣,丢进篓子,默默擦手。


    少年盯她?拿在掌中不断翻动的锦帕,好像再忍不住要问了,语调轻轻的:“主?人在为?什?么不开心?”


    他思忖片刻:“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方别霜快速看他一眼。


    “没有。”


    手指早擦干净了,但?她?丢不开帕子了,攥在手里来回地抠扯。


    她?知道如果是常人,说完这句没有后,就该接着解释自己不开心的真正原因,以此?印证他真的没有错处。


    可是她?低着眼睛想很久,都没想到该如何解释。


    甚至不愿直视他。


    “都可以告诉我的,”衔烛温和道,“我是你的。”


    她?不能说。


    方别霜把堆满枣的盘子塞到他面前。


    她?不能让他知道她?一抬眼就会看到他血淋淋的伤。


    她?生硬地转过话题:“这还有很多,都给你吃。”


    衔烛接下?盘子,却轻手放回了案几。


    他意识到很多事。


    她?永远不能像待小蛇那样待他。


    但?她?能装到这般地步,已?经很为?难了。


    这般地步,其实?刚刚好。


    不至于?让他过分沉溺。


    “你不爱吃吗?”方别霜偏着脸看案几上水露晶莹的青枣。


    她?亲眼看到某颗青枣上一粒极小的水珠被透窗的光晒干不见了。


    “我想要主?人开心。”他握住了她?的小臂,这动作在他们之?间?意味着央求。


    她?知道他此?刻望向她?的目光应该和他的声调一样,是柔且乖顺的:“带我出去吧,去能让主?人开心的地方。”


    水露被一粒一粒地晒干。


    方别霜盯得双目干涩。


    院子里,丫鬟们在拿捣衣杵拍打晾在衣杆上的被子,利落而沉闷的响动。


    她?将视线移回面前的少年。


    在看清他的那一瞬,外面又一阵“砰,砰,砰”的动静。年纪小的丫鬟被呛得直咳,说被子里好多死灰都被拍出来了。


    年纪大的怨小的碍事,说她?怎么专站在面阳的位置找灰吃。她?们就这样吵了起来。


    一通热闹。


    方别霜没有感觉到这些?热闹。


    她?对少年脱口?而出了:“我想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开心。”


    外面很吵。


    衔烛望着她?:“什?么?”


    方别霜看着他的眼睛。


    太吵了。都在吵什?么?她?分了心,听半天?,却听不清楚内容。


    她?还是决定向他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我说,我想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开心。 ”


    衔烛两次都听得很清楚。


    第43章 第 43 章


    这不该是主人问他的问题。


    但?她这样问了, 问两遍,不改口。她关心他开心与否。


    她知?道他不开心。


    他不开心有什么关系,她不该这样关心一条蛇。


    但?她这样问了。


    她这样问, 是为了哄他吧。


    她真会哄。


    衔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没有办法不爱她。


    如果照实回答, 他想说若她能开心起来?,他便能开心。


    不过他曾经有过另一种比这更深刻,更浓烈,能使他每一枚尾鳞都?贲张发颤的开心。至今回想仍觉十分幸福。


    如今他已知?道那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以为的爱和喜欢其实从来?不曾存在?。没有办法, 他真的很笨。他会以为长久的注视是一种爱。


    他不想回答这些。


    他愿意笨下去,被她哄着、骗着, 梦幻泡影也没关系。他贪心, 想要那样幸福地?死掉。


    所以他仰望她, 随意说:“我想以我本来?的样子陪着你。陪在?你身边, 不怕被任何?人看?见。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方别霜愣了片刻。


    她即刻想到他的世界。在?妖神鬼怪的世界里,他这样的相貌一定不稀奇吧。可是她有点害怕,有点难以想象自己?去了那种人人都?能拿捏她生死的地?方后会如何?狼狈。


    她不情愿。


    她实话?说了。


    衔烛反应一会儿, 笑了一下:“衔烛也没有想去。那些地?方会让主人不自在?,不舒服。人间没有那样的地?方, 便没有,不要紧的。我想一想而?已。”


    方别霜能透过臂上衣料感觉到他手掌与指腹的温度。冰凉冰凉的。


    那么多?伤, 唇角扯动一下都?是可以想见的疼痛。他怎么笑得那么轻松, 仿佛那些伤真的都?不存在?。


    人间有那样的地?方吗。


    每次与他这双眼?睛对视,她的脑子里都?只剩下漂亮二字。


    只是漂亮得太过分, 反而?会吓住太多?人。


    哪有人长红色的眼?睛,白色的头发。


    没办法。


    她提议还是等晚上再出?门?, 他若想去有人的地?方,可以戴上幕离, 或者变幻样貌。


    衔烛不置可否。他都?听她的。


    方别霜继续看?书。


    意念一沉,老虬龙的问话?铺天盖地?地?怼了进来?,不是问她昨晚有无行动,就是问她关于那晚的各种细节。明明都?回答过好多?遍了。方别霜不耐烦地?回复完,直接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念识。


    她乱翻几页书,看?不下去。想丢开,又不知?道丢开后还能做点什么。少年一直捧腮趴在?案几旁看?她。


    她奇奇怪怪地?想到商纣王和妲己?。


    毫无根由的联想。她不想了。


    她合上书,眼?神放空,看?到柜面上有被妆奁台的镜子折射来?的光斑。她顺着去看?镜子,想起方问雪那面碎成片的琉璃镜。


    琉璃镜……


    前年西域贡使团做客姑苏城考看?织造局时,方仕承曾借机接待过他们。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让对方直叹与他相见恨晚,临走前赠予他不少难得的宝物,诸如各色香膏香料,上上等的赤狐皮、犀牛角,皆为有价无市的宝贝。


    方别霜心念微动。


    她看?向身侧摩挲她衣袖的少年。


    西域人的长相很有意思的。卷发碧眼?,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衔烛的相貌气质虽与异域风情关联不上,但?这样的瞳色发色,相对中原人来?说,西域人或许更能接受一些?


    不如试试呢。


    她从前倒真的好奇过究竟是怎样的山川养出?了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人。诗里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而?且,远隔千里之外,没有人认识她。就算吓到了人,他们可以及时回来?,闯不出?祸。


    闯了也没关系。


    她直直腰,心跳随思绪飘远而?变得蓬勃。


    衔烛看?见少女乌润沉静的眸子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光芒。这双灵气充溢的眼?睛上一次这样亮,还是她决定要去偷方仕承文书的那晚。


    与那晚的沉冷紧张不同?,此刻的她浑身散发着轻盈。


    他心由之,眸子弯起了:“主人想到要去哪里玩了么?”


    “想到了。”


    直接去自然是不行的。方别霜想耐心等到天黑以后,免得惊动了人。


    丫鬟婆子们晾晒好被褥床帐,又去挑水浇花。一二个时辰后,端来?了晚饭。


    方别霜把闺阁里为数不多?的几本书都?翻了个遍,还拿出?绣绷绣花,最后又都?给收起放了回去。她竟觉得时光慢得有些难熬。


    有点像小时候知道第二天要出门了,心里便一直惦记着,做什么事都?不能静下心。


    还有点忐忑。也许事情会偏不依她的设想,异邦人同?样害怕红眼?睛白头发的少年。


    所以她没说要去哪,省得他要失望。


    少年比她会取乐得多。


    她不与他说话?,他便认真地?玩她袖子,扯出?丝线,又复原。还会把她丢到一边的帕子摊放在?脸上,朝上一下一下地?吹。轻薄的丝帕被吹鼓起,现出?底下少年卷浓的睫毛与水亮的眸。


    方别霜没留神,等洗漱完回来?,少年已侧仰在?长榻上睡着了。


    半透明的白色手帕还覆在?脸上,熨着他分明的轮廓。呼吸间,帕子微起微伏。


    被洇潮的那块儿雾化了他艳红的唇色。


    方别霜秉灯轻脚走过来?,看?了一会儿。


    她拍拍他肩膀,本想他若睡得熟便算了的,他却醒了。


    少年迷迷糊糊地?捉住她的袖子,脸上凉柔的帕子被他眨动的睫毛和粗重起来?的呼吸抖落了,露出?一双惺忪的眉眼?。


    他朝她笑:“要走吗?”


    烛火幽暗。


    方别霜问:“你困不困,困的话?明晚再去。”


    “不困呀。”他坐起来?,这只手还捉着她的袖子,那只手却凭空抓出?了一只幕离,“不要管我,主人想去一定要去。带我去吧。”


    方别霜想了下。他昨晚已经睡过了,刚才?也睡得不深,应当真的没太困吧。


    那便去吧。


    她搁下灯烛,回头时,看?到少年已戴上了幕离。他隔着纱俯望她,含笑的目光若隐若现。


    她恍然想起七夕那夜。


    他那时也这样透着幕离看?她,视线中藏有不尽的话?意。


    故意在?祈愿的红纸上写那样四个字,他是想告诉她自己?就是衔烛吧。


    离开的那一个月,他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再出?现在?她面前,就伤成了这样。


    前些天她没有余力思索太多?,现在?再想,他拖着伤尾冲破她的房门?,应该是重伤后意外的失控行径。


    那天是意外的话?,他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意外?


    提前给她护心鳞,提前透露出?他们之间另有渊源……


    他的心思分明很缜密。


    而?且,他很了解她。非常、非常了解她。


    他知?道她接受得了什么、接受不了什么。他原本的计划一定不会是要他们陷入此刻这般奇怪的境地?。


    “牵我,主人。”


    方别霜回了神。


    少年将手指碰上她的手心,要她握住。


    他又说:“不想被你弄丢。”


    方别霜瞥眼?他的手。


    她的思绪仍未停止。她感觉到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就在?万千丝绦之中游走,她想抓住。


    她一边想,一边扶了他的手臂。


    少年的身体因她主动的触碰变得有点僵。


    她略踮脚尖,仰头摘下了他的幕离。


    “我……”他神情有一丝茫然。


    方别霜捋捋幕离的纱,叠两下放至榻上:“不戴了,我们去很远的地?方。”


    她包握左掌,直接对护心鳞说了地?名。


    下一瞬,天乍然大亮。


    光线直刺双目,干涩的热浪迎面滚来?。


    方别霜抬袖捂脸,张口吸气,没吸到多?少稀薄空气,倒猝不及防吃进一口发烫的沙子。


    风烈如刀割,裹挟着粗粝的沙土。


    她万料不到会这样,转脸要躲,那只刚被她松开的手臂却忽然扣至她身后,将她拥进了怀抱。


    他抱紧了她。


    风沙骤然自少年周身浪滚浪般歇去了。


    远处沙声赫赫。


    方别霜本还咳嗽得厉害,经他抚拍两下,咽喉口鼻顿时干净了。


    少年轻揉她的后颈,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方别霜擦掉眼?角逼出?的泪,抬手想扶着他自己?站稳,手却被少年包握住,由他带着重新合起了。


    他一边将她额角颊畔被风吹散的碎发轻别至耳后,一边将一股充盈的力量由与她合握的手掌渡给她。


    她尚且凌乱,自不能拒绝。


    他徐徐引导,要她抚摩护心鳞:“要握紧。控制、使用它。以后不论遇到何?种情形,它都?会更好地?保护你。”


    她若不有心使用,再遇上他不曾见过或设想过的情况,护心鳞便如方才?一样,无法在?第一时间内自主挥发出?应有的力量。


    周围风已平歇,厚云蔽日。


    方别霜没分太多?神在?他的话?上。


    她还在?因眼?前之景惊异不已。


    天不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彻底黑透了吗?


    怎么这儿瞧着才?刚到傍晚。


    她站稳脚,四下一看?,漫天黄沙浩瀚无垠,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影。


    这到底是什么狗不行鸟不拉的地?方。


    方别霜看?眼?少年,抠着鳞片:“兴许我弄错了,我们回去吧。”


    衔烛注视她良久,才?看?向天地?:“这里挺好的,只是与家里不一样。不要怕。”


    他自然而?然地?领她迈出?脚步,语气平和道:“阿霜本就为不一样的景色才?想来?这里的。虽然因为没有做足准备,有些意外,但?不用害怕的? 。我在?你身边。”


    他微顿,眼?睑轻垂,声音仍然温和,然后有了些许笑意:“……我在?主人身边呢。”


    第44章 第 44 章


    黄沙踩在脚下, “吱吱”地响。


    方才快速聚拢来的云层一片片地飘远了,浑圆的红日沉沉地往地平线坠,天与?地正无限接近同一种浓稠的颜色。


    原本粗犷的风服帖地团在他们袖间, 周围沙丘却被?刮得沙沙作响。


    荒芜, 广阔,寂寥。


    原来西域是这样的。


    方别?霜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不是满意,但也与?失望无关。


    她的一生本连这里?的一粒沙都不可能触碰到的。


    现?在,她就行走在这片遥远的沙地上。


    这也本该是一个让她感?到害怕的地方。


    明明早该落山的太阳、望不到一点绿意的天地、异常灼热的空气……她目前?的心境竟算得上坦然。


    这就是非凡力?量的好处。


    由她牵着往前?走的少年步伐一顿。


    方别?霜思绪回笼, 跟着停步,目光随他投向远处:“怎么了。”


    “有人。”衔烛继续走, 却在几次提步落步间, 领她向前?瞬移了数十丈的距离。


    眼前?出现?一块汩汩往下陷的流沙地。


    旋涡中间, 一个半大孩子正哭喊着挣扎, 身子已陷进去了大半。


    旁边一头两峰凹软的骆驼正在原地绝望地打转。


    男孩看?见他们,喊声更加急促。


    “救命,救命啊!”


    一口西域话落进耳中, 竟自?然转成了中原话。方别?霜看?向衔烛。


    衔烛神情无澜,指尖略一上抬, 立刻有一股凉气化风袭去,刹那间流沙停滞, 卷出了满身沙的男孩。


    那股令人绝望的恐怖挤压力?突然从身体四周消失了。男孩来不及激动, 发现?自?己竟被?一团凉风轻柔地包裹着,悬在半空。


    直至送他轻缓落地, 凉风才悠然散去。


    他瘫坐在实地上,愣瞪着眼前?二人。


    白发红眸宛若天人的少年垂视他片刻, 握着少女的手,仍然提步往前?。


    男孩眼睁睁看?这对不似凡人的少年男女消失了。


    他回神, 惊慌四顾,竟惊喜地在自?己身后发现?了他们越行越远的身影,赶紧起身追去:“恩人,等一等,等一等!”


    “他在喊你。”方别?霜不走了,“他不怕你。”


    胆子很大的孩子。


    衔烛也停步,弯弯血眸:“我不可怕么。”


    方别?霜不言。


    她听得出来,他是有意点她。


    那男孩快追上来了。她回道:“两码事。别?人怕不怕你,与?我怕不怕你无关。”


    少年轻探上身,歪首看?她,红瞳懵懂:“我真的很可怕?”


    方别?霜说不出话了。


    她盯他一二刻,往后退了半步。


    “恩恩,恩人!”男孩气喘吁吁地停下脚,对着他们“噗通”跪下,“感?谢您救我!”


    方别?霜推了把衔烛。


    衔烛没?有兴趣理会其?他人。


    他想?问主人为?何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主人却只想?借外人回避,推着他,示意他看?看?男孩。


    恩人终于回头了,男孩立刻兴奋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又?迅速介绍自?己的名字叫巴图尔,最后说希望能做点什么报答他们,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他都能胜任。


    不知是不是两地语言习惯不同的缘故,方别?霜觉得巴图尔说话很有趣,听到后面都不得不咬住唇忍笑。


    男孩却大汗淋漓地将目光移向她。


    方别?霜奇怪地往身侧看?,却撞上少年红色眼眸。


    他这样看?着她许久,眸光深沉,涩然。直至她要开口的前?一刻,少年才垂睫扣紧她的虎口,转身道:“继续带我走吧。”


    “恩人恩人!”


    方别?霜不解,揪了下他的手指:“你怎么了?你不是说想?要去没?人怕你的地方。他不怕你啊。”


    衔烛稍稍松了她的手。


    他逼迫自?己在心里?默默重复她的话,从铺天盖地的委屈里?镇定情绪。


    她在乎他的。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总之,她记了他的愿望。


    他说他想?不避人地站在她身边,她记住了。为?此来到这里?。她来这,原来不止是为?看?风景,还为?了他的愿望。


    几分真,几分假?


    她那么不爱笑。他怎么哄都哄不笑。随便一个人……随便一个人,却能轻易地让她笑出来。她刚才难忍的笑一定是真的。


    衔烛觉得这样的自?己很烦。很烦很烦很烦。太烦了。


    为?什么要纠结这些。没?头没?脑,琐碎零落。没?有道理,没?有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倒是很可笑。


    巴图尔很聪明,看?出恩人原来只听这位女郎的话,开始对着方别?霜一顿请求,说希望能邀请他们去一趟他父母商队的驻扎之所,请他们喝碗葡萄酒,以聊表感?恩。


    方别?霜拉拉少年:“你想不想去?”


    这里?的太阳也慢慢落山了。不久前还颇为灼热的风竟变得干冷起来。


    他们跟随牵骆驼的男孩,不紧不慢地寻路,终于遥遥看到一团团的火堆,找到了他口中的商队。


    商队中人远远看到三两人影,妇幼悄然躲进帐篷,青壮戒备地拿起了弓弩短匕,直到看?见男孩跑来的熟悉身影,众人才渐次放松。


    几个长?辈围着男孩笑骂他闯完祸跑去了哪里?,何至于为?与?父母赌气逗留到天黑才回来,万一遇上危险怎么办。巴图尔无所谓地吹起牛来,吹到一半,毕恭毕敬地将自?己身后的恩人介绍给他们。


    听说他竟真的遇到了危险,还是不小心跌进了流沙里?,众人惊而色变,旋即对护送男孩回来的方别?霜少年男女弯腰拜谢,感?激不已。


    方别?霜本还忐忑这些人是否会被?衔烛的容貌吓到,没?想?到众人只是围着他们夸赞他们人美?心善,对于衔烛的眸色发色,似乎只是觉得罕见难得、夺目美?丽,不觉得可怕。


    对于巴图尔所说的仙法神力?,这些人并不相信。在他们眼中,巴图尔从呱呱落地时就会吹牛,说的话听听就好。不过人家?能将他们的孩子在天黑前?安然护送回来,怎么都该认真感?激一番。


    没?多久巴图尔的父母、哥哥姐姐们听到消息回来了,了解完事情缘由,几人先是拎起巴图尔轮流一顿揍,接着便令人杀羊宰牛隆重款待他的恩人们。


    夜里?热闹的宴会开始了。


    方别?霜被?拉着在火堆前?坐下,听他们拉胡琴,看?他们转圈跳舞。


    巴图尔为?他们抱来了一条厚厚的羊绒毯。这里?的夜晚格外冷。


    衔烛撑腮坐着,一言不发。


    方别?霜为?氛围所感?,心情愉悦地接过巴图尔姐姐罕古丽递来的酒杯,微笑着道谢。


    美?丽的异邦姑娘飞速看?一眼她身侧英英玉姿却始终神思不属的少年,向她打趣着夸赞道:“你的夫君实在太好看?了。他是中原人?”


    方别?霜噎住,笑容僵硬:“他,我……”


    怎么解释?


    少女很快镇静地想?,过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就会离开,他们是谁、之间是何关系,其?实没?有生硬解释的必要。像刚才被?打听来处,她随口乱编,并没?有人追问,也没?有人求证。


    没?人真的在意这些,萍水相逢而已。


    在她长?久而犹豫的停顿里?,旁边忽地传出少年没?有起伏的声音:“她是我的主人。”


    罕古丽惊讶地看?向少女。


    少女没?有反驳。


    罕古丽又?多看?一眼少年,高?兴地跑走了。


    广袤辽阔的沙漠上,驼铃叮当,胡笳与?歌声不断。星空璀璨,天地相接,仿佛触手可及。


    热闹依然热闹,方别?霜觉得有些冷了。


    她裹了裹膝上的羊绒毯。


    一簇仅她可见的粉色小火焰“啵”地一声在她手边绽亮,无限暖意自?焰心往她周身盈来。


    方别?霜盯着火焰,从容问:“你不开心么。”


    少年眨眼。


    “有点累。”衔烛捧着脸,看?着无趣的火堆,微微弯眸,“走很远的路,所以累了。”


    方别?霜喝了两口葡萄酒。这酒烈度不低,但香气馥郁,滑入口腔浸得五官百感?都是清醇甘冽的果香味。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异邦人。她却有胆子贪杯。


    “你不可怕。”她想?,有些话直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胆小。”


    先前?屡次被?他吓哭。


    衔烛抬眸望她,眸中光焰轻跃。


    少女吃着肉,喝着酒,隔着火堆笑看?巴图尔被?他的父母揪住辫子教训。


    衔烛也看?了一会儿。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却在热闹中愈发浓烈。


    “我想?和主人单独待着。”


    方别?霜转过头。


    光影在少年脸上明明灭灭,晦暗无声。


    见她看?过来,他低下眉眼。


    颈上铃铛随风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动。


    方别?霜猜想?也许他并不喜欢和人相处,所以从刚才开始,一直不开心。


    为?何不说?


    她以为?他遇到不怕他的人,是会高?兴的。


    她拿下毯子,拎起酒壶酒盏,站起了身。


    衔烛意外地掀起眸。


    他们一路走到不远处空荡矮小的沙坪顶上。


    离开篝火后,也离开了热闹。曲乐声变得朦胧轻渺,夜空的宁静反被?听得清晰。


    方别?霜随便铺两下毯子,坐下来,倒酒推盏,看?迢迢银汉。


    很美?。


    和她以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真奇怪,明明是同一条星河。


    她又?喝几口酒,身子渐暖。


    这里?太广阔,显得人太渺小。少女心里?有了空荡的忧愁。她隐约明白为?何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要对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月亮写诗。


    人生短暂,而寂寞常有。


    “六千年。”她摆弄着酒杯,“你都在睡觉吗?”


    否则怎么……


    衔烛隔了片刻,才轻“嗯”一声。


    酒盏一指长?。方别?霜捻着杯脚,一下一下转着杯身:“都用来睡觉,太可惜了。”


    她又?说:“如果我是你。我想?不到我还能有什么烦恼。”


    底下弹胡琴的姑娘换了一首又?一首的曲。


    少女随意说着,倒酒、呷酒。


    衔烛望着她,不怎么说话。


    方别?霜想?象不到六千年是怎样长?的一段岁月,更想?象不到鬼神究竟会全知全能到何种地步。她意识到她认为?可惜的六千年,也许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不值一提。


    也许他看?她,与?她看?蝼蚁并无二致。


    她绝不愿做他人眼中的蝼蚁,可是她与?自?己眼中眼界狭小、无能为?力?的蝼蚁,有何区别?。


    酒喝完了,她搁下酒盏,低头看?时,星光如盐。


    那只被?她坐下后随手推到对面去的酒盏也已不知何时空了。


    方别?霜再抬头,却隔风对上少年潮湿涣散的视线。


    红瞳润亮,胜过世间所有宝石。


    绸缎般的白发在夜风中轻扬。


    她心里?骤然一空。


    肤如瓷质的少年轻缓地垂下眼睑。有湿意从他眼尾无声地漫去了,如玉兰花瓣上凝落的一滴露。


    方别?霜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少年眨眼,没?有张口,只轻摇头。


    她蹲下,碰碰他肩膀:“为?什么难过?”


    她原以为?他也会很开心。怎么会难过成这样?


    在为?什么而难过?


    衔烛抬起头,朝她弯眼睛笑。想?开口否认,喉间却哽塞着,便仍只能摇头。


    他感?到头脑晕眩,确认自?己应该是醉了。饮下凡俗食物,量多量少都会作用于身,但他没?想?到会醉,原以为?只会有些疼。


    他听说,人在醉时的情绪是冲动而无理的。所以自?己此刻的思绪与?感?受都不可信。


    他知道的,一旦他表现?得痛苦,不论他向她渴求什么,她大概都会尽量履行承诺逼迫自?己去做,尽管与?她自?己的意志相违背。譬如那天他被?情欲逼疯,求着她触碰,她几番拒绝,最终还是没?有彻底丢下他。


    这一切与?爱无关,只因她本身是个很好的人。


    他要克制,不要在不清醒的时候贪恋这些虚妄的爱。


    方别?霜也从他泛红的脸颊与?略显虚晃的视线中猜出了他的醉意。


    她有点难以相信。一口两口的酒而已,她一个人喝大半壶都没?事。他怎么……


    还有点手足无措。


    她有想?过自?己会喝醉,但并不担心,反正有他在。他醉了,她却不确定该怎么办。要回去吗?


    衔烛认真地看?眼前?一个、两个、三个主人。


    他寻到她的肩膀,下巴轻轻地靠上去。


    他只要这一个。真正的,唯一的。


    少年拥靠着她,虽再无进一步的逾矩之举,但忘了像往常一样控力?。少女没?蹲稳,他一拥,身体便倾陷进他怀里?。


    她扒着他的胸膛,开口道:“我们就此回去吧。”


    “不要。”他声音有些哑。


    “你这样不回去不行。”


    虽然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行。反正,她觉得不安全。


    “不要。我不要,拖累你。”


    衔烛眉心拧起,极力?克制。本就失焦的视线却仍一再模糊。


    他实在,很不好。很不好……她喜欢这里?,不能因为?他而离开。她看?到一些人会开心,不能因为?他而远离。他太贪心,太自?私了。


    为?何做不到让人无法取代自?己?为?何不能再好看?一点、再有趣一点。为?何无法让她喜欢他?


    为?何啊。


    “你哪有拖累我?”方别?霜感?觉肩上衣料湿凉,预感?不好,追问着,“你为?什么难过?”


    衔烛摇头。他真的好烦,好讨厌。太烦太讨厌了。


    她本来很开心的。


    他摸摸她的头发,想?到刚刚她对夜空的自?语,她的惶恐与?害怕,忍不住紧紧地抱她。


    搂得太严实了。为?喘口气方别?霜不得不伸直头颈。她抓住他腰际的衣袍,尽力?安抚道:“不走,不走,我不会丢下你走的,你安心啊。”


    少年没?一点声。


    方别?霜真不知道他怎么了,她想?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没?猜错,他应该是不喜欢外人。可是她不已经带他离开篝火堆了吗?


    或许,没?猜错,也没?猜对。


    他总是难过的。醉酒使?他如那夜半梦半醒时一样,藏不住情绪了。


    为?何难过?


    ……原因,难道他没?有告诉过她。


    难道他是第一日这样。


    方别?霜再次想?起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那天,掐紧了手心。


    他知道告诉了也没?用。


    “主人。”少年尾音有些潮黏。


    方别?霜听到了,揽住他的腰,想?以此作为?回应。


    她该安慰他。


    她张开口。


    该……该怎么说,怎么做?


    她感?觉这是很危急的时刻。她紧张地思索、催促地急想?。真正张开口,却只能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主人,”他轻声打断她。


    方别?霜只重复到第二个“不走”。她猜测是她拙劣的演技让她漏了陷,他不想?再听了。她有点难受,有点羞愧。她不正常,没?有人会把这么简单的事弄糟。


    少年又?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有了轻微的抖意。方别?霜感?觉到了,但没?有办法。


    他呼吸潮凉,将脸深埋在她的颈侧。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做出反应。她觉得自?己与?其?乱动,不如无动于衷。


    少年抱着她、赖着她。声音那么轻,只有一句。


    “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天生要强,偏失了仙法神力?,无一人庇佑,独身捱过十六个如履薄冰的春秋。


    喜怒哀乐,没?有人理解,又?人人怨她性子生来冷淡。


    一个活得这样艰难的人,连自?己的情绪都苛刻到不能包容的人。对别?人,却总是竭力?体会,逼自?己去理解、安慰。关心他想?去的地方,关心他开心与?否。明明自?己想?围着篝火坐的,还是依着他,领他来了这片苍凉之地。


    有谁真心地对她好过。


    她还只有十六岁。


    这样孤独的生活,她已过了十六年。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好。


    包括他,也包括她自?己。


    风把火焰吹得招摇。


    星河默默流转。


    有人大笑着碰杯饮酒,有人划拳一输再输,唉声叹气。有人在挽朋友的手臂跳舞,有人在切割架上的肉,一人大快朵颐。还有人已经在帐篷里?呼呼地睡了。


    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别?霜陷在他冰冷的怀里?,身体僵直不动,只感?到窘迫的热。


    第45章 第 45 章


    很不适宜的误听?。他的原话是?什么?


    “对不起?。”过去很久, 少?年半埋着脸,情绪很克制,“……他们欺负你, 我也欺负你。”


    没有那么多为何需要追问。她不喜欢他, 原因只有一个。他不好,不值得而已。


    “嗯?”方别霜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方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有人举着火把上来了。


    是?罕古丽。


    罕古丽拖拽着的半拳粗的麻绳吭哧吭哧地爬上了沙坪顶。麻绳捆着两只沉重的实木大箱子。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个紧拥少?女?,趴在少?女?肩头的少?年直视了过来。


    空气?像在刹那间冻结了。


    冻成了稠状的铁水。


    千斤万斤的重量从四围挤压而来,又被?她吸进肺里, 灌实了五脏。


    一向大胆的异邦姑娘不慎跌倒了。火把滚落在地,两只大木箱子差点将她拖滚下去。


    “还?好吗?”一只柔白纤细的手朝她伸来。


    那一瞬难以名状的恐怖感觉骤然消失了。


    罕古丽得救般抬起?头, 看到泠泠如山雪化?春水的少?女?, 呼吸彻底通畅了。


    她借方别霜的力站起?来, 余光触及少?年那双艳魅卓绝致命吸引的红眸, 腿肚子直抖,又一下软津津地坐回地上。


    方别霜帮她把火把拾起?插到沙子里,一边递去帕子, 一边问:“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透过她,罕古丽看到那位周身有着奇异威压的少?年正撑腮望着自己面前少?女?的背影。此刻他的目光轻软、柔润, 甚至是?潮湿脆弱的。与方才她之所见,全然不似同一人。


    但她绝不信刚才的一切会是?自己的错觉。


    罕古丽头皮发麻, 汗如雨下, 面对眼?眸乌黑沉静的少?女?,结结巴巴扯不出谎, 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实话实说了:“我我,我想买走你的奴隶……所有的钱财, 我都带来了……”


    方别霜懵了一瞬,下意识回答:“我不卖。”


    “好, 好好好!不卖好!”罕古丽赶紧爬起?来,拽起?财宝箱就跑。


    路上又跌两跤。


    “你小?心——”


    热情奔放的异邦姑娘跑没影了。


    方别霜在原地站了会儿。


    “她想买我?”


    方别霜转回身,少?年背靠岩石,眼?与脸都湿润着。


    她走回来,不想提这个:“我们回去吧。”


    衔烛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里。他凝睇她的眼?睛,昏乱的头脑整理出两句话:“至少?不要卖。不要把我卖给别人。”


    他手掌很大,手指很长,半覆在她的掌下,伤口嶙峋。


    方别霜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回答不该是?“不卖”。他又不真的是?她的奴隶。


    在她短暂的沉默里,少?年双眸沁得更?潮:“我会走的,不要卖我。”


    “你听?到了的,我拒绝了。”


    “她拿来的东西?不够好。如果有更?好的,”衔烛忽然停顿,不再继续说了。


    一定有比他更?好,她更?喜欢的东西?。


    她为何不卖?


    是?他自己不够好。


    方别霜拿开手,理了理他的衣袍:“你喝醉了,不清醒。不想回去,在这睡也没关系。睡吧。”


    她把羊绒毯拎到他身上。


    衔烛看着羊绒毯。


    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点都不了解,自己有多好。明知他不怕冷,还?是?会努力地想为他做点什么,只因为她觉得他在难过。


    身体与神魂一起?疼起?来。


    不久前喝下去的那口酒发作了。


    衔烛在她膝前躺下,仰视星空下比月亮更?温柔,比月亮更?遥远的少?女?。她一直离他很远、很远。除了注视他的时刻。


    现在他们离得很近。以后还?有多少?个这样近的时刻?也许从未来的某一瞬间起?,再不会有了。


    衔烛攥住她的袖子。蚕丝袖口随风撩拂着他的鼻尖。


    “主?人。”有些话,他想要她知道。可总是?才唤出口,声?音就莫名哽咽了。


    他借袖子半挡她的视线。


    方别霜只能隔袖看到他半只睫毛乱抖的眼?睛。一颗颗流溢星光的泪从这半只眼?睛里快速滚落湮灭了。


    她想抽过手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他却攥得更?紧,让她抽动?不了分毫。


    他的喉结压抑地滚动?:“主?人是?最好的人。他们都欺负你,我也,欺负你。对不起?。”


    方别霜看他片刻,以为他只是?在说那次吵架:“……那天我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少?年摇头。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他声?音里的哽咽更?明显,“总是?没有人站在你这边,我竟也没有。”


    “所有人,都在问你要。我竟也问你要。”呼吸被?眼?泪所窒,他的话音便有了几分不可控制的抽噎,听?着难过极了,“所有人,都欺负你。”


    “没有。”方别霜心想他醉得太狠了,说的话没头没尾,没有道理,“很多人都对我挺好的,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好。好很多很多。”


    怎么总有人稀里糊涂地同情她。凡世千苦百难,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她在其中根本排不上。


    衔烛握住她的手臂,拉她靠近。方别霜弯下腰,想听?他要说什么,却再次被?他抱住。


    起?初抱得很轻、很小?心,后来越抱越紧。


    他抚摸她的后颈与长发,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她。她又僵住了。她越僵硬,他的心便越疼。


    “我对你,好吗?”他的声?音从发震的胸膛递进来。


    方别霜趴在其上,心如挂在塔尖,每次震动?都有坠顶危险。她照实说:“好。”


    她当然分得清好赖。


    “我总让你不开心,每一日?、每一时,都在问你要。这是?不好。”衔烛一句一句地说,“多数人,和我一样,想要你的爱,想要你的好,不管你会不会开心,都一厢情愿地给你。看你给不出来,便不高兴。这是?不好。这是?欺负。”


    方别霜怔住了,她从没听?说过这种歪道理。


    “你一个人,平安活至今日?,很辛苦,”衔烛松开她的肩背,声?线变得轻而抖,“对不起?。”


    她抬起?身:“你醉糊涂了……”


    然而也想不到该怎么反驳。方别霜恍然意识到他今天总把她抱这么紧,原来不是?希望她不要离开的意思,也不是?要她安慰……是?他想安慰她?


    她凝视他的眼?睛,和他伤损的脸、淡下去的唇色。


    他安慰她?


    她伸出指尖触上他的额头。


    少?年目光虚散地望来。她一碰上来,他的眼?睫开始发颤、下颌轻轻挺起?,身体本能地渴望她的触摸。但很快又被?全部忍下。


    湿湿凉凉的,有一层冷凝出的细汗。方别霜察觉出异样,晃晃他的手臂:“你不舒服吗?”


    少?年不言。


    “哪里不舒服?”


    他偏过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阴翳。


    太疼了。他预想到再这样疼下去自己又会意识不清地向她索要。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少?年彻底闭上眼?,眼?下阴翳愈浓。


    所有外溢的情绪都被?这层阴翳一点点地藏起?了。他哑声?道:“睡一会儿就好了。”


    底下篝火熄灭,人群各自散去。


    空气?变得寒冷。


    那簇独属于少?女?的粉色火焰在某一刻停止了燃烧,形态如被?冰冻般凝固在了最后的瞬间。


    仍有暖意从它的焰心不断地烘散出来。


    少?年潮湿的睫毛停止了抖颤,紧拧的眉在一片汗湿中渐渐松开。


    他抵靠她的膝头睡着了。


    方别霜愣坐在原处。


    她朝火焰伸手,唯一的光源便落进了她的手心。


    风在天地间长而不绝地呜咽。


    她心里涌出悲凉的预感。好像命运故意要在这一刻给予她格外敏锐的感触。


    手中粉光虚化?,她借这光,清晰地看到少?年的脸上仍有不断往外渗的汗珠。


    方别霜连通了与老虬龙的念识交流。


    老家伙还?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很吵。


    方别霜任他吵着。


    她擦擦少?年的脸,摸到他的颈部也是?一片湿凉。她顺着往下擦,拨开他的衣襟,长久地凝视着,不再擦了。


    帕子红了一半,搁到一边,很快被?离体自燃的神血燃烧殆尽。


    方别霜面无波澜,镇定地剥去他的衣服,垂目看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原本的计划一定不会是?要他们陷入此刻这般奇怪的境地。


    他原本的计划改变了。


    那他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他想做什么?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伤愈合。有什么办法。


    老虬龙不吱声?了。


    方别霜在黑洞洞的寂静中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幽深难言的痛苦。


    谁说她好,她都可以无动?于衷。她确实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怎么会是?他说。


    他为什么这么说?


    把伤口隐去,难道为的不是?欺瞒她,而是?欺瞒他自己吗?


    他难道就不为这些难好的伤着急吗?


    有一抹微光从她的指缝泄了出来。


    少?女?气?息凝住。


    她低下头。


    是?护心鳞在亮。


    这光她见过。


    她盯着护心鳞,心跳开始加速。慢慢地,她将右手覆上了少?年伤痕累累的脸庞。


    蓝白色的微弱莹光随之在血色中亮起?。


    接着渐渐收束,很快连同她指下的细口,一起?消失不见。


    方别霜的手指抖起?来。


    旋即下移摸到他的胸口。


    莹光再次亮起?,这一次,却久久未能消失。


    她坚持着,忍不住低声?地催促道:“好起?来,好起?来。”


    光终于散去了。


    少?女?茫然失措,对着那道没有愈合半分的深口圆睁了眼?睛。


    第46章 第 46 章


    为什么没用?。


    明明护心鳞还亮着啊。


    她颠三倒四地问老虬龙。


    勉强了解完前因后果, 老虬龙激动地喊:“你再试试,再试试!”


    “试过了!一直在试,没有用?。”她手上沾了血, 从他?的心口摸到他?的腹间?, 一直摸,一直摸,可?除了一些细小伤痕外?,其余伤处始终收效甚微。


    “别急别急, 俺去查俺去问!”


    寒风吹鼓起少女?单薄的衣衫。


    她瑟瑟地抖。长时间?不?眨眼,眼角被风刮得泛红。


    既不?知道那些伤为何会消失, 也不?知道这些伤为何就是不?见好?。她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无?能为力。


    “呜。”


    方别霜迷茫抬眸, 看到少年眼下的睫毛阴翳在低频地扇动, 紧闭的唇张开了一线。


    她扭头去看粉色小焰,仍是静止状态。


    没醒。


    “啊,再摸摸他?吧。”镜灵兔子没有起伏的声音突然在她脑中响起。


    方别霜收手四顾, 却听它道:“我在你的念识中。”


    “干什么?!”少女?破了音,声音听着尖利, 却轻易就被戈壁滩的风沙淹没了。


    “请不?要害怕。”镜灵兔子感知到了,大概是因为觉得谁都能随便进?入她的念识, 少女?的情绪很崩溃。它略作?停顿后道, “我似乎知道为何护心鳞的力量会重回神君体内。”


    方别霜紧阖牙关,让自?己镇静下来。不?要怕, 不?要怕。她可?以随时把他?们赶走?的,他?们也不?会伤害她。


    “什么办法?”


    回答即将脱口时, 镜灵兔子被老虬龙揪住了长耳。


    老虬龙摸着下巴:“是不?是还是那个答案?”


    “哪个。”


    “爱?”


    “仙君慧极。”


    “哼!”老虬龙捋捋胡须,能杀死螣馗的说来说去终究还是那点事, “你这么告诉她能顶什么用??她这人胆小如鼠不?说,用?情极吝,上次为难来为难去,几乎啥都没做成。今天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哪个不?是她那天遗留下的祸事!”


    少女?在外?问:“为什么不?说了?”


    “仙君多虑。”镜灵兔子把耳朵从老虬龙的手里甩出来,转而向少女?传音道,“您听我细说解释。螣馗神族拥有他?族永不?可?比拟的至高?神格,为强大之最?、纯粹之最?,他?们身躯的每一部分都被赋予了这种神格力量,即如螣馗本身,生即是生,死即是死,既碎便不?能再全,所以一旦离体,再无?法长回体内。不?过,它们仍能受其主驱使,为其主所用?。护心鳞是神君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它永远连接着神君的心脏,感知着神君的情绪与思想。”


    说来说去,都是偏题的话。方别霜紧握护心鳞,拧眉问:“我究竟能怎么做?”


    镜灵兔子再度停顿,反问:“方二姑娘以为,自?己是如何让神君的伤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


    “可?是,只有您能知道。”


    “呜——”


    昏睡中的少年难忍地泄出一声沉闷的低哼,少女?移去视线。


    “比起问能怎么做,更多的时候,您应该问自?己想要怎么做。”镜灵兔子放弃引导,最?后直接道,“神君爱您,上次的事情已经证明,所谓答案从来都只由您决定。您做什么,答案就是什么。即,对他?,您做什么都是对的。”


    话落,镜灵兔子主动退离了她的念识。


    世界复归宁静。


    方别霜独自?垂视这条溺在痛苦之中的幼蛇。


    他?连意识不?清的挣扎都是克制的,唇角被尖牙咬出了血。偶尔,才会低低地哼唔一声。


    他?说过类似的话。那天她向他?为自?己说不?清楚的错道歉,他?说? ,主人怎么对他?都对,因为他?是她的。


    但是,她对他?,怎么会做什么都对呢?


    即使他?那样回答了她,可?错就是错。她不?能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如果手边有一碗药就好?了,她起码知道要把药喂进?病人的嘴里。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咬住腮肉试图让自?己平静,眼泪还是突然簌簌地滚落下来。


    莫大的无?助席卷了她。


    人总会在这一刻深深地想念娘亲。


    少女?抬头望天,无?数模糊又璀璨的星子。


    她抚顺自?己的心口,学着哄好?自?己。残留的记忆太过遥远了,她早已不?是要被娘亲抱着哄的孩子了。她早长大了。


    一个大人要能控制自?己,要能正常地与人相处,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深谋远虑,要学会解决所有迎面?而来的问题……还要忘记娘亲,不?再幼稚地想念她。


    即使是无?助的时候。


    ……可是她学不会。学不会。


    少女?抽噎着抹泪。她一个都学不?会,她控制不?了这种掐心的痛苦,无?法把自?己变得正常。人生也在变得奇怪、可?怕。好?多好?多的难题,她根本不?想面?对。


    她也没有办法不?想念娘亲。如果她还在,她至少能有机会学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如果她还在。如果她还在,是不?是不?用?学也没关系。


    指间?湿了干,干了又湿。方别霜不擦了。都是无用?功。


    她落下手,掌中鳞片的明润清光却在此时闪烁起来。


    方别霜垂泪看着,光在闪烁间?变得更亮了。


    她立刻将右手放回少年的胸膛。


    一息两息过去,却没有光在他?的伤处跟着亮起。


    少女?哽塞着,不?想放弃,将左手的护心鳞越握越紧。


    怎么一次不?如一次了。


    下一瞬,手腕处传来熟悉的紧缚感。


    只是要比平时更轻、更柔。


    轻柔得不?真实?。


    少女?凝目腕间?,看到了一道蛇尾状的白光。


    蛇尾在动,光在变长。


    她怔怔地看。蓄满眼眶的泪被风吹薄了。


    一条光化的幼蛇从护心鳞里游了出来。


    脑袋圆圆的,全身白而透明。慢慢爬向她、缠绕她,圈住了她的肩背与手臂,有力量似乎自?少年的身体由光蛇牵引而来,拉她弯下身。


    方别霜轻抖着,一点一点被它缚回了少年的胸膛。


    像是再一次被他?抱住。


    光糊住了她的视线。


    她感觉到脸上粘黏的泪痕与血痕好?像都被揩去了。


    是幼蛇在蹭她的脸。


    光弱下去,顷刻消失。


    身下少年的呼吸在这一刻变重,接着熟悉的手掌落到了她的背上。


    方别霜咬紧唇,看到他?睁开微涣的红眸,凝望她片刻,拢起了眉心。


    “怎么伤心了?”


    少年下意识将她抱紧。


    她感觉自?己被完完整整地裹进?了他?的怀抱。


    “我把他?们都杀掉了,再不?会有人欺负你。”衔烛后怕地搂她坐起身。直至感觉到怀中少女?的体温并未有丝毫流逝,那颗紧绷到将裂未裂的心才渐有放松。


    少年亲昵地贴碰她的脸,和幼蛇一样的安慰方式:“不?要怕。现在所有人,所有事,不?值得你伤心。”


    掌下纤薄的背颤得愈发厉害。


    少女?咬着手指,不?知如何回应,滴着泪摇头。


    衔烛不?断收紧手臂,心肝脾肺没一个不?在刀绞般地发疼。


    他?催出暖意包裹她,垂目问:“是想念娘亲了吗?”


    方别霜不?语。她是想起娘了,他?如何猜到的?


    “她会回到你身边的。”衔烛捋着她被风刮乱的发丝,“很快了。”


    繁星点点,长夜依然。


    泪意莫名?比刚才还要难以抑制。方别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息全乱地哭了。


    衔烛轻轻哄拍着,眸色愈深。


    即使是伤怀母亲,她如此内敛的人,若非走?到深觉无?助的境地,怎会突然哭得这么伤心。


    她甚至不?可?能放任自?己这么想念一个无?法来到自?己身边的人。


    她对自?己总是点到即止的。


    是谁欺负了她。


    他?睡了很久么。


    即便很久,他?一直在,护心鳞亦不?可?能离她身,有谁敢来欺负她。


    有谁能来?


    衔烛默然揩去她脸上的泪,将自?己能有的温度全数给予她。


    她向来耻于流露真情,那天生那么大的气,吼都要对他?背过身去吼。多的话,她一定不?肯说。越问,她会越难受。


    他?不?问她。


    “阿霜特别好?,”少年轻蹭她的耳朵,温声道,“特别特别好?。将来,你会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勇敢。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实?现。衔烛永,”


    少年微顿,扣紧她的肩脊,“永远永远爱你。”


    沙树婆娑,云影徘徊。


    世界安静得让方别霜怀疑这里是不?是就只剩下自?己的抽噎声在到处乱飘了。


    然而难得的,她好?像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堪。


    被这里的谁听去都没有关系。


    反正,没有人真的认识她。


    至于被他?听去。


    好?像,更没有关系。


    第47章 第 47 章


    日出之前, 他们离开戈壁,回了姑苏城。


    姑苏城的?太阳已经滚热如熟透的?蛋黄了。


    虽然昨夜情绪大波大动,身体已然累极, 但方别霜不太有心思补觉。


    她?有很多疑问想问问老虬龙。


    “不会有人打搅你的?。”衔烛将被子提至她?颈下, 拍拍她?的?肩膀,“睡吧,阿霜。”


    少年?红瞳薄光泛泛,笑意温柔。


    方别霜本想先闭目等他离开的?, 紧接着?却被愈发浓稠的?困意压倒了。


    少年?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意识的?最后,只感到他冰柔的?手指落在了她?的?眼周。指腹轻缓地、一下一下地抚碰着?。


    等她?再?醒来, 四下漆黑, 空无一人。


    她?下意识觉得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


    透过帐子, 能看到房内正中的?小圆桌上亮着?一盏风吹不灭的?小灯。


    桌上摆着?几样吃食。


    触碗有温。


    她?走到窗前往外看, 月亮已经划过中天了。现下已是后半夜,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方别霜摸了摸额头。这一觉睡得很好,几乎无梦。


    不过她?睡前, 想要做什么来着??


    她?走到盆架前,打算倒些陈水洗漱, 盆内却已置了净水。


    一摸也是温的?。


    洗漱完坐回桌前,少女拾筷吃了几口, 渐渐发起?呆。


    好轻松的?感觉。


    令她?陌生的?轻松。


    不用?想自己必须做什么, 不能做什么,万一不做或做了什么会怎么样。不必担心一切后果。


    一切可能有的?问题, 都被人在她?睡着?时解决了。


    譬如她?睡着?的?那整整一个?白天,真的?没有人进来打搅她?。


    方别霜捣着?碗里的?甜羹。


    捣碎了莲子、金丝枣、百合瓣。


    乱搅几下, 清甜混着?微苦,一口一口吃完了。


    天将将亮起?。


    肚子被填满了, 心也满满的?。胃脾肾肝,运作调和,手脚暖意慢涨。


    方别霜对?着?空碗呆坐。


    一切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又似乎一切都与平时不一样了。


    雀鸟先醒,枝头檐下清脆。


    她?仰首看窗外,青白色的?天正在被更暖的?颜色侵染。染得很慢很慢,但被染透好像只是那一个?瞬间的?事。


    天亮了。


    她?起?身走出去。


    推开门的?那一刻,阳光落了她?满身。


    过了辰时,管家婆子穿庭过院来了溪汀阁。


    她?难得地发现这次二小姐并未起?身与她?相迎,始终对?窗而坐,就是听见她?说今日姚庭川要来,也只点头说知道了。态度很淡。


    最后还?是芙雁拿了碎银送她?出去。


    “小姐在想什么?”芙雁端来绣篮,走向方别霜,“姚公?子中秋爽约,是让人气愤。不过小姐不担心他的?身体吗?”


    少女靠着?椅背,不想动。


    她?看着?窗子。


    那日一切变故,无一不始自此窗。


    很多事都被她?回避了,不愿细细想。因为越想会越害怕,不敢面对?。


    方别霜推开绣篮,答不对?题:“一会儿再?说吧。”


    芙雁无奈,翻出未绣完的?鞋面,守在旁边绣着?。


    落叶飘至窗下,渐渐堆积。


    方别霜挪身靠向窗墙,从窗槛上捡了片巴掌大的?梧桐叶。叶子枯得焦黄。


    距中秋才过去半月不到。


    她?总奢望事情还?能回到可以由?她?掌控的?样子。比如能安全?地把自己嫁出去。那虽非她?渴望的?生活,但确实是支撑她?一日又一日捱着?活的?动力。且她?相信自己做得到。


    人生无趣,不能没有这些明确的?目标。


    可冥冥之中,太多东西?改变了。


    她?假装不知道,害怕着?、回避着?,它们就会主?动退让,跟她?说算了吗?


    姚庭川身上有很多疑点。


    那天他为什么会突然疯了一样出现在这里,拿着?法器击伤衔烛?


    现在的?他是原来那个?正常的?他吗?


    方别霜揉碎叶子,松手丢了。


    她?起?身洗净手,对?芙雁道:“去前院等他吧。”


    她?想清楚了。


    越怕,越要面对?。


    否则她?将永远只能被动着?恐惧。


    半个?时辰后,姚庭川从外进到正堂,站在了她?面前。


    青年?依然是那个?端方腼腆的?青年?,对?她?笑时眼睛不敢看她?。


    方别霜还?他一礼,由?方仕承说和着?,各自落座。


    喝过一盏茶,方仕承借口更衣,由?吴氏推着?走了。


    方别霜跟着?下座,福身就要道别。


    姚庭川意外地站起?身,立刻叫住她:“霜霜!你,你这就要走?”


    少女回过身。


    青年?神情焦急又愧疚:“你心里是否怨我?”


    方别霜凭心道:“没有。你近日身子不好,无奈耽搁,我都理解的?。”


    “我知道你怨我。”姚庭川喉结一滚,趋步靠近了些,“你期待定亲日已久,我却擅自改了期,我……”


    “真的没有。”方别霜刚才就已观察到他的?状态了,觉得没必要多说引他多虑才想先走开,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定亲改期的真正原因,恐怕这里就只有她?清楚,谈何怨他。她打断他,“你不用?多想。”


    青年?神色依然不好。


    方别霜绞尽脑汁,补充道:“你多多保重,照顾好身体。”


    她?挪步要走。


    “霜霜,你难道,难道不急了吗?”见她?脚步顿住,青年?在后道,“这话,上次我便想问你了。你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我真的?想知道!”


    方别霜不明白他要知道什么。她?急不急,并不重要。反正急也那样,不急也那样。


    “我所说就是我所想。姚哥哥,一切如常就好。”


    姚庭川转步拦到她?面前。


    小门外投进来的?光被青年?遮了大半。方正的?门框与雕花鸟的?雀替将光中浮尘裁成了几屉。浮尘无声翻滚着?,平顺而长直地泻在他们之间。


    下人早在方仕承和吴氏离开时就已识趣退至门外,给他们留了单独谈话的?空间。


    青年?难忍焦虑,但仍尽量放低了声:“霜霜,我宁肯听实话。那夜陪你看河灯的?男子,是谁?”


    方别霜掀起?眸,看着?他:“谁?”


    有一瞬,青年?被她?乌沉眼眸投出的?坦直目光所震,脸涨红了,眼神微闪。他不该这样质疑她?……


    可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晚只是眼花而已。


    他愁想多日,今日又见她?对?自己态度如此平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实在忍不住。


    索性话已问出口了,不如问到底。


    “一个?个?子极高,穿赤袍带帷帽的?男人。长相,长相很不一般。”


    少女目光未变,看他半晌,过会儿才慢慢道:“为何没听芙雁提过。那日她?先找到我的?。”


    姚庭川张口无言。的?确,何止是芙雁,就连当时站他旁边的?李哥儿都说没看见……


    “姚哥哥,你近两个?月,病得太狠,瞧着?大不如从前精神了。”少女轻叹了一声,“多思伤神。你珍重自己。”


    “或许是我伤病未能痊愈……”姚庭川拭了拭额角的?汗,又看眼正堂摆设,“不过!方府今年?似乎频发异事,虽师母已请了和尚师婆住进内院,但那两位毕竟不是名山名派之辈,或有不能周到之处也未可说。方才,我向老师举荐了几位僧尼老道,一会儿若能征得老师同意,这个?月便能将他们请来府上做法事祈福。”


    “嗯。我也很感念你的?这份心意。”


    “还?有,”姚庭川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捋着?红络,朝她?递去,“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


    方别霜垂眸静看,没伸手:“谢姚哥哥的?好意。但亲事未定,私相授受毕竟不好。你抱恙多日,留在身上保养自身吧。我有些累,想回院歇息了。你路上小心。”


    话毕,少女低颈绕过他,踏出了小门。


    青年?转身看她?走进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脚步提起?,却碍于内宅门槛,再?不能追上一步。


    走过长廊,一路回至寝房,方别霜自倒茶水饮下,将芙雁支使?了出去。


    冷茶入喉,狂跳的?心才渐渐安定。


    她?一边坐下,一边搁下茶盏。


    手指被残茶浸得生冷。


    太不对?劲了。


    姚庭川那日看见过衔烛?


    谁都没看见,除了他?


    一定是衔烛故意的?。


    姚庭川的?记忆也很奇怪。


    似乎,并不像芙雁等人是从中秋那日才被改换的?记忆,而是早在七夕就开始了。否则他不会把问题遗留今天才来问。


    仔细一想,他的?性格、行事作风,也的?确是从七夕之后变的?。事发之前,有一次他还?直接闯入溪汀阁,非要立马来跟她?提亲。


    会跟衔烛有关吗?


    但那说不通为何衔烛还?会被“姚庭川”击伤。


    她?心里霎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对?,不对?。


    有她?不知道的?第三个?人在捣鬼。


    且这个?人一定与她?有所关联。


    会是谁?


    事情好像远比她?所看见的?要复杂。


    方别霜闭目静心,试着?连通与老虬龙的?念识交流。


    然而连念数次诀语,都没能成功。


    方别霜猜测他大概正跟衔烛在一处,不方便与她?传音。


    问小和尚应该也一样。


    她?直接出门去了他们所在的?院落。


    门虚掩着?,敲了几下,没人应。她?一把推开,四面环顾,发现两人都不在。


    她?在门口定定站着?。


    站了很久,才往回走。


    都去哪了。


    都去了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回了溪汀阁。


    一日三餐食尽,早上穿上衣服,晚上褪下裳裙,就该拢帘睡觉了。


    不绣花,不看书,只坐在床边想心事,一天也会很快地过去。


    方别霜靠卧床头,迟迟没有放下帘子。


    直至灯烛熬干了最后一滴泪,少女的?意识在一声声的?更漏里变得模糊浑浊,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


    五更天的?锣声又将她?唤醒。


    手臂枕得有些麻了,她?撑着?想坐起?来。


    黑暗中伸来一只手,轻按了下她?的?左肩。


    随麻意涌进心脏,少年?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如玉石相击:“还?很早。”


    方别霜睁目望去。


    他撑脸坐在床边,高大身影半隐在微凉的?天色中。


    看不清眉眼。


    唯有披身白发流溢着?柔和光泽。


    惴惴一夜的?心,忽然在此刻沉定下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仍然坐了起?来。


    衔烛收回手。


    她?感觉他应该在眨眼。睫毛扇动时,覆于其上的?微光会暗暗流转,有生动之感。


    少年?缓缓开口:“好累。”


    再?没别的?话,也再?没别的?动作。


    方别霜等了一会儿,问:“你每次出去是有什么事么?”


    衔烛又眨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沉冷,凝固。


    淡淡的?死寂。


    空气已被他周身散发出的?疲惫浸透。


    方别霜本犹豫是否要通过他直接问清自己心里的?疑惑,但他话这样少,显然有很多事不愿告诉她?,大概问也无益。


    她?看着?他拢垂在膝上的?长发:“不休息吗?”


    少年?抬目,睫上微光轻凝。


    他看她?很久。


    很久后才垂下眸。


    下一刻,身体一言不发地朝她?靠了过来。


    如玉山倾倒。


    然而真正倒靠到她?前肩上时,却很轻很轻,没有重量。


    微凉的?口鼻贴碰着?她?的?衣料。


    唯有呼吸之重他真的?舍得泄于她?身。


    “我又烦你了。”


    少年?声音又轻又慢,拂过她?的?心口。


    好像有什么如五指握沙,正无可阻止地从他身体里流逝而去。


    方别霜攥了攥他满捧的?白发。


    也轻声回他:“没事的?。”


    第48章 第 48 章


    少年一头柔顺白发贴着她的脸庞。


    渐渐一动不动。


    方别霜侧目看去, 少年长睫紧阖,浓影垂垂。


    已经睡着了。


    她保持这个动作,没有轻动。


    还是联系不上老虬龙。


    方别霜默默抚摩护心鳞。


    护心鳞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当然, 也能带她找到要找的任何人。


    她犹豫地?咬唇, 右手上移,碰了碰衔烛的脸。


    触感凉柔。


    她进而拨开他?茸茸的长发,将手掌贴上他?的耳朵。


    熟睡中的少年没有防备,也没有意识, 脑袋直接往她手心耷去。


    身体跟着滑倒。


    方别霜惊了一下?,呼吸屏起?, 躬身去抱他?的手臂。


    然而他?太轻了, 始终不肯将重量施给她, 以至于侧倒向?床的瞬间像一汪月光在往下?倾泻。


    起?先抱不得, 最?终也留不住。


    她终于没敢用力,依他?躺到了。


    少年沉睡的脸枕着她的手。


    白发在空中滞后一瞬才飘然覆上,成了拢光的轻纱。


    方别霜凝视一二刻, 继续捂他?的耳朵。捂了这只,又捂那只。


    最?后捧起?了他?的脸。


    原先那些细碎红艳的伤已被护心鳞治愈。


    皮肤白净柔软, 毫无瑕疵,卷翘眼睫根根分明。


    漂亮少年任她捧在手心里?摆弄, 像只精致的玉雕人偶。


    栩栩如生。


    乖巧, 易碎。


    方别霜这样捧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


    一时没有放手。


    她有点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捂他?耳朵了。


    哦, 护心鳞。


    方别霜看看左手。


    她想去找老虬龙,又担心自?己对护心鳞说的话会被他?听?去。可是捂住他?的耳朵也没用的吧?


    很蠢笨的想法。


    她没有放手。


    她看他?睡着的样子, 心里?有别样的情绪在流淌。


    淌过心底时,心尖泛起?痒。毛茸茸的, 像小草叶上的绒毛在因风扰动。


    是一种摸不出,却能分明感觉到的痒。


    方别霜拇指一抚,轻揩过他?的脸颊。细腻,软凉。


    真实的。


    稍一用力,会留下?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痕迹。


    她知道他?漂亮、好看。她一直知道。


    但他?好像,远不止如此。


    方别霜还是没有放手。


    他?何以生得这么漂亮?


    每一根毛发都像被精心雕琢过。可漂亮到这种程度,岂是人力雕琢能得的。


    还有这一颗不知怎样养成的心。


    方别霜有点捉摸不透自?己在想什么。


    她又抚他?透出微粉的眼睛。指腹擦着睫毛,从下?至填着弧度慢划而过,一路抚至发际。一下?,又一下?。


    之前她很喜欢赏玩小白蛇。喜欢揉捏它的尾巴,抚按它的脑袋……点碰它的眼周和下?巴。她总这样弄它。


    但她确定自?己此刻的行为,没有赏玩他?的意思。


    一点都没有。


    人是不能被赏玩的。


    那她在做什么?


    方别霜想到上上夜他?离开前,也这样摸着她的眼睛。


    大概是一样的轻柔。


    他?那时在想什么?


    她轻轻松开手,脱离她的指尖后,少年后脑靠回枕上,下?颌自?然往下?颔。


    床褥凹陷。


    ——一旦离开她的触碰,他?的躯体便再次有了重量。


    方别霜看着这个熟睡中的美人。


    挨近了看。看他?的唇鼻、眉眼头发。


    她俯下?身。


    身体贴住他?。


    手臂抱着他?的肩膀。


    于黑夜静谧中,她感受到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体温。


    少女轻咬拇指,侧脸压着他?的心脏。


    黑眸对着虚无的黑暗,一眨不眨。


    不一样的心跳。


    她想到那夜被他?紧抱住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有些怀恋。


    护心鳞亮起?光芒。


    光芒汇入了少年的心脏。


    无数院落静寂。


    片刻后,少女穿上鞋,轻拉开抽屉,拿上火折子,顶风出了门。


    月影昏暗,将她的影子照停在别院的门板上。


    她叩了叩:“开门。”


    睡在屋里?的小和尚浑身激灵了下?。


    他?坐起?身,竖起?耳朵,本试图装睡,门缝处却亮起?一丝光线。


    借着火折子的光,方别霜透过门缝,隐约看见里?屋的墙面上有一线瘦小的影。应该是小和尚。


    “小师傅,老虬龙不在吗?”


    “不,不在。”


    “我有些事想问他?,但总找不到他?人。可以问你么?”


    小和尚抓抓耳朵:“小神君不在您身边吗?”


    “他?还,”方别霜忽然止口。可以就是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为何突然提衔烛?


    如果问衔烛能问出结果,她何必半夜来此。


    她没被他?的话牵住鼻子,“小师傅,你不能说吗?可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啊,这个。”小和尚使劲挠挠头。她的心思也太敏锐了。


    他?本来的意思只是小神君怎么没跟在她身边,让她单独出来了。不过她能多想一步也好,算他?提醒过她了,神君不好糊弄,兴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她身后。再就是,有些话,她问不了神君,问他?又能有何用?


    总之,别来问他?。


    他?打个呵欠:“我太困了,您即使有话,也该天亮再来。您请回吧!”


    说完他?故意弄出翻身的动静,闷头盖上了被子。


    方别霜握着火折子,看那一线影倒了下?去。


    她也想白天的时候来找他?,但其?一白天人群走?动来走?动去,更容易惊醒衔烛;其?二若衔烛不在,他?也通常不在,她根本找不到人。


    原本还能找到老虬龙的,现在老虬龙直接与她失去了联系。


    很多问题她问都无处问。


    方别霜盖灭火折子,踩着草木缭乱的影走?回去。


    每踩一下?,内心的不安都要变得强烈几分。


    她先前好像想得太简单了。


    老虬龙每次都在瞒着衔烛与她联系。那他?突然消失,是被衔烛发现了?


    小和尚似乎深知内情,甚至对她的诸多疑问都心知肚明。


    但他?对此讳莫如深。


    这也是衔烛的授意?


    最?近衔烛一走?,小和尚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一定同在一处,且有意避着老虬龙。


    他?们在做什么?


    究竟什么事让他?无法信任最?忠心的老虬龙,还怕老虬龙泄露给她知道。


    一片漆黑中,她行到走?廊尽处,下?脚时忘了台阶。


    前脚踩空的一瞬,手腕一紧,似有一道力量从护心鳞中破出,将她稳稳捞住。


    月色下?,蛇鳞莹光圣洁。


    方别霜看着鳞片,一步一脚走?下?台阶。


    ……是类似剖鳞这种损伤自?己的行径吗?


    她脚步顿住。


    脚尖不远处,是少年挺括修长的影。


    发丝与袍袖的影子在随风而动,像画中修竹墨色的叶。


    她抬起?头。


    少年站在稀薄的月光下?,周身也透着莹莹洁光。


    那双望着她的红魅眼睛此刻没有情绪,唯有静水流深般的柔和。


    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倦意。


    秋末的风很凉。


    特别在深夜、黎明。


    是否要与他?解释自?己跑到这来的原因?


    方别霜站在廊柱斜斜倒下?的影子里?,看着他?,没有动。


    粉焰猝然在她手边绽放。


    长影主动往她脚下?没入。


    一步一步,从容地?将自?己溶进她的影子里?。


    少年目光温柔,在焰光映照下?,好像有一点笑意。


    没有疑问,没有请求,他?的话很寻常、很平和:“天冷,主人穿得单薄了。”


    熟悉的暖意包裹了她。


    方别霜看他?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衔烛。”


    少年神情温良:“嗯。”


    方别霜想问他?很多事。


    他?原本要做什么,如今正在做什么。每次离开,他?都在经历什么,不久后的将来他?要去哪里??


    还有,此刻他?在想什么?


    方别霜朝他?走?去。


    距离缩短,两人的影子渐渐只剩一个。


    少年不动,乖乖地?望她从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走?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


    方别霜仰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从未刻意向?她隐藏过什么。伤心,失落,高?兴,期待……或是此时此刻恬然的温柔,永远能让她一眼看穿。


    所以那一切问题的答案,难道她真的都不知道吗?


    难道她一个都猜不到吗?


    风吹拂着少年柔滑的白发


    方别霜垂下?眼,伸手握住了。


    攥得不够紧。稍微一阵风,又能把这缕发从她手心里?吹走?。


    她明明都能感觉得到。


    就是因为感觉得到,才生出那么多想要得到否认或证实的疑问。


    从始至终,在她这里?,都是答案先于疑问产生。


    既有答案,这些问题,都不再有问出来的必要。


    她甚至明知道问也无益。这些天她几番试探,他?何曾多说过一个字?


    他?铁了心的。


    她只有一句话了:“走?吧。”


    她走?在前面。


    草木扶疏,影动不止。


    少女的思绪亦不能停歇。


    拐角时,她略略侧目,余光即刻触上身后少年不曾移开半刻的目光。


    清和、透亮。


    她回眸,正视前方的路。


    天迟迟不亮。


    回去后,方别霜重新?躺上了床。反正无事可做。


    然而也没有困意。


    光线暗弱,墙上影子浅淡。


    她对着那道混在纱帐中的淡色高?影,过会儿开口问:“怎么不休息?”


    影子没怎么动。


    少年音色温润:“我不用休息的。”


    ……真是,胡扯。


    她没有拆穿:“累就睡吧。”


    先前他?自?己说的累。


    影子轻轻摇头,发丝微动。


    他?语调仍然温和:“不休息,也能恢复好的。”


    方别霜从鼻腔里?略出一口重气。


    她缓缓坐起?来,看向?他?:“你怕我会再趁你睡着走?掉?”


    衔烛望着她。


    眼睛里?有掩不住的迷茫和无措。因而也难掩无辜。


    “没有。”


    方别霜移了目光。


    少年红眸轻垂。


    大概觉得被她误会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他?解释得很平淡:“主人有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的自?由?。任何人没有插手的资格。我不想再那样烦你。”


    他?又想了一想:“……我现在是不是也很烦。”


    方别霜深深地?看他?。


    在她无言回复的间隙里?,少年在平静中有了答案。其?实在这话问出口之前,自?己就该有所意识的。


    被讨厌的人时时盯着,当然很烦。


    他?总为一己私心,鲜少真正地?为她考虑。


    他?闭上眼,身体发出微弱白光。


    将要化蛇的瞬间,手却被抓住了。


    属于少女的温度贴着他?的指背。


    衔烛黑睫微抖,抬眸。


    少女目光垂落于他?。


    泠泠无声。


    几瞬对视后,冷如冰雪的少女开了口,声音要比她的表情柔一些:“我没觉得你烦。”


    少年红眸湛湛,纯澈明润。


    凝望她时,视线寸尺不移。


    方别霜摸了摸他?的脸。


    他?仍无反应。


    眼神还是那么乖,那么迷茫。


    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那种奇怪、微末,如草叶绒毛般的痒正在她的心脏上蔓延、铺张。方别霜揉一下?他?的脸颊,没能把这种痒揉掉。


    “想睡的时候就睡,不需要顾虑那么多。”她手指上移,抚捧他?的脸。


    几根指尖随之触进了他?的发间。


    少年呼吸轻滞。


    酥麻由?她所给,激烈地?、丝丝缕缕地?传导进他?的身体里?。


    根根温热的指尖还在往更深处探。


    轻缓地?、温柔地?。


    探上他?的发根、头皮。


    衔烛睫毛轻颤,注视着她的双眸开始略有涣散。


    身体难忍地?想要朝她靠近,以此索取更多。


    这一切细微的反应,都被方别霜收尽眼底。


    尽管他?在强忍着。


    少女黑眸微眯。


    只是摸摸脑袋而已……


    这样一点简单的触碰。


    她没有停下?。


    手掌自?然地?贴上他?的后脑与后颈,手腕渐收。


    少年内心还有理智在抵抗,身体对她的渴望却永不受控。


    没有抵抗太久,他?的下?巴还是轻碰上了她的肩膀。


    他?因自?己这些对她深到惹人厌烦的依赖而愧疚:“……主人。”


    他?怎能明知故犯。


    方别霜望着黑暗,偏了偏脸。


    少年在她怀中克制地?乱滚喉结。


    冰冷的体温,柔软而激烈的心跳。


    离得好近。


    她感到一种隐秘的满意。


    少女腰身轻挺,拍拍他?的肩背,声音平平:“没事的,睡吧。”


    第49章 第 49 章


    衔烛手撑床褥。


    坚持着, 不肯将身体完全贴上她。


    他头?脑很清醒。


    若一再放任自己,将来该割舍的时候,如何割舍。


    主人很好, 主人甚至愿意一次次勉强自己待他好。他要感激, 但再不能将此视为?理所应当了。


    一次次的索取只能给她带来无尽的困扰。


    已经?很多次了。


    非常、非常烦。


    “我,”他想抬起脸,别?再负重于她,“不能够。”


    方别?霜沉默地顿了动作。


    过后, 继续轻摸他的头?发。


    小银蛇又在她怀里轻抖了一下。


    太敏感。


    她知道这条敏感的蛇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先前他还能容忍自己在得到她的许可后靠上她肩头?睡,但她推开?他, 出了门。即使可能明知道她出门的真?正?原因, 他还是会认为?自己睡的那一觉, 又惹她? 烦了。


    他觉得她讨厌他。


    讨厌到了与?他同处一室都会厌烦的地步。连他的任何一点触碰, 在他眼里,对她而言都会是负累。


    事实并非如此。


    但她毕竟真?的说过类似,甚至比这更过分的话?。


    还对他百般抗拒。


    之后, 又一再冷落他,吝于解释。


    那时她真?的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他怎样想都无所谓。


    她与?他的人生, 从前和以后,都不该绞缠在一起。


    如今她已从巨大的人生变故中冷静下来。


    冷静时面对, 自然知道自己在恐惧时产生的逃避想法有多不成熟, 有多不可行。


    方别?霜再次面无表情地偏了偏脸。


    脸庞碰上少年的耳朵。


    这只隐在浓密白发中的耳朵早已充血到发粉。


    极通透好看的颜色。


    触感像凉凉的玉。


    他呼吸霎时又重几分,落在她耳边。


    撑在床褥上的长?指蜷起, 发了白。


    然而身体在强抑之下,仍不可避免地要往她怀里进一步靠去。


    方别?霜歪了歪头?。


    分明早已不是第一次赖在她身上。先前好多次, 他都能从容地趴在她肩头?。黏糊依赖,小蛇的作风。


    这次, 反应何以如此之大。


    就因为?,唯独这一次,是她主动碰他?


    主动与?被动,两者对他而言,差别?,竟有这么?大么?。


    少女睁着黑润的眼睛。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也在砰砰地撞。


    差别?,还能有多大?


    她细指伸出,从后轻扣了他的肩膀。


    一点点收紧,抱住。


    下半张脸贴上。


    他胸膛震得更加厉害。


    连吐息都在控制着幅度,竭力避免与?她相碰太多。


    她都感觉得清楚。


    少女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没事的。”


    唇齿间血腥淡淡。衔烛咬破了唇,气息全乱。


    内心深处,却依然迷茫。


    本该平静的神魂在一点点地崩塌。


    本该变得麻木的痛苦,又回来了。


    他受够了这具躯体。


    真?的受够了。


    永远对她那么?淫.荡,那么?下贱。


    “不要再,”他崩溃得极克制,几乎无法令她听出乞求的意味,“不要再摸我了。”


    他知道这些不是爱。


    或许是出于她的善良,或许是出于她一时的无聊。或许她本就做什么?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爱。


    都不是。


    他花了这并不算很长?的一生,终于已经?明白,主人不会爱他。


    从前不会,以后也永远、永远,都不会。


    不论是对视还是抚摸,都可以与?爱无关?。


    可是乞求之后,他又后悔。


    主人给的一切,他都该承受。她愿意做什么?,他都该给予。


    他不能对主人说不。


    衔烛想咬尾巴。


    又强制忍下。


    尾巴太大,变出的一瞬间会把这里破坏得不成样子?。


    而且她害怕。


    可是他好想,想要……


    好想要她爱他。


    尖牙陷入血肉之中。


    没有足量的痛苦,便不足以压倒这种不理智的渴望。


    少年话?音略有断续,但仍清晰。


    方别?霜抱着他,轻轻眨眼。


    没有松手。


    为?何,不要她摸。


    不喜欢么?。


    怎么?会呢。


    少女轻咬拇指。


    好奇地、用心地思考。


    是承受不了么?。


    可是,她还未真?的做什么?。


    她转过脸。


    天好像快亮了。


    夜色在变浅。


    少女探指拨了他的长发。


    长?发之下,露出很粉的耳朵,很软的脸。


    少年红眸迷蒙,避着她的目光。唇色鲜艳。


    好漂亮。


    鼻尖盈有冷香,皆源自他身。


    她想到每次给他喂食完,自己的指尖上还会沾染与?之相类,却全然不同的清甜香味。


    极干净,极美好的人。


    少女对自己的拇指松了口。


    乌瞳仍望着这张靡丽的脸。


    这种美好,没有人可以不喜欢。


    她的吐息无意拂在了他的耳廓、颊边。


    她开?始若即若离地凑近。


    另只手,则从他的后脑移去,拢着微乱的长?发,再次捧住他的脸。


    少年全身绷着,岿然不动。


    红瞳遮在不时颤动的长?睫之下。


    玉质般血粉的耳尖温度还在升高?。


    愈显得他温顺乖觉。


    惹人不断生出冒犯的心思。


    ……想弄一弄他。


    为?寻支撑,少女挺身间,手覆上了他紧绷的胸膛。


    窗棂没关?紧,被风吹得呼呼地响。


    方别?霜举止顿住。


    指间湿冷,微黏。


    她蜷指捻了捻。


    不动声色地重新舒展开?手指。


    掌下这具身体,还在起伏不定地强忍难耐。


    她的目光从他的颈侧,移向他的眼睛。


    最后往他胸口落去。


    他的胸口在流血。


    “衔烛。”


    少年微抿一下唇角,望她一眼的同时,乖乖地应:“嗯。”


    主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像不开?心。


    他喉结一动,绷直颈线,样子?像把自己献给她:“主人可以随便摸我。”


    方别?霜仍然没有说话?。


    双眸渐敛。


    她看见有一道力量,在生撕他心口的伤。


    他自己的力量。


    她又看一眼他懵懂干净的眼睛。


    见她望他,少年笑了笑。


    她始终不语。


    乌眸凝视他,不眨一下。


    方别?霜咬住腮肉。


    他这个人。这个人。


    少年还是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笑意淡去,红瞳微动:“主人,”


    主人忽然撤去动作,还迟迟不动,衔烛想她大概还在为?自己刚才那句不要而不悦。


    他并非故意的。


    他想了想,进一步卖乖,“我听话?的,主人怎么?摸我都可以。”


    方别?霜咬着腮,盯他良久。久到口腔发起疼,眼睛泛起酸。


    外面风吹得落叶扑簌簌。


    她终于启口:“我冷了。”


    半个时辰后,芙雁照常进来服侍方别?霜洗漱。


    走近一看,帐子?两边挂着,她的小姐却被锦被裹得严实,阖眼躺在床内侧。


    想着天还算早,多睡无碍,芙雁帮她把帐子?放下,又出去了。


    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动静一停,床帐内的少女睁开?眼。


    她转回头?。


    床栏一侧,安静地靠坐着一个两目紧闭的少年。


    一直到她坐起来,他也没动一下。


    睡熟了。


    方别?霜倾身靠近。


    晨光透过纱帐,朦胧地落在他眉宇间。


    她咬咬手指。


    心里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为?了克制对她的欲望,他对自己狠到这份上?


    她一切隐秘的试探与?存心的拨弄在此之下都显得卑劣了。


    她扶握他的胳膊。


    将胸膛贴上他的胸膛。


    体温相碰。


    生涩地抱他。


    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方别?霜又咬手指。


    焦虑,困惑,难受。


    种种不适,一个都缓解不了。


    他爱她。


    她眯眯眼睛。


    爱一个人,要这样?


    她好不舒服。心好难受。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姚府。


    前院书房内,门窗紧闭。


    青年正?脊背僵直,面色青白地愣瞪着眼前的虚镜。


    虚镜中映着少女姣好的脸。


    她明眸睁得大大的,红软的唇间咬着一根细白的手指。


    惶惑,茫然……天真?。


    他只在幼时的方别?霜脸上见到过如此神情。


    而她面前,还有一位白发少年。


    容貌惊人,被她的手臂轻轻拥着。


    两人贴在一处。


    背景,似乎是她的床帐之内。


    一瞬之后,镜面幽幽一漾,画面跟着虚镜一起破碎消失了。


    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她抱着的那个男人,你?看清了?”


    姚庭川手扶倚柄,激动地站起来,“正?是我那夜看到的怪人!霜霜真?被邪魔缠上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又立刻倾身急问面前坐在阴影之下的蒙面老道士:“我该如何救她!求大师指点!”


    见他已然深信,老道冷叹一声:“早与?公子?说过,公子?不肯放在心上。交代你?赠予她的辟邪香囊,你?也不曾送出。现在说这些,怕是已经?晚了。”


    处于急躁之中的青年未能细心听出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的咬牙切齿。


    “她不肯收,我不好硬塞她,她被这妖精蛊惑了,我一定要救她!”姚庭川跃过来要抓住他的手恳求,被老道阴沉沉一瞪,又收回手。他来不及掩饰尴尬,连忙道,“大师您现在就随我去方府一趟除妖可好?您法力高?超,定能将其收服!”


    “哼。未婚妻子?闺中失德,轻易就被妖男勾引了去,一点不把你?放在心上,你?不想将她夺回惩罚,还一心只要救她?”


    没出息的东西。


    “霜霜何其无辜,您怎能这样错怪她!那妖精道行颇深,就连大师您自己都不敢亲自前去降服,如何能苛求她一个小姑娘不受蒙蔽?!”姚庭川连连反驳。


    见老道无动于衷,他干脆背过身使出激将法:“……您若实在无能为?力,我便再去访山拜水另寻高?人,相信总有人能救她!”


    老道摸摸下巴,不紧不慢道:“且不说方圆百里内,还有没有比贫道功夫更深之人,即便有,救人的时机可不等你?。”


    姚庭川面有松动。


    近日他已在暗中寻访过几十位僧尼大师为?自己解惑,可惜这些人多是腹内空空的草莽之辈,更有甚者招摇撞骗,只为?谋财。零星几个可用之人里,只有这位老道能说出一两句实用的话?。


    最关?键的,是今天他变出虚镜,让他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


    虽然只有一瞬,但他能确定,他果然没病,那天他果然没有看错。


    真?的有那个男人!


    “好心提醒公子?,若非你?的未婚妻子?自己心意有变,也不会让那妖精轻易得逞。方才那一幕,你?看见了,是她自己主动抱了妖精。她可曾那般抱过你??”


    老道笑声阴寒,“办法,我已经?告诉你?了。将她夺回来。”


    姚庭川犹豫:“可是……”


    “也唯有夺回来这一个办法了。妖精法力深不可测,又与?她形影不离,甚至都入了她的闺帐。除了公子?能不介怀,想必天下再无人能有这般器量。”


    老道好一番明嘲暗讽,最后才说了重点,“但他近来时常陷入昏睡,说明妖力恐已流失大半,否则今日我也无法短暂幻出虚镜照见他,让你?一睹真?容。还有,他并非时刻都能跟在她身边。比如昨日你?去见她的时候,他不在。”


    “我们只要等到下一个他离开?的时机,将方别?霜引出来,带到这里。我把妖精困住,杀了他,彻底杀了他……”老道笑容得意,“大事,可成。”


    第50章 第 50 章


    吃完小厮送来的饭, 小和尚收拾收拾将食盒拎到?门外,正要关门,走?廊处移来一行人影。


    吴氏迎面笑脸走?来, 开口招呼问:“小师傅, 这?些天?在?敝宅可还住得惯吗?哦,哪里哪里,住得惯就好!你们能来此客居是我方宅之幸,万不可怠慢的!”


    她朝里望望:“师婆又有事出去了?真是不赶巧。啊, 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家雪儿……我想为雪儿算算事儿。既然师婆不在?,我明日再来问吧。劳烦小师傅瞧见她回来了差人知会我一声。”


    小和尚心中了然, 行礼道:“贫僧不才, 对卜算之事约略有几分心得, 虽不如?师婆精通, 倒也可堪参考。若夫人不介意,今日我先替您解解烦恼如?何?”


    吴氏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应允了,撇下一众随行丫鬟, 单领着心腹婆子跟随小和尚进了屋。


    落座奉茶之后,小和尚拿了龟壳铜钱, 就吴氏的诉求认真卜算起来。


    能让吴氏百般操心的,也就一个?方问雪。所以问来问去, 无非是方问雪将来的姻缘、子嗣、寿数如?何, 小和尚一一给她卜算解答,又着重算了苏二?公子的八字。


    递上苏二?公子的八字时, 吴氏脸色明显不太自然。高门公子的详细八字岂是外人轻易能得的,显然她为这?张小小字条费了不少周章。再者, 这?一没定亲二?没议亲的,偷算人家的八字算什么?事?


    好在?小和尚面色从容, 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吴氏便渐渐放松了脊背。


    先前吴氏常找老虬龙算卦,但这?老家伙一向没什么?耐心,又忙得很,头两次还会用心给她算,后来烦了,开始次次推脱,理由还找得极敷衍,连天?气不好不宜问卜的借口都说得出来。中秋前那一个?月,他更是直接不见了影迹,虽然吴氏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早有不悦。


    毕竟还要借方府之便继续守着方别霜,不好太欺负人了,小和尚乐意借此哄一哄吴氏,今日这?才主动提出帮她卜算。


    解卦时,他把好的夸大?三分,不好的瞒去七分,还说方问雪与苏家公子的八字甚是相合,恐好事将近。听得吴氏脸上笑容就没断过,满意得很。


    一连添了三回茶,眼看要到?晌午,吴氏终于起了身。


    临走?时她接过小和尚递来的祈福朱砂符纸,忍不住又一阵夸赞:“小师傅年岁虽小,卦却?算得好,连这?符也画得非同凡响,粗看严整恭肃,细看又灵气活泼,一定十?分灵验。”


    小和尚微笑躬身,目送她走?远。


    回房关好门窗,他松出一口气,即刻布下结界,在?床正中盘腿坐下。


    几番调息后,他挥动两指,对着脑门结印,从灵识中抽出了光芒黯淡的灵瓮。


    原本燃着粉焰的鲜艳红血已?暗沉发?黑,少了大?半。


    中间那颗魄灵,却?已?生出七瓣。


    瓣瓣光华灼灼,辉泽耀耀。


    不日应有希望再生出一魂。但那需要更频繁地更换神血。需要更多更多的神血……


    为魄灵换好盛满干净血液的灵瓮后,他端起那小半瓮干涸的陈血,一口口仰颈饮下。


    刹那间,四肢百骸涌出无尽的力量。


    小和尚浑身激颤不已?,大?汗淋漓,以至于失手捏碎了灵瓮。


    他感觉到?有无数疯狂滋长着的血肉在?往他干枯的灵魂上不断地吸附。肉芽骚动,骨髓发?痒。


    即使?是魄灵用剩的神血,血中残余的神息,已?足够他长出一副属于自己的身体。


    一副刀枪难入,断骨亦可再生的身体。


    这?是神君对他奉献灵识以作魄灵容器给出的回报。


    他睁开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高影。


    高影壮大?,龙须粗长。


    小和尚瞳孔骤缩。


    “你。”怪他掉以轻心,喝下神血时神智难保清醒,没能及时发?现他竟回来了!


    他迅速扫一眼周围。还好,他放回灵瓮后才饮血,旧灵瓮也已?销毁,他应该不能发?现。


    他如?何逃出来的?


    那是神君特?意布的困龙阵法!


    短短一瞬,小和尚脑中已?快速划过诸多思绪。他防备地站起身:“仙君擅自离开禁阵,不怕神君罪责于你?”


    老虬龙冷冷睨他。


    不同于往常的随性暴躁,此刻的他看起来冷静得出奇。


    垂目于人时,一双苍老龙目中只有凛凛寒芒。


    小和尚抿紧嘴,平静回视。


    直至送午食的小厮敲了门,小和尚回头看一眼门,再转过脸时,屋内竟没了老虬龙的踪影。


    他转两转身,都不见人。


    但空气中的的确确残有他的气息。


    小厮还在?敲门。


    一个?极普通的下午。


    绣半天?花绣得肩颈酸痛,芙雁抻抻腰,给方别霜看自己新绣完的鞋面:“小姐这?莲花行不?”


    身旁少女抬眉看一眼,不作声。


    芙雁细问:“是针脚不行,还是选色不好?”


    她还不说话。芙雁搁下鞋面,叹口气:“光靠咱们两个?绣,婚期前绣不完的吧!定完亲还得绣婚服呢,怎么?赶得及?我都发?愁,小姐这?两天?怎么?还怠惰起来了。”


    方别霜轻飘飘地收回视线。


    “都无所谓的吧。”她玩着手里的丝帕,声音也轻飘,似乎只是随口一言,“……如?果?不嫁人,是不是也不会怎样。”


    芙雁瞪大?了眼睛:“啊?”


    她起身:“小姐刚说什么??”


    方别霜倚靠窗下,表情平淡。


    “哪能不嫁人啊,一个?没依没靠的女人在?这?世上怎么?活?小姐竟临了说出这?种傻话。是害怕成亲吗?怕也要成的呀!将来还要生孩子,难不成怕就不生了?”


    絮絮叨叨说半天?,芙雁又坐回去,自叹道:“小姐别胡思乱想了,没几日姚公子就真来提亲了。咱辛苦筹谋大?半年,说不嫁就不嫁了?岂不白白耽误他。你也没更好的法子了不是。难不成,”


    她压低声:“还真要去检举自己亲爹?”


    即使?通过投诚求得苏家庇佑,也绝非长久之计。今日不嫁姚庭川,将来她连姚庭川都嫁不得。


    “对了,”芙雁想到?什么?,狐疑着探来脸,“好像有几日没见到?那条蛇了。顶多到?下月初,是不是该去丢它了?”


    方别霜口咬帕子,眯眯眼睛,轻声道:“知道了。”


    芙雁盯着她。


    少女转脸,直视她:“我困了,晌午没歇够。你也再去睡会儿吧。”


    芙雁被这?深冷无情的目光一震,赶紧低下头:“……哦。”


    没一会儿,满室人息空荡。


    窗棂遮不下热烈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在?少女背后。


    她慢慢松开口齿,丢了帕子。


    脚掌落地,很自然地随目光而去,步往床帐。


    帐挂两边。


    平整床褥之上,松松躺着一个?美艳少年。


    衣袍松垮,长发?铺淋。


    眉睫纹丝不动。整个?人,静如?玉雕。


    他已?睡了整整两日。


    最久的一次。


    方别霜在?旁边坐下,漠然看着。


    影长影消,从东至西,夜幕降下。


    坐得久了,寒意浸上脚趾。


    很冷。


    又静,又冷。


    她慢慢蹬掉鞋,收起腿。


    还是冷。


    那夜在?戈壁,她都没觉得这?么?冷过。


    她缩进帐内。


    后来蜷着身,倒下来。


    身体趴上满身冰冷的少年。


    好冷好冷。


    她不住地抱紧他。


    臂膀用力拥紧他的肩背,指际深深插进他的发?根。腰腹贴着他的腰腹,胸膛贴着他的胸膛。


    额头与脸颊,一切裸.露的肌肤,也都在?紧紧地挨着他的脸与颈。


    他更冷。


    身体因这?极大?的体温之差轻轻地颤栗。


    上下齿尖轻微地磕碰。


    然而颤栗中,也生出另一种陌生的热。


    少女乌眸湿泽,凝望黑暗。


    巨大?的茫然笼罩了她眼底暗涌的兴味。


    窗外,传来芙雁的声音:“小姐,小姐?还未醒吗?晚……”


    “我要继续睡。”


    少女清灵的嗓音穿过墙,入耳变得闷闷的。


    几个?端水端饭的小丫鬟一会儿对视,一会儿看芙雁。


    芙雁猜不准她怎么?了,担心问:“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这?一觉睡这?么?久呀。至少吃些饭吧。我叫人找大?夫看看好不好?”


    很软,很细腻的肌肤。


    薄薄的眼皮挨上,直直的鼻子蹭上,钝钝的嘴唇碰上。


    于是就有导进瞳孔的凉、抵住呼吸的软、送到?口舌前的滑。


    每一个?部?位的触碰,感受都不同。


    每一种,她都不太满足。


    肚子很饿,很想填饱。


    牙齿很痒,很想咬住什么?来止住灼胃的焦虑和烧心的饥饿。


    她病了吗?


    她搂着少年的脖子,呼吸韵律不调。


    声音却?轻而冷,没有情绪地飘出去:“不要。”


    室内灯灰烬冷。


    少女黑瞳映光。


    只有她腕间的护心鳞在?亮。


    总这?样。


    护心鳞总会没根由地亮起来。


    她其实并不为给他治伤而抱他。她没那么?好心。她只是自己很想,很想抱他而已?。


    方别霜不再试图咬自己的手指。


    她喜欢他的体温、手感。


    皮肤、毛发?。四肢、五官。


    吃他,比吃自己,一定要美味得多。


    他并不会发?现。


    他睡得好沉好沉。像软枕,像玩偶。


    任由摆弄,任由欺负。


    方别霜摸到?他的耳朵。他连耳朵都那么?漂亮。有时只红耳垂,有时整只都是粉色。不论强光,还是弱光,透血透肉地照过去,都是好看的。


    没有道理。


    其实真的很没有道理。


    人可以漂亮,但不能处处漂亮。


    处处都漂亮到?完满,难道,不是专为被吃掉而生的。


    起先是唇碰上去。


    这?已?与用脸颊蹭感受很不一样。


    然后舌面也碰到?了。


    她对这?面耳垂的了解便详细到?了每一毫肌理。


    没味道。凉凉的。


    她觉得好吃,所以含进了口腔。


    “唔。”


    身下厚沉的胸腔里挤压出一声闷重的低哼。


    臂间那截玉白的脖颈也突然绷起了。


    凸滚的喉结剐蹭到?她的小臂内侧。


    一切都因为她。


    奇异的感觉。


    方别霜没有动。


    任这?半只耳朵在?他的难耐中脱开了她的唇与舌。


    他很难受。


    呼吸完全失控,身体在?凭本能诉求渴望。全身骨头像在?妄图挣开皮肉往上挺。


    偏偏意识太重,沉沉坠着,醒不来。


    所以要也要不得。


    方别霜半捧住他的脑袋,从掌心到?指尖地揉弄着。但他未能被安抚。


    眼睛紧闭,唇却?微微地张。


    一条长腿屈起。


    更多的渴望被她时轻时重、似珍视似轻佻的抚摸挑起了。


    喉间低低呜呜。


    十?分无助。


    但他也很乖。


    不论有多么?难以承受或多么?渴望,她给什么?便是什么?。不拒绝,亦不索求。


    任她弄。


    原来被亲后他是这?样的反应。


    方别霜咬一咬唇,黑眸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没有吃饱。


    尝一口不够。


    她又一次用力地蹭他的脸。


    眼睛、鼻子、唇,一一蹭过去。嘴唇碰上时,停留得久了一点。


    她心跳蓬勃极了。


    像羸弱的小野草被劲风吹着簇簇长成一片。


    手捧起了他的脸。


    刚一捧起,他无意识地挺了脖子。


    无知无觉地把自己往她手心里送。


    凌乱粗冷的吐息都打?在?了她的脸上。


    这?应当算主动的邀请。


    护心鳞冷色调的光把昏迷中的少年每一个?情动的表情都照得清晰。


    愈清晰,愈可口。


    方别霜摸摸他的眉眼。他想睁睁不开。又摸口鼻,鼻翼翕动,尖牙裸在?唇外。


    出的气都是潮冷的。


    会是什么?味道?


    她贴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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