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你去不得,我去。
丁姑姑浅浅颔首。
太孙妃心里有数便好。
这些可能她皆一一想过,想必到时候出了事,她也知道如何求救,救她自行于水火,救她自行于生死。
骆王已成势,如何处置废太子留下的这一儿一媳,朝中众臣在看着,皇帝也在看着。
若是由着他们一人留在皇帝的始央宫,一人留在只有一国之母才能歇得的凤栖宫,骆王那储君之位,不要也罢。
这小儿两人,便是他踏上储君之位的一道实坎,他想成为太子,就得让这两位小辈或死或搬出皇宫。
前者立他的威,后者显他的仁慈。
而如今之国势,帝王之心思,皆需要一个有着雷霆手段的继承者。
仁慈不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和国势需要的继承者所必需的品行。
这两小儿,要在需要证明手腕强硬果断的骆王手下逃出生天,难呐……
唯今只能看这位家在朝中颇有些势力的太孙妃,会如何利用娘家的力量逃出生天。
说来,这与以卵击石无异,好在她不是无知稚儿,这段时日以来,她心性之坚韧,身体之耐性,显示出她禀赋悟性身强皆实乃上上人之姿,倒也可能逃过这天家的威压,博出一条小蝼蚁的生路来。
史上也多有先弱后强之君王帝后。
“但愿到时出了事,你经得住那折腾,”丁女淡淡道:“不要半路认输认死便成。”
姑姑又在打磨自己的心性了,佩梅心内苦笑了一记,嘴中细微轻叹了一声,轻言说着心中之语:“姑姑,梅娘死不得,便是我在这宫中流尽了身上最后一滴血,梅娘也合不上那双眼,是故,梅娘输不得,死不得。”
她执念太深,老天不会让她死的。
佩梅深信如此,便展颜道:“姑姑,梅娘知您深意,多谢姑姑为诩儿与我费尽心思,不遗余力,不过梅娘斗胆,还是想请姑姑这几日暂且少思少虑几许,当这是诩儿与我为您尽的孝心,好生过一个好年,睡几个好觉,清闲几天。”
她浅浅笑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态从容,仿佛一切她都能扛在肩膀上,她的眼神清澈明亮,仿佛可以看透一切,带着一丝淡然和超脱,她的面容明明只堪清丽,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透露着一股高贵和优雅,她的气息平和宁静,如同一股清流,让见者之人生出来一股舒适和安心,令人倍生好感与信任。
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娘子。
因着她,凤栖宫的人心比皇后在世时要多几许轻松与温情。
深宫中与主人相依为命,还真当主人是自己的妹妹家人,忠心给得如此可笑可悲可怜。
“姑姑?”
丁女被唤回了神,淡淡道:“晓得了。”
说来也颇为可笑,庇护着她们的人没了,新来的小凤凰因着她那份独特的属于小家碧玉的温柔与体贴,把娘娘在时那带着暮气的死气沉沉与压抑的宫中气息一扫而光,宫女们少了几分拘谨恐惧,明明凤栖宫风雨飘摇,她们因着这新入驻的小主人前路生死未卜,深陷危险与困境,她们却没有多少不安,欢喜着她带来的改变,喜欢着这个喊她们姑姑姐姐婶婶妹妹的太孙妃。
“姑姑,诩儿这几日忙于宫务回不来,皇祖父忙于见来都城与他贺新春的臣子,您说,我要是这两日前去始央宫给皇祖父请安,是不是会扰了皇祖父的政务?”
朝廷已休沐,不过皇帝勤政,往年这时候都是在宫中面见各地赴都求见的臣子与民间颇负声望的贤人名士,这是一年当中他什么人都见,也是宫中警戒最为紧张森严的几日。
后宫无故不得前去始央宫。
便是皇后在时,这几日也从不踏足以政务为中心的那几殿左右。
“去年你去不得,今年你也去不得。”丁女奇怪看向如此问道的佩梅。
佩梅心下一转,迟疑片刻,放下手中烫壶,靠近丁女,轻声道:“禀姑姑,梅娘这几日突然想起一桩旧事来。”
丁女注视她。
“姑姑可知,梅娘家中曾有一陈姓义兄,在家中寄居了六年,于年些前才随家中仆人回去了老家?”
漠北陈族?
曾经卫国大相陈顺之后的陈家,与镇关将军张二霸同为漠北二大世族,不过陈家以文治家,这些年来在朝中未得能臣之位,早早还被皇帝杀了几个族中杰出子弟,家族早就屈居张将军家族之下。
当年寄居在佩家的陈子便是被皇帝砍了头的陈氏族人之子,被佩家救了下来留了几年,等来陈家接回此子。
太子妃要娶佩家女回来做儿媳妇,有关于佩家这几十年间的细微末节经了丁女的手呈于皇后眼前,丁女是知晓这一段佩家与陈家的往事的。
“你要去始央宫问安,跟陈家子有何关系?”丁女冷眼瞥她。
“陈家哥哥,冬月便来都城了,上次苑娘表姐来宫中看我,提了一嘴……”佩梅在姑姑身侧坐下,拉过姑姑的手,伺候着姑姑揉着她的手指,“表姐没说多的,是梅娘前几日突然想起一事来,陈家哥哥曾在离家前,跟我兄长说过,来日不得宏图大展,振兴家威,便不会回来都城,叫我哥哥要是多年在都城没等到他的回来,便去漠北寻他,让兄弟见一面。”
“哦?”丁女淡淡道:“他跟你哥哥年岁相差不了两岁罢?他是有何本事,一入都城,就得宏图大展,振兴家威?”
“是堪舆术,陈家秘术,他们能在漠北找到水源,陈大相曾以此术帮助太皇陛下打下漠北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佩梅见姑姑听了这人人皆知的述话不以为然,不改语速,依旧细声细气道:“陈家哥哥的父亲,陈家叔叔死前交待了这一些家族世传的本事给陈家哥哥,在家中住的那几年,陈家哥哥和我哥哥便在祖父书房日日查看有关于漠北的书籍,还立过漠北的沙盘,家中人手不多,梅娘小时也识几个字,加之心细,也曾帮哥哥们立过沙盘,在沙盘中寻过宝,那宝中有水,也有金有银有铜还有炭……听说,漠北下面,还埋着一座几千年的古皇城,这在《辽中通史》的
第78回 中有记载,梅娘也亲手替哥哥们标注过几处该古皇城可能所在之地。”
丁女眼睛顿时放大,“你之前说道的是甚?”
“陈家哥哥,冬月便来都城了。”
“不是这句,还有一句。”
“来日不得宏图大展,振兴家威,便不会回来卫都。”
“那就是寻到东西了?”丁女使站起,她因着新得的消息所带来的可能心神陡然一片激荡,起身途中因着头昏脑胀身形顿觉摇晃,这便扶了小娘子的肩头一把,方才站起,再开口,她音调高亢,“太孙可知?”
“昨日梅娘才想透此事,今日才敢和您提起。”
“你去不得,我去。”丁女看看天色,“天色尚早,我好些日子没去给皇帝陛下问安了,该去给陛下磕个头,再行感谢吴公公一翻了。”
此时天色已暗,再过两炷香,宫中就要宵禁不能行走了,姑姑此话,太过于牵强。
“明日再去罢,姑姑要是觉得梅娘猜测有理,明早就由梅娘去请安,您要是不放心,随梅娘一道前去,可成?”这话不能经过宫人传话,这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不可捉摸的危险。
但见诩儿太难了,由姑姑去,姑姑的身子在路上要是遭人刁难,被人拦上一拦,见不见得到人不说,恐姑姑有生命危险,这宫里,佩梅委实当不得比姑姑重要,骆王盯住凤栖宫的人马,大半的眼睛盯在姑姑身上,姑姑一有点风吹草动,恐骆王会下重手,她与诩儿皆不能失去姑姑,是以佩梅一开始就只做了自己去的打算。
姑姑若是不放心,她们便一道去,到时有着自己见机行事,也能护好姑姑。
“不知陛下有没有见过他,既然侯夫人跟你提了他,那便是他要进宫,不进宫侯夫人是不会无端跟你提起他的,不知太孙跟他见过面没有……”丁女闭上眼,按住心中突现的浮躁不安的心绪,一脸漠然道:“不知骆王可有查到他跟你佩家的这段缘分,不知你哥哥他们会不会出手帮你,不知……”
不知,不知,不知之事太多,已经看不到什么希望了,何苦如此这般恐吓自己!
敌人在侧!丁女睁开眼,再行睁开眼睛,她眼睛里只余一片冷寂,“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此人必是来助你们的!此人必是太孙的帮手!”
第162章 丢人至极。
“是了,姑姑喝口茶。”佩梅见她胸前起伏不定,端起一盏热茶,细细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丁女心不在焉碰了一口茶水,想罢已累极,她合上眼,漠然道:“今个儿你就早些歇着,明日早些起来,也不宜太早过去,陛下早间忙着,隅中时去不遭人厌,正好太孙那时想必也得空,你们小夫妻久日不见,也能在那档口碰个面。”
“是。”姑姑又有了主意,佩梅温驯应道。
姑姑的主意不是次次都能听得,可只要姑姑安静过后说出来的主意,皆是能听的。
佩梅心中自有主见,自是知道哪些话该听姑姑的,哪些连年幼不知事的自己听了也觉得稍有不妥的事,她就知晓自己该帮着分辨推迟一二,这下听姑姑冷静下来分明思索过的主意,她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隅中去再好不过,那时近宫中进食之时,宫人准备饭食,贵人等着进食,上下皆有事忙碌,人手少了,看着她们去始央宫的眼睛便也少了,她们进始央宫的路上想来也能少些波折。
但凡能从容行事,佩梅便想慢慢地来。
翌日,佩梅准备了孝敬顺安帝的一副手筒,另加一部手抄的经书,准备带着两礼前去始央宫请安。
手筒素雅全白,靠近手的内衬用的是柔软温暖的棉布,外面用的是干净的白麻布,麻布微微带着点黄,上面绣了一朵用绸线绣出的梅花。
佩梅在娘家时自从会拿绣针,一到冬日,便随着娘亲为家人做手筒保护手暖,早就手熟,而她的字,便是她那被称大儒的祖父从小一笔一划带出来的,便是诩儿的师父,她的师叔,也称她的字秀丽中透着铮骨,是难得一字的好字。
佩梅准备了她做得最好的两样什物去拜顺安帝,因着这是她的底气,这底气壮长了她的胆气,让她掩去了心底的坠坠不安。
她亦有敬畏的人,她的祖父与父亲皆是对子女子孙严厉之人,便是兄长对她爱护之余也会代父管教拘束她,她敬畏家中的长辈兄长,可顺安帝这位夫家的皇帝祖父之于佩梅,如同地狱中的那位阎王帝,佩梅对他不仅仅敬畏,且骇怕恐惧着他,哪怕时至如今,她依旧做着被这位帝王祖父砍头抛尸,诛连亲族的恶梦。
她恐惧着皇帝,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面对他。
她明晰着这份恐惧,是以每次皆担着这位份恐惧细数它之时,也无一次不告知自己:事已至此,不能再行差踏错。
她走出去的每一步,刺出去的每一剑,皆要落到实处。
她也知自己过于谨小慎微,必会因过度担心而犹豫不决错失一些机会,如同这次,表姐早早就进宫来提醒了她,她想到了今天才走出这一步。
表姐这宫可不是轻易能进来的,而她是想了想,思了又思,才确认此事必与陈家义兄有瓜葛,要是等到过了年,诩儿不知此事,不知接近陈义兄,陈义兄带来的好处,诩儿也不知如何能落到头上,那便是她误了事。
可如今她在保命,她不能错呀……
佩梅在心中叹了口气,便又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如姑姑所言,事已至此,是也当是,不是也当是,她们应当的,还有无畏。
前去始央宫路上,佩梅敛去心中锋芒,跟在了丁姑姑身后。
这也是丁女?*?的主意。
这位已近油尽灯枯的老女官来日无多,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把刀子,刀面刺向敌人,刀背护住主人,要在这世上用光自己最后一份力。
她要把凤栖宫所有的光芒皆揽到她身上,让那些人知道太孙妃能在凤栖宫活着,皆靠的是她丁女史的厉害皇后娘娘的余荫,让那些眼睛皆放在她身上,而等世上知晓小太孙妃的厉害,想必那时她已在黄泉路,那厢若是地下能知地上事,想必也是她丁女此时最痛快时。
丁女面无表情,她身形削瘦,脸无血色,自皇后仙逝,她大病接着小病不断,此前还堪得上清秀明丽的容颜已近干扁,此前她容貌尚在时,面无表情之时还称得上端庄威严,如今这脸只存凌厉刻薄,和那些执掌宫刑手上人命不断的老姑姑们竟然长得出奇的相似,身上透着渗人的彻骨寒意。
她带着佩梅行至路中,远远的有人认出她便也是仓促行上一礼,再用匆匆离去躲避,竟无一人敢上前。
无人向前问安,便无人向前阻拦,一路,丁女带着佩梅和宫人畅通无阻行至了始央宫,到了始安宫面前,才有人靠近与之说话。
始央宫的人,说来要比别处的宫人大胆许多,便是看着脸上年轻的小太监,也敢上前拦她的人,问她的话。
今日与内宫侍卫执守始央宫大殿门口的太监是两个脸生之人,丁女见之便蹙眉。
这集天下权利中心的前宫,比皇后在世时更令她陌生,她来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外面的朝廷她已不知是何模样了。
皇后走的一天比一天久,余福已不多,她能倚仗的,也不多了。
小太监拦下她,客气询问:“请问姑姑所来何事?”
丁女蹙眉看他,往内里遥望过去,冬日寒风冷洌刺骨,视线所望之处,除了侍卫,空无一人……
她也看不到熟悉之人。
想来吴公公也不公凑巧出现,给她一份脸面让她受用。
“请安。”丁女收回眼,漠然道。
“还请姑姑请回,陛下这几日忙着接见外臣,内宫之人皆不许进宫。”小太监客气回道。
“帮我通报一声,劳烦。”丁女置若罔闻,依旧漠然。
“已回姑姑,陛下接见外臣,不见内宫。”
果然是生疏了,面子也不好用了,丁女便不与小太监说话,朝外面走去,走到一边便停下。
佩梅不声不响,带着宫人紧跟在她身后,姑姑动她便动,姑姑止她便止。
丁女不动,小太监候了一会儿,见她不走,小跑着上前,这次他启唇说话,便不客气重了许多:“姑姑请回!始央宫前,不许站人!姑姑是老人了,岂不懂规矩?请切莫为难小人!”
原来赶人拦人的人在这里,丁女看着这不知是哪家使徒的小太监,握唇轻咳了两声,摊开双掌,把咳出来的血给这小太监看了一眼,淡道:“去通报一声,见到吴公公,说故人来见,在外面给陛下爷磕个头就走。”
“姑姑这是在要胁小的?”那看着年轻但脸上厉色老辣的小太监凌厉道。
丁女颔首,不看小太监,却是低头凑近小太监的头,在其耳边小小声道:“我今晚要是走了,必会带着你走。”
说罢,她直起身,脸上柔和了许多,朝小太监浅福一记,淡淡道:“还请小公公前去帮老奴通报一声。”
小太监冷脸盯着她,丁女掀了掀眼皮,眼底透着冷意,回视着他的目光,未移半步眼睛。
良久,这小太监往后退了一步,朝丁女福了一礼,冷冷道:“还请姑姑留步,小奴这便去替您通报。”
他走了,走后不久,丁女迎上了大门那边看过来的一道眼神,那是曾相识的一个侍卫,与从前相比,这双眼睛也浑浊了。
许是天太寒,风太洌,吹红了他的眼,让他看向她的双眼是红的。
丁女无动于衷收回眼来,与身边的太孙妃淡淡道:“再快一点罢。”
再快一点,让她知道他们是能活下去的,她也好走得快一点。
“姑姑?”小太孙妃说话了,声音细如蚊吟,她小心抬起来的眼睛,眼眸黑而深遂,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她不缺少与人斗的慧根,她只是没有时间。
和丁女的皇后娘娘不一样,她是相反的。
她还有路。
手上挡住寒风的手筒是温热的,手心的小暖炉也是佩太孙妃自个儿的嫁妆,这些皆是太孙妃为她丁女所使的力,为留住她,这位小娘子使出了浑身解数,甘做人子,愿意侍候她,连夜壶也为她倒,很是受得了委屈。
她受得了屈辱,便是最慌乱时,这位小娘子也不见有多慌乱,她是有出路的……
再熬熬,再熬熬……
丁女脸上一片木讷,心中想着这些个事也不动丝毫情绪,嘴上淡道:“无事,我得想个法子,以后就算我不过来,你也能进去,等一下陛下若是不见你,那我去见陛下,你去见太孙。”
她又得拿娘娘去陛下那买个面子了。
娘娘倔强,便是念着人想得痛得发了疯,拿细针往心口戳,也不去陛下那喊一声疼,掉半份面子,孰料她养了个不成器的奴婢,在她死后,拿着她的旧日惨况,一次次的去皇帝陛下面前卖乖讨巧换面子。
丢人至极。
第163章 太孙妃饶命,丁大人饶命!
“是。”佩梅不知如何去见诩儿,姑姑一说她便想着主意,佯装镇定。
说罢,她眼睛一转,看到了丁姑姑手中沾着一丝暗红的手绢……
“姑姑,丁女低头擦试着刚才吐出来的那一抹红,听到身边太孙妃的轻声呼叫,听小娘子道:“我来罢。”
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眼泪,丁女颇为满意,让她接过手中的绢,替了擦试的活。
小娘子低着头,看不到她的神情,丁女看着她的头顶,淡道:“等会儿若是见着刚才那个公公,你把绢子给他,别把不洁之物带到陛下跟前去。”
“是。”
“许是骆王的人罢,我也不知猜不猜得准,可这宫里除了吴公公的人,也没别的人明着不给我脸。”便是吴公公的人,看在她将死又是皇后死奴的份上,除非她这段时日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罪大恶极惹陛下厌恶的事情,他也是会保住她那两分脸面的。
“是极,宫里人皆敬重姑姑。”
敬重谈不上,怕倒是怕着几分,要不这路上,岂没人拦。
这宫里的妃子如今更是安静至极,轻易不敢沾惹是非。
这宫里也没几个人了,皇帝老迈,太孙病弱,争来争去,最终不知道好果子会落到谁头上,且老兽病猫哪一个都非等闲,招惹了他们,他们活是活不了多久,但让她们死,不过挥手朝夕之间的事。
丁女的绢擦满了血,她的手心还沾着丝已凝固的细细血痕,那是干绢擦不干净的,丁女见太孙妃抬起一点小脸,抽出自己的绢子,神色淡淡擦完脸上的泪,把绢子放到她的手心,接而细细擦试了起来。
绢子沾上泪,湿了,手上多用点劲,那先前擦不掉的细血痕便也擦得干净了,丁女顿了一下,未出气,看着她擦好自己的手,又拿出另一只手来看了看,等到她看罢,见这小娘子脸上没有泪了,丁女不禁哑然。
这哭得真是恰恰好,当真有用。
该哭便哭,该止便止,心碎也不耽误做事,有当年的皇后之风了。
“孩子,”这厢有风吹来,风来得有点斜,孩子换了点地,又替丁女挡住了身前的风,丁女心细,知心细的好处,也知心细的苦,她抽出将将那才被放到袖筒中的手,替小娘子把额前的长细发拔到耳后,淡淡道:“骆王强壮,有仁义之名,还能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这宫里但凡是条狗都想当他的狗,为难你们的日后只会越来越多,你眼下就得学会反咬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敢给你脸,你就能把他们的脸撕拦了扯到脚底下踩,还要他们的命!你得露出你的凶脸,让他们不敢招惹你!”
“我还活着,就替你做了,我一死,你就得立马跟上,听明白了吗?”
“姑姑,梅娘听明白了。”佩梅听明白了,她的眼睛疼得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眼泪却是不敢流出来了。
她的眼睛里有好多的泪,心里头也藏着诸多,可她一滴也不敢再流,她得露出凶脸,凶脸上不宜有泪。
没有人站在诩儿这边,因为诩儿名不正言不顺,他不止没有一个能康健得天下的身子,还有一个被废的太子父。
他们想要的助力,皆得靠诩儿与她去攀,去求,去抢。
而骆王叔天生有这一切。
“那便好。”说罢,丁女未再吭声,她掉转过身,正对着皇宫大门,遥遥望着那块她即将又要进去争斗的地方。
她不知这皇宫有什么好的,可这里有着她一生的生死,而她的生死为她的娘娘所救……
女人在这宫里,便是皇后,也不过是一个管家的大奴婢,她的头上,还有着握着她生杀大权的皇帝。
皇帝才是主人呐,主人的欢心,岂是那般容易讨得的。
当奴婢的,只能用主人欢喜的方式献祭自己,去讨那一丝欢心,得到一分活下去的赏赐。
娘娘熬啊熬啊,熬不动了,又来了一只小凤凰,接着熬,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熬出一丝光明。
丁女冰冷的眼睛,遥望远去,她身前拦着风的佩梅,眼神从她的脸上掠过,跟着她的视线而去……
冬月寒风中的始央宫,看起来有几分残破陈旧。
宫中有许多年没有修缮过了,皇帝常用的桌子掉了漆破了角,祖父曾说,皇帝年轻的时候曾在大殿当中眼中含泪质问他们:“你们为何如此对朕?”
自那次后,皇帝再也不哭,取代的是他手中的刀,斩向每一个不听他话的臣子。
他杀了太多的臣子,杀得太多,杀得这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要以为卫国会被他杀没了,可奇怪的是,就是卫国能当值的臣子只近平常小半的那几年,卫国也没有出事,国库没有多进银子,也没有少进银子,过几年再一盘查,百姓的人多了,地也多了,百姓家的粮也多了……
这让还在朝为官的人噤若寒蝉,让世家和士大夫家族更是缄口不言,这天下没有他们没有乱,而他们比以前更怕成为皇帝的刀下冤魂,怕他们的土地财富被百姓瓜分,怕替百姓们生养出不归于他们的下一代。
他们怕成为百姓的养料,卫国却渐渐壮了,直到今天,破旧凋零的皇宫有着一个比之二十年前多了七百万百姓的天下。
人多了,要吃饭的嘴多了,天下的穷,跟二十年前的穷是一样的,皇帝依旧憎恨每一个浪费他银子的人。
她的活路,诩儿的活路,就在一个“省,”乃至“不花”上面罢,若是还想多得一眼青睐,就得替皇帝挣几分银子。
陈家世兄也有诸如同类的困扰,陈家在漠北早已在镇守将军张氏之下,一氏势高,一氏势低,势低的一方早晚会被吞噬,陈家被张家吃掉是早晚的事,世兄家族也是危在旦夕,想继续存活,只得尽快出头。
诩儿须在其中分得一杯羹,帮上世兄的忙。
表姐给她送来了一线生机,至于为何是表姐送给她,而不是表姐夫送给诩儿,恐怕那就是骆王的回归,让表姐夫不能再向诩儿倾斜。
禄衣侯府也有禄衣侯府的命要保。
势从她这个小妇道人家身上起,莫说败,就是成了,谁也说不得什么。
妇道人家有妇道人家的弱,但也有些许便利,只是她这插手只能浅浅,要是让始央宫和前朝认为她插手国事,她这只小蚂蚁便会被随手摁死。
只能靠诩儿了。
佩梅强迫自己一丝一缕地去缕清今天的来意,用它压住心头的悲伤与恐惧,她张大着双目,不去想以后,只想今天和明天要做的事……
她不能害怕。
寒风吹在身上,佩梅感觉不到寒冷,等到远方来人,朝她们这边愈走愈近,她咬着冰冷的嘴唇,回过头,轻轻道:“姑姑,梅娘有时也甚凶。”
她比以前凶多了。
丁女冰冷的人望着她,渐渐地,丁姑姑那双无情冰冷的眼里泛起了一丝的柔光,只是这柔光转瞬即逝,未在她眼里停留太久,在掉头转向来人之时就已消失。
她看向前方,“那公公来了?把绢子给他。”
可凶,不过,要凶在敌人心。
知道你会咬死他,他朝你扑过来的时候,总归会慢上些许。
“是!”
小娘子的声音清脆有力,丁女的腰也直了起来,紧接着,她抬起下巴,高傲地直视前方。
对面,前来迎人的小吴公公加快了脚下步伐,那冷着的僵硬白脸在接近丁女时多了些神情,也有了些活气。
他对丁女的恭敬依旧。
丁女的腰杆刹那挺得更直。
“丁大人,怎地在这风中等着?这天多冷呀。”小吴公公快步上前,揖身之时话便已出,等他话毕方才请安,“小吴见过丁大人,姑姑近日身子可好?”
“好。”
丁女出声,小吴公公抬起腰来,上前扶住了她,扶住后见到她身后的人,方才想起今日太孙妃也来了……
他是在义父吴英公公的盛怒之下来的,吴公公听到丁姑姑来了的消息,那眼刀子刮向那值守太监的风就像刮向一个死人……
“今年冬天若是还死人,死的还是娘娘的遗孤,那你们今年也给洒家去死罢!”
吴公公此话一出,跪了一地的人,小吴公公守在门口也是心惊胆颤,茫然丁大人不知为何突然这般重要,但吴公公的话已出,他想不明白也知道丁大人今年冬天是无论如何都死不得的,领了命就赶紧出了门来,步步紧迈,就怕被人看到他有所懈怠。
这看到丁大人,他已紧张坏了,没顾上太孙妃,这下看到了她才想起了她也跟来了之事,慌忙放下丁大人的手,朝太孙妃请了记安:“奴婢见过太孙妃殿下,奴婢请太孙妃殿下安!”
佩梅朝他颔首,“小吴公公好。”
说罢,眼神掠过他,朝他身后的太监看去。
丁女也扫到了之前跟她说话的太监在,她跟着扶她走的小吴公公走了两步,不忙着那人的死活,放柔了声音,轻声问小吴公公:“怎地是您来传我?”
“哎哟!您可折煞奴婢了,奴婢可是您底下的下人,您怎地能这般叫我?”小吴公公驼下背,恭恭敬敬扶着她,面前已经有人拿了手持屏风替他们挡住了风,他扶着她慢慢走着,道:“听说您来了,吴公公大怒为何让您在外面等,还说……”
他放低了声音,道:“今年冬天若是还死人,死的还是娘娘的遗孤,那你们今年也给洒家去死罢……”
他学完吴公公的话,和丁女又放小了声音道:“这离过年就几天了,您这样的侍候了娘娘一辈子的人要是出了事,还是在始央宫前面出了事,谁的心里好过?奴婢们心里不好过,就算是陛下,得知了心里恐是也是不好过的。”
这便是他的猜测了。
陛下的心不好过,吴公公的心那就更不好过了,杀几个奴婢消怒火也是必然之事。
原来如此,这殷勤从这而来。
到底是受了优待,没她以为的那般人走茶凉,丁女心头的紧绷松了一点,等她眼睛看到那几个跟来的太监朝太孙妃请过安,太孙妃也把绢子给了那个拦人的太监后,她这边便也朝扶着她的小吴公公淡道:“这是陛下对娘娘的恩典,吴公公还记挂我,始央宫我还进得来,奴婢无憾了,吴公公可有说我今日能见陛下?”
“您是能见的……”小吴公公迟疑,看了眼跟上来的太孙妃,为难道:“就是太孙妃不能跟着您,您就算进去了,大约也是跟着吴公公进去请个安就得出来,今天来见的各地大人太多了,陛下太忙。”
“好,让太孙妃去看一眼太孙罢,两小孩也多日未见了。”
“使得,听大人的,等下我就去叫人请太孙回宫。”
“劳烦公公了。”
“哪里的话,大人折煞我。”
他们身侧,扶着丁姑姑另一边手的佩梅侧过头去,看着刚刚被她塞了两块手绢的年轻公公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嘴边的肉哆哆嗦嗦,看得出嘴里上下的牙齿在打颤……
她冷眼放眼看过去,只见那公公哆嗦着抬起头来,一迎上她的眼,他“卟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喊:“太孙妃饶命,丁大人饶命!”
第164章 再锋利的刀,也杀不灭人欲。
此时,丁女转过头来,她那冰至泛光的眼眸在这突然跪地的太监身上一停,随即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地掉过了头去。
她脚下步伐未停。
她身后的佩太孙妃收回头,紧跟着她,跟着她步步而去。
已有跟随而来的太监前去这个太监面前,一人按住他的肩和嘴,把他扑倒在地,一人跪在了他倒在了地上的背上,死死地摁住了他。
这太监连一声也未来得及发出。
只有一连串动作发出的手擦衣裳的瑟瑟声。
“丁大人,太孙妃殿下,奴婢有点事去后面处置一下,您二位先走一步,奴婢随后就来。”走了几步,小吴公公朝二人恭敬出声。
丁女朝他轻颔首,佩梅朝他半垂脸,亦是有礼回道:“公公请。”
“谢大人,谢殿下。”小吴公公挤出和善神情,在原地等了片刻,送了这两位贵人几步,等她们走得远了,他回过头去,脸上怒气冲冲,大步朝那跪地的太监走去。
人还没走到跟前,他的脚就踢上了这被按在地上的太监的头,连着几脚,待他发泄发心中的怒火,小吴公公蹲下身,压着尖嗓子,字字如刀:“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吴公公还是这宫里的大总管!什么时候,这宫里的事是你这死奴婢做得了主的?你吓唬谁呢?”
他咬牙切齿,捏着这太监的头,往地上那冰冷的青石砖上狠狠一砸,看也不看这奴婢是否头破,站起来身来,面无表情对着面前几个缩着肩膀看着地上的太监道:“我不管你们投奔了谁,这宫里只要吴公公没死,我没死,这宫里就得按陛下的规矩来,还没人管得了你们了?”
小吴公公翘起嘴角,冷笑:“好好的局面,要是被你们几个未发达就跳起来的死奴婢搅坏了,我看你们背后的主人是为你们笑,还是为你们哭,还是送你们去地下见你们的阎王爷爷,狗东西!”
小吴公公掉过头去,“啐”了地上的人一口,转身而去,小跑着跟上了前面的贵人。
不幸留下来的三个公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先行摁倒地上太监的太监迎上另一个太监的眼神,委屈不已:“我不是骆王的人!”
他是湛公公的人。
湛公公因着跟太子身边的福公公交情好,跟太子妃一系的人不对付,可他还没那个胆敢给皇后宫中的丁大人脸色看。
他也就平日里对着太孙面和心不好,不怎地待见太孙罢了。
可那也只是他背地里,当着面,他还是有个奴婢样儿的。
毕竟他和湛公公都在吴公公手下当着差呢。
他还委屈上了,另一个也以跟骆王攀上关系的大太监知道此事一出,吴公公必秋后算账,不禁苦笑不已。
陛下的刀,都杀不灭这宫里的威风,攀上骆王是好事,徐徐图之便可,就算有威风,也等骆王当上了皇帝再耍也不迟。
可总有些聪明人,没耍过威风,事还没影,人就抖了起来……
这大太监蹲下身,跟地上那个倒在血泊里已经闭眼昏过去了的人惨然道:“你死了不要紧,你害惨我们了。”
只要是始央宫的人,骆王什么示好都接,心急成这样,他们这些下人看得出,陛下看不出吗?
始央宫又要遭清洗了。
再锋利的刀,也杀不灭人欲。丁女跟着吴英进了始央宫皇帝今日处理政务的小殿,将将进去行罢礼,就见那不言不语也肃杀如刀的皇帝温和道:“过来坐会儿,吴英,给丁女搬个小凳。”
“是。”
吴公把小凳搬到了皇帝的对面。
皇帝面前放着一个火盆,他的凳子要比吴公公搬来的高许多,丁女坐下,一阵热气朝她扑面而来,这让她冷到僵硬疼痛的身子顿时舒适了一些。
有了热气,丁女的嗓子有点痒,她想咳嗽,瞬间又强咽了下去,这时,她身边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茶,只见吴英倒下了身子,把那碗掀开了杯盖尤自泛着参药味的药茶往她手中送,又听他道:“我记得你是能喝这个的,喝一口热热肚,刚知道你要来,我去泡的,用的还是陛下喝的御茶。”
顺安帝在对面听着,朝吴英瞥了一眼。
吴英道:“奴婢未请就擅自作主,陛下不会罚我吧?”
都“我”上了,罚什么罚?顺安帝轻哼了一声。
“给您准备了点肉粥,这就端上来。”吴英又朝他道,白净老迈的脸上透露着慈祥。
“嗯。”
“跟陛下说说话。”吴英离去前,提醒了丁女一句。
这便不是几句话就走的事了,吴公公比往日宽柔了太多,不知因何而起,丁女有些恍惚,抬起头来,看到皇帝拿着火钳子往炭盆里添炭。
“奴婢来。”丁女就势跪到了地上,接过了皇帝手中的火钳。
皇帝把钳子给了她,看她添了几块炭收了手,道:“起来坐罢。”
“地上是热的,奴婢跪着罢,跪着舒服。”
小殿这几日是烧了地暖的,只是地暖年长欠修,没以前那般热了,是以这殿中还添了个火盆,在这殿中,顺安帝带着臣子处理政务,足以过一个温暖的冬了。
这小殿今年不知为何分外温暖,顺安帝今年冬天都是在这安寝,睡得也甚好,尤其这几日,在这小殿中听了诸多国泰民安的事,这小殿都变得国泰民安了。
顺安帝心情不错,对着皇后的奴婢,他心情也是不错的。
上次她送来的那段结发,此时就压在他夜间睡觉的枕头里。
顺安帝心中已无情,但旧日旧人旧情提醒着他是为何成为了如今的这个帝皇,高处不胜寒不假,而狄后为他陪伴蹉跎一生也不假,从此回过头看,他还能看到狄后碧玉年华时的晏晏笑颜,躺在他们结发上的安眠,就像漫长冬夜中所看到的炭盆当中的那点红色的火一样让顺安帝安心温暖。
狄女的痴,透过时光穿越而来,尤带着几分美意。
年景好了,顺安帝心一顺,便生出几分安,亦生出了几分宽容,对着狄女的奴婢便露出了和颜悦色:“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丁女拿过吹具,把炭火吹亮了些,放下吹具时,她掩下喉中咳嗽,听到皇帝的宽慈问话,她怔愣了一下……
“说罢。”
“是。”丁女知晓皇帝不喜周旋,尤恶心眼多的人,皇帝日理万机,也就朝中不怕死的重臣有那个胆敢跟他口不对心了,而娘娘后来是没有的,她更是不曾有过,她垂下头来,恭敬道:“一来是带太孙妃来见太孙,两人有一些时日没见了,太孙妃有些重要的话要跟太孙说;二来是,太孙妃轻易不敢来始央宫,日后奴婢不在了,她想来也过不来,奴婢想跟您求个旨,希望着太孙在始央宫一日,太孙妃便一月能过来一两次,跟您请个安,也跟太孙见个面,免得奴婢不在了,宫里的人以为凤栖宫没有了会咬人的狗,就敢有胆子把佩氏赶出宫去。她们还以为把佩氏赶出去了,掌着凤栖宫,她们就能发财了。”
“当年娘娘掌凤印都没发财,她们还想着……”丁女跪坐着,不紧不慢地说着,泛着青的冷白脸就跟这冷清的后宫一样诡异又寻常,“这宫里,从来没变过,您的手,娘娘的手,未曾改变过这宫里分毫。”
再锋利的刀,也杀不灭人欲。
顺安帝听这老使女一说,嘴角翘起,淡淡道:“你很喜欢佩氏?”
“她胆小,有所求,不敢惹您烦。”丁女挨在火盆边,低头看着火盆里燃烧的炭红光一闪一闪,“给她一点活命的希望,就能吊她很多年,心甘情意着谨小慎微、克勤克俭,她聪明,又知道只有靠着她的卑微才能让她和太孙在有您在的宫里活下去,她呐,知晓着呢,能求我时,头尚能低到尘埃,等到求您,呵……”
老女使轻嘲,在火盆边上佝偻着腰,声音虚弱又凉薄,“只要让太孙和佩家活着,就算要她的命,她也是能答应的,只是她的命,又值个什么?不自量力。”
这时吴英已过来,把肉粥端到了皇帝手上,他手中还拿了个软垫,在皇帝接过碗后,把垫子放到地上,扶着丁女往垫子上坐,嘴里道:“慢点,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丁女被他扶着坐好,抬头看向他,见他满脸的褶子,淡淡道:“公公比我活得好。”
不等吴英说话,她又道:“您还有主人能侍候。”
她就没这般幸运了,丁女朝皇帝磕了个头,赐了他赐她软垫之恩。
磕完头,她没有起,趴伏着道:“陛下,奴婢想求您那一月两次见面的机会,那是她的心机,也是她对太孙的对家人的深情,对以往无知的自己的悔恨弥补,这宫里是只蚂蚁也想给自己找个窝,望您准她一线生机,看她能挣扎出个什么事来罢!”
丁女控制着自己,没有说,当年她的娘娘便是这般挣扎着,挣扎着,挣扎着到了死。
她的娘娘呐……
丁女的皇后娘娘。
第165章 会的,诩儿,义兄背后,站的是我哥哥。
皇帝不喜欢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使心眼子。
可就算他是皇帝,他也控制不了人心里的贪欲。
若是换个不那般愚笨的,识趣懂得看人眼色,打杀她也容易的放在这宫中制衡那些做梦皆在想着为儿为女为娘家为自己博一个未来的宫妃,他在后宫也能少花些心思。
没有佩氏,他也得立一个人出来,放任她们互相攻讦,此消彼长,彼长此消,如此往复,消耗掉她们那些过多的心思。
佩氏也颇有些能耐,省银子倒是好手,人情世故上妥帖周到,也受得了气,就是不知她这种四面迎合的手腕能用到哪天。
也不是不能看看的。
皇后的遗留,有着皇后的脾气,皇后一生孤傲决绝,至死都未曾向顺安帝低下过她的头颅,顺安帝能在皇后的这个使女身上看到皇后遗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一抹残魂。
哪怕此时此刻,老使女是垂着头颅的。
这人要走了,可能过不完这个冬了,顺安帝看着眼前之人,莫名觉着这个老使女即将要走,她是自己不想活了。
这是托孤罢?
皇后走时,也想把太子妃和她的孙子太孙托付给他。
“朕知道了,朕跟你承诺,只要太孙还在这皇宫里,小佩氏便能住在凤栖宫,由她一直掌着凤印。”至于皇孙若是殁了,那小佩氏是死是活,那便是以后的事了。
“回罢。”
“是。”丁女诺毕,没有起身,她伸手往袖中一探,拿出一个素袋,抽出里头的一本页面泛黄卷成筒的长册,双手举到皇帝面前奉上,“这是娘娘这些年间写下的诗词,奴婢装订了放在自个儿的小屋里头,没有拿出来,这是娘娘在这世间为数不多还沾着她气息的物什了,您若是不嫌弃,就打开看看罢。”
顺安帝不等她说完,已拿过了她手中卷筒,待她说罢,他已摊开长册,掀开了第一页
妇无青山翠,君心无验取。
见清风无归,见明月无泪。
我不是那江山,皇帝不要我我也谓,我不会回去,也不会哭泣。
字是狄女的字,她的老迈病重也无损她字里行间的睥睨。
甚好,是狄女的字,与她那差得不堪入目也能透着几许趾高气昂的诗,这便是她那见到棺材也休想让她掉一滴泪的千古绝句之一,假不了。
好诗呐!
顺安帝挥挥手,让吴英带走老使女,就着炭火,捧着手中的长卷,慢腾腾地一首接一首看着。
这厢吴英带了丁女出去,出了小殿,能说话了,吴英低声道:“陛下仁慈,您往后可别了。”
再大的情面,也经不住使了,丁大人需得见好就收。
吴公公也是仁慈,便是到这时候了也不忘同僚一场之情,丁女被他扶着进了温暖的小耳房,待他搀扶着坐到了盖着褥子的圆凳上,她瞧着老公公的满头华发道:“没有什么往后了,您这里,我也想做个托付,往后那两个小的,您若是手上还有点余力,麻烦您帮我帮衬着他们一点,我到了娘娘那里,到时候会为您美言几句的。”
吴英听罢,一愣,接而一怔,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帮我美言什么?”
“说您慈悲,对我们好。”
吴英哂然,连连摇头不休。
这岂是几句话就能换过去的,皇宫里的这对主婢,这一生呐,不知为何,与这皇宫就是格格不入……
皇宫死气沉沉数十年,何尝不是不想让这皇宫有动静的皇后的手笔。
一夫一妻一世人,民间夫妻尚且难得,又何苦在这波诡云谲的皇宫大内求那一心一意的真。
“您坐着暖会儿,烤着点火,太孙妃那边还没回来,您且等一等。”真凤凰已死,过去的事随着她的离去已不能说道,吴英撇过这话道。
“是,谢公公。”丁女如旧矜持,有礼,冷漠。
*
这厢佩梅将将在丈夫太孙在始央宫落脚的小殿见到卫诩。
他在门口候着她,她一到,便去牵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身边,方才谢过领路过来的小吴公公。
“两位殿下进去说话罢,奴婢在门口等着。”小?*?吴子算着太孙妃殿下也不能在此处久留,便出言道。
他受了禄衣侯夫人的打点,没见着太孙妃的面便罢,见着了,看在禄衣侯夫人的面子上,左右也要给禄衣侯的这位表妹些许照顾。
“谢过公公。”这次佩梅先于诩儿出口,在诩儿先行谢过小吴公公之后,她又谢了一道。
“您客气。”小吴子弯着腰揖手,目送了他们进去,在外面把两扇门带上一关,亲自守着外面,等着这二人说话出来。
“可是瘦了?”
“诩儿……”
门一关,两人同走进屋内,眼睛一对,又是异口同声出声。
佩梅闻言摇头,双眼一弯,不禁笑了起来,把手送到他手中道:“你看,我手热乎着,我没瘦,姑姑待我极好!”
“是了。”卫诩轻叹,在她清瘦的脸上来回不停地看。
“怎地不问我今日是为何而来?”佩梅见他眉眼间藏着淡淡的忧愁,便放柔了口气问道。
“是有要事吗?”我把她害得好惨,卫诩心口闷疼,却知此事此时再说无益,便提起精神,故作振奋道。
“是的,诩儿聪明。”
卫诩苦笑,坐到床边,拉着她坐在双膝间,抱着她不堪一搂的细腰道:“说罢。”
他把耳朵送了过去。
佩梅微微一愣,接而在他耳边细声细气把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她极会述事,三言五语下来,便把事情道罢,她一言毕,卫诩惊愕抬起头,对着佩梅那压低口气说出来的言辞中颇有几分疾厉:“这事是侯夫人送小年礼进宫那天与你说的?”
“是。”
卫诩脑子飞转,喃喃:“不知王叔这几日的为难是不是为着此事?想来应不是如此,如果是想斩掉我在宫外的助力,他要挑拔斩断的是佩家和陈家,而不是为难我这个在宫内可有可无的皇孙。”
一听“可有可无”这四字,佩梅连连摇头,正欲说话,却被诩儿拦住了嘴,听他又道:“想来不是如此了,梅娘,诩儿无用,这几日皆未见着陈世兄,也没听到过任何他来都城的消息,来日就是国宴,皇祖父怕是早已见过人了!”
他重重叹息,懊悔之意浓得不可开化,佩梅见他如此着急,按下心中心疼与焦躁,尽力集中心神搜罗主意:“那国宴之日,是否能见到呢?那日父亲也在宫中,他兴许会为你指明义兄长相,到时候你们还是可以面谈。”
“是也,”又凭空多了一方助力,卫诩见小妻子在这时候不忘为他寻那主意,他亦力持镇静冷静了下来,“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助我。”
佩梅闻言呆了一呆,接而叹气,朝着空中一颔首道:“会的,诩儿,义兄背后,站的是我哥哥。”
为了妹妹,为了被妹妹牵连的佩家,兄长会竭尽全力,孜孜以求。
且指不定,这次陈家的起势,是因她哥哥而起。
第166章 她不心疼。
佩梅自知自家兄长本事。
兄长从小便受祖父与父亲悉心教导,三岁能背百诗,七岁能写策论,他十余岁方才院试,考取秀才,亦是因着家中压制之故,后来不考举进士,也是因着佩家不想再入朝为官,要入民间为师,兄长方才拜学院山长为师,长期跟读,为以后教书育人而畜力。
兄长没有功名在身,入朝为官,可他的能耐,早就能与家中祖父与父亲商谈要事,只是兄长内敛,祖父也不想兄长年纪轻轻名声过振,死于年少成名,责其潜心学习蛰伏。
如今祖父年老,父亲在外因她之故,左右受掣肘,想来兄长也不得冒出头来,担起佩家的重担。
佩家诗书百年,随史而存,学史,读史,著史,便是佩家世代立足之根本,从不随波逐流,亦不冒头,因着生了她这个娘子之故,数百年风骨,荡然无存。
佩梅一想起,便心生悲怆。
她自来认为自己恭顺懂事,就算不是那等玲珑剔透的女子,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作为小家碧玉,她身上无傲骨可言,殊不知,自她接近诩儿,心怀能帮上诩儿之意,可见她骨子里也是一个心比天高之人。
她傲到便连自己也欺瞒了过去,自以为没有傲意。
皇后太子妃帮不了的人,她以为她能帮,这是何等的无知。
祖父母看得明白,父母亲亦看得清楚,兄长无奈至极,唯独只有她,把他们的话当作耳旁风,看似听进了耳朵里,实则从未进过心,从来皆我行我素,直到太子妃,诩儿的母亲真正算到了她头上,佩家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她亦悔无可悔。
如今,唯有在艰难之中,趟出一条生路来,方才能解她心中一二悔恨。
这不是悲叹之时,好不容易借姑姑之势前来相见,不得浪费时机,佩梅叹罢言毕,小脸一扬,故作振奋,展开神情露出欢颜:“诩儿别多虑,宛娘表姐素来不喜言语,她说的话,一句顶千金,她能跟我提起陈家义兄,岂会白白提起?定是能起那大作用,她方才会提点我一二两句,我们要做的事,不是,梅娘说错了,你要做的是,跟义兄见上面,往后要怎么做,想来依你们的聪明,定会心中有数,是否?”
是然。
卫诩心中有数,只是他历来得到的帮助太少,少到只是得到一点儿的相助,他便诚惶诚恐,担惊受怕,怕别人见了他这个病秧子真面目不愿帮他,又怕别人同意帮他了又被人坏了好事去,日夜活在惊恐担忧当中。
也就娶了梅娘,她给他不断吃着定心丸,有了禄衣侯和佩家明里暗里的帮衬,有了一些底气,他方才安定了一些,如今也才算是有了些许定力可言,才称得上沉得住一些气。
“是极,是极!”卫诩握着佩梅的手,还想多说上一些话,可不等他说上一些体己话,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门敲得很慢,响了一声,等了一下,方才响起第二声。
可卫诩再熟知不过这催促的声音了,他不由得苦笑,握着佩梅的手,鼻头一酸,他垂下眼皮,方才制住了那欲要掉出的热泪,他握着小手,轻言道:“不说那丧气话了,是我让你受苦了,你要知,欠你的,诩儿尽量会还,你要好好的,顾好身体,少犯些愁,我不回翼和殿和你在一起,是在为以后做些打算,你和我从小在一起,知晓我心高气傲,不想做那枉死之辈,如今祖母已走,母亲也没了,我只有你了,我又害了你,你的命在我心里,是要比我重要一些的,你要好好保重,为我好好保重你自个儿。”
佩梅被他说得想哭,可门外的敲门声呐,它还在响呐……
它就像黑白无常手中那催命的钟,那紧促的时辰里,由不得佩梅悲,由不得佩梅哭。
她拉着诩儿的手起,挽着他的手臂往外走。
一路夫妻二人无声,等到开了门,佩梅朝她的太孙夫君一福身,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欢笑,道:“太孙保重身体,妾身暂且回去了。”
“好走。”卫诩扶起她,心中一片钝疼。
*
顺安帝要召见太孙妃,太孙妃被带了回来。
当着丁女使的面,顺安帝嘱咐了佩梅几句,让她照顾好丁女,还赐了不少药。
皇家的尊卑这时便没有那般明显了,太孙妃便是照顾宫中老人的晚辈,得受老人的恩惠和庇护。
佩梅恭声应了是。
“你也陪朕坐一会儿吧,吴英,你去把赏赐拿来,等下你派人使个轿子,随这娘俩一道回去。”顺安帝说罢,吴英去了,他便掉头,随口问道:“凤栖宫这段时日,没轿子抬人了罢?”
丁女顿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在融化的雪中走湿的鞋。
她穿的是好鞋,外面包着皮子,里头絮的是丝绒的棉,太孙妃家有个有钱亲戚,她那表姐进宫探亲,就会给太孙妃带给好东西,太孙妃皆多用到了她身上。
她的鞋面是湿了些许,但水意没浸透到鞋里面,她脚是不冷的。
她便看到了躬着身站在她身侧下方的小娘子。
小娘子下方的裙角湿了半面,裙子下方露出来的那点鞋面子,跟染湿了的裙子是一道颜色,是同样被污黑的雪水染黑了的迹面。
小娘子的鞋湿了。
不知湿透了没有。
丁女轻咳一声,她端坐在矮凳上,与顺安帝同烤一个火盆,此时,她朝坐在上方椅子上的顺安帝驼了驼腰,看着火盆里那冒着火红的炭火,躬着背回道:“还余着一台,放在耳房里落灰。”
“怎么不坐?”顺安帝朝不落坐的太孙妃看了一眼,见那小女子在他一眼过后,诚惶诚恐地朝他一躬身,落坐了,他收回眼,看向丁女。
“没得人坐得起,这小娘子入住凤栖宫,已碍了不少人的眼,她坐的轿子要是从凤栖宫抬出来,奴婢怕她明日就得被人联手赶出凤栖宫,奴婢不让她坐。”丁女的身影是恭敬卑顺的,可自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比外面寒冷的天气里的石头还要冷,还要硬,“至于奴婢,您还给脸,奴婢就还能多活几日,可再大的脸,也不够奴婢坐轿子的,是以,这轿子便在那屋子里落了灰。”
“落灰是好事,奴婢巴不得它再多落灰几年。”多落灰几年,这凤栖宫便能多庇护这小两口几年,丁女态度恭敬,语气冷硬道。
走湿了鞋,脚受些冷,算得了什么?比丢掉性命强。
她不心疼。
第167章 这宫里,死了太多人了,她害怕。
丁女的冷硬,像极了皇后。
丁女的麻木,也像极了皇后。
这对主仆,似是一生从未快活过。
许是有过,那些年月,离他很远了,皇后走得愈久,顺安帝最近反而想起那些他以为他早已忘记了的旧事旧情。
皇后生前,他待她极为苛刻,以前只当无心理会她的死活,如今看来,他不过是用此惩罚她罢了。
许是,当真是她死了,她已遭受了最后的惩罚,那些好,再落到像她的人身上,顺安帝的帝王之心,便能允许自个儿对她好上一二。
他便对丁女的姿态置之不理,没把这当回事,允许了她的无理,撇过话道:“朕难得见你一次,这便要过年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将将赐了不少恩典,已给了许多,但丁女真真还有想要的,她想要皇帝保证两个小儿的安危,哪怕他们在宫中活不下去了,也能让他们出了宫去,留他们一条小命。
可这事,皇帝也跟她保证不了,她说出来,不过是让皇帝嘲弄她的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这个冬天,着实是太冷了,丁女眼前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以后的一点希望,她驼着腰,看着炭炉中那暗红的火光,了无生趣道:“没有了。”
她便连谢恩也不想谢了。
皇后苦,皇帝又管得了什么呢?
百年之后,这个皇宫换了个主人,先帝便也只是先帝。
人活着,便是这般的没有意思,帝王将相也不过是那下场。
丁女垂下眼睑,陷入了暗红的黑暗,她就像一块即将断掉身上最后一线生机的枯木,身上的寒意,比外头呼呼呼啸的寒风还要阴冷冷冽。
前去传旨叫轿的吴英回来,眼睛一搭上她的身影,眉头一皱,白脸上灰白色的长眉毛便随之抖了一抖。
佩梅不小心瞄到,随着眉毛的抖动,她的心随之重重颤悠了两下,顿时觉得喉口发紧,背后发凉。
她害怕得要死,只想瑟瑟发抖,可姑姑垂着头就像怔住了的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儿要开口的意思,皇帝也不说话,吴公公在不远处,阴鸷看着她们娘俩的样子,就像看着什么晦气东西一样。
她们给始央宫添堵了。
佩梅只觉浑身紧绷,心口憋得那些她经由她鼻子吸进去的气也挤不进去,她好难受,可眼前这光景,由不得她当哑巴,她便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姑姑和炉子的身边,低着头,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出口:“孙媳有,梅娘想求皇祖父一个事。”
“哦?”无波无澜未将眼前之事放在心上的顺安帝转过了头来,看向她。
“孙媳想跟皇祖父求五百斤的炭。”
“用来作甚?”当真是个小事,还求上了,顺安帝马上就要打发她们走了,走之前看看佩家这聪明的小娘子动的小脑筋,就当是换个心情了。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冷一些,有些宫里配的炭太少,孙媳想从凤栖宫里往各宫里支一点。”
“你说的是冷宫罢?”
“是。”
“冷宫里还活着几个?”
“是。”
她恭恭敬敬回复,顺安帝哂笑不已。
待他再开口,他的话音便冷了许多,“给她们作甚?朕让她们在冷宫呆着,便有让她们呆着的道理,不是让她们去享福的。”
也享不了福,她们的配给由尚方监管,夏日还好,冬日尚方监给的冷粥冷馒头,冻得化不开,配的柴火烧一烧,只够热饭的,可这日头一日有十二个时辰,剩下的时辰,这些冷宫里的人只能冷得蜷缩在床上。
佩梅去过一个冷宫,那冷宫,连大门都没有,只剩几块砖架起来的一个残垣断壁的破屋子。
大门,门框这些但凡由木头造的东西,皆已不在。
想来已被往年烧光了。
民间路有冻死骨,外头的百姓谁也想不到,皇宫里,也有残破不堪的房子,也有死在寒冷当中的昔日贵人。
“去年祖母走后,冷宫里也走了十几个,如今这冷宫里还活着三个人,孙媳前个儿去了一个冷宫……”
这厢,丁女突然抬头撇过头看向她,眉头紧蹙,白脸冷厉,看着佩梅的眼神带着警告!
她在警告佩梅休得胡言!
可一直低头未动的佩梅仍自在说:“那屋的老娘娘是个断臂的……”
“陛下,天色不早了……”丁女开口,打断了她。
“让她说下去。”顺安帝没理会她,看着那个说着话忘了发抖的佩家女,冷冷道。
“是,”佩梅恭敬应了“是,”接道:“孙媳得知,那个老娘娘那条断臂是去年冬天她肚饿时,从自己身上砍断下来生吃了,前几日她看到孙媳时,问孙媳她的腿肥不肥……”
说到此处,佩梅便没有再往下说。
此时,吴英已走了过来,坐到了先前赐给她的矮凳上,接了她的话,他先是跟顺安帝道:“怕是住在小西苑那边的那个孙才人,那边有条小道能走去小凤栖宫。”
“是不是小西苑?”吴英问了佩梅一句。
“是。”佩梅低着头,恭恭敬敬,柔柔顺顺。
吴英看着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聚在了她额头的中间,往下滴落了一滴……
水光在空中往下坠落,掉在了炉子的发烫边沿上,发出了“呲”地一声响。
她在害怕。
吴英心中无动于衷闪过这句话,接着朝这小娘子道:“她今年想吃她的腿?”
“是。”
炉上,又“呲”了一声水花。
“她疯了?”
“是。”
“你想救她?”
“不是救,”眼里的眼泪不知何时跑了出来,佩梅此刻只觉她脸上已爬满了满脸的泪水,恐惧让她想把自己缩起来,缩成一个让人看不到的小团子,可她知道,她要是缩起来,她就真真死了,她哽咽着道:“是想让她今年当个饱死鬼走,祖母走了,母妃走了,宫里好多的娘娘姑姑姐姐都走了,梅娘的心好痛啊,这宫里好冷啊,皇祖父,公公,这宫里太冷了。”
这宫里,死了太多人了,她害怕。
第168章 那灰黑的天,何时碎掉啊。
“太冷了……”顺安帝仰头,重复着这几个字。
佩氏这又是想显示她的仁慈啊。
冷宫里,住着的又有几个是人呢。
当真是个小皇妃。
皇后的人教佩家的根,教出来的就是这般模样,不谙世事,不识人心,天真有足愚蠢有余。
说来也是好事,皇宫许久没有这等天真了,至少她还能安着心做点事。
“准了。”顺安帝低头,他仰头低头之间,不过片刻,脸色从头至尾稍微未动,语气也同样纹丝不动。
“谢……谢皇帝陛下。”佩梅到底没敢喊出皇祖父,她颤颤巍巍,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背后的冷汗一股接一股地冒出。
“退下罢。”
“是。”丁女漠然接道,她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皇帝磕了三个头,磕谢皇帝陛下今日的仁慈。
随后,她看向身边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眼光如刀。
佩梅只觉浑身如至冰窖,她看着突然对她冒出想置她于死地的眼神的姑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竟无法动弹。
她头上的汗,如同泪滴,一串一串滴落在地。
丁女如同看着死人般,漠然伸出手,扶着她站了起来。
这一刻,她竟力大如牛,在佩梅站起又跌倒之际,她那枯瘦如爪子的手纹丝不动地拖着佩梅,脚下步伐未停,拖着佩梅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她那脸,惨白木然如雪后的骷髅。
吴英看着她拖着失魂落魄的太孙妃,仿如拖着一具尸体将人拖了下去,心头窜得老高的怒火熄了一些下来。
凤栖宫没把人教好,凤栖宫当场施了惩戒。
便罢。
他走向顺安帝,低下头,跟顺安帝悄声道:“奴婢等下就去查查小西苑的人怎么还活着。”
当真是可笑至极,皇太孙妃这辈子兴许还没亲手杀过一只鸡,冷宫的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半是亲手染过血的,没杀过鸡的人,去同情杀过人的人,当真是皇后走了,凤栖宫的人成吃斋念佛的菩萨了。
佩氏的天真,每一次都能让吴英吃惊。
这种天真,他只在很多年前,从民间选出来的那那些缺乏家教的美人身上看见过。
可这是佩家女,史学世家佩门之女,他此前还真当以为皇后和前太子妃,给太孙寻摸了一门何等旷世奇才的亲事给太孙助力,如今看来,还是他多想了。
“查一查,她是怎么走去那边的,”这皇宫里的人,顺安帝一个也不信,他甚至不信他眼睛里看到的那些东西,他只信一个,凡是送到他眼前的东西,皆为人为,“不管查不查得到东西,五日之后,斩草除根罢。”
查,就会翻起旧账,随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些不该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就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前朝的手,时时不忘通过后宫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顺安帝知道自己活太久了,没有圣手回京,想必在都城这比往年寒冷太多的冬天里,他已经死了。
他的岁数,早就被人估摸透了。
他什么时候死,某些人摸得很明白,棋已经下了,但谁也没想到,他这般能活,棋,下早了……
唯有他死,他们下的棋才不白费。
“去查一查废太子那边的动静,”想起皇后,顺安帝依稀还记得当年她的样子,说起她的儿子,顺安帝心如古井,“朕最近感觉,朕背后有那么一两双眼睛,在盯着朕,在看着朕什么时候死。”
“皇上!”吴英双腿跪地,他的膝盖猛然着地,发出了“邦”“邦”的声响。
老子活太久,儿子想让老子死的太子历史上多不胜数,只是历史多有粉饰,没成功的写在了史书上以供后人鞭策,成功了的,修改历史。
顺安帝皇子出身,自是知晓他们这些人的门道。
天家无亲情。
皇帝老了,就该昏庸,就该死去,就该给那些等不及的太子皇子臣子们让道。
他前些年杀了很多的人,朝间是有造反的基础在的,再有几个想让老子早点死的太子皇子,里应外合,年老体衰的老皇帝不是病死,就是气死,力竭而亡。
不过顺安帝近来身体不错。
他无视吴安的惶恐,接而发出命令:“你带人杀宫里的,禄衣侯杀宫外的,你传朕指令,禄衣侯要是能帮朕这次杀出几条大鱼来,一条抵一块免死金牌。”
“是!”大敌在前,吴英磕头。
“去吧,把门守好。”
“是!”
这厢,丁女拖出太孙妃,一出门口,她反身一巴掌刮在了佩梅的脸上。
那一掌,撞翻了丁女史背后定住发髻的钗,钗子落地,女使头发在空中胡乱地飞。
女使弯下腰,她低沉地,张牙舞爪问地下被她一掌打出嘴血来的太孙妃:“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提冷宫那边的事!”
她疯狂地低低嚎叫着,就像力竭后凶猛的野兽,就像已落败地的最后那只千钧一发的箭:“你是不是想死啊?你想死别拖累我们!”
说罢,女使方想起,“我们”已没有“我们”了,皇后死了,太子妃死了,她也快要死了,哪还有“我们”……
她们只有这两个孩子了,一个天真愚蠢的孩子,一个心比天高命悬一线的孩子。
丁女漠然,眼泪无知无觉地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软弱与力竭令她倒在了地上,她摸着惊恐着张大眼睛不知所措看着她的孩子的脸,淡淡道:“我老夸你,我在心里老夸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识趣也最善良的小娘子,可你再这样下去,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也许早点死,跟着她走,不啻是一条好的归途。
丁女万念俱灰。
“姑姑,姑姑……”佩梅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姑姑竟然如此对她,她不知她犯了什么错,但她知道,她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她会改的,她一定会改的,她想活,她用尽她最后的力气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着,她不哭泣了,也不发抖了,她身子趴在地上,头抬着,冷静地、绝望地哀求着道:“不生气了,不生气,梅娘知道错了,您别灰心,梅娘知错就改!梅娘现在就改!您别生气!求求您,别生气了!”
她脸上有血,嘴巴里有血,额头上有血,原本清秀洁白的脸,沾着黑的污垢,混着血红的鲜血,裙子上,沾满了黑雪和污泥,她就像一朵白白净净的山茶花,掉在了肮脏腐烂的污泥里,脏得恶心,白得耀眼。
她就像曾经的皇后,曾经的太子妃,曾经的丁小妹。
丁女累了,她知晓,她太累了,皇宫这般复杂,复杂的人太多了,个个权势薰天,人多势众,身强力壮,不是她这种病身子,和几个看着有权实则不过是皇帝的郐子手的亲戚能对付得了的。
佩家那边出了个禄衣侯府,但那只是个杀手府,只是个新出来的杀人的奴婢,背后根本没有几个人。
佩家还是一个数代只知道躲藏不知道迎战的世家。
他们家,是一个哀兵之家。
这势,起不来的。
她们的挣扎,她们的想望,不过是徒劳。
“去小西苑干什么呢?”可小的想活,丁女悲伤至极,如果要掉她的命,能让这两个孩子活下去,把她这条贱命给谁她都愿意,可她这条贱命不值钱,孩子想活着,只能靠孩子自己,“那里面的人,一个个杀人如魔,那是你皇祖母亲手把她们送进去的!你同情她们,你怎么不同情同情自己?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这是皇宫,不是市井啊,孩子,你这样下去,你让我怎么救你。”
“我不知道,姑姑,我不知道。”佩梅不知所措,她是真真不知道,她只是看到,那些人可怜极了。
“你不知道,是啊,你不知道,所以要是死了,也不冤枉。”女使悲哀一笑,身子向后倒去。
那灰黑的天,何时碎掉啊。
她抗争一生,到底是碎掉了。
未来为何是这般的黑。
她什么希望也看不到。
第169章 诩儿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凤栖宫的夜,静悄悄。
这一晚,太医院的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末了,圣手澜亭来到了凤栖宫,接手了之前太医施的针,又有女医给佩梅喂了药,佩梅出了一身汗,昏了过去,等到醒来,她身边坐着之前喂她吃药的女医。
女医是表姐相熟之人。
佩梅咕浓着问她:“姑姑怎么样了?姑姑怎么样了?”
她声音太小,女医低下头仔细地听,方才听到她的问话,回道:“救过来了,太孙妃放心。”
一串眼泪,从佩梅眼边流了下来。
女医拿帕帮她擦掉,轻声道:“炉边煨了粥,妾身帮您打点过来,您吃点。”
佩梅虚弱摇头,女医见状道:“是从宫外带的药材,我进宫前侯府夫人让人塞给我的,我拿了对症的,给您煮了。”
是极,澜圣医也来了……
宫外的亲人,动了,佩梅泪如雨下,咬着嘴唇点头。
还好,还好,还有人帮她,要是没人帮她,她就要死了。
“莫哭,少掉泪,哭费神,不好补。”女医帮她擦过眼泪,安慰地拍了拍她,就去了放在屋子外的炉火上取了粥回来。
有澜圣医带路,她带了一个女徒弟进宫,正好帮她看炉子,也省掉了不少事。
她这一忙,忙到下午,澜圣医走之前告知她会帮她跟尚方监那边的当执太监说她留在凤栖宫的事,下午便来了太监说了这事,允许她再留两日查看丁女使的病情,是以下午太孙妃醒来看到她甚是惊讶,女医和她说了此事。
她暗忖此等日子,禄衣侯夫人不方便进宫,便留了她照顾太孙妃,不过太孙妃年纪小小,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后,没见多问,倒是有些城府,女医便放心了不少。
她最怕的就是照顾的人不懂大人们的心思,不听话,弄得她们这些替大人们办事的下人倒是不知如何行事才好。
这厢佩梅吃过药饭睡了一大觉,醒来又是用药又是用饭,身上有了些力气,能下床走动了,便去了旁边姑姑所住的侧殿。
她原同姑姑所住一处,病发后,被人搬到了这间此前放置贵重物品的小器物的小屋来,这屋子与侧殿隔得不远,十几步就到了。
姑姑此时尚未醒来,听女医说气息已经稳了,醒来是明后日的事,佩梅探过姑姑的气息,见是匀称,愣是掩下惴惴不安的心思,和守着姑姑的三娘道:“三娘,可……见过太孙?”
三娘瞄了眼屋里的女医,也知晓这是禄衣侯夫的人,便朝佩梅摇了摇头。
佩梅朝女医看去。
女医也是摇头,“妾身不知。”
她跟着澜圣医学徒,圣医和侯府于她有恩情,她这才得已进宫,莫说不知,就是知晓一二,她也不会随便说话。
“是吗?”佩梅黯然收回眼神,轻轻地叹了口气。
诩儿帮不上她呐。
诩儿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此厢,卫诩守在始央宫殿正殿门外,站立不动。
昨天梅娘刚走,他就被王叔叫去了宴殿商量事情,又陪王叔用过晚膳方才回宫,这回宫才得知丁姑姑命悬一线之事,他心急如焚,想请令回凤栖宫看人,恰好此时禄衣侯阴沉着脸进宫,卫诩便候在了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禄衣侯出来,冷冷看着他说了一句:“回去。”
卫诩便回了他的寝殿。
禄衣侯的话,他不敢不听。
这日他站在殿外,是因他忙完宴席之事过来请皇祖父安,皇祖父殿内有人,他不得擅自进入,等待传唤。
又过片刻,有太监出来办事,看见他,客气躬腰道:“太孙,陛下这一时半会儿看来聊不完,您不如去办您的事,读您的书,呆会儿大人们走了,奴婢会跟陛下通报您来过了的事。”
卫诩往来见不到人,自会回去安心读书,只是白日他需跟着骆王叔办事,昨晚他被禄衣侯叫了回去没去见皇祖父,且漠北陈家的人有没有来他也不知晓,凤栖宫他去不成,漠北陈家的人他也没见着,他帮不上一点忙,除了枯站,他想不出另一道减轻他内心痛苦的法子。
内心愈是痛苦,卫诩笑容愈是柔和,他和太监柔声道:“小吴公公,容我再站一会儿,这两日我给皇祖父请的安少了,今日早上也是一早没有过来,好不容易忙完回来有点空,再不问安,我心中实乃过意不去,还请小吴公公通融。”
一大早他就被骆王叔叫出去了,晨省没有做成,已属不该了。
太孙太客气了,小吴公公却是生不起看轻他之心,他躲避着太孙的眼神,弯着腰不敢站起,躬着背对着太孙的另一面,恭敬回道:“那您站着,奴婢要去请茶水,先行一步,今日日寒,太孙注意着点身子。”
“多谢公公。”
“是,奴婢告退。”
小吴公公加快了步子离去。
此前他还有轻看太孙的心思,宫里便是这样,就是皇帝的种,皇帝的妃子,不受宠又如何?还不如宠妃宫中的一个奴婢。
可太孙在始央宫呆得愈久,他便愈发恐惧太孙,无需他义父吴英警告,他自行便对太孙客气了很多。
这个皇孙太能忍了。
他在始央宫已然很得势了,可他对他们这些奴婢还是客客气气的,哪怕对着那里暗地里刁难他和他的太监的人亦是如此。
这种忍过了头的人,得罪了他,他下地府也会带着你走,令人打骨子害怕。
小吴公公看不清楚这宫里宫外日后的走向,可直觉告知他千万不能得罪太孙,始央宫的一些太监看在眼里,却是以为他是看在禄衣侯府在皇帝面前得宠的份上方才如此,对太孙恭敬的有,对太孙不以为然的亦有,小吴公公走向,始央殿里又出来一个太监,对卫诩就没那么恭敬了,朝卫诩一颔首便走了。
却是不多时,在内殿侍候的吴英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朝卫诩招了招手。
卫诩扬起笑脸,朝他小跑着跑了过去,轻盈得就像一只小鹿。
他身子看着好了不少,吴英见他到了面前,忍不住笑道:“昨日见着你脸色还发白,今日瞅着倒是见好不少。”
卫诩不好,他总觉自己命不久矣,昨晚夜不能寐,便把圣医给的安睡约吃了一粒,是以今日在公公眼里,倒是?*?他见好了不少。
没人知道你到底好不好,他们眼睛里看着你是什么样子的,你便是什么样子的,这便是一叶障目罢,可有人说自己好,这便是好事,卫国需要一个身子好的太孙,卫诩展颜,“谢公公美言。”
“看来歇息得不错,睡得着就好,”这才是一个太孙的风度,吴英领着他进殿,道:“你那个小娘子,这点就不如你了。”
小娘子很好,来宫里受罪,没说过我一句不是,卫诩微笑,颔首。
“进去罢,我有事要去通报,就不陪你进去了。”吴英这厢走到殿门门槛前,不动了。
“公公,我来得晚,不知……”卫诩看向他,小声道。
“是漠北的陈氏世家,你舅兄佩兴楠的好兄弟,说是这次他在漠北找出了一些新鲜好物来还有你家舅兄的功劳,他说要见见你,你进去罢。”吴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罢一甩手中的拂尘,扬身而去。
佩家这是发力了,可能骆王的回归让他们知晓他们若是再不做点什么,他们就保不住这宫里的小两口了。
第170章 朕从来没想过迁怒于你。
陈无鑫来都已有半月,暂住佩家,没有避嫌。
他年少离开都城,至今八余年。
离开时,都城古朴凋零,留在陈无鑫心间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一抹残阳。
父亲被斩,母亲病亡,姐姐因娘家势败,在婆家受了奚落羞辱,便也跟着没了。
陈氏一族,那时在都已无族人,皇帝杀起人来,几近要对世家断根绝种,佩家接他去家住,待他如家中子孙二无,因着他是客人,吃穿用戴,还要先着他来。
他怕给佩家惹麻烦,佩家大儒却不以为然,说道佩家家门虽小,养一介小儿还是养得住的。
是以,佩家便护住了他,直到漠北来了人,接了他归家。
他是因佩家留的命,他跟佩家唯一的一个嫡子孙佩兴楠常年书信不断,是以,这嫌不避也罢。
再回故都,故都大雪不断,残阳不见,深宫的冷风,比陈无鑫印象中还要冷一些。
深宫的清冷,尤胜当年。
世家被杀伤了魂,民间这些年却是过得还不错,陈无鑫一路来都,路上炊烟不断,市井繁华。
世家想让皇帝死,民间却传皇帝是圣君,这便是卫国的近况。
皇宫的清冷凋敝,还不如民间那新兴的酒楼辉煌金碧,始央殿的地火未烧,老皇帝叫他坐在小板凳上与他一道烤火盆,陈无鑫近了身去,发觉当真热暖得紧。
皇帝跟他说话亲近,仿佛那些年这位陛下把陈氏一族杀得只剩几个稚子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陈无鑫听着他说话,也不觉着心冷。
这天下,杀一个世家子,至少能活一百个民,顺安帝的这句话令世家愤慨,也让世家子把这句话牢记在了心底,看到民众便心颤。
皇帝恨他们,陈无鑫如今却无法恨皇帝恨得彻底。
世家子也是卫国子民,近几十年,大地频发地龙,冬天的时日,几近春天和夏天加起来一样长,地里种不出养得起人的庄稼,冬天能冻死一个村大半的老人小孩,这几年,邻国已十村无一人,卫国如今还是三村有一镇,村村有百姓,山中有住户,这是一个皇帝杀世家保平民的国度,这条怒龙驱赶着趴在百姓身上吃肉的世家。
怒龙自己过得也清贫,宫中无艳妃,小殿无火龙,陈无鑫到了这个地方,他对这个人心中着实升不出恨意。
这是个有人说也过得悲苦的皇帝。
他喏喏应着皇帝说的亲近话,听皇帝问完家人的身子,问完家中的几口人,便听外面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诩儿求见皇祖父陛下。”
陈无鑫转头便朝门口瞧去。
皇帝温和笑道:“你要见的人来了。”
说罢,朝门口道:“进。”
陈无鑫无声站起,低头垂手而站,待来人一进门来,他瞄到鞋子,便朝来人躬身揖礼,“小民见过太孙。”
他的自称,让顺安帝哂然一笑。
陈家被杀破了胆,陈子携功进都,见到他,喊的还是“奴婢无一丝世家子的矜贵,但说话行事上,陈子又不卑不亢,只进献不邀功,月朗风清,倒是带了世家的底蕴。
当真是来进献的。
见此人对太孙也如此,顺安帝见孙子讷讷看向他,便招手道:“你过来坐,听说你这几天早早就过来了?”
“是,只是来得过早,祖父还未醒来,我也没来得及等,便去骆王叔那边当差了。”卫诩对那垂身站立,态度恭敬的青年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身子往皇帝那边走去。
等到了近身,他朝皇帝也拘谨一笑,轻声问道祖父:“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大人?”
太孙谨慎,克己守礼,自不会有出错的地方,顺安帝瞥了他这时时过于小心谨慎的孙子一眼,朝陈无鑫道:“你说呢,爱卿?”
陈无鑫在漠北最偏北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消失在史上的王国,里面金银无数,炭木无数,顺安帝一得知消失,连夜派了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将军带兵去了那个地方。
今日晨时,他便收到了确凿无疑并所得更丰富的信报,因此,顺安帝看召来的陈子越发地顺眼,比当年看那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禄衣侯还要顺眼几分。
他从未如此喜爱过一个世家子,他还以为世家子只是老蛀虫养出来瓜分他天下的新蛀虫,他这辈子是等不到他们为他做些好事了,没想到,临到老了,还有如此惊喜。
这便是爱卿。
那是能养几十万军的财富,还有一些能惠及千秋万代的好处,顺安帝见信心喜,对他很是宽容,他便是要保太孙,顺安帝也愿意让他保。
顺安帝也不曾想到,佩兴楠有这等能耐。
只是想到有这等有堪舆之才的人,不入朝,只进治学,不为国为民,只想佩家苟且百世,顺安帝对佩家也兴不起喜欢来。
禄衣侯因此与他吵了两架,怒斥他心眼小,对佩家有偏见,还斥他就因他没杀到佩家的人,就认为佩家之人奸滑不可信是为昏君,顺安帝差一些许也把他心爱的禄衣侯斩了。
可到底是有高兴事,是数十年都难得一见的祥瑞,顺安帝也就忍了禄衣侯的忤逆,看到陈子,也是额外的欢喜。
他许久未曾如此舒心过了。
他的言语也道出了他内心的畅快,言语间慈爱宽仁,令陈无鑫抬头注目看他。
顺安帝神色越发地柔和。
陈子便掉头转向那面色寡白,神色惊疑不定的太孙,淡道:“我比您年长几岁,我与兴楠弟乃结拜义兄弟,也为梅娘义兄,太孙若是不嫌弃我这门亲戚,便称我一声世兄。”
他这时倒也不客气了,当着皇帝的面攀权附贵,还自诩世兄,卫诩此时脑袋却如被重头一击便嗡嗡作响,想也不作想,举手揖礼一揖到底,嘴中道:“卫诩见过世兄。”
陈无鑫上前扶他起来,然后还了一礼,淡淡道:“太孙多礼,陈无鑫见过太孙。”
世兄的礼收了,臣子的礼也见了,陈无鑫又看向顺安帝,垂头和顺安帝道:“奴还有一事,想跟您禀报。”
陈子的姿态里,潜藏着恨,潜藏着对杀父之仇的不饶恕,可饶是这样,他还是为卫国尽了忠,这种恨,顺安帝容得下,他朝下压了下手,依然仁慈:“坐下说。”
“你也坐下。”他对皇孙道。
“谢祖父,世兄先请。”皇孙谢过恩,等了等,见陈世兄未有动静,便道。
“您先请。”
卫诩犹豫了一分,瞄了祖父一眼,见祖父面色异常柔和,他心下迟疑,便还是没有坐下,又小声道:“世兄请。”
陈无鑫没有看他,这时,他却朝顺安帝跪了下来,不等皇帝说话,他已先行开口:“常家表姐夫说,您认为佩家未对国尽忠尽责,奴想为佩家说几句话。”
顺安帝脸上的慈爱淡了下来。
陈子也没有再行猖狂,而是停了话,等候皇帝的发话。
他眼中还有尊,顺安帝心下再不快,也还是发了话,只见顺安帝嘴角往下一压,冷冷道:“说罢,朕听着。”
“这是这些年兴楠弟与我的书信往来……”陈无鑫从宽袖中掏出一沓鼓鼓的信封,呈到皇帝面前,顺安帝接过后,他接道:“您看看便知。”
佩兴楠未入朝,但佩家至始至终是皇帝的拥泵,佩兴楠会跟陈无鑫解析皇帝的难处,英明与孤独,也就此解释过佩家的为何不坐大。
佩氏一族的志向,便是要做百年史家。
古皇城他们一直在找,只是,佩女入宫,让佩兴楠放下了手里的所有事情,一心钻研古皇城所在的地址,只为救妹脱困,救佩家脱局,保佩家的百世。
这些皆可在他们来往的书信中可觅得踪迹。
他们早晚会找到此处,只是佩兴楠的孤注一掷,让此得已提前。
佩兴楠的字很是遒劲潇洒,皇帝见过此子,跟在佩圻后面不声不响,安静听话,人跟字,很是不符。
字里行间,这个为人安静到能见城府的小子却是分外推崇皇帝,他敬仰皇帝,也愿意跟随皇帝。
再看落款时日,那时,皇太孙还未找佩准的师弟当老师。
皇帝一封接一封地看着,在信里就像看见了一个自己的知己,知己贴心,懂人,还明了他的难处,看得当真让人着迷,直看到火盆重新添了炭,殿中点燃了油灯,宫人送来了膳食,他眼睛看得疼了,方才揉着眼睛,朝身边的吴英道:“字是好字。”
吴英半途进来伺候,帮着他拆信折信,间或送一点茶水让他润喉,听到此话,白面公公微微笑了,道:“那人呢?”
顺安帝抬起头来,寻思着说词,见面前又多跪了一人,见是太孙,他哂然,道:“你怎么也跟着跪了?身子骨不好,心思就别那般重了,顾着点自己,朕从来没想过迁怒于你。”
第171章 他好痛啊。
皇帝今日分外恩慈。
他不是个慈祥的皇帝,卫诩跟随他读书学习,老皇帝也是不声不响,很少言语,一日下来,便是连多看卫诩两眼也不曾。
他眼里有卫诩,也没有卫诩,皇太孙于他,可有可无。
哪像今日,不道太孙软弱,还宽慰太孙,卫诩鼻孔一酸,又把酸意从鼻尖勾去,朝皇帝温驯道:“谢皇祖父恩典,诩儿起来了。”
他心内感激舅兄,感激陈世兄,却一眼也未朝陈无鑫看去,而是起身去拿了炭桶,给炭盆添炭,做着这一些小事。
这厢,顺安帝眼睛带过他,看向吴英,和吴英温和道:“人不错,小小年纪时,就见地不错了,还猜出朕私下养了几个军队,知道朕的钱去哪了。”
邻国多天灾,人祸也不少,没遗祸到卫国来,只因边关守着大军。
皇帝跟朝臣两个心,站在朝廷里的兵部尚书就是一尊皇帝供着的泥菩萨。
泥菩萨只要好好站着就好,哪怕稍微动一动,顺安帝也会砸碎杀掉,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朝廷的兵部尚书,是皇帝养给文武百官看的。
真正掌握大军的,皆是皇帝自己从小养的人,极少有人在朝廷露面,露面了的武官将领,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底细。
年轻的将军,饿着肚子长大,跟年轻的官员一样,来不及腐朽,来不及把自己的家族养成吸血的世家,他们还有志向,还有同情心,还愿意以性命保家卫国,顺安帝便以最小的钱财,养了一个最庞大的军队。
民间多子,家里养不活的孩子,还可以送到军队,每年还能从军队手里领个百贯钱回家添补家用。
就这一百个子,民间生生不息,今年天公不作美,收成不好,来年再多开垦几块荒地,再多种些粮食,再多生几个儿女作活,日子多少会好起来一些。
皇帝这些年杀的人太多了,新的年轻的官员下了地方,真真正正出自贫寒的学子能过苦日子,百姓有了事,多有空闲余力去办理。
哪怕他们才华不甚出众,一点一滴地去办事,而不是上一任就寻思着如何搜刮民脂民刮,填补买官用的钱,满足奢侈糜烂的生活,也是能解决民间的大问题的。
如此日子当真是好起来了,尤其到了近来年,人群熙熙攘攘,穿县过州,跨过军队荡平的平安道,走到都城,走到了皇帝的面前,告知了皇帝,他们从何而来,经过了什么地方,途中看到了什么人物,吃过什么样的菜,还有喝过什么样的好酒,家里还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带什么好东西回去。
都城因他们而热闹,皇帝因他们,看到了他的江山,他苦苦经营支撑的江山。
可就算如此,顺安帝还是孤独。
他后继无人。
太子想君临天下,他想的是做那个挥霍无度,内宫嫔妃三千的君,就如世家想做那个富贵繁华,醉生梦死的世家主一样,他们想当的是那个趴在无数百姓身上吸血的奴隶主,且还是趴在顺安帝一手养出来的百姓们的身上,吸顺安帝的百姓们的血的奴隶主。
这跟吸顺安帝的血又有何区别?
后来人呐,后来人……
他没有后来人,太子也好,骆王也罢,只想当皇帝,不能当建国立业的帝皇。
皇后生的儿子,奴婢生的孩子,一个样,皆只想当一个踩在万千百姓身上的人上人,吸着前人的血,吸着后人的血,吸着百姓的血。
孤独啊,又如何不孤独,朕苦苦撑着朕想要的江山,朕想教会的儿子,根本不管朕怎么想。
佩子在信里与陈子分析的天下与皇帝,和皇帝心目中的自己与天下,大概有个六七成的相似罢。
佩子还在信中说,他怕皇帝死了,卫国的天下坚持不了二十年,是以,他要去办学,他要去民间教书,他要去选那些有志之士,告知他们,朝廷需要更多的为这天下前扑后继的梦想家。
他要去当一个倒逼皇帝去当一个好皇帝的好老师,他想做一个小小的像他自己的小圣人,他要去为卫国去做一个他自己。
朝廷不会因一个佩家子起任何一点涟漪,民间却会因为多了一个有学之士,而多出成百上千的为国解忧的栋梁之材,他们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沿继顺安皇打下的地基,让卫国天下繁荣下去。
而学生会教出更多的学生。
只要人不死,梦想就不息,卫国就会在。
但佩女的进宫,打碎了他的这个梦。
近三年的信,佩子笔峰一转,不再说天下,不再说梦想,只说漠北地下皇宫,言语急躁,粗糙,满篇皆是他的心烦意乱。
他从一个纯粹灵气的少年,似是变成了一个为家里三斗米而心烦意乱的少家主,字里行间尽是算计的市侩,理想皆无。
顺安帝看到了一个经世之才的毁掉。
一个人的毁掉就是这般的容易,一点点的挫折,便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也许没有佩家女的进宫,发生另外一件事,也能让佩子变成如今的模样。
皇帝不可惜如今的佩子,却是怜悯那个小小年纪,想为君分忧,为君担忧的佩子……
赤子之心,心澄明镜。
恰如皇帝当年年少,要做一个天下百姓皆欢颜的皇帝。
“佩准没跟我说过他家还有这么个儿子,他时不时见朕,朕以前也时常过问他的家人,是罢?”皇帝不确认,问身边的吴英。
“是极,”佩准是大学士,是皇帝的起居官之一,佩准性情好,家风正,跟皇帝往往聊得来,不过,“奴婢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也就说说家里儿子念书还是不错的,没说过他儿子有何过人之处,陛下,是有过人之处吗?”
吴英收拾信纸,把信纸细心叠好,却是一眼也未多看,问道这话,也是就着皇帝的话锋揣测而出。
“有。”顺安帝捏住他放在手里没给吴英的那一封信,颔首道,转而又道:“他妹妹也是个会算账的,近一年帮朕打理内宫,也是替朕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极,您已经赏过了,还要再赏一次吗?”
“不赏了,朕也没银子了。”说道银子,这几年富有了不少的顺安帝欣慰一笑,朝陈子宽慈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要不要给家族要点赏?给你一道免死的圣旨如何?”
“奴下想要,但想把这道圣旨给佩家。”
顺安帝的笑没了,淡淡道:“是佩家想要,还是你要来给他们的?佩家想要,就让佩家来跟朕要罢的,你的,朕今日给你。”
陈无鑫摇头,“是我想给佩家,古城之功,不够要两道的,陈家的功,奴下再行去挣。”
“挣?怎么挣?”
“奴下想去给禄衣侯当徒弟。”
顺安帝的眼睛眯起,眯成了一条缝,“你们这是……非要绑在一条绳子上啊?”
“请陛下成全。”
“漠北陈家是不想住了?”
“住不下了,那是张将军的地方,是您的另外的将军的地方。”
“你不入朝?”顺安帝闻言笑了笑,又问。
“朝廷里也没有陈家的地方了,您容不下。”
“哼。”陈家这是真的不想当官了,顺安帝冷冷哼笑了一声,却不见生气,似在沉思,过了片晌,他和吴英道:“叫佩准带着他那个儿子给朕滚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请。”
“叫禄衣侯也来一趟,”说道那个敢说皇帝不是的常侯爷,顺安帝到底是心疼宠臣,还有宠臣的义父,道:“叫澜圣医也进来罢,免得朕被他义婿气死了,常府得抄家。”
皇帝心情当真是好极,吴英听罢笑了,道:“是,奴婢这就去请。”
“听闻你妻子身子不好,你去看过了吗?”吴英去了,顺安帝无视打算等下一道处理的陈子,问孙子道。
“还没去看过,正打算去看看。”卫诩从未想过,有关于他生死的惊涛骇浪在他面前发生时,他会如此平静。
他只记住了前两年他母妃死在他面前他那五脏六腑的疼。
那时候的绝望,依然每晚都发生在他的梦里,这梦如此如影随行,削弱了他现在绝处逢生的欣喜。
原来,喜事发生的时候,是没有喜的。
兴许,过往的悲,已把他人生的喜,皆已掩盖,深藏,死埋。
他好痛啊。
第172章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
太孙孤立无援。
孤立无援,便只能朝一介幼女入手,请不曾入局过朝廷,也不想入局朝廷的佩家入局朝廷。
为了活,太孙那时不曾后悔过。
直到,母亲死在跟前,悔恨之心如烈火烹油,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母亲不曾的日子,梅娘如何去过好?
他一介男儿,用一介弱女子的同情心,带她来到这人间地狱,他何曾是人。
母妃曾为讨好他父亲冷落刘家,还施以迫害,以为能换来太子的另眼相看,情深意重;他以为,只要能活,踩在小师妹的身上也在所不惜……
人心呐人心,他和母亲,从来没猜对过人心,他们没猜对至亲之人,也没有猜对自己。
活也就没那么新奇,迫切了。
不过,梅娘还要活。
那个心疼他的小娘子,她还要活下去。
她那般蓬勃的同情心,对做人是如此的喜爱,她不该这般死去,不该因他,失掉眼中的光,心中的火。
她就该好好活着,收到她应有的回报。
她不该生病,她该长命百岁。
她不该遭受娘家谴责,外人诟病,她该尊贵无双,尽享人间誉语。
那方才是她该得的。
而不是她生病了,她身子不好,他将将才从他皇帝祖父嘴里得知。
他不知她身子不好呀……
他只知姑姑命悬一线。
没人告诉他,他妻子身子也不好。
他妻子的命,比姑姑的命还贱。
太孙的眼泪在脸下打了个滚,滚落到了心底,烫得他破碎的心,一阵一阵地生疼。
卫诩朝皇祖父恭敬看过去,接道:“诩儿此前还想着,跟您讨点药,再跟您讨要一下圣医,一道过去。”
“圣医的女徒弟已经过去了,没人告知你?”
卫诩温声道:“诩儿现在知晓了。”
“赶紧过去罢,我听吴英说,也是烧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姐妹同心,禄衣侯夫人猜到了,叫了人进来给她看病,她也是个好命的,你去看看。”顺安帝从不知佩家子的厉害,佩家把人藏得太深,根本没作把人送入朝廷的打算,他今日方知,他眼皮底子也是有麒麟儿的,眼下对佩女的印象也好了些,不再觉得此女城府极深,擅做那卖乖讨好又愚蠢至极之事。
“那诩儿过去了,那药物之事,能不能跟您还要一点?”说是去,卫诩却纹丝不动,抬起眼睛,恭敬顺从却虔诚渴望地看着皇帝。
皇帝顿时由怒转笑,却也不好对这个太孙吝啬,对着吴英挥挥手道:“你看着给两样。”
吴英摇头。
佩女刚被弃,转而又是有常家相助,又冒出来一个义兄,一个似是惊艳了陛下的亲兄,也不知这是什么运气。
不过这是宫中常发生之事,吴公公见怪不怪,和太孙道:“您随我出去,您跟我说说,您想要什么,我看太医局有没有。”
“谢公公。”
卫诩讨要了保命的长命丹,上了五十年的老参,皆是保命的,说罢还要跟着吴英吩咐的小公公去太医局,见小公公没去往去太医局的路,去的是凤栖宫,他还有些忧心,频频往回看。
今日给卫诩带路的小公公名作小拾八,是小吴公公带的小公公,算是小吴公公领的徒弟,乖巧懂事,最近甚得吴公公喜欢。
他进宫不久,性情还有些单纯,见太孙频频往去外宫外的方向看,他等了等太孙,小声跟太孙道:“太孙莫急,等下要是太医局没给您送过来,我就替您去催。”
卫诩赧然,抬了抬手,拱了一下,“小公公见笑了。”
“您客气,”小公公还了一礼,道:“奴婢份内之事。”
入夜的凤栖宫只点了廊下几盏灯火,偌大的宫殿,四处飘扬着隐隐约约药物的味道,可饶是如此,卫诩一踏入此地,就像在外久未归回的游子踏入了家门的那一刻一样,浑身上下从脚底板暖到了脑冒顶。
这里有梅娘。
梅娘在的地方,便是他们的小殿翼和殿。
“梅娘,梅娘……”卫诩心中叫唤着,手却是在袖中握成了拳头,不曾喊出妻子的乳名。
他跟着小拾八缓步入了凤栖宫,看着前方通报的宫女快步入了前殿,步子不急不缓,谁也不知,他手指的指甲,已把他手心掐成了一条缝。
“殿下,殿下,”宫女是三娘手底下的细妹,她急步跑入了太孙妃殿下暂歇的小屋,没见到殿下,又跑到了姑姑的小侧殿,见殿下可算是在此处,她快快跑过去,一通跪下便道:“您快出去瞧一瞧,太孙来了!”
“呃?”坐在床边守着姑姑的佩梅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不曾再说话,提着裙子便朝门外飞一般扑闪而去。
“殿下,外边儿冷。”细妹慌忙之中,抓起一件披风,跟随着。
这厢,佩梅往正殿大门跑去,她越过一道门槛,又越过一道门槛。
夜深了,凤栖宫前殿的大门小关都关了,只有供宫仆通过的小道可以走,夜间漆黑,凤栖宫的宫灯照不到此处,佩梅跑着便摔倒了。
摔倒了,她便爬起来,笑着往前继续跑,快乐得就像一只小鸟。
诩儿来看她了,诩儿回来了。
她的君郎回来看她了,在她生病的此夜。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
佩梅往前跑,看到一盏异常明亮的宫灯后面,见到明明昨天才见过却像是隔了无数个日夜那般想念的心上的人儿,她展开翅膀,就像鸟儿飞入她的巢那般,飞入了他的怀。
瘦弱的太孙,朝她大大张开了的双臂。
病鸟入巢,泪湿了他的衣襟。
她哭了,却没有声响,卫诩摸着她光滑的额头,再往下轻轻一探,那便是潮湿的眼泪……
无能为力的太孙抱着他额头滚烫的妻子,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眼泪从他的脸边滑过,他抬头张眼,看着无尽漆黑的深夜。
老天爷啊,你睁眼看看吧,她还是个小娘子啊,为何让我的妻子,也要可怜至此。
*
太孙牵了他发烧的妻子回了小殿,女医过来,皱着眉头板着脸道:“您不该去吹风。”
佩女脸蛋红红,小脸娇俏,脸上满是欢喜的笑,便是遭了女医的斥责,也是笑容可拘,有着小娘子的娇憨可爱。
她不再像个小大人一般那沉静稳重,这才露出了一点小女孩的天真可爱来。
女医不忍,再看向太孙,见太孙朝她看来,脸色寡白,两颊皆是紧贴着脸骨,只差凹陷进去……
也就他眼里淡淡的笑意,让他看起来还有些神采。
唉。
女医在心底叹了口气,道:“您先躺下。”
见太孙还扶了太孙妃躺下,手脚轻柔熟练,看得出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也算是体贴了,女医瞥了一眼,去拿了退药的草药敷在她额头上,道:“欢喜也要静心,喜伤心。”
喜伤心,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五志过极,伤人的神志,佩梅皆懂,可她按捺不住她的欢喜。
在她最想诩儿的时候,诩儿回来了。
她眼睛亮亮看着女医,又赶紧看向诩儿,“诩儿,快去看看姑姑,姑姑在侧殿。”
她不忘诩儿回来最应该做的主要之事。
卫诩握着她的手,和她道:“我和你说几句话,就去了。”
女医见状,瞟了好奇打量太孙的女徒弟一眼,带着她出了门去,小屋里的细妹也捏嘴笑了一下,欢欢喜喜把门带上,跟着出去了。
过年喽。
过年真真好,有喜事发生,长年来不了凤栖宫一次的太孙也来了。
小屋里只有两人,佩梅浑身暖和极了,她身子好久没有这般的舒适过了,心也好,脚板也好,从未如此的暖和过。
今年的冬日是真冷呀……
宫里的夜晚也是很冷很冷的。
她和诩儿在一起的时日太短了。
尤其皇祖母和母妃没了后,他们小夫妻,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明明住在同一个宫中,却像隔着鹊桥一般,一年难得一次相见。
“诩儿,诩儿……”梅娘的脑袋晕乎乎的,她开怀地看着诩儿,傻叫着他,嘴里却道:“该去看姑姑了。”
他回来,她心甚欢喜,但该去看姑姑了,姑姑会保护他。
“好,等下就去。”小娘子就在眼前,卫诩哪儿也不想去,可那是他要去见的人,小娘子也要他去,明明她最重要,他们却要枉顾她。
这天底下哪有贵人是这般的贱命呀,出身在皇家,皇家的人,命比奴婢的命还轻,卫诩怜惜地看着她欢喜的、红通通的小脸蛋,心里的疼痛,浸入了他的每一寸血液,每一根发丝,令他呼吸都痛。
“我刚才见到陈世兄了。”他靠近过去,跟她说可以令她高兴的事,见她脸蛋因此一下就亮了,卫诩也笑了,他道:“皇祖父极喜欢他,是他向皇祖父求见的我,皇祖父将将还跟我说了,让我心思别那般重了,他从未迁怒于我。”
“当真?”佩梅一下便坐了起来,便是诩儿来按她,也没有按住她的身体,药包从她的额头掉下,她却一点也没发现,双手紧紧抓住诩儿的手臂,激动道:“当真?皇帝陛下当真没有迁怒于你?”
见诩儿点头,佩梅咧开了嘴,泪如雨下。
“太好了,太好了,诩儿,你能活了,不会有人害你了,你要让所有人知道这句话,我们得把这句话传出去,传出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道。
第173章 你别以为朕不想抄你的家!
这便是他的妻子,卫诩爱怜地摸着她的手,坚定地把她按了下去,细心地把药包放好,他心如刀绞,脸上却是平静如水,他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你安心歇会儿,我看着你躺会儿,就去姑姑那了。”
“我不能在凤栖宫久留,梅娘,且安心歇息。”卫诩把她的被子掖好,道。
知他不能久留,还要去姑姑那,佩梅连忙闭上眼,嘴角笑意不断,嘴里喃喃不停:“太好了,太好了,诩儿,诩儿,我们有救了。”
“嗯,有救了。”卫诩拍抚着她,在她鼻息渐渐平缓之时,他起身,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他自是很小心,轻轻带上了门,门掩上那一刻,门内,佩梅偏过头,看着门,眼中泪光闪闪,眼泪何时流了下去,也不自知。
门外,卫诩看着小门,径直站立着,久久,他轻抚了下门框,与爱妻道别,转身坚定地朝候在小殿口的太监走去。
去了姑姑屋里,在小侧殿呆了片刻,卫诩便出门,与小拾八公公道:“公公,可以走了。”
“这般快?”小拾八诧异,回头看了看大殿的大门,回首道:“太医局的赏赐还没来,太孙,您是否还留片刻?”
“夜已深,且我相信皇祖父的吩咐,没人耽搁,公公,我们先回去罢,这凤栖宫里留的皆是女眷。”
这倒是,这凤栖宫,连个公公也没有,太孙妃是不用公公侍候的,小拾八垂身,“谨尊太孙殿下命令。”
他这便速速带着太孙离去了。
他心里估摸着,叫他这个刚过十岁的小儿太监来凤栖宫,小吴公公且也不来,就是为着这晚上的男女大防,太孙皆有此意,他还是莫要大意的好。
他们走得甚快,回到始央宫,远远的,始央殿的灯光还在大亮着,往时这时,始央殿是见不着这么大的烛火的,小拾八见此,心里还在想着等下送完太孙要去始央殿看看是否还要当值的事,却听太孙这时在耳边轻柔道:“公公,我刚才出大殿,听闻我岳父和舅兄要来,可否让我前去大殿门口候一候,在我岳父大人离开之时,?*?与他问一声安?”
小拾八当即僵住,随后为难道:“太孙,夜已深。”
“可否请公公帮我通报一下,或是征询一下吴英公公?”
“这……”太孙如此客气,且深夜来大殿的岳父大人,可不是一般的大人,小拾八挠挠头,想着还是行个方便罢,便道:“您请在此处稍候,我问问就来。”
小拾八机敏,知晓自己得小吴公公吴公公青眼,也是因着他心思少,又知道看人脸色,老公公大公公看中的就是他这份直气,太滑头了,也是招人厌得很,他还是得多多的做,少少的说来得好,是以,他应了太孙这份差事,小跑着去了陛下吃住批改公文皆在一处的始央小殿,得了吩咐,又小跑着回来,和太孙傻笑着道:“吴公公让您去呢,说佩大公子正在挨罚,您也免不了,让您赶紧去一块儿下跪。”
面色还有着几分稚嫩的小公公,还有着几分农家子的憨朴,连傻笑也是带着几分憨厚的傻气,话语却是与傻气不符,听来让人生不起一点骇怕,卫诩跟着说完转身就走的他往前走,也是笑着道:“怎么听公公说来,我这是去领赏的,不像去受罚?”
小公公想起刚才他偷偷进去看到的景象,忍俊不禁握着嘴巴偷偷笑道:“奴婢刚才被小吴公公宣进小殿问话,陛下爷拿着玉折打了佩家公子爷好几下,还抽了常侯爷一记,骂他们没良心,大半夜的还气他。”
顺安帝的玉折,只有在气不过的时候才拿起来敲两下,这玉折,没打过太子,没打过太孙,却是皇帝日夜触摸的长牌子,便连皇帝的皇冠,也没来得有与顺安帝这样的日夜亲近,时时相候。
“这是作甚了?”小公公轻快的语气,让太孙不禁莞尔,这短短半个来时辰的相处,倒也让他明白了吴英公公为何会指示小吴公公收了这刚进宫不久的小公公放在跟前当班的原因。
“不知呢,就是陛下爷看着很是高兴,奴婢进来这般久,头一次见皇帝陛下如此的欢喜得紧。”陛下高兴,小公公也高兴,和太孙说话也是高兴得紧,嘴巴松得很,“常侯爷还瞪了陛下一眼,吴公公都没生气骂他,反而说侯爷没名堂,连表弟的醋也吃。”
“是罢?”愈听愈玄乎了,卫诩脸上带着温温的笑,心里却是一紧,猜不出现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公公却是高兴,说了吴公公高兴的事,也说了小吴公公高兴的事,大约是始央殿今晚花团锦簇,陛下高兴了,大伙儿皆也一道高兴的事。
卫诩明面上听着,心思这时却是已经挪到了始央殿里面。
等他进去,禄衣侯却是已经坐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不爱坐龙座,往往皆是抬一把稍低矮的椅子来,坐到火盆前,前来见他的臣子,坐的皆是伸手一探就能探到盆中碳火的小板凳,禄衣侯是朝廷出了名的美男子,当世之俊美无双,腿也甚长,不喜矮小的板凳,往往赐了凳也不坐,后来吴公公令人做了一把比皇帝稍矮一些的低椅,禄衣侯这才陪同皇帝一同坐下烤火。
这把椅子,后来还做了另一把,因着有时禄衣侯带夫人来,也不让夫人坐板凳,和他一同站着,为着禄衣侯这性子,皇帝又做了另一把。
这种宠信,传到朝廷,朝廷上下皆在猜,皇帝什么时候会下令抄了禄衣侯府,抄了这抄家名目一大把的夫妇俩的家。
可禄衣侯又得了澜亭这么个怪手圣手救皇帝的命,夫妇至今日子依旧如日中天。
太孙来了,皇帝高兴,朝吴英颔首一记,便又跟着禄衣侯闲话家常。
这厢,吴英抬来了小板凳,放到了禄衣侯下方,卫诩见这时他岳父大人和舅兄皆跪在他祖父不远处的地方,他朝吴公公苦笑了一声,朝吴公公摇了头,便朝岳父和舅兄所跪的地方走去,跪在了舅兄之后。
岳父见状,回头瞪了他一眼,卫诩恍然,思忖着往前挪了两步,与舅兄跪到一起,这厢岳父佩圻还在瞪他,皇太孙心下汗颜,拖着腿往前又走了两步,与岳父跪到了一道。
孺子可教,佩圻见太孙与他跪在了一道,见那边自家的外甥女婿泰然自若听皇帝跟他说小话,那边尚离他们也还有几脚远,他便小声和自家女婿道:“你不是去凤栖宫了吗?还来这作甚?”
卫诩没瞧到陈家世兄,便小声问道:“岳父大人,陈世兄呢?”
“回家去了,陛下可能是想和我们一家说点体己话,让他先回了。”佩圻说到此,看前方外甥女婿脸上不见喜也不见忧地听老皇帝自顾自地一股脑儿地说着话,连给皇帝捧句场的意思也没有,宠臣当到这般地步,也是目无王法了,佩圻便是见得多了,也是次次都佩服他这外甥女婿的不怕死,他这边便更是压低了声音,斗胆和皇太孙建议道:“您也上前听听,听听他们说什么罢。”
“我插不进去嘴,我陪陪您。”太孙苦笑。
他不如侯爷重要。
侯爷能把外面的风,带来吹到皇祖父的脸上,皇祖父从侯爷的嘴里,能知道卫国三月的雨,五月的花,七月的果,九月的烈阳,十一月的冰……
侯爷的嘴里,有皇祖父的天下,他的嘴里,只有哀怨,和惶恐。
家雀的嘴再甜,也不如鸿鹄嘴里的天下。
“您陪我作甚?”佩圻听此言,也是苦笑不止,他不喜欢他这个女婿,可女婿的自知之明,令他惋惜,令他心痛,“插不进去也要插,没时机,也要自己给自己创时机,您不能一直靠我们,我们……”
我们要是没了,您靠谁去?
可这等残忍的话,不能说,佩圻忍了颓丧之言,轻轻声道:“我们能做的皆会全力以赴,可是殿下,您也要,全力以赴呀。”
卫诩顿了顿,片刻后,他颔首:“泰山所言极是。”
随后,他起身,朝吴公公恭敬地垂了下首,在吴公公的打量,以及吴公公慢腾腾又搬起板凳的动作之下,他跟在了吴公公的身后,等吴公公放好板凳,他便跪下,朝皇祖父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在放在禄衣侯座下的椅子后面的板凳上坐下。
这时,垂着身听皇帝说话以免高过老皇帝的禄衣侯对他的坐下熟视无睹,这个人到中年,愈发清俊高贵的卫国食君禄的侯爷在皇帝面前也是矜贵无比,他不陪皇帝的笑,也不捧皇帝的臭脚,他进宫了,能听皇帝从头到尾把话说完,便是他对皇帝最大的臣服与尊重,这厢,知晓自己这个忠臣性子的顺安帝还在尽力地把他的话与他食君禄尽忠诚的忠臣说完,顺安帝道:“朕知道你不怕朕抄你全家的头,可你也得为你的夫人想想,为你那一双还没长大成人的孩子想想,正是有他们,古皇城的记录朕才不怕你去做,换个人去,他贪墨一半,他底下人再贪墨一半,到朕手里,有几个歪瓜劣枣?这次你不去也得去,朕除了你,谁都不信过。”
就为着这种理由,禄衣侯这些年做尽了脏活累活,甚少在家,如今这岁月,早到了禄衣侯应该被抄家流放南海的时日了,可皇帝还是没有一点放的意思,禄衣侯却是倦了,此时,他身边正好坐下了一人,禄衣侯对着皇帝道:“派太孙去罢,他若是做不好,臣帮您查,有一处不对,您杀了他全家便是。”
皇帝大怒,拿起放在腿上的玉折子,对着他脑袋上就是狠狠一敲,道:“大胆,放肆!”
“您杀他夫妻,灭了佩家就是,没说牵连到您身上。”禄衣侯夺过玉折,把折片放到皇帝手里,淡然道:“也不是臣想说,罢了,臣想说,您再英明神武,再活二三十个年头,一直脑子再不糊涂又如何?您该用上的人就用上,该合计的就重新合计。骆王您也看到了,已经在算着您走后如何富贵滔天了,在朝的官员已过一半已为讨他欢心在打听他的喜好,那一半泰半还是您一手养出来的人,民间也已有万千佳丽在听到风声后为他蠢蠢欲动了,打点的银子,已花到微臣身上了,银子不少,您的福呐,您还没死,他们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帮您享了,帮您花了,微臣是早就想好了脱身之计,您的脱身之计,微臣建议,您现在再想想,尚还不迟。”
忠言逆耳,皇帝大怒,来不及去捏玉折子,他一巴掌挥到了禄衣侯的脑袋上,怒喝道:“你别以为朕不想抄你的家!”
第174章 回禀陛下,确如我父亲所说。
禄衣侯今日忤逆之话已经说得够多,他是臣子,没有激怒皇帝的喜好,这下见好就收,道:“让太孙去罢,我帮太孙作这个保。”
皇帝冷酷地看着他。
“他要着实一点能耐用处也没得,臣以后也就收手了,另作打算。”禄衣侯又道。
顺安帝冷笑:“常侯爷啊常侯爷,你是真不怕朕宰了你啊。”
“您堂面上能用的人不多,别人盼着您死,我却是不盼着,我还想着在您百年之前,看着这天下安宁,我也能带着到妻儿顺利脱身,太孙在,禄衣侯也不避讳他跟皇帝之间的那两三事,“自古以来,作刽子手的难得善终,臣还想看看,到时候臣跟臣的子孙后代能得善终否。臣帮太孙,起于他式微,您抬举他,起于他位低,就看他有没有那条得势的命,臣看看,您也看看,可否?”
皇帝眯眼,这厢卫诩已然又跪在了地上,五体投地趴伏在地,那素衣下方的瘦弱身子在微微颤抖。
想来,禄衣侯的话到底是惊了他。
他下方,佩家大学士佩准,及其子佩兴楠皆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他们以脸贴地,不敢直视圣颜。
禄衣侯敢说,他们却是不敢。
顺安帝君威尚在,再看向那胆大包天的禄衣侯,皇帝这厢口气却好了些许:“为何帮他?”
“他得势了,我远走高飞,在外面能活得更好。”
“你就不怕他那没福气,下面的皇帝找你算账?”
“找吧,早晚的事。”
皇帝被他气笑,“你今天出了这个门,骆王他们就会找你算!”
“他们哪天不找臣麻烦了?再说,臣天南地北跑了好几年了,真想在都城陪陪您,陪陪家人。”
“陪家人是真罢?”
“您何必。”
皇帝又砸了他脑袋一刻,气哼哼道:“他这身体,能去漠北?”
“叫兴楠也一道陪着罢,他们家的女婿,他们家操心去,是活是死您就别操心了。”禄衣侯见皇帝脸色又不见好,慢慢接道:“顺道让佩兴楠把他这些年对北方的一些考究给您派去的文武官说道说道,您也检验检验,看看他这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值得您另眼相看的货。”
原来,是这个意思,皇帝看向佩家父子。
佩家父子依旧脸贴着地。
吴公公见状,轻咳了一声,他们没动。
吴英又咳了一记,依旧没动。
吴英没好气出声:“佩大人,叫您呢,您别脸贴地了,咱始央殿的砖头都得叫您给捂热了。”
佩准抬头,小心翼翼挪了挪手,摸了下他脸贴着的地方,朝皇帝看去,满脸讨好的笑:“陛下,还能贴一会儿,还没热。”
这个老滑头,佩家的风骨,在他身上是那是跟绝了代似的,顺安帝摇头,道:“别跟朕插科打诨,朕今晚没心情。”
您心情好着呢,又占便宜了,心情怎么不好?只是,这世道,历来是该笑的人板着脸,该哭的人要挤出笑来,佩准就是那挤笑的人,他赔进去一个女儿,又赔进去一个儿子,还把佩家的下面的千秋大业毁了个殆尽,他啊,当真该哭,可他这厢只能笑着:“侯爷的话,臣听着了,臣听您的。”
顺安帝没理会他,看向这厢他之后已然抬起头来的佩家子,佩子佩兴楠这时已经直起了上半身,双手恭敬地垂于身前,眼皮垂着看着地面,神色平静,又显冷傲。
佩家的儿子,没随父亲入朝,跟他入了朝一身软骨头的父亲截然不同,他长的是一身铮铮铁骨,只见一面,便可从他身上觑见何谓风骨。
书院不入朝的书生,还是与朝堂上的官员有所不同的,腰弯得少了,连背怎么驼都不知晓,不像他父亲,躬着背跪在地上,和朝堂里任何一个卑躬屈膝明哲保身的官员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少年锐气,少年风骨,在这个青年身上,还依稀可见。
朝堂不可能个个皆禄衣侯,皇帝也只允许一个禄衣侯存在,但皇帝看着这个青年,想着他在信中看到的那些气盖山河的豪言壮语,那些怜君怜民怜江山的温情脉脉,他想着,若是天下子民皆如此,卫国何愁不壮大。
他不想看到这个心里装着山河,装着君王天下的青年消失,学着其父一样,成为一个八面玲珑老奸巨猾,为自保不择手段的自私自利之人。
百年的世家,千年的史家,里面还留有一些人才的,这个皇帝也是知晓,只是世家也好史家也罢,但凡还在朝廷有一席之地的人,谁家不是食君禄吃民脂活到今日的?
这当中,没有一个无辜之人,是以杀了也罢,埋没也罢,他们命运如何,从来不在顺安帝的怜惜之中。
今日,他却是怜惜这个在信中为他掉泪为他呜呼的青年……
禄衣侯是剑,是刀,是刽子手,他为皇帝效命,也时时审视提防皇帝,而少年赤子之心,他为皇帝悲伤,他理解皇帝,他想护卫皇帝的宏图大业,而今,这颗赤子心眼看要消失,顺安帝却犹豫了。
天下绝世之才不多,却也不少,但离他不近不远,能看到他又能理解他的人,顺安帝如今只见到这一个。
皇帝犹豫,踌躇,他在父子俩之间踱步不停,末了,他走回炭盆前,在吴英的搀扶下坐下,和禄衣侯道:“就依爱卿所言。”
“是。”爱卿垂首,恭敬回了一声,脸上不见喜亦不见悲。
倒是还是趴伏在地的太孙突然大声啜泣了一声,这厢哭道:“诩……儿恭谢皇祖父大恩大德,谢皇祖父赐恩,诩儿感激涕零,当永记皇祖父恩情!”
他趴伏起身,再行五体投地跪下,行了大礼,行到三处时,吴英拦住他,把他扶住,见他脸上眼泪鼻涕糊了脸,那脸上哪见丝毫喜悦,皆是劫后余生的颤抖,激动,如此大喜之事,不见喜,只见悲,吴英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启唇牙,道:“随奴婢去整理下衣冠,再过来说话罢。”
卫诩转身皇帝,泪眼模糊中,他见到皇帝轻蹙了下眉,到底还是一副不是很喜欢他的样子,卫诩心如刀割,行了一礼,随吴英去了。
他身后,这厢皇帝和禄衣侯道:“他这心性,如何得了?”
禄衣侯却不以为然,“他在您面前,是条虫不假,真龙面前哪有龙的,且他一直在祖母,母亲,还有个要强的小娘子怀中,大家皆只看见了他被护住的软弱,谁看得见他的本性?臣是认为他还行,他跟臣办事的那段日子,臣都吃力的事,他干来没喊过一声辛苦,他在您手下读书不也如此?听不懂的弄不明白的,第二日不都清楚明白了?他不差,没给他机会罢了。”
前方跟着吴英的卫诩听到此话,险此跄倒,还是吴公公扶了他一把,他这才稳住脚跟,而在皇帝面前,禄衣侯护太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皇帝听罢摇头,朝佩准道:“你们父子俩上前说话,自己搬凳子过来坐罢。”
“是,谢陛下恩宠。”佩准先行过来了,见太孙的凳子空着,他便过来一屁股先行坐下,脸上堆满了笑。
佩兴楠等父亲坐好了,朝皇帝一躬身,这才左右转头,去寻矮凳。
他这礼仪姿态,比其父好多了,顺安帝见状,朝自己这个也跟了自己不少年的起居官叹气:“佩圻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老学士一生清正,在翰林院当了一辈子的学士修了一辈子的史,没想过升过官,也没收过贿,皇帝听说,这个老学士在家中,还会帮着老妻修补鞋袜破裳,说是自己一双修补残籍烂书的好技艺,花在衣食住行上,也是相得益彰,不浪费这门手艺,他一生也是周济过不少贫寒学子,乃至手头不宽的同僚,也受过他的恩惠,一生不争不抢,宽容待人,到了佩准手里,皇帝可是听说这位大人收起学生的孝敬钱,那可是从来没手软过的。
皇帝埋汰,佩准呵呵笑,又听皇帝嫌弃道:“你父亲的刚正之风,你怎么就没学着点?”
“一个家也要过日子的,”佩准呵呵笑,好脾气地解释道:“臣父亲如此,臣儿子也是不太通清贫富贵,臣要是还是如此,没个人操持生计,这家就要过不下去了。”
“你儿子怎么不懂了,朕看他懂得很。”皇帝说罢,此时见佩家子搬了凳子过来,听到此话,驼着背看着凳子,似是坐不下去了,皇帝连忙道:“朕不是说你,你坐罢。”
“坐坐坐,陛下让你坐,你就坐。”佩准也招呼儿子坐下,在始央殿,说话很是自来熟得很。
“草民不恭,谢陛下赐坐。”佩兴楠平静说罢,在父亲下方坐下。
他模样清俊,不过也只是普通书生清俊模样,不及禄衣侯那威势清贵于一身的世家子风范打眼,他是个不出奇的人,尤其在他当了半生官员的父亲,以及高贵淡定的禄衣侯面前,他就是一个毫无出彩之处的寻常书生。
如若不是皇帝在信中见过他的风骨,他也看不出这个青年的惊艳之处。
但此子搬来凳子,坐在他父亲之下,可他中间,还放着一个凳子……
他寻来了矮凳,还给他占用了太孙之位的父亲也寻来了一个,此子之心细,冷静,当得起他在信中的绝世才华。
皇帝扫了一眼父子俩中间的矮凳,和佩准道:“你生了个好儿子,但朕也不是很心喜,你跟朕说说,为何佩圻和你,不送他入朝?”
“您,似是不喜欢我们这些人的儿子。”佩准皱着眉,不愿道。
“还有呢?”
“还有,兴楠从小有他自己的志向,他的志向和佩家的家规一致,是以家里人就从小以他想走的道路安排他的学涯,此一此二,乃他身在民野,而不志在朝堂之因。”说道正事,佩准严肃,也不再嘻皮笑脸。
“是吗?”这下,皇帝看向了佩兴楠。
佩兴楠听罢,没抬看着地上的头,他依然看着地上,嘴里回道:“回禀陛下,确如我父亲所说。”
第175章 孩子可是一切皆好?
这年三十,始央宫的赏赐再度抬进了凤栖宫,这一晚,太孙妃佩氏回了她与太孙成亲所住的翼和殿,这夜小夫妻相拥而眠。
次日,卫诩悄然拜别顺安帝,与进京拜年的陈无鑫、舅兄佩兴楠,还有禄衣侯府赠予的一队护卫,离开了卫都。
年初三,皇帝准许后宫嫔妃的娘家进宫探女,佩梅见到了已有两年多未曾见过一面的娘亲与祖母……
她欲大哭,却忍下了泪,其母亲祖母亦然,一家人没有说道几句诉苦体己的话,佩夫人自打见过女儿,就与女儿一一细数着自家里带来的诸多物什,说与女儿听。
一钱的金疙瘩两盒,计两百个,便是两百钱,二十两。
五钱的银疙瘩十盒,计一千个,便是一千钱,一百两。
这是打赏下面人的,佩夫人默然把装着五张一千两,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了女儿的手里,这是给女儿与贵人交际的。
佩家还捎带进来了六本珍贵的涉及妇孺养生保命的古籍,两对受过古僧护持的玉佩玉壶,这当中,最不起眼的,便是佩母为家中娘子所做的两双冬鞋,一对护手。
说罢物什,佩夫人与女儿淡然道:“准备得晚了,只带了这些,等回去了我便准备,下次来,再给你带些多的。”
佩梅自是知晓自家家底,为她出嫁,佩家已经变卖了老祖宗留下的家底,这次来,家底怕是已然掏空。
她何德何能。
佩梅撇过头,慌忙把掉下的眼泪擦掉,回头与母亲温柔说道:“我在宫中用不到这些,娘亲把东西带回去,跟祖父说,我在宫中一切皆如意,前两天大年三十,皇祖父陛下来赏赐了我白银千两,还有不少奇珍异宝。”
佩夫人是个淡性子,眼睛红了,里面藏着泪,脸上却不见悲容,神情淡淡,听了女儿的话,她嘴角微翘,轻轻一哂,双手轻抚着女儿那双摸得着薄茧的手,垂着眼睑温声道:“这便是你祖父让我带来的,哪里用得上,你就用到哪处。”
“我的乖孙……”这厢,佩老夫人伸出手,揽过了乖乖靠过来的小娘子,她轻轻拍着小孙女的背,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话:“你瘦了,瘦了啊乖乖。”
佩梅掉过头,把头埋在祖母的怀中,涕泗横流。
“这是你母亲按你祖父所说的带来的,”老夫人抱着家中的小孙女,佩家到孙儿一辈,就遭了百年大劫,佩家过往的顺,需得这一代来承担顺下的难,这是孙女的命,确是佩家家族的劫,孙辈这一代,佩家只得了孙子孙女两个子孙,孙子,孙女皆是她的命根子,如今在宫中被架在火上烤的,却是她这一个自小天真良善的孙女儿,这劫要让一个小娘子来担,她心疼得很,她把孩儿揽到怀里,在孩儿耳边轻轻道:“趁着家里人还在,有着几分力气,不要怕使银子,这正是恰恰使银子的时候,听你母亲的,哪里用得上,就用上去。银子哪有人重要?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人斗起来,人命都是轻的,银子有甚重要的?你是佩家的小娘子,要有大气,懂否?”
佩梅在她怀中泪眼婆娑,听到祖母说道此处,却是不禁点头,在祖母怀中抬首道:“家中可是往外借银子了?”
老夫人见她还担心此处,不禁莞尔,道:“你几个姑姑给了一些,你那些表兄弟表秭妹也拿了一些,这金银便是他们给的。”
“孩儿记着了。”
这自是要记着的,老夫人不担心这个,自家的孙女,她知晓品性,梅娘忘不了,这丫头,就是太重情了,这性子,说好也不好,佩家的劫也是因着她这性子落到了她头上,老夫人这厢接过儿媳妇送来的帕子,替孙女儿擦着脸上的污垢,一脸的怜惜道:“听奶奶说,这命最最打紧,万事万物,不比你这性命重要,外头的事,你不用担心,自有你父兄去理会,你只管管好你这身子,嗯……”
老夫人说着,看向孙女儿的肚子。
佩梅便轻声道:“要等三年,诩儿也急,可他说,必须要过三年,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以待后时。”
老夫人这厢与儿媳妇对视了一眼,尔后颔首道:“难为他这时还记着规矩。”
此子虽身弱,也不再有母亲与皇后照拂,可这脑子在这时候还管些用,没有病急乱投医,这便算是梅娘嫁给他的不幸当中的万幸了。
“等他回来,也差不多了。”老夫人算着时间道。
“诩儿也是这般说的。”
“那便好,正好这次澜圣医派了一个徒弟跟在身边,还能帮他调理下身子,等他回来,你们还能得一个更好的子嗣。”
“圣医还派了徒弟?”佩梅惊讶。
老夫人颔首,“看在你宛娘表姐的份上。”
还好家里还有这门亲戚,也好在,当年女婿苏状元流放,佩家不曾污了这门亲事,儿子跟人也常有联系,逢年过节便去信问候。
佩家的风骨,攒了一些人缘,有些人用得上,有些人也不想趟这浑水,可便是明哲保身的人不少,愿意助佩家一臂之力的也甚多。
儿子也是说了,明哲保身的也是在隔岸观火,他日佩家有脱险之势,这些人也会站到他们这边来,不必一开始就为此愤愤不平。
时也,势也,她这一生,顺风顺水,已是老天格外开恩,如今儿女成器,孙辈聪慧,更是老天待她不薄,老夫人把孙女儿脸上细细拾掇后,又把孙女儿抱到臂弯之中,怀拢着她道:“外面有你父兄,还有你母亲祖父母,你只管在这里呆得安心,天塌下来,还有家里人替你挡着,你祖父不行,还有你父母亲,你父母亲不行,还有你兄长,便是祖母,哪天你有难,我也是头一个冲上来替你挡的。佩家儿女,皆有品有德,你从小良善,品德自是不亏,便是老天也会保佑你,逢凶化吉!”
祖母虽是温声细语,却字字如洪钟,敲入了佩梅的心中,驱散了她心中因皇帝而起的种种惊颤骇怕,心中积累的阴寒也因此有了渐暖之势,佩梅听着愣了,她怔怔地看着祖母,喃喃道:“奶奶,你怎知梅娘骇怕?”
老夫人闻言鼻头一酸,眼泪险些冲上眼眶,她自是忍下,与孙女儿怜惜道:“孩儿啊,即使是你祖父面见那位天颜,回去也得休息十日半旬方才回得来神,你才是个小孩子呀,你祖父与父亲说起此事来,每每为你担忧,又每每觉得你虽外表柔弱可内在刚强,必度得过那强威来,可不管如何说来,你母亲与我,是心疼你的啊孩子。”
佩梅的泪又涌上眼睛,她泪眼看向母亲,却见母亲坐在那静静流泪,母亲那副安静流泪的模样,似是她早就如此哭过千百道了。
那是一副无能为力的泪模样,佩梅啜泣,却是在祖母怀中坐直身来,拿出袖中洁帕,倾身朝母亲靠去,脸上嫣然笑道:“娘亲,你今日瞧见了,孩子可是一切皆好?”
佩夫人怀拢着她,闭眼泣道:“是极,是极。”
清秀的小娘子,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天真幼稚,可她的眼,沧桑怆惶,那细细的柔荑,如今如农家少妇,上面爬满了细茧。
一切皆好呀,那个好字,就像一把钝刀子,在细细割她这为娘的肉。
第176章 这人间冷呀,这人间也暖。
宫中不留饭,来客早早在宫门口前等候,经过检验,来到内宫已近辰时末,呆不得一个时辰,巳时末午时初,便得离去。
今年皇帝开恩,允许后宫五品以上的妃嫔娘家人进宫探亲,这只是家人住在都城的妃嫔才能得此恩荣,那娘家都城之外的妃嫔皆只能以泪洗面,便是家在都城的,得信晚了,或是家人耽搁了时辰,没进得宫来,她们也未能见到家人。
这一日,后宫哭声不断,几家欢喜几家忧,喜也掉泪,忧也掉泪。
佩梅哭得也不少,可在祖母与母亲离去后,似是她们带走了她心上的大石头,她一下便欢喜了不少。
家里人给她送来了两对高僧护持的玉佩玉壶,母亲怜爱她,亲自为她带上一套,佩梅征得祖母与母亲同意,在她们离去后,把余下的那对,亲自戴到了丁姑姑的脖间和腰间。
姑姑病重,婉拒了佩老夫人与佩夫人的求见,不多时,见到小娘子雀跃跑至床畔,不由分说便给她挂上了些许东西,她精神一振,听小娘子叽叽喳喳说了这是高僧护持之物。
等小娘子说道她祖母和母亲日日给菩萨上香,会请菩萨保佑姑姑长命百岁,丁女听来颇有一种荒诞。
这该是娘娘和太子妃享的福罢?怎地到她身上来了?
虽是荒唐,可小娘子眉目飞扬,洁白的脸上飞霞游走,不见丝毫病容,哪见昨日苍白之颜色,丁女望着她,怔了。
待小娘子说罢,丁女起身往床背想坐靠起身,小娘子忙不迭过来扶她,那滚烫有力的小手,是丁女冰冷的身上唯一的热度。
丁女感受着,一待坐好,小娘子拉过她的手,一节一节地拔弄着,减轻着她手间的痛苦,丁女那被疼痛煎熬着的心,好受了些许。
这人间冷呀,这人间也暖。
“姑姑,兰女医说,这段时日她在禄衣侯府里给您做温补减疼痛的药丸,等到正月过后,就送进宫来,到时,您身上就会轻快不少。”祖母与母亲带来了诸多的好消息,佩梅眉飞色舞,便是此时外边儿阴沉的天色看在她眼里,也只觉这风轻云淡天也明,是那人间好光景。
“是罢?”小娘子的欢喜与跳跃如此难得,丁女打起精神,淡淡道:“你祖母身体好吗?”
“好!”
“母亲呢?”
“母亲,”小娘子想说好,但这是姑姑,她缓缓摇了头,与姑姑说着知心话:“母亲不太好,母亲是个喜欢把心事藏在心里的,她担忧我,担忧哥哥,心疼父亲,尤其担扰我。”
“姑姑,”小娘子轻轻摁着姑姑青肿的手臂,脸上的笑容消失,“我不是个好女儿。”
“没有不担忧儿女的母亲,你便是好,她也要担着两分心,不担心,便不是母亲了……”丁女想起娘娘的太子,淡淡道:“担心也无用,你得争气,你得强过你母亲,若不然,你也做不好这儿女,你们这般的儿女从来不是那般好做的。”
太孙这儿子,也没做好,只能母亲以死铺路,带走压在他头上无所谓他生死的太子。
当父母难,当儿女也难,子孙缘,几个差池,几个不顺心,便能结成这世上结仇最深的冤家。
“是呢,姑姑,我知晓。”
孩子已是做得不错了,丁女想对她仁慈一些,可将将这般想着,她心下冷不丁一狠,又冷冷道:“下次做事,就在脑子里先想上几道。如今我还能活几日,还能帮衬下你,等我死了,太孙也死了,你家里也靠不住了,他们还得靠你的时候,你若是还是那般感情用?*?事,说话做事不经脑子,你们佩家要是因着你抄家灭门,全是你之过!到时候就算你还几生几世,这债你也还不清!”
小娘子脸上的飞霞顿时褪去,只剩一片苍白。
她讷讷看着丁女,嘴巴微张,失魂落魄一般惶惶。
她便又是那个可怜又惊慌失措的小娘子。
“听到了吗?”丁女话语冷酷,丝毫不留余地。
小娘子大大瞪着眼睛,满目惊惧,缓缓点头。
“姑姑,”她眨了下眼,如豆大般的眼泪从她的眼里往下滚落,“梅娘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把你那没用的善心收起来!这是卫国皇宫!对你这种婆母害死公爹的儿媳妇来说,你的善良无人助!别人对你的恶行无人阻!”丁女冷酷无情冰冷,“这宫里的人不是阿猫阿狗,你夫君太孙都要看一个公公的眼色,你算什么东西?你哪来的能力去可怜别人?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和你那为你在宫外东奔西走的家人罢!咳咳咳咳……”
丁女说着,喉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佩梅赶紧上前抱住她的上身,拍着她的背,嘴里急喊道:“姑姑,姑姑,我知道了,您不用说了,您别生气。”
“咳咳,我没生气,”丁女一手紧抓着她的肩膀,用着变形了的嗓子嘶哑着低吼:“你给我记着,你再在这宫里乱同情人,那我便是你害死的!我在地底下做了鬼,也要记恨你一辈子!我救你,你却枉顾我的心意,我便是你害死的!你给我记着!”
“姑姑,姑姑……”佩梅浑身颤抖,姑姑还在咳嗽,她扭头一看,鲜血从姑姑的嘴里喷出,红得刺眼,佩梅手抖身软,她抱着姑姑大声哭出来,“姑姑,您别吓我,我记着了。”
三娘这时从屋外跑进来,着急轻语:“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两人给丁女喂下药,又扶她躺平,而这时,吐过血的丁女脸色却好了些许,青白色的脸上还有了些许血色。
宫人与太孙妃着急慌张,她神色却是冷静异常,等到躺平,她身上还好受了不少,她便看着两人淡淡道:“我熬不到太孙回来了,一月两月的还成,三娘,这段时间,你跟着我,我有话要和你说,太孙妃,这段时日,你每日午时,来我屋中陪我一个时辰,除此之外,不能再近我身,你敢抗命,我便是你害死的。”
佩梅慌张,当下跪在床阶上,磕头道:“姑姑,梅娘知道错了,您不要赶我,我会好生侍候您的。”
“唉,”三娘含泪叹气,她轻抚着女使大人的额头,跟磕头磕得头都破了的太孙妃道:“不是嫌您侍候不当,是不许您离病气太近了,您还小,大人却是要走的人了。”
丁女冷冷地翘起嘴角。
小的是个愚笨的,好在,这宫里,尚还有几个懂事的,她走后,还能帮衬着一点。
“梅娘不怕!”
“您不怕,大人怕,我怕,”三娘手中的脸太冰了,三娘指着门,以从来没有对太孙妃有过的不恭指着门,对太孙妃怒道:“出去,现在就出去,您要是不现在出去,大人便是您害死的!”
“姑姑……”
丁女闭眼。
佩梅心如刀绞,茫然不知所措。
“出去!”
佩梅慌张,茫然起身。
屋里太黑了,她走得太惊慌,没有看地上,走了几步,她跌倒在了地上,那一刻,似乎又有人在她耳边光锐大喊“出去,大人是您害死的佩服慌张起身,往外扑去。
不能,不能,姑姑不能是她害死的。
她要走,她要赶紧走。
她走了,怒斥她的三娘眼睛哀怨地从门口收了回来,低头和大人哀伤道:“大人,她还小啊,她只是个小娘子,今日娘家人来看她,她高高兴兴的呢。”
这样的日子,一生也难得几天,何必今日就要给她一刀呢。
“就是要今日。”这般,她才记得住,这般,待到自己死了,不管谁对她花言巧语,温情脉脉,她都不敢掉以轻心。
她就是要让这个小娘子刻骨铭心,一生再也不敢轻信他人。
且这宫里,不笑也罢。
这宫里,活人也好,死人也好,皆是怨鬼断肠魂,在一个人人皆不高兴的地方天真浪漫笑容满面,便是路过的野猫看见了,也想上前挠花她的脸。
丁女漠然,三娘知她,轻轻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刚倒好的药碗拿过来,道:“喝药罢……”
佩梅这时失魂落魄出了小殿,满脸的泪,杨树跑过来,嘴里急喊:“殿下,怎地了?姑姑怎地又骂您了?”
佩梅霎时抬头擦泪,她不知她额头上已然渗出了血来,容颜凄然,只顾摇头道:“别乱说,姑姑没骂我。”
“殿下?”
“走罢,我去记下账。”佩梅欲要回到她的小屋,去把今日祖母、母亲带来的物什清点好录入册,可将将带着宫人走了几步,她脚下一软,又倒在了地上。
耳边又响起了“是你害死大人”的话,佩梅趴在冰冷的地上,心下怆惶,猛然凄然大哭。
为何她这般愚蠢?
让姑姑担心至此!
她的凄惨模样,经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传了出去。
冷宫中,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嗤笑出声。
妃嫔宫中,有人闻信畅快大笑。
便是那没有娘家来人忙于宫中琐事的才人,忙碌途中耳闻此信,心下也是颇为愉悦。
你娘家有人来看你,可你在宫中这日子,也与我无异。
卫都皇宫这日初三的年日,宫风吹,人心恶,不能见人笑。
第177章 今日,丁氏出殡,有女送葬。
这夜佩梅频繁做梦,一时母亲抱着她大哭,一时姑姑倒在血泊中,一觉醒来,身上发沉,却没有了这些日子发病时时缠绕在身上的阴冷。
母亲与姑姑,两个皆是为她好的人,就算是出现在了恶梦中,她们也没有皇帝陛下给她带来的阴冷压迫,往日因皇帝而来的那如千斤石头般压在她心口的窒息反而渐渐褪却了。
她们驱散了那让佩梅骨子发冷的阴寒。
这便是善感情的力量罢,便是这世上最大的恐惧,也得被与之征服。
这也便是长大罢,便是眼泪,便是鲜血,也压不住那一定要活下去的希翼。
姑姑不让她近身侍候,佩梅便听话不去,只有正中午那一个时辰进去照顾姑姑。
中午姑姑并不总是清醒,不过会醒来一会儿,和佩梅说上一两件小事。
这皆是过往皇宫里的一些事情,有涉及皇后的,也有涉及皇帝的。
姑姑头几天说得温吞,轻巧,过了五六天,小事里开始死人,起初只是死一两个,后来,死一二十个,再后来,抄家灭门,也是时有发生。
皇帝自被皇后背刺后,他温吞的性子温吞的手,就像变成了一把无情的刀,从此,再没有人能让皇帝心慈手软。
佩梅听得遍体生寒,原来,后宫妃嫔生也好,死也好,皇帝是不在乎的,便是生了儿女,有儿女傍身,她外头的娘家要是拿她作筏子,拿她当人情求情,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皇后娘娘能活,是皇后娘娘已死过一次了,她拿皇帝以往对她的感情保下了一条命,从那天开始,她是皇帝的大内总管,却不是皇帝的妻子。
她帮着皇帝治理后宫,苟延残喘。
可她终究是人,不是条只要有吃的就能活着的狗,是以她一生痛苦不堪,活着的每一日,皆是在受刑。
这些事情由气若游丝的丁姑姑说来淡淡,佩梅听来却惊诧莫明,每日走进小殿的脚步越发沉重。
她沉重于姑姑嘴里所说的事,也沉重于姑姑一日越过一日的昏睡。
她想花银子叫人出去给禄衣侯府送信,叫女医把姑姑做的药送进来,这事被三娘得知,接而被姑姑得知。
姑姑得知后,没有骂她,也没有再说“是你害死我”的话,姑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直到佩梅朝她双膝跪下,低头认错:“梅娘错了!请姑姑谅解!”
姑姑没有谅解,姑姑满眼失望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姑姑的不说话,比打骂斥责更让佩梅害怕,她在小殿跪了一下午,不敢离去,而睡在床上的老姑姑似是不知道她跪在那儿一样,一个下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三娘在殿中来来去去,给姑姑喂药进食,也对她视若无睹。
直到晚上,三娘过来,扶了她出去。
三娘扶她回了小屋,跪下给她膝上上药,佩梅驼着背,乖巧讨好地朝三娘喊:“三娘姑姑,三娘姑姑……”
三娘也老了,她比女使大人只小个几岁,她如今也是四旬的年纪了,她七岁入宫,跟了大人一辈子。
她年轻的时候也做梦,也想被皇帝看上当妃子,后来,千方百计想当妃子的死了一个又一个,当上了的,跳了井的十个里头占了六七个……
她们以为等在小屋里,不用没日没夜地干活,就能吃饱饭有人侍候了。
可惜她们是不用做活了,饿了没人送饭,想讨口饭话,手里又没银子使唤人,又抹不开被皇帝宠幸过的面子去找小厨房要口饭吃,皇帝想不起她们来,她们又被奚落嘲笑,大起胆子奋不顾身的一朝挑逗,换来的是千百个日夜的以泪洗面。
可泪也换不来皇帝的另眼相看,等不来皇帝赐予的荣花富贵。
她们生前诅咒皇后,怨皇后挡了她们的路,皇后没把她们放在眼里,等她们知道从来无情的是皇帝时,就便是心死之日,她们只得以死告终,告别这梦碎的一生。
这是一个皇后还得省着银子给皇帝花的皇帝后宫,小心翼翼的三娘的梦醒了,还是呆在凤栖宫。
胆小是卑贱的奴婢的羞耻烙印,胆小也救了她的命。
她的梦起梦醒,皇后是知晓的罢,而大人,肯定是心知肚明的,她们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三娘初初还羞愧不已,后来似她的人见得多了,也就知道,天真是一朝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小娘子们以为明天会更好的梦,有些人把梦当起了真,梦就会碎得特别的快,快得轻如浮尘,一阵小风就吹走,没有人在乎她们是生是死,是不是曾用力地在这世间做过那轻快的美梦。
这便是人生,这便是她们这等下贱人的人生,一个拎不清,命如浮尘,没有人在乎她们是活着,还是死去。
也从来没有人教她们该如何活着。
从出生到死去,她们命如蝼蛄,奋力一博,也只是一次把一生的苦吃够再离去。
而便是尊贵如皇后,命也从来不在她自己手中,她苦苦哀求的疼爱与关心,皇帝明知她希求,却是从来不给。
他冷眼看着皇后日复一日的疼痛悲戚,看着她自我折磨,不为所动。
这便是人间最尊贵的夫妻,就似是这世上一对永生永世也不会解开彼此间的仇恨的仇人。
如今,在凤栖宫当值二十余年,侥幸还活到今日,三娘看遍了冷暖,她知晓皇后夜晚的空洞是如何而来,大人的悲是从何而起,小娘子小心翼翼的示好与讨好,她也看得出,是为何而出。
她小心把太孙妃的脚拿一起小棉被包着,放到烤火的炭架上搁好,确定冷不着这小娘子了,方才打开装着药油的瓷瓶。
“三娘姑姑……”小娘子还在叫,似是不知道脸面为何物一般。
唉。
三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不是大人,能拿脾气一直对着这个是太孙妃的小娘子,她往后,要是能活,还想活得好一些,幸许还得指着这个小娘子。
三娘摇摇头,小心地揉着小娘子发青的膝盖,道:“陛下的身子是好了,可若是这段时日,他身上要是有个咳嗽寒凉的呢?你的药是拿进来了,从你送消息出去的那一刻查,查到药进宫,这能查出多少事来?禄衣侯爷是得宠,可他再得宠,他有陛下的性命重要?有些禁忌,是不能触犯的,你不触犯,死一个人,你触犯了,死一堆人,一个人和一堆人,你想保的那个人也命不存,殿下,你说这事情,做得不做得?”
正月是不能看病的,要不会带来一年的不幸,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谁也不敢轻易犯忌。
“大人伤心的是,这些时日,她教你的事,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三娘轻轻叹气,垂首揉着她的膝盖,苦笑道:“你的善心,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大人训你,训得我的心都为你生疼。”
“可她是姑姑啊……”梅娘伤心,泪眼汪汪,“她保我,保诩儿,活不下去还要活,就是为我啊,我只是想为她做一点点事情,想让她好受一些。”
“往后,要靠你自己了,”三娘缓缓摇头,眼泪缓慢地从她的眼眶流下,流入她的下巴,掉入了冰冷的地上,“殿下啊,她拖了很多次了,还活下去,太苦了,你就让她去陪娘娘罢,她想娘娘了。”
佩梅呆住,过了片刻,她咬着嘴,泪流满面。
过了正月,侯府的药依约送进了宫中,药进宫没几日,二月初五这日,已故的狄皇后的第一女官丁小妹,病逝于凤栖宫偏殿。
那一日,乌云蔽日,风呼呼地刮,吹倒了丁小妹停放棺材的小西殿的白幡,太孙妃去扶起来,幡仗打伤了她的脸,太孙妃也不自知。
丁女使的棺材只能在皇宫内停放一日,第二日需抬出宫中,放入皇后棺椁所放置的皇族庙中,伴随皇后。
又是一人出殡,走出皇宫,佩梅不顾左右人阻拦,又去了始央宫前,请求皇帝,准许她送丁女使出宫。
皇帝恩准。
这一夜,佩梅未睡,彻底为姑姑守灵,清晨她回了凤栖宫,细细地收好了姑姑生前所用之物,她哭啊哭啊哭到无泪可流,真真不知,人生为何有这般多的她从不知晓的苦,她不知晓,往后是不是还是有许多她从未蒙面过的苦难会接踵而来,可她知晓,姑姑只能护送她到如今这段,一如父母亲只能护送她到出嫁那程一般,往后的命,往后的路,她得靠自己去挣,去走喽……
她是何其有幸,便是坠入这深宫,也有如师如母如长者一般的女子,直至死,也在悉心教着她生存之道。
她知晓如何保命了,可为人一世,来这世间走这一遭,只图保命,不能去敬对自己好的人,有恩情不报,又何必去活。
她是不能做那让姑姑欢喜的八面玲珑的女子了,但她会做姑姑的孩子,像个孝女一般,去送姑姑一程。
佩梅穿上孝服,拿着丧棒,捧着姑姑生前之物,入了小西殿,在前来抬棺材送姑姑出宫的一众太监的打量下,站在棺材后面,当成自己是姑姑的孩子,步步跟随。
今日,丁氏出殡,有女送葬。
第178章 囡囡在失去一些人后,长大了。
把姑姑送到皇庄,佩梅当夜赶路,领头的太监拿了她的五两金子,派了底下的两个太监打灯照路,还叫来了一辆马车,请她入座。
路上碰到巡夜的人,竟是自己在都卫府当差的小表兄,表兄未前来说话,跟带路的太监客气说了几句,随后在马车后面跟了一路,直到马车入了都城。
自从姑姑合上双眼,佩梅两日两夜未曾闭过眼睛,她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大姑母家的小表兄这一来,她昏顿的头脑一顿,接而奇异地清醒。
她自小随着哥哥与祖父爹爹读史,她以为她读懂了史,读懂了权势,她以为她可以嫁诩儿,她谨小慎微,她擅委屈求全,她怜惜诩儿,她能帮诩儿。
末了,如飞蛾之投火,如卵击石,今日方知我是谁。
她这才知,她是谁呐。
她这才读懂了史。
这深宫,她只有她自己了。
她需照护好自己。
小表兄离去,佩梅没有让跟随她的宫人前去送话,宫外面的人,自有家人打点,她无需多此一举。
若不然,家里人做得再好,她若不成器,也煞费了家里人的苦心。
佩梅入了都城,在皇宫西门卯时打开之即,她在门开之时,便入了西门。
三娘打赏了今日前来开门的太监,也给城墙上驻守大西门的御林军送去了六十两银票。
这些人往后不知用不用得到,可这些打点,一处也不能少。
这些人准时让她进了宫,这银子,便是他们该得的,少了他们,下次狭路相逢,便是他们为难她之时。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无钱休入众。
三娘体贴,一回凤栖宫,就打来了热水,放了大量姜黄,让佩梅入澡桶。
凤栖宫人少,却各司其职,佩梅入了水,姜黄刺进她的身子,逼去了她身内的疲倦疲势,她拉着三娘的手,和三娘道:“您也进来吧。”
“您不能尊称我,我不是大人,”三娘摇头,她头上的发,在这两日间灰白了不少,饶是如此,她却是比太孙妃的样子还要好上一些,做奴婢的,便是如此,千难万难,也能在艰难之中坚持住一丝清醒,她们需得耗着根本,服伺好主人,如此,才能有得善终的可能,丁大人为何能得善终,有史儒贵女为她送终?便是如此,做得多,方有回报,这不尽心,死了连为她叹口气的人也没有,如今丁大人走了,三娘更是看得明白,她从今往后,需得对太孙妃尽心尽力,死而后己,她拆下太孙妃的黑色长发,拿过梳子轻柔地顺着,“我不能进来,这不合规矩。”
佩梅征然,过了片刻,她颔首,“是呀,规矩。”
不能不合规矩了,她不能按着性子怀柔,没有规矩的善意,不经脑子的善意,会害死她,那时候,可没姑姑救了她呀。
这宫里,可没人在皇帝陛下面前愿意为她求情,救她了呢。
“厨房里还有人烧着水呢?”她又道。
“烧着呢,烧了一夜,未熄过火,您平日教着她们,她们心里有数,不会大人走了,就忤逆您,她们不敢,她们若是敢也无妨,奴婢会收拾她们的,大人教过奴婢怎么处理这些个事。”
佩梅直着身子,这时候感觉脖子冷了,她缩着肩膀,把下巴也埋进了热汤当中,直到此时,眼泪方才从她的眼里滚落,她满脸哀伤,哽咽道:“姑姑,我的丁姑姑没了,梅娘好伤心呐。”
“是啊,”三娘轻叹气,梳发的人愈发轻柔,“您让她走了,不过,是让她去见皇后娘娘了,见了皇后娘娘,她就不怕了,娘娘会护着她呢。”
“娘娘厉害。”
“是的。”三娘眼角含泪,嘴角噙笑,“娘娘疼她,真心疼她。”
丁大人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小娘子,喜欢到多次要放丁大人回民间,可惜丁大人不愿意,不忍离皇后而去,主婢这般一生,便是这冰冷凋蔽的皇宫里,难得让她想起来心间一烫的人间美事。
“唉。”佩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心头想着,兴许,便是皇后娘娘对姑姑的那点疼爱,那些暖,方是丁姑姑在这皇宫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让她好过一些的源头罢。
不过行善的是皇后娘娘,渔翁得利的却是她,皇后娘娘也很好。
这皇宫,不是那般的冷。
善行也是有人助的,只是这善,要在善人身上用着,方有善终。
佩梅寻思着,等到净好发,她坐在热床上,让三娘和杨树替她擦着发丝,她喝着稀软的热粥,又拿出时时藏在身上的钥匙,叫杨树打开皇后娘娘的宝柜,拿出了一枚补身的药丸,放进了粥里化了。
补药发出了浓重又有些许刺鼻的药香味,三娘问:“难喝吗?”
佩梅小心吹了吹热粥上的热气,等到上面一层凉了,吸了一口进嘴,抬首朝三娘摇头。
她眼神泛着红血色,却是清辙,干净得就像个孩子,三娘握了握她的手,见还烫着,道:“等坐上两柱香,你便能躺下了。”
佩梅点头,看着已经见大白的门外,“姑姑,你说外头,今日会发生什么事?”
三娘拿着干帕子,替她一根一根地擦干头发,“不知道,不过大人说过,会死人的,她都死了,娘娘在地底下不会让她白走,会替她送上几个人陪她走的。”
佩梅扬头看她,便是跟着三娘一道侍候太孙妃的杨树,也好奇惊讶地看向了她。
“吴英公公,替陛下和娘娘看着呢,大人呀,”三娘还在仔细地绞着发,忙于手中活计,“临走前,还让我送了吴公公一个箱子呢,那些是娘娘留给陛下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旧物,也是您最后一道护身符。”
是最后一道吗?
佩梅看着姑姑,这个姑姑,不是她的丁姑姑,这是她的姑姑留给她的姑姑……
她没有把话问出口,回过头,双手捧着碗,把热药粥送进口。
药粥需温热吃,药效才能放到最大。
她不能病,她需补足好身子,一觉醒来,算着这后宫的账,该省的要省,该做的事要做,一件也不能少。
那是她在这皇宫里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能一日不做,不能掉以轻心做不好。
她需一件一件地做好,做到没有人能在皇帝陛下面前扳倒她。
这日黄昏,佩梅醒来,小屋内没有人,她没有呼叫人,偏着头,看着外头透过窗纸折射在桌子上的夕阳,恍恍地,想起了她的小时候。
她小时呀,夏日长,早上起得太早,中午会补觉,有时睡得太久了,便是醒来也能见到如今这般颜色的昏阳。
那时,她便会爬起来,打开门,出去找娘,娘这时会在厨房,她走过去,娘会转身过来抱着她,把她放到高高的凳子上坐着,用手梳着她的发,低头问她:“囡囡吃肉吗?”
别人家的肉,给小郎君吃,佩家的女儿也是儿,肉给囡囡吃,囡囡便觉得她真真是宝贝,这世上不会有人对她不好。
是以,后来,她碰不上了过不好的小郎君,她便也想像囡囡的家人宝贝她一般的去宝贝没有父亲疼爱身子还不好的小郎君。
她善呀,可这人生呀,当真是苦。
囡囡看着一日当年家中颜色的昏阳,她翘起嘴角,浅浅地笑了。
无碍,无碍……
囡囡长大了,她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囡囡在失去一些人后,长大了。
*
一连数日,无人前来凤栖宫请见,太孙妃不见麻烦,当中只听见过两次吴公公动了手的消息。
佩梅没有仔细去想这背后的意思,她大抵知道,在姑姑走后的这一两个月里,凤栖宫是安全的。
姑姑的余威,能护她一时,后面的路,得她自己走。
姑姑走后,凤栖宫不需人手日夜熬药洗浆,佩梅便带着她们清扫殿堂,修复殿宇。
她还找内务府要了一些修缮的油漆瓦片,还要了两把新长梯,消息传到吴英那头,吴公公啼笑皆非,和传信的干儿子道:“她还能自个儿上屋顶不成?”
“儿子打听了,她上了,”小吴公公跟干爹躬身道,“身手敏捷得很,跟猴儿似的。”
“她这是要作甚?凤栖主殿漏雨了?最近也没下雨啊。”
“说是快要下雨了,说是今年春天雨水多。”
“她还会看天象?”
“好像,”小吴公公想道:“她家里人会看罢,听说佩大人便是看天象的一把好手。”
“嗯,”这倒是,吴英道:“她家里人又给她送信了?”
“这倒没有,佩家谨慎得很,就算送,也是经过侯爷的手,精得很。”
“唉,那个佩家子,佩兴楠,也是气人得很,他说他都不中意陛下了,让陛下的人别老在信中写他……”吴英想起皇帝看到信拍着桌子大发雷霆的样子,不由头疼,还是禄衣侯好,当场气陛下,当场哄好陛下,不像这个佩兴楠,隔着信气陛下,气死人还带偿命的,大有心灰意冷佩家不想活了之意,小孩子这气性太大了,一入了陛下的眼就持宠而娇,他就算心灰意冷,可他父亲佩准怕死得很,他妹妹可也是想活得紧呀,吴英想了想道:“下午我正好要去西宫那边,我去看一看。”
第179章 是以为何不让她替了那小娘子的职?
佩家子啊,那个佩兴楠,也是有些本事在身,年纪还没及正冠,据说也就跟他老师出去过两趟,但对他对各地的地形,风土人情甚是了解。
一行人路过的地方,在离开之前,还会给当地的主官留下一封涉及到地形人貌,农耕施种的信,差人送回来的信中,对他大加谥美,而随信附送回来的佩子见地,皇帝叫了户部尚书和司农,佩准过来,尚书徐中大人本是地方官逐一上迁而来,一眼就看出了佩家子确乃心中有真见地之人,对当地的了解,绝非纸上谈兵,而用因地制宜。
司农门来的几个官员见过信讨论过来,对徐尚书的话也是附和不已。
佩准狡猾,这时候才说出来,佩兴楠在书院不止跟着他的老师学习,他还跟了个老农学种地。
且学院的好几个老师,便是之前从户部司农门告老还乡回家去做了老师的老司农,他儿子跟着他们学了不少农学之事。
他小时,佩准带着他见识翰林院各地来的同僚,等拜了老师,便跟着老师见识老师那五湖四海来的师兄弟,他虽年纪轻轻,可这十几年之所见,之所学,甚过诸多与他同等地位的官家子弟的毕生所见。
说佩家门户小,这时说来就不小了,佩家算不得世家,可佩家比百年世家的流传还要深厚,佩家可是数朝为官,自打他家出生的孩子,吃的米饭与其他家的没有区别,可他们读的书,识的字,打小学习的理念,见识的人,可是非同小可,绝非等闲之辈。
佩家子这小小年纪,真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两句诗的真实写照。
便是皇室子弟,也只取天下俊才一二为授业老师,而佩家子,便是不能拜天下最俊才之人为师,可那排三四五六的儒者,但凡有一技之长的,他皆可认其为师,取其之长为己长。
佩家的门第看着小,这一深挖,挖出萝卜带出土,下面还长着真人参,陛下爷对佩准恼火得很,又为卫国藏着这等英杰庆幸不已。
他对佩家子当真是又喜又爱又无奈,而佩家子年幼,这时的性情在陛下看来是真性情,是此子一生之时最稚嫩也最是打开自己的时候,陛下爷是觉得要是错过此子有脾气之时不包容,等到此子成了他父亲那样的气候,老奸巨滑,老谋深算,那时候,君臣二位,便又成了陛下和佩准的翻版一般,君臣两条心,谁也不信谁。
陛下爷是打定了主意要包容的,吴英便对凤栖宫有了打算,他前几天在陛下收到信后便叫内侍监那边主管内务府出纳的封公公对凤栖宫那边大方一些,凤栖宫要的物什,只要不是特别珍贵之物,凤栖宫何时要,马上就给凤栖宫送过去,不得拖延。
他看重凤栖宫,凤栖宫有了消息,干儿子就来报,这倒是及时,下午吴英便要去王昭仪殿里坐一坐……
王昭仪胆子大,越过凤栖宫,直接跟内务府要衣料布匹,好像皇后的第一女官死了,凤栖宫也死了一样。
这是小错,交给凤栖宫处置也是一样,只是丁女临走前,给他送来了一些东西,其中便是几十年前陛下未及及冠时写给皇后的小纸条也在其中,这里面,还有吴英年轻时,代陛下写给凤栖宫的一些嘱咐。
自己的字,当年当真是稚嫩,若不是再见着,吴英想不起当年的那个自己了。
陛下老了,他也老了,老人年老体衰,念旧,太怀念当年那个心思不深却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自己了。
吴英不知丁女走时是不是算准了这个,可丁大人聪慧一生,一生在凤栖宫从未找过他的不痛快,这是善缘,她临走前的这点聪慧,吴英愿意奉陪、成全。
那是一个连陛下都允许她进帝后合葬的皇陵陪葬皇后,伴随皇后的忠诚之人。
吴英死了,也是要见她的,到时候故人一见,丁女见他在上面还成全了她几分薄面,兴许姑姑还会给他这个迟到之人一些帮助。
姑姑死得这般用心决绝,吴英也有些不怕死了。
前天陛下见他,还跟他说,他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是不是禄衣侯府又对他上了孝敬了,吴英便跟陛下说,丁大人一死,帮他想通了一些事,他以后不去禄衣侯府养老了,他若是死在陛下前,就请陛下给他处置成丁大人一般,若是侥幸活得长,他便陪陛下去。
他想通了,心上轻快,便是见花是花,见树是树,万般皆瞧得顺眼,连带身子也舒服了不少,吴英说时,笑意盈盈,陛下却是愣了半天,末了抓着吴英的衣袖,红了眼眶,说:“朕还以为朕不行,连唯一跟朕最近的人,也跟朕离心。”
吴英也被他说得红了眼。
是呀,要是没有姑姑的义无反顾,他也是因着害怕陛下要远离陛下的……
陛下杀太多人了,杀得他也以为自己会不得善终,他攀附禄衣侯府,便是想着有朝一日惹怒了陛下,侯府能救他。
他怕死啊。
可丁大人不怕,丁大人死前,还用着最后一线力气,为皇后的遗愿殚精竭虑。
陛下对他也不薄的,便是他想攀附侯府,陛下也由着,还对侯府分外的好,陛下看透了他,却愿意他逃走,这何偿不是陛下对他的纵容和成全。
陛下对他也是极好的,主仆俩双双红了眼眶,末了谁也没就此再说过话,可这几日,陛下脸上的笑容多了,吴英的觉也睡得沉了。
吴公公这日子,突然变得好过了,心情也好了许多,到了王昭仪宫里,脸上还犹带着几分笑,却把王昭仪笑得不敢坐下,吴公公见此便站着和她说?*?话:“昭仪娘娘,可知奴婢今日来是所为何事?”
这老阉官,王昭仪心里恨恨地暗骂了一句,她管着宫里衣料的采办,在皇后手里累死累活就没捞着钱,等那个老阴婆死了,她在丁小妹手里也没捞着银子,现在老阴婆冷血娘皆死了,姓吴的跳到她面前还作甚?
她为陛下做马做马一辈子,她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害惨了太子的罪妇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娶的小媳妇儿?
王昭仪想及此,眼眶一红,道:“本宫不知是哪股风把公公吹过来的,可公公如此这般兴师问罪的口气,可是本宫又做了什么事,惹陛下厌了,还是说,惹公公的厌了?”
昭仪娘娘的嘴不绕人呐,若不是她擅见风使舵,胆子小逃得快,她早就死了……
她胆子小,又不是太聪明,想当权,小心思又多,有时想捞点银子,可风头一不对,她便又立即转身,拿银子消灾保平安,事后里外里的一算,她倒贴的钱比捞到手的还要多,王家这些年在外面得手的银子,一半到了她手里,花给陛下了。
她这命,是她娘家拿银子买下的,王家在外头家族中过大半的人行商,就是为着供养他们在宫里的这位娘娘,陛下也心软,念及王家的钱是这些年辛辛苦苦东奔西跑做生意得来的,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来的,对这位娘娘也颇有几分怜惜和宽容。
这是蠢人有蠢福啊,吴公公一叹,脸上笑容一敛,肃容道:“奴婢就不跟娘娘过多客套了,奴婢等下还有事,奴婢前来,想问的是您春季的采办,为何送到了封公公手里?”
“封公公不是您手底下的人吗?送到封公公手里,不是送到您手里吗?”王昭仪委屈又讨好地道。
吴英冷冷一哂,“凤栖宫还在,娘娘。”
“呀,”王昭仪瞪大了她的美目,惊讶道:“皇后娘娘生前的丁尚宫前些日子不是走了吗?”
见她装傻,吴英冷冷注视她,在她与他对视一番,随后接不住转移眼神后,他淡淡道:“昭仪娘娘可知这几日想去凤栖宫挑衅的人去了哪里?”
听到此话,王昭仪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嘴唇……
她是知晓的。
只是……
丁尚宫死了,那个太孙也不在,凤栖宫里就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小娘子,她有何得罪不起的?那小娘子会省的钱,她也会替陛下省,她还会省得更多。
她需把这事跟吴公公捅明,禀到陛下跟前去,王昭仪红唇一咬,心下一横,朝吴英走了过去。
“公公,您听我说,”王昭仪走到他的面前,细声细气道:“凤栖宫那位小娘子会做的事,本宫也会做,禄衣侯府会做的生意,王家也做得不错,王家人还比侯府人多多了,常侯爷跟旁枝关系不好,可王家大院,本家旁枝住在一起一百多户,族中有千余男丁,皆是能给陛下挣银子卖命的人……”
禄衣侯府就一个侯爷为陛下卖命,就是侯府还有两门拿得出手的亲戚,可那些皆为官员,做粗活打下手的人就姓常的那一个侯爷,其余皆是吃皇帝的粮的。
现眼下佩家在外头频繁运作,处处联系跟佩家有关之人,这可是触了陛下逆鳞的,想必很快就要被清算,贵妃也倒了,宫里没几个比她品级还高的妃子了,是以为何不让她替了那小娘子的职?
第180章 他们青梅也曾一道煮酒喝茶读书论史谈情。
王昭仪也不是想入主凤栖宫掌那凤印,她虽然很想要,也知她不可能在皇帝手里拿到此等大权。
皇帝对她无甚偏爱,王家也没有经世大才让皇帝非王家不可,皇帝也不可能立她为后。
可内侍监就没有想法,让后宫女眷也归其掌控?她在其中,不过要一个大管家的职责。
王昭仪生怕吴英不懂,更是放低了声音,更是细声细气在其后补道:“再则,妾要的不是入主凤栖,不过是想更好的为公公办事而已。”
她自认姿态已经放得很低,说罢,眉目含笑,甚是温情脉脉地看着吴英。
昭仪娘娘是个美艳之人,如今年近四旬,也保养得当,颇有风情,非起早贪黑做活的宫女所能比,可她这在赏群芳一生的吴英眼里,不过是一具红骷髅,她卖弄的风情,是她自认为的她对别人的手到擒来。
这种人,不聪明,可她娘家有钱,她自个儿又爱出风头,为人极好用,皇后留她到今日,吴英也舍不得把她当弃子,换个不好掌握的上来。
蠢人有蠢福呐。
吴公公垂眼低头,眼睛看着地上,“您这话,要是当奴婢的一个没注意,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奴婢头上被按上一个秽乱后宫,您怕是也跑不了一个后宫干政。”
“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
昭仪娘娘娇笑着的话还没说毕,被吴英打断:“昭仪娘娘,杀头的话,不要说了。”
吴公公抬起眼来,他那双在他的白脸上显得尤为死沉的眼睛盯着王昭仪,红得就像鲜血一样的红唇冷冷往上一跳,就像一个将将吸完人血的鬼。
他死死看着王昭仪,王昭仪被他看得心口一跳,脚往后迅速退了两步,玉手不禁放到了胸口,不断拍着那猛跳不休的心口。
吓死人了……
她被吓到了,王昭仪玉脸一白,情急之下,跺着脚道:“什么杀头的话,你吓唬我作甚?你堂堂一个大内大总管,还得忌讳着一个黄毛丫头,跟她平起平坐,您不嫌臊得慌,本宫还替你委屈呢,你莫要不识好人心。”
皇后娘娘走了,没人治王昭仪了,昭仪娘娘不用挨板子,不用禁足,这后宫眼看她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说了算了。
黄毛丫头连她都治不了,哪来的胆子,跟他平起平起。
昭仪娘娘的胆,黄毛丫头可不敢有。
“您呐,”吴公公声调往上一跳,显出了几分尖刻无情来,“连奴婢都安排得了,连凤栖宫的威严也不放在眼里,您才是那个凌驾于奴婢和凤栖宫之上的大人物……”
扑通!
随着一声膝盖碰地的声响,王昭仪跪到了地上,这厢她肩膀紧缩,花颜失色,慌忙失措:“我可没有,我什么地方得罪您了,让您给我按上这罪名?”
十个王昭仪,吴英也得罪得起,留着她,不过是王家尚还能用罢了。
王家不能用,还有张家,李家,赵家,张家大院,李家大院,赵家大院,多得是赵张李姓想取代王家而成赵张李,如今万象有平缓渐和起来之势,佩家子能持才情而娇,那是人家肚子里有货,有经世之才,有养育帝国之才,王家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取天下财帛为己用,这财帛说白了,还是从百姓身上拿走的,到了君王手里至少减了一半,这一半君王还是得用到天下民生上,从头至尾,得利的是中间人,这种王家人,有何不能取代的?
吴英知道皇帝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不在意的是什么,王昭仪用来顺手,那就用,不顺手了,她死了也没甚可惜的。
倘若她没自知之明,死了又何妨,这宫里,没人在乎。
吴英也蹲下,对着她带尤带着七分傲气不服的脸,道:“您的胆子,您自个儿知晓,今日这事是止在我这里,他日陛下要是知晓,您和您背后的王家,就做好绝种的打算罢。”
吴英这话太重了,吴英说罢要走,王昭仪被吓得顾不上站起,就着跪着的姿态两手往前一扑,抓着吴英的脚急声道:“我没有,我没有这胆子,我只是想给公公做事,想孝敬公公罢了,公公不愿,此事就罢,您可千万别禀到陛下面前去,妾身也只是一番苦心,心里想着公公罢了。”
“王昭仪,”吴英甩了甩脚,没把手甩掉,转身对着地上的美人道:“奴婢好生奉劝您一句,陛下想杀的人,便是狄家,也没放过,您什么时候抵得上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了,您再动要那凤印的心思,要不然,您还是死了这条心的好,松手罢!”
“公公,公公,公公饶命。”
“我不饶,今日来的就不是我了。”
“谢谢公公,谢谢公公。”王昭仪泪涕泗流爬起来,从手里捞出一个银袋子,“公公给。”
说着还觉不够,把手上戴的两只金镶玉拔下来,往吴英手里塞,“您拿着,戴着好玩,送人都行。”
吴英顿觉无语。
又是这一套,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家的这个蠢美人啊,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聪明一点?她也不小了。
不过,金银还是要收的,吴英收了东西而去,留下王昭仪流着泪在昭仪殿中连连咒骂他不休。
从王昭仪那里出来,吴英去了凤栖宫。
风栖宫他有一些时日没来了,但凤栖宫却让他耳目一新,首先凤栖宫的大门就过了一遍桐油,虽没有见着上新的颜色,可这一遍柚油,也给大门带来了新门之感……
再往脚下一看,门槛也是修过了,之前凤栖宫的大门边角是漏了缝的,这次填了新的石头,还抹了新的石灰,石灰抹得展展齐齐,横是横,竖是竖,甚是美观大方,吴英不由得挑了下长眉。
凤栖宫是跟内库要了石灰石头木头桐油这些小东西,可没跟他们要修缮的匠人了,以往皇后在时,殿宇不得不修之时,也还是会找他们要人的。
皇帝小气,殿堂年复久修不能住人了,他让几个美人才人住一个殿堂的事情也是有的,他少了内宫的银子,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那少了的银子养一个后宫的女眷,还得省一些给皇帝,说来她也是小气的,凤栖宫往日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实则皇后宫里也没几两银子,几样好东西。
宫里的贵人,手上的贵重东西,还是从娘家带到宫里留下的。
她们手里能留下的也没几样,大半孝敬给了皇后,又经皇后的手到了别的贵人的手里,别的贵人的娘家东西又孝敬到了皇后手里,又经皇后赏给了另外的贵人,如此往复,这些贵重东西捣腾来捣腾去,今天捣到我手里,明日捣到她手里,维持着这皇宫娘娘们表面的荣华富贵,着实经不住那有心人的细细品味。
可这些年民间真真是穷,年年南边发水涝,北边久旱,皇帝无法收税,还得跟世家门阀对着干,绝人家的户取人家的米粮田地出来救济百姓,他还要养兵防造反,培养管理民间的新栋梁,哪一样皆需倾尽国库之财,皇帝哪有钱养后宫,穷困潦倒处处缺银子时,他愁得恨不得把后宫全杀了,一个不留。
后宫的女人还以为她们是来享尽世间最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的,殊不知在皇帝眼里,她们只是吃他米粮的硕鼠,娘娘恨他,也怜他,明明早就不想活了,可还是熬到了这宫里有了个小打小算小户人家出来的太孙妃方才撒手人寰。
太孙妃再不好,可娘娘的眼光也是好的,她识趣,胆小,擅于讨好讨巧。
就是确乃也小家子气了一点,自以为是,没有大智慧。
不过一个人也不可能把所有好处皆占尽,吴英想到那横空出世的佩家子,想及陛下爷那难得露出的轻松笑容,心中前些日子对那自作聪明的佩女的厌恶便消散了些许。
没想到这佩家女擅长讨巧讨好,还有双巧手。
再进去,跟着他的小拾八也是转着骨碌碌的眼睛到处看,不一会儿,他凑到吴英面前,跟吴英道:“师爷,比前几日我来好似不一样了,不过那天夜黑,孙儿也没看仔细,不过比那天新多了。”
他蹲下身,看了看地上涂了新石灰缝的青砖,起身和师爷禀道:“这地上的青砖块好像没换,还是旧的,像是洗了洗。”
“砖头还洗啊。”穷苦人家出身的小拾八傻呵呵道。
吴英哂笑一声,手中拂柄一甩,朝前方停下等候的宫女一颔首,跟了上去。
这厢,凤栖殿主殿,已得吴公公往凤栖宫来消息的佩梅去殿内让三娘帮她整理了下头发,三娘让她去把身上这身做活的衣裳换了,换身见客的,佩梅摇头道:“不了,吴公公怕是早就知晓了我们殿内的动静,换了等下他走了还要换,就穿这身罢。”
这身是她娘亲给做的新衣裳,是按着她今年的年岁在她出嫁那年一针一线给她做的,是极好看的新衣裳,可以见客的。
“也好,”殿下头上太素净,用的皆是木钗挽的发,她侍候的这位小主人,心思从来不在这些身外之物之上,连洗梳也不用宫人伺候,这种性情,不该来这人人想踩别人一头的皇宫,三娘帮她把头上的木屑草灰掸去,道:“那头饰配这身衣裳也搭,不换了。”
“嗯,”佩梅嫣然一笑,“这几根钗子皆是诩儿亲手做的。”
她少时不懂事,可诩儿那时确也用真心对她,他们青梅也曾一道煮酒喝茶读书论史谈情。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