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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方别霜的脸再次涨红了。


    她盯着他那道朱砂色的额纹, 艰涩地岔了话题:“这?是什么啊?好像在?发烫啊。”


    “不?知道。很烫,很痛,怎么办啊。”衔烛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 一面平复着喘息, 一面神?色可怜地道,“也许主人再亲亲就不?痛了呢。”


    方别霜不?语。


    也不?与他对视。


    她心?底的那股怪异感甚至因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少女作出?了一副严谨整肃的表情。她摸着他的额纹,半晌才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


    衔烛受不?了她的忽视,快把她的衣襟抓烂了。


    他摆着尾巴, 呜呜咽咽地求她:“疼,特别疼。主人帮帮我啊, 帮帮我。”


    依然得?不?到她的实际回应。


    他开始拿脑袋轻轻顶蹭她的脖颈与下巴了, 迫切地索取她的疼爱:“你原来会?抓着我的脑袋亲出?响声?来的, 还会?边亲边夸我漂亮, 夸我可爱。为?什么现在?亲得?这?样敷衍?我是小蛇啊。”


    蹭得?方别霜没法儿再继续装傻充愣了。


    既不?好推开他,也不?好再抱紧他。


    她心?里一片杂乱。


    她知道他是小蛇,问题是, 问题是。他现在?顶着的是副半人半蛇的身?体啊。


    他是个男的。


    她真的很难把他跟自己?那些夜里搂在?怀里睡觉的圆脑袋小蛇联系在?一起。这?事?她此?刻想来都还觉得?难以面对。


    更不?要说对他一亲再亲了。


    那股怪异感便是源于此?。


    衔烛又承不?住她的犹疑与沉默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直往下掉。


    “主人, 你不?要这?样。”他仰望着她的眼睛,凄凄地诉道, “你喜欢我, 要把我抱得?紧紧的,要捧着我的脸亲我, 看着我的眼睛夸我。不?要这?样冷,我感觉不?到你喜欢我。好伤心?, 好怕……我很听话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闹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小蛇啊。”


    方别霜神?情微僵:“喜欢, 喜欢的。”


    衔烛反倒更绝望了。


    他面对不?了她的僵滞迟钝,流着泪俯下颈,将脸埋进了她的肩窝。


    忍不?住哽咽。


    主人的怜爱与疼惜都是装出?来哄他的。蜻蜓点水般地碰碰他的额头就已是她的极限了。


    她根本不?喜欢他。


    她对他但凡有一点像当初养小白蛇那样的喜欢,又怎会?吝啬这?样一个简单的吻。


    质问过、控诉过,把自己?的恛惶不?安都向她坦白个通透过后,她仍连一个笑都摆不?出?来,衔烛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闹能怎样,掏心?扯肝地求又能怎样。


    他只是想不?明白,明明都是他,为?什么她连这?点喜欢都给不?出?来了。为?什么给不?出?来,还要骗他。


    他伏在?少女怀里,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抽泣声?却渐渐小了。


    少年不?仅没有因为?她的话得?到安抚,还突然变得?沉默,方别霜有些紧张了。


    她尝试收拢手臂抱紧他,不?停抚顺他的头发以显示自己?的温柔,脱出?口的话却依旧苍白:“当然是喜欢的,你不?用怀疑这?个,不?喜欢我怎会?捡你回家……”


    衔烛紧抿唇角,没有反驳。


    心?却更冷了。


    她说过,早知道他是这?样子的,她绝不?会?捡他回家。现在?又这?样说,不?正坐实了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骗他。


    为?什么要骗他。


    方别霜话音一顿,神?色变得?有些难堪了。她自己?也回过味儿了。


    她这?样的表现,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到底在?别扭什么呢!


    方别霜用力咬了下自己?的腮内肉,想摒除掉那抹一直在?她心?底盘旋不?去的异样。


    本来也是她自己?说的,他在?她眼里就是一条蛇。也还是她自己?说的,她喜欢小蛇,心?疼他受了这?样的苦。她都这?样说了,那他要求她像原来那样亲昵地待他,并无过分之处。


    既然她从前能无所顾忌地亲小蛇脑袋,没道理现在?对他推脱个不?停啊。


    把他当成小蛇不?就行了。


    她确实是喜欢小蛇的。


    方别霜暗自吸口气,闭了闭眼。


    把他当成小蛇就可以了,当成小蛇就可以了。


    他本来就是小蛇嘛。


    她再次捧起少年的脸,逼迫自己?与他坦荡相?望。


    “乖乖,你。”滚到嘴边的字音,却在?目光触及少年那双既纯又魅的血眸时,粗涩地停顿了下来。


    方别霜快速眨了下眼。


    她不?动?声?色地缓和了情绪,牵起唇角,摆出了一个尽量真挚的笑容。


    只是语气仍难掩僵硬:“你很漂亮,也很可爱。”


    少年红瞳澄澈,见?她眨眼,也跟着眨了眨眼。


    红瞳中流露出?的哀伤却未减分毫。


    长眉还蹙着,鼻尖早已哭红了。


    方别霜的心?,也因他睫毛的眨动?,莫名轻颤了一下。


    抚弄他脸侧碎发的手放缓了动?作,与他相?望的目光也不?自觉间变柔了。


    第一次在?镜中见?到这?张脸时,她因之失神?过。他的确漂亮。


    也确实可怜可爱。


    她视线上移,凝眸看那道神?异的额纹。


    因这?道额纹在?,原本被狂烈情欲浸染得?艳魅的少年,气质中平添了几分圣洁明净的味道,反衬得?他越发纯稚无辜了。


    让人本就发软的心?不?禁一软再软。


    喜欢,便要捧着他的脸亲。


    方别霜悄然鼓起一口气,朝他倾了倾身?,心?口却倏地一紧。


    已经被揪出?破洞来的衣襟又被少年的五指紧张地攥起了。


    稍一垂眸,是少年圆睁着的红色眼睛。


    眨也不?眨,流溢着晶莹微光,无声?而湿润地望着她。


    与她的唇所隔不?过半寸之距。


    心?跳两相?交织。


    方别霜睫毛乱抖了一刹,那口刚鼓起的气差点没能稳住。


    她旋即移开唇,不?再犹豫,迅速地印上了他的额心?。


    与此?同时,落在?她心?口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


    方别霜的唇跟着脸一起变得?滚烫了。


    她刻意停留得?久了一点,直到怀中少年的呼吸变得?紊乱急促了,才缓缓将唇从他的额纹上移开了些。


    她仍不?看他的眼睛,只微抖着手指摩挲他的脸际,轻声?问:“还疼么,不?疼了吧。”


    衔烛轻喘两声?,还是有些委屈,抿唇不?语。


    虽不?说话,揪她衣襟的手指却几度收放,无形中暴露了自己?对她的极度渴望。


    眼睫抖颤个不?停。


    “不?哭了,我没有骗你。是我自己?心?里有点……”方别霜尝试解释,结果越解释越别扭。


    她干脆不?说了。


    她知道衔烛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能明确感受到的、作不?得?假的喜欢。显然她表达得?根本不?够。


    镜灵兔子说,爱意能为?他解欲。平心?而论,他现在?要的并不?多,只是要她把他当小蛇来喜欢而已,这?点喜欢,根本称不?上什么爱意。


    甚至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自己?主动?说出?了她喜欢小蛇这?句话的基础之上的。


    实在?怪不?得?他不?安。


    既是她自己?说的、自己?承诺的要帮他,她该少点顾忌,多依着他一些。


    方别霜想通了,说服了自己?。


    她忍了羞耻,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了,闭上眼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又一口。


    连亲了两口。


    唇软而力绵。


    骤然得?了奢望已久的亲吻,衔烛抑制不?住,哼喘着仰起脸,拿鼻尖轻蹭起了她的下颌。


    他双目半阖,迷离朦胧地仰视她。


    搂她后腰的手臂束紧了。


    他小心?地、期待地央道:“主人,主人……你要喜欢衔烛。”


    方别霜没有急着理他。


    她制住自己?乱飘的气息,唇下移着,落在?了他纤薄的眼皮上。


    少年长睫如蝴蝶振翅,又颤又抖。


    身?子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方别霜也不?敢动?。


    她要羞耻死?了。


    双唇刚离开他的眼睑,手就紧扣了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埋回了自己?的怀里。


    不?敢多看他一眼。


    她半捂起了自己?滚热的脸,却藏不?了自己?声?线里的抖意。声?音一小再小了:“喜欢的,喜欢的。别再怀疑了吧……”


    她抱得?很紧。


    紧到衔烛快要呼吸不?了了。


    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却在?这?种紧缚中变得?恬静宁和起来。


    她激烈的心?跳声?就在?他耳畔。真实的,鲜活的。


    衔烛又羞又欢喜,又满足又感动?。


    他依赖地窝在?她怀中,乖乖地点头,红着脸道:“我也喜欢主人。”


    方别霜把自己?整张脸都捂住了。


    ……


    结界内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并不?一样,方别霜感到这?是极其?漫长的一夜。


    漫长得?不?合理。


    直到曦光晒得?眼皮发热了,她才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暖风和煦,草地上露水清凉。


    她的胸前横了一节粗白的手臂。


    方别霜一僵,转眸一看,发现自己?脑下还垫了截胳膊。


    肩膀上搭着少年修长白净的手指,后背处贴着一片柔软的冰凉。


    略一抬头,碰到了身?后人的下巴。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即刻一收握,将她抱紧了。一个冰冰凉凉的脑袋碰上了她的颈侧。


    衔烛的声?音轻轻震了过来,语气同他的举止一样黏糊:“主人。”


    听着清润平稳,很正常。


    但这?亲昵的情形实在?很不?正常。


    他是个男的。


    方别霜脸皮一热,挣了起来:“你起开,你不?能这?么抱着我。”


    衔烛脑袋歪在?她肩膀上。


    他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怎么睡过一夜,主人又变得?这?么凶。”


    方别霜尴尬难忍。她抬颈望望他身?前,是两条修长人腿。那条大白蛇尾不?见?了。


    她心?思微定,有些心?虚地瞥向他:“你不?是已经好了吗。”


    衔烛眸光微动?,又看了她很久。


    他垂眸,脸颊轻蹭着她的肩膀,仍保持着撒娇的语气:“主人昨晚自己?要这?样抱着我睡的,你好像不?记得?了。”


    方别霜记得?这?个。


    他哭得?无助可怜,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安抚他。最后还将他抱上岸来,哄拍他睡了。不?过好像他还未睡去,她就抵不?住困意先睡着了。


    昨晚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救他。现在?他既然好了,当然得?一切另谈。


    她心?念飞转,想着该如何开这?个口。


    “好了,就不?要我了么。”衔烛已恢复了神?智,自然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他伏在?她胸口,听着她的心?跳,平静道:“你以为?,我还能有昨晚那么好甩开么。”


    方别霜微怔。


    衔烛重新将她揽到了怀里,抚着她僵直的脊背,淡淡道:“怎么办呢,小阿霜。你把唯一一个能甩开我的时机浪费掉了。”


    昨晚他会?主动?放她走,或是哭着求她不?要离开。因为?他不?清醒。


    今后不?会?的。


    他不?会?再有那么狼狈、虚弱、不?清醒的时候了。


    他不?会?给她任何一点甩开他的机会?。


    第32章 第 32 章


    方别霜被迫靠在?他胸膛上, 头皮微麻,不敢动。


    她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威压。


    属于螣馗的威压。


    可以确定他好透了。


    但她一时间又没办法把他跟那个不久前还在?向她放荡求欢的蛇妖联系在?一起?了。


    不行,不行。不能想?这个。方别霜强行控制自己忘记昨天那一幕幕, 尽力保持淡定。


    天都亮了, 一切都该翻篇了。


    他既已恢复正常,当?然?跟昨晚那个一心要勾引她的蛇妖没关系了。想?必螣馗其实也不能接受自己有那么个狼狈耻辱的时候吧。


    方别霜准备开?口了。


    但又一个难题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该怎么称呼他呢。


    今时不同昨晚,她当?然?不能再叫他“乖乖”了。衔烛也不能。这两个都是她用来呼唤小?蛇的。


    以他的脾性,她若再将他当?作小?蛇看待, 他一定会发?怒。


    方别霜自认对这位螣馗大人是有些?了解的。他不好惹。


    “大人,”她瞥着肩旁草叶上凝着的一粒露珠, 尽量恭谨道, “我们都起?来, 把事情一一说清楚吧。”


    空气沉默了好一阵。


    衔烛捻着她的发?丝, 眼?底那抹欣然?一淡再淡,消散不见了。


    “你?果真?不想?要我了。”他口吻平淡,一冷再冷, “是根本就一点也不喜欢我,还是说, 你?如今想?为了别的东西,把对我的这点喜欢, 全部抛舍干净?”


    方别霜暗自吃惊, 不明白他这个“果真?”是怎么从她那么简单一句话里得出来的。


    但既然?他都猜出来了,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大人……”


    “你?不是很爱唤我乖乖么。”衔烛冷声冷语地打断她, 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继续冷声冷语道, “这称呼是很恶心,很让我讨厌。但你?不要以为改个让我更讨厌的称呼, 就能甩开?我了。”


    方别霜一时语塞。


    她有点搞不明白他了。


    她以前不就一直这么叫他?“大人”难道不比“乖乖”好听?


    而且用乖乖二字来称呼他这么大个男人,确实很怪啊。


    怪死了。


    她真?不能再跟他这么躺下去了。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天都亮了,她必须尽快回家。


    “以您的高洁之姿,您怎能做我,我的宠物。这对您太冒犯了。”方别霜不再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与他开?门见山道,“您既已脱离危险,我便放心了,也算是了了我们之间的这场阴差阳错。我得回家,您也该回去修自己的道了。”


    “为什么不能做。你?不是很喜欢我。”衔烛捧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少年神情肃冷,目光审视:“不喜欢,也能对我又亲又抱?”


    这双昨夜还因情欲而盈满泪花的魅人红瞳,此刻澄净认真?,映着她的窘态。


    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方别霜被他盯得头发?直竖。


    脸迅速涨红了。


    她根本不想?回忆起?昨晚那一幕幕。


    他表情再严肃,她也忘不了他那副淫靡浪荡的样子。怎么他非要提,还非要拿这双漂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他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些??


    难道不为昨晚那个狼狈求欢的自己感到羞耻吗?


    作为被求欢的对象,她都要尴尬到不行了。她为着他考虑,才尽量不去想?昨夜那些?事、不提什么亲什么抱啊的。


    他怎么还非要追问?到底了!


    她对他又亲又抱不还是为了救他!


    方别霜忍不了了,明知伤人也要说明白,皱着眉道:“您都清醒了,难道还分不清什么是对宠物、对物件的喜欢,什么又是男女情爱?!”


    她略顿了话音,等着他的反应。


    衔烛目无流视,面色不改。


    少女语气不善,羞恼极了,胸口正随不稳气息激动地起?伏着。


    但那张凶巴巴的脸,却正被他扣在?掌下,以冰柔指腹慢条斯理地抚弄着。


    粉若熟桃,温软可亲。


    他平静道:“小?阿霜很喜欢小?蛇呢,这般句句强调。”


    少女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接这样一句话,哑口无言了。


    见她无话可说,衔烛眸底漾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的小?蛇不就在?你?眼?前。你?以为我方才说的喜欢,是哪个喜欢。”


    “您……”


    衔烛再次握了她的肩膀。


    他垂下羽睫,缓缓俯颈,将脸轻轻靠在?了她心口。


    他? 声音依然?冷冷的:“既然?喜欢,为何不养。”


    方别霜抓着身下湿漉漉的草叶,难以置信。


    什么意思。


    他要她继续把他当成宠物小蛇养下去?


    挥去结界后,衔烛独自走出了山湖。


    见他终于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苦守一夜的老虬龙两眼泪汪汪地跪下了,二话不说自锁心脉、自碎四体筋骨,然?后自吐龙丹,将之捧到了他面前:“神君,俺自知有罪,这是俺的龙丹,您伤体未愈,拿去养身吧!”


    衔烛面无表情,垂睨着他。


    老虬龙疼得眼?冒金星,被他这般无声久视,不禁冷汗直下,诚惶诚恐道:“俺知道,俺不该推神君夫人下水!但俺能自罚的都已罚下了,神君若还气闷,您尽管罚就是了,俺一句怨言都不会有的!”


    衔烛支腮坐着。


    他抬手拧了老虬龙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小?角,握在?手里闲闲把玩着。


    神君夫人。


    夫人。


    她连做他的主人都不情不愿的。


    神君还不说话,老虬龙战战兢兢,身子抖起?来。


    气氛太过压抑,小?和?尚也不敢抬头了。


    他极小?声地为老虬龙求情道:“神君手下留情,他是关心则乱……”


    “你?不能欺负她。为了谁都不可以,特别是为了我。”衔烛抬指将老虬龙的龙丹打回了他体内,又于掌中凝出一团魄灵,递向了涕泪俱下的老虬龙,“这是叶惜莲的魄,你?要好好养着。我会为她滋养出魂灵的。”


    老虬龙接过,左打量右打量,挂着眼?泪茫然?道:“就这一个快要散尽了的魄,怎么可能滋得出另外三魂六魄?神君您……”


    “养着。”


    老虬龙立刻闭嘴收起?了魄灵。


    衔烛无聊地捻着龙角。


    慢慢地捻成了粉末。


    “翡狸没死透呢。”他语调懒懒的,“竟然?没死透呢。怎么办呢。”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老虬龙止了抖意,抬起?了头。


    少年依然?没什么表情。


    但声线中透出的森森寒意已让方圆数里的活物都敛气屏声了。


    滔天怒火掩藏其中,随龙角粉末扬洒落地,掷得老虬龙胆颤心惊。


    他擦擦汗,掏出乾坤箱往地上一倒,把毫无意识的姚庭川倒了出来。


    “俺早将他拖过来了,您请处置!”


    衔烛没看一眼?。


    “你?没离开?过这里,这期间,没发?现他有何异常么。”


    老虬龙指指自己:“俺?俺不一直跟着您……”


    他正迷糊着,一旁的小?和?尚赶紧接了话:“是听说过他性情大变,我也去查过!但我法力低微,没能查出异常。翡狸既非寄生,也非夺舍……我现在?怀疑,他是用了魔界的换魂术法。”


    衔烛将姚庭川的几魂几魄一一抽了出来。


    他强忍下将其全部掐碎的冲动,一一看了个遍。


    真?脏啊。


    都是那只猫的气息。


    “少了主魂!果然?是换魂术法!”小?和?尚惊声道,“他想?和?姚庭川魂魄共生,彻底占有他的身体!”


    “俺忍不了!这没办法了,算这小?子倒霉,竟然?被只猫换了魂,直接杀了他吧!他一死翡狸就无计可施了!”


    “唉你?能不能多动点脑子,他一死,翡狸必要重?新寄生到别出去,多伤无辜不说,下回我们更难辨认出他了!留着他倒还有可能活捉翡狸!”


    老虬龙和?小?和?尚为此吵了起?来。


    衔烛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刚从飞雪塔出来的时候,他脑子太不清醒了,一心想?带她走。走不了的。


    一只羸弱魄灵,除了吓到小?阿霜,没有别的作用。


    翡狸竟然?没死透。


    他竟然?没死透。甚至昨天,他还想?杀她。


    不论走不走得了,他再不能离开?主人半步了。


    回到闺房后,方别霜站在?熟悉的屋中,恍惚了好半刻。


    此刻将至辰时,人间方明,外间只有丫鬟婆子们窸窸窣窣的扫洒声。


    隐约还能听见一点芙雁与守门丫头的说话声。


    一切都与平时无异。


    好像她昨天经历的那些?只是一场梦。


    可手里这块湿淋淋的护心鳞是真?的。


    方别霜擦去鳞片上的水迹,握得更紧了。


    她坚持要回来,衔烛便把这个又递还给?了她。她没想?到这东西竟然?真?的无法再安回他的身体了。


    没了这个,他今后该怎么办?


    他说这东西对他没用了,一定要她收下。她一收下,便没了再撵他走的资格。


    方别霜思绪纷乱地走到门边,吩咐芙雁让厨房给?她备洗澡水过来。


    芙雁奇怪她为何大清早的突然?要洗澡,劝她至少等到中午日头大了再洗,但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得和?婆子一起?把水搬来了。


    方别霜褪了衣衫下水洗澡,洗得很有紧迫感。


    她怕哪一时哪一刻衔烛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如他所言,他非要赖着她的话,她真?没办法甩开?他。她之前不是没撵过他。


    现在?他竟连做她宠物的话都说出口了。


    真?不知道他到底在?图什么。他竟不觉得给?人当?宠物很羞辱吗?


    洗完头发?,方别霜迅速打了香胰搓手臂,结果越急越容易手忙脚乱,搓着搓着,香胰脱手滑桶底去了。


    桶内铺了花瓣,水线齐至胸前,她瞧不见香胰掉哪去了,只好弯身探臂摸索。


    摸着摸着,手腕一紧。


    方别霜的心跟着一凉。


    怕什么,来什么。


    小?银蛇顺了她的手臂破水而出,扭着扭着游移到了她胸前。


    尾巴卷着一块巴掌大的梅花形香胰。


    白色蛇鳞滑腻腻的,同她抹了香胰的肌肤一样。


    她脊背贴紧了桶壁,盯着小?蛇剔透的竖瞳。


    下一刻水线遽然?升高,淹到了她脖子。


    浑身冰冷的红眸少年趴在?她怀里,将那块香胰放到了她瑟缩着的圆肩上。


    “主人在?找这个么。”衔烛抚着她柔润的肩头,歪歪头,眨眼?望她,“衔烛给?你?找回来了。”


    第33章 第 33 章


    赤袍质地柔韧, 半浮水面,随他?的依偎贴附上了她光裸的肌肤。


    方别霜圆睁着眼睛,不敢轻动。


    呼吸幅度稍大一些, 躯体都会被这神?异的衣料剐蹭得?想发抖。


    见她不动也不说话, 衔烛着力揉捏了下她的肩膀,奇怪问:“主人为什么不理我。”


    “脸还红成了这样。”他?抬手轻触了下她的面颊,目光懵懂,“主人害羞?”


    “当?然没有?!”方别霜立刻反驳。


    脸已红得?像颗快要涨破皮的熟桃了。


    “我想也是呢。”衔烛闲闲把玩着她被澡沫抹得?滑润的肩膀, 视线落到了她胸前,“主人怎能因为一条蛇失态。”


    他?目光如有?实质, 方别霜收拢手臂不断捂紧, 并紧了两腿, 声?音跟着身体一块儿发颤:“你看?什么看??!你出去。”


    少年发顶花瓣零落, 眉眼湿漉漉的。


    她一凶,他?偏了偏头,花瓣从他?白绸似的发上飘落了。


    显得?他?乖觉极了。


    他?面露不解, 睁着滴溜溜的血瞳望她因羞恼而瞪圆的眼睛:“主人好看?啊。衔烛喜欢看?。怎么捂起来了。”


    这不知羞耻的蛇。


    淫而不自知!


    方别霜恨不得?遁地逃走?。


    “从前还让衔烛看?的。不光让衔烛看?,还准衔烛爬。舔也舔过?。为什么今天不许了。”他?还委屈上了, 将脑袋贴到了她颈侧,“我不要出去。我喜欢陪主人洗澡。小蛇现在有?手有?脚, 不止可?以陪主人玩而已了。”


    方别霜胸前一凉一滑, 肌肤都酥麻了。他?大掌竟扣着香胰,拢到了丰盈之间, 推她两只交叠的手腕。


    少年的神?情与?声?音中没有?半分情欲撩拨的意?味,举止却愈发放肆了:“我可?以帮主人洗。”


    方别霜方寸大乱, 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不用”。


    “我会洗得?很仔细,很干净的。”他?垂睫看?她越拢越紧的手臂, 血眸弯弯,“捂这样紧,这样挤。真好看?。”


    方别霜又惊又怒,又耻又羞,更加手足无措了。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


    这种下流的话!


    “主人,”他?语气?发黏,轻轻柔柔地推开她的手腕,长指推着香胰探了去,“你好漂亮,我好喜欢。衔烛喜欢你。”


    他?指腹稍一按动,她全身温度都要升一升。


    “每次主人说我是漂亮的小东西的时候,”他?轻舔掉了她下颌处的水珠,眼神?与?平时那条乖巧的小蛇无异,满眼的欢喜和依赖,“主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少女花容失色,抓他?手腕都来不及,哪有?心?情与?他?话锋纠缠。


    衔烛在她耳畔轻笑了声?。


    是带了几分玩味和暗讽的笑。


    “你当?然不知道。我一条什么都不懂的小蛇,能有?什么想法呢。对不对。”他?沿她的起伏线条滑弄香胰,看?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堪,下流话一句接一句地对着她的耳朵说,“你好软,摸着好舒服。一摸你就抖,就颤。很好玩。”


    方别霜恼到极点了。


    她咬紧牙关,抬手要打他?。


    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被人当?个物件逗弄!


    “主人玩我的时候,总爱这样说。”少年神?色始终无辜,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举动,口吻依然亲昵平淡。


    方别霜刚抬到一半的手滞在了水面。


    “衔烛漂亮的小主人。”他?一寸一寸为她涂抹澡沫,面面俱到,认真而细致,滑到哪里看?哪里,“每一处都好美。”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上方别霜那颗并不坚固的羞耻心?上。


    羞耻,却不占理,没个能制止他?的由头。


    “好奇怪呢。刚才还软软的。”少年指尖忽然一顿,视线也凝住了。


    指腹随之拨按了两下。


    她抖了抖,脚背绷得?泛白。


    方别霜惊慌失措地咬住唇,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失态。


    少年却不肯放过?她,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在装懵懂,不但没有?作罢,还拿莹润指甲在那雪堆梅心?上轻刮了几下。


    方别霜一下湿了眼尾都,抱着他?的手,无助低喘。


    衔烛舔掉她颈侧渗出的汗珠,轻轻笑道:“主人好可?爱啊。”


    “你故,故意?的。就为了报复我?”方别霜无力瞪他?。


    昨晚他?不清醒的时候,都不曾这般待她。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占着理了,就肆意?捉弄她。


    他?一定是记恨她之前把他当?成宠物玩弄的行径。


    要对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报复。帮主人洗澡,是报复主人?”他语气?变沉了,手上的力道跟着加重,继续为她搓洗肌肤。


    手指回来揩着其上香胰留下的滑腻澡沫。揩得?少女难以自持,崩溃地直抽气?。


    “那主人先前帮衔烛洗澡,算什么?”一点一点洗太慢,他?开始左右两团一起揉洗。一面洗,一面捧她的脸为她舔汗,“我以为算喜爱呢。主人为爱宠洗澡的时候,每一个揉搓的动作不都是饱含爱意?的么。”


    她的体温要比水温还高了,他?却始终冰冷。


    偶尔落在她脸颊处的舌尖柔嫩冰凉,一如当?初小蛇粉嫩的蛇信子。


    方别霜被压在桶壁,感到浑身血热,蒸腾得?她几要脱力了。


    喘息都艰难。


    反显得?他?给的任何一点凉意?都难能可?贵。


    ——他?伸舌尖的时候,她竟因贪凉不想躲了。


    意?识昏昏间,她想到先前每次洗澡的时候,小蛇都会这样缠在她身上游动,“嘶嘶”地舔她。


    她那时只觉得?好玩。


    “衔烛想把爱意?都回馈给主人。才不是报复。”洗净她上身,他?扣着香胰,握了她的膝盖。


    使她无法再?将两腿完全并起了。


    “是不是要比主人自己洗要来的舒服?”他?长指沿她膝盖往上,一路探到大腿内侧,卖着乖,“衔烛很爱主人。主人不要误解我嘛。”


    方别霜大口吸气?,浑身发红,撑都撑不住了,只能抵着他?胸膛,目露乞求道:“我以后也不给你洗了,我不玩你了。你放过?我吧。”


    “不行呢。不洗的话,小蛇又脏又臭,还怎么上主人的床。”


    少年沿她左边鼠蹊往下涂香胰,膝盖轻压着她的右腿,不让她并。


    他?手法温柔,说的话也软乎:“主人可?以对衔烛坦诚一点的。衔烛只是条什么都不懂的小笨蛇嘛。舒服就是舒服,喜欢就是喜欢。主人都这样坐在我面前了,又瞒得?了什么,骗得?过?什么呢。”


    经?他?这么一说,方别霜真泫然欲泣了。


    她向来脸皮薄,平时沐浴连芙雁都不准近身的。


    此刻竟不着寸缕地让一个男妖精拿捏了。


    她哪里知道养蛇会养出这种祸端。偏也是她昨晚自己说的,他?在她眼里只是条蛇而已,对他?绝不可?能有?超过?主宠关系以外的任何一点多余情感。


    他?便占着这份主宠关系的理,迫她还向从前那般待他?。


    明知她接受不了的。


    这不是报复是什么?!


    衔烛没有?理会她的抗拒,抬了她的腿,要为她洗臀侧了。


    这姿态太过?羞耻。她真要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方别霜恼得?要踢他?。


    可?她两腿早已麻软不堪了,哪里使得?上劲。


    小腿才借着水中阻力踢去,身下一个打滑,竟连着上身一块儿往桶底滑去了。


    水声?大动,她惊呼了一声?。


    一条有?力的手臂立刻将她捞起了。


    少年扶着她的腰,把她扣进?了怀中。


    待方别霜惊魂稍定,两条细白的腿已经?以一个更难令她接受的姿态分贴在了少年的腰侧。


    她更崩溃了。


    偏偏这时芙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了:“小姐怎么了?”


    方别霜羞愤得?想死,勉强镇定回应道:“没,没怎么。唔——”


    还没镇定几个字音,一切便崩盘了。


    她都这样狼狈了,少年还不能放过?她。她与?别人说着话,他?还要帮她洗。


    一双冰手在她热烫的身体上随意?游移,她避都无处避。


    两膝岔开不雅,夹紧更是怪异。


    “小姐声?音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芙雁听出异常了,转身要推门,“是不是着凉了?”


    “别!”


    方别霜刚喊完,门“吱呀”一响,又“吱呀”一关,芙雁跨过?门槛,绕过?屏风,一路问询着走?进?来了:“水凉了您得?喊我来添水呀,您怎么——”


    她的话音在看?清眼前这一幕的瞬间,戛然而止了。


    脚步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相当?具有?冲击力的一幅画面。


    她心?目中那个永远从容端雅、清冷持重的二小姐,此刻竟仰颈挺腰,满面潮红地瘫在水中。


    花瓣淋身,一身凝脂泛粉发红,不少地方布了浅浅的红痕。


    银铃轻响,水纹荡漾,一条浑身雪白的红瞳幼蛇从裸身少女的腿间爬了上来。


    长长的蛇尾胡乱绞缠着少女的腰、圈缚着少女的胳膊与?胸脯。


    少女的呼吸似乎因它的游动而更难自控了,两手无力地抓握着它的蛇身制止。


    冷白紧勒着暖白,更使画面奇异。


    小银蛇“嘶嘶”地直吐信子。


    芙雁冷汗直流地回了神?,吓得?往后连退好几步,低头不敢看?了:“小小小姐,你,你是不是发热了?”


    她脑子里浮现了一堆诸如“香艳”“活色生香”那一类淫邪的词汇,又统统被她自己迅速打消掉了。


    自己怎么能在面对小姐的时候,联想到这些污词脏句。


    “好像是的。”方别霜也不敢直面外人,偏着脸紧抱着还不肯乖下来的衔烛,借芙雁的话下了台阶,“去,去给我煮碗姜汤吧,我一会儿起身了喝。”


    “小姐您看?起来有?点严重……要不把它丢开,我服侍您擦身穿衣?然后再?喊大夫来给您把把脉。”


    她不说还好,这话一出,铃铛哗哗一阵响,小银蛇蠕动着缠紧了方别霜的身体。


    蛇鳞肆无忌惮地磨擦而过?,激得?少女一阵颤荡。


    第34章 第 34 章


    强催着芙雁出去?后?, 方别霜一语不?发,掐着小银蛇的七寸,用了死劲, 把他扯下来?了。


    她不?管他还要使什么招, 绝不?与他多周旋半刻,直接软着身体出了浴桶,然后?擦身穿衣,裹住长发, 径直去?了帐内躺下。


    衔烛趴在桶沿,沉默地摸了摸颈间被她掐出的猩红印迹, 眸光微动。


    一道细微的哽咽声从帐内闷闷地传了出来?。


    他起身走去?, 临到帐前?, 脚步轻之又轻地停下了。


    修长玉指拂开了纱帐一角。


    少女正面?墙卧着, 身体微蜷,圆肩轻颤。


    手揪着被角一下一下地擦着眼角滚出的泪。


    察觉到他在帐上投下的颀长阴影后?,她泣声顿住。


    秋水瞳朝后?方斜睨了过去?。


    她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


    衔烛长指微动。


    忍着没听她的话。


    喉结几度滚动后?, 他的话也硬气?:“我不?要。”


    方别霜的火气?彻底被这三?个字挑起了。


    她坐起身,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砸:“你?滚!”


    一只粟玉枕头, 凭她能甩出多大的威力。


    砸在少年高大挺括的身体上,连响声都是轻绵的。


    衔烛无声地垂望她。


    这更使她崩溃。


    她的愤怒在他眼中竟如此绵软无力。


    方别霜起身推他, 拼命地推, 拼命地骂道:“谁要养你?,你?最恶心, 你?是最恶心的!我死也不?要养你?!我让你?滚你?就?滚!”


    少年岿然不?动。


    一双红眸却迟钝地颤了颤。


    方别霜使了全力去?推,推不?动她握了拳捶。又推又捶, 依然收效甚微。


    她力气?耗尽了,怒气?却越发高涨。整个人气?得发抖, 却只能吞下哽咽,固执地扭过身。


    她绝不?想把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摆出来?给人看笑话。


    尤其是他。


    一只凉手小心地伸来?,轻握住了她的肩膀。


    方别霜满身抗拒,厌恶地一把推开,缩到了角落。


    躲得远远的。


    她说不?要养就?是不?要养!


    衔烛手滞在原处,迟迟没有收回,也没有再?伸出去?。


    唇角紧绷。


    语气?也在强行绷着。


    脱出口的话却显得粗涩而僵硬:“你?要养我的。”


    “我从昨天说到现在了,我早说过好多回了,我不?要养你?了你?听不?明白吗?!”不?等他话音落下,方别霜就?背对着他吼了回去?,“你?能不?能别逼我了,你?烦死了!”


    衔烛轻轻重复道:“你?要养我的。”


    “我不?要养,我不?要养!”


    少年静沉沉地立着,语气?照旧没什么波澜:“你?不?要我。你?不?要我,为什么要锁我。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字,允我叫你?主人。”


    他又滚了滚喉结,声线维持着平稳:“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那?么疼我。是我逼你?的吗。是我逼着你?对我笑,逼着你?捡我回家,逼着你?寝食沐浴都要搂着我的吗。是我逼你?的吗。”


    方别霜气?得难受。


    好烦。真?的好烦,烦死了!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他跟听不?懂的一样!


    打不?过,撵不?走,说又说不?通!


    她闭上眼抹掉泪,捂了耳朵想忽视掉他的存在。


    衔烛眼睫抖了又抖。


    声音再?次轻了下去?。


    “你?以为事事都该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干脆,明了。你?想养我便能养我,养够了便能丢掉我。你?以为你?要我做一个没有情没有心的玩具,我就?可以做到,我就?该做到。我在努力这样做了。”他凝出一点火焰,捧在手心里盯着看,任由火光照在她身,烘干了她的头发。


    他声音轻到像自言自语:“可你?为什么不?能再?像对待玩具一样待我了。我不?够好玩了么。”


    暖意袭身,方别霜感到头皮微热,头发在不?知不?觉间干透了。


    她仍不?回头,还把耳朵捂得更紧。


    衔烛不?再?说话了。


    死也不?要养他。她那?么惜命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的人。说死也不?要养他。


    僵持着。


    僵持了很?久。


    方别霜在这种僵持之中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胜利的快慰。


    只要她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说,把他当作不?存在,她的反抗就?是有效果的。


    即便这是她能做出的唯一有效的反抗。


    她打算继续这样闭眼捂耳,直到他真?的无可奈何地滚开为止。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了。


    但一切未能如她所?愿。


    她睁开眼,刚发现面?前?那?道身影的消失,一个宽阔冰冷的胸膛就轻靠上了她的后?背。


    不?及她躲,身后?人将她圈缚在了怀中,握住了她捂耳的手。


    少年任她挣,只亲昵地贴蹭她的脸与颈,然后?握着她的手,迫她摊开手掌,沿自己衣襟往下,让她抚摸他的身体。


    “你?放开我,你?给我滚!”越是挣不开方别霜越怒,使力蜷起五指偏不?依他的。


    他平静道:“我死也不?会让你?甩开我。”


    她又气?又急,胡乱抓挠起来?。


    少年无动于衷,只如蛇般依赖地靠着她。


    “我生下来?就?该是任你?处置的。吃掉,玩死,都可以。唯独你?不?能丢掉我。不?能,不?能两?次,都丢掉我。”他揽着她的肩膀,压着被疼痛激出的喘息,“……主人。”


    方别霜的气?没有消去?半分。


    但指甲缝与指际处感受到的些微湿黏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昨晚的记忆还清晰着,她想起了他求欢时的狼狈样子。


    他现在已经清醒了,已经没有性命之危了,还纠缠她干什么啊。


    她真?不?想养这样一个妖精在身边。


    这一瞬间里,少年抚了抚她紧绷的腕骨。


    自己的声音却有了微不?可察的颤意:“我们原来?那?么亲密。为什么你?不?肯再?像原来?那?样待我了。为什么你?总不?肯说话。一出口,却要剜我的心。”


    方别霜咬紧了唇。


    亲密。


    是很?亲密。


    但完全是错位的、不?该有的亲密!


    她光是想想就?难受得不?行。


    “你?到底在为了什么而生气?,为了什么而难受,你?自己真?的清楚么。”衔烛拉着她的手,让她一一揉搓、拨按回去?。不?同于他方才?对她的温柔,她根本不?愿依他做任何事,哪怕是他认为的报复。力道很?重,他的喘息声被她弄得更不?忍听了。


    “你?真?的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么。”他瞳色微涣地望她眼睛,“我没有变过。不?论是什么样子,你?早就?见过的。变的到底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方别霜不?说话。


    却没再?直视他的眼睛了。


    她知道自己不?那?么占理。她知道。可她不?舒服、不?愿意。到底是在为什么而难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难受,真?的很?难受!


    她想把这话也全都说出来?,终究没有说。她实在太气?太难过了,话一出口肯定?又会变成吼。她讨厌刚才?那?样大吼大叫的自己。完全被情绪所?支配,像个无能狂怒的疯子。


    她宁肯沉默,宁肯借这份沉默来?诉说自己的愤怒。


    哪怕这种沉默会把她彻底塑造成一个讨人厌的固执家伙。


    讨人厌。


    讨人厌最好。


    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她本身就?是讨人厌的!她根本没要任何人喜欢她、依赖她,他什么都知道那?他能不?能滚了啊!


    方别霜把眼睛闭上了。


    他松手了。


    她迅速收回手,抱臂扭回了身子。


    继续等他彻底松开怀抱。


    然而在这种彼此呼吸都不?太平稳的沉默中,少年的手轻柔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方别霜湿睫微抖,闭得更紧,又把脸往被褥里埋了几分。


    他还是不?走。


    反将她抱得更紧了。


    手一点一点揩掉了她脸上的泪。


    衔烛从她的沉默里读出了一丝隐晦的松动。


    “好喜欢主人。”他贴着她的肩膀,目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涣散、黯淡,嗓音却是轻而低缓的,带着一点状似轻松的笑意,“想永远陪着主人。”


    方别霜掐着自己的臂肘,敛着气?息,睁开了眼。


    门又响一下,芙雁端着姜汤来?了。


    方别霜把话意都咽了回去?。


    芙雁撩开帐子,见少女拢着薄被靠着迎枕,怀里还松松抱着那?条红瞳小银蛇,不?禁着意打量了下她的神情。


    脸没那?么红了,眼神平平淡淡,眼尾却是湿红的。


    那?小蛇的蛇尾在少女纤白的腕上缠了好几圈,蛇首正依偎着窝在她的胸腹间。


    肉眼可见的亲密。


    这幼蛇总这样缠着她家小姐。


    从前?她倒不?觉得怎样。


    可一想到刚才?在屏风后?看到的那?奇诡香艳的一幕……


    芙雁低下头,端了木凳坐下,一勺一勺地喂方别霜喝姜汤。


    主仆二人极少有如此尴尬无言的时候。


    芙雁最先撑不?住,扯起了话题:“奴婢刚让人去?藏杏院递过话了,说您身子不?爽利,不?便去?请安。说起来?,姚公子也真?是的,约好昨儿来?跟您提亲的,临了了,竟又告病说得改期,改到重阳日去?了。明明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就?病得这么巧了。这事儿传出去?,让外人怎么看您啊?”


    方别霜喝着姜汤,不?置一词。


    她都差点忘记还有个姚庭川了。不?知他昨天发的什么疯,竟然要杀衔烛。


    弄得衔烛身上都是伤,连带着出了昨晚那?一连串的事……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指尖浅淡的血迹。


    喝完姜汤,芙雁给她端了茶来?漱口。


    漱完口,接过她递来?的空碗,芙雁站在离床三?五步远的位置,指指她怀里的小银蛇,小声道:“小姐啊,您当初捡它回来?的时候,不?是说等它长大点了就?把它放生的吗?正好您跟姚公子的婚事基本是要定?下来?了的,将来?肯定?是没法儿再?养它了。我看您,要不?……”


    “我知道了。”方别霜淡声打断了她。


    一直缠在少女腕上乖乖不?动的幼蛇吐吐信子,往少女怀里轻轻拱了拱。


    芙雁抿唇看着,愈发觉得怪异了。


    她竟能从它的举动里看出明显的撒娇的意思。


    “什么时候呢?这事不?能拖。”她委婉地催了一句。


    少女握着小蛇的身子不?说话。


    芙雁叹了声气?,理解道:“我知道您是真?喜欢衔烛,打小都没见您对什么东西这么喜欢、这么留恋过。前?些日子它不?见了,您几天几夜睡不?好觉,每日醒了就?问?我有没有听见铃铛响,还为它偷偷掉眼泪。现在好不?容易它自己回来?了,再?要您去?放生,您肯定?难受又不?舍,可是……”


    话方说到这,芙雁住了嘴。


    她诡异地发现,小姐原本白面?芙蓉似的脸上,竟腾地多了一抹红晕。


    这红晕还随她的话越扩越多,越扩越浓了。


    红到了脖子。


    说着蛇的事……她怎么羞成了这样?


    先前?提起婚事,都没见她有这样的反应过啊。


    少女怀中的幼蛇仰起圆脑袋,睁着漂亮的血瞳,定?定?地望向了少女的眼。


    第35章 第 35 章


    芙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拿了几个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的绣样来, 让方别霜挑喜欢的,她回头好?预备针线。


    虽然姚庭川改了提亲的日子,但最终的婚期应当?不?会有变化, 这嫁衣绣鞋、盖头枕套, 都?需女方自己在出嫁前绣好?。真再拖一个月,万一赶不?及呢。不?如先将几个小件偷偷绣了,能简省点时间。


    方别霜没想?太多,和她商量着定了几个绣样。歇过?午晌, 芙雁就挎着一篮子崭新的上好?针线回来了,两人对着窗安静地绣起了花。


    方别霜对做女红这事儿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就是习惯边绣边想?心事。不?过?往往想?着想?着花绣完了, 心事还没想?尽。


    芙雁爱说话, 但今天罕见地沉默了。偶尔方别霜抬抬眼, 会捕捉到?她闪躲的眼神?。


    方别霜被她瞥得有些不?安。


    放下绣绷歇眼睛的空档里,她开了窗往院外看。


    落叶簌簌,鸟雀啾啾。


    小银蛇乖乖地盘在她肩头, 正安静地盯着榆树枝上一只啄羽的鸟儿看。


    方别霜握住他的脑袋,把他拿了下来。


    她侧对着芙雁, 不?顾小蛇难受的绞缠,同?她坦白道:“放生?是肯定会放生?的, 我不?傻, 养什么不?是养。日后进了姚府,我还得生?养自己的孩子。我都?清楚的。只是我从小就没长情地养过?什么, 确实是养它养出了几分感?情。正式定亲之前,我肯定会把它送走的。你知道我的, 我比谁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以后不?用再拿这个提醒我了。”


    “啊, ”芙雁惊喜又尴尬,点头道,“好?呀好?呀。”


    没有方别霜预想?中的激烈挣扎,小蛇在她手心里卷卷尾巴,不?动了。


    她松了手。


    自这天后,方别霜再没理会过?衔烛了。


    只把他当?作不?存在。


    她这些年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她要嫁给姚庭川过?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任何人都?不?能扰乱。


    她必须切断与他的关系。


    别的反抗都?很难,唯有沉默容易。


    衔烛体会到?了她的决绝。


    在她一次次掠过?的视线、一回回拿起丢开的动作里。


    秋夜瑟瑟,月光透窗流淌。


    少女拢衾背对着他,呼吸还没完全均匀下来。


    衔烛握着她的一缕发尾,缓缓摊开掌心,任其从自己指尖滑落,又重新握起,握在掌中轻柔地抚弄着。


    他每天都?在用很多理由试图劝? 服自己。


    主人就是这样的主人。何况她没有了从前的记忆。更何况,她如今只是个凡人少女。


    可还是好?难接受她的忽视和冷待。


    他凝目问:“好?久没见主人开心过?了。因?为我吗?”


    方别霜睁开了眼。


    跟他没关系。她一直少有开心的时候。她不?觉得这一天比一天相似的日子里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她没回答。


    衔烛的话也只能停在这里。


    每天每夜都?这样。


    衔烛不?声不?响地玩着她的头发。


    他开始想?念被锁在笼池里的那些日子。


    那时主人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他。她会把视线落到?他身上,听他叫她主人,听他说很多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意思的话。


    他是属于她的,她很乐意拥有他。为此她建了那么大的笼池,把他锁了起来。


    她怕弄丢他,怕他被别人偷走。


    如今,他是一条不?被主人喜欢的弃宠。


    方别霜听着身后少年的呼吸声,眼皮渐阖,将要睡着了。


    却在这时,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她意识迷蒙,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他说,“我不?想?喜欢你了。”


    方别霜在黑暗中眨着眼睛。


    接着闭紧了眼。


    更漏滴答,将至夤夜。


    少女从浅眠中苏醒了。


    今夜少年没再贴靠着她,她判断不?出他是否已经走了。


    因?为判断不?出,她迟迟睡不?好?。


    睡不?好?很烦。


    她佯装熟睡中要翻身,侧身偏了偏头。


    迅速偏了回来。


    他还没走。


    小半个时辰后,她又偏首看了过?去。


    她一点点地翻起了身。


    翻到?一半,某处头皮疼了一下。她顺着发丝看去,才发现少年伏握在脸前的拳头里,攥着她的头发。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看了他一会儿。


    夜色深浓,月亮西斜而去,只给帐内留下了一丝纤弱的微光。一片晦暗之中,这丝纤弱月光笼在他身,将他照得好?似一块发着莹光的人形玉石。


    仙质神?姿,在这些尘世俗物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唯有月色能与他相配。


    也因?月色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随月光而来,最终也会随月光而去。


    方别霜揪住自己的头发,扯了扯。


    抽不?出来。


    他攥得太紧了。


    她探上他的虎口,想?让他松一松握力。


    却意外地摸到?了一片湿冷。


    她上移着摸了摸那团发尾,竟都?是湿的。


    她垂眸,枕着自己的手臂,趴了下来。


    少年这双惯会勾引人的眼睛一闭上,就让人不?知道该从他哪里先看起了。


    肌肤姣白,长睫卷翘。唇色润红,长发柔白。每一处都?美得浑然天成,灿然夺目。


    她一样一样地看过?去。


    最终视线僵在了少年白发半掩的颈间。


    除一根系铃红绳外,还有三?四道红痕。


    是她那天留下的指印。


    方别霜伸了手,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睫,指尖撩开了他的发丝。


    温热的指腹贴上了他凉软的喉间。


    他慢而长的呼吸,匀停于她指下。


    方别霜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想?收回手,终究没有收。


    抚了一下。


    两下。


    擦不?掉。


    这么久了,竟还不?能消褪。


    那先前比这还要重千倍百倍的伤呢?


    方别霜收了手。


    她真的想?不?明白他,看不?透他。


    喜欢她,他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


    方别霜从枕下摸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荷包,又掏出了一直存放于心口的护心鳞。


    她将护心鳞放进去,然后握着荷包,小心地探进了他的衣襟。


    头发被他攥着,她不?得不?贴近他的胸膛,将动作放到?最轻。


    好?在少年睡得很沉,竟由她扒了领口,塞了荷包,从始至终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方别霜替他整了整衣服。


    隔着衣服,她轻按着护心鳞,目光落在了他颈间。


    “快快好?起来吧。”


    话一出口,少女咬了唇,抬眸看向他的脸。


    沉睡如斯。


    方别霜激烈的心跳平复了下去。


    她准备翻回身去了。


    然而在余光瞥过?的瞬间,少女僵了身体。


    她收敛气?息,重新盯向少年玉白的脖颈。


    真的没看错。


    那几道刚被她触碰过?的红痕,正发着一点微弱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光芒。


    少年肌肤太过?白皙,若非确定月光绝照不?到?他的颈间,方别霜根本?注意不?到?这点微光。


    她摸了摸,微光很快散去了,随之消失不?见的,还有那几道刺目红痕。


    怎么回事?


    她心中惊异,又看向他的胸口。


    是护心鳞的作用吗?


    这是不?是意味着它还可以重新长回他的身体?


    方别霜立刻去摸荷包。


    因?为急于验证猜想?,她顾不?得控制动作幅度了,手一伸进去就乱摸起来。


    刚摸到?荷包,还未取出,这具身体的呼吸,忽然变了频。


    方别霜住了手,抬眸一看,少年缓慢地睁开了那双犹带薄雾的勾人魅眸。


    心跳一滞。


    她的手还伸在他衣服里。


    刚睁眼时,少年眸色还稍有些迷离,直至目光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目光凝住了。


    方别霜想?动,不?敢动。


    眼睁睁看他的视线移回了她的脸。


    他肯定要误会了。


    方别霜抵不?住压力,张了口要抢先解释。


    却被他握住了小臂。


    少年眼中光芒流转,渐凝晶莹。


    他将胸膛递了过?来。


    手臂抱住了她。


    脸贴上了她的肩膀。


    他声音里有了轻弱到?难以听出的哭腔:“你好?久好?久没理我了。我以为你真的不?喜欢玩我了。”


    方别霜急乱的心跳沉了沉。


    他误会了。


    他本?来都?打算走了的。


    她松开荷包,推着他的手,别过?脸,冷声道:“东西还你了。”


    衔烛僵了拉她手揉弄自己胸膛的动作。


    他脸还埋在她肩膀上。


    少年鼻息轻拂而过?,方别霜感?到?一片浸骨的冷。


    她的衣领被他的眼泪濡湿了。


    “东西还你了”。


    整整五日不?曾理过?他后,她唯一丢给他的话,是“东西还你了”。


    方别霜以为他的缄默代表了接受与妥协。


    她面对着墙,说了临别的叮嘱:“那个护心鳞,应该还是有办法重新长回去的,你收好?了,不?要弄丢。”


    一阵静默。


    很久之后,少年才再度开口。


    “九重天上,有一种?井,叫化魂井。”


    ……什么跟什么?


    没头没尾的。


    方别霜听不?明白。


    荷包被他重新塞回了她的手里。


    衔烛伏卧在她枕畔,交代道:“护心鳞既已离身,于我便全无用处了,你要收好?。化魂井可以给你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力量,有那些力量在,谁都?不?能欺负你。你再也不?用害怕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唯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方别霜不?语。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这样很好?。


    衔烛还是不?能习惯她的沉默。


    他好?像不?该要求主人答应他什么的。不?论从什么时候算起,他在她面前,都?缺乏这样做的资格。


    他只当?在说自己的心愿了。


    “你要过?上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很累。”他尾音越拖越长了,“很想?你带我去很多地方看看的。好?羡慕他。不?过?,也无所谓的。其实能在笼池里等你回来,我也很开心。”


    方别霜皱起眉心。


    羡慕谁?笼池又是什么?


    “得了力量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找回从前的记忆吧。那些记忆不?好?,就此忘记,永远都?想?不?起来,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方别霜扭回了脸。


    少年红瞳半阖,了无光彩。


    与她对视也无动于衷。


    全然不?同?于刚醒来看到?她时的欣然。


    “你怎么了?”方别霜忍不?住问。


    他没动静。


    她还要追问,他开口了,声音轻到?了极致:“主人可以抱抱衔烛么。”


    他眼睛眨得很慢,似乎连这样微小的力气?都?要耗尽了,“你好?久没有抱过?我了。”


    主人无动于衷。


    他垂了眼睫。


    方别霜僵硬地翻过?身,僵硬地搂住了他的肩背。


    少年动也未动,任她拥着,毫无反应。


    帐内月光要彻底收束不?见了。


    她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她惘然地问:“你自己有法力,不?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吗。你想?去哪?”


    之前在崩溃边缘,连尾巴都?收不?住的时候,他都?没这样沉寂过?。


    崩溃边缘。


    方别霜拨开他散乱铺陈着的长发,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纹不?见了。


    少年一无所觉地蹭了下她发凉的手心。


    “我走以后,”他声音低而颤,“主人可不?可以不?再讨厌我。”


    第36章 第 36 章


    方别霜不会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人计较。


    他走?以后, 她会很快忘记他,当然不会再?有喜欢或讨厌这一类无用的情绪。


    所以她点了头?。


    点头?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样似乎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现在很讨厌他。


    她不讨厌他。


    可早在那天, 她就已说了好多?遍这样的气话。


    现在哪还有解释的必要。


    她心里?有了一股奇怪的情绪。


    像眼睛里?多?了根不知何时跌进来的睫毛, 看不见、寻不到。


    却招惹出长?久的不适与忧虑。


    他死了心,决定离开,这分明是于谁都有益的好事。


    可他现在,不太好。


    他的额纹不见了。他身上还有很多?没好全的伤。


    更漏一声一声, 催着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鸡啼。


    方别霜的手臂一直僵硬着,没有收回。


    很多?话无从开口。


    她死揪之前?的问题不放手, 语气硬硬的, 又问他:“你想去哪。”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她好多?天不理他, 他今天也非不回答她。


    脸上痒痒的, 一片冰柔。


    气闷间,她垂眸,看到他微乱的发丝在黑暗中发着一点莹润的白光。


    显得他有点毛茸茸的。


    眼睛闭着, 睫毛黑黑的,十分浓密。


    有点乖。


    方别霜暗掐手心。


    她把那句问话扩长?了:“你不是说想要我?带你去很多?地方看看。你想去哪?在我?正式定亲之前?。在这之前?……”


    她看他闭着的眼, “在这之前?,我?可以养着你。但你得听我?的话。你能听我?的话吗?”


    少年没动。


    方别霜也僵着不动, 眼睛不眨一下。


    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落在他肩膀处的手指轻蜷,光洁衣袍被揪出了一点细微的痕迹。


    衔烛半睁开眼, 望着她。


    方别霜的心骤然一抖。


    心尖颤巍巍地跃上了一抹紧张。


    少年双瞳灿若琉璃,瑰美无双, 勾着人移不开神。


    即便此刻这双眼睛依然没什么光彩,只是默而无声地回视着对方。


    方别霜气息微屏, 激烈心跳之中,竟有些不敢想他接下来的反应。


    若他拒绝怎么办。


    少年望她一会儿,垂了视线。


    他垂望她的手臂:“你可以爱我?吗。”


    方别霜眨了下酸涩的眼,哑口无言。


    他扇动两下睫毛,慢慢地补充道:“这些天,假装一下,骗一骗我?。”


    主人有一颗柔软的心。分明不情愿,还是对他有了不忍。


    他不想再?让主人去做她不情愿的事了。


    可他不好。他贪心得要命。他还想得到她所有的关注,所有的疼爱。他不甘心就这样走?。


    方别霜看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央求的意思。和刚才问她能不能抱他一样,她不答应,他不会怎么样,她答应,他也不会怎么样。


    “没有的东西?,我?装不好,”方别霜顿了顿,他果?然没什么反应。


    她做了最大的让步:“你若听话,到时候可以提点要求,告诉我?你想我?怎么装。”


    她的本意是要他好好地离开,从此两人互不相扰。如?果?满足他一些请求就能让他把额纹长?回来的话,她可以答应。


    “主人。”今晚他似乎格外疲累,话未说完,眼睛再?一次闭上了,“谢谢你。”


    好一会儿,方别霜捋一把他的长?发,收了手臂。


    她平躺下来,看着帐顶。


    远处的鸡啼犬吠,越来越清晰了。


    吃过早食,去藏杏院请完安,方别霜也没跟谁打过招呼,出来便让人安排了马车。


    马夫问去哪儿,方别霜坐在车厢内发了好半晌的呆,吩咐道:“山塘街。”


    “小姐,您,”一撩帘进来,芙雁惊得捂了嘴,指着她怀里?的小银蛇,压低声音道,“您怎么出门还带着它呀!您要抱着它去见姚公子不成?”


    她当她进城是要为将来的婚事采买东西?,回头?还是要转道去姚府的。


    方别霜没解释,葱白指段捏着小蛇脑袋,无意识地揉了揉。


    小蛇轻吐信子。


    芙雁搓搓手臂,回身撩帘往外退:“我?还是坐外头?吧。”


    方别霜回神,刚松了握蛇的手指,怀里?一沉一软,多?了位身姿健美的少年。


    少年轻趴在她身上,胳膊搭着她的肩膀,脸贴着她的胸前?。


    未卸太多力气,只轻轻的一团。


    一大团。


    方别霜唇角紧抿,盯向他的眼,他竟已不顾她的僵直,闭上眼睡了。


    方别霜抓住他一边肩膀,忍了一忍,还是没推开。


    他最近怎么如此嗜睡。


    马车摇晃,逐渐驶出街巷,莫名把方别霜的思绪晃回了那个磅礴的雨天。


    她咬了唇,想尽量忽视掉被少年轻贴住身体的触感。


    那天她攥着小银蛇坐上马车,小蛇从她袖口蹿进去,把她全身乱爬了个遍。


    雷声大作,她被激得直抖,还要与旁人周旋。


    但都那么狼狈了,她那时也只觉得无措而已。


    甚至心里?还有点发现小蛇肯对自己亲近的欢喜。


    与前?些天被他困在浴桶内,用手揉洗过全身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方别霜别着脸看车窗,手攥上窗帘,想一把掀开透气,刚透过缝隙瞥到外面?的繁华街道,又立刻松开了。


    她回眸看向怀里?沉睡的少年。


    万一被人看到她与这样一个男子共乘一辆马车,后果?难想。


    干嘛招呼不打一声就化人形啊。


    还一声不吭就睡。天还未冷,这就要冬眠了吗?


    她继续看车窗缝隙,听车外热闹,思绪渐凝。


    早晨刚起?来那会儿,她又问了一遍,他到底想去哪。


    衔烛想很久,竟然跟她说不知道。


    彼时少年坐在窗台上,支着腮,看她对着镜子梳发,声音有点轻渺:“主人,你想去哪里?。”


    方别霜透过镜子与他对视一眼,一下一下认真地梳头?发。没说话。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该去哪。至于想去哪,一是她想也去不得,二?是她真没特?别想去的地方。山山水水的,无非四?季之景,她在自家院子里?看了一辈子的亭台水榭、山石落瀑,感觉也就那样。


    她回避了过去:“是你要出去看,问我?作什么。”


    “主人是自由的。主人的所行所住,不该为我?所牵动。”少年轻抬手指,微风一过,少女?丝丝缕缕一头?乌发都被理顺了,“主人想去哪,就带衔烛去哪。”


    梳无可梳了,方别霜攥攥梳柄,回头?看他。


    他也看着她,目不转睛。


    一出阊门,车外热闹更非同寻常,挤得马车一步三停。


    车前?一重,方别霜立刻意识到是芙雁要转身进来了,蹙眉冲怀中人道:“变回去。快点。”


    少年呼吸依然绵长?。


    芙雁已经在推车门板了,方别霜对少年软白的脸颊伸出手,刚要捏下去,想到昨晚在他颈间看到的几道红痕,手指又蜷起?了,转而去扯他粗白的手臂。


    没扯两下,芙雁已推开门板要掀帘了,方别霜紧张道:“这里?人多?,我?们到空旷地方再?下车吧。”


    “他们看不见我?的。”


    方别霜惊而回头?。


    少年终于醒了,却仍保持着搂靠她的姿势,抬眸望着她。


    芙雁掀帘探来脑袋:“哪有空旷地界,找个下脚处都不容易。要不您就在马车里?坐着吧,要什么东西?,我?找人去买。本来咱就没必要亲自出门嘛。”


    方别霜圆睁着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侧。


    “知道了,你先出去,在下面?扶我?吧。”


    芙雁没走?,一言难尽的表情:“蛇呢,您真要揣在身上逛街?”


    少女?光下白净的耳朵忽然透了一丝红:“你别管了,他不会伤人。”


    她这天生主意大的小姐啊!真要命。芙雁撇撇嘴,扭头?下去了。


    方别霜推了一把旁侧的少年:“变回去!”


    衔烛垂眸。


    一尾小白蛇从她肩上慢爬到了她手心。


    方别霜放下袖子把他收好,戴上幕离下了马车。


    山塘街一带为姑苏城最为繁华之地,靠近阊门码头?,商铺众多?,每日天不亮街头?街尾就挤满了人。方府离此不远,但方别霜来这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即便是上回七夕与苏府众人同行,也不曾到过这里?。


    兴许是因为有护心鳞的作用在,人虽多?,实际走?起?来倒不觉得有多?拥挤。


    商铺琳琅,沿街不乏吆喝叫卖,演杂耍、唱戏说书的更围了望不尽的人群。芙雁越逛越兴奋,方别霜却拧了眉心。


    太吵。


    人多?得她心烦。


    她抚了把袖子里?的小银蛇,没想到小蛇不动一下,尾巴也缠她手腕缠得不紧,好像还在睡。


    方别霜烦躁到了极点。


    本就为他出的门,他睡什么睡。


    她转步往回走?:“我?累了,带我?回马车吧,要买什么东西?让小厮买去吧。”


    芙雁依依不舍地最后看眼耍猴戏,收起?兴致扶她回巷了。


    进了马车,关上隔门板,方别霜扯下幕离,一把掏出衔烛,把他放到了木茶几上:“你不喜欢这我?们直接回去好了。你法力?不是很高么,还要冬眠?”


    衔烛歪坐在木茶几上。


    方别霜瞥他一眼。


    少年眼睫垂顺,恹恹的。


    “怎么不说话。”


    “有点累。”衔烛回视她,“主人不喜欢这里?,对不对。”


    “之前?没见你这么累过。”方别霜揪着袖子,背靠车壁,看着窗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不爱出门而已。”


    “戴着幕离,很烦。担心别人看见你,认出你。你不自由,也不自在。”衔烛也随之望向窗子,迎面?而来的风吹开薄帘,吹动了他的长?发,“这里?真的很热闹。多?数人都很高兴。主人喜欢能让自己高兴的地方。但高兴不起?来,反而会开始讨厌这里?。”


    “主人很少想办法让自己开心。也许是从前?试过,总是失败,渐渐放弃了,不如?平平静静,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是这样吗?”


    方别霜抠起?了袖子上的绣纹,不想说这些:“无关紧要。”


    “这很重要的。”衔烛撑着脸,悬握幕离,忽然燃起?一团神火,将之燃尽了。


    “你干嘛?!”


    “这才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衔烛淡淡地看着她,“主人是自由的。主人的所行所住,不该为任何东西?所牵动。”


    第37章 第 37 章


    方?别霜懒得跟他计较。反正她也不?想再下去了, 幕离没就没吧。


    衔烛臂肘撑在窗槛上:“主人?可以?告诉衔烛,为什么会想来这么。”


    “我知道且能去的地?方?就那几个。”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这里近,好?玩的东西多。”


    “主人?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那么多问?题。


    方?别霜有点不?耐烦了。


    芙雁兴冲冲推开门板进来:“小姐!刚叫人?买的糖炒栗子, 烫乎着呢。还有溪鹿楼的点心, 哦对这是两包肉脯。你先吃着,我去前头茶铺打壶新茶来。”


    芙雁搁下东西摆好?,拎着茶壶就要下去,忽地?扭头问?:“过会儿咱去银楼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头面首饰吧, 回去跟夫人?说了,让她送钱来打。肯定是指望不?上她给现成的。老爷嘛……唉, 我去了啊。”


    茶几上摆满了吃食, 方?别霜又被衔烛挤到了角落。


    车厢狭小, 仅她可见的方?寸之?地?被他占了大?半。少?年衣袍委地?, 部分长发落到了她怀里。


    他瞧着她问?:“什么时候,和谁呢。”


    方?别霜更?不?想说话了。


    她拂开他的衣袖发丝,捧过冒热气的开口栗子, 拣起一个剥开吃了。


    有点烫,有点噎人?。


    甜到发腻。


    没记忆中的好?吃。吃完两个她就不?想吃了。


    正要放回去, 却触及少?年黏来的目光。方?别霜捏着油纸袋随意?问?了下:“你吃不?吃。”


    衔烛看了一会儿,问?:“可以?喂我吗?”


    方?别霜眼神一凝。


    “喂我, 好?不?好?。”他再问?, “主人?。”


    方?别霜扯开他的手臂,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要贴着我。”


    少?年被拂落的手无意?识攥了攥她的衣袖。


    他沉默地?看眼栗子。


    方?别霜不?太自在, 略抬了下肩膀躲避他:“你这样让我怎么剥。”


    衔烛不?靠着她了。


    他挤在边上,垂目看她粉润的指腹捏开栗子壳, 剥出金黄圆滚的栗子仁。


    栗子仁被她细白的手指拈着,拾送到了他面前。


    少?年黯淡的红瞳漾起一丝薄光。


    他看向她的眼。她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方?别霜随便问?问?:“不?吃吗。”


    话才落下, 白发红瞳的靡艳少?年倾身靠来,探颈含下了栗子。


    唇润而软,舌尖湿而红。


    指尖一凉一柔,她心脏跟着一麻。


    方?别霜盯着自己覆了水泽的手指。


    抬目时,恰看到少?年喉结滚动。


    她蹙眉:“你直接咽了?”


    衔烛懵懂地?摸了摸颈,点头:“嗯。”


    “你不?怕噎着?”


    衔烛犹豫了下,轻摇头。


    方?别霜想到什么:“人?吃东西要咀嚼的。尝出什么味道没有?”


    少?年垂睫,片刻道:“淡淡的。”


    他难道从没正经吃过东西?


    是不?会吗?


    她养他那几个月,一直以?为他每天?都会自己出去捉虫鱼鸟雀果腹,便不?怎么喂他。偶尔喂他点鸽子蛋、鹌鹑蛋,他都是一口吞下。


    他只会这么吃?


    方?别霜擦了手,重新拾颗栗子,剥到一半,膝上一沉,少?年又轻挨过来。


    他臂肘轻撑在她膝盖上,单手支腮,眼睛仰视她剥栗子的动作。


    长袍长发铺散得到处都是。


    方?别霜敛眸,剥出新的一颗,慢递到他唇边,教他:“用?牙咬住,含着咬碎。”


    衔烛张开齿关,唇碰上她的指腹。


    又一阵轻麻。


    方?别霜刻意?忍着,没收回手。


    少?年征询地?望她一眼,伸舌试探地?含咬栗子。


    湿凉软滑的舌,再次舔湿她的手。


    麻意?愈盛。


    方?别霜皱起眉。


    下一瞬却倏地?一怔。


    她双眸弯了一下:“你……”


    衔烛迷蒙地?眨眼。


    唇间还衔着那颗滚圆的栗子仁。上面的尖牙把?栗子卡住了。


    他探舌想卷下,又担心会连着咽下,喉结几滚,望她的眼神变得忧虑而迷茫:“主人?。”


    方?别霜已经收起笑,撇开了视线。


    他又唤一声,口吻更?软。


    方?别霜移眸看他,看了片刻。


    她面无表情,左手托起他一边下颌。


    衔烛眸光微动,下巴往她手心送了送。


    分外惯熟的动作。


    方?别霜与他对视一眼。


    幼蛇不?明?所以?,红瞳无辜,流溢着对她全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掌中少?年的肌肤软凉细腻。


    直至此刻,她忽而对“他是衔烛”这件事,有了格外深切的认识和感触。


    方?别霜替他取下栗子,着意?打量了眼少?年唇下那对干净雪锐的小尖牙。


    栗子上裹满了他的涎水。


    她冒出一个突然很想知道的问题:“你多大?了?”


    少女温热的手心贴着少年颌关处纤薄的皮肉。


    他不?受控地?吞咽唾液,每一下都在她的掌中无所遁形。


    同样被她感知得清楚的,还有膝盖上他略略收紧的长指。


    衔烛垂着眼。


    方?别霜轻挪手指,把?栗子往他腮内推了推,指腹不?可避免地?从他的牙尖与舌面擦碰而过。


    他眼睫颤动,冰冷口腔内感觉到那抹属于主人?的温暖很快退离了。


    他又望向她,含糊地?道:“六千岁。”


    六千岁。


    该是个很有资历的大?妖精了。白蛇青蛇也不?过千八百岁。


    怎么他的原身还是条幼蛇。此刻正常状态下的蛇牙也很小。


    性情还总那么的……


    装的吗?


    方?别霜把?手指上沾的黏冷唾液揩他脸上,收了手,继续道:“咬碎。”


    衔烛听话照做。


    才咬碎,咽喉一滚,又吞了。


    “看来我没买错,是李记的糖炒栗子无疑了!好?些天?没见你笑了。”芙雁“唰”地?拉开帘子,拎茶进来了。


    方?别霜立刻抱着油纸包坐直身,扭头朝外看。


    芙雁跟着往外看两眼,叹气说这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芙雁一回来,少?年又紧赖在了她身畔。


    车厢太小。


    小得根本挤不?下第三个人?。


    挤到方?别霜快听不?清芙雁在说什么了。


    她背贴车壁躲着少?年,接过芙雁递来的热茶时,闻到鼻端处盈来了一股不?容忽视的甜腻味道。


    她看眼茶汤。


    这气味甚至盖过了茶气。


    她拿起帕子,掩饰性地?擦擦唇,这股甜香果然更?清晰了。


    方?别霜看向自己的手。余光里少?年再次伏趴到了她肩上,手臂半搂住了她的腰。那张软润的唇就在她脸侧。


    ……是他涎水的气味。


    喝了茶,芙雁劝她现在就去银楼看看,免得越等路越挤。


    方?别霜绞绞帕子,暗暗地?擦手。


    几根手指被擦得发了红。


    在芙雁眼不?得见,耳不?得闻的空间里,她的耳廓正被少?年的冷息轻拂着。


    他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欣然:“我尝到了。是甜吗?”


    方?别霜看也不?看他,只回答芙雁:“嗯。”


    “那咱戴上幕离走吧!”


    “衔烛喜欢这个味道。”少?年好?像很欢喜,轻蹭了下她的脸。


    方?别霜不?好?擅动,抿唇维持着表情的平静。


    芙雁四?处翻找,找不?到幕离。


    “银楼离这不?远吧,幕离……”方?别霜想说别管幕离了,她想赶紧下马车。说到一半,腹前竟凭空多了样东西。


    她低头一看,正是那只幕离。


    完好?无损。


    少?年抚玩着幕离上的轻纱。


    他声音轻轻的,目光也极轻柔,似一汪清潭上粼粼的曦光:“不?变蛇,这样带我出去,好?不?好?。”


    “找半天?在这呀!”芙雁一瞧见,移开茶几,撩帘要扶方?别霜下去,“咱走吧。”


    方?别霜就势将少?年轻推开,抬头起身,由她拉着快步往外走。


    才走两步,袖子已被身后人?拽得皱皱巴巴了。


    少?年声音更?轻:“主人?。”


    不?必回头,她也猜得出他此刻的神情。


    她停了脚步。


    芙雁催促:“小姐,走呀。”


    少?年还在不?甘地?攥她袖口,语气里有明?显的央求意?味:“骗一骗我。”


    方?别霜想起了昨晚少?年一丝光亮也无的眼睛。


    还有刚才他仰头看她时,依然空白干净的额心。


    算了,她自己答应的。


    方?别霜扯扯手臂,重新抬起脸:“知道了,走吧。”


    芙雁奇怪地?看向她未动分毫的脚步。


    街道熙熙攘攘。


    下了马车,戴上幕离的那刻,方?别霜才发现这并不?是原先的幕离。


    这薄纱竟挡不?了她的视线。


    她转头去看身边的少?年。


    秋日的阳光不?似春光柔软,干燥、灼烈,是可在一呼一吸间搓捻到的粗粝。落在少?年红异的瞳中,却变得潋滟、绵润。像湖水,像柳梢融化的风。


    方?别霜清楚地?看到他浓密的睫影在眼下微动,遮住了他眼底的深色。


    她摸摸幕离,薄纱分明?还在,她却看不?到。


    成透明?的了。


    “好?开阔。”衔烛没有看她,他略抬起头,更?多阳光落进了他漂亮的眼睛里,“好?喜欢。”


    这么多人?,谈何开阔。方?别霜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走在人?群里,昂首而行?,随心看向这个世界。


    竟有一种类似于第一次出门的新奇感。


    无数陌生的面孔都展露在她面前。舒展的,斑驳的,崭新的,沧桑的。


    楼前有迎风猎猎的酒旗,摊架上有簌簌作响的风筝,铁铺里有偶尔迸裂出的刺目火花。伞铺、灯店,卖药的、算命的。挑着骆驼担的摊贩从这头吆喝到那头。


    她无所顾忌地?看。


    芙雁挽着她的胳膊,指向了不?远处的银楼。


    仅她一人?可见的少?年走在她身旁,他的发丝被风吹拂到了她的脸上。一抹柔韧缥缈的白。


    方?别霜朦胧地?回想起一个遥远的早晨或下午。


    反正一个温柔的春天?。


    有个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芙雁,带着她们两个小孩子,慢悠悠地?走在这望不?尽的人?群里。


    走在这条有酒家、伞铺、灯店、风筝摊……能看到挑着骆驼担的摊贩从这头吆喝到那头的长街上。


    她已记不?清她们为何会在那一天?瞒着满府人?出现在这里了。


    只记得这里有好?多好?玩的,好?多好?吃的。


    好?像她用?一生去逛,都逛不?完这条沸腾的街道。


    这一天?之?后不?久,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娘亲,死在了温柔的春天?里。


    她想不?起来那是具体哪一天?了。


    第38章 第 38 章


    方别霜没在银楼停留太?久。


    她挑了套金质的凤冠头面、几对金银锁、项圈手镯。做工虽都称不上绝顶精巧, 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实在。


    一听说这些货都是要送到方府的,掌柜一愣, 抬头把方别霜从?头打量到了脚。


    一个女儿家独自出来为自己置办嫁妆已是十分稀奇, 这女孩儿竟还是方县令府上的二小?? 姐,这事儿足够满城人闲话半个月了。


    方夫人可还没死呢。她这么干,多落主母的面子?


    不过?掌柜回想一番,确实没怎么见过?吴氏带这位二小?姐出门。每年吴氏都来他这打首饰, 偶尔才会挑出几样,让他们照方问?雪的尺寸多打一件。


    这事儿不新?鲜, 天?底下哪个嫡母继母能做得到不骗疼自个儿的骨肉。新?鲜的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小?姐原是个行事如此?乖戾的主。


    方别霜立在堂中, 感到自己又被?旁人挑菜般打量, 满身不适, 转头就走?。


    芙雁从?掌柜手上一把抽走?图纸,挽着她出了楼。


    出去后?,芙雁有些后?悔:“咱今天?不打招呼出府, 是不是不太?好?”


    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显然已经晚了。


    “随便吧。”方别霜目不旁视, “他们管不到我。”


    方仕承顾虑着她身后?的“靠山”,不敢把她怎么样;姚夫人顾念着她对姚庭川的救命之恩, 不能轻易对她怎么样。他们管不到她。


    还有一辈子的规矩等?着她守呢, 婚前这最后?半年,随便吧。


    再者, 她也没办法。这种?事她自己不上心,有谁能为她上心。


    路过?一家蜜饯铺, 方别霜停下脚步,睃了眼身侧一路无话的少年。


    芙雁顺她脚尖方向一瞧, 会意道?:“小?姐想吃?要酸口?还是甜口?的,还是各样都挑点儿?”


    少年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果脯甜糖上,他的视线透过?铺子,落在了后?面几个玩玩具的孩童上。


    方别霜想到他六千岁了还能为吃颗栗子开心起来,忽然有些羡慕他。


    “都买点吧。”


    芙雁解开荷包去了。


    坐回马车,方别霜吩咐马夫直接掉头往方府走?,不去姚府。


    路途无聊,她拆开那些果脯蜜饯,往少年面前推了推。


    衔烛伏在她怀中,仰头问?她:“为我买的?”


    答案未至,他眼底的那抹欢喜已先一步漫了出来。


    方别霜坦然道?:“尝尝吧。”


    少年弯弯血眸:“还是想要主人喂。”


    方别霜没立刻答应。


    “主人。”


    “你要学会自己吃。”方别霜勉强同意了,托起他的下颌,用训诫的语气道?,“不能这么一桩小?事,还要依托别人。”


    幼蛇目光懵懂。


    被?他这么一望,方别霜倏地?发觉自己的话逻辑上并不通。


    她抿唇,转而去拾果脯。


    宠物自然是要依靠主人喂养的。没有宠物会不依赖主人。她既把他当蛇宠看,便无法再以这样的话教训他。


    路上人多,马车走?得很慢。


    半程过?后?,方别霜已把各样果脯都给他喂了个遍。


    少年慢眨两下眼睛,说了声累,接着松松揽住她的腰,就这样伏在她的膝上睡了。


    方别霜举止停顿片刻,轻手搁下了原本要喂他饮下的茶。


    马车拐过?几个巷子后?,行得愈发顺畅,辘辘车声皆在耳。


    微风卷起帘角,阳光烁烁。


    方别霜垂眸静看少年蓬茸的白发,伸指撩开他额前发丝,着意摸了摸。


    什么都没有,冰凉光滑。


    她也累了,倚着靠枕,困意渐浓。昨晚她睡得很差。


    日影无声缩短。


    “小?姐,到家了。”


    芙雁进?来晃醒了她。


    方别霜没能睡够,眼皮睁得艰难,心里想着一会儿吃过?午饭再继续补觉,便迷迷糊糊地?抬手往身前推,想把伏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推醒。


    推了个空。


    方别霜揉揉眼,少年并不在她身前。她起身,堆满琳琅货品的马车内竟没有少年身影。


    “我扶您。”芙雁朝她伸手,打量她两只袖管,“它躲哪边呢?”


    方别霜摸摸两只袖子,都是空的。


    “没有……”她瞌睡醒了,目光凌乱地?搜寻。


    “啊?”芙雁忍惊问?,“它不见了?!”


    这还得了,如果它是在街上跑丢的便罢了,万一是躲马车哪个角落去了,一会儿下人进?来搬东西,咬伤他们可不好。


    方别霜让自己镇定下来,把左腕递给她:“不是,我说这只袖子里没有。”


    芙雁大松口气:“那您找什么呢?”


    方别霜不找了。


    她一语不发地下了车。


    他又不是普通小野蛇,没必要多管他的行踪。


    吃完饭,方别霜卧进?帐里歇午晌,不过?两三刻钟,又混混沌沌地?醒来。


    简单洗漱后?,她坐进?后?院的凉亭内,刚捧起绣绷,守门丫鬟就跑过来通禀道:“二小姐,师婆来了。”


    方别霜回头望去,那“师婆”正背对院门叉腰站着,一脚接一脚地?踢墙角石块。肉眼可见的暴躁。


    方别霜很烦老?虬龙,不想见他,让丫鬟送他走?。


    她继续绣花,绣了两针,猛地?想起护心鳞还在自己这。


    若有一日衔烛不声不响地?走?了,她彻底还不回去怎么办。他不能没有这块鳞吧。


    不妨交给老?虬龙。


    方别霜把丫鬟唤了回来。


    老?虬龙拉长龙脸,跟着守门丫鬟,一路眼神带刀地?走?到亭内,开口?便让方别霜把下人都支会走?。


    方别霜顺他的意,让芙雁领人走?开了。


    “你不准再给他吃东西了。”老?虬龙开门见山,语气不善道?,“任何东西都不行!”


    方别霜感到莫名:“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老?虬龙紧掐自己的腰,脸色沉沉,“算俺求你的。”


    方别霜面露意外。


    “我知道?了。”她本来就觉得自己不该喂的。她掏出护心鳞,递向这就要转身离开的老?虬龙,“留步。这个请你收去,替他保管。”


    老?虬龙侧过?身,看眼少女掌心的护心鳞,眼神一痛,不耐烦道?:“他给你你就留着。”


    “这好像能治他的伤。昨晚我无意间发现的。你拿回去,研究研究,也许……”


    “就好了道?掐伤,你给掐出来的,你。”老?虬龙按住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咽回所有难听的话,只留一句,“你自己留着!”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方别霜看他走?远,收起护心鳞,片刻后?,慢慢坐回去,重新?拿起了绣绷。


    连着几次都下错了针脚。


    她又把绣绷搁下了。


    方别霜回想起那几道?刺目的红。


    就好了道?掐伤。还是她给掐出来的。


    这点治愈作用,确实微乎其微。


    老?虬龙离开方府,一径入天?便灌取了大量仙露,马不停蹄地?赶向山湖。


    他一边往里倾倒仙露,一边啰啰嗦嗦地?道?:“换新?了,有没有好受点。过?会儿您记得让小?和尚再换一回。俺去采点仙草捣制神药,加进?来给您一起泡。您哪都不准去,必须等?俺回来。”


    小?和尚在旁边敲木鱼:“仙草神药能有用吗?”


    “必须有用!”老?虬龙深吸气,压住暴躁,看向湖内趴在石上玩尾巴的少年,沉声道?,“俺走?了。您哪都不准去。”


    老?虬龙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木鱼声渐停。


    “您实在没必要瞒她瞒到这份上。”小?和尚小?心翼翼地?观察少年的神情,“虽然许多事是不能直接告诉她,但至少您不能吃凡人食物这事,为什么不对她说?”


    蛇尾少年仰面浸在水中,粼粼秋光在他没有情绪的眸中荡漾。


    他摆弄自己耷拉着的断尾,来回往两颗圆洞里灌水。灌满又倒出来。


    有点好玩。


    他趴回石头,支腮继续。


    小?和尚闭上眼,重新?敲起木鱼。


    片刻后?,衔烛玩腻了尾巴:“灵瓮呢。”


    小?和尚装没听见,“笃笃笃”重重地?敲。


    “呃——”


    他被?掐着脖子整个提了起来。


    衔烛懒懒撑脸,没有表情地?收紧力道?:“你不能背叛她。”


    “我绝,不会。”小?和尚艰难地?吐字,挣扎道?,“可,可是。”


    他翻翻白眼,说不出话了。


    衔烛丢开手,看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平静道?:“灵瓮。”


    小?和尚颤手从?自己的灵识中抽出灵瓮,推向少年。


    淡色灵瓮中,燃着一簇簇浅粉色的纯净火焰。焰下是神息充裕的圣洁红血。


    中间养护着一只透明魄灵。


    衔烛手指一拂,幻化出了一只崭新?灵瓮。


    小?和尚勉强缓过?呼吸:“……我虽与虬龙仙君立场不同,但也绝不想看您这般伤损自己。您没必要。至少,为叶惜莲养魄一事,得等?您伤好之后?。”


    “没必要。”少年声音很淡。


    小?和尚以为他在忍怒重复自己的话,惧怕之下噤了声。


    “我不想再喜欢她了。”


    小?和尚诧异地?抬起头。


    少年打个呵欠,看神血沿自己玉白的腕部滴滴流淌,在灵瓮中越聚越满,没什么情绪地?道?:“这之后?,我永远都不会再喜欢她。”


    既不再喜欢,便没必要横生枝节,只待快速了结这桩桩件件便罢。她什么都不必知道?。


    “您能这么想,也很好。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解除情契,从?此?您与师姐互不纠缠。”小?和尚点头应和,但还是想劝他,“可虬龙仙君的话也没错,您虽然强大,却不能不珍重自己……”


    “他是个笨蛋。”衔烛轻轻一笑,“虬龙族,都是笨蛋。”


    粉焰映在少年漂亮的红瞳中,焰影跃动不息。


    代替了其中的漠然。


    小?和尚搞不懂他的话。怎么突然这样说。


    第39章 第 39 章


    天蓝水蓝, 秋光炽烈。翡翠般的湖面上,少年白花花的蛇尾盘蜷其中,蛇鳞发?着熠熠闪光。隐约可见其上累累伤痕。


    干净纯粹的神息却盈满了结界。


    去而复返的老虬龙背靠结界, 慢慢蹲下来, 痛苦地捂了脸。


    少年轻渺的话在他脑海里来回地撞。


    不想再喜欢她……永远都?不会再喜欢……


    老虬龙“嚯”地站起身,愤愤朝山湖迈步,又硬生生止步。


    少年已经虚弱到没能在第一时间?内察觉出他的存在了。


    小和尚不能明白他,他却知道他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既决定不再喜欢, 又怎么能把自己全数捧出去,任对方践踏磋磨?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螣馗神族没一个脑子好?使的。


    都?是蠢神!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必须想办法阻止。


    晚间?吃了饭, 方别霜拿本书靠在床头看了会儿?, 越看越困, 终于在二更前吹灯睡下了。


    睡下后,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


    昏沉间?,脸上泛痒, 她无力抬手去拂,却碰到一点冰凉。


    方别霜睁开?眼, 模糊视线顺着那根往回收的冰凉手指往前探去,看到红瞳白发?的漂亮少年安静地坐在床边, 正对着她轻轻地眨眼。


    眼睛里有若有似无的笑意。


    方别霜睡意散尽, 撑臂坐起来。


    她拢拢被子,嗓音微嘶:“你在干什么。”


    冷暗的微光照着少年半张脸, 将他眉眼唇鼻的影照得更加清晰生动。他眨眼时,方别霜忍不住盯他扑闪的睫毛。


    “喜欢主人。”他的瞳色黯黯的, “便想触碰。”


    方别霜默了默,目光移向投着两人淡影的墙壁:“你去哪了。”


    “山湖。”


    “那里是你的家吗?”


    方别霜只是随便问?问?, 对方却久久没有回答。映在墙上的影也没怎么动,只有睫影偶尔扇动一下。


    方别霜转过脸看向他。


    少年对她弯了弯眼睛:“不是的。”


    方别霜发?觉自己对他真的知之甚少。


    她生涩地开?了个玩笑:“你真名叫什么,不会是小白吧。”


    气氛并没有因为这个拙劣无趣的玩笑变得缓和。


    衔烛跟着她轻轻地笑,平静道:“不是呀。”


    他没有顺着她的话意说下去。


    方别霜不再问?了。


    “我喜欢衔烛这个名字。”衔烛屈膝支腮,看向她的眼神纯澈明净,“特别喜欢。主人,”


    他慢慢地唤她一声?,也开?了不高?明的玩笑:“我从前幻想过,不变成蛇,这样看着你睡醒。今夜我幻想成真了。你没有被我吓哭。”


    无趣到方别霜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玩笑。


    所以?她没笑,只认真回应道:“今夜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你。”


    “嗯。”少年依然眉眼弯弯。


    第一次让她看见,是出了不可控的意外?,吓坏她了。


    “我想尽可能多陪主人外?出游历。主人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现在?”


    “你有护心鳞,有能力随时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方别霜靠在阴影里,坦白道,“我不知道我想去哪。”


    衔烛的目光细细地、一寸寸地描摹过少女?沉敛的眉眼。


    和睡着时的舒展不同,一醒来,她的眉心便不自觉地发?紧。


    思虑太多。与他说话时,她的神情也会透出淡淡的不安。即使只是简单一句“我也不知道”,这样隐隐流露弱气的话。


    “主人想出去么。”


    “出去?去哪里?”


    “就?是出门。想出门吗?”


    “三更半夜的,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


    方别霜抬眸看他:“你想出去?”


    衔烛有些疲累,不经过问?,脑袋轻缓地朝她怀里靠去。方别霜身体发?僵,还是任他靠来了,少年冰凉的额头轻抵住了她的下巴。


    他乖巧地窝着。


    “主人不必问?我。”


    “你是不是又想睡了。”方别霜垂眸看他,少年眼睑微阖。


    “先?睡吧,我也想继续睡。睡够了,我们明晚出去。”她拍拍他的背,心里感到奇妙的宁和,“我也想看看这个世界在夜里是什么样的。”


    衔烛数着她的心跳,贪恋欲深。


    她给的这层薄薄的类似爱意的东西,终于还是把他裹住了。他看着自己顺从地陷进去,意识变得惫懒,不愿强撑。


    不愿强撑,便撑不住。不知数到第几下,他沉沉睡了。


    轻搭在少女小臂上的手渐渐卸了力。


    方别霜保持这个姿势很久。


    被一个没温度的人盈满怀抱,本是很奇怪的感觉。


    偏偏他本是她用心养了多日的宠物。这样趴在她怀里,和以?蛇身盘在她腹前时一样乖觉可亲,她便一样地不能抗拒。


    确定他熟睡后,她抚落他睫毛上沾的一点轻灰,摸了摸他的脸。


    她并不真的很想睡。


    昏昏月色中,少女?看着护心鳞,再次拢起了眉。


    翌日,从天亮到天黑,方别霜守在溪汀阁里,哪也没去。


    少年竟从昨晚一直沉睡到今夜。


    熟睡中,他还总想赖着她,最少也要揪了她的袖子放在口鼻前嗅着睡。


    方别霜觉得不对劲。他睡得太久了。刚捡他那阵,他总是很有活力,甩着尾巴爬上爬下,几乎不睡觉。


    会是因为那天的重伤吗?


    一点都?没好?转吗?


    他把伤藏得太好?了,凭她肉眼根本无法看出。


    除了她掐的那几道……


    方别霜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犹豫一会儿?,起身束帐,点亮灯盏。


    她坐到床边,手落到他颈下,顺他的衣领,剥了他的外?袍。


    少年无意识地攥了她的衣角。


    方别霜顿了顿。


    他攥得松松的,偏脸埋过来,脸挨着她的腿边。


    仍然未醒。


    方别霜无声?注视他,半褪了他的里衣。


    块垒厚薄有度,一副羊脂玉般完美无瑕的身体。


    白腻的胸膛上却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


    也是她那天抓出来的。


    方别霜凝眸看着。


    为什么只有那天的伤他没藏。


    有意的吗?


    有意让她看见的吗?


    少女?探指轻触。


    一片柔软的冷白中,少年破损的皮肉翻着清透的红,既抓眼,又抓心。


    真漂亮。


    方别霜头脑“嗡”地一声?。她在想什么。


    指腹下的胸膛有了异样的起伏。


    衣角骤然发?紧。


    方别霜立刻收回手,却听到一声?低唤:“主人。”


    又被揪住了袖子。


    “主人……”


    方别霜咬住腮内肉,淡定抬眸,对上了少年欲色深深,睡意朦胧的血瞳。


    昏黄的灯下,他的眼尾唇角泛着鲜艳柔亮的色泽。


    她有预感少年要吐出些不堪入耳的欲求,手往他脸边落去,打算把他拍醒。


    还未落下,下一刻,少年主动将脸蹭进了她的掌心。


    迷离瑰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映着幽微的烛火。


    和她怔滞的脸。


    “衔烛爱你。”他这样望了她很久,好?像意识还在痛苦的睡梦中挣扎,每一个字都?要生生地从中剖出来,才?能变成话音,脱出喉口,“……我想回笼池。”


    方别霜心口发?闷,痛感似成实质,从他支离破碎的眸光中倾涌而出,顺着他们交汇的视线缠绕进来,绞住了她的心肝脾肺、五感六识。


    她动动手指,抚他透着微红的脸颊:“那是哪儿??”


    “我的家。”他乖顺地回答,“主人给我的家。”


    你与我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有一股强烈而不适的预感,伴随着深深的恐惧,在这问?题浮出她脑海的刹那间?蒸腾上来,烈火烧柴般烘烤着她。


    方别霜没有问?出口。


    “你……”


    她斟酌到一半,少年极缓地眨眨眼,漂浮的眸光重新汇聚了,却比刚才?更黯淡。


    已恢复往常清润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今夜好?长啊,主人。睡这么久,天还不亮。”


    方别霜默然凝视他的眼睛。


    她的掌心与他的脸颊已经互相熨帖成了一样的温度。


    她低低地问?:“你是不是很疼。”


    衔烛拿腕骨揉着眼睛,屈起膝,缓缓坐起来。


    长发?披淋在身,衬得他气质更加柔和。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这是第二个晚上。你一直在睡。”


    少年弯眸笑着:“我真能睡。”


    他看眼自己光裸的肩头,无奈地望她:“主人不打算帮我穿回去么。”


    方别霜将目光移向那几道伤,又移开?。


    她盯着床边迷蒙的灯影,心情跟着变得迷蒙而愁苦。拇指要被她按在掌心里抠烂了。她微声?道:“对不起。”


    空气安静了许久。


    簌簌轻响一阵,少年自己拢起了衣服。


    方别霜正要瞥去余光,眼下忽然被少年仰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她惊了一惊,却见少年交臂趴着,小兽物般朝她仰起脸,脸上有清浅的笑:“我是你的呀。主人怎么对我都?对。”


    他碰碰她的手,要她握他的手指,垂下眉眼时,乖得像只玉雕人偶:“就?是,不要不理?我。”


    方别霜有口难言。


    撕扯掉蒙在自己心上的那层厚裹布是一件极羞耻极艰难的事。她不愿意撕开?。小小一个角也不行。


    可是。


    她是不是真的不对。


    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为什么要对他道歉。为什么会因为看到他身上的伤感到自愧。


    她的心太矛盾了。矛盾得她又一次说不出话。


    “可以?不理?我的。”少年揉她的手指,从莹润的指甲揉到指际,力道很轻很软,同他的语调一样,“怎样都?可以?。”


    那么轻,那么软。


    经脉的这头连着她的指腹,那头连着她的心。


    她的心感受到了那种轻软的揉抚。


    方别霜抽出手,把护心鳞往他手里塞:“为什么你的伤一直不好?。因为没有护心鳞吗?它肯定可以?长回去的,真的有办法。”


    衔烛单手撑脸,目光温软地望她。


    “衔烛固执的小主人。”


    他接了护心鳞。


    方别霜松口气,鼓励他:“至少它一定能治你的伤,我……怎么会有孔?!”


    少年再次轻抚那块白璧般的蛇鳞,圆孔正中又多出根从中穿过的红绳。


    他把护心鳞放到她膝上。


    她霎时反应过来。


    少年懒声?道:“我不要了。”


    方别霜拿起要还给他,红绳却在这瞬间?缠上她的手腕,自发?地收紧,很快连同鳞片一起消失在了她的肉眼之中。


    少年仰视着她:“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也绝不能有人伤到你。你要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第40章 第 40 章


    方别霜急忙撸手腕, 想将其撸下来,可除非她?包握五指,否则连它的存在都感知不到?, 谈何取下。


    “该出去玩了, 主人。”衔烛拉拉她?的袖子。


    “你,你。”方别霜无措地看?他,呼吸轻抖,“你要怎么办。”


    “一片鳞而已。”少?年不在意地眨眼, “螣馗是此间最强大的神。死不了的。”


    方别霜浑浑噩噩的:“神?”


    衔烛轻扣住她?的虎口,拇指在她?腕部上下来回地揉抚, 刚被她?搓出的红痕一点点淡化?了。他提醒:“主人, 天黑透了。”


    方别霜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枝影摇晃。


    方别霜如约带他出了府。


    刚一落地, 却?几乎是迎面碰上了走街串巷敲铜钵唱长调的打更人。


    她?被迫与少?年挤进了一条窄长的小巷。


    更鼓声?越来越近, 然后擦着他们的耳畔路过了。方别霜紧贴巷璧,看?打更人长长的影子一点一点被墙角平直的口子吞没?。夜鸟咕咕,更鼓声?还未远去。


    窄巷内, 墙与月比高。少?年挺括的影拢在她?身,像遮月的云翳。


    脸轻贴她?的鬓发, 呼吸会拂动她?的发丝。


    细密轻微的痒。


    方别霜五指尚未松开,光洁莹润的护心鳞贴在她?掌心, 是与少?年身体一般无二的温度。好?像在握他的心脏。


    她?混乱的脑中里?蹦出一个叫耳鬓厮磨的词。


    少?年稍一偏脸, 脑袋靠上了她?的肩膀。那种细密轻微的痒骤然被打破,沉沉地落在她?的肩上, 成了另一种难以忽视的麻。


    他声?音轻轻的:“主人的心跳,撞到?我心里?去了。”


    方别霜气?息微颤, 视线无声?越过他的肩膀,直视明月。


    她?轻推他, 往外挪步:“我们出去吧。”


    衔烛跟在她?身后。


    影子与她?的影子半交叠。


    某一刻,他停了脚步,指尖寻到?她?的袖口,扯了扯。


    “主人。”


    方别霜被迫止步。


    月如清霜,她?垂眸看?着地面,看?到?身后人的鼻梁影融进了她?的脸侧。有几根凉玉般的长指触了触她?的掌际。


    他的声?音果然是拂着她?的耳廓传来的:“想被主人牵着走。”


    方别霜别了别脖子。他的影子仍陷在她?的影子里?,分不开。


    他的指关小心地触上了她?的掌心,在她?没?有回应的这?一瞬里?。


    他不太明显地央求:“今夜没?有别人。”


    明月之下,只有他们两人的影。


    方别霜略侧眸看?他。


    少?年华光微莹的长袍上覆着几缕白发。即使身在暗巷,他的周身也在发着清光。


    她?心一松,攥了他的手指。


    他冰冷的指背霎时紧贴住了她?微热的手心。


    指腹与指腹相?磨。


    相?异的体温,却?是同样的柔软。


    长手的蛇。


    方别霜拉着他,踩着脚下两人的影子,头一刻不回地走向了夜间寂冷的街道。


    两人的脚步声?盖过了一切。


    哪有蛇会长手。会说话,会做梦,会伤心。她?能把他只当作?蛇看?待吗。


    她?能怪他误解她?的话吗。


    也许她?真的错了。


    白日挤得见头不见尾的长街,夜里?就只剩下两边黑深的洞。连结两端的青石板地上,月色清凉。


    偶尔吹来一阵风,把少?女?的袖子吹得鼓动起来。


    方别霜抬颈望月,看?到?广阔的,深篮色的天。


    后半夜,他们坐上乌篷船,顺着城中水流,从一户户人家门前悠游而过。


    水光映天,两月相?照,船桨无人自划。水面那轮月亮一次又一次地破碎重聚。


    方别霜想到?许许多多关于月亮,船,夜晚的诗词歌赋。都是些?切实而文雅的联想,但莫名让她?没?有深想下去的欲望。


    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些?小时候才会好?奇的问题。她?随意地问:“上面真的有嫦娥仙子么。”


    “哪里??”


    “月亮上啊。”


    衔烛沉默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


    方别霜立刻摇头:“我随口乱问的。有或没?有,有什么要紧。”


    她?瞥他一眼,重新看?向润动着的水面:“你不觉得无聊么。”


    少?年斜倚船篷,红瞳投向她?。


    她?早松了他的手,此刻抱臂坐着,静静地看?水。


    衔烛茫然地随她?去看?水。


    水纹推着水纹,一荡一荡地晃。舒卷来,缱绻去。很好?看?。


    他又朝前看?,朝天看?。


    前面有弯弯的拱桥,桥影映水,像只大大的盈泪的眼。他们慢慢地游过了这只空洞而湿润的眼睛。天上明月半残,从这?边的屋檐,挂上了更远的屋檐。


    都很好?看?。


    他不明白这里怎会让她觉得无聊。


    他轻轻凑至她?面前,攥紧她?的袖子,真切地道:“我也可以很好?玩,不让主人无聊。主人想玩什么?”


    方别霜抬起头,少?年眼神纯稚。


    她?愣了愣:“不是……”


    他错解她?的意思?了,她?只是问他无不无聊而已。


    “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么,我们可以走的。主人随时能去任何地方。”


    “我很喜欢这?里?。”方别霜脱口打断他。


    少?年的神情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她?意识到?他又想岔了。他恐怕以为她?不高兴的点既然不在于这?个地方,便是在于他。


    可她?没?有不高兴。


    方别霜看?着他的眼睛,想别过脸,又知道他会再因为这?些?细枝末节想更多。她?忍了忍,不自在地道:“我现在挺开心的。你,你活六千岁,能取乐的事很多吧。坐在这?里?,不觉得无聊么。”


    “哗啦哗啦”,桨声?连绵。


    有水珠蹦上船来,点湿了少?女?的裙摆。


    他们由船载着,又穿过了一只空洞而湿润的眼睛。


    原来是问他的。


    衔烛心里?重新泛起迷茫。


    为什么要问他。


    方别霜从他眸中读出这?抹迷茫,有点不明所以:“你在想什么?”


    该怎么回答她?。


    他破壳至今,并没?有六千岁。


    衔烛望着自己的腿。


    他挺喜欢玩尾巴的。这?算取乐吗?


    他一条蛇而已。


    开不开心,有什么要紧。对她?有何意义。


    为什么要问他。


    “衔烛?”


    衔烛眨下眼,垂低了双眸。他看?她?抱在臂肘上的手,再次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了她?的手心。


    方别霜看?他递来,抓了抓:“你想什么呢?”


    她?没?有甩开,还抓得这?样紧。


    衔烛心里?已感到?满足。


    他眼睛里?有了浅浅的笑,映着水色,真挚纯然:“待在主人身边,在哪里?都很开心。一直和你待在这?里?,会一直开心。”


    沉默这?么久,就只是在想如何回答她?那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么?


    方别霜改了抱臂的姿势,也靠上船篷。


    船随水流左右轻摇,摇得人心跟着曳动。她?实在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容易开心。


    短短十六年岁月,她?已对人生兴致缺缺了。


    少?年不断挨近她?。船很小,他们本就已经挨得很近了,他肩膀又那么宽,修长劲瘦的两腿半屈着都放不下,这?下挤得更厉害。他一说话,方别霜能嗅到?他唇齿间潮凉的气?息。他说:“主人可以靠着我的。我比较软。”


    方别霜看?眼他占据大半船板的身体。一头又浓又长的白发肆意铺陈,有些?甚至落到?了水中。他天生净体,凡尘俗物皆沾不得他身,他便全不在乎,行止坐卧一切随心。


    方别霜思?绪一滞。


    她?盯向他漂亮的眼睛。


    少?年任她?注视,手臂轻撑在她?身后,将身子贴向她?。


    方别霜只凝睇他浓卷的睫毛。


    盯了几个瞬息。


    少?年红眸轻阖,辉光流转。他被她?盯得有些?羞了,解释道:“没?有想冒渎主人,主人把我当作?什么都可以。垫着我,会比垫着船篷舒服些?。”


    他睫毛上干干净净的,好?像从不落灰。


    方别霜收了视线,唇角轻抿。


    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


    “主人。”


    方别霜收回神,再次看?他,他表情已有点委屈了。


    少?年又胡思?乱想了。


    她?略直起背,解释的话连着拒绝的话:“我知道。不了吧。”


    虽然是有点困乏,但她?还没?那么想睡,更没?困到?需要靠进谁的怀里?的地步。


    衔烛以指尖抚摩着她?的掌纹与指纹,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方别霜继续赏景。


    月往西去,天边夜色在变得稀薄。


    手心发软又发痒。


    少?年要把她?每一寸掌纹都记住似的,一遍一遍,抚不够了。


    方别霜微蜷五指。她?慢慢觉察到?,一句“我知道”,是没?办法消解掉他的疑虑的。


    夜风把少?年白茸的长发吹落到?了她?的臂弯。


    她?拾起握住,摸了摸。柔韧顺泽,手感很好?。


    她?沿发丝看?向少?年俯来的脸,他仍在认真地抚弄她?的手。靡艳的脸上难掩天真,清如水的眸里?却?难抑失落。


    她?平淡道:“我不太困。你若困了,可以靠我身上。”


    少?年瞳光轻动,抬睫映下了她?的倒影。


    方别霜扭回脸,补充道:“你不总靠。”


    衔烛知道,这?是主人对他的赏赉与恩宠。她?是喜欢小蛇的。她?总是这?样纵容它,疼宠它。


    他是可以让她?倚靠的。他有这?样的能力,也该有这?样的资格。他想说,没?说出口。


    她?要小蛇,不要他。


    也没?必要说出口了。


    以后,她?与他都不必再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方别霜再度看?向前方。


    前方却?被少?年倾来的身影遮了一遮。


    肩膀发紧,是他扶着她?的胳膊靠了上来。


    怀里?渐渐盈满。他将脸趴进了她?的颈窝。


    这?次他依然没?卸力气?,重量并未落至她?身。


    只给了她?满捧的拥抱。


    方别霜僵直着背,等了半晌。


    他什么都没?说。


    只轻拂在她?颈间的冷息,偶有微渺的颤意。


    而她?在自己的默许中,接受了这?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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