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那二人也有修为傍身,但还是被王韶雁轻松捉住,提到一间废弃的草庐中,打下帽兜来才看清原来是两个和尚。
她师父生前最讨厌和尚,王韶雁受其影响,再加上心情不好,逼问时下手难免重了些。
其中一个当场毙命,另一个哆哆嗦嗦地交待了他们要在晋燕边境做一个辅阵来配合北方的伏魔大阵,至于布两个阵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只是听令行事,并不知晓。
周南因向空性老僧请教伏魔阵的时候,王韶雁也是在的,她自然知道这个阵法主要针对谁。
她心中气恼,冷冷地道:“你们做和尚的,觉得今生苦修就能来世享福,是不是?”
那和尚点了两下头。
“那本小姐就做件善事,送你去享福。”
王韶雁长剑出鞘,转眼间已送入那人左胸。随后急匆匆御剑折返,遇到静虚宗弟子后交待庾霜意带人先回建康,自己则继续向北-
极原山内,暮色四合时,慕容铮感受到法阵的波动,起身在唯弗居内找出一坛陈酒,面带笑意地迎出去,在山顶静候片刻,看见一个乌沉沉的黑点托着暗淡的尾光直落下来。
灵光敛处,一个身材不高但却精壮的中年汉子走出来,戴着块头巾,挽着裤腿,穿着打扮很像是村头的农户,正是天相真人苗无言。
慕容铮拎起酒坛向他晃了晃,说道:“专门给你留的,四哥来了好几次都没找到。”
苗无言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讷讷道:“好、好。”
他闷着头走到山顶空地的石桌旁坐下,沉默地将那柄乌黑的宽刃刀放在桌上。
有婢女奉上小点,慕容铮挥手遣退,坐到他对面,撑腮问道:“三哥有心事?”
苗无言叹了口气。
慕容铮等了一会见他没有主动说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饶有兴趣地在那黑刀上碰了一下。
能无视极原山的法阵飞在天上,已足够不同寻常。
“上次听四哥说,你得了一把宝刀,已经生出了灵智,就是它吗?”
苗无言点了下头算是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一瓶灵药来摆在桌上,之后又取一瓶、再取一瓶,直到桌面都快被摆满才停下。
“这是给弟妹的礼物。”
慕容铮拿起其中一瓶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满满的都是金色补气丹,他挑起眉道:“你这些药想买下一个小国都够了,她用不到这么多。”
苗无言道:“要的,要的。本该再多留给她一点,可我只有这些了。”
“那怎么好意思?”
慕容铮笑着斟满一盏酒,递到他身前。
苗无言仰头喝干,之后从怀里掏出个粗碗,在膝盖上擦了擦递过来。
慕容铮给他倒满,他又一口喝干,再斟再喝,转眼就喝了十来碗。
慕容铮:“三哥?”
苗无言答应了一声,又拿出了一枚莹透的贝壳来,说道:“还有些有利于异类修行的丹药,本该给你那群妖崽子们留着,但我用它们和东海龙族换了这个。”
慕容铮打量了一眼,见他在贝壳上一按,立时有浩瀚如海的灵力从其中倾泻出来,在唯弗峰顶形成一道灵力屏障。
他笑道:“也不算亏,是宝贝。”
苗无言道:“这屏障上面有数道真龙之气,可维持三天。一旦开启便不可解除,被其封闭住的地方,三天之内没人能破得开。”
慕容铮转回目光看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苗无言又叹了口气,说道:“咸和五年,我家中赤贫,父亲病重,是你背着我派人送了银钱和药,我到现在都感激你。”
慕容铮随口道:“多少年前的琐事了,三哥不必放在心上。”
苗无言又道:“要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辈子都要记得。在孤岛下的罗刹滩,我险些被邪鬼所噬,也是你救了我。”
慕容铮想必也想起了当年一些旧事,勾了下唇角。
“很多事我不想一一细数,六弟,三哥欠你的。可……可你偏偏得罪了阿凤。你们挡了她的路,她要杀你,我……我也不得不……”
“果然。”
慕容铮神色未变,只是抬起眼皮,目光掠过那柄沉黑的刀身:“你的底气就是它?”
苗无言仍旧是盯着面前方寸的地面。
“不错,这把刀是天外玄铁所铸,千百年来杀生无数,怨气滋养下生了灵识。我已找到御刀之法,它虽受我指令,却不是我直接操控的。”
言外之意,待会就算刀灵杀了慕容铮,也不会触发同泽咒对他的惩罚。
慕容铮在黑刀上弹了一记,轻蔑地道:“就凭它?”
那黑刀果然微微颤抖了下,让人感觉如果它是个人的话现在一定正瑟缩着往苗无言的身边躲。
慕容铮嗤笑了一声,抬头凝望头顶的灵气屏障,浓郁的龙气遮蔽了屏障外的天色和景物,只看到一片混沌。
扬手间,一道精纯又磅礴的灵力挟着可吞虹蜺的气势直直撞上屏障,力场的涟漪扩散开来,将屏障内的花草立时折断,树叶纷纷掉落,摆好的灵药瓶也叮叮当当地七扭八歪了。
苗无言看他立在狂风之中,衣袍翻飞,神色凝肃,知道他一定是在心中估算要多久可以打破这道屏障。
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在桌上用力一拍。
黑刀跃起,无须操控自行飞在空中,却犹犹豫豫地不敢进攻。
眼看慕容铮已扣起第二道灵力,苗无言翻手间已多了一把像镰刀又像锄头的怪模样兵器,迅捷无匹地冲向他。
慕容铮眉头皱了一下,飘身闪开。
两个素日来情同手足的同门兄弟,一旦决定动手,竟再无一人说话。
黑刀终于敢趁着这间隙偷袭一记,慕容铮抬脚踢在刀柄上致使刀身转向“嗤”的一声没入粗大的桂树中。
可它不是血肉之躯,不会受创,自行拔出来后,立刻又跃跃欲试地围了过去。
苗无言的锄刀也斩了下来。
慕容铮侧身避过,尽量不与他相对。
但苗无言在东海隐居十数年,修为精进,势道又沉又猛,且完全不防守自身,十成功力都用在了攻击上,着实难缠。
慕容铮便看准时机在他右手腕上随手一弹,灵力透入,苗无言右手筋脉闭塞,锄刀落在地上。
几乎同时慕容铮自己也觉得右手一阵沉甸甸的麻木,灵力无法运转。
他左手拎起锄刀,反手撞飞又在偷袭的黑刀,一边甩动右手尽快恢复灵力运转。
苗无言却一刻也不停地合身扑上来。
慕容铮手中锄刀直指他心脉要害,想要迫他躲闪,他不仅不躲,反而直直地往上撞。
慕容铮只好在最后一刻匆促收刀,被一直伺机的黑刀划破衣袖,渗出一道血痕来。
而苗无言的身上果然是没有伤痕的。
慕容铮灵力爆出将黑刀掀翻踩在脚下,皱眉道:“你不要命了?”
苗无言缓着右手筋脉,沉声道:“六弟,我亲手送走了你,又怎能独活?今日我来,就已做好了准备,唯弗峰顶便是天相与天府的陨落之所。”
“你放心,黄泉路上等我,三哥一定来陪你。”
慕容铮难以置信。
“你疯了?”
“就为了五姐一句话,赔上我们两个人?”
苗无言叹道:“你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阿凤她,其实很苦,你也不要怪她。”
慕容铮气得反而笑了,抬手间又是一道灵力撞上上方屏障。
而苗无言也再度发动攻势。
他每一招都是杀招,对慕容铮的攻击也不闪不避,反正不管二人谁伤了谁,都是两个同时受伤。
完全一幅同归于尽的架势。
慕容铮只想拖住他,争取冲开屏障,又要应付时刻在偷袭的黑刀,一时收手慢了,锄刀斩中了谢无言的肩膀。
顷刻间他自己的右肩也豁开了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淋漓而下。
黑刀挥来,被他矮身躲过,只磕到了他头上玉冠。
白玉碎裂,一头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滑过肩头染上了缕缕殷红。
慕容铮微垂着头站起身,在腰封外一触,两柄软剑倏地伸展,被他分执手中。
再抬眸时,已满眼冷意。
苗无言道:“‘止戈’,好久不见。”
他一咬牙拔下了尚插在肩头的锄刀,紧紧握住,目光渐渐染上疯狂。
“来呀,杀了我!”-
山门外,王韶雁一路疾行冲上唯弗峰顶,被拦在一道屏障外。她拔剑要将之刺破,却被其中丰沛霸道的灵力反震出去,直摔到了半山腰。
有婢女匆匆赶来扶她,王韶雁问明慕容铮就在里面,也顾不上整理发髻和衣裙,又掠到屏障外,运上灵力大声道:“小师叔,小师叔!”
她在极原山待了几天,对慕容铮印象很不错,称呼自然也就改了。
喊了许久,半点回应也没有收到,她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心中只想让周南因来好好训斥他一顿。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找不到人!
又等了片刻,她扭头下山,出了极原山脉后独自一人御剑向北追过去,一路猛催灵力地疾飞。
走出很远果然看到了布置过法阵的痕迹。
她对阵法不算精通,便传讯给萧梓林,说起自己一路的见闻。
不一会,萧梓林回讯,只道:“就你一个人?”
王韶雁此时已看到了一队列好阵型的灰衣人,她再燃一张传讯符,急道:
“你别浪费传讯符行不行?待会用完了我怎么联络你?阿鸢正带队北行,这群小贼如此布阵,肯定针对的是他们。就怕贼人对伏魔阵做过改动!”
伏魔大阵这种对妖族过分针对的阵法,极原山的人已经见识过了两次。
慕容铮在周南因雪屋闭关的时候,已经想到了破阵之法,并交给了阿鸢。
如果只是伏魔阵自然没有威胁。
可对方偏偏加了个诡异的辅阵。
萧梓林回讯道:“你去看正东北百里,正西北百里,正北一百八十里是否各有一处法阵布置点?如果有的话,应该就是他们用辅阵之力将主阵升成了杀阵。你不要被人发现,我这离得太远了,我让南因去找你。”
王韶雁:“你直接说,有又怎样,如何解?”
萧梓林:“如果和我所说相同,就类似于我们道家的四象杀阵,阵成之时,阵内人畜皆亡。破解的办法要么破坏阵眼,要么在阵内另起一道足够强的护阵。你千万小心,不要误入阵中。”
王韶雁看着仅剩下的一张传讯符,想了想还是放回怀中收好,先向东北飞去。
路上果然在下方官道见到了极原山的人,他们已同燕国一部分将士汇合,一起策马向北。
王韶雁有心下去和众人讲明,但她一来和阿鸢有些别扭,不想说话。二来害怕耽误时间,万一阵成就无法补救了。也就没有停留,径直飞过。
有人认出头顶的剑光是决云剑。
丹女笑道:“这位大小姐不知又在搞些什么?要不要追去看看?”
阿鸢仰起脸,目光追着那光点直到消失,摇了摇头。
王韶雁急匆匆到了东北,又向西北,再向正北,果然三处都有一队戴着帽兜的灰衣人在布阵。
而在正北这处阵法点,有一名佩戴了半张白色面具的青年男子正在人群之外打坐,面容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她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人留着一头仅到颌下的短发,露出的右半张脸俊秀又年轻,可头发却全是白色的。
忽然他睁开眼,微笑道:“尊驾既然到了这,又为何不出来相见?”
王韶雁暗道糟糕,此人修为怕是比她要高。
但继续躲藏也没用,她一闪身出现在那人面前,说道:“喂,白毛,谁让你布的这个阵?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本小姐出双份。”
白发青年笑道:“身外之物非我所求,王真人找错方向了。”
他目光瞥过对方腰间的决云剑。
“对了,该称呼王宗主了。”
见对方认得她,王韶雁皱眉喝问:“你什么来历?”
白发青年没有答她的话,说道:
“庄周曾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王宗主既然来了,不如就陪你的这些朋友们同往极乐,永脱苦海。”
王韶雁冷声道:“你说了不算!”
她瞬间移动,话落之时人已经到了那些灰衣人的队伍之前。
可白衣青年比她更快,如影随至,跟到了她身边,淡声道:“算。”
他挥了挥手,一众灰衣人同时举起法器。
王韶雁拔剑平挥将他逼退,找到空当迅速地掏出了一块石头,灵力催动下立刻便将其捏碎成粉。
几乎是同时,改动后的伏魔大阵合龙,森然杀机蔓延开来。
第82章 “今天就是你这个小道姑的死期”
但那杀机却止步于丈许外。
那里似乎被人布下了另一个守护阵法,细碎的光芒闪过,虚空之中隐有漂浮的符文。
白发青年露出的半张脸满是疑云。
“不可能。”
方圆百里都在他控制之下,没有人能提前动什么手脚。
而以王韶雁的修为,随手挥洒间,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可以对抗伏魔大阵的阵法来。
王韶雁回敬他道:“可能。”
那是静虚宗那*位飞升成仙的正巽祖师所留下的法阵。
正巽窥见天机,知道乱世将至,才留下护教法阵由历任宗主掌管,可以在末世之中护持住寿春山一方净土。
而开启法阵之人则会留在阵外,等到乱世结束再解开。
此时被王韶雁拿来护住了极原山的众人。
她就站在静虚法阵之外,说完之后立刻御起决云剑遁走。
白发青年袖中飞出五色的丝线,灵蛇一般缠上决云剑,将她生生拽了回来。
王韶雁秀眉高扬,抽出长剑,一出手就是决云冲斗中最厉害的杀招。
虹光暴起,强劲的气流逼得许多布阵的灰衣人都忍受不住地呕血。
白衣青年却不受其影响,从容地祭出一柄木杖做武器,战意迫人。
“解开阵法,看在王太尉的面子上,我不杀你。”
王韶雁同他一交手就知道自己不敌,她十分明智地一边支撑一边寻机会逃走。
但每一次都会被丝线缠回。
那线虽然细软却极锋利,渐渐的她周身挂彩,有些心急,全力刺出一剑。
如虹剑芒将那青年的面具斩碎,露出另一半很是衰老的脸,面皮干瘪,眼球突出,
白发青年却趁机捏住她手腕震掉了佩剑,随后掐住了她的脖颈,将人摁在陡峭的山壁上。
“还逃?”
“咔剌”一声响,山石断裂,碎屑飞溅。
王韶雁一阵剧痛,却被他钳制住动不得。
她看见了另一半脸,忽然想了起来。
“是你,法暗。”
法暗为了乔引凤还俗蓄发,又为了容貌回春习练了慕容铮给的那本驻颜功法,但他原本的佛家修为和道家难以相融,竟练成了一幅吓人的奇怪模样。
王韶雁叫他的法号他并不回应,手上加力,说道:“王宗主,我再说一遍,解开这个法阵,我不杀你。”
王韶雁大笑起来:“丑和尚,这护阵只有本小姐一人可解,有本事杀了我!”
法暗满面怒意,掐着她的脖子将人提起来又重重撞回去。
“解不解?!”
王韶雁脑后鲜血迸溅,她却骄傲地挑起眉毛:“不解!”
法暗再提再撞。
“解不解?”
“不解!”
“解不解?”
“不解!”
不知撞了多少下,山石龟裂,王韶雁的头骨也同样碎裂,口鼻流血,人已经奄奄一息。
法暗随手抓过一名灰衣人,掀飞帽兜漏出一颗光头,他手指成爪一把将他的头颅捏碎,那人当即软绵绵地躺在了地上。
他又拈决施法,很快那个灰衣人竟又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王宗主,你现在解开法阵,我还能让你恢复如初。可你若再固执,我只好不客气了。”
王韶雁眼中都是鲜血,只能模糊地看到那灰衣人站起来走动。
她还是道:“不解。”
法暗暴怒。
“亏你还是静虚宗弟子!竟然为了一群扁毛畜牲,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王韶雁努力地笑了一下,道:“对啊,怎样?你长得这么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法暗似乎被触动了某片逆鳞,双目赤红,手上渐渐加劲。
王韶雁被迫仰起头,天空上有两只雁儿渐飞渐远。
她用最后一点灵力燃了萧梓林的传讯符,轻声道:“告诉他,我喜欢看所有的花,但最爱的只有园里那一畦。”
法暗最后一次逼问。
她却浑似听不到一般,忽然轻声哼道:“阿格哈阿吉玛内……”
天亮了,我却要走了。
那样彻彻底底的轻蔑态度,使得法暗终于忍不住猛地用力捏紧!-
唯弗峰顶上,慕容铮手持软剑,一手拨开黑刀,一手架住苗无言。
他二人招式剑法同源,孤岛学艺的十余年间早已拆解的极为熟练,近些年又都修成了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屏障内一时间刀风如潮,剑光如雨,杀机无穷无尽地蔓延回荡。
虽然苗无言招招拼命,但慕容铮打定主意只做防守,还是游刃有余。
时不时能找到空隙,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在屏障上撞出石破天惊的气势。
不知过了多久,苗无言灵力渐趋枯竭,慕容铮应付起来容易了许多。
他心中盘算着还要几次才能击破屏障,左手软剑缠住黑刀随手甩出去,右手灵力打出,强劲的气流撕扯开屏障内翻飞的杂物向上冲去。
一道人影比他的灵力更快!
苗无言用尽全身劲力倏然间跃起,决然地拦在灵流之前。
那道足可震天撼地的灵力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身上。
几乎同时,慕容铮自身的胸肋骨骼和他一样寸寸碎裂,五脏俱损,咳出一大口鲜血。
他以长剑撑地,软剑失去灵气催动,不受力地弯曲,将他摔在地上。
有多久没有这么疼过了?大概十二年吧。
他仰躺在地上,忽然想到他最初带着轩伯和几位重伤的妖族朋友北上的那个晚上。好几个宗门的修士聚在一起截住了他,要他留下轩伯等人的妖丹。
慕容铮是鲜卑人,本就身份尴尬,一旦动手,注定再不见容于中土道门。
他为难了很久。
为什么开始动手,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大概是因为那些道门中人传讯请援,说他本身就与妖魔鬼怪同流,阴邪卑鄙。
也可能是因为妖族中有人因为他一点小恩惠而舍命相护。
总之双方在暗沉沉的密林里交了手。
杀了多少人他自己也记不清了,那时他还没有修成内丹术,平生第一次伤得那样重。
他同现在一样躺在地上,在树丛的缝隙中窥见天上清清冷冷的明月,悲悯又沉默地在他脸上洒下辉光。
慕容铮又想起自己的明月,将手放在胸前,那里有一张包裹着金针的传讯符。
苗无言和他伤势相同,摔下来之后就动不了了,缓了很久,才神授黑刀飞起,悬在慕容铮心口上方,说道:“六弟,你有什么要向弟妹交待的吗?”
慕容铮反问道:“你呢?有什么遗言或者遗愿?”
苗无言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孤家寡人一个,如何来便如何去。”
慕容铮:“你为五姐而死,就没什么想对她说的?”
想到乔引凤,苗无言沉默了许久,终道:“没有。”
他又道:“你放心,我说过就算,你走之后,三哥立刻来陪你。”
慕容铮轻笑一声。
“三哥,下辈子如果所遇非人,还是不要做恋爱脑的好。”
苗无言:“什么?”
慕容铮摸出那张传讯符来,甩手焚化,轻声道:“杀。”
周南因过了兖州,刚到河内郡界,忽然收到慕容铮的传讯,只有一个字。
那符是她在初识那天就给了他的,随传讯符一起的,还有一枚金针。
没有片刻耽搁,她闭上双眼,遥控金针。
慕容铮怀中的金光跃出,如同风吹飞花般散开,九道光芒在苗无言丝毫没有防备之际发动,刺向他九处大穴。
苗无言猛然抬头,随后在金针的刺激下咧开嘴做出了一个开怀大笑的表情,就无声无息地摔了回去,再也不动了。
他一生沉默木讷,慕容铮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一时竟觉得很是陌生。
他挪开目光,调息一瞬后撑起身体,看着头顶的黑刀,淡声道:
“你知不知道,极原山矿坑下的地火,可焚天外陨铁?”
黑刀又开始发抖了。
抖了一会,猛地掉头往头顶屏障上撞去-
周南因虽然授意了金针杀人,但她不知道慕容铮那里到底什么情况,停下飞剑,对陶梁等人嘱咐了几句,想回极原山看看。
忽然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腥臭难闻的气味。
她猛地想起什么,闭住了气,同时大声道:“闭气不要呼吸。”
但已经有修为低一些的弟子们从飞剑上摔了下去,其余大部分人也都摇摇欲坠,急忙下落。
修为高一些的耆老们则忙着追下去拉自己的弟子。
整个队伍不得已落在下方山谷中。
周南因也一手拎了一个。刚着地,听到许多人都在大声问:
“什么味这么臭?!”
“怎么回事?灵力完全运转不了啊?!”
上阳宗的龟息功传自一位老鳖精祖师,很多弟子都有修习,此时算得上所有门派中状态最好的。
周南因解释道:“这是一种兽毒,能让人筋脉闭塞,气息不畅,两个时辰后会自行得解,大家别慌。”
她在栾川县杀女学馆夫子,曾经得罪过一只修为低下的黄毛鼠精,对方当时就是用这种毒,让她提不起灵气来。
“敌人既然布置了这么个毒气阵在这,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诸位调息一下尽快撤入河南郡内。”
河南郡驻扎的是晋国守军,而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前些日子刚落入赵国手里。
她刚说完,就听到一阵杂沓又沉重的脚步声,山谷四面各出现了一队身着铁甲的人。
她一眼就瞥见了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黄袍男人,妖气很是明显。
她冷声道:“黄玉郎,你就不怕你两位师父吗?”
她记得他是阿大阿二的徒弟。
黄玉郎身后还跟着许多不成人形的大黄鼠,刚才那波毒气很浓,一定是它们共同释放的。
这种鼠精最是记仇,当初他在周南因手下当众现行受辱,就此恨上了她,一直惦记到了今天。
黄玉郎“呸”了一声,冷笑道:“两个跟在你屁股后的奴才算什么东西?我现在的师父说出来吓死你!”
“总之,今天就是你这个小道姑的死期!”
第83章 “何来众生平等?”
周南因看了一眼身后的形势,上阳宗的弟子们大多只是脸色不太好看,其他各宗门的情况就不太乐观了,有骂骂咧咧的,以剑代拐勉力支撑的,更多是打坐调息以便尽快恢复的。
她偏头低声道:“玉潇湘带亲随弟子同我留下,陶掌教带其余人护送大家撤入河南郡。”
正在打坐的莫欲静睁开眼,冷冷地道:“玉堂宗可从不受人保护!我们是来杀胡狗的,不是来做人累赘的!”
说着提剑起身,一幅拼死一战的模样。
周南因懒得理她,摆手道:“架走。”
陶梁现在越来越听话,立刻指派弟子过去。
莫欲静就算大发雷霆,但现在灵脉闭塞也是毫无办法。
杨一浮向她拱手道了一声“辛苦。”准备带领本门弟子撤走。
周南因这幅淡然的模样彻底惹火了黄玉郎,他尖声道:“你竟敢看不起本座!今天一定要让你这个屡次蔑视本座的小道姑死,先剥开你的肚腹吃了你的心肝,再踩扁你的脑袋!给我死!”
周南因微觉疑惑,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看不起他了。
但她不是会争口舌之利的人,眼看黄玉郎一声令下,山谷四面的铁甲人纷纷抽出兵刃,她也斜转剑锋,准备擒贼擒王,先制住黄玉郎再说。
“师妹?你没死?”
一名正在撤离的宗门弟子忽然大喊一声,奔向一个离他不远的铁甲人。
那人头戴制式盔,只露出小半张脸,能看出的确是名清秀的女修。
周南因瞥见她的眼珠却忽然想到小酆都内那两具被慕容铮操控的尸体。
“小心,回来!”
女修迎向奔她而去的那名弟子,抬手间干脆利落地割开了他的喉管,那弟子透过自己飙出的血幕望着她,满眼不可置信,慢慢滑倒,再无声息。
人群中不断有人惊呼:
“师父,你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父亲?”
周南因听过慕容铮的讲述,对尸兵有所了解,知道它们修为不失,又不畏惧刀剑和疼痛,极难对付。
却没想过会在这个峡谷内仓促对上这么多修士的尸兵。
她闭气得早,灵力只有些微受阻,剑光闪动,已将面前尸体的手足尽数削下来。
又运转灵力提声道:“这些并不是你们的亲友,他们尸身被歹人操控,没有神智的。快走!”
但总有人想要亲眼认证,不顾一切地扑向亲人的尸体,又被至亲毫不留情地一击致命。
全场只有上阳宗弟子尚有战力,可他们中也有人乱了,余下的弟子们一时半刻也难以架走这许多人,铁甲尸兵几乎是一边倒地压制和屠杀。
周南因一边斩断那些尸体的四肢让他们爬不起来无法攻击,一边将执迷不悟的宗门弟子们丢给陶梁和杨一浮等人。
身后又有人发出惊呼,是一名刚刚死去的修士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了起来,将自己断掉的脖子咔嚓一下回位,之后就迅速地攻向自己身旁的活人,得手之后又去找下一个。
不停的有尸体从地上爬起来加入到屠杀自己人的队伍中,他们生前灵气无法运转,死后竟然不再受妖毒的影响,恢复了修为。
杨一浮的扇子掉在了地上,连莫欲静也大声喊道:“撤走!什么都不要管,向南撤!”
然而此时已经不是他们想走就能走得了了。
负责护送的上阳宗弟子不时倒下,片刻之后又诡异地爬起,加入围剿众人的行列。
黄玉郎躲在尸兵队伍后高声大笑。
周南因几次想要去捉住他,却被几名铁甲高手缠住,其中一个的修为甚至已到了天重境。
她平素临敌向来镇定,此时看着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握剑的手竟也微微颤抖,心中着急,金针齐出,招式也越来越快-
赵国邺城的皇宫之中,偏僻的西北角有一处简陋萧条的院落,堂门大开,室内也极其简陋几乎空无一物。
乔引凤闭目盘坐地上,眉头紧锁,忽然喷出一口血来,咬了咬嘴唇,恨声道:“周南因!”
堂屋角落有铁链轻响,慧可和尚也坐在地上,他的双脚都被镣铐束缚,人也清瘦了许多。
“阿弥陀佛,乔施主还是量力而行,看开一些。”
乔引凤怒道:“我最讨厌的人在那,差一点就能要了她的命,怎么可能看开!”
她的控尸之术还没有办法达到慕容铮那样广而精的程度,强行驱使更多尸体,已经强弩之末,后继无力。
慧可和尚这些时日一直被她囚着。
乔引凤杀王琼的事情被他撞破,自此之后在他面前再无顾忌遮掩,慧可对她的种种行径几乎都已了然。
她也不是没想过干脆杀人灭口,可以省下许多麻烦,可每次动手之前,总会想起他逃走被自己追回那个晚上说过的话。
他说“贫僧愿为了解救女施主而受苦受难”,那样心甘情愿毫无所求的目光,乔引凤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路走来,与她有过纠葛的男人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她享受他们给的身体慰藉,也清楚彼此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
唐之策想学习控尸,想要极原山的种种信息来策划围剿,而她需要他天下第一大宗的资源。
法暗想要她配合一起干掉洛哈尼赫鲁,而她需要他的佛门法宝来逃避天谴。
至于苗无言,更是荒唐,竟然想要她放弃现在的一切,跟他去种地做农妇!可是她只想借他的刀灵除掉慕容铮。
对于慕容铮,或许在年少时有过短暂的迷恋。但他于乔引凤而言也不过是那串吃不到的大糖葫芦。
没了这串,还有很多串可以吃,一样甜。
慧可温声道:“乔施主,贫僧曾听人说你们既入道门,便受天约束。你逆天而行,操控这么多人的尸体,让修士死后不能安眠,就不怕受到天谴吗?”
他眼中只有关切与忧虑。
修士代天行道,也受天道的监管查察,所以唐之策敢打妖的主意,对上修士的时候却不敢太出格。
连慕容铮这样疏狂之人也不会同时控尸太多,惊扰冥人。
乔引凤抬头看向院落中的四角青天,冷笑道:“法暗的佛门法器已改变了我的玉籍,老天也不配管我!”
慧可合十:“阿弥陀佛,天道难测,乔施主还是要小心。”
院落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乔美人,陛下召你。”
乔引凤恍若不闻,走到慧可面前,低头问道:“我若遭天谴,你可愿替我承受?”
慧可看见她赤裸的双脚,闭上眼睛道:“贫僧愿为所有生民舍身。”
乔引凤生气地道:“那些卑贱的蝼蚁,你凭什么替他们舍身?你只可以为我一个人!”
“乔施主,众生平等。”
“狗屁众生平等!怪不得我二姐最讨厌你们这些说辞!”
内侍在院外久久等不到回应,十分嫌弃地走进院中,拿捏着腔调道:“乔美人,你还当是从前呢?陛下好不容易想起你来,还不快着些。”
乔引凤一把将他抓过来,掐着那名内侍的脖子向慧可道:“你睁眼!看看清楚,我与他怎么可能平等?”
慧可仍闭着眼,只道:“阿弥陀佛。”
内侍惊恐地道:“乔……大胆。”
乔引凤厉声:“睁眼!”
见慧可不为所动,她心中涌起邪火,手中灵力运转,那名内侍的头颈便在她手下爆开,血浆淋漓满地。
她一手提着内侍残破的头颅,一手扯过慧可脚上的锁链,拖着他往皇宫中心走去。
一路上所见之人,但凡流露出一点异样的眼神或者言辞,都被她尽数虐杀。
慧可这些时日见她杀人见得太多,已经不至于崩溃,但还是不忍心地道:“乔施主为何又滥杀?”
乔引凤:“因为你说我和他们平等,我就要杀!让你这愚人看看清楚。”
慧可急道:“你……你与他们自然是不平等的,乔施主快停手。”
乔引凤随手又引丝线穿透两名宫娥。
“假话!你什么时候真心说这句话,我什么时候才不再杀人。”
慧可从不妄语诳语,根本不知该如何骗她哄她,只能追在她身后不住念佛。
乔引凤一路杀到龙殿,禁卫听到消息,早已重重拱卫。
乔引凤向禁军首领笑道:“冉将军要拦我?”
那首领垂下头,片刻后挥手放行。
乔引凤如入无人之境,踹开龙殿的大门。
赵国皇帝石季龙正坐在殿上,他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
面前的地上有个被红绳捆住的美貌少年,身后的木架上还绑着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她脸蛋虽美但表情呆滞,一侧大腿和屁股外侧的肉已经被剔光,露出血淋淋的白骨。
慧可和尚刚才见乔引凤杀了那么多人都还撑得住,此时看着正在炭火上炙烤的肉,却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石季龙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见乔引凤满身是血,提着人头,表情中带着些癫狂的兴奋,非但不怪她,反而道:“你来得正好,过来!”
乔引凤对他理都不理,向着架上美人幸灾乐祸地道:“殷夫人,感受如何?”
她将手中人头丢上殿去,咕噜噜地滚到石季龙脚下。
石季龙低头看,是他刚派去那名贴身近侍,只一眼他就抬脚踢开,不快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引凤将呕吐不止的慧可丢在一旁,缓步走上台阶。
“陛下这还看不出来吗?”
石季龙阴沉沉地道:“你干什么,想弑君?做梦!”
“佛图澄国师说过,朕有龙气护佐,牛鬼蛇神不能近身。何况你的修为被洛哈尼赫鲁封印,要不是看在你曾经有点微功的份儿上,你早同她一样了。”
他向绑在木架上的美人一指,随手抓起烤肉来,用匕首切下一片放入口中。
乔引凤笑道:“陛下宠爱佛图澄,不如去西天佛祖处陪他!”
石季龙皱眉呵斥让她滚回去。
她却柔柔笑道:“护体龙气这种东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石氏子孙的身上。我也没想过你石赵的国运会如此短暂,还真是意外之喜呢。”
袖中丝线飞出,将石季龙结结实实捆在了地上,无论他怎么喊,殿外的禁军都没有回应。
乔引凤解开被绑缚的女子和少年,将刀扔给二人,她转身坐上龙座,单手撑腮,默许了他们对石季龙疯狂的报复和凌虐。
在杀猪一样的嚎叫声里,乔引凤抬手,丝线飞舞将慧可缠了过来。
“你看,当权者可以食人饮血,为所欲为,众生怎么可能平等?”
慧可瘫软着说不出话。
乔引凤仰靠在龙座上,秀美的脸上神采奕奕。
“你知道权利为何如此迷人?因为它不仅可以践踏人的血肉,还可以践踏人的思想、意志。”
“真好。”-
第84章 “让大师失望了”
周南因灵力狂催,剑势中少了平时的端丽飘逸,尽是干净利落的狠辣。
天重境的那具尸体手中长刀破风,贴着她左肩劈来。周南因不避反迎,反手推出剑,两个人的力道相撞,剑刃径直破开对方的兵刃和铁甲,连头带肩一并斩了下来。
天女剑没有决云剑的霸气和握兰剑的灵性,但绝对算得上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刃。
但这一下全力挥砍也让她背后空门中了两剑,金针灵活地替她止血,周南因片刻也没有滞涩地回手拒开数名修士的尸体。
余光瞥见许多同门已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机,还有一些正在撤离的其他宗门弟子被截杀。
上阳宗的人都在全力护住其他的道友,玉潇湘正以一对二,本已经十分艰难,脚下又绊到一具尸体,惊呼一声身体倾斜下去。
周南因想要援手但自己被人缠住,距离又过于远,眼看她要被对手刺穿,一道至正至阳的霸气灵力横扫过去,玉潇湘对面那两具尸体的体内传来一阵骨骼爆响,随后双双瘫在地上。
同时洪钟般的声音响起:
“金刚破邪!”
周南因喜不自胜。
“空厄大师。”
巨大的金刚法相凭空出现在战场上,山坳外金光陡现,许多灰衣僧人自法器中现身,身材高大的空厄和尚一马当先,带着众人冲入尸群中。
空性方丈仍着金澜法衣,一脸镇定地穿过人尸混战,向周南因走过来,在她身外丈许处站定合十。
“阿弥陀佛,周施主,我们可来晚了?”
周南因起剑削下一具活尸的双臂,抽空回他:“来了就不算晚。要是大师也能帮帮忙而不是干站着就更好了!”
空性抿起阔唇,点头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淡然出拳。那拳风却不淡然,直将身旁两具活尸轰得头骨碎裂。
对这些行尸走肉,普渡寺的僧人们并无悲悯。
周南因问:“大师怎么会来?”
空性拳影不停。
“伽蓝寺的法暗禅师日前到南阳来,向贫僧询问了一些伏魔大阵的事宜,他是有道高僧,贫僧自然知无不言。”
“可是前两天忽然听说他圆寂坐化的消息,贫僧心中存疑,怕他意图对极原山那些朋友们不利,这才带人北上确认。我们遇到了静虚宗的庾真人,按照他给的路线来找你,没想到正赶上了。”
周南因想到慕容铮那道传讯符,浮起不详的预感。她心中着急,剑意驱到极致,每一招都澎湃着卓然的杀机。
有了普渡寺的加入,上阳宗弟子们压力顿减,其他宗门的耆老和弟子们都在杨一浮等人的接应下退出了山谷,向南边的河南郡撤离。
有人发现了尸兵的数量不再增加,兴奋地喊了出来。玉潇湘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泪水,同其他人一样,将劫后余生的喜悦化作蓬勃的战意。
日暮黄昏时,场中只剩下少数尸兵。
黄玉郎眼见情势不对,一声不响地化作大鼠,混在正四散逃走的鼠群之中。
天女剑寒芒乍现,嗡鸣着飞过来,精准地穿透他的尾巴根,再次将他钉在了地上。
周南因叱道:“困阵。”
尚有余力的上阳宗弟子奔飞如电,很快组成了一个小型的围困阵法,有残缺的部分,就由普渡寺的僧人补上。两家阵法同源,竟然还真能合得上。
空厄挥舞禅杖将场中最后一具活尸砸扁,赶来看到阵中挤着摞着,尚在试图逃窜的鼠群,大惊道:“这么多耗子!”
黄玉郎身周一尺倒是没有老鼠,他口吐人言喊道:“元君饶命啊!我是受了人威胁才来的,我不来跟真人为难那人就要杀了我这些子孙,我也是没有办法啊真人!各位仙君大师们大慈大悲,饶我一次吧,我一定将功补过,我还算有用的,元君娘娘!”
周南因向空性询问:“大师以为如何?”
空性合十道:“自然听周施主的。”
黄玉郎急忙喊道:“周真人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暗算你的?”
周南因:“乔引凤?”
黄玉郎:“没错,是她,都是那个贱人,我可以带你到她的老巢去,想办法用妖毒搞掉她的灵气。到时候那个贱人还不是随便真人处置!”
空厄和尚禅杖一挥,上前大声道:“谁稀罕用这种鬼蜮伎俩?快除了这妖孽。”
空性微微皱眉道:“阿弥陀佛。”
空厄脚步停住,不再说话。
黄玉郎趁机又道:“周真人,那贱人说什么都要置你死地,可不止这一道埋伏在等你,你放了我和这些子孙,我把她后面的安排都告诉你!”
周南因沉吟未语。
玉潇湘对她还算了解,知道周南因做不出过河拆桥的事,一旦听了黄玉郎口中的秘密,就会守诺放了这群畜生。
她哑着声音道:“宗主,你回头看看。”
周南因侧头,正对上一名上阳宗弟子死不瞑目的脸,就在几天前他还向自己请教过剑法问题。
整个山谷中的尸体,上阳宗占了多半。幸存者也都带着或大或小的伤,此时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视线再往远推,她看到一把熟悉的佩剑,那是玉灵珠的剑,但握着它的只有一只断手,尸身已不知去向。
周南因在玉灵珠染满泥污的残手上凝目片刻,默然取出符盒,转瞬之间两道火符落入阵中。
北地干燥,老鼠的皮毛又易燃,经由火符做引,瞬间窜起两处一丈来高的火焰,又被乱窜的老鼠带到困阵中的每一处地方。
周南因捡起一条不知是谁遗弃的鞭子,收回佩剑的同时将黄玉郎缠住拽了出来,掐着他颈后皮毛提在手上。
鼠群涌动,被火灼烧发出的叫声犹如万鬼齐哭,凄厉得惊心动魄。
里许见方的阵中很快成了一片火海,照亮了夜色下萧索的苍穹,空气中飘满了难言的焦肉味。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闷雷鸣响。
黄玉郎先是被这场面惊得呆住,很快就开始对周南因破口大骂,无数阴损恶毒的话从他口中连珠一样蹦出。
周南因并未还口,只是提着黄玉郎又凑近了几步,让他能看清自己那些鼠子鼠孙挣扎翻滚的模样。
上阳宗幸存的弟子们都觉得大快人心,普渡寺的僧众倒有一些人脸上现出恻隐神色。
空性道:“阿弥陀佛,周施主举手之间烧杀万千生灵,恐有伤天和。不如开一道缺口,放些命不该绝者出去。”
周南因当然知道这种虐杀会损伤寿元,刚才她就已经感到了天雷的沉沉威压,那是天道的警示。
天边的雷声越滚越近,渐渐到了山口。
周南因提着黄玉郎,仰起头看向翻卷的雷云,向空性道:“我不想放,要让大师失望了。”
空性道:“周施主自小如此,也在贫僧意料之中。”
他原地盘坐,厚唇翕动念起经来。跳跃的火光映射在他脸上,是一派大慈大悲的模样。
普渡寺的许多僧人都效法他盘坐念经。于是,群鼠死前的尖嚎声中,又混入了沉静悲悯的诵经声。
玉潇湘撑着佩剑走近了些,悄声道:“宗主,这些妖孽的魂魄也一并被困阵剿灭了,他们在超度什么?”
周南因正顶着天怒的威压,筋脉中灵流乱窜,气海翻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寿元被剥离的痛楚,与当初小酆都私取阳寿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调整几息,开口道:“度他们自己的一颗慈悲心。”
玉潇湘似懂非懂,忽然道:“哎呀,师姐你吐血了!”
“别声张。”
周南因淡然拭去唇角流出的鲜血,那是硬受天雷威压带来的内伤。
她抬眼看去,阵中黄鼠已经死得所剩无几。
黄玉郎不知何时停了咒骂,只是死死盯着周南因,眼中的怨毒如针如钉,好像立刻要将她刺得千疮百孔。他咬着牙道:“贼道,我下辈子也绝不放过你!!”
“没机会了。”
周南因随口回了一句,左手发力拧断了黄玉郎的脖子,同时干净利落地掐灭了它的魂魄,将黄鼠尸身丢在地上。
这场酣畅的复仇,实实在在地快慰了幸存弟子们的心,大家收拾了谷中还能认出模样来的尸身,等空性等人诵完经,一同向南撤出山谷。
雷声越来越弱直至云开,周南因被天道之威伤得不清,只想快些找个地方打坐调息一下。
众人灵力几乎都已耗尽,没人还能御剑,步行出不到一里的距离,猝然间一颗火雷炸响在人群中。
爆破的气流刷地扩散开,将本就强弩之末的人们冲击得纷纷倒在地上。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周南因拉过傻站在旁边的玉潇湘来护在身下,抬头望过去,果然在前方道路两侧看到了隐蔽之下的火器。
那黑黝黝的火炮口,她一眼就能认出是什么。
蝙蝠大侠。
周南因当机立断道:“这火器行进速度不快,后撤!”
又有两声炸响自队后传来,退路也被封住了。
同她在范灵宝那里的待遇一样,乔引凤也得到了四架蝙蝠大侠,此时都派了出来一起对付她。
周南因被震波激荡得咳了口血,她顾不上擦拭,高声道:“四散!”
她曾向范灵宝学过,对这东西很是了解,知道在火力的射程内最忌讳扎堆。
佛道两家弟子迅速散开,周南因本是拉着玉潇湘向山石后躲避,可她很快就停了下来,将玉潇湘推开了。
因为她发现这四架火器的炮口齐刷刷地对准着自己,不管跑得多快,到最后都不免被轰击成灰。
(今天作话里有乔引凤小传,对上一章一些问题有说明,关闭的宝子可以打开看看噢。)
第85章 “我缓一缓”
周南因此时很不好受,天罚之后经脉逆冲的不适十分强烈,灵力又已消耗殆尽,她狼狈地滚开避让着蝙蝠大侠的火炮,抽空向玉潇湘道:“带弟子和禅师们先*走。”
玉潇湘看着周南因的双颊沾染了灰土,散乱的鬓发上还挂着片枯叶,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个向来强大的师姐真的要败了。
在风波亭外周南因一对十四的时候她都没有过这种想法。
也许在她的心目中,师姐可以浑身浴血,却不可以沾染尘泥。
她也会败,也会这样进退仓皇,那么,她也会死吧?
玉潇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追向周南因。
“师姐,我和你一起,可以照应一下!”
周南因袖中的金针飞出在玉潇湘腰下轻刺了一下,她腿上一酸,滚下山去,听见师姐依旧冷静的声音:
“快去到南阳郡,让杨一浮快想办法恢复灵力,尽快来接应我。”
蝙蝠大侠周身熟铜,寻常修士的攻击根本起不到作用。只能用太清宗的符纸试试。
玉潇湘心中便安定了些,招呼众弟子会同普渡寺众僧向南退去。
周南因看见众人有序南撤,心中稍安,同时提气向北,同玉潇湘等人拉开距离。
范灵宝说过,蝙蝠大侠能打两个天重境的高手,但这种机关兽也有其短板,虽然火力猛、防御厚,灵活度却是欠缺。
她借着灵动敏捷的身法钻进山麓低矮的树丛里,可火炮还是精准的瞄过来,四道火龙如同四把炽烈的长剑,横扫过她身周。
植被爆燃起来,周南因的碎发和胸前的法袍都被点着。
不远处有人道:
“阿弥陀佛,素闻贵教只讲现世报。周施主刚才火烧群鼠,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报在自己身上吧?”
周南因挥灭身前火苗,扔掉外袍和一个被烧毁的储物灵袋,那里面有她的符盒、重要符纸和所有的疗伤丹药。
她脚下不停,一边避让着炮火,一边道:
“空性大师肯留下来,本来我还有点感动,现在没了。”
四架蝙蝠大侠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追在她身后,对空性却是恍若不见。
空性笑道:“贫僧早年东游东海,曾经见过这种机关一次,听说这东西砸不扁,捶不烂,除非引燃它腹中的火雷让其自爆。”
“洛哈禅师的火螺珠保管在贫僧手上,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怕是不行。天梁真人说过,这东西要是爆了,方圆几十里都会受到波及。只能用灵力包裹住它的火雷内芯,不让爆破的力劲外泄。咱们两个就算状态全盛,也未必能做到。”
“只能等杨宗主在蝠身上贴满闭气符,那时你和他合力或可一试。”
她刚才想过利用身法引四驾蝙蝠互攻,又很快否定了,就是害怕其自爆的威力。
空性皱眉沉思。
一道快逾电闪的火炮堪堪擦着周南因的大腿打过去,炸塌了半边山脚。
她设想了下这东西打在自己腿上会怎样,心头骇然,急道:“大师快走吧,这铜兽现在追着我,万一待会我不在了,不知会怎样。”
空性问道:“周施主不怕么?”
周南因在空性面前向来放松,直言无隐。
“怕,还从来没这么怕死过!”
她灵力难以接续,答话时已经有些气喘:“我答应爱人的事还没做到。”
空性笑道:“还没恭喜周小友在红尘之中觅得爱侣。”
周南因想到慕容铮,在纷乱的炮火之中竟也笑了笑。
“多谢。”
空性又道:“贫僧倒觉得活着固然好,但身死涅槃也并不可怕,或许因为贫僧是死过一次的人吧。”
周南因:“知道了大师,别啰嗦了快走吧!”
空性仍道:“上一次死得过于仓促,来不及仔细参悟,此时方才得知,人之将死,原来是这样,悲欣交集。”
他的声音苍老慈悲,却隐约有种欢欣向往在其中。
周南因无暇分辨,一封火炮正中她的右肩。
随身佩戴的舍利子可避水火,这才没有烧焦皮肉,可巨大的震力也让她肩骨和右胸骨尽碎,被冲击得倒栽下矮坡,痛感让人几欲晕厥。
不等她爬起来就被一股雄厚又温和的劲力远远推开。
空性合十盘坐,海螺珠凌空旋在头顶。
“阿弥陀佛。”
他声音浑和,身周绽出炫目的金色佛光,笼罩住了整个烈火战场。
“轰”地一声闷响,四驾蝙蝠大侠的熟铜蝠身剧烈震动之后又猛然坍缩。
那是普渡寺最高深的功法:
舍身求法。
只要本念在于救世救人,不管修为高低,都可以一己血肉之躯护住心中所念的群生。
足以撼山崩岳的震波尽数被收敛在佛光之内,摧枯拉朽般将其中一切焚化成灰,但不管怎么震荡,都没有一丝一毫外泄出来。
周南因艰难撑起身体时只看到了漫天余晖,仿佛佛灯千盏,照彻暗夜。
她一时恍惚,心中满是目睹神迹的巨大震撼。许久之后,佛光黯淡,她才惊觉,喊道:“大师?”
“大师!”
山尖上有人答话:“是你吗小瞎子?”
周南因仰头见一个七尺多高的壮汉正步履矫健地飞跑下来,她仔细辨认才想起是在小唯弗遇到的白狼妖,喜道:“英雄,请你扶一扶我!”
她灵力耗尽,胸廓内又受到重创,已站不起来了。
白狼来到她面前,也很是高兴:“真是你啊,你不瞎了?这里叮叮咣咣这么大阵仗,搞啥呢?”
周南因点了下头,指着佛光出现的中心点。“请英雄扶我过去,我朋友在那里。”
白狼将她拽起来,牵动伤处带来剧痛,她咬着嘴唇忍住,一步一步走过去。
白狼道:“这烧得毛都没了,哪还有人啊!”
周南因默然来到空性圆寂的地方,爆燃之后的灰烬已被吹散,地上只散落着几枚不太规则的碧色珠子。
那是空性留下的舍利,是他毕生修持的戒、定、慧,是他舍身普渡的大愿力。
她单手拾起这些舍利,小心收好,按了按微酸的眼眶。
这位老僧既是她的长辈,也是她的故友,不管她如何成长改变,在遇到空性时都似乎能变成当初那个奉茶侍棋的小弟子。
可他也不在了。
周南因满心酸楚拭去泪水,忽听白狼道:“小瞎子,到我背上来!”
她记得他曾经说最讨厌被女人骑在身下,想要推拒,抬头就看到了十余个黑巾蒙面的黑衣修士,已经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没有人说话,他们的身体几乎与夜色相融,但周身的杀意却浓得令人胆寒。
白狼扯下兽皮袍瞬间化成硕大的胡狼,挡在周南因身前,呲着牙发出低沉的吼声。
周南因心知自己的确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不光没有听到对方的脚步声,甚至感受不到近在咫尺的杀意和气机。
她想起王琼死前的叮嘱,还有对唐之策的调查,知道他手下有一批同他一样天资不好的邪修,炼的尽是歪道。
“白”终于露面了。
她撑着白狼的身体站起来,左手抽出佩剑,缓缓道:“诸位道友替人来杀我所求为何?要金子,还是要丹药?贫道都可以双份奉上。”
现在动手,她没有赢的可能。
周南因不想死,尤其是在空性舍身相救之后!
对方有人道:“问你要一件东西,不知周国师肯不肯给。”
周南因:“讲,无论什么。”
那人呵呵一笑,答道:“要你的人头回去祭我们主公!”
周南因略作思索,反转剑锋,面色冷峻,向面前所有人大声道:
“诸位听好,贫道居上阳宗宗主、晋国国师位,今日凡有悬崖勒马者,赠金万两、灵丹百颗,日后我还可以亲自为他受箓,匡正他修习邪功的弊端!”
她扫视过众人,将几位眼神飘忽犹豫的人的站位记下了。
为首之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只剩了这几个,那些心思动摇的人都去哪了?”
说完,那人腰间长刀出鞘半尺,他伸手在刀刃上划破,以血为媒在虚空之中划出符文。
周南因向白狼轻声说了一句:“英雄先走。”
她也动得很快,忍着周身剧痛,全力一击,长剑划破左手边最近一人的咽喉,同时继续道:
“不需要你们反水,只要有谁对贫道手下留情,我自会记住他,日后定将所许之物奉上!贫道言出必诺,从不食言!”
混战一触而起,众人一哄而上都在围攻她,但力道却分明有轻有重,其中几人看似攻得紧,却处处暗自留手。
周南因对战向来敏锐,剑锋所过,杀伤的都是对她真下死手的人。
但凡是群体,就有可能人心不齐。她只能尽力让一部分人动摇,为自己争取生机。
可今日不同以往,她现在实在太弱了。
片刻之后,为首之人咒成,轻叱一声:“血破!”
周南因顿觉浑身气血翻涌,不得不倚着剑锋停了下来,耳鼓砰砰震响,再下一刻,她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白狼低吼着冲到她身边,将她护在身下。但他面对这些人,却在兽类的本能恐惧控制下,不自禁地牙关打战,浑身颤抖。
有人持刀要砍,却被为首那人抢先一刀割掉了头颅。
他一边出手伤人,一边道:“攘外先安内。你们几个既有了异心,都去下面亲自给主公道歉吧!”
等他解决完最后一个在刚才心存动摇之人,这才回过头,随手将白狼拍出丈许远,对着晕倒在地上的周南因抽出佩刀。
手起刀落时,天外一道青光急速降下,带着锋锐的剑意撞飞了刀刃。
青光之后,一位身着写意水墨道袍的俊雅少年落在周南因身前,浅淡的眼眸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落在烧毁的储物灵袋上。
那里收着他曾给周南因的一张传讯符。
为首的黑衣人认出了他,冷然道:“庾真人这是从哪赶来送死啊?”
他虽亲手清理了几名同伴,但此时剩下的人也足以围攻死一位天重境的高手,并不会将地重境的庾霜意放在眼中。
庾霜意没有答话,回身抱起周南因放在白狼背上。
他抬起手,在半空顿了少顷,还是落在她脸上,擦掉灰尘,替她理好散落的鬓发,向白狼低声说道:“走,去杏林宗,找萧梓林。”
黑衣人道:“凭你也想救人?呵,那就先杀你,再杀她。”
回答他的只有雪亮的剑光。
白狼驮着身上的人,向着东南急速奔去,将冲天的灵光和邪气甩在身后,离那场斗法越来越远-
无论北方打得再乱再凶,建康城内始终是一片富庶清平。
城外杏子林,一座位于边角处的雅致小观中,司马寒山盘膝静坐,那张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脸上只有淡漠。
“杏林宗的规矩,谁也不能干涉弟子行医施救。你想救她,去就是了。”
萧梓林跪在下首,双眼通红。
“她筋脉受损,胸骨碎裂,又中了邪法血破,一刻也等不得了。弟子实在无力回天,求师尊出手!”
司马寒山道:“为师有为师的规矩。”
萧梓林摸出符盒,在符纸上写下周南因的名讳生辰,双手奉上。
“恳请师尊焚香。”
司马寒山睁开眼看他片刻,默然起身,在桌案之上的香炉里焚起三支高香,又隔空取过符纸焚化。
案台之后没有天地,没有三清,只有一面晦暗的影壁。
两个人的目光都盯在逐渐成型的烟柱上。
很快,烟气四溢。
萧梓林瞳孔震了一下,膝行两步,叩下头去,砰砰有声。
司马寒山道:“为师从不破例。”
萧梓林滞了很久,声音梗塞地道:“徒儿愿意听师尊的话,娶南平公主为妻,终身为司马氏之臣。”
司马寒山淡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瞬松动,望着烟幕,眉头深锁,似在做着什么困难的决定。
小观门外,有人语声戏谑地道:“终身大事当凭心而求,将其当做条件娶了不喜欢的人,将来岂不是要憋闷一辈子?”
萧梓林愕然回头,正见到慕容铮款步进来。
他黑发披散,以锦带随手系住,外着一件深黑色的丝锦罩衫,这一身打扮搭配可说并不高明,但他靠在观门上,仍让人觉得松弛又矜贵。
萧梓林没有去极原山,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南阳城外的马车中,此时微微语塞。
“你……”
司马寒山与他倒是打过交道。
他眉头皱得更紧,冷硬地道:“慕容尊主难道不知道‘主不引,宾不至’的道理么?”
话中不欢迎的意思很直白,但慕容铮不以为意,只道:“司马宗主从不破例?”
司马寒山道:“自然。”
慕容铮笑了笑,抬了抬头示意他看身后。
司马寒山猛然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三缕香烟俱已笔直向上。
萧梓林喜道:“师尊,烟直了!”
司马寒山对那烟气感知了许久,哼了一声:“自顾不暇,还有闲心管别人!”
他撇下二人,挥袖出观。
萧梓林想要跟出去,路过慕容铮身边时敏锐地嗅到了血腥气,他侧目道:“你还好吧?”
慕容铮:“还好,想在贵派借住几天。”
萧梓林想了想,点头道:“跟我来。”
慕容铮却道:“怕是要等一会。”
他转身,扶着观墙挪了几步,萧梓林这才看到他深黑外衫一片濡湿,那俱是鲜血。
他惊讶地追过去。“你站住,都这样了还要去哪?”
慕容铮又走了几步,才扶着廊柱滑坐下去,望着远处金色唯美的杏子林,极轻地喟叹一声,说道:“我缓一缓,这里风景好一些。”
萧梓林无语片刻,忽见他递过来一枚木刻的小葫芦,上面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是王韶雁的。
“她在哪?”
王韶雁与他的传讯中断之后再没回音,他坐立不安心中惦记,本想偷偷去找她,却在山门外见到了一路飞奔而来的白狼。
“只有一缕残魂。余下的或许依存在决云剑上,但我没有找到,不知该如何给南因交代。等她醒了,你同她说好了。”
过了许久,萧梓林将那枚小葫芦紧紧攥在手心,忍住哽咽沉声道:“先治伤。”
—
司马寒山闭庐三日,房门再打开时,萧梓林和慕容铮同时抢了进去。
庐内斗室之中,只有周南因静静躺在床上,萧梓林按住她腕脉,仔细诊过双手,松了口气:“好了,连筋脉都恢复如初。”
慕容铮放了心,说道:“司马宗主比肩医圣,远超华佗,名不虚传。”
他轻轻地自萧梓林手中接过周南因的手,沉沉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蓄满失而复得之喜。
“难得慕容尊主肯夸人,老朽是不是该受宠若惊啊?”
一张竹席隔开的内室,司马寒山声音浑浊又沙哑。
萧梓林微微皱起眉,满眼关切,询问道:“师尊,你觉得如何?”
似是在沉吟,过了一会,司马寒山才道:“你进来。”
慕容铮闻言,将周南因小心翼翼地抱起,识趣地退出草庐。
他伤势虽重,但在萧梓林的诊治调理下已算行动自如。
萧梓林转过竹屏,抬眼间失声道:“师尊?!”
他面前只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眼窝深陷,面部苍老而枯槁,如果不是那神情太过熟悉,萧梓林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人同曾经那个威严矍铄的师父联系起来。
司马寒山朝他点了下头,道:“过来,扶为师出去走走。”
萧梓林愣了半晌,才低头上前将这位真正的百岁老人搀起来。
司马寒山看到滴落在他面前地面上的水点,干瘪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你自小仁弱,但这最好是你最后一次哭了。”
萧梓林甚至不敢去问缘由,只能闷声答应,扶着他慢慢走出草庐。
司马寒山抬手遮了下阳光,之后迈出门槛。
这间草庐是他日常起居的地方,位于杏子林中一座小丘之巅。他抬眼北望,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忽道:“清恒,你看到了什么?”
萧梓林也向北看去,答道:“皇城。”
“不错,是皇城。”
司马寒山神情萧索。
“我三十三岁时,也可能是三十四、五吧,记不太清了,那时我随太祖攻蜀战吴,当真是意气风发。五十岁时我辅佐武帝立国。”
“从灭吴一统到八王之乱,从愍帝迁都到衣冠南渡,从洛阳到长安再到建康,成汉起义、刘渊谋反、五胡乱华,司马氏的每一寸江山,每一件要事,都有我的参与。我曾以为会一直如此,一直守护着司马家的基业。”
萧梓林喉咙滚动,强忍住泪水。
“师尊。”
“嗯。”
“你知道为师为何可以无视阳寿所限,一直活于世间?”
“师尊圣手回春,冥君也收不走你。”
司马寒山笑了,笑容却大有疲惫之色。
“为师那三支香不敬天地,不敬三清,敬的乃是地府幽冥。”
萧梓林是司马寒山最得意的弟子,却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样的事情。
“地府收人则不受香,受香才表明那人可救,救与不救端看他们想不想要那人的魂。这是为师与地府之间微妙的人情约定,所以我才可得不死。”
“这次,是我先违约了。”
“南因她……”
司马寒山道:“先听我说。这终非长久之计,这些年为师最重视的莫过于找人接班,你师姐被元冲子拐走,唉,罢了不说了。你是为师最看重之人,但你过于仁厚,做名医尚可,做宗主做名臣则稍显软弱。”
萧梓林惭愧低头。
他继续道:“那日香烟四溢,说明玉娇客本是不该活之人。但那个人来了。”
“让烟气不散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为师那三支香背后,是整个幽冥!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我知道送了这份人情,日后不管你有何难处,他二人都会竭力相助。那为师就可以放心将杏林宗交给你了。”
萧梓林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跪了下来抱住司马寒山的腿道:“徒儿无能,但愿意将自己的阳寿尽数让给师尊。”
司马寒山枯硬的手抚上他的脸,说道:“不必,现在这样很好。”
“从前总有人说为师年纪大、心眼小,如今时日无多,反倒将许多事都看开了。是啊,活了这么久,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他浑浊的眼又向建康望去。
“你看这皇城,从前我只看到那是人间至高所在,帝道寄身之处,可此时此刻,我才看到了千门柳,看到了上苑花。”
“这很好,我已经三十年没出过建康了,还想趁活着再去北方看一看。”
“只是这杏林宗就要交于你了,你可愿意?”
萧梓林无声地重重点头。
司马寒山将他拉起,拿出两本书册交在他手中。
“这是我师父所传《脉经》和我所著的《寒山论》,你天赋极高,细心研读,假以时日,或可超越为师,真正做到‘无不可医之病,无不可活之人’。”
“望你光大杏林宗,广济苍生,至于司马氏,你,随心吧。”
萧梓林坚定道:“弟子一定承师尊之志,毕生护司马氏周全!”
司马寒山却已不在意了。
他向北望着,好似在看着建康,又好似越过建康,看到了洛阳,看到了当年的疆场-
五日后,周南因终于醒了。她一睁眼就猛地坐起,去摸佩剑却只摸了个空,望着身处的房间一阵恍惚。
床头铃铛感知到气息自动响起,萧梓林推门进来,看到她后笑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刚好能赶上饭时。某人每一顿饭都亲自整治,就为了你一醒就能吃,今天这一次总算不用白忙活了。”
第86章 我还是最重要的?
周南因灵力内查,感受到自己恢复如初,眉端染上喜色,她翻身下床,问道:“萧师兄,你救的我?”
萧梓林重又替她诊脉,边改药方边道:“是我师父,一只狼妖驮你来的。”
周南因回想着晕倒之前的事情,有些难以置信。
“他怎么可能突围的?”
“据他说有天降神兵。”
周南因虽是道教弟子,却并不相信会有天神来救她,她轻笑了一声。
“我要见见他。”
经历了空性一事,她心中实在很怕再有人因为她而受伤,迫切想知道是谁救了她、那个人又能否全身而退。
萧梓林道:“我已经替你问过了,白狼妖当时慌着,记不太清那人长什么样了。也派人去河南郡外找过,只有那些亡命邪修的尸体。”
周南因沉思着:“他们死了?莫不是哪位前辈?”
萧梓林:“或许吧,你们惊动了哪位隐士高人随便一出手,就把你救了。暂时别想那么多,好好修养。”
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周南因愣了一下,之后眼波中神采大盛,扶着桌子站起,正对上那人提着食盒迈入房中。
慕容铮已经恢复了锦袍玉冠的模样,神色也是淡然,直到见到周南因,才顿住脚步,朝她温柔一笑,静静地看着她。
“景真。”
周南因轻唤了一声,胸口漫过无比的安心之感,慢慢灼热了眼眶。
慕容铮微笑点头,转而看了萧梓林一眼。
萧梓林道:“看我干什么?看我我也不会走。”
慕容铮挑了下眉一幅随君便的表情,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而拉起周南因的手问道:“你感觉怎样,想吃东西么?我做了几样你平时爱吃的,但不知口味如何,你尝尝。”
周南因奇怪他竟然会下厨,但更奇怪萧梓林的语气。
他这个人自小规矩仁厚,与人说话向来恭谨有礼。但他刚才言语之中满是自由随性,就连和她还有王韶雁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随意过。
她去看他、萧梓林便也向她道:“都说了看也不会走。”
“好,不走。”
周南因轻声一笑。自从萧梓林向她表明心迹后,虽然二人很有默契的都不再提起,但周南因心中始终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了层隐形的隔膜,直到此刻才真正放松。她道:“其他人怎样?”
“司州自然是丢了。其余人……折损了一些,各宗门都在别院修整。”萧梓林忽而眼圈有些红,咳了一声继续道:“对了,太后送来了你的鹤印……希望你……”
周南因与他一起长大,知他四处行医生死见惯,从不会为其他人的命运动容,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寥寥无几。她盯着他问道:“王师姐呢?”
萧梓林未应。
周南因抬手间灵气涌动,挂在床头的剑自动跃起飞入手中,她抚这剑身上篆体的“天女”二字,声音低沉:
“说呀。”
“她……”萧梓林仍是不能成句,只是掏出那只木刻的简易小葫芦来。
周南音感受到其上熟悉的气息,眼中漫起红丝,鬓发在陡然增强的灵场中飘飞起来,直到慕容铮按住她微颤的手,才逐渐平复。
慕容铮平静道:“那天我遇到一些事耽搁了,赶到司州城外得知你已经被人救走。再北上,就看到了静虚宗门下的护阵和这一点残魂。”
“她在阵外,护住了极原山的人。”
“对手是谁?”
“我的灵使追着决云剑的气息到了赵国军营,在那被人杀灭,再没讯息传回来了。”
周南音沉默许久,慕容铮也不再多说,室内气氛一时间凝重得透不过气。
萧梓林打开慕容铮带的食盒,声音沙哑:“吃东西吧,身体好了就北上,替她杀光赵狗。”
周南因转向慕容铮,他本就一直在看她,接到她的目光后道:“不用顾忌我,我不能杀她,你可以。”
周南因点头:“你们曾经很要好吧?”
慕容铮知道她怕自己在战场上会念起旧情,苦笑道:“我可以不看。”
“原该如此。”萧梓林收拾起药方。
“你既醒了,我将师父的老丹拿来,今夜你以灵力运化,依我看最多后日你就可以整旗北上。我去报知太后一声。”
周南因叫住他:“等等,我……”
萧梓林道:“你怕杀伤太多,有违天和,会再引天谴吗?放心,太后会派褚亮将军协助你,大军想必已经开拔了,赵国的凡人军士就交给他们解决。”
修行中人肆意屠戮不会道法的普通人,是要承受果报的,很有可能像之前一样引发天雷的惩罚。但周南因想的不是这件事。
“和那无关,是我还有些私事。萧师兄,你替我通知宗门子弟和太后,五日后动身。”
萧梓林还想再说,但见她神色坚决,便也不再多言了。
周南因低头盯着手中的天女剑看了片刻,郑重地挂回原处,这才坐在桌前端详那几样小菜。
慕容铮等她情绪又缓和了一些才道:“身体怎样?”
周南因道:“司马真人不愧是国医圣手,我现在精神很好。”
慕容铮等了一会不见她说别的,忍不住问道:“不知道周真人要做什么私事?”
周南因抬眼瞥他:“我应了人家的约,还没有履行。”
慕容铮挑眉:“如此重要?”
周南因瞧他一会确认他真的没有想起来,才眼波柔和地道:“我不是答应过你,心无旁骛地陪你五天。”
慕容铮当日随口说的话,实在没想到她一直记得,恍然笑道:“如此说来,我在姐姐心里还是第一位的?”
“你叫我姐姐,我总有种……”周南因脸上微微一红:“算了,随便你。”
“景真,我以前总是有太多在意的事,要砥砺修行,要替天行道,要匡扶正义。而我自认为要发生道业由凡入圣,必经此路,从不感到厌倦。”
慕容铮认真听着,等她说下去。
“可刚刚我想到要北上出征,第一次感到害怕,想退缩。”
慕容铮道:“不想去我们便不去。”
周南因先叹气再又微笑:“也许是受你影响吧,我现在觉得人诚然不能总为自己活,但也不能不为自己活。”
她想到先师褚临河的遗稿,温声道:“‘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景真,这五天我不管世间事,就和你在一起。”
慕容铮凝视她道:“我自然乐意。只不过你非要在这节骨眼上挤出这五天来,是因为心里有些不好的想法吧?”
的确,在刚刚的片刻时间,周南因已经决定了这次北上,哪怕身死也一定要替挚友复仇。
她也算死过一次的人,当时心中唯一遗憾的是还没和景真多相处过。这才执意要与他厮守几天。
慕容铮倾身理了理她的头发。
“有人爱你如珍宝,有人舍命护你,就请周真人不要再有什么‘豁出性命’这样的傻想法了。”
他面容略显憔悴,不知为何眉眼间还有些微疲态,本来锐利的一张脸倒添了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周南因晃了神,喃喃道:“从前不怕死,现在忽然怕了。”
慕容铮笑道:“那就对了,你我要长相厮守,五天哪里够?”
周南因认真地点头。
“景真,你真的很了解我,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对你所知甚少,都不知道你还能煮饭烧菜。”
“世人喜欢风雅,会煮饭又不是什么光彩事,自然没有跟你说的必要。”
“可我都挺想知道的。”
慕容铮为她递上筷子:“那这几日我先带你去建康的老宅,其余事等从司州回来,再一件件说给你听。”
*
乌衣巷内的谢宅,谢老太爷眯着并不昏花的老眼行了个官员间的揖拜礼。
“见过国师。”
“老太爷不必如此。”
周南音多年来第一次觉得有些局促,伸手轻托。
谢老太爷就势站起。“好,国礼叙完,该论家礼了。”
慕容铮知道她父母双亡,几乎不通俗家繁礼,便一手牵起她,一手搀住谢老太爷转向内院,在他耳旁低声道:“外祖,她现在还没过门,你受了高功的礼,可是要折寿元的。”
谢老太爷斜了他一眼:“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纳吉?”
“再议。”
“抓紧些。”谢老太爷略有不满:“你们也可以先生孩子。你有了儿子,盈盈在泉下也就欣慰。”
慕容铮笑道:“这个我和你说了可都不算。改日我再送些丹药来让外祖龙精虎猛,你可以自己多努努力。”
谢老太爷气得骂他,但他已经拉着周南因转入小径,往后厢去了。
周南因道:“谢安谢公子是你什么人?”
“表侄儿。”
周南因低头回忆,理清思路问道:“你怎么找到望北的?”
“噢,这可说来话长了。”
慕容铮将她往前带了一下:“到了。”
周南因眼前是一处花树嫣然的庭院,植株虽密却井然有序显然经常有人打理,但其内却是阒寂。
“这是?”
“我母亲的故居。”
慕容铮已经踩着一片水绿的仙鹤藓走进去,低头翻找。
“她留了支发簪,要我送给你的,当年我不知道随手扔到哪里去了。”
“给我?”周南因疑惑。
慕容铮向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对啊。你怎么不进来?”
“可以么?”周南因猜测这里很可能保留了他母亲生前的样子,不知道该不该踏入。
“当然,她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
周南因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甜丝丝的感觉。
她走进去整理被他翻乱的妆奁,忽然在角落见到一袋散落的小金牌,每一枚上面都印着小字“盈盈一水间”。
她捡起一枚仔细看着。“景真,这小金牌是你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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