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此时良辰却不可负
慕容铮瞥了一眼,继续低头翻箱倒柜。
“嗯,当年我远去琼州,她怕我在孤岛受苦,打了许多这种小金锭让我带着。不过在孤岛上根本用不到就是了。”
周南音探手取出她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枚,放在手中对比。
袋中金牌保存完好,依然澄黄闪亮,她手中的那枚则多历磨损,显得有些旧,但规制、字体无不一摸一样。
她攥住手中金牌,抬起眼来重新将他仔仔细细、毫发无遗地看了一遍。
慕容铮有所感回过身来,被她探本索隐般的目光逗得笑出声,摊开两手道:“哪不对?”
周南因道:“景真,八年前你在做什么?”
慕容铮虽然莫名,但并不多问,很是想了一会道:“大概是刚从琼州回来,那时汉人南渡,百姓流离,我和几位兄长自以为天降大*任,整日忙着奔走相救。”
他自嘲般一笑又道:“可人祸不平,离乱如何消弭,谁又能做救世主呢?后来我回了燕国,也就不了了之。”
许是想起了苗无言,他目光黯下去,转开了,正好看到那袋金子旁边一个彩宝镶嵌的漆盒,笑道:“找到了。”
拾起打开,里面是一支满镶珍珠琥珀等宝石的金簪,每一颗宝石的雕功都惟精惟纯,却被人用拙劣粗糙的手法扭嵌在了这支簪子上。
周南因又问:“你那时蒙着脸吗?”
“有时候吧,我有几分胡人的长相,很多事不方便做。”
慕容铮扔了盒子,手持金簪走到她面前,手法轻柔地别在她的道髻上。
周南因头上的铜钗简陋而朴素,这枚金簪则处处透着穷奢极侈的味道,二者简直不搭极了。但衬着她那样秀丽皎洁的一张脸和一身清风朗月之气,再离谱的装扮也变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起来了。
慕容铮端详了一会,坐在身后高脚小几上,笑得轻松而戏谑。“所以,周真人到底在看什么呢?”
周南因眼波熠熠,带着从所未有的热切,她上前拥住慕容铮道:“景真,你是天道给我的福报。”
在濒死之时降临,在绝望之地给她希望,纯黑之中引她向前。这一刻,即使周南因再奉行无为无欲,也难以按捺心中激动。
她抬头捧起慕容铮的脸,送上虔心的一吻。
慕容铮从来不是君子,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将她腰肢揽进怀中贴紧,带着那一吻由浅入深。
他当然是不懂她的意思,但来日方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倾诉,此刻良辰却是不可辜负。
五日说长不长,但也足够周南因捋顺很多事情。
第六日一早,二人准时到杏子林外向司马寒山致谢顺带辞行,却被童子告知司马寒山云游去了。
周南因奇道:“司马宗主从不离建康,怎会突然远游?”
童子道:“师祖已将宗主之位传给萧师叔,以后,不远游的要换成他了。”
慕容铮道:“去见见?”
周南因本以为萧梓林会陪自己北上,没想到他从此以后都不能再离开建康了。她怕他会为难,便道:“以后再见吧,我们走。”
二人转下山门,见岔路上一名头戴宽大檐帽的蒙面男子倚树而立,似在等人。
周南因对那身影再熟悉不过。
“萧师兄?”
慕容铮调侃道:“萧宗主,你们杏林宗的宗主服侍几时换成这种样式了?”
萧梓林自帽檐下看过来,竖起一把砭镰来示意他别说了。
“这位道友注意言辞,贫道不过一介无名散修,不要胡乱称呼。”
慕容铮道:“哦?那在下与爱侣要北上司州,这位无名道友是否顺路?”
周南因想说不妥,但慕容铮攥住她的手示意她由萧梓林去。
果然,他道:“那在下就厚颜叨扰,搭二位的顺风船一行了。”
直到万里神行驶出建康,周南因才拿出一张地图来拍在舟中小几上,向萧梓林道:
“明日一早,赵国新君会在司州犒军,乔引凤也在。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杀了她,收回城池。”
“前两天我们联系过天梁、天机二位前辈,乔引凤从他们手上骗走了火器机关和异兽。灵使查探过,布置在这里、这里……”
周南音指点着:“这里,埋着铁甲尸兵,数量不详。”
萧梓林向慕容铮抬了抬下巴道:“我要去找持决云剑的人,你陪着她么?”
慕容铮在二人旁边坐下,笑道:“我听周真人调遣。”
周南因看着那张地图,仿佛整个司豫要冲在她面前铺陈开来,她拧着眉道:“铜火蝙蝠都在她手上,囤在虎牢东北,如果没有你摧毁火雷怕是会伤亡太大。景真,你同天梁真人一起去毁了那些火器,好不好?”
没有内丹术的浩瀚灵力托底,任由那些蝙蝠大侠炮火横扫,说不定整个关口城市都会被夷平。
慕容铮懂她的意思,他与萧梓林对视一眼,后者会意道:“那我就跟在南因身边。”
比起复仇,保护活着的挚友更紧要。
他修为不弱,又是医者,但慕容铮还是有些不太放心,说道:“段孤星他们也陪你一起。”
周南因没从地图上抬起头,算是默许。
万里神行日行万里,多半日已到达河南郡,落在城外山谷中。
慕容铮在她额头吻了吻,轻声道:“姐姐,回见。”
他神色不算轻松,周南因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我有把握。”
直到万里神行消失在视野里,她的目光才渐渐凝重起来。
萧梓林道:“舍不得了?”
周南因道:“没有,来日方长。”
萧梓林瞧了瞧她又道:“那你这是害怕了?”
“嗯,怕败,也怕死。进来总是诸多顾虑,不像我们当年,肆意潇洒。”
她对萧王二人向来直言无隐。
萧梓林拍了拍她肩膀:“我尽量不让你死。”
二人相视而笑,走出山谷到郡城中同其他宗门汇合。
周南因不喜欢排场,也并没有组织召见各宗门,而是独身去了静虚宗修整的别馆。
王韶雁故去后,静虚宗虽然暂时无人总领,但弟子们早晚修照旧,一应事务仍井然有序。她入了正门迎面见到一位年轻的女弟子,再见这身水墨道袍,周南因心中难抑酸楚。对方脸色不算友善,不等她说话已经向内道:“庾师兄,有客来。”
庾霜意缓步出厅,见到她后片刻失神,很快恢复了客气疏离的模样,稽首道:“周国师。”
他身姿仍是笔挺,却清瘦了些。
周南因听说庾霜意似乎也受了伤,但没想过他还有些憔悴,大概没有痊愈,急忙找出身上所有丹药来递上。“庾真人,你既然有伤在身,何不留在建康修养?”
“多谢,丹药已经用过了。”庾霜意手掌虚推了一下,示意她收回。又道:“静虚宗两任宗主的血仇,我们总要来做了解。”
周南因只怕自己多待一刻会哭出来,便取问心珠来放在一侧案几上。“正巽法阵已不在了。决云剑失落,明天我们一定会找回来。这一件问心珠就先归还给庾真人了。”
庾霜意只点了点头。
周南因临走时忍不住又道:“刚好有一位杏林宗的道友在此,要不要让他过来瞧瞧庾真人的伤?”
上次静虚宗和众人分头走,避开了伏击,其余人都好好的,唯独他伤得如此重,周南因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只是不好直白问出。
庾霜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多谢,不必。”
周南因不再多说,告辞离开。
刚出别院,墙角突然窜出个人来往她身上扑。
周南因瞥见金丝蜻蜓,同时余光也看清了金小娥和丹女等人,便任由那人扑到背上,背手托住她道:“这里危险的很,你先回极原山去!”
褚望北噘嘴:“师姐你可真无趣!就不能被我吓到吗?”
周南因眼圈本来还红着,闻言,深吸口气调整了下情绪,做惊恐状“哎呀”了一声。
褚望北开心地跳下来,挽着她边走边道:“雪山上太无聊了,我来帮你嘛。他们可都是我的手下,你看看能用不!”
她抬手一指,丹女等人便都笑着附和,只有段孤星嗤了一声。褚望北好像有点怕他,也不计较反而岔开了话题:“师姐,莫欲静那个死老太婆又在说你的坏话,我已经帮你教训过她了。”
周南因微微皱眉,想叮嘱她几句让她少胡闹,却听到郡城以北战鼓如雷般响起。
她眯起眼睛略作感知,挥手道:“小娥,带你师叔暂避,其余人跟我走。”
但褚望北也不放心她,没多久又让金小娥又悄悄溜进了周南因腰间香囊。
周南因登上城楼,见城下十余里外尘烟不消,能看到大批的赵军向两侧绵延开去不见尽头。
萧梓林已等在那里,远望城前沉声道:“赵国新下司州,又赶上新君登基,按理来说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求战。除非,有内应,她提前知晓了我们的计划,不想坐以待毙,要拼个鱼死网破。”
守城晋军由褚亮总领,整队极快,他刚好走过来,闻言大声道:“不可能,我的兵里绝对不会有胡人的内应!倒是你,藏头露尾着实可疑,要不是看在国师面上……”
周南因抬手止住了他:“鱼是要死的,网却未必破。褚将军,解决赵国的军士可要靠你。”
褚亮拍着胸脯:“没问题。国师,趁赵军尚未整队完毕,我们现在出城迎击如何?”
周南因本心中并不想见到互相屠戮,尸血遍地的场景,但她又深知攻防交战在所难免。
她道:“除恶务尽,今天我要尽除赵军的邪修和尸兵,处理好妖兽和火器,所以要等敌人尽数到来再动手。届时赵军的普通军士如果围攻我们的修士,大家出手轻不得重不得,会很难受,还需要褚将军派兵援手。至于其他的军务,我不通兵法,将军自行斟酌即可。”
褚亮答应。
周南因居高感应,片刻之后携萧梓林下了城头,将各宗门集在郡衙,各自部署。午时一过,她遥感敌军不再推进,起身道:“各位道友,今日我与诸位一心同归,希望彼此能暂弃前嫌,精诚合作。”
她眼光撇过莫欲静,对方翻翻眼皮,扭头看向门外。
周南因收回目光接着道:“事若成,我们功成名就、功德加身。事若不成……”
她话语微滞。
杨一浮挥着铁扇,轻松地道:“有死而已。人间信步一遭,管他生死来去,舍身而证道,也不错啊!”
周南因唇角扬起,郑重道:“不,我希望诸位不管情势如何,一定要尽力保全自己。道,非只有死证一条路,留得性命在,方能于天地万物之中见道悟道,进而证道得道。”
室内一时寂静无语,人人心中自有赞成,有反对,有认为她通透,也有鄙夷她贪生怕死,不过周南因已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她稽首行礼,众人还礼,陆续离开。
庾霜意走至门厅,又回头道:“周真人。”
周南因向他点头示意在听。
他却只道:“再见。”
周南因笑道:“好,容后见!”
等人都退了,一道金光砸进院中,阿鸢抱着金色重剑走进来。“尊主让我跟着你……”
“找她的剑。”
周南因与他分别时日并不多,但不知为何,感觉他忽然长大了一样,少年意气尽褪,眼角外甚至挂有风霜之色。
她不知如何安慰,只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厅堂角落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灵使,它被众人气机压制,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
周南因走近为它注入一道阴气,轻声道:“别跟我太近,回去吧。至于你,景真……”
她笑着,仿佛透过灵使的眼睛看到了那人,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二人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要特别交待的,最终只道:“告诉天梁真人,可不许胡乱改造握兰剑!”
*
西风乍起,放眼望去,平野一片苍黄。
乔引凤立于大军之后,她眼前是赵国的数万铁骑和南地的大好河山,耳中是马鸣和风过战旗的猎猎之声。可她却只注意到一片飞舞飘落的梧桐叶子。
郡城前为了布防,清野十余里,这片黄叶不知自何处来,她伸手托住,露出笑意说道:“等我收了晋国,一定砍光所有的梧桐树。”
她身边站着的法暗一头白色短发,戴着半张面具,背上背着决云剑,他道:“梧桐惹没惹你我不知道,但这数万骑兵是赵国的生力军,可以是你的‘自己人’,何必尽数弃之?”
“你不懂。那几个骑兵主将都是石季龙的人,向来不够顺从。我籍着伐晋攻城的借口才将他们聚在这里,不趁机除掉早晚祸事。”
她这次来的目的本就不是攻城。
一只海东青俯冲下来,落入法暗手中,他取下鸟腿上的信件,向乔引凤道:“你料对了,褚氏同意了。传诏官此刻应该已到了河南郡城。”
乔引凤笑道:“好,内忧外患一举肃清,只在今日。”
她见法暗一脸肃然,又道:“怎么,你的大慈悲心又要捡起来了?”
说完也不等法暗回答,转身踩着侍从的背步入巨大的凤辇内。
里面有个身穿龙袍的小小孩童,正抱着鲜果磨牙。
旁边是被链条锁住的慧可和尚,他正闭目念佛,面容有些僵硬,闻声睁眼道:“你已做上了太后,整个赵国都是你的,何必非要再打仗流血呢?”
乔引凤坐在软靠上,故意气他道:“因为我高兴。”
忽然她猛地侧身,躲过数枚金针,手指急动,彩色丝线飞出去翻飞防御,冷不防一柄寒剑带着肃杀之气劈来,直指面门。
“哎呦,小心!”慧可叫着扑了过去。
乔引凤想也没想,回手抓住那个穿着龙袍的婴孩迎着剑锋扔过去。
法暗听到异动,冲了进来,决云剑迸发的强悍剑意立时笼住周南音的背心。
进一步必然会将那孩子斩成两半,退一步则会被法暗刺中,电光火石间,周南因腰间锦囊中窜出一缕魂魄,在空中迅速成形,抢下了那个孩子。
而她的剑径直向前,刺穿了慧可的肩膀。
乔引凤惊道:“你怎么样?”
语气中的担心倒不似作伪。
本来周南因靠着对范灵宝机关的熟悉躲进凤辇,这次先手偷袭就算杀不了乔引凤也能重创,但变故既起,先手已失,便撤剑退在金小娥身旁,目光落在法暗手中的决云剑上。
慧可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乔引凤粗鲁地给他伤口倒了一瓶创药,嫌弃道:“谁用你这废物来救了。”眼睛却一直盯着周南因,声音轻却冷:“你没死,真遗憾。”
她按动机关,门窗处同时升起精钢挡板,“嘭嘭”几声将巨大的凤辇同外界隔绝开。
金小娥吓了一跳。周南音用袍袖笼住她和幼小的赵君,将二人推到了角落。
乔引凤道:“灵使?他连御灵之术都教给你了?也好,省得你死后没伴,今天哀家的凤辇就送给你做棺材。”
周南因没有说话,她抬手,乔引凤猛地踹倒软靠向后急退,却见她只是将自己头上的铜钗和宝簪取下收入怀中。
金针骤起,同五色丝线碰撞缠绕,三个人乍分乍合,本来异常宽大的凤辇此时显得十分局促,劲风鼓荡冲撞,兵器碰撞声如缕不绝。
在车身一侧传来“叮”的一声轻响,周南因不动声色,待抽出手来时用剑鞘也在那处轻轻一碰。片刻后她灵力灌注剑身,在那处刺出,“嗤”一声响,剑尖碰到了一把砭镰。
是萧梓林就在凤辇外,二人合力于一处,轻松就破掉了范灵宝所制的精钢机关。
再用灵力一冲,凤辇登时四分五裂。
周南因抽身飞出,法暗追在她身后,刚一露头,两道人影自两旁直扑向他。
法暗此时佛道双修,修为委实不低,决云剑一勾一挑,锋锐的剑意激射而出将二人拒开。
他稍稍站定,见萧梓林和阿鸢都怒视着他的剑,也即明白了,故意笑道:“那姑娘可真难杀,打得本座的手都酸了,她的头骨才碎。”
阿鸢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重剑上迸出金光,剑招狂乱地劈砍过去。
段孤星和丹女彩依等人一早伏在左近,一并冲出来,却迎面被一群灰衣僧人拦住了。
赵军也有将领发现了凤辇处的异动,高声指挥着骑兵后军变为前军,赶过来支援冲杀。
丹女等人本就不是善类,又恼恨先前被这帮僧人困在阵中,下手无不恶毒残忍至极,但被骑兵和众多和尚缠住,一时间也到不了近前。
慧可见了满地肚肠断肢,大念阿弥陀佛。
乔引凤将他踹进已经破损的凤辇道:“别出来给我添乱。”
她口唇翕动,一柄乌沉沉的黑刀飞出来,不用分身操控便能自行攻击。
雨打飞花不甘示弱地迎上,数十枚金针与黑刀交手撞击,发出连珠急雨般的响声。
没了金针辅助,周南因也不慌,挽起天女剑,一套“青萍微澜”剑法肆意挥洒,于微末之处生狂澜,剑气鼓荡直欲冲破层层丝网刺进乔引凤的身体。
忽听丹女惊呼,原来是赵军赶来的人数越来越多,手中持着早已准备好的符咒干扰,又有强弓手朝众人乱射,彩依化出原形,巨大的鸟翅闪起乱箭,没防备被一名高功僧人斩断了翅膀。
眼见受伤的越来越多,周南因望了眼晋国郡城,按照计划,此刻褚亮早该派兵出城托住赵军了。
乔引凤得意道:“你不是大国师么?怎么晋人也不来管你?”
回答她的是冰冷的剑锋。
乔引凤见她章法不乱,又道:“你为他们奔走拼杀,他们就眼睁睁看你在这里冒死!我若是你,就杀回去问个清楚明白。怎么,你不想吗?”
周南因还是不语,该做的准备她做了,该安排的她也安排了,此时此刻,她想做的就是赢。
*
河南郡内,褚亮正揪住一个年老宦官大喊道:“赵狗就在城下,此时出击定能大获全胜收复司州,太后怎会不让我们迎敌?一定是你们这些阉货平日里蛊惑我阿姐!”
那宦官道:“太后的亲笔懿旨怎会有假?太后还特别让老奴带话给将军:没有永远的敌人,赵国现在根本动荡,打赢他们只会让燕国坐收渔利,将来就不怕鲜卑人要坐江山吗?赵国自让三郡,足见诚意,请将军不要意气用事,凡事以国事为重。”
褚亮说不出话,只能将堂中大大小小的物件砸个干净。
晋军迟迟不肯出城,平野东侧密林中有人坐不住了。玉潇湘踱来踱去,捶手道:“不行,我们得去帮宗主。”
杨一浮收起折扇起身:“好!”
莫欲静正闭目养神,拖着声调道:“玉娇客让我们务必要等所有尸兵全部现身之后再行动,若是你们坏了计划,致使尸兵不能尽除,你们可要负责把漏网之尸一具一具挖出来!”
杨一浮又坐了回去道:“有道理。”
玉潇湘远望,只见数万赵国铁骑将周南音等人围的好似铁桶,尘烟滚滚,偶有剑气灵气冲天爆起,却不知道内里情形怎样。
“那总不能看着我师姐有危险却不去救吧?”
莫欲静冷冷哼了一声。“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玉潇湘气道:“好,我挖就我挖!陶掌教,我们走!”
陶梁虽然仍是掌教,但已十分谨小慎微,尤其是对那些和周南因有私交的,他不敢呵斥玉潇湘,又不得不多做考虑。思来想去,他道:“平野之上多是普通的赵国军士,有道者对战平民,先损功德三分,肆意杀戮说不准还会引发天谴,我想宗主既让我们等,一定有她的……”
不等他说完,玉潇湘已跃上剑锋,娇叱到:“要去的跟我走。”
陶梁不敢阻拦,阻也阻不住,上阳宗的大半人和其他宗许多热血修士纷纷御剑冲了出去。
乔引凤远远望到剑光如雨,反而大笑起来:“好,就是要你这群狐朋狗党都现身出来!这里有上万的平民士兵供他们杀,你可要吩咐他们千万莫手软。”
周南因本来的想法是晋赵两军交战,乔引凤兵败定会召出铁甲尸兵,届时各大宗门再出手对付活尸,没想到玉潇湘就这么冲了出来。
计划被打乱她倒也并没有沮丧,只在还招间隙看了看晋国城楼,眼神中似有失望,又似释然。
东北的矮峰上也有人正专注地观望,慕容光远远看着河南郡门紧闭,嘿嘿笑道:“褚亮这小子真做缩头乌龟啊?小叔儿倒是没说错,吩咐将士们准备,去帮小婶娘!”
在鲜卑大军整装的战甲声中,忽见晋国城门大开,一支甲胄鲜明的骑军杀了出来,领头的将领一身金甲,大红色披风在北地的朔风之中飞舞铺展。
慕容光奇道:“娘们?”
有人禀明:“那是晋国王氏的女将军王韶嫆。”
慕容光好胜心更起,令旗摆处,慕容鲜卑的士兵跨上战马,嗬嗬呼喊着朝战场冲去。
有王韶嫆和慕容光的支援,赵军渐渐被冲散。
乔引凤不知晋军为何出尔反尔,心中大骂褚太后,寻机闪到数丈之外,单手掐决。周南因知道她是要召唤尸兵了,故意稍迟了些再跟上,这时听到军阵中有人高喊:“小婶娘,你好啊!”
她余光一瞥,见一个高大魁伟的金发男子正向她大力挥手,一边还抽空将手中敌人枭首。
鲜卑人作战比羯人更显凶悍,有人浑身浴血,腰间挂着一圈人头,连周南因也见之心惊。
她向金发男子匆匆点头,便见战场之外东一簇西一簇涌现许多身着铁甲的活尸,甚至平野的地下也伸出许多干瘪乌青的手,继而钻出活尸来。
密林之中,陶梁等人看见战场上兵士与兵士厮杀,而冲出去的上阳宗弟子则自觉抵御活尸,只是活尸生前都有修为在身,甚至有许多成名修士,弟子们很快不支,不断有人受伤倒地。
他向杨一浮问道:“杨宗主,咱们该动手了吧?”
杨一浮便向莫欲静问:“莫掌教你说呢?”
莫欲静仍是阖着眼。
有人喊道:“这老太婆就是想给国师坏事的吧?”
“咱们别管她,冲出去吧。”
……
但杨一浮和陶梁没动,众人便也都拿不定主意。
直到再没有尸兵出现,莫欲静睁眼将目光投向战场,睃巡着找到了一个脊背微偻但高大的身影,那人身着赵国铁甲,一套“孤龙挽风”剑法随心所使,无往不利,当者披靡。
莫欲静双目渐渐变得血红,哑声道:“玉堂宗弟子听真,活尸需断其四肢或断头,铁甲接缝处便是弱点。今日需人人勇进,此处平野便是吾等埋骨之所。”
“碎玉。”
一声令后,密林中只有清脆的玄玉碎裂之声此起彼伏,无数点灵光升起犹如星辰爆碎,旋绕没入玉堂宗众弟子体内。
少顷,莫欲静当先御剑,冲入阵中。
杨一浮见到玉堂宗众人短时间内战力暴增,拍着折扇赞道:“厉害啊!”
又见林中所有人都已经飞了出去,才带着宗门弟子匆匆跟上。
乔引凤没想到竟还有如此多人伏在那里,微微一怔。
周南因趁机送剑,锋刃刺破她的脸颊留下一道深长的剑伤。
鲜血飙出染红乔引凤的明黄宫装,面上的创口如同大张着的血嘴,更衬得她怨愤的表情可怖可畏。
她直至此刻才仿佛被激怒,疯了一样还击,同时拉响了两道引信。
随着信烟锐鸣升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西南方向大地的隆隆震动,仿佛地狱困兽挣脱牢笼,令人无端心悸。
*
西南峡谷外,一身红衣的获鹿正在喋喋不休地向身后众人道:“待会请大伙一定稍安勿躁,千万不要鲁莽动手,要等在下先试过再说。它们都是在下一手养大调教的,本性都是好的……”
他身旁的小冥帝从不耐烦到满脸死气,发出一声被唠叨淹没的叹息。
忽然间地动山摇,谷口处尘烟大起,冲出了无数巨型异兽,有长毛的獠牙巨象,三个头的巨大蜈蚣,马车般大小的獾猪等等,每一只都是获鹿用灵草养了多年的宝贝。
前些时候乔引凤借走了他的信笛,说挑一两只玩玩,等获鹿发现时,他的福地里只剩下些萌物,已经一只猛兽都没有了。
只见红衣身影急速升空迎上去,获鹿横笛唇边,吹响安抚的曲调。
但平日里对他十分乖顺的巨兽们一反常态,好似突然改了心性,对他的笛声充耳不闻,径直往引信升空的位置赶去。
等到这些异兽驰近,获鹿才看清,那些象虎熊豹的耳下都有两道干涸的血痕,瞬间明白,这些宝贝再也听不到自己的笛令声了。
他心中悔恨痛惜,又想到这些巨兽在战场之上胡乱冲撞踩踏,不知要杀伤多少性命,那可是天大的业根。吓得他扔掉笛子,掏出兵刃来,狠狠心斩断了一头巨虎的头颅。
但他久不与人争斗,手法已十分生疏,再加上群兽奔袭,前冲之力何止万钧,获鹿也只堪堪拦下几只。
好在小冥帝一反刚才的萎靡,露出久违了的踌躇满志神色,精神抖擞地戴上面具。
“结阵,幽冥!”
乔引凤的信烟放了有一会了,大地的震颤始终未停,却连一只异兽也看不到,显然是被什么拦住了。
她目光转向北方,那里有她从范灵宝那里骗来的几十驾熟铜蝙蝠,火力齐射,少说也能笼罩大半个战场。
周南因直到此时才同她说了第一句话:“别等了,他在那。”
乔引凤杏目猛然瞪大,目光从震惊渐渐转成惶惶,她经常会发疯,但总清醒的极快。
当初她亲眼看到苗无言打开龙族屏障,里面只有他和慕容铮两个人。数日之后,黑刀自行飞到她身边,说明苗无言已经死了,可慕容铮杀死苗无言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道:“不可能,你诈我。”
周南因不再接话,随便她怎么想,反手递剑再攻。
司州城外,几十驾熟铜蝙蝠原本由一个火器营看守,见到信烟便会推到高崖,向平野之上无差别扫射火雷。
此时,原本安置火器的地方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呕哑的笛声。
油布棚内是一地尸首,还有数十架向内凹陷萎缩着,已经自曝哑火的蝙蝠大侠。
范灵宝的脸也像蝙蝠大侠的熟铜表壳一样皱巴着,心疼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痛惜地道:“你就不能给我留下几个?”
慕容铮正坐在一架铜蝙蝠的背上,闻言停了吹笛。
“周真人说,你的铜蝙蝠火力太猛,战场之上能摧枯拉朽,但不辨敌我,实在有些危险,让我务必清理干净。”
范灵宝快要气死掉,但听到周南音认可称赞他的火雷机关,又觉得有些得意。
自相矛盾了好一会,才恨声道:“怕老婆!”
慕容铮笑道:“很明显吗?”
范灵宝嗤道:“那你不过去看看?”
慕容铮没说话,象牙短笛在他手中转着。
获鹿和范灵宝都避开了再与乔引凤照面,十余年同气连根的同门之谊,不想闹得太过难看。
周南音将他支开,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慕容铮则是觉得,只需为她将周边之事谋划周全,手刃首恶元凶这种积功累德,名满天下的事,她一个人做就好。
但此时已暮色四合,南边的搏杀之声不仅没停,反而汹汹然愈加激烈。他派出去的灵使皆被战场的杀气灵气冲击得魂都碎了,他对那里情况不了解,难免心焦。
手中短笛旋了个剑花被收进腰间,慕容铮顺着蝙蝠大侠的脊背滑到了地上,说道:“本来周真人吩咐了,让我守着火器不要过去。我是尽职尽责,但耐不住四哥你一再要求。罢了,你既然这么想让我过去,就听你一次。”
“我去了,你守着。”
范灵宝还在反应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过了会,他才想起来骂骂咧咧。
另一边乔引凤久等火器营不至,蓦地架开剑锋道:“周南因,你的同伙要撑不住了。”
周南因撤步回头,果然看到决云剑在法暗手中闪出狂暴的剑光,萧梓林和阿鸢两个合力也还是左支右绌。
只这一晃神,乔引凤已跃上黑刀,掣电一般向西逃去了。
周南因扬手抛剑,天女寒芒裹挟着强悍的劲气,裂空追去。
她自己踏地飞掠,后发先至,稳稳落在剑上,将二人的距离缩短了一大截。
法暗于混乱中见乔引凤御刀而走,下意识地要跟上她,但数支砭镰发出锐利尖啸,翻飞着将他去路封死。
法暗反手横斩,撞上金色重剑,决云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沟壑,碎石飞溅,阿鸢被撞出了数丈远,但他好似感觉不到疼,挺身站起立刻又冲了过来。
法暗开始烦躁,双目泛起赤红,沉声道:“极原山的人死绝了么?只派你这只刚化形的小妖来。小狐狸,你的胎毛褪干净了么?”
“轰——”
重剑再次被砸飞。
法暗被萧梓林拦住,口中仍道:“你太弱了,还是躲在女人身后吧,像那天一样!”
萧梓林道:“收心!别被他激怒。”
阿鸢已听不进去,他目眦欲裂,顾不得身周每一处伤口都向外迸着鲜血,重剑挥出金光,不顾一切地朝他斩去。
法暗唇边挂上冷笑,剑锋带起恐怖的破坏力。
“来啊,杀了我。”
“嗤”的一声,决云剑入骨,径直穿透阿鸢的右手小臂。但法暗再想推进,却发现他利用自身手臂和重剑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锁住了决云剑锋。
阿鸢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口中喷出血沫,一字一字道:“你跑不掉了。”
法暗此刻才有些慌乱,灵力爆催,将他手臂整个震断。几乎是同时,数支砭镰精准地钉入他背后各处大穴。
法暗噗通一声跪地,试图用剑撑住身体,但仍旧向前扑到,半张俊秀的脸砸进战场的泥血里。他渐渐覆上死气的眼忽又焕发生机,看着西方虚空,轻声疑道:“佛祖?”
但那光很快黯淡,只余喃喃。
“不,不,是阿凤。”
萧梓林翻手将砭镰刺入咽喉彻底了解了他,之后迅速找到阿鸢的残肢,为他治伤。
“也幸好我就在这,晚得半刻,你这手臂就接不上了。不过,剑肯定是用不成了。”
阿鸢恍若不闻,只是静静地盯着决云剑。
周南音转眼间追出数里,战场厮杀之声渐远,冷不防一盏攻击法器带着极其污秽阴邪的灵力向她袭来。
她急止剑锋,翻手将那法器打落,但见凭空之中陡然现出数名黑巾蒙面的黑衣修士来。
乔引凤在前方遥遥喊道:“我这可是恩将仇报,你们不肯帮我,我却帮你们把大仇人引了过来。今天若再让*她跑了,你们大伙都别活了。”
周南因看乔引凤渐远,此刻才有些急躁,她的确没料到在这深谷之前还会人埋伏。
她快速冷静,将金针尽数遣出试图阻住黑衣人,可对方不知拿出了什么法器,竟将金针一枚枚地吸了上去。
双方不是第一次遭遇,周南音回剑准备速战速决时,一道青光落在她身前。
有黑衣人见到了熟悉的写意水墨道袍,怒道:“又是这小子坏事!”
是庾霜意在城外见到了奇怪的召唤符,他同邪修交手过,一认便知,跟着符咒找到这里,发现了隐匿法阵的符脚,就一直在左近等着他们现身。
周南因听到对方言语略显疑惑,却见到庾霜意神色淡漠如常,向她道:“去吧。”
周南音道:“你的伤……”
庾霜意又道:“去吧。”
他身形清瘦,肩膀也不算宽阔,但不知为何,让人感到莫名地踏实。
来不及多作客套,周南因微一点头,再度追了上去。
远远看见黑刀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过了会才慢吞吞地继续向前。
周南音狂催灵气赶上,忽觉天女剑猛地一顿,之后迅速向下沉去。
她心中一惊,刚才眼中只盯着乔引凤,没注意到已经到了青螺深谷上空。
故老相传,这里没有任何活物能飞过去。
不知是因为黑刀属于不死不活的东西,还是因为天外陨铁不受地极吸引,乔引凤倒是没有掉下来。
自从可以御剑飞行以来,周南音都已经快忘了这种急速坠落感觉。下面深谷张着黑黝黝的巨口,仿佛正等着将她吞噬。
她踏剑凌空,天女剑受力坠速更快,转瞬间没入了极深的黑暗里,她则借力旋身,似乎也要落在黑刀上。
乔引凤袖中细线飞出,劲风凌厉,要将她身上戳出千百个窟窿。
周南因却伸手捞过几根丝线,反向甩动,竟将乔引凤也扯了下来。
二人被丝线缠着拽着,一起坠向深谷。
瞬息之后,深谷的黑暗巨口中吐出一条金丝,将还在半空发愣的黑刀也拽了下去。
庾霜意眼睁睁看着周南音跌了进去,只觉心脏骤缩,遍体生寒。
她在,虽不能经常相见,但听说她的事,总归是种慰藉。她若不在,又会怎样?
他蓦然记起师尊生前教诲:天地之大,无所待而游无穷,才是所修之真。
他还能回到之前的日子么?修行,练剑,游方……
没有了情之所寄,也可以么?
短短一瞬,他仿佛看完了自己汲汲忙忙的一生和惨淡萧瑟的暮年。
一柄短刀刺进肩头,庾霜意低头望着透体而出的剑尖,忽然对死亡生出了些许亲近之意来。
但他也知道自己绝不会死。
运气震飞敌方的兵刃,他低声道:“天地之大,无所待而游无穷。”
手中剑激起铺天盖地的剑气,以他为中心如沸水般翻滚荡开,连大地都为之一颤。剑风冲撞处,顽抗者尽数被轰飞百尺。
平野之中,有静虚宗的人认出了那浩荡的剑意,喜道:“是庾师兄,他突破进境了。”
杨一浮远远望着铺天剑光,激动地一拍折扇,赞道:“这么年轻,厉害啊!”
不过弟子的呼救声很快又将他拉回战斗之中。
乔引凤遁走,法暗已死,夜幕之下,混乱的战局渐渐趋于明朗。
青螺深谷内,周南因和乔引凤二人都在不断地向下轰出灵气来缓解自身的下落速度。
翻翻滚滚间,周南音却始终紧紧收着一根丝线在手中。
良久良久,二人双双摔在地上,灵力也都几近枯竭了。
青螺深谷其深不知几许,即便是正午,谷底也是浓黑一片。
咫尺之近不能辨物,更别说看清谷底地形和身处方位了。
乔引凤内心气极,爬起来破口大骂道:“贼贱人,你的猪狗爹娘生得你心黑眼瞎,尽来给姑奶奶找晦气!所有挡我路的人都要死,都给我死,我去你们的老花根,老猪婆……”
她本就出身市井,恶毒的话张口就来。骂着骂着她停了,因为在摄人心神的浓黑里,她根本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让乔引凤意识到了什么,也匆忙住口屏息,站在原地不再发出一点声响来了。
周南因自从摔下来后就没动过,她用龟息法屏住呼吸,气行周天,缓缓恢复了些灵力。
她知道乔引凤噤声是怕暴露位置,但她根本不用听和看,气机感应能让她清楚地找到敌人。
又过片刻,乔引凤扣好丝线在手,极轻极缓慢地挪动位置试图找到谷底边缘或黑刀。
蓦地感觉颈侧一凉。
周南因出手很快,电光火石间,手中双钗已对准要害刺落了十来下。
乔引凤的震惊、不甘与怨忿都化作了汩汩的血流之声,在阒静的谷底回响着,又渐渐归于寂然。
周南因今天一天话都很少,疲于激战是一方面,满地尸血也让她心情沉重。
这时才长长出了口气,半是自语半是向对手尸身道:“空性大师说‘不杀乃真行,慈悲即大道’,祖师也说过‘不以嗜血为趣’,希望你来生能明白这些,普普通通过一辈子。”
又过了许久,她才向着黑暗中道:“我知道你能飞,带我上去!”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她又道:“否则,我的道侣找下来一定将你丢进地火里焚化。在雪山上,你见过他的。”
嗒嗒嗒的声音响起,似是把柄黑刀抖了起来,倏然升空。
周南因手中丝线一紧,人已腾空。她感应到天女剑的位置,回手卷起宝剑和乔引凤的尸身,愈升愈高。
等她拽着乔引凤的尸体跃出山谷,只见红日西坠,漫山遍野的大军在挖山,有晋军、燕国鲜卑军,甚至还有许多赵军。
有人见到她,高声道:“国师在这里!”
几息之后,她落进温暖的怀抱里。
感受到那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周南因抬起手在他背上轻轻顺了顺,笑道:“放心,我知道我这条命值钱的很。”
慕容铮放开手低头看她,直至此刻,失而复得的喜悦才化开了满面冰霜。
他昨天赶到城前平野,周南因已追着乔引凤西去。再赶到深谷前,只看到了伤重的庾霜意。
得知周南因落入深谷,一向自若的慕容铮也淡定不起来了。
根本顾不上自责懊悔,他匆匆赶回平野,结束了已经进入尾声的战斗,连夜带着燕国大军和降服的赵军开进到深谷来挖土。
王昭嫆也带着部下帮忙。
极原山、小酆都,中土各宗各派,一时间所有在司州外的人都在挖土。
他又传讯回燕国,第二天就举国征调壮丁。燕君再联络拓跋代国等北方小国,借他们的农夫与士兵。
谢氏的几位带兵将领也已在北进途中。
他算过,周南因的龟息法配合道家辟谷术,大概能撑三月有余。
三个月,就是这沟谷深入幽冥地府,他也要将其挖穿。
周南因当然不知道其中细情,她扯了下自出谷后就一直在发抖的黑刀,说道:“我看见它能飞越深谷,坠下去的时候一直拉着它的。”
慕容铮只是望着她,心有余悸的肃然神色渐渐柔软下来。
一旁有修士看到了乔引凤的尸身,纷纷祭出兵刃要来戮尸。
周南因抬手拦住他们,有人喊道:“这妖女驱使我师尊仙蜕,他老人家行善一生,身后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有人哭道:“我亲手断了我兄长的手足,概因这妖女所赐!”
……
大家七嘴八舌,都是有亲友死后尸身被乔引凤驱使了的。
周南因看了眼慕容铮,她只是顾念乔引凤与慕容铮那一段同门之谊。
慕容铮自然知道,他摇了下头,将她拉开了。
众人一哄而上。
冷不防一个和尚钻出来,张开双臂站在乔引凤尸身前,说道:“阿弥陀佛,人死业消,乔施主都已经死了,就请各位施主稍怀慈忍,释下仇怨,放过她吧。”
正是先前受了伤的慧可。
人群中有人道:“你爹你娘要是被她辱尸,你还能在这说风凉话吗?”
“和尚不认爹娘,整天说什么狗屁四大皆空。”
“死和尚快滚开,别逼道爷连你一块杀!”
慧可就地盘坐,合掌道:“贫僧不会让开的,各位施主如非要动手,就请先杀了贫僧吧。”
道家人杀戒不重,立刻便有人抽剑斩下。
慧可口中念起喃喃佛音,对兵刃不闪不避。
慕容铮认出了,正想出手救下,却见剑刃落下时,毫无修为的慧可身周忽然爆出金色佛光,瞬息间将众人尽数格开了。
不管多少人去攻,都无法破开那金光屏障。而慧可始终端坐念经,他身后,乔引凤的尸身笼在佛光里,面容似也柔和了许多,现出她终其一生都未曾有过的沉静和慈悲。
众人觉得邪异,又纷纷转头去看周南因二人,希望她能出手。
慕容铮道:“大师,你不是要去西域取大乘真经?”
慧可闻言睁开眼,向慕容铮温和地笑笑:“或许……也许……不去了吧。”
“为何?”
“贫僧自身二惑不清,业障未破,怎敢再妄言渡天下人。”
慕容铮沉默片刻道:“大师请便。”
慧可这才起身向他道谢,转而抱起乔引凤的尸身缓步向北而去。
众人见那和尚似乎同慕容铮有些交情,便也不再追究,少有忿忿不平者,也忌惮慕容铮的恶名,不敢多说。
慕容铮燃符唤来萧梓林替周南因裹伤,阿鸢挂着一条手臂默默侍立在一旁,目光却只盯着周南因腰间简易的木刻小葫芦。
一名金甲女将走来,向周南因拱手道:“国师,你既出来了,我们也就带兵回去了,晚些还要清扫战场。”
周南因在仙盟法会上见过王韶嫆一面,她曾代表王家给自己送礼表示支持。她道:“刚才多亏了王将军。你擅自率军出城,会不会受到责罚?”
王韶嫆爽朗笑道:“打赢了,太后也不敢动我。”
周南因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取下腰间的小葫芦来,向她简要说明。
王韶嫆的神色也变得沉重,她看到阿鸢紧张兮兮地跟了一步,向他道:“喂,你就是那个狐狸精?”
阿鸢向来骄傲,最讨厌别人跟他说话时带着轻视。王韶嫆的语气可不算礼貌,但他却毫无异议,只谦顺地点点头。
王韶嫆道:“我问你,你能保证永远善待她的残魂,好好养着等她醒过来么?不能的话,你直说就好,我带她回建康,我们王氏自有人供奉照看。”
阿鸢不假思索道:“我保证。”
说完才有些犹豫,向慕容铮看了一眼。
慕容铮向他一笑:“以后我要做周国师的内子,可不是什么尊主了,你的事,尽可自行做主。”
周南因略觉尴尬,掩唇轻咳了一声。
阿鸢却早已经习惯了他,向周南因道:“周真人,尊主,我……我一定能。我想去小酆都那边的寨子旁开一块儿地,那里地势高又向阳,温暖潮湿,最适合种花。”
又向王韶嫆道:“北方花开的时候我还可以带她回来。”
王韶嫆哼道:“她现在可不知道你做的这些。”
阿鸢低声道:“我不想她知道。”
王韶嫆道:“那就听国师的吧。”
周南因听到国师二字,自怀中取出一方鹤形玉印,向她道:“劳烦王将军帮我还给太后,就说贫道闲云野鹤习惯了,领国师印不过权宜之计,现在赵军大挫,贫道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日后晋国若有所驱,再当尽力。”
王韶嫆奇道:“太后背后卖你,你不恨她?”
周南因笑了笑:“贫道精力有限,想先去爱人。”
王韶嫆看着她,发髻凌乱,衣着简单甚至多有破损,一只手臂还被萧梓林摆弄包扎着,但她神色淡淡地沐浴在残阳之下,总有种随时会随晚风仙化而去的错觉。
她想大概这就是王韶雁所说“注定会登上仙途”的人吧,在她眼中,一国之母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王家与太后关系不太好,我不好说,周真人可以让庾家人帮你。”
王韶嫆抚摸了一下那只小葫芦算是告别,之后挥挥手,带领晋军向南回转。
庾霜意离着并不太远,他持剑而立,表情疏离,身形萧索,与周遭来往的人仿佛两个世界。
周南因向他招手,刚好他也看过来,便走到她身旁递上一个玄石打造的奇异法器,上面吸附着她的金针。
“物归原主。”
周南因对庾霜意心怀感激,关切道:“庾真人进境了?恭喜。你有没有受伤?”
庾霜意摇了下头。
周南因又道:“今天多谢庾真人,如果不是你,她肯定就逃了。”
庾霜意又摇了下头:“不必谢。”
“还有件事想麻烦庾真人。”
周真人递上鹤印,说明缘由。
庾霜意难得微笑了一下,接过鹤印收起,道:“你本就不适合。”
周南因笑道:“没错,有劳真人。”
庾霜意沉默一会,忽道:“我还想问周真人要一件东西。”
慕容铮挑眼看他,对方的心思他倒是了然。
刚好萧梓林将要紧的外伤处理完毕,慕容铮便拍着他的肩膀,将他和阿鸢带远了些。
萧梓林整理着包裹,头也不抬地道:“你倒是大度,这都能不在意。”
“我不是不在意,而是很得意。”
慕容铮纤长的手指在短笛上轻扣着,倒的确是很得意的模样。
周南因有些意外庾霜意这种人会主动要东西,温声道:
“我身无长物,不知庾真人想要什么?”
“我要一张周真人的传讯符,将来我若有求,希望真人鹤驾能来见我一面。”
周南因没想到是这么小的要求,幸好符盒没有遗失,取出来连画了好几张给他。
庾霜意却只取走了一张,折好收起。
“足矣,多谢。”
临走时阿鸢远远喊了他一声,将决云剑抛了过来。
庾霜意收下,想了想取出问心珠也抛给他。
“王师姐曾任本门宗主,她魂魄未消,带着问心珠也不算破例。将来她醒了,可以用问心珠看你看过的事。”
他转身,向静虚宗等他的弟子们走去,背影仍是萧索,却仿佛多了分淡然。
第二天,各宗门整顿后陆续回返,小冥帝也要带人回到苗疆去。
阿鸢来向慕容铮辞行。
“尊主……算了,我还是问周真人吧。真人,你们往后预备去哪?”
慕容铮笑了笑,也去看周南因,等她回话。
周南因略作思索道:“我想先回宗门,安顿好师尊仙蜕。再同景真一起游方,走走小时候走过的路,看看没见过的山水。”
阿鸢道:“那你见到好看的花海,可要叫我一起。”
他虽说不求王韶雁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但有了问心珠,这些年所见过的花将来都能通过问心珠呈现给她,自然更有盼头,更有干劲了。
周南因同意了,他才告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尊主,我真的走了。”
他被慕容铮带着化形,学艺,成人,对他来说,尊主亦主亦师,亦父亦兄,这么多年来,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离开。
慕容铮点了点头,目送他御剑越飞越远,直至不见,一如捡到他那天失落的那支纸鸢。
周南因道:“舍不得吧?”
慕容铮凑近了些,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语调含着些委屈:“有一点,要不要生个儿子弥补一下我心灵上的空缺?”
周南因只是笑,她想,来日方长,有些事,慢慢做吧。
*
冀州的一处小吃摊里来了两位客人,男的一身墨蓝稠衫上缀着金丝暗绣,女的一身素袍,手上的拂尘却是金光闪闪,头上的宝簪虽丑了点,但彩宝堆砌,一看就价值连城。
摊主眼明,知道来了贵客,亲自出来招呼。
男客扔出块小金锭,打听道:“掌柜,北边什么地儿?”
摊主得了巨赏毕恭毕敬:“回客官,那是德懿县。”
女客觉得这名字多少有些耳熟。“左近倒数这个县名字最大气雅致。”
摊主道:“嗨,客官有所不知,那原来叫松树砬子县,后来两军交战,这个县刚易主,马上就要屠城,上面的圣旨来了,说是皇上封了个德懿真人做国师,为了表示对国师的重视,特别严令要善待汉民。后来县里的人们为了纪念德懿真人,才改了名了。”
女客不知想到了什么,恍惚片刻,点头一笑。她远远看着那片秀丽山景,说道:“这里与我有些机缘,又遍野松树,我们在那片山上建一座小观,住几年如何?”
男客道:“好啊。”
掌柜忙道:“呦呦使不得,客官有所不知,德懿县是兴旺了几年,可近来那片闹鬼闹的厉害,请了许多厉害的法师都被恶鬼吃了,现在啊,能搬走的几乎都搬走了。”
女客点头道:“那更好了,有厉鬼说明地气利于阴物,可以把小娥叫过来修行,望北也该接过来,这几年她跟着极原山的人,脾性越发骄纵,无法无天了。”
男客又道:“好。”
老板还待劝阻,被那男客挥手打发去备菜了。
他随口嘟囔:“这么俊俏又这么怕老婆,八成是攀附有钱夫人的小白脸了。只是太不听劝,这么好的一对人儿何必非要去送命呢,可惜,太可惜了……”
男客待他走进后厨,倾身过去贴在女客身上,幽幽道:“有钱夫人,人家好歹攀附了你这些年,你既要立观,给个名分,十里八乡通告一下嘛。”
女客笑出声来,牵起他的手。
视野所及之处,风过松海,葱郁如画,的确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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