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当真令人叹然。
吴公公又带着大批人马,杀气腾腾杀进了后宫。
这一次,丁女提前一步回来急报,吴公公首先来的地方便是凤栖宫。
凤栖宫乃后宫之主,吴公公处置后宫妃嫔,必经凤栖宫。
佩梅一听吴公公要来,慌忙挽着丁姑姑的手,去了趟恭房。
丁女一时不知她要去何处,走出了殿中,转身了恭房的位置,方猜出太孙妃要去之何处,一时甚是无语。
这小娘子,内心对吴公公的敬讳还在着呢。
看她面不改色说不怕,还以为她当真不怕了。
毕竟还是小。
丁女候着她出来,等太孙妃出来,她微滞了滞,朝太孙妃福身:“奴婢也去解个手,您先回去,叫三娘帮您更衣穿戴,奴婢去去就回。”
她也去解个罢,吴公公那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查不出事情真相就不会散场。
“姑姑且去,梅娘知晓了。”佩梅朝她微福了福身,回了一礼。
“等下见到吴公公他们,他那眼睛多着,你不要对我多礼。”免得她被人轻看了去,丁女嘱咐。
“是。”
丁女去了趟奴婢们去的恭房,一回来不久,外面远处就起了细碎的声响。
吴公公一行人往这走了。
好在太孙妃已穿戴妥当,没等丁女回来就准备好了,且太孙妃自行了一步,把凤栖宫外面正殿的小殿收拾了一番,椅子已摆放整齐,还有热腾腾的开水架在侧殿一间的小耳间的炉火上。
丁女瞥到未掩实的小门冒进来的热气,前去看了一眼回来,和候在小殿等吴公公过来的太孙妃轻声道:“等下上一碗热水便可,公公要是没喝,不要请,等到凉了,三娘她们自会重新换一碗新的上来,公公轻易不会喝水,你不要冒言。”
“是,姑姑,梅娘懂了。”
“恩?”
“知了。”佩梅这次未再说“是。”
丁女颔首,朝她一福身,“奴婢去门边看看。”
佩梅强自控制住回她礼的冲动,小下巴抬得高了一点,在姑姑赞同的眼神当中,朝姑姑慢慢轻轻地浅颔了一记首。
小太孙妃清秀的脸上这时有了两分傲气,就是年纪尚小,还存着三分稚嫩,可这稚嫩傲气当中,如今也能看出五分清贵出来了。
不复她初进宫里小心谨慎的小家碧玉模样,这经过血与曲折洗礼的小娘子,沉稳、坚定、清贵。
假以时日,又是一个不紧不慢,亦杀伐果断的后宫权妃了。
她追得上娘娘的。
丁女对娘娘把她留下给太孙妃的怨委又少了一分,心中多了一分释然。
娘娘怜她,她心里知道的。
未过多久,丁女领着吴英等人进了殿来,吴英等人身上杀气腾腾,见到佩梅却煞是恭敬,一行人以吴公公为首,率先向佩梅举手一揖到底,道:“大内总管吴英见过太孙妃,吴英问太孙妃安。”
说着,他身后也是一片对佩梅的问安声。
他们恭敬,佩梅却是从一片问安声当中看到了他们头顶上的刀光剑影,还有那片刀光剑影当中红色的火海。
杀气腾腾的公公们,聚在一起,扬起了一片带着腥血味的气场,令人胆颤心惊,凤栖宫跟在他们身后的宫女,这时候不由地软着腿急急往后退,退出了这片公公身后的地方。
佩梅咬着牙,把跳到喉口的胆颤强咽下了下去,无视身上那些倒竖的寒毛,她抬起小脸,看着行礼毕已然直起身的大总管,拿着下巴对着他,淡声道:“公公多礼,不知公公所来为何事?”
“吾听说,后宫起了命案,吴英过来相助太孙妃,不知太孙妃可有这个需要?”
“有,我不方便出去,又是后辈,在后宫走动多有不便,还请吴公公代我出马,前去彻查出事。”佩梅清亮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她甚是果断,一来一回,就给了吴英彻查权,吴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吴英领旨?*?”
说罢,他转身就点起了兵,“毛绵,西苑归你。”
“是!”那毛公公怪叫了一声,转身领着两个小公公去也。
“封二,南边。”
封姓公公一揖到底,飞步倒退着出了吴英的视野,迅速带着手下小公公小跑而去。
“李兔,剩下的你看着办。”
那李姓公公得了吩咐,如轻风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
佩梅明明看到了他在面前,直到他走,也不知他的面孔究竟是长何样,他走的时候是以何种方式离开的。
他就跟风一样,给人留下的是无影、无踪。
后宫藏有奇人,佩梅以前只听家中祖父,父亲谈起,如今亲眼见到,心中一丝好奇也无,心中唯有胆颤心惊与恐惧。
她用什么去跟这些奇人异士去斗?去和那一声令下就可让佩氏随她命丧黄泉的尊上去博弈?
不能和他们为敌,不能……
她必须让他们和她站在一起。
不,她目前没有那个站他们和她站在一起的本事,是她,是她应和他们站在一起!
佩梅背着满心的胆颤,抬着下巴,颤颤悠悠看着转身来对着她的吴英公公,看着这公公冷冰冰的看着她,看着他冷冰冰地毫无人情味朝她说道:“太孙妃,洒家要在凤栖宫听候底下人下一步的消息,不叨扰罢?”
“不叨扰,已备好座位,请公公入座。”佩梅逼着自己,一字一字用平音道出,强逼自己显得从容淡定,能担事一些。
“谢太孙妃。”吴英抬步。
佩梅紧随,先于他站于了右边的椅子处。
“太孙妃,请。”
“公公,请。”
佩梅先坐下,屁股沾了椅子一点位置,等到吴英悉然落坐,她方坐进去了一些,挺直了身体。
吴英的位置在凤座左下首,佩梅的位置在他对面,两个椅子的位置相当,正对正。
“公公,请喝素茶。”三娘甚快端上了热水,佩梅瞬时出声,有条不紊相请吴英喝水。
吴英接过,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这时他脸色没有此前那般阴厉,显得缓和了一声,他朝佩梅道:“洒家受陛下吩咐过来,叨扰太孙妃了。”
“公公公务在身,何谈叨扰。”
“太孙妃这两日身子可好?”
“甚好。”
“这天啊……”吴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淡道:“眼看要热起来了。”
佩梅沉默了片刻,思忖了方许,道:“热有热的热闹,虫鸣鸟叫,这些冬冰春寒听不到的声音,便都能听到了。”
藏在地底下看不到的事情,就如水落石出,也能摸到痕迹了。
吴英乍听,甚是想笑,但笑意一起,他施施然地掩了下去,脸上露出了不欢不厉的神情来,古怪又意味深长。
他挑了一边嘴角,白面露出了甚为古怪的相来,道:“听说太孙妃在家中跟家中大人读过书?”
“读过一些。”
“读过哪些书?”
“四书五经等”
“读过史?”
“读过。”佩梅答至此,寻思了片晌,谨慎道:“史学乃佩门家学。”
她不读四书五经,也不可能不读史。
“哦,洒家想起来了,太孙老师也是您父亲的师弟,太孙也学过?”
佩梅一直看着他下方一角答他的话,闻言,眼睛小心地挪回到了吴公公的脸上,看到了吴公公脸上那说不出怪味的神情,她看不出他是善,还是恶。
她看不懂吴公公。
她唯独只看得懂自己。
是以,佩梅实话实说道:“父亲没教过太孙,不过,太孙与我小时候在师叔府上见过多次,数次论过史,太孙学得不比我差。而师叔的史学,历来比我父亲学得精要,他是师祖最得意的门生。”
她父亲却不是师祖最得意的门生,此因乃师祖觉得她父亲过于圆滑,道她父亲学的是君子之学,身上却无君子之勇气、正气。
父亲太狡猾了,刚烈正直的师祖不喜欢父亲,甚至是不喜欢祖父,师祖在生时,每每与祖父见面,皆与祖父吵得不可开交,几次在她家指着祖父鼻子大骂,随后拂袖而去。
那时她还小,不知为何师祖不喜祖父,直到现在,她有些明了了。
她也是佩家人,佩家女,她身上也有佩家人根深蒂固的圆滑,投机取巧。
她身上皆是为了保命可随时调整进退的心眼,可以说,她知风骨为何物,但在性命之前,风骨也可成为她保命的盾牌。
万物皆可为我所用,这是佩氏一门立世的心法。
在君子眼里,这便是投机取巧,见风使舵,没有风范。
“这……”吴英鼻翼张开又合拢,他的鼻孔不紧不慢地开开合合,居然颇有些节奏,令他脸上的怪相更让人胆寒,他意味不明地道:“太山先生的高徒,不是江先生罢,是在外面为太孙不停奔走的你父罢。”
江高环作为太孙的先生,这段时日,可是一个屁都没放。
倒是往日低调的佩家,为了太孙,佩家那位深居简出的老先生,不止是连传家宝都往宫里送,更是为保太孙性命,连老脸也豁了出来。
佩家在朝廷的那点势力,这阵子,因着一个孙女婿,居然浮出了水面。
当真令人叹然。
第142章 畜牲!畜牲!
为私欲罢了。
佩家被她牵扯了进来,为她为家族,不管得已不得已,佩家不得不自救。
佩梅又把眼睛放回了吴公公身侧的一角,她看着那处,半垂着眼,“回公公,不是,师叔方是我师祖高徒。”
佩家做人做事圆滑,擅自保,可佩家几朝数代下来,一代一代的人还能当着史官,一是他们家男丁少,佩家再大,也不过一介小门户,对外构不成威胁,二则则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丁是丁,卯是卯,他们家不会因为自家的学说是自家的,而去否定别门别派的优秀之处。
佩家人历来有自知之明,便连她这个女眷,从小也被家里人教导着何谓“知人者智,知己则明”。
师叔才是师祖高徒。
食君禄忠君事,明德格物立己达人,是为天下,是为百姓,而不是为太孙,为自己有从龙之功。
师叔做的没有错。
她能理解师叔的做法,而诩儿乃师叔亲徒,师叔为他传道授业,这世上没有几个能比诩儿更明了师叔所执着的道途为何物之人,诩儿更是容得下师叔。
诩儿除了身子差,可差的身子,也给了诩儿宽广的心胸。
用诩儿的话来,唯有灵魂这个强大的容器让他感觉着他还活着,让他觉着他是个健全强大的人,方才让他甘愿忍受肉*身带给他的折磨。
她嫁进皇宫是错,可她从未错看过诩儿。
她没怜惜错人。
错的只是她不该带着佩家嫁给他。
“不是吗?”吴英嘴角又是往上一挑,满脸的意味深长。
太孙是为何又回了始央宫的,别人不知,当时在场的他可是再清楚不过。
太孙先是就着澜圣医对他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又说到了澜圣医的仁民,在民间的深远影响,又就此,摘出史记上记载过的同等之事,为陛下献平息民愤之策之余,又给陛下献了一条就此整顿医馆,建立一村一馆,派宫中太医出去义诊,以后但凡医者出师,独自开馆看诊必要有跟随从师之人义诊百场的人的之策。
而如何让这些从医的人,能主动请去为百姓义诊,则是得由朝廷立名奖赏,就拿一县来说,一县可有五人每年能得朝廷颁发的行赏令。
等等等等。
太孙提出这些,说是这是些时日在侯府养病,听澜圣医提起一些事情,他自己思索而来。
道毕,又跟陛下说他这次大病,突然得了一个起死回生的法子,以前只从书中看来,没有用过,这次生死一线之间,他心中突然灵性一闪,想起了这个法子,并逮回了那口生气,回到了人间。
这法子他说出来,好巧不巧,当真于陛下的身子有用。
用昨日得知此况的澜圣医的话来说,就是太孙行将就木的身子,和陛下如今年迈体衰的身子是一样的,太孙生死一线之间悟出来的吐纳法,正好于陛下有用。
巧的是,太孙所说的那些事情,还有那个吐纳法,皆还真记在正史当中。
是真正藏于皇宫书库内的正史,不是野史。
把江高环叫来一问,江高环坦承他从未教过太孙这些。
因缘和合至此,不知陛下有没有怀疑到佩家,吴英却是对佩家的兴趣,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佩家教的?佩家有此法门?
佩家素来不起眼,但每一代佩家人皆长寿,且单代独传,他们家单代独传,但代代皆传了下来,佩家每代男丁皆是自家亲生,从未断过根。
这些平日看来福薄的事,这时候再来看,就显得有些神秘了。
过几日佩家老太爷要进宫,吴英这时正好看到佩家女,有些等不及试探她的深浅来了。
他一说到太孙,佩梅就知公公是借问她来问诩儿的事了,听到他那句意味深长的“是吗”,她到底还是选择了沉默下来。
言多必失,她不知情况,还是不说的好。
她不说了,太知道闭嘴了,吴英多看了她一眼。
太孙这小娘子,出身书香门第,懂太多,和内宫的所谓一些书香门第家的小娘子看似是同样的出身,实则不然。
这内宫的女子,诸多学的皆是诗词歌赋,谁会精通四书五经?
这家的家学,学史。
史里有什么?
史里写的那些,是治国,统民,是阴谋诡计,是权利斗争,是君王的功与过,权臣们的成与败,国家的兴与亡。
是读四书五经、读史的人,书写了历史,他们不仅是写了下来,书下历史的是他们,他们建立了具体的历史事实,他们掌握了学问,掌握了权利。
学问便是士大夫们手中的权利,平民百姓轻易读不得,入不得手。
诗词歌赋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娘子的消谴,是她们出身良好的嫁妆,可这小娘子,读的是史呐。
那些小娘子手里握的诗经,跟握着手帕没有两样,除了拿来擦掉下来的眼泪鼻涕,无甚大用处。
这个小娘子读的史,就像她手里握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刀碰到人,可是会真真正正的死人的。
吴英对她颇有些兴味盎然,除了狄后,内宫中至今从未有过女子能如此般入他的眼。
“太孙妃谦虚了。”吴英道。
太孙也是好运气,不知这运气,是佩家给的,还是上天单给他一人的,但陛下对太孙正兴趣正浓,大许跟吴英头一眼正眼看太孙妃一样,陛下也是头一次正眼打量太孙,评估太孙。
居然真真让这小夫妻俩活下来了。
比废太子那个人……
不提也罢,废太子,给他铺就宽广大道他不走,非要自毁前程,这小夫妻俩那是火中取栗,一个削尖了脑袋给后宫节省银子投陛下所好,一个给陛下出谋献策献出延生法……
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陛下精心教导,教不出一个好太子。
废太子不当人父,居然逼出了一个天纵奇才的病儿?
命运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吴公公脸色有说不出的古怪,藏有太多东西,便是丁女,也未见过他脸上有如此多的奇怪神色过,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公公过奖了。”佩梅说罢,调过了头,把眼睛看向了她脚前地上的一点,用姿态表示她谢绝再谈话下去。
吴英看到了丁女使的投目,便从她身上转过了视线,转到了丁女使身上,这次,他脸色缓和了不少,那些怪意味瞬间消失了大半,他朝丁女道:“丁大人,有事只管去忙,有太孙妃陪着洒家就好。”
说罢,他又接道:“洒家办案,需得太孙妃在场。”
现如今是太孙妃住在凤栖宫,他身份再高,也不能越过这掌凤印的主,单坐主殿。
吴英是内宫除皇帝皇后的第三人,如今皇后已无,他便是第二人。
皇后已走,他是不需对着丁女如此客气的,可他还是对丁女如此客气,哪怕他对着太孙妃怪模怪样,让丁女摸不着头脑,丁女对他敬畏也颇深,可对一个真心实意敬着她的人丁女着实厌恶不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了吴英面前,朝他浅浅一福,无奈道:“公公,太孙妃和太孙一样,都是陛下的好孩子。”
孩子还小,别吓着他们,对他们好点。
丁大人便是如此,敬尊爱幼,看似冷,实则心地善良,那些铁石心肠都是娘娘逼着教会她的,早年娘娘就因着她对着吴英叹了两回气,说道这年头,感恩又懂得心狠的,实在不好教。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丁大人早被那些她救过的又反过来反咬她置她于死地的人教训得出师了,没想到,今日他又能亲眼见着。
活得久了,便什么事都见得到,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事情又见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娘娘没了,令人老想起以前,吴英最近就老想起以前,以前也令他心软,可惜他的心肠也跟以前一样,只忠一主,只忠一事,他朝丁大人道:“姑姑,且忙去。”
陛下对太孙、太孙妃如何,他便对太孙、太孙妃如何。
对他们好点,跟他说无用。
他吴英从不主动欺骗谁,也从不作那无用的承诺。
“姑姑?”
正当丁女看着老同僚寻思着说什么软话,才会让吴公公手下留情时,她听到了身后的太孙妃叫了她一声。
她转过头去,听太孙妃道:“姑姑,出去忙罢,宫里有些长辈还等着用度,您去帮帮她们。”
还有些年老的妃嫔,宫人等着用药,还有用度,需得姑姑去伸出援手。
不能因着吴公公来了,这些今天就要去处理的事就耽搁了。
说来,还是后宫的事要紧,毕竟那才是她的职责范围所在,做不好,便是她的过了。
“是,奴婢便暂且退下。”丁女闻言,垂头毕恭毕敬朝太孙妃行了一个礼。
佩梅克制住了自己站起来送她的冲动,不言不响看着她悄步退出了主殿,等到见不到姑姑了,她正要收回眼,就见殿外突然闪进了一道有人影,只见这道人影片刻间就立于了吴公公面前,垂腰举手禀道:“禀公公,奴婢查出天案。”
吴公公脸一凛,把耳往他那边侧出。
此人,便是佩梅此前看不出脸孔长何样的名叫李兔的公公,只见他举手拦嘴,在吴公公耳边说了几句话。
也就几句话,吴英眼睛睁大,脸上带着滔天震怒陡然站起,此时,从他嘴里喝道出来的声音充斥着刺耳的尖利愤怒:“血洗!血洗!这里面就是一只蚊子,也别想活着!啊!畜牲!畜牲!”
第143章 她心里的仇恨,快要把她烧死了。
吴英的眼,也瞬间红了,充斥着血丝。
佩梅站起,忍着心上惊悸,正在她盯着吴公公,意图甄别此时她是否合适说话之时,吴公公已大步走向了外面。
他三步并作一步,以一种佩梅从未从他身见过的狂怒与慌乱快步出了门,佩梅顿了一下,只顿了一下,她飞快跑着跟上,眼看着跟不上吴英和他那群突然燃起了杀气的公公们,她在背后急喊道:“公公,可有我所做之事?可要凤栖宫相助?”
听到了她后面那句,吴英突然转过身来,如鹰隼一样的眼死死钉在了佩梅身上,他面如死僵,一字一句:“呆在凤栖宫,不要出门,免得有些贱人的血,脏了您的衣裳。”
梅娘心惊胆颤,心如擂鼓,急急含颌,垂下了头去。
吴英未再作解释,举步生风,大步流星,近乎风一般,带着一群训练有素的内侍,眨眼之间,消失在了佩梅的眼前。
如此大的动静,丁姑姑已经闻讯赶来,见到站在殿门口盯着大门的太孙妃,她朝太孙妃急急道:“您在宫里呆着,我带三娘她们出去看看,您守好门,外人谁来都不要开门。”
“您……”佩梅想问她此时是否恰当出去。
吴公公杀气冲天,大有血洗内宫之势。
如若他初进凤栖宫的杀气只有星星小火之势,那他出去那时的气势,便是熊熊大火袭卷燎原,所过之处,不容寸草。
“听我的。”丁女急于知道发生了事情,内宫这等大事,凤栖宫绝不能不知情。
太孙妃不方便出去,她作为皇后侍女,内宫第一女使,她需代凤栖宫出面。
丁女难得失礼,不等太孙妃说话,便已转身而去。
三娘这时已跑了过来,身后带着两个平日经常跟着丁大人出去办事的宫女。
一行人也训练有素的快步匆匆出了门去。
凤栖宫的规矩,井然有序,训练有素,此时呈现在了佩梅眼前。
佩梅不禁侧首,想跟婢女说说话,回首过去,她身侧一人也无。
带进宫的婢女,因一两人不忠,被全部弃用了。
她身边没人。
她在家里时,身边虽说带着丫鬟,可丫鬟主要也是帮着家里做活,她出门要个人跟着,方才跟在她身后。
她是没什么人用的。
来了宫里,她精挑细选的丫鬟们也不归她了。
要是没有皇祖母给她留下丁大人和凤栖宫,她就算有诩儿,就算满心的求生之志,也活不下来罢?
单单靠自己,是活不下来的。
她得有自己的人。
人怎么来呢?
首先,要信姑姑,从姑姑那里入手……
佩梅站在大殿门口没有离去,宫女来请,她朝来人摇了摇头,静静对着凤栖宫的大门,思索着她的求生之道。
这厢,丁女飞跑,跟随着声音猛烈之处跑去,她跑到一半,发现这离她跟吴公公所报的御花园藏尸之处不远,她心中莫名来得心慌,更是加快了脚步伐,便连头上素簪掉下来了一根,她也只是快快捡起,边走边固定头发,一步也未留。
三娘看见,从手中拿出帕子,在后面紧跟着道:“大人,头发乱了,我拿帕子给您绑一下。”
丁女这才停下。
她停下,心慌却更甚了,慌得她闭上眼,喃喃道:“三娘,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预感居然比娘娘闭目那天还要强烈。
她的天是娘娘,居然有人胜过了娘娘去?
不是,可能跟娘娘有关。
丁女一想,快快张开了眼,她急急喘了几口气,道:“三娘,你带着细妹和杨树跟在我后面六步的位置,要是出事,你带着她们往回跑,回凤栖宫,宫里没什么人了,太孙妃还得用你们,你们得代着我照顾好她。”
这个位置是有讲究的,急可上前相助,危可后退逃生求救。
娘娘以前没有什么人用的时候,便是用的此法,让凤栖宫死的人少之又少,留下的都是处理危急事务的老手,让凤栖宫在后宫稳如重山。
后来老人死的死,送出去的送出去了,新来的人,不是太子的人,就是前面朝廷往里面送的眼线,娘娘培养出来的人就少了,凤栖宫的人手也因此一年比一年少。
此长彼消,新势力壮大,老势力衰落,娘娘没了,太孙妃所接掌的凤栖宫,是一个跟着娘娘的衰败死亡也近凋零的凤栖宫。
“不会出事的,”丁大人难得有些慌了,三娘却甚还是沉稳,她冷冷淡淡,云轻风也淡地道:“才几天呀,娘娘魂灵还在,谁敢在她的内宫惹事?谁敢惹我们,也不怕娘娘收拾他们。”
绝了他们的根。
“是了。”此时三娘已手法灵活敏捷帮她包好了头,丁女握着凤栖宫同僚的手,紧了紧,转身提着裙子,快步飞跑而去。
她跑得甚快,她身后的三娘等居然也不比她慢,那个叫杨树的三旬内宫女官被三娘使了个眼色,越过三娘和另一个女官,快步跟到了丁大人身后,只慢丁大三步。
她紧随在丁大人身后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只维持三步的距离。
朝廷分文武,凤栖宫也分,只是凤栖宫的文武分开,文在明,武藏在丁大人都不知道的暗处,受凤栖宫旧日主宰驱使,继续执行着她不在人间后的命令。
丁女却是不知,除了她,凤栖宫还留有娘娘的手笔,很快,她跑到了一群公公们停下的地方。
御花园偏角的树木比主花园的树木要高大葱郁许多,此时,吴公公站在两棵大树中间的一个小坑洞前,一动不动,而那些他带来的公公们此时拿着他们佩戴的剑,拿着剑对着他身旁的树砍。
丁女仅收慢了跑势,依然快步走近。
她一近,树前后,居然有手里拿弓的内侍对向了她。
丁女不受影响,快步走了过去。
来人看到是她,又扫过她身后三人,拿着弓,又对向了另处。
路上有内侍看到是她,让开了位置,丁女很快站到了吴公公面前,看到了同一个坑。
她将将站立,仅仅把眼睛投向了坑洞,她就张大了眼。等她看到,洞里那个头戴宫饰的人形木偶额头上贴着的符纸,栩栩如生、和皇后娘娘长得一样的木偶脸上两只红色的大眼睛,分别各被三把刀撑着,脖子上划着一道深深的血痕,喉肠被拉出,割断放在外面。丁女只觉浑身一软,她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呜咽着,往坑洞的那个木偶爬去。
她悲绝戚泣,“娘娘,娘娘……”
吴英面无表情,弯腰拖着她的手,瞬间让她远离了只被挖出一个头部的女木偶。
随后,他甩掉了她的手,冷冷道:“丁大人,冷静。”
皇后身边的那个男木偶,是他侍候的陛下的。
皇后还有一整颗头,陛下的头,被恶意分作了两半,中间还放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狰狞小鬼。
吴英杀了那背后之人十八代的心都有。
“丁大人,你起来看看。”吴英说着抬头,退后了两步,看着两棵参天大树道:“这树上面被树叶连住了,算是一横,下面的地,是一横,两棵树,两竖,你看这是不是一个囚字?”
丁女被三娘扶了起来,她咽下嘴里的血,嘴下巴上流出了一摊血水而不自知,她眯着眼睛抬起头,喃喃道:“是,是,公公,杀人吧,杀的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不杀,她心里的仇恨,快要把她烧死了。
第144章 这皇帝家的后宫,主人主母都害,当真是……
“走。”得知两个木偶乃是站立被埋之后,吴英很快带走了丁女,一起回了始央宫。
这等事情,容不得他迟疑,且得他亲自前去禀告。
始央宫里,顺安帝在批奏折,前两日被他召进宫来住下的澜圣医在他座下一位,姿态怪异的在翻阅书本。
他的案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还有味道各异的药材,几个小太监围着他的案桌或忙或坐,听候他的吩咐,他则如同被众人众星拱月一般。
殿上的顺安帝,身后空无一人,倒像个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是囚中囚。”听罢吴英进来所说的事,顺安帝面如平湖,看不出神色,此时,坐于下方的澜圣医道了一句。
顺安帝与座下跪着的吴英、丁女的眼睛一道看向了他。
“两树为人,天地为横,”澜圣医提起毛笔,先在空中画了一道拱起来的树形人,又以天地为形,上下画了两横,随即,他又在树形人两侧,画了两竖,“气为竖,囚中囚,是局中局,我看手法,像是卜宅一系门人的手活。”
风水师也分门派系别,卜宅为择地而居,管人身前事,也管身后事,卜吉居,也卜择地营葬的阴宅。
地下两人被树困成了一个囚,树被天地困成了囚,囚中囚,这是要把人困成缚地灵这等不得投生转世的厉鬼的重法。
皇后方才走了不久,走时的死志……
按医治她的澜圣医来看,娘娘死的略有些唐突,死志太浓。
自然她是不想活的,可按此前她所表示出来的意愿,和她还想做完的事,都还需要她活一点时间,她死得略有些苍促。
她不是不能活,他保不了她长命百岁,一年半载,还是可以延长的。
囚局影响了她。
医有医道,也有医法,更有医术医器这些讲究,医术一体,医也是术,澜圣医懂一些个门道,他是对顺安帝没什么忌讳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以他转过头看向顺安帝,道:“活人置了阴宅,会影响生气,您这边有大国运护体……”
皇帝的身子也是有些不对的,只是恰好前些年他随义女回了都城,随即他进了皇宫,接手了医治皇帝之事。
澜亭这些年在外游走,治过诸多达官贵人,也对诸多穷苦百姓施过援手,他也是中年之后才发现,他救的人越多,他救人的手越顺,但凡经他手,近他身的人,运气较之以前会好一点。
这一点,想必皇帝早就发觉了。
要不然不会对他义女那般和蔼可亲,一个只会拿眼睛看着人不声不响的闷葫芦,被她看得久了还怪渗得慌,皇帝却能昧着良心夸她聪慧可人,钟灵毓秀。
他都夸不出来。
澜亭是个逢凶化吉,没钱了自有人送钱的人,福气厚的人,自是知福气薄气运薄对一个人的致命之处,他接道:“娘娘那边,您去找人去她住的地方挖一挖,找一找,应是能找到与那囚局相连接的东西,他们得放个东西,把人的气引过去,您这边我是觉得进不来脏东西,但您还是查一查罢。”
“别生气,给您个好东西吃。”澜亭怕老皇帝气死,从兜里掏出个瓶子,倒出来两粒黄色小丸子,捡起一粒扔进了自己嘴里,另一粒则朝皇帝招手让皇帝过来吃,“不是丹,是老黄参搓出来的人参丸,以前一个老乡给我的,一直舍不得用。”
这次才用上。
要不是闺女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哭,就像他快死了一样,他是不可能把这难得人人皆可吃的老黄参拿出来温养身体的。
皇帝下了龙位,坐在了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黄色小丸吃了,方道:“朕没动气。”
太子没了他都没生气,这点事气什么。
他也就皇后死了那两天,心里不舒服了些。
有些时候他也生气,装出来的罢了,到了那个点,臣子们认为到了他该生气的时候,他就生一下气。
这些年,多少惊涛骇浪都过来了,就算天地崩于他眼前,顺安帝也认为他就算面露惊讶之色,心里也在想着怎么保全他的卫国。
不过不动气,不是说他没有气,他只是知道,谁动了他,动了他的国,动了他的皇后,他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九族一块儿诛了。
“查。”他面向了朝他这边跪着的吴英和丁女。
他一道出此字,那上身趴地跪着的丁女直起了身来,原本还要说话的顺安帝看着皇后的侍女那满下巴的鲜血,和她胸前被血染红了的孝服,他顿了一下,看向了吴英。
吴英掉头,看到丁大人的面况也是一惊,正要说话,却听丁女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道:“奴婢有罪,奴婢想亲手彻查此事,望陛下赐权,奴婢想知道是谁干的,奴婢想……”
明知不能在皇帝面前说带忌讳的字眼,丁女还是说了:“一刀一刀把人活剐了,当着他的面,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啃他的骨。”
她不是不能比恶人更毒的。
她说着,浑身颤抖,嘴边流的鲜血不止,澜亭看了不忍闭目,心疼地拿出瓶子,小心地倒出一粒,指挥身边的小太监,“给丁大人喂一粒,哎哟喂。”
谁也不知这声叹息是心疼药,还是他心疼丁大人,不过等小太监过去喂药,丁女闭咬着嘴不张嘴,小太监都急了,在皇帝的注视下,片刻之间他额头上就冒出了一片汗,这时好在澜圣医张了嘴,一句话就让丁大人张开了嘴,让他喂药成行。
澜亭道:“你不吃这救命药,你不就办不了事了吗?你这血再不止,再过须臾,就算老夫也救不了你,甭说去替你家娘娘报仇了。”
丁女瞬间伸出两手来,把自己的嘴活活掰开。
她因为恨,两排牙咬成了一块,她自己都放不开。
她太恨了,恨得眼前只看得见一片血雾。
“陛下,老奴带丁大人去清理一下?”吴英这时开口了。
“去罢,朕等你们回来再说。”
“是。”
吴英示意一个高大的太监过来,背上丁女走了。
不知他们是去了何处清理,片刻之后,在主殿的澜圣医听到了一道撕声裂肺的哭喊声,他不由地松了口气,与他身边跟他抢着挤着一个长凳坐的皇帝道:“活了。”
哭出来就好,不哭就完了,就今晚的事。
“她跟子童……相依为命。”皇帝道。
皇帝也是奇怪,在内宫跟皇后老死不相往来,却一口一个子童,朕的子童,澜亭庆幸自己早早就离开了皇宫和都城,没参与他们的那些事。
看看那些事,都把人折磨成什么鬼怪了,夫不成夫,妻不成妻,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两个,活着都不像个人。
也难怪有人做局害他们,在皇宫他们帝后自己的家里,如同请君入瓮一般,把天下最为尊贵的两个做进了局里。
澜亭未就此再说,接道:“卜宅的人很讲出身,传里不传外,不收徒,这个在宫里,好查罢?”
“传女吗?”顺安帝问。
“也传,传主家的女儿,往往都是嫡系一门学的精要一点。不过,要是这个女儿嫁了出去,这一支也不是很拦着这个,明面上他们是不许出嫁女去了婆家用娘家的东西,可要是这出嫁女日子难过,要用手里的活换点银子,他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他们也不是只干阴活,也卜吉宅,他们这一系的女儿家出去接活,民间称她们为卦姑……”澜亭说到这直摇头,“您提醒我了,民间这卦姑可多得很,谁也不知这宫里的哪个人,跟着自家娘亲学过这个。”
“囚中囚,一般卦姑便能精通?”顺安帝问。
“那不是,这个很讲究门道,堪舆、形法、地理、阴阳这些?*?他们都得懂,才能布出一个能成用的风水局出来,且不被反噬……”
“要不,查查宫里谁最近有问题?”澜亭道:“算计您和皇后,我想不出这天下有谁能布这等阴局而不被反噬。”
“这个很容易查。”顺安帝颔首,淡淡道。
这时,他脸上就像蒙了两层雾,他的神色有了变化,却令人捉摸不透。
澜亭转念一想,想到了接着皇后死去的太子妃,被废的太子……
这都是些最近出了问题的人。
这皇帝家的后宫,主人主母都害,当真是……
澜圣医又想出宫了,他道:“您清理家事,要不我回家去罢?我总是觉着住在您这,折我的寿。”
皇帝瞪了他一眼。
皇帝一瞪,他脸上的雾散了,澜亭笑了,道:“您都说您不生气,多大点事?先去查,查明白了,我找几个福泽深厚的道友,帮您把这个局反凶为吉,不尽是坏事,物极必反,这凶事反过来也可以成吉事,您放心。”
澜亭确实有那个能耐,顺安帝缓了缓神色,道:“朕没有不放心。”
“查出来了,也别生气,听我的,我这能给您用的药不多了。”
顺安帝没有出声,过了片刻,他缓缓道:“朕觉着,这跟朕的那个孽子有关。他早年接了几个宫外的女子进宫,朕听吴英跟朕说过,那几个人乃同族中人,相当有灵性,还会面相,还给吴英也相了一个,说吴英是个福厚之人,老年有归宿。”
如今看来,吴英确有归宿,因为禄衣侯不顾闲言碎语和猜忌狐疑,早放出了话,说要养他的老。
“先查罢。”许是八*九不离十了,皇帝能说出来这话,想必已经过深思熟虑,澜亭只得自认倒霉。
又要见证帝王家的龌龊了,他真想自己的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
第145章 世上真的有这等天真的女子吗?
不久,吴英带着丁女来了皇帝跟前。
顺安帝给了他们今日调谴御林军的权力。
吴英拿了旨意和调谴令牌,带着丁女飞快退下。
丁女跟在他身侧,箭步如飞,看不出她此前吐了很多的血。
他们走后,澜亭对着大殿门口抚须颇久,等到外面往西边挪的太阳的余荫,他回过头来,朝殿上端坐批奏折的皇帝道:“丁大人,没几年了。”
就是往后好生养着,也没几年了。
“还能死在朕前头去?”顺安帝垂头批着奏折,不为所动。
“比不上您,她的心力用干了。”皇帝是谁?那百折不挠的毅力岂是一般人随随便便能有的?
同样的一个病身子,换在普通人身上,普通人能活五十岁,皇帝多个十年出来没有问题。
且皇帝还有这世上最好的天地灵物蕴养,有最好的医者给他调整身体,为他的身体远瞻未来,只要他自己那口气不散,不跟医者对着干,多个二十年,也是不成问题的。
“她自己想不开?”顺安帝淡淡道,还是不所为动,批奏折的手未停。
“恩。”澜圣医抚了抚颌下胡须,“也不仅如此,她的生气快要用完了,我就算用给您吃的药给她吃,也多吊不了她几日,福薄。”
顺安帝不言。
“她其实是个有福的孩子,要是换在民间,她这等的福气,活到八九十,也是不成问题的。”
又在说他的皇宫是个吃人寿命的地方了。
这澜亭,重要的时候说话知道轻重,也知道先后,敬他得很,就是一说到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就又没规矩了。
“过几日,等背后之人知道朕死不了,你也死不了,朕再放你回去。”
澜亭的事,查到了他一个族内王叔儿子的身上,这儿子已经被关在大理寺,只差最后一口气了。
再查,这人起了刺杀澜亭的心,是受他烟花之地的一位欢好唆使,这卖笑女不等人前去捉拿,就自断性命于房间。
线索再往下查,发现皇族子弟的不少人皆是卖笑女的恩客,千金博花魁一笑的事没少做,还有一个气病过家中老祖母,这次查到他头上,人前脚被提到了大理寺,后脚老祖母就被搀扶着到了老八王爷府跪求,请求老八王爷进宫来跟他求情。
这便是他卫家皇族子弟,皇族家风,无几人懂大义,更没几个干人事的。
要换顺安帝二十年前的心性,他能跟今日的丁女一般,气得吐出血来。
顺安帝有时也钦佩自己,被一群人往烂泥潭里拖,他还坐在岸上的宝座上,手里握有许许多多把能杀人的刀。
而这一切,是他殚精竭虑而得。
就算有人施计施施然告诉他,卫氏皇族烂到根了,顺安帝的心潮也未有丝毫起伏。
相较起这些没用的卫氏子弟,就是他们全死了,也比不上一个澜亭对他来得有用。
“过几日是几日?”深谙他话里有话真意的澜亭此时接话道。
“到时候看罢。”
“陛下,”澜圣医无奈道:“澜亭之所以是澜亭,是那个能为天下百姓看病的澜亭,不是那个只为您一人看病的澜圣医。”
他不出去尽他的微薄之力,澜亭就不是澜亭了,也就不是澜圣医了。
“到时候看,会尽早放你出去。”
“差不多就得了,您就别查了,这世上的事,做好自己的就行了,能糊涂的就糊涂点,您别查了。”按他女婿的说法,就是几个王子也都沾上了这事,要是真按皇帝所说的只要涉事之人就要死,皇帝的儿子也要砍几个。
皇帝的儿子本来就不多,再砍几个,皇帝得没儿子了。
设局的人,可谓是杀人诛心,对皇帝的恶意与恨意,那是希望皇帝眼看着自己把自己杀得断子绝孙呐。
是个人都得被气死,女婿不想让他进宫来,澜亭这次倒是没有推脱,自行快步进宫了,为的是来皇帝眼皮子底下,亲口告诉皇帝,他不在意此事,皇帝可以收手了。
“我不希望您再查下去。”澜亭又道。
顺安帝没吱声。
过了片刻,他道:“朕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朕心里有数,朕也不生气,朕知道他们想让朕变成什么样子。”
“唉。”也不知道哪家缺大德的,这般算计皇帝。
不过皇帝这些年没少杀人,那些被他杀过的人连起手来算计他,盘出这种局来,澜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反杀也在情理当中,也在因果当中。
皇帝杀的不是世家之人,就是地方望族之子,这些人拧成一股绳来,势力之可怖,力量之可怖,就是他女婿,知情后都想立马带着全家跑路,哪怕当叛徒也想远离是非之地。
只可惜,皇帝对不起那么多人,唯独没有对不起过他们。
义女婿做生意以诚信起家,他治病以仁德为本,还有好友苏谶德和郎,当年被流放,就是因为过于仁义愚蠢,替家族担下了罪名才致流放,至今没改其品性,乃真正的用君子之心求君子之道的正人君子,就算他们让女婿带着女儿跑,他和德和郎也不会跑。
活到他们这个年纪,就是陪着皇帝去死,他们也是坦然受之的。
宫外如此,宫里如此,皇帝早些年所做的那些事的后果,便都出来了。
澜亭叹罢气,又道:“也没那么糟糕,在您手中的,没在您手中的,人加一起也不少。阴阳一体两面,有阴就有阳,我就觉得您这些年干得不错,我在民间行走,一个地方,十年前十年后两个样,十年前吃不上饭的地方,十年后就吃得上了,十年前没人的地方,十年后有了村庄,这是您的功德,天下百姓知道,上天知道,史书知道。”
澜圣医又来医心了,顺安帝哼笑了一记,心思依旧沉浸在下面人的来报当中,嘴间淡淡道:“别担心,朕没那么脆弱。”
这世上他最大的软肋已经死了。
他一个对软肋尚且如此残忍的人,还怕那点小伤害?
他早已无所畏惧。
*
吴英带着他的人和御林军去了后宫两个时辰后,老内侍一人回了始央殿。
大内总管惨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许深意的黑眼睛此时就像蒙了一层白灰,灰白色的眼睛,加上他的脸,让人看了更是渗人。
“……那五娘白日就住在马厩后面一个废弃的小草坪里,她在草坪里挖了一个洞,自己也会捡些草过来当铺盖,冬天也冻不死。”吴英跪着,面无表情跟皇帝说到了那名叫廖五娘的女子为何能在内宫横行无阻的事后,又说到了她所住之地,又道:“她身上又烂了一半,浑身恶臭之味,跟腐烂的马草堆的恶息味极其相符,巡逻之人,巡到那边,闻到恶臭味一般也就过去,没人去里面检查过,让她一直躲到了如今。”
“无论奴婢怎么审,她都说不是废太子的意思,她言道废太子答应过她,只要您和皇后没了,太子就是皇帝,她就是皇后。废太子身边的王夫人把她的姐妹杀了,把她打发去了浣衣局洗衣服,她也认为是王夫人的错,她一心认为,只要您和娘娘没了,废太子就会想起她,就会把她接回去当皇后,到时候她就可以报王夫人的仇,把王夫人一家人都杀了,她就能回族,接她的阿爹阿娘来皇宫过好日子,共享人间富贵。”
吴英说罢,朝顺安帝磕了一个头,方才接道:“这是奴婢审了三道,丁大人也亲自审了三道的结果,那女子,最后在丁大人手里哭着说,废太子是她的爱郎,爱郎没做的事就是没做,就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啃她的骨,爱郎没做的事就是没做,她刚才甚至还指着废太子来救她,说我们要是杀了她,废太子不会饶了我们的。”
她一声一个她爱郎会来救她的,她哭了,丁大人也哭了。
丁大人倒在地上号啕大哭,不知是在哭废太子到底没有害他生母之事,还是在哭她的娘娘最终还是因为儿子死了。
“她一心这般认为,奴婢都认为她说的是真话了,奴婢当真是分不清她说的是真相是假相了,陛下,您要去看看罢?还是您再安排几个审讯的大人,再去审两遍?奴婢审不明白了。”吴英说着也有些茫然,他看向身边旁边的澜圣医,问道:“澜大人,这外面,真的有这等女子吗?”
世上真的有这等天真的女子吗?
第146章 好孩子,等姑姑睡一觉。
有没有这么天真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子是否曾跟她亲口说过这等话,而这个叫廖五娘的有没有做出这个局。
显然,两者皆有。
澜亭抚须不语,顺安帝淡淡道:“废太子在路上了?你去找禄衣侯,让他带你去找卫襄,问问他,可曾有跟这个人说过此话。”
他话毕,澜圣医脸一僵,双眼瞪圆,不敢置信地盯向皇帝。
他们家已经有一个人在宫里卖命了,皇帝老头儿居然还要驱使他女婿?没完了是罢?
“他年轻。”看到他神情,顺安帝朝他解释了一句。
“这朝廷就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年轻的了?”
“他不怕卫襄。”
“怎么不怕了?但凡姓卫的,他都怕得要死。”
顺安帝不想跟他掰扯,跟吴英道:“去罢,审讯那边,我会找周大人接手。”
周大人是大理寺主判官,朝廷官员审内宫事,这是陛下要把此事走公中,面向朝廷,甚至是天下百姓了。
吴英心里苦涩至极。
不用去问,他大约能猜出,这是太子说过的话。
甚至然,这是太子刻意埋下的祸根也不假。
毕竟,他带进来的那几个廖姓女子,她们的出身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娘子,她们乃风水系门人。
而那叫廖五娘的女子,被王夫人下放去洗衣服,可她在浣衣局消失,他叫来浣衣局的人查询,那主事的叫来小管事的,他居然才从小管事嘴里听到了一句“听说她死了此事便罢。
宫里死人,草率至此?
皇后娘娘要是在世,能抽烂这些贱人的嘴。
娘娘和他管的后宫,就是死匹马也记录在册。
一个宫女死了,只是一句听说死了,没人再奇怪此事,浣衣局的记事薄上,也没此人的死亡记录,当中若是没鬼,吴英甘把颈上人头奉上。
此事就算不是废太子主使,也是他抛出去的线,这根线能不能成事,就看这根线的本事了。
这手段,很多人都用,就跟养一群人做事一样,放出去了,能不能成事,就看个人的本事和运气说话了。
不成事也无碍,反正当初也就费了一点儿劲。
废太子好的不学,这些雕虫伎俩,想来已炉火纯青。
他是皇后生的太子啊,再没有比他身份更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为何好好的正统不继承,非要走这些邪门歪道?吴英当真是想不明白。
太子觉得自己跟着皇后受了苦,所以心性才至此吗?
可这宫里,谁人不苦?
皇帝不苦吗?
皇帝也苦啊,何时见他轻闲过?
他甚至都记不清给他生过儿子的女人长什么样,不生儿子由不得他,不纳后妃也由不得他。
除非他去死,除非他不当这个皇帝,除非他不要这卫国的大河大海,任由它干涸。
一个手里握着权利与刀的皇帝尚且如此身不由己,他一个太子,能做的不能做的,已早有定数。
他只想要当太子的威风和随心所欲,事事尽完美,这谁能成全得了他?
太子还小的时候,还跟陛下说过,“皇儿心疼父皇……”
吴英至今还记得。
这天子家,果真没有一丁点亲情吗?
可陛下铁石心肠,可还是有。
陛下让娘娘还当皇后,废太子逼死了太子妃,轻视母亲,也就被废而已。
陛下把废太子送去袁大才手中,因为他觉得袁大才能教会废太子如何以一个庶民的身份活下去,那也是条生路啊。
陛下把他当继承人和孩子,父子之间,何至于到释放出这等恶意的地步。
吴英不想去问,太子也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怕他这等残缺的阉人问出话来泪流满面,而太子却还是只有满腔恨意。
“陛下,”吴英含泪磕头,“奴婢去问。”
算了,他不去问,谁又能替陛下去见证陛下的心碎?
他去罢。
顺安帝再看吴英,他那双这些时日恢复了一些光亮的眼柔和了不少,他双眼近乎温柔的看着吴英,道:“英哥儿,你替朕去问问,他是不是觉得朕和皇后,不配做他的父母,若是如此,告诉他,就算他想让朕和皇后早点死,朕也祝他,往后生涯无忧,老了,膝下儿孙环绕,寿终正寝。”
“陛下啊,”吴英流着泪道:“若是太子听不明白,只当您从此不让他回宫了呢?”
“你就把朕的话告知他罢。”他还是会这般安排他和子童的儿子的。
“奴婢知道了。”
“去罢。”
吴英去了,澜亭收住了哀嚎,道:“皇上,我手没力,您来帮我抄一下这页医经。”
顺安帝揉了揉有些昏沉的头,走了下去,接过他递过来的笔,按着圣医的指示抄经,嘴里道:“朕不是一帆风顺,无数次夜里从满是泥浆的河里自己爬上来,身上的伤也顾不得处理,就去跟朝朕步步紧逼的魑魅魍魉对仗了。朕受苦,后人享福,也不是不可以,可惜朕这江山,朕打理得一塌糊涂,做朕的儿子,是享不了福的。”
“襄儿受苦了。”顺安帝替圣医抄着经,淡淡道。
澜亭没有接他的话。
圣医点了根安神的香,燃在他面前,方道:“为人只做身前事,不管身后名,老臣说过,您的过,有人会记着,您的功,也有人会记着,且您会被像您这样的人记着,爱戴。”
圣人懂圣人,圣君惜圣君,万法归一,最好的人最终皆在顶端相遇,孤到寡处上方逢知音,神明皆在天庭终相逢。
顺安帝敛好心神,不再言语,替圣医抄书静神。
*
凤栖宫。
丁大人回宫,被尚方监的人翻了个底朝天的凤栖宫还凌乱不堪,这段时辰,便是回来主持宫务的三娘也在找丁大人,因着尚方监的人毫不客气,便连丁大人住的小殿的宫砖,也被掀开了皮。
宫里就跟被人崛地三尺了一般,一时无处下脚,好在太孙妃等人走后,带着一众宫人把主殿修复了一番,如今主殿乍看起来还能入目,只是到底不能细究。
被剥开的柜子,掀开的桌子,被划开木头的床,就是有巧手收拾,裂缝大的地方,也甚是明显。
丁大人夜间回的宫,一宫的人只收拾好主殿,她和太孙妃共住的小殿地上的砖块没一块是平整的,床也被挪动割断了一角床柱,好在床的四脚还在,她一回来,佩梅就把失魂落魄的姑姑带到了小殿的床上,让姑姑睡到了铺了干净厚褥子的床上,给姑姑盖上了厚被子。
片晌后,三娘端着热热的姜糖汤进来,佩梅见喊姑姑无用,便坐下把姑姑的头搬到自己的腿上,弯下腰,拿瓷勺把勺里的汤一口一口吹凉,送进姑姑的嘴里。
丁女只是丢了魂魄,神志还存,她看到了凤栖宫的乱,她只是无法说话罢了。
她知晓自己要快快好起来,为凤栖宫主持公道,是以太孙妃每喂她的一口汤,她皆喝了下去。
等到心口热了,眼睛也有了力气,她方才看向太孙妃,轻声道:“您……好吗?”
您还好吗?
佩梅听到了她的问候,颇有些想掉泪,可这时,岂有她掉泪的时候。
是以,佩梅轻轻地松了松嘴角,目光柔和,道:“梅娘很好,一切都好,姑姑看到我们小殿的乱了?”
丁女轻轻颔首。
看到了,是以她强逼着自己醒过来了,她不能就这般倒下,还有人要依靠她。
“是公公们来找东西,他们找到东西了,姑姑可知道?”
丁女又轻轻颔首。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了,心里的苦啊,散也散不尽。
“那姑姑可知道,皇祖母的寝殿可不像我和姑姑的住处这般的乱,姑姑可知道这是谁的功劳?”佩梅紧紧抱着盖着厚被子的好姑姑,柔声道。
丁女又轻轻颔首。
她知道,她不用猜,也知道是懂事的太孙妃做的,是太孙妃的功劳。
真是个好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慌乱,还知道收拾娘娘的屋子。
丁女身上又有了点力气了,她抬首,看着那紧紧护着她的孩子,道:“好孩子,等姑姑睡一觉。”
睡一觉,她就会起来继续保护帮她娘娘收拾屋子的好孩子的。
第147章 没有的事,她是为自己。
佩梅守着丁姑姑,便是用膳,也是在床边那张缺了一个角的小八仙桌上用的。
她搬来了娘家给她的药箱,药箱来时满满,此时已空大半,药箱中着实已无姑姑可用之物了,能吊气保命的,剩余者她皆送去给了诩儿。
搬来也只是安安自己的心罢了。
未曾想到了深夜,宫禁已启,始央殿那边来了小吴公公,送来了药,说是澜圣医说今晚丁大人会发烧,让宫人把药先煎上,煎开了用小火熬着,这边丁大人一起烧就给她灌下去,能保丁大人性命无忧。
小吴公公走时,看着来迎他的是太孙妃,禄衣侯夫人的表妹,宫外依稀的灯火中,看不清人,黑夜能拦住许多的事情,也能挡住一些眼睛,他又是自己一人来的,他不自觉地用牙齿咬了咬下嘴唇,迟疑了一下,便朝太孙妃靠近了一步,头垂着,看着地上小声道:“澜圣医也是将将在陛下考校太孙白日功课之时,得了太孙一句问起丁大人的话,方才想起此事。”
凤栖宫在始央宫有人,凤栖宫放心。
他们身份低的,成不了事,成得了也不敢成,他们位卑言贱,但那是太孙,能与陛下说话,与澜圣医闲聊的太孙。
万分火急之时,是可以用上的。
佩梅一听,就知这是小吴公公在点拨自己,她顿时生心感激,也垂下头去,快快朝那说完话就弯腰告退的公公道:“谢公公。”
小吴公公提着印着始央宫的“始”,还有“御”一字的灯笼,快快出了凤栖宫。
如澜圣医所言,亦如佩梅此前心下不好的预感一般,半夜丁姑姑发了高烧,她在梦中高声喊叫“娘娘”,哭喊着泣出了血,若不是药就煎在她们的小殿当中,三娘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宫女守着她们,在丁姑姑挣扎之时,几人一人按腿,一人按手,一人捆住了姑姑的脑袋,定住了她的头,连手把药强行灌进了丁姑姑的口中,丁姑姑很快便安静沉睡了过去,殿中之人,当真生怕她在梦中气绝而亡。
丁姑姑再行睡下,佩梅给她擦试嘴边血液之时,看着姑姑眼边不停往下流的泪,她那颗强自让自己沉睡下来的心蓦地疼得厉害。
姑姑流泪,她跟着流。
昏睡了还在流泪的姑姑,到底是有多伤心呀?
人间,真苦。
次日,丁姑姑未睡,内侍监那边,却是派人送来了修缮凤栖宫的银子,说是封公公昨晚一听说前来凤栖宫收集证据的公公为了快快办好圣上的吩咐,手段过于粗暴了一些,毁坏了凤栖宫的公物,是以便把修缮凤栖宫的银子送了过来,还给太孙妃和丁大人送上了歉礼。
这歉礼抬了六抬。
银子待佩梅等他们走一清点,居然有六万两之多,一叠一百两一张的银票,百张为一撂,银箱子里整整流齐齐叠了六撂,那银票箱子打开那一刹那,那景象甚为壮观。
再掀开抬来的大箱子一看,里面居然还有成套的头面,三套,且还是崭新的,一看就是内库打造出来从来没有人用过的新首饰。
这内侍省真富。
佩梅当下心口直跳,她清晰的知道,这跳不是为银子和这些明显是赏赐的富贵,而是她想着……
“要是诩儿……太孙不在始央宫,若是昨晚没有药送来,若是丁姑姑她……”若是丁姑姑已不在,她朝身边陪着她的三娘小声蠕动嘴唇,“三姑姑,您说,这些东西还抬不抬得进凤栖宫?”
三娘定定地看了她片晌,道:“抬不进。”
不会进来。
小吴公公昨晚不是说了?
没有昨晚的太孙,就没有今天此时的凤栖宫。
丁姑姑不在,娘娘在人间的最后的一点显相便也没了,没有了真凤凰的凤栖宫,哪担待得起如此重礼?
“陛下知道……吗?”佩梅再次朝宫里的年长姑姑确认,这是不是她能收的礼。
“这么大的银子和支出,吴公公想必知道。”三娘想了想,道:“吴公公知道了,就是陛下知道了。”
见太孙妃听完,还在沉思,且心思不在银子她手中抚着的银箱之上,三娘坚如冷铁的心稍稍动了动,她沉思了片刻,接道:“内宫虽俭,是俭,不是穷。”
内库进钱的速度很快,只是从不流出来用到内宫嫔妃身上,那皆是陛下要用在别处的急用银子。
那急用,用在天下,用在陛下要用的一些人和事上。
要不陛下能看经常往他手中送银子的禄衣侯那般顺眼?
陛下在外面,可是养了一大批人马。
陛下养的暗兵,按她所估,这些人一日发动,能抄完都城所有大臣的家。
卫国这些年的灾祸少了,那可不是上天垂怜,是暗兵常年在卫国四处走动,防患于未然,把灾祸的火苗,掐熄在了襁褓当中。
京畿都卫府,章老将军的都卫府,不过是明哨,都卫府历年来最强的新都卫郎,在初选之时,有些人一开始不见了。
娘娘早年便猜测出了陛下养暗兵的奇用,是以娘娘常年给陛下的内库打掩护,任由吴公公把陛下的一些用度,挂在她内宫的账上,且从不过问半字。
还有些看不见的地方,也都要用银子,那些花销,才是内库每年必出的大头,那才是令封公公日日头疼睡不好觉的主因。
太孙妃要是能主持内宫久了,也会发觉这些不对出来。
但这时候还没到,这事尚不是该她知道的,三娘道:“赐了您,您就收着,这兴许是近些年来,内侍监代陛下能赏出来的最大的赏赐了。”
“也许,这是陛下送给娘娘的。”三娘淡淡道。
这是陛下给毁了寝殿的皇后娘娘的赔礼。
娘娘在地下,想必此时也收到了。
“梅娘知道了。”三娘末了一句,神奇的宽慰到了佩梅的心,令她瞬间释然,不再多思多虑。
要是这是赏给她的,佩梅是想不通的,哪怕这中间有诩儿在给她撑腰。
无论是那一位至尊,还是至尊身边的吴公公,他们给她的感觉,就是她如同一只蝼蚁一般,他们想踩死她,都不需要他们自己亲自抬脚。
一只蝼蚁,怎么可能配得上如此赏赐?
但要是给皇祖母的,她就想得通了。
这才对得上。
“那就收到凤栖宫的公账上,”佩梅没想自己拿着,她跟三娘道:“等姑姑醒来,我就和她一起入账。”
皇祖母的银子,就用在凤栖宫上,用在内宫上。
三娘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她沉如古木的双眼依然一动不动,但心中对这个太孙妃的认可加深了三分。
娘娘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独特精准。
太子妃抗不住这内宫的凶险和曲折,但太孙妃能。
太孙指不定还真得靠这位小娘子起家,活命下去。
有了澜圣医的药,当晚丁姑姑便醒了过来,她一醒过来,对佩梅所说的皇帝的赏赐无动于衷,而是非要起身,去主寝殿看看。
佩梅只得让她去。
因着她在家中从小跟着母亲侍候祖父母,她对长辈,历来顺从。
三娘背了丁女去,丁女看到整洁素美的主寝殿,和以往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两分陈旧,但这位陈旧在丁女看来,那是古朴厚重,那是和她的娘娘一样的厚重,是配得上娘娘的,她心下一松,脸上竟露出了笑容来,看到没有她以为的那般狼藉的主寝,她和背着她的三娘道:“还是娘娘的屋。”
三娘看着被太孙妃的巧手又收拾了一天的主寝,默不出声。
丁大人看样子,她则从太孙妃的收拾当中看出来,太孙妃对主寝每样物品的模样,置放之处的细节了然于心。
对于她这种被娘娘养着用来救人于危急的暗哨武娘来说,细致方是一个人活命的最大利器。
太孙妃有,她要是还运气不是很坏的话,也许能走得更远。
丁女习惯三娘的木讷,对三娘的沉默不以为意,偏头对小太孙妃道:“护得很好,您有心了。”
佩梅朝姑姑轻轻摇头。
没有的事,她是为自己。
这是凤栖宫里现在能帮她的人的命根子,她不过投其所好。
再则,她入住凤栖宫,是来侍候凤栖宫的主的。
她是入住,不是入主,从她进凤栖宫的第一日开始,她就知道,凤栖宫的主人是身死,而不是神灭,她绝不能住进主寝。
只要凤栖宫的主人的神没灭,就还有护住她的一天。
凤栖宫的主人换了,才是她真正灭亡的那一天。
她看得破,她看似是入住了凤栖宫,实则还是那只一不小心被人踩着了就会死的蝼蚁。
第148章 谁能帮我报仇呀。
这日,佩梅方从丁姑姑的嘴间知道了此事详细的来龙去脉。
听姑姑说罢,佩梅想起夜间凤栖宫那老是被人敲响却找不到人的门,问道:“我们夜间的门,可否也有那廖五娘做的鬼?”
“想来如此。”丁女回道。
“姑姑,局是新做的,还是早就布置的?”佩梅想知道,那寥姓女子,是如何进的凤栖宫,是何时进的凤栖宫,把引魂的“法器”藏在了凤栖主殿的床柱底和房梁上。
那日,公公们从这两处当真找到东西来,佩梅只觉背后生凉。
皇祖母所住重地尚且如此,如有一天,她的性命重要到需要了断她时,她魂断小殿,是不是也是片息之间的事?
“不像一日完成。”丁女躺在床头,她说到此处,撩了撩眼皮,看到小太孙妃的嘴角抿嘴,她轻轻地吐了口气,道:“很早就布置了,你是想问,那些东西是怎么放进娘娘的殿里的?”
年轻的小娘子聪明绝顶,多智近乎妖,可她到底是稚嫩,再绝顶的聪明在丁女面前也无所遁形,她急于寻求一个答案,哪怕是换之前两日,丁女就算看在眼里也不会多置一词,因为她觉得太孙妃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容忍。
可自己大限将至,已来日无多。
“是,姑姑。”佩梅知道自己冒进了,苦笑着回道。
这不该是她问的。
“总有些办法的,有些人就像夜间出行的老鼠,能去往别人以为他去不了的地方。凤栖宫也不是谁都踏不进,尤其黑夜里的事,不总是干净的,这里住着人,是人就有私欲,到了晚上,里面的人想偷偷跑出去偷吃,外面的人想偷偷爬进来猎奇,总会露出个门缝空隙什么的,让人钻,你可懂我在说什么?”丁女淡淡道。
是说人心,是说人的手脚,是在说凤栖宫里的人,不总是按规矩办事的,晚上偷偷出去或者进来,总会打开门缝,那个时候,“邪物”就跟着一并进来了。
“梅娘懂。”佩梅懂。
“人少,不尽是坏处,”丁女拍拍她的手,教导她道:“以后你挑自己人,挑两个聪明又忠诚的,人不必多,对她好就行,教不好再换,不要一时挑多,挑多又如何?用来用去用到最后不被自己所用,那就是自己养出来的祸害。”
“梅娘知道了。”
“呵。”丁女闭上双目,轻吐一口气,“殿下啊,丁女说的也是一家之言,不一定对,娘娘那般的用心良苦,可太子……他就是……”
他就是想让他的母亲死呐。
不是对谁好,就有用的。
姑姑又伤心了,佩梅想及花园里埋着的那两个木偶,到底是说不出有关于太子公爹的好话?*?来,只得沉默。
是夜,丁女又发了一晚烧,好在这夜她发的是低烧,中间还醒了过来吃了点东西,睡过去气息还算平稳,命到底是保住了。
可佩梅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姑姑脸上看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油尽灯枯的面相,姑姑的心似是彻底死了。
佩梅感到一种由衷的悲哀,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事情的揭发,成了压死姑姑的最重的一次发力。
姑姑是个好人。
可好人的命呐,没有一个支撑她的人,罪恶和苦难就会压倒这些重情重义的人,令她们心碎而亡。
姑姑想念皇祖母了。
天色微亮之时,外边响起了鸟儿的叫声,佩梅听着鸟叫声,想着凤栖宫的那位老女主人,死的那天在想什么。
她必是清明的,因为她可能连儿媳妇的死亡都料到了,可那时她可曾想到,她唯一的儿子早就动手不想让她活了。
也许她早就想到了,所以走的那般绝决且不留恋,便连她的丈夫她也不想多看一眼。
这些恩怨呐,毁了诩儿,也毁了她。
*
御花园之事,令后宫噤若寒蝉,后宫连续三天各宫中人皆不能走动,后妃当中还有些人在等着太医院的药物急用,且也有些也要看病。
姑姑生病,佩梅只得硬着头皮请三娘姑姑去始央宫请示,能不能让内侍监那边的人带着太医去诊治后妃中人,名单则由凤栖宫这边提供。
佩梅此举也是着实无奈,后宫当中当真是有几个病入膏肓的妃子和老女官,她此前也令人前去与人说过,会请太医院的人过去为她们看病。
说过的话,便得作数。
尤其她现在掌着凤印,说话不算话此事还算小,可罔顾后宫人死活,就是她的过失了。
好在三娘姑姑也是凤栖宫的老人,始央殿那边也给了面子,一如佩梅所请,要看的病人的名单由凤栖宫这边送过去,内侍监那边则会领着太医过去给这些人看病送药。
此请出奇的顺利,着实出乎佩梅意料。
佩梅心想此事可能有丁姑姑的面子,大概也有内侍监翻了皇祖母所住之处的歉意还在之故。
不管怎样,她答应了之事得到了解决,佩梅也松了口气,更是放下心来照顾姑姑。
又过了一日,这日上午,吴英来了凤栖宫。
几日不见,佩梅见吴公公似是比前几日苍老了不少,他眼下的眼泡肿得甚高,还颇红,立在他那张白色此时还泛着红圆圈的脸上,那当真是如夜魅一般的脸,大白日的让见者之人心悸骇怕。
佩梅也是见其一眼,不敢多看,领着来看丁姑姑的他去了屋子。
她如飞一般的眼神躲闪没逃过吴英的眼,吴英懒得在乎这太孙妃的反应,他是前来代皇帝给丁女一个交待的。
等进了昏暗狭窄的小殿,他就不禁摇头,这丁大人,娘娘生前她守着,死了也守着不动,这死心眼的劲,就没变过。
“丁大人?”
“吴公公。”丁女听到动静就坐起来了,这下已汲了鞋,扶着床起来给吴英福了一福。
“您别多礼,我过来看看您。”
“您坐。”
吴英闻言,回过身去一看,却见太孙妃不知何时已出了小殿,不在殿内,他便回过头,左右看了看,提了个凳子,搬到了床前放下坐下,坐好后道:“我刚从宫外面回来,见了陛下,陛下让我过来看看您,和您说几句话。”
“您见过太子了?”丁女淡淡道,开门见山。
“见过了。”
“他怎么说?”
“说他不是故意所为,他也不知道会这样,他说那只是他枕畔的戏谑之言,没人会当真,他不知道廖五娘会当真。”
“他怎么解释廖五娘在浣衣局的消失?”
“他说不知道,他说也可能是王夫人帮他做的局,也可能是师爷他们帮他抛的饵。”
“太子……”丁女脸上泛起古怪的笑意,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一套,太子就算在外面,也用的出神入化,“就这样了,他还说了什么吗?”
“您想问什么?”吴英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分外的可怜,他也眼带着可怜,同情看着这个为主人泣血的忠仆。
他和丁女各忠其主,可就算是陛下和他,也向来敬重她对皇后的那片至始至终的忠心。
“算了,他都在娘娘面前杀妻了,”丁女绝望的偏过头,看着殿门的一处,淡淡道:“他若是有一点尊重爱戴他的母亲,他也做不出此事来,算了,算了。”
就算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他怜惜他母亲的话,其实她也不信的。
“陛下还有话让您跟我说吗?”心死了,丁女无所期待,回过头来问吴英。
“陛下说,是他没教好太子,等皇后的墓修好,他去送皇后的时候,他会跟皇后告罪的,他说你要是还想活,就多活一段时间,等娘娘的墓修好了,你送完娘娘再走也不迟。”
吴英说罢,只见丁大人的脸上爬满了泪,丁大人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脸上却是一片冰冷无情,她道:“可他那样对待他的母亲,为什么他还能活呀?谁能帮我报仇呀。”
第149章 奴婢遵旨。
“姑姑。”吴英无奈。
被诅咒的也有陛下。
不杀太子,也不是陛下心软,而是朝廷这些年间死的人太多了,那些死的人的家族如今拧成了一股力量,暗中对付陛下,陛下要是处死太子,这些人就有了对天下人说的借口,一个连皇后生的唯一的一个儿子都杀的残暴君王,反之有理!
有了名正言顺,天下人到时候就会被裹挟。
太子这时候不能杀,他可以死在外面,但不能死在陛下手中。
萧相他们,也是这个意思,就是跟太子暗中不对付的禄衣侯,也是默然站在了老相阁老他们身后,支持这个决定。
政治的事,想必姑姑也是懂得一些的。
吴英无奈,丁女心中却是只有满腔不甘与恨意,她那一生悲苦的主人,那是像她母亲一样爱护她,像长姐一样怜惜她的主人,救她性命,也抚养带领她长大成事,她是真恨,太子给她的主人带来了人世间最大的悲苦。
夫不成夫,子不成子,她主人的一生呐。
“唔。”丁女咬着嘴无声哭泣,心中天崩地裂的恨意,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她恨啊。
太子得死。
她要亲眼看着太子死了,她这一辈子才甘心。
太孙,太孙……
要靠太孙。
太孙那种人,会为他的母亲报仇的。
丁女呜咽着,跪到地上,跟吴英泣道:“奴婢知道了,请您替奴婢回禀陛下,奴婢多谢陛下赐下的交待。”
泣血的女官,油尽灯枯的女使大人,就跟她那个后半生在后宫活得像具行尸走肉的主人一样,也走到了凄然悲绝的这一步。
每当这个时候,吴英就在想陛下要的那个卫国的盛世到底什么时候来,它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值得这些年间,陛下与皇后还有这个后宫为此所付出的一切代价。
但愿它是好的,但愿以后会出现许许多多的笑脸,那些人会比今日肝肠寸断的人多很多。
吴英蹒跚着走过去,扶了她起来,看着她的泪脸,老公公叹了口气,疲惫道:“这宫里没几个老人了,我也总觉得,娘娘一走,这宫里的魂就散了一半,她在的时候,宫里风刀霜剑,那都是娘娘的气息,那都是娘娘的威严,如今她走了没多久,风刀霜剑都有了邪味儿,没有了娘娘镇住这些魑魅魍魉,最近我也老有一种心力交瘁,疲于奔命的力不从心之感,凤栖宫镇后宫的凤凰走了,姑姑啊,你也要是走了,就只剩我一个在这宫里奔命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再多熬一段时间罢,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我今儿回来就让我过来,也是想请您代娘娘多管这后宫一段时日,您身上,毕竟还有娘娘对您的寄望呐。”
说来也是事晚,人活着的时候,想不起她多好,只有等她死了,才想起这人的种种好处来。
皇后狠绝,可她在时,后宫再大的风浪在她手里也掀不起一片水花来,朝堂再往后宫伸手,到了她手里,无风也无浪,她还能帮着陛下掩饰一些事情,弄得神不知鬼不觉,帮陛下做全了许多的事情。
陛下这些年暗中布好的局里面,算来确实有她的一半功劳。
没她解决那些后顾之忧,卫国明面现在趋向繁荣的局势,不可能如此之顺利。
不知陛下如今想来会如何,可是吴英这几日细思想到皇后那些暗中为陛下所做的保驾护航,他也不得敬佩她对陛下的深情。
如不是情至深处,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何必数十载自困于内宫,不见圣面,不求圣心,却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吴英的话,丁女字字皆听了进去。
吴公公所说不假,后宫是娘娘的后宫,没有了娘娘震慑的后宫,就像没有了大刀镇场的修罗场,连个小鬼都敢冒出头来想当大王。
此前的李贵妃不正如是。
丁女不知吴公公此次前来是拿太子激她,还是在拿娘娘让她振作,可她确实不想死了,她的心气还没死。
太子没死,太孙妃没出头,她还得活。
她要亲眼看着太子死了,要不她甘心不了。
“是。”丁女收住了眼泪,她闭上眼,眨掉了眼里最后的一滴泪,淡淡道。
丁姑姑又恢复成了那个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浑身的坚硬的女官大人,吴英瞧见,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扶着她往前那边走,等她坐下,转身看了看颇有些破旧的小殿,回过身,道:“太孙妃还和你一起住着呢?”
丁女颔首。
吴英沉吟颇久,又在丁女对面复又坐下,定定望着丁女道:“你怎么想的?”
丁女抬起眼睛,她那被泪水洗远的如夜猫一样的眼睛里冒出了两道冷光来,她直视吴英,嘴间冷冷道:“您的意思是,我是怎么想太孙妃的,想怎么安排她?”
吴英点了下头。
“她是娘娘交给我的,想必这个您早就知道了。”
吴英再行颔首。
“娘娘怎么吩咐的,我便会怎么做。”至于那是不是陛下想要的,她管不了,只要她活着一日,她就会执行她的主人的命令。
她丁女只侍一主,只听候一人命令。
吴英又颔首。
“公公还想知道什么?”说罢,丁女还是看着吴英,眼睛未从他脸上偏离开过半分。
吴英已听出了她的话意,不过没问之前,他也料到了丁大人会如此作答,要不丁大人就不是丁大人了,他又略作沉吟,后道:“娘娘的吩咐,你护着她,乃情理之中,她如今看来,也不像不懂事的。就是,太孙如今也在始央宫读书,还跟随陛下给陛下打下手,他们小夫妻,一人始央宫,一人凤栖宫,你说是不是太打眼了?”
“公公明示,丁女脑子现在是拙的。”
“始央宫是陛下所在之地,太孙不会有危险,您这,您确定能护好太孙妃的安危?”吴英直言,定定看着丁大人不放。
丁女犹豫了一下,便朝吴英摇头,如老猫一般清醒又独特的眼瞳看着吴公公不放,“太孙妃有危险了?”
“嗯。”吴英摸了摸手心,搓磨了几下,道:“太孙依赖她颇重,她出事了,他那身子骨,在始央宫也留不住几日,且跟着佩氏而来的助力也会随着她的出事而消散。且不说太孙,太孙妃出事,佩家那家子清高的傲骨头,绝对会闹事,明里不闹,那家子人精暗地里也会拱事,我见过太孙妃那哥哥,青出于蓝胜于蓝,年纪轻轻那城府,可不比那些皇亲贵胄家中的逊色半分,他又年轻气盛,妹妹出事,你说他会不会跟暗中那些加害陛下的叛民联手?”
陛下防着佩家成为另一个外戚权臣的世族不假,但那是以后的事,陛下眼前更防着的是佩家不一小心成了反贼阵营里的人。
原本复杂的局势,不能因着一时放松,让己方的危险更大,让仇者快,亲者痛。
这时候太孙和太孙妃不出事,倒是能让佩氏一系站在陛下这边,能让陛下省却一些麻烦,指不定还能得到一些助力。
丁女皱眉,“佩家是忠臣,何况禄衣侯一系,是陛下的人。”
“卫家自家的宗室子弟,还有帮着外人要杀澜圣医的。”吴英冷嘲道:“自家的人心都不是一块儿的,还指着这外面的人谁忠臣不忠臣,要都是些明白事理的明白人,陛下这些年何至于做点事有那么难?”
吴公公这话在理,丁女默然,接而接道:“那公公,您这边对太孙妃有安排吗?”
吴英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没有从丁大人身上看到的反感,道:“我可以给大人人,大人自己选,凤栖宫现在的人太少了。”
凤栖宫如今出门办事,就是那几个老人,那几个老人出门了,凤栖宫能用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说句难听的,如今凤栖宫连小厨房里的厨娘凤栖宫都不敢说是凤栖宫自己的人,吴英只看一眼她们煨在小殿炭火上面的药罐子便可判断出,她们除了自己用老了的那几个老人,谁都不信。
长期下去,外面的人都无需发力,她们自己就把自己困死了。
坐地成牢,作茧自缚,她们这是把危险看似一时之间杜绝在外面了,但也把自己后面的生路给堵死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选人?”丁女揪着心口,双眉紧皱,“好,选人,公公……”
吴英对她双目对视,听她道:“我能带着太孙妃一起,让太孙妃作主选吗?”
“能,还给你们五日准备的时间,五日后,你们来我尚方监选内侍宫娥。”吴英也说到了他此行最后的来意了,便从凳子上站起道:“太孙那边,陛下又给他找了两个老师带他读书,太孙要是争气,身子一直好着,太孙妃指不定要在凤栖宫多呆两年,凤栖宫这边,还得你多多操心,帮持着让后宫继续平静下去,就跟娘娘在世时一样。”
“前朝可能要出大事了,也可能不出,”吴英走近了她,俯身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但后宫绝不能出事,您可收到了陛下的旨意?”
丁女心下一凛,就像过去娘娘在世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一样,她闻到了危险,她缓缓点头,“奴婢遵旨。”
第150章 是太孙妃选的。
吴英出门,带着跟随的小太监而去。
他走后,丁女坐起,等她咳嗽完,气息稍平后,已过了一段时辰。
太孙妃一直帮丁女抚着后背,待到她咳嗽一止,温热的药汤便被送到了她嘴边。
丁女喝了几口,她胸喉口那块被堵得死死的地方通畅了不少,她便加大了嘴含的汤量,吞得便更快了。
“姑姑,慢一些。”太孙妃柔声相劝的话响起。
丁女置若罔闻,自手抬手,把剩下的那一口药汤一口咽下,待太孙妃拿过碗给了三娘手底下的细妹,她朝细妹看去。
细妹接过碗,朝她福身,轻声道:“奴婢退下?”
得了丁大人的颔首,细妹道:“奴婢退下。”
“三娘呢?”丁女开口道。
“大人在外面见白才人,前些日子有白才人娘家的信送进了宫里,说道是家里人走了,太孙妃叫三大人跟白才人说一声,问问白才人的打算。”细妹回了丁大人的话。
太孙妃想亲自照顾丁大人,这几日把一些当前紧要处置的宫务,交了一些给三娘大人处置。
皇后去了皇陵,头七已过,有些急需处置的宫务也迫在眉睫等待人去处理,是她拖了太孙妃的后腿,丁女道:“那你守着门,我和太孙妃有些话要说。”
“是。”细妹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一会儿,丁女盯着小殿的门片刻,方和太孙妃说了太子的事,和吴公公另外的主要来意。
佩梅静静听着,直到姑姑说罢,她方轻启红唇,轻声问道:“我跟姑姑选人,梅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小娘子细细问着,模样乖巧懂事,就是小脸削瘦,鬓间的发也微有些凌乱,看起来憔悴不堪,丁女抬手一言不发帮她抚平着鬓边的乱发,抚好后方道:“每一个人都要用心选,那是日后你要用的心腹,还记得我此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那就好,人贵在精不在多,用你的心选,选你不讨厌的,选你反复揣磨之后还想要的。”丁女又抚了抚太孙妃的发,放下手,握着小太孙妃那双洁白修长的双手,她低下头,跟小娘子脸对脸,眼对眼,道:“你揣磨得愈多,你就愈了解这个人,愈了解这个人,你就知道怎么用她。殿下,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吴公公能跟我说把这事摆在明面上说,那就说明他不会在其中动手脚,他那个人,很少跟人承诺事情,但经他的嘴说出来的事情,一言九鼎,这一点,你可以信他,陛下身边,不用无信之人。”
谗邪奸佞之徒,入不了皇帝的法眼。
“是,梅娘信姑姑的。”
“不要信我,信你自己,我有走的那天,”丁女淡淡、漠然地道:“唯独你自己,能相助你自己一生。”
便是太孙,也无法保佑她一生。
这后宫,靠山山倒,靠人人会死,靠脸脸会老,太孙妃最好只靠她自己。
“是。”佩梅眼眶含泪。
她何德何能,能得如此赤诚相助。
“别哭,别掉眼泪,你是太孙妃,是卫诩太孙殿下的发妻,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哭得,你哭不得,你哭就是连太孙的眼泪也掉了,哭没了威风,哭没了气势,谁还敢助你们?”他们一定要起势,在帮她报仇,丁女带着势必要把他们扶起来的决心,与太孙妃冷酷道:“别掉眼泪,别把你父母亲的命也哭没了。”
说到父母,佩梅心如刀割,她是真真想哭,可是她还是忍住了眼泪,朝姑姑颔首淡道:“是。”
梅娘听话。
“那就好,从现在就开始,你要去想,你想要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比较,你就看看凤栖宫的是什么样的人,这后宫里的人是什么样的,谁在做事,谁的脑子好使,谁的品性如何,你都要想,都要看,不要到选人的那天再去想,到时候就晚了。”
“是。”
“这点我就不多说了,你家里教你的那些,不比我说的浅。”这点丁女还是放心的,佩家的家教,大许是整个卫国屈指可数的能让家中子女学有所成,物有所长的家学了。
佩家世世辈辈皆做翰林院就职,好几辈的祖宗皆为内宫的起居官,这小娘子在家里哪怕只是听听,听到的那些东西,也非一般人所能耳闻。
“是。”
“唔……”丁女长吐了一口气,松开她的手,嘴间接而淡淡道:“太孙殿下那边,往后你们要是见面了,好好问问太孙的打算,你知道他的打算,你这边往后也好配合他,你们才两个人,力要使在一处,不要各做各的打算。”
小夫妻俩力量单薄,要是还不齐心,很容易出岔子。
“是。”佩梅乖巧道。
诩儿的打算,她大许是能猜出一些的,但姑姑说的极对,想要往一处使力,那就得先通好气,要不容易做错事。
“出去罢,带着三娘去处置你的宫务。”叮嘱完,丁女累了。
“是,梅娘知道了,姑姑,可要小解?”
“不用,且去。”
丁女躺下闭了眼,等到太孙妃出了小殿,她睁开眼,看着床帐顶,她在嘴里喃喃自语:“娘娘,您不恨,可您的丁女恨。”
她无法就此死去。
她一生见证了她的主人的苦,她无法就此死去,任凭那些对不起她主人的人,还活在人间。
*
五日后,佩梅随着丁姑姑去了内侍监所在的尚方监内勤殿,在那里见到了封公公。
尚方监所在的六方小殿宇比佩梅所想的要肃静明朗。
要说始央宫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乃天地正气的大气庄重,佩梅经过的尚方监所在的六殿等小殿,每一处居然也有种肃寡明净的洁净之气,和佩梅所见的那些公公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尖刻居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息。
而这些公公,大多皆住在尚方监。
物跟人,居然散发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息,佩梅内心惊诧。
等她们一进尚方监最里面主事的小殿内勤殿,与封公公将将见过面落坐,封公公就吩咐人去叫人选,嘴间则和佩梅与丁姑姑道:“这几日内监事多,吴公公要事在身,今日抽不开空,就由封某陪同太孙妃和丁大人选人,等下人就过来了,太孙妃和姑姑看上什么人,就和我说,我把他们的花名册剔出来,交由你们。”
朝两人说罢此话,坐在丁女下方凳子的的封公公朝丁大人靠近了一些,朝丁大人单独道:“有些人看起来会呆拙木笨一些,那是初进宫的胆小怕事,今日过来的,都是上一批选进宫被我们挑选过后剩下来的人。”
意思就是今日过来的人,都不是内侍监自己的人,凤栖宫不用怕内侍监往凤栖宫安钉子。
不过至于真有没有钉子和眼线,还得看凤栖宫自己的眼光了。
就算内侍监没有,外面的人未必没有。
丁女明了他话间之意,朝封公公浅颔首,道:“吴公公和我说过。”
吴公公已与她袒露过诚意。
“那就好,人来了,姑姑选人罢。”人已被下面的人快快领进门了,封二直截了当道。
选好人,他还有要事去处理。
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陛下至今没有发怒,看起来陛下是没有发怒,可他们要是不尽快把这内宫清洗一遍,把朝堂往内宫安的势力清洗干净到让陛下满意,雷霆大怒就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那时候,就不是死几个负责的人那么简单的事了,大家都得一起掉脑袋,是以内侍监这段时日人人自危,连往常最是会见风使舵见缝插针搞银子的那几个老贼也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有二心。
“好,不过我们想多坐一段时辰慢慢看人,公公要是有事,且先去忙。”这事急不来,催也不管用,丁女淡淡道。
“姑姑先选罢。”封二沉吟片刻,道。
要是选得久了,他叫人来替他,先去处理完他的事再过来。
封二作此打算,也委实没打算错,他先是呆了一个多时辰,叫了人过来盯着他出了门去,等到一个多时辰后回来,凤栖宫的丁大人带着她屋里头的那只小小凤凰,还是没有选好人。
有些人已经是站不住了,不少人身上的胆怯没了,偷偷地看太孙妃。
倒是没人敢看那一身凌厉身覆冷霜的丁大人。
太孙妃看起来孱弱贵美,但身上没有威严和气势,没有丁大人看起来令人恐惧。
封二回来,也没作声响,跟着在旁边看了一阵,跟身边此前代他陪看的内侍监太监道:“矬子里拔大个儿,看起来丁大人还是选了几个好的。”
那是,这些太监和宫娥都是经由他们内侍监和此前皇后娘娘在时的凤栖宫筛选过几轮的人,再从这些人当中选,无非是从一堆鱼目当中挑珍珠,得有眼光才行。
这太监回封公公道:“二大人,不是丁大人选的,那几人……”
他拿下巴朝那选出来的五人挑了挑,道:“是太孙妃选的。”
那三个宫女和两个太监看起来身形坚定,沉得住气也像是懂事听话,封二进来,就没见过一人低着的头抬起过,身体也未见乱动过分毫,和那些心浮气躁已然露出了本来面目的人是两种不同的模样。
光这份定力,这几个人要是到了封二手里,也是使唤的好人选。
此前这几个人倒是没入过他的眼,不知是他当时没看出来,还是入宫的这几个月,让这些人突然开窍成事了。
第151章 女使投之以桃,封二报之以李。
封二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太孙妃,太孙之妻佩氏。
太孙这几日在始央宫大放异彩,不仅教了陛下呼吸吐纳之法,还引经据典跟陛下彻夜论道,在陛下宝座下替陛下批改奏折。
曾太子在位,无非如此。
太孙的这次回宫,可了不得。
此前太孙妃就是入住凤栖宫,封二也未曾把其人过多放在心上,以为等过一段时日,他不会在凤栖宫看到这个一时作过渡之用的太孙妃,如今看来,且还有得看呐。
这面子还是要给的,冲安然呆在始央宫的太孙面子。
是以,封二沉下心来,不言不语,等着这两人的挑选。
太孙妃还在站在一侧静观众人,丁女扫过他们,便回身来找回来的封公公。
“姑姑可渴?”她一过来,封二客气问道。
跟冲太孙才给了太孙妃面子不同,封二给丁女使的面子,一看陛下,二看吴公公。
丁大人就好似菩萨面前的那个贴身玉女,跟菩萨是如影随形的,菩萨不在人间了,她便是菩萨化身于人间的征象。
皇后的使女,就是她死了,她也乃皇后的使女。
远在皇陵正在挖掘当中的帝后墓,就会有一处使女雕像,乃丁大人的模样所制,封二还暗中带过工匠看过丁大人的真实面貌,好让人做得栩栩如生。
这便是陛下对皇后的心意,死后能立在皇帝皇后墓中的第一使女,封二不敢对其不恭。
“不渴,谢过封公公。”丁女转身,与他并排而立,道:“还要一点时辰,还请封公公多等一会儿,劳烦了。”
“姑姑客气,”封二朝她那边微垂了下头,客气回道:“我暂且无事,您和太孙妃尽管选。”
丁女正要说话,眼睛却是看到了太孙妃朝前走近,她定睛一看,看太孙妃慢慢踱步踱到了一个弯低着腰,浑身颤抖的宫娥面前,随即,太孙妃特有的如铃铛一样清脆又显温柔的声音响起:“你不舒服吗?”
那宫娥“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丁女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人,当即捂着鼻子往后退,丁女抬起头远远往后一探,没看到别的动静,不过她也猜得出来,这宫娥想必是失禁了。
有人失态,封二面色一沉,那略显圆润的白脸顿时含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气来。
不待他说话,候在他身边的太监已带着另外的太监快快朝这宫娥走了过去,眼看他们就要把这宫娥拖走,却见太孙妃转过头来看他们这边,隔着几道人影远远朝他们这边道:“姑姑,我要这个人。”
丁女冷脸如旧,毫无波澜,掉过头来与封二道:“还请公公叫人让她换身衣裳,把人带过来。”
还要?封二讶异,也未掩饰他的讶异,道:“为何?大人为何选她?”
因那是太孙妃选的人,小主人做事,自有她的用意。
丁女不知太孙妃为何选了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的丑陋之人,那宫娥面相看起来也不年轻了,想必早已过了桃李,但那是凤栖宫的代主人,主人有主人的意思,主人有主人的想法。
不过她不知道,倒也可叫太孙妃过来朝封公公解释一两句。
内侍监的二当家,吴公公下面的第二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跟他说得上话的。
丁女撇头,“去请太孙妃过来,说我有话要跟她说。”
身后凤栖宫宫人福身道:“是。”
她去了,片刻后,佩梅跟着宫女来了姑姑身边,好奇的看着两人。
这间隙,封二已叫人让人去按丁大人的意思办,看到太孙妃走近后,对上了她脸上那双如赤子一样清亮的眼,看见她居然在他的眼神之下不闪不避,走了过后视线方才转到丁大人身上。
“姑姑?”佩梅看过封公公,叫了丁姑姑一声。
此前她在凤栖宫见过封公公一次,就是几不久他来凤栖宫替郭才人请示通行令那一次。
那天她以后他只是宫里一个寻常办差的太监,并不知道他就乃尚方监的内总管,也就这两天,丁姑姑和她细说后,她方知掌着皇帝内库银两的封公公的厉害。
“和封公公说一下,您为何选了那一位宫人。”丁女看向太孙妃,素来冷厉的冰脸稍稍缓和了一丝冷意。
“是。”佩梅恭敬应道,转身向封公公,解说道:“公公,我看自她一过来,身子就略有不适,从公公离开到回来,眼下也过两个时辰了。”
封二颔首。
佩梅又道:“我看她藏在袖里的手想必已被指甲掐见了血。”
佩梅说得客气,一个人闹肚子要是忍了两个多时辰,那不知要动用多大的毅力,想必手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等下我想看看她的手掌,公公也顺便看看。”
封二朝她弯了弯腰。
佩梅接又道:“身子不适,等到我上前说话,她方才泄气,想必有大毅力,身子也是不错的。”
“太孙妃客气,进宫来做奴仆的,皆多是穷苦人家出身,忍这点工夫委实算不得甚。”封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太孙妃没挨过苦,不知道对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的穷人家来说,忍忍疼一疼的肚子,委实算不了什么。
且这是宫里,规矩大于天,她不忍就得死,这点时辰还忍不了吗?
太孙妃这是没到他们地牢去看过。
书香家出来的女儿,见解到底是浅薄了。
“是了,公公说得极对。”佩梅没有否他的话,接道:“要是我没过去,她还能忍,兴许能忍到我们选好人离开而不失态,多少还是有点能耐的。”
说没有也有点,封二倒不否定这个,也不想当面驳她的面子,便道:“是也。”
“还有一点,”佩梅想了想道:“公公发现没有,从我走到她跟前,到刚才她走,她没出过一声声响,人也是自己走出去的。”
并没有让公公们拉着她走,她自己躬着背抱着裙子飞快朝门跑了过去。
封二正好正对着在殿坪当中排着队站着的人,?*?他看到了这老宫娥的离开,见太孙妃背对着人,居然知晓宫娥是怎么离开的,这倒是令他真真惊讶了,“太孙妃看到她是怎么走的?”
“是。”
“怎么看到的?”
“从公公刚才看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我看到的是倒影。”
原来如此,怎么说她就与他对视而不怕,也不掉头,不过这太孙妃的眼神也够好的,封二嘴角冷冷哂了一记,道:“太孙妃看的倒是仔细。”
“我的意思是,”佩梅接着细细解说道:“她还知道如何善后,人是灵巧的,她能忍,也知道善后,已是我从这群人当中,能选的最好的苗子了。”
这话倒是不假,这些人都是选了好几轮后当不起大任被放弃的人,诸多皆是洒扫一生从早忙到黑的命,她选出来几个看起来还有点像样子的人,已经有点让他意外了,封二被她说服,颔首道:“太孙妃说得极是,您确实会看人。”
“那公公把此人给我了?”佩梅看向他,直视他道。
这话客气,听着也算舒服,封二道:“这里的人原本就是放来让凤栖宫选的,太孙妃想挑谁就挑谁,带走便是。”
原本宫娥便归凤栖宫管,只是他们在他们内侍监当值的宫娥就归了他们,凤栖宫素来也给脸,从不插手他们内侍监对宫娥的用度和管束。
娘娘在世时,对他们内侍尚方监的诸多事务那是睁只一眼闭一只眼,大开方便之门,真真不是怕了他们内侍监,皆为的是成全皇帝陛下的宏图伟业。
封公也颇感念她的大度、开明与仁慈。
“那,太孙妃此行选好了?”封二又道。
“还要两人,便好。”佩梅也知来的时辰颇久了,该走了。
今日要不是姑姑在,尚方监不会让她在内殿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她有听到,内勤殿周遭连一声鸟叫也没有,静到了极致。
一个连鸟都不停留的地方,四周却有高大茂盛的通天树木,这还是在皇宫之内,佩梅不想去深思其中的原因。
“哪两人?”
“一排左边数来第二个,末排右边数来的第三个。”
一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封二没再问她为何选了这二人,等下自有下面的人把这些人的底细皆呈到他面前来,他看看就知道了,是以这厢他道:“那太孙妃选好了?”
“选好了。”
“那洒家恭送太孙妃,丁大人……”封二朝她弯了弯腰,也朝丁女使弯了下身:“刚才那个宫娥一等她换好衣裳,我就叫人把她送去凤栖宫。”
内勤殿不留久客,今日是吴公公给面子了,丁女知道她该带着太孙妃走了,她回了封二一礼,“今日着实劳烦公公,改日……”
凤栖宫如今也没什么送得出手还能让封公公心动的东西赏赐了,丁女便道:“公公要用到凤栖宫的事,您便叫人来与我支会一声。”
丁大人的承诺,便是凤栖宫的承诺,这个人情封二还是很想要的,丁大人待他们一如既往,要不是娘娘的长丧还在身,封公公当真是想对丁大人笑了,这刻他忍住了笑意,缓和神色和丁大人道:“太孙殿下的书读得极好,在始央殿常与陛下辩经论道,我也听不懂,不过听陛下口气,说殿下的学问不比他先生江先生的差,倒有与他师祖太山先生的学问接近之意,殿下书读得好,陛下龙颜大悦。”
女使投我以桃,封二报之以李,把太孙殿下近几日在始央宫的动静和往后的走势说给了她听,也不让她吃亏。
第152章 彻底把废太子父钉在了史书的耻辱柱上。
“谢公公。”
内侍监的二当家为避大当家的嫌,不想与吴公公走得近的人走太近,惹吴公公不悦,可封公公对丁女历来客客气气,恭敬有加,行事小心谨慎,按他的身份来说,他在丁女面前过低的放低了他的身段,他在他自己的人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丁女素来也不改其态,对着他跟对着其他的公公没什么两样,可私底下,封公公一往凤栖宫递话,她皆是亲自去办事的。
以往结的善缘,皆为的办后面的事,回去后,等太孙妃安顿好她带回来的人回了小殿,丁女跟她说了私底下她跟内侍监的几个太监的交情如何来的事,如他们性情,还有他们的喜好,皆说给了佩梅听。
姑姑用心良苦,对佩梅毫无保留,佩梅唯有感激,与姑姑道:“若是姑姑能陪着梅娘,多走几年春秋,待到梅娘茁木成树,不知该有多好。”
孩子舍不得她死,丁女淡然,道:“还有一点时间。”
等太子死了,她才会走。
就算要去陪娘娘,她也会确认太子活不了太久才会走。
丁女也感激娘娘,独留她活在人世,还送来了太孙妃与她作陪。
太孙妃是个好的,这个小小娘子,让丁女真真体会到了当一个姑姑、当一个长辈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娘子爱戴她,也细心真心照顾着她这幅老残之身。
娘娘给她的,总归不会坏。
她家娘娘是个疼她的好姐姐,就算死了,也要留一点好的真情给她。
书香家世的小娘子,家中门庭小,父母乃一夫一妻,连个妾也未曾有过,又有祖父祖母,也乃白首偕老,高寿至今还身体康健,这等门楣,想必是注重亲情又懂事的。
家中其乐融融,方能得此家境,这种家世出来的小娘子,细心体贴,身上方有温情予人。
此前丁女看不透这些,这些日子得了这小娘子衣不解带的照顾,方才一日比一日懂得娘娘对她的用心。
娘娘通达,看得见每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唯独没有看来、等来陛下的回心转意。
有些错是不能犯的,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丁女想起来她对太孙的偏见,还有太子妃和太子的过往,思忖过后,她道:“太孙想必与太子不同……”
父子俩从今往后想必水火不融。
太子妃对太子的忠诚,只是换回了太子的折辱,但看太孙再三能得陛下的欢心,想必太孙要与陛下像得多一点。
“你以后,多听他的,要信他。”丁女又嘱咐她道。
“是,姑姑放心。”佩梅明了她话中之意。
说来无需姑姑叮嘱,她是信诩儿的,诩儿也信她。
她进宫来,就是来照顾诩儿的。
进来方觉内宫深似海,远比她认为的还要复杂,可那点初心,还在她心间尚存。
她乃佩家女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佩家家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借史明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佩氏传家数百年,不忘初心,方得一代又一代,在朝为官,传承了下来。
不过到了她兄长这一代,祖父与父亲卜卦皆又斟酌了几年,方才让兄长走了一条不入朝的在野之路,在民间布施学问,为下辈佩氏之人积无量功德,再送后辈入朝。
只是祖父和父亲为兄长费尽心思安排的这条路,如今看来是被她打破了。
佩家已被她卷入了漩涡。
“尽早与他见个面,”太孙的得宠,出乎丁女意料,她虽说沉得住气,可也怕这中间因误解起什么波折,她来日不多,耽误不起,她需在她死之前,得知太子能死,而这急需太孙起势,丁女毫不避讳与小娘子坦露心迹:“知道他如今如何,日后的打算,我才知道如何能帮你助他一臂之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你们在宫里能找到的助力太少了,除了陛下那捉摸不定的恩宠,就只有我能帮你们了。”
有一些帮,她是不想帮的,可埋在地底下的娘娘,让她改变了她的意思。
她的恨,得由有人的死来洗,方能洗褪分毫。
佩梅瞧出来姑姑颇有些一丝的心急,转念一想凤栖宫和御花园所发生之事,又想起丁姑姑睡梦中那一声声悲切的“娘娘霎时,她对丁姑姑的急切了然于心。
“是,姑姑。”佩梅没有劝说她莫要着急,而是沉着地回应了她。
见她沉稳,丁女凌厉的眼角凄然一跳,道:“孩子,快点,快点,莫让姑姑等。”
姑姑等不起了。
*
姑姑急切,好在自那天说罢,再无催促,佩梅也安下心来,日日在丁姑姑和三娘姑姑这几个姑姑的教导下,亲自调*教她所选来的三太监五宫娥。
佩梅一要学姑姑们所教授她之事,二还要当天把姑姑们所教授的本事皆长在自己身上,亲自调*教宫人,三还要亲自处理诸多繁琐宫务,每一日夜间睡觉,她皆为累倒在床,躺在床上之时,便连抬一下手都不想,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好在只要人好生地活着,睡一觉,第二天的力气就会重新长出来,且每一日极度的劳累之后第二日重新长回来的力气,会比前一日要多一些,佩梅发现她在姑姑们和宫务的挤压下,便是前些日子以来对她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再加想来,也不再魂颤神晃,心魂俱不安。
连吴公公当着她面砍断吴美人的腿的那些血迹,在她的梦里,也不再让她恐惧哭泣,她在梦里能甚至看清楚了吴公公那天处理吴美人的时候那冷冰冰的眼神,和他神情里透露出来的游刃有余所表露出来的心狠手辣。
吴公公让她警惕,却不再让她害怕,毛骨悚然,诚惶诚恐。
佩梅发现她的心力,与她未进宫那时,有了明显的分别。
兵法有云: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佩梅自问,这四者,她皆已所化,如今皆能所为。
她能直视她所恐惧之人的神情,能察觉到他神情里透露出来的意味意味着何物,这便是她的能耐。
她不再那么惶恐不安了。
她的神安了下来,魂稳了下来,凤栖宫因着她,变得宁静幽远,丁姑姑的身子,一日三顿膳食,用得也不少。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这日,有人快步进了凤栖宫,带来了令满朝文武震惊的罪废太子诏文中所言。
皇帝在前朝今日告天下书,细数废太子诅咒君父母后各宗之罪,把御花园下咒囚困君父母后之事,写得极为详细,从发生到追问废太子之事,以及查明真相的全因后果,皆一一细细写道了下来,皇帝也写下了被儿子所叛所弃的痛苦之心,也写到了他释放废太子,乃太子为皇后独子之因的原由。
末了,皇帝写道,他写告天下书,是为告知天下,儿不孝,父不能不慈,他望天下之子,不要让他们的父亲成为像他这等的悲父之人,告诉天下的父亲,惯子如杀子,以他为戒,不要成为像他这样的父亲。
佩梅听来人说罢,当下小脸煞白。
皇帝皇祖父此一告白书,彻底把废太子父钉在了史书的耻辱柱上。
而诩儿作为废太子的儿子,将会被其父的耻名如影随形终生,生生世世,不孝不仁不义的废太子当将会和诩儿的名绑在一起,被世人世代鞭笞辱骂。
如此,诩儿在皇宫,还有前途吗?谁会帮像他们这样名声注定要遗臭千年的人?
佩梅内心泣血,朝身侧的姑姑无助看去。
第153章 带她们去见卫诩。
丁女坐在她侧下方,亦是脸色惨白,她的身影在那一霎时佝偻了不少,她驼着背,朝来人哑声道:“贴出去了?”
“奴婢来时,来人,一个年老的太监垂着头,用又钝又尖的的嗓音回道:“已有人拿着告示,前往前门去了。”
“哈,丁女泣哭一声,转头见太孙妃的眼泪从小脸上滚滚而下,她迅速收住了泪意,朝来人道:“劳烦您前来告知我,辛苦了。”
“太孙妃,给赏。”她挺直了背,道。
脸色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傲然。
佩梅只觉满胸满腔的悲意朝她袭卷而来,可到底还是听到了姑姑的吩咐,她站了起来,从银袋子中抽出一个小金块,在泪眼婆娑中送到老公公面前,啜泣道:“给您,多谢公公前来为我们递信。”
那老公公是丁大人的人,以往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便是吴英他们,也知他是皇后凤栖宫的人,是凤栖宫放在尚方监的明线。
赏银他是要得起的,只是,交予他银子的人,从丁大人变成了这只小凤凰,老公公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双手接过金子,垂头道:“殿下,太孙殿下尚还在始央宫住着,您也不必太忧心。”
毕竟,太孙没被赶出去,按理来说,太孙没被驱逐出始央宫,那就是陛下向天下表明,太子和太孙的事,一码归一码,太子不像个儿子,可孙子还是孙子,这根本是不会变的。
“是。”佩梅还记着姑姑吩咐的要跟宫里宫外的人打好招待的话,她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嘴里不忘跟老公公客气解释道:“公公,佩女年幼,经不住事,此时拢不住心神,不能自已,让公公见丑了。”
“往后我会好一些的。”她为自己解辩道。
她是担得起事的,还望公公信任她。
她这一句,让这老公公抬头多看了一眼,末了,他朝两人行礼告退,很快在暗角的小偏门穿出,离开了凤栖宫。
他走后,丁姑姑一靠近,佩梅就倒在了她的怀里,脸埋在姑姑肩上,拿绢巾堵住了嘴,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在姑姑怀里哆嗦着流着泪,还不敢发出声音。
她生怕一呜咽,就会把她和诩儿的命呜咽掉。
注定千年被指的太子父,可曾想到过陛下会对他进行如此的处置?
想必他是知道的,那是他的君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君父的为君之法?
皇帝历来如此。
可明知,太子父为何还如此疯狂?到底是什么,令他觉得他的君父会放过他?
佩梅百思不得其解,只知在这她看不穿也看不懂的皇宫当中,她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好了,听我说,”丁女见她抖如筛糠,心中当真是难受至极,她极力冷静,试图从这起震慑心魂的事情当中找到有利于她们的地方,“等一下,等到中午,陛下午歇过后,你跟我前去始央宫请罪,不,请安,记着了,是请安,不是请罪,这罪万万不能请。”
一请,就是把自己定入“有罪”之列了,只要陛下不下旨说太孙夫妻有罪,他们小夫妻绝不能自己定自己的罪。
这一定,定起来容易,脱起来就难了。
“刚才我说错了,听懂了吗?”丁女扶她坐好,她寡淡的冷唇白如纸,下上弧度不大的吐着字,“去请安,请完安,说你想太孙了,想见他,陛下会怜你年幼想找主心骨说上话,会答应你的。”
“是,是……”心魂不定的佩梅还在茫然当中,她应和着姑姑的话,等到应完,脑子这才会想事了,此时,她眼中的惊恐还未褪去,她张着一双不可所措的眼睛,朝姑姑喃喃问道:“陛下会见我吗?姑姑。”
太孙妃喊着“姑姑看着她的眼睛就像稚燕在跟母亲乞讨吃食想生存下去那样的惶恐,依恋,充满着乞求和渴望,丁女的心,却因此一下子定了下来。
她还有孩子要顾,她得做事。
丁女抚去佩梅脸上的泪,拿绢巾擦着她的脸,淡淡道:“会见,我带你去,会见的。”
她迟早会死,何不把娘娘在陛下面前给她留的颜面用光了再说。
这颜面,她也带不到地底下去。
且她去了地底,以后有娘娘护着她,这颜面也用不着了。
她死后是有归宿的,娘娘在等着她,她生前把娘娘吩咐她的事做好了下去,娘娘想起来,都要多给她两个好脸。
心定则神稳,丁女道:“去,去床上小歇片刻,午后跟我去始央宫,这正好是请安的好日子。”
“是。”
*
午后,顺安帝将将从小憩的龙床上起身,走出门去在小庭当中松筋骨,仅来回走动了一趟,就见吴英朝他这边走过来了。
“陛下,太孙妃来了,说是来给您请安。”
顺安帝仰了仰脖子,张开双腿蹲出马步,两手扬起。
“是丁大人带过来的,丁大人说,”吴英无奈道:“太孙妃好久没过来给您请安了,不像话,娘娘在时,要是知道太孙妃如此不懂礼数,肯定得狠狠骂太孙妃一场,让太孙妃在您宫前跪个三天三夜求恕罪也不为过。”
意思就是不见太孙妃,太孙妃就要在始央宫前面跪三天了。
皇后身边的第一女官,使的招数,皆带着皇后娘娘那爱憎浓烈的风采。
你不给我面子,我便不给你面子。
你不让我好过,我便让你寝食难安。
而此时娘娘不在了,她的女官居然还跟以前一般手段,且威胁到了陛下跟前,吴英啼笑皆非。
“丁大人还说,”见陛下气息平稳,慢慢打着澜圣医教他的长寿功,吴英退后一步,躲过了陛下的一招手势,接道:“这次翻证据,翻出了一些娘娘的旧物来,有一样是太孙妃在床梁的头顶端的一个橼子里发现的,刚才丁大人把东西给我了,您看看。”
吴英拿出一个泛黄的小旧袋子,袋子只有巴掌大,上面写着两个字,一个卫字,一个狄字。
顺安帝看到,停下了打功的手势,直起身来,从吴英手中拿过那个旧袋子,他摸了摸袋子,半晌,他打开袋子,看到了里面两缕系在一起的发丝。
是旧物,是他和狄女成亲不久情意最浓的时候,打在一起的两缕发。
顺安帝把拿出来的发丝又放进了袋中,把它揣进怀中,道:“带她们去见卫诩。”
第154章 你要信我。
见太子,又是陛下的吩咐,且为丁女,吴英叫来小太监候侍,他前去走了这一趟。
丁女一见到他就福身,她低着首看着地上,似是知道过分了。
吴英一瞅,心里蓦地心软。
娘娘走了,姑姑的腰也软了。
人走茶凉,凤栖宫被老凤凰当小妹妹疼惜的小女官,为了她的娘娘,为了另一个小娘子,弯下了她的傲骨。
这便是传承罢。
这宫里,看似冷酷,终归是有一些些温情在的罢。
“走罢,随我去见太孙,太孙在读书,我刚让人去叫他回他的寝居了。”看过人,吴英转身淡淡道。
丁女紧跟在他其后。
她之后,佩梅亦步亦趋紧随着她。
三人穿过一个一个的宫殿,走过条条长廊,来到了一处独立的小殿。
此殿不大,但殿前有门,殿内有山有水,虽如袖珍般大小,一眼便能看到底,可精致悦眼,足以看得出此殿住着的主人的精贵。
皇帝对太孙不薄。
这是丁女第一次来到太孙所住的住处,看罢,她转身看向身后的人,等到太孙妃走到她身边,她当着吴公公的面,与太孙妃淡道:“看见了罢?这是皇恩。”
佩梅恭敬垂首。
“有恩,记得还恩,不要把恩情亲情用干了,落到你们父王的那般田地。”当着吴公公,丁女对着太孙妃把丑话说了出来,她要让太孙妃记住,是如何才能在这宫里才久地活下去,“用完了,你就算死了,也没人可怜你,情分都在前面用完了,你叫谁,谁都不会可怜你,记住了?”
这可是在始央宫内,佩梅的心晃晃颤颤,她咬着嘴,飞快朝姑姑轻福了一记腰。
说罢,丁女看向冷眼打量她们的吴公公,坦然道:“公公,我说得可对?”
对极了,只是当着他的面说,这是姑姑想让小太孙妃记一辈子呀。
吴英嘴角往上一扬,不冷不热道:“太孙还没回来,他宫里人少,陛下给他人,他也不要,只带着一个小扬子,此处无人,太孙不在,我们便在外面站上片刻,稍候片刻。”
佩梅闻言,不由地看向姑姑。
丁女瞟她一眼,与她道:“听公公的话,此处是始央宫,宫里公公说了算。”
吴英被她这般一说,往上扬的嘴角又扬了扬,露出了丝笑意,他道:“姑姑还是喜欢抬举我。”
“娘娘以前跟我说的,娘娘说的,足以丁女铭记一生。”
吴英脸色稍霁,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再候片刻,太孙也快了。”
“是。”佩梅此时发出了轻微的诺声,引来了吴英的注目。
他看了这垂着头,跟此前丁女认错的姿态一模一样的太孙妃一眼,被这出奇相似大胆妄为又可怜兮兮的主仆俩给弄笑了。
还给陛下带娘娘的东西,还知道上什么的孝敬才是好。
那礼,可是送到陛下的心坎上了。
这宫里,也就死了的人的情分,让陛下觉得还有两分真情意了。
这厢,吴英尚未说话,便见小殿外响起了一阵急步声。
那脚步声太急了,近乎是快跑着过来的,可见脚步的主人的心急与失态,吴英心神一敛,就见那小太孙妃此时抬起了她的小脑袋,手扯着宫裙,快步朝门跑了过去。
只见片刻,两人在大打开的门前相拥,一人在门坎外,一人在门坎里,在门坎处急切相拥。
被诩儿拢入怀,佩梅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惶恐,在他肩头悲切哭出声来。
卫诩急喘着气,朝吴公公那处看了一眼,见吴公公神色如往常般看不出悲喜来,他收回眼,拍着梅娘的背,在她耳边轻声抚慰道:“嘘,嘘,嘘,梅娘不哭,诩儿回来了,不哭,一切有我,没事的,诩儿知道怎么办,你不要怕,没事的,诩儿知道怎么办……”
他不停地说着“诩儿知道怎么办佩梅那被恐惧不安占据了的心终是安定了下来。
诩儿有她,她也有诩儿。
她还是有可以靠的人。
她还有姑姑帮他们。
梅娘啊,不能哭了,不能了……
佩梅强逼着自己抬起了头,她憋住了泪,双目坚强地看着诩儿,道:“诩儿,梅娘也知道怎么办,梅娘听你的。”
卫诩险些儿掉下泪来,他扶着佩梅的肩膀,从门外跨入门内,把佩梅安放在自己的身后,便朝吴公公和丁姑姑走去。
走到两人面前,他身子往右一偏,朝丁姑姑突然弯下了膝。
“使不得!”吴公公发出了错愕的一声。
丁女也慌忙双腿着地,先他一步,跑到了地上。
只见卫诩蹲身,前脚一弯,在空中虚跪了一记,便站了起来,往前一步,弯腰扶住了已经跪了下去的姑姑。
他扶了丁姑姑起来,在起身之际,他道:“谢姑姑,代皇祖母代母亲代诩儿顾我梅娘,让您受累了。”
丁女被扶起,她神情微讶,等到站定,她的讶色也收了起来,她看着这个才一别三日,身上就有了坚韧果断气势的太孙,头恭敬低下,谦卑道:“这是奴婢份内之事。”
当真是命运催人熟,太孙有锋芒了。
兴许,太子不在宫里了,也是好事。
“公公……”卫诩说罢,转向吴英,朝吴英抱拳作揖礼,“我想带梅娘进我安榻之处聊几句。”
“太孙客气,您自便。”吴英说着,转向丁女,“姑姑,我带你出去转转,门外有一梧桐,长得极好。”
“有劳公公。”丁女朝他走来。
*
“诩儿身子好了?”还未进内,佩梅便迫不及待发问。
卫诩只顾看她,见她脸色惨白,眼下还有青黑,他心口作痛,这时见她一开口便是问及他的身子,自己的身子却是不顾,他心口此时又是剧烈一痛。
他到底错了。
是他害了她。
他怜爱的摸了摸她的眼边,进了住处,把她拉开床上坐下,见她嫌自己的外裙脏,直着上半身不愿意坐下,他把她按了下去,低头看着她道:“梅娘,坐下,听我的,你不听我听谁的?”
“是了是了。”是极,佩梅便乖乖的坐下了。
她不能连诩儿的话都不听了。
“是来问我父王的事吗?害怕了?怕我被牵连?”卫诩说着蹲到她面前,把她带着冰气的手纳入他的手中,天可怜见,她的手比他这个病殃子的手还凉,“怕我也被贬?”
佩梅的眼睛又起了雾气,她的身体好冷,“诩儿,以后怎么办?父王的不孝不恭,天下皆知,往后不管你成了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会跟你提及父王。”
佩梅没敢说她的言下之意,是以后诩儿彻底与皇位无缘了,皇帝陛下斩断的不止是与太子的父子缘,还把太孙与他的祖孙缘分也斩断了。
诩儿往后能得善终,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诩儿苦苦挣扎,不只是为了活命呀……
诩儿该怎么办?
看着眼前学问不天真,却还是为着天真的小娘子,卫诩不禁笑了,他怜惜的抚着她眼里掉出来的泪,与她轻声道:“不怕的,不怕的,梅娘,我知道皇祖父的志向在何处,我知道我能为他做什么,那是皇帝,一国之尊,这天下最不守规矩的人,便是他,你当你为何能入凤栖宫?你才及笄不久,还是我之妻,他却敢用你进凤栖宫,你觉着他那是那种墨守陈规,因循守旧的帝皇吗?还是说,他是那种当用即用,只要于他的局面有益,就敢独辟蹊径,别出机杼的帝皇?”
“皇祖父历来,独树一帜。”佩梅隐晦回道。
他这些年杀的臣子,看似是怒举,实则是把握住地方实权世族家中大半的可用之材杀掉了,这些人后继无人,朝中无人再替他们守着殷实的家底,旧权与新权交替,就会激发民间新的变化。
新权为巩权,就会做出一些得民心之举。
近十年卫国层出不穷的为民出头、为民作官的事情数不胜数,便连都城的说书人,案头都多了不少能说的话本。
茶馆也多了许多说书人,茶馆频开,茶客也多了。
因着各地开放路引,令商人进出地州方便,便连离都城几千里的远方客商,也会带着马队前来都城。
她表姐夫能做得起那个皇商,被陛下看重,也跟这些年各地开放路引,为民谋福举的清官变多有关。
听她祖父的话外音,这些官员,有不少就是皇帝的第一亲信,是陛下打他们小时候就亲自挑出来培养出来的。
例如那个户部尚书,徐中,便如是。
徐中入朝,以后是要接替萧相的。
徐中之后,新入朝的那几个在民间有声望的官员,怕也是皇帝的手笔。
朝廷快要全部是陛下的朝廷。
朝廷里能与陛下抗衡的权臣世家,已经不多了。
便连狄家也已彻底没落。
“梅娘,妹妹,顺势而为,诩儿只要不死,会护住你的,你且放心。”
“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呆在凤栖宫,要是能守住凤栖宫,就替我守住,守不住也无妨,你来我身边,无论何时,诩儿都带你过活,你不是无依无靠,”卫诩握住她冰冷的小手,一字一句说着他的承诺,“诩儿就算死,也当尽力护你与佩家周全,你要信我。”
第155章 骆王回来后,迅速在都城累积了一定的声望。
“是了!”
佩梅擦干脸上的泪,将将抬起手,她的脸上被一只微凉的手覆上,诩儿叹惜道:“梅娘,你要信我。”
佩梅又颔首。
她信他。
她这一信,就是信了一生。
直信到诩儿死去那天。
而他一生,如他所言,他护了她一生,也护住了佩家。
这时的佩梅尚不懂她的太孙夫君此时下定了何等决心,她带着卫诩给她的信心离开了始央宫,等到路上,和姑姑说起诩儿来,她的口气也轻快了不少,她小声与姑姑道:“姑姑,诩儿身子好了,他有他的主意,您别太担心他,他会好的。”
太孙是已不是此前的太孙了,但愿他在陛下手底下存活,能如陛下的意,保下自己的命。
且那不是她一记宫女能管得了的事了。
丁女浅浅颔了一记首,当是回了太孙妃的话。
*
次年。
腊月二十三日,卫国小年日。
凤栖宫内,前来代皇帝下赏赐的内侍监太监得了太孙妃亲自递上来的赏,他脸上堆着笑,弯着腰,恭敬对着正得圣宠的太孙的正妻佩氏孙妃谄笑道:“谢殿下的赏,这大好的日子,奴婢就不推拒了。”
内侍带来了皇帝陛下的恩赐。
其中的一半,皆是各地送入京的鲜活贡品,远至东海的海鱼海参,南邦的鲜果花草,西边和北边的牛羊,这些皆是各地献给顺安帝过年的贡品,才送到朝廷上,这天就有一些要入凤栖宫的库。
凤栖宫有自己的小厨房,佩梅自己主掌,给凤栖宫省了不少用度,这次的珍物一到,她已想好了年夜的菜单,以及送至始央宫的孝敬。
有些辈分大,年纪大的宫妃,也可以分送一些过去。
佩梅这一年精打细算,日子过得极为简朴,不过对下面人的赏赐,她从未手软过。
这公公握着手里份量颇不轻的荷包,心里猜着这怕是块金子,心里甚是美滋滋。
这金子送出去,要是送得及时,他一家子十几口人,也是能过一个好年的。
这年景是越来越好了。
宫里看似苛刻,活路还是有的。
公公高兴,佩梅也知道他认为没有白走这一趟,她小嘴一拢,露出点浅浅淡淡的笑意来。
那笑意稍纵即逝,未在她脸上久留,她朝公公又递去一个袋子,道:“这里有一点碎银子,抬东西来的公公们也辛苦了,过年大家都忙,想来也没闲工夫喝酒,就不给大家打酒喝了,还请公公把这点碎银子分下去,这也是凤栖宫过年给公公们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凤栖宫没有了皇后在的时候大气冰冷,小太孙妃是节俭又小心翼翼的,对他们甚是客气,没那么的高高在上,但主人随和也有随和的好处,有时候他们要是来凤栖宫来得正是时候,还能在凤栖宫蹭一顿小厨房的饭菜吃。
是以内侍监的太监们皆喜欢往凤栖宫跑。
这太监趁着大伙儿忙,抢了这个送赏赐的活,自己下面的人也有赏赐,也有个说法,当真是喜不自?*?胜,脸上堆着的笑更是浓了七分,“谢殿下,谢殿下,您这边可有什么要奴婢捎带的?奴婢底下有个人,正好是太孙殿下殿中洒扫,您这边要是有东西捎给殿下,我这下一并带过去,等到午间,太孙从陛下那读书回来,就能看到您的东西了。”
佩梅也没什么带给诩儿的,自下半年开始,她偶尔能去往始央宫见诩儿,诩儿一个月也能来凤栖宫一两次,中间还有能来往两宫的人给他们捎送东西,不再像此前一样,便连送口吃食,也颇为不易。
可公公提出这个提议,自有公公的心意,且这个公公跟诩儿也颇为熟稔,是经常帮着诩儿跑腿的,不能驳他的面子。
是以,佩梅连忙道:“还请公公稍等,今日小年,我正好做了一件新衣裳,还请公公帮我交给太孙。”
“殿下且去拿就是。”
佩梅去拿了衣裳,又把厨房弄的两大包肉弄上,一包托公公带给诩儿,另一包小些许的给了这个公公,并道:“这包是给公公的,今日小年,厨房做的肉多,这一包牛肉是给公公尝鲜,还请公公不嫌弃。”
这公公此会嫌弃?
这牛肉的来处,还经了他的手。
这牛还是住在禄衣侯府澜圣医用草药喂出来的,禄衣侯府送了半边给佩家,佩家那边只留了小半边,大半边皆送到宫里的凤栖宫来了,还是走的吴公公路子进来的。
佩家那边连陛下都没送。
好在陛下那边,已得了澜圣医给的半边,还是陛下亲自开口朝禄衣侯讨来的,要不澜圣医说就两条牛,早分没了。
太孙妃给他的这一大包,隔着油纸都能闻到草药的香味,这公公当真是顾不上这宫中还在的忌讳了,眉开眼笑的,合不拢嘴,他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在这宫里,走的是性子直的路子,这下也不掩饰,接过牛肉就拢进怀里,朝太孙妃弯的腰更低了,低头哈腰跟太孙妃道:“这牛肉奴婢厚脸皮要了,奴婢拿去孝敬爷儿们,打点关系,谢过太孙妃殿下了,您可真是奴婢的小菩萨。”
佩梅眼睛露出了点笑意,朝他道:“你喜欢就好,耽误公公的时辰了,公公且回。”
“回回回,这就回。”太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喜气洋洋地带着一群脚步轻快的公公们回去了。
他走后,佩梅忙碌不休,把赏赐记了册,当了库,又匆匆去厨房亲手做了点清淡的小面,回了小殿。
她还是与姑姑同住的。
只有诩儿回来的时候,她才去翼和殿和诩儿同住。
诩儿一走,她就住在凤栖宫主殿旁边的小殿当中,与姑姑同住,照顾着姑姑。
姑姑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日益吃的甚少,可每日佩梅前去,姑姑还是会撑着她单薄的身子坐起来,把佩梅喂进她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佩梅已有些不忍心,有一次,她着实心疼姑姑,便跟姑姑说,姑姑您要是想见皇祖母,那就去见罢,诩儿和她,长大了,且儿孙自有儿孙福,诩儿和她会谋出自己的生路来的。
可姑姑摇了摇头,说再等一等,没到时候。
佩梅自此便隐隐觉着,姑姑在等死,还在等着用自身的事,给她和诩儿谋一点出路。
对姑姑,佩梅唯有敬爱与心疼。
她端了面条进去,姑姑在床上一动不动,佩梅过去放下食盘,又坐到床边喊了姑姑两声,姑姑也没动静。
姑姑如今昏迷的时辰一日比一日长。
“姑姑,姑姑……”
有人在唤她,唤了好几声,声音甚是熟悉,似那日夜照顾她的小娘子,丁女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来,看到那秀气的小娘子小脸上霎时漾天真可人的笑来,这让她的胸口一热,昏沉的脑子,也渐渐的记起这世间的事来。
她记起了小娘子是谁,她是谁,她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快了。
要去见娘娘了。
丁女心下轻松,就着扶她的太孙妃的手,慢慢坐卧在了床头,等太孙妃轻声问她想喝一点清水,还是喝一点面汤,她便认真思索了一番,道:“清水。”
“是。”
丁女喝到了一点温水,这才想起面汤来,便道:“面汤是什么?”
“我拿来给姑姑尝尝。”
丁女尝过面汤,发现有米汤的味道,里头还有一点淡淡的参味,便知这个小娘子,又在她身上浪费补药了。
这也是佩家舍得在她身上用钱。
家里的好东西,皆送进宫来了。
佩家老太爷送进来的话是人没了,再好的东西也留不到自己家的人用,他是真舍得用,也真敢用。
谁都忌讳成为下一个狄家,可佩家老太爷,那是当着陛下的面,往宫里频繁送东西,就像害不死太孙似的。
可太孙着实成器,至今还没让陛下赶出始央宫。
面汤一入肚,丁女身上的气似是有游动的迹象,她也有了胃口,一碗清面入肚,她身上还发起了热,她便看着那连汤汁也被她咽下肚中的碗,抬头朝小娘子问:“这里面也加药了?”
“没有,没加,跟圣医求来的药不多了,没舍得给姑姑天天用。”小娘子如是回道。
丁女不信她,却也管不了那么多的事了,趁着身上好受,她问道:“太孙如何了?这次宫宴是谁主持?”
佩梅回道:“是骆王皇叔。”
骆王是皇祖父在外游历多年以步丈量国土的一个儿子,年中才回的都城,他带回了很多民间的新奇事物,朝廷皆夸骆王于国有心,于国有力。
骆王回来后,迅速在都城累积了一定的声望。
骆王母妃早已过世,外家也单薄,又请令皇帝封他在外娶的平民百姓出身的妻子为王妃,这一举,得了整个卫国所有平民百姓的人家的心。
骆王风头正猛,由他来主持今年卫国国宴,是民间民心向所,朝臣之意愿,是个皆大欢喜的决定。
这朝廷,热闹得很……
丁女闭眼靠在床头,嘴边噙着冰冷的笑,听那小娘子道:“皇祖父夸骆王皇叔宽厚,骆王皇叔也着实是个对人仁慈的长辈,听人说诩儿很想知道这宴会是怎么主持的,他便跟皇祖父请示,让诩儿与他一同主持这一年一次的百臣国宴。”
丁女缓缓睁开了眼,轻启薄情:“接了?”
“接了,诩儿的意思是,皇叔说了是他的意思,那便是他的意思,话已经过了皇祖父的耳,这事不管是真是假皆为真,他且跟着学着便是。”
“这些皇子皇孙,”当着皇孙妃的面,丁女嘲讽道:“可真真极擅把人架在火上烤啊。”
第156章 要好好活下去。
骆王亲民。
这是小娘子在丁女耳边说过几次的话。
说一次,丁女未当真,再听,再细琢磨,便也明了这史官中女儿话的意思了。
亲民,对国君有益,想来陛下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废太子后召回来,已见要立储君的初端了。
且这儿子没有立得住的母族,他母妃已早亡,母亲的出身,就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官,不是都城的官员,母族那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卫国都城来。
这合了陛下的心意。
且这儿子历尽千帆归来,一入朝廷,各方打点到位,还收拢了民间的民心,短短时日内能做到如此成效,可见其头脑手段底气,一样也不少。
是立事之人之相。
乃陛下心头所好。
就是不知,这是昙花一现,还是一代明君之初显。
尚住在始央宫的太孙,不知能在他手下过几招。
也许哪天就没了。
涉及到前朝政斗,丁女也帮不上忙了,这是佩家的事了,她嘲讽完,和小娘子道:“我再熬两年,你们不要连我都熬不过。”
不要连她都不及,就死在了骆王手中。
“姑姑……”
“待三年一过,你们该给王室添丁了,你要和太孙想清楚。”丁女满脸漠然,“有小王孙,一个有后代的皇孙,陛下才会真正重任太孙殿下,你们不要千兵打尽,最重要的一着棋却不下。”
佩梅一顿,低头轻轻声道:“诩儿已和我说过此事了。”
诩儿说,根断到这一辈才是他所想,可她需要孩子,佩家也需要孩子,他也更需要一个孩子,去攀试他的野望。
没有孩子,他就算能处理皇祖父手上所有的政事,皇祖父也不会去丝毫考虑这个江山有没有他的份。
他身弱的身子,依旧是他最大的阻碍。
他需要一个孩子。
皇祖母和母妃三年的孝期一过,他们必须得有一个孩子。
且这他们也会被垢病,因着他们身上的是重孝,三年,是守孝极短的时期了。
后忧无穷。
可没有孩子,熬到储君上位,他们一家能搬出内宫,且尚算得上幸运,大有可能,诩儿和她将病逝内宫,储君是不会放任一个帮着先帝处理政务的太孙搬出内宫的,太孙现在知道的皇帝秘辛太多了。
前是断崖,后有深渊,他们依旧每日如履薄冰。
听到太孙已经想及此事,丁女微顿,尔后心中到底是释然了两分。
如此也好,一个心有谋略的太孙,比扶不起来的太孙要强。
卫国的大国宴是设在大年三十日前的二十九日,虽说这是国宴,可在这些年皇帝的精简下,这国宴往往皆由内侍监带着御善房准备一些吃食便可,都用不到内宫的宫女前去帮忙。
国宴上也没什么布置,去年的国宴,皇帝一句“皇后都没了”,是以宫里连张灯结彩的布置都没有。
民间尚且有几分喜庆,内宫却过了一个颇为素静俭朴的年。
今年也是如此,便连由骆王主持国宴,也是皇帝这几日才下的命令,没有给骆王大张旗鼓,大肆张扬的时间。
骆王也是懂皇帝的简朴的,领命之后的这几日,他每日亲自前去招待百官的大殿查看准备事宜,还亲自动手搬弄摆放国宴的桌椅。
卫诩被他带着,王叔动手,他必也不能在后面跟着甩着袖子看着,只得前去帮忙。
帮了几日,饶是他在帮忙时已是收了力,这日回来半夜,还是起了高烧。
小杨子又是一通忙,待到太孙退了烧,天色已近鱼肚白,看太孙睁开眼要坐起,他慌忙去拦,带着哭腔喊道:“就歇一天怎么了?您都烧了一晚,谁也没找,连一天的闲工夫也不给吗?我看有些人那是想熬死您,这哪是帮扶带携器重您呐,这是要您的命呐,谁都知道您身子不好,受不得累!”
“您去禄衣侯那里,侯爷是恨不得您走两步都有人抬着,您往外多看两眼,他都叫您不要多看,闭目养神,不要在没必要的事情上浪费精神,可骆……”
小杨子的“骆王”两字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卫诩的眼如冷刀子一样朝他脸上刮来,小杨子面对着如今这个在私底不哭也不笑的太孙畏惧得很,太孙的眼一过来,他就缩了脑袋,低下头,眼睛啪哒啪哒地往下掉,掉在了太孙盖着的被子上。
“把药拿来。”卫诩坐起那刻,眼前发黑,他朝小杨子送去一眼,无视眼前的黑暗,若无其事撇过头,淡淡道。
“吃罢吃罢,迟早……到时候我看太孙妃怎么办!”小杨子畏惧主人,可他到底是主人一手护着长大的,性子还是有的,起身流着眼泪跺着脚,去拿了澜太医给的药。
那药不能多吃,澜太医的原话是,这药能少吃一粒就少吃一粒,吃完了,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可太孙如今连戴冠之年也没到,这药吃得只有几粒了。
小杨子明面上还是听话的,从不给他在外面招惹是非,是么私底下只要他不说太过于过分的话,卫诩也由得他去,也当作没听到小杨子的抱怨,等小杨子拿过药来他吃上,他道:“去端饭来。”
“是了!”小杨子一听,急匆匆去了。
他要去拿太孙的早食,早食是从陛下的小厨房那边张罗的,这事先是过了澜太医的嘴,得了陛下的恩准,又走了吴英公公那边的关系,才从小厨房给陛下准备早食的大厨那里,得了一份专门煮给太孙的早食。
那可是专门给太孙调理身体、精长精气神的药膳,药方子出自澜圣医的手里,一半的药材也是出自澜圣医的手,听说这是禄衣侯府给到太孙、太孙妃的帮忙。
小杨子一走,卫诩自行穿戴,等到他穿好衣裳戴好冠,饶是他动作甚慢,背后还是出了一身热汗。
这汗出得好,出完他也精神了些许。
可这汗出得也不好,待汗一过,内衬的衣裳是湿的,他在外面行走穿一天,晚上必得又得病。
不过他不能再自己换一遍了,他穿得慢,换了就要着凉,身子又要不适一天。
可卫诩也不着急,等到小杨子端了饭回来,他让小杨子去给他准备内裳,他则在一边慢嚼细咽,把饭吃了。
他把饭吃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两块草药卤的牛肉,那是给小杨子的。
小杨子给他换好衣裳,去拿了药,一块他早塞到了嘴里,拿筷子夹起另一块过来,送到太孙嘴边,嘴里嘟囔着道:“早跟您说了,给我留一块、半块就行了,给两块给我那是糟蹋,您快把这块吃了。”
卫诩摇头,“你吃了,你最近长身体了,又跑得快,多吃点,以后也好帮我多跑点路。”
小杨子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太孙那句“以后也好帮我多跑点路”诱惑了他,他把筷子上的肉放进了嘴里。
肉是真好吃呀,这是陛下都在吃的好肉呢,小杨子美滋滋的嚼完,觉着这一晚上的劳累和委屈一下子都没了,不由地催促起了太孙,“您先出门,您走得慢,我去拿上百宝袋,还有把脏衣服搂了,等下赶上三姑姑,把衣裳给她了。”
还好有太孙妃,天天帮太孙做衣裳,凤栖宫的姑姑们也好,接手了洗浆太孙甚至是他小杨子公公的衣裳的活汁。
太孙洗好的衣裳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他小杨子身上的也有,还和太孙的不同呢,是另一种好闻的味道。
太孙妃把他们主仆照顾得好好的,日子很好过的,不能抱怨,要多跑腿,多学会看脸色,要好好活下去。
小杨子给自己打着气,提着脏衣裳的袋子,很快赶上了太孙。
太孙去了始央殿,去给陛下请安去了,小杨子跟风一样的飞快从小道跑出了始央宫,从小侧门要出去的那刻,碰到了守着这道小门的一个老公公,他停住脚,又跑了回去,跟老公公一弯腰到底,响亮地跟老公公大声道:“老哥哥早,小杨子给您请安了。”
说罢,他直起了腰,脸上的笑容,就跟后御花园后面将将升起的早阳那般清新明亮,老公公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血色与笑容的白脸抖了抖,看不出其的心情来。
小杨子见怪不怪,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袋子晃给老公公看着道:“我去外面找凤栖宫的好姑姑,把太孙的脏衣裳送给太孙妃洗浆,老哥哥,您可吃早食了?”
老公公的嘴角抽了抽,未语。
“您还没吃罢?我还没吃呢,我要快快去了,等下去小厨房那边看看能不能讨点食,您快去小厨房罢,过年好吃的可太多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的肉,我走了老哥哥,迟了我就要赶不上趟了,您等我下次给您带好吃的啊,最近太忙了,我都不得闲。”老公公一句话也未说,小杨子上下嘴巴皮一碰,扔下一长串的话,说着便又跑开了。
他走后,老公公走了几步,碰上来接他班的另一个公公,听这公公与他道:“您老老放着他从这道门出去,陛下那里知情吗?”
老公公嘴边泛起冷笑,看向他张了口,声音又尖又怪:“这宫里有陛下不知道的事?你有什么事瞒着陛下?”
来人没想到他一句话就又得罪了这老怪物,自己惹火上身,连忙低下腰苦笑着告罪:“是后生妄测大人了,请机公公恕罪,机公公恕罪!”
第157章 朕的这个年,过得可真是热闹。
机公公冷哼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这厢,小杨子穿过接连两宫的小密林,来到了凤栖宫所在的偏僻小院子,这时,已有凤栖宫的三娘姑姑带着宫女在等着了。
临走前,三娘塞了一个饼给小杨子,“路上吃。”
“那我回去了,殿下那边在等着我。”小杨子拿着饼就跑。
殿下身边就他一个服侍的,他不能离开太久。
他跑着把饼撕开了两半,留了一半,打算等下去小厨房那边送给机公公吃。
他吃起了剩下的半块饼,吃到饼中香呼呼的比平常还多的肥瘦相夹的肉,嘴角往边上咧。
太孙妃又给小杨子开小灶了,可惜了只给了他一个,要是给两个,他还会留一个给太孙,太孙饿了的时候给太孙吃。
明早要记得给三娘姑姑说一声,改明后的几天里,每天给他多带几个。
过年了,可以分给相识的敢吃他手上吃食的公公们吃一点。
小杨子跑回始央宫的小厨房,他今天运气着实不错,机公公还在,他把饼拿给了机公公,这才去大御厨手底下点头哈腰要吃的去了。
他吃的多,殿下说他在长身体,要多吃,他便只要能讨得了饭吃,再是死皮赖脸,也要混个肚饱。
吃多了才跑得快。
机公公对面坐了一个与他同样阴沉枯槁的老太监,小杨子放下饼就跑了,机公公对面的老太监嘴角冷冷一扬,嗓子里发出了尖刻的声音:“这小子是什么污脏物都敢往你手里放啊。”
机公公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一记哼声,看也未看他,把手中的半个外头还带着凝住了的猪油的饼子扯开了两半,一半塞进了自个儿嘴中,一半递给了他对面的老太监。
老太监发出一声嗤笑,“我可不吃,谁知道有没有下毒,你敢吃你吃。”
机公公抬起了眼皮,冷瞅了他一眼。
那老太监被他看得皱起了眉头,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了这半块饼,这饼他咬了一口,还要嘲笑机公公的时候,他尝到了饼里的药味,嘴巴一顿,话没说出口来。
等他把这半块饼吃完,他叹惜了一记,道:“佩家是真有钱啊。”
不要钱的固本培元的药材,天天往凤栖宫送,连个小太监也能吃到。
也就过年,赏点给出生入死的下人罢了,拢络下人的手段而已,不过,那小子机灵是机灵,可也挺马虎眼的,可能这饼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也尝不出来,是以连主家赏的好东西都分出来讨好人了。
也许是知道,特地来孝敬他的。
机公公不是个轻信别人的性子,他对小杨子有诸多猜测,但吃人嘴短,拿人钱财,要与人消灾,他跟对面老太监动了动嘴,“你那边的路,别堵得太死了。”
该给这主仆俩放松点,就放松点。
他嘴只动了动,没发出声响,对面跟他搭了一辈子活的老太监只看了他的嘴一眼,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看后仅点了一下头,示意知道了。
小杨子这厢在混饱饭,那厢卫诩给皇祖父请完安后,便盘腿坐在案几前,整理皇祖父昨晚批过的奏折。
他要把奏折分类,送往各部。
这以前是吴公公手里的差事,他给吴公公打了几次下手后,皇祖父便把这差事交给了他。
吴公公这几年的眼睛不是很看得清了,澜圣医让吴公公往后少看些文书,这才便宜了他。
时间一守得长,机会就有了,活着才有机会改动命格,是以卫诩便更沉得下心来了,一点一滴做着他所能做的事,细水长流。
他不慌不急,以为还能守一段时日,可没想到,将将回宫半年的骆王叔,对他动手了。
可生病是卫诩从出生以来就日日面对的事,时至今日他还没死,那是他早已与死亡成为了知己好友,彼此相知甚深,有好友帮忙,阎王爷是不会轻易要了他的性命的。
整理皇祖父奏折的事,断然不可断。
这奏折分好类也不着急,要到年后各部主官上衙之后才会送到各部门的屋中,卫诩若是身体不适,告假一声也可推迟两日,不过卫诩心知,只要他今日与皇祖父告假说他身体不适,骆王王叔就会出现在始央殿中,接了他这差事。
来日这差事是否还是他的,另两说。
卫诩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在短短一柱香的时辰里,便把昨日皇祖父所批的奏折分好了类,另把两道他斟酌拿需拿出的奏折放到了一边,便起身搬着这几处奏折,去了前方放着各部箱子的地方安放。
吴英瞥到那两道放下的奏折,走了过去,拿起这两道奏折,去往了正殿天子休居之处。
顺安帝膳后走动了几步,打了阵功,正卧榻假寐,听到吴英过来,他从沉寐中暂时再安歇了片刻,等到精神头好了些许,他拉回神思,张嘴道:“何事?”
“太孙今日放了两道奏折,您看看?”
顺安帝便在吴英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接过昨晚自己批过的奏折一看,第一道略略一翻,没看出什么不对来,再看一遍,方才发现,他把进都城述职的南湖都察的折子看错了两个字,把“陛下恩准”看成了“陛下隆恩”,他批了一个“准”字,是以恩准了南湖都察明年把南湖三州的税银减免到六成的请奏。
南海历年只减免三成。
“烧了。”顺安帝把这道奏折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道。
另一道是请封追诰命的,是官眷之事。
这是礼部今年提了屡次之事,下面已经审过数关,萧相也过了眼,顺安帝只需在这道奏折上写上“准奏”两字便可。
他不知他那皇孙为何要把这道奏折另拿出来。
“去叫他过来。”顺安帝放下奏折道。
“是。”
须臾,卫诩进来,走至龙床前,闭眼假寐的顺安帝睁开龙眼,乌黑的眼眸霎时便盯到了卫诩的脸上。
卫诩匆匆垂下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与他的身体渐好一般,皇祖父这两年的身体,一日胜过一日。
澜圣医妙手回春,一同治好了他们祖孙俩。
许是他与皇祖父日至今日离得愈发地近了,近得只余咫尺,卫诩比以往更是敬畏他这位天子祖父。
“贺家追封之事有何不对?”顺安帝瞟过皇孙一眼,复又收眼,拿起奏折问道。
“诩儿听说,贺老太君生前所做的善事皆为贺家造假,无一真事。”卫诩看着地上道。
无一真事?
当真敢说。
萧相都批了准的事,他说无一真事。
顺安帝又翻了奏折一遍,方道:“听谁说的?”
卫诩默然,过了片许,许是壮起了胆,他头也不抬道:“是禄衣侯常侯爷。”
又是禄衣侯。
他这皇孙不把这门亲戚彻底害死,那是绝不罢休啊。
“是罢?”顺安帝淡淡道,叫吴英,“去把常侯爷叫进来。”
吴英冷冰冰的扫了卫诩一眼,躬身退出了主殿。
他走后,卫诩看着地上又道:“孙儿外面还有点事没做完,孙儿先去打扫一番。”
顺安帝过了方许方道:“去。”
“是。”
卫诩出去,接着去了主殿侧边的主御书房,把昨晚皇帝翻过的书,打开的册,又整理了一番,放回了原位。
等他做完,禄衣侯还没到,他便拿了一本誊抄到一半的书,去了主殿,看见皇祖父睡着了,他未吭声,便在主殿的地上一角以往是起居官大人所坐的的垫子上坐了下来,把书放到矮凳上,誊抄史书。
在皇祖父身侧,卫诩的双手从未闲过片刻,哪怕静候的时候,也是如此。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在吴英禀告后,禄衣侯匆匆踏入始央殿,路过卫诩的时候,他连一眼也未看这皇太孙。
卫诩在他路过时已然站了起来,等面带冷色的禄衣侯越过他,他看了禄衣侯的背影一眼,便垂下了头。
前方,禄衣侯请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起。”
单膝跪地的禄衣侯立马起身。
“是你说的,贺家老太君所做善事无一为真?”
“是。”
顺安帝眼睛一抬,黑得发出沉光的眼睛冷烈地盯着禄衣侯,“你是说,萧相审察有误?”
“是。”
“这有意思了,朕以为你和萧相交情历来不错。”顺安帝嘴角往上一扬,露出了一抹没有笑意的笑容来,“吴英,也去把老丞相叫过来吧,朕的心腹爱将,和朕的心腹老臣打起来了,朕的这个年,过得可真是热闹。”
“是。”道这声“是”的是吴英,吴公公领命而去,路过卫诩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看了卫诩一眼。
吴英一退,顺安帝便道:“说吧,怎么跟贺家交恶了?这次是太孙拿你出头,还是为你出头?”
“后者。”禄衣侯淡淡道:“贺家那老龟孙子,在南边帮着一家人给我使绊子,夺了我南方船坞两艘新造的大船,我想杀鸡儆猴,擒贼先擒王,把在都城的祸首的头宰了,一劳永逸。”
吴公公将将走到大门口,脚还未迈过高高的门槛跨过去,便听到了禄衣侯这句话,顿时他脚下一顿,身子往前一倒,险些栽倒在始央殿主殿的大门口。
第158章 皇祖父日常关心诩儿罢了。
常侯爷当真是奔着当佞臣去了。
作为常侯爷的朋党,吴英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出宫养老的时候,摇着头去了。
这厢禄衣侯说罢,接道:“那两艘船,我跟徐中说过,等几条新线路走旧了,我离开都城之日,就是大船归户部所有之时。”
给徐中的,就是给皇帝的。
常侯爷是仗着手里有银子,那是谁都不怕。
顺安帝哼笑了一记,把折子随意扔到了一边,一时不想再多看这连徐尚书“大人”都不叫一声,就叫人家徐中的刺儿头一眼。
好在听话的孙子还在,他便朝皇孙看去,“诩儿。”
卫诩低头快步上前。
“你过来朕身边坐。”顺安帝拍了拍龙床的边。
卫诩听旨坐了过去,抬起了头,顺安帝见他脸上平和,不见怨色也不见喜色,这脸,竟与太子有三分相似。
太子有他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工夫时,那时已年近三旬了。
此子尚不及弱冠。
顺安帝往后躺了躺,卫诩连忙上前,帮他挪了挪靠枕。
“听说你昨晚发烧了?”顺安帝开了口。
卫诩脸色不变,收回身子坐正,恭敬道:“是,不过孙子一大早就退烧了,不妨事。”
“就是为的盯贺家的折子?”
“是。”
卫诩当下应了“是”,应声恭敬,可这声答应也是答应得甚是掷地有声,有其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子都不怕的表姐夫之风。
顺安帝只觉自己头顶上的那块皮跳了跳,正眼看向他的皇孙,“别学常侯爷,他那是不想活,你难道也不想活?”
他随意说着,可这话着实让人心惊肉跳,卫诩却也不慌不忙回道:“祖父,侯爷想活的,诩儿也想活。”
当真是不顺,顺安帝却不是个臣子这点子不顺就给臣子上眼色的,只要敢对他不顺的人,给他做了点事,那点子不顺他也不会看在眼里。
禄衣侯活到如今,便是明证。
孙儿之胆子,如今是愈发大了。
可也能做点事了。
不是病歪歪的,仅浪费皇室米粮了。
“你皇叔那,你今天还想跟吗?”户部要有船了,禄衣侯就是会讨他欢心,顺安帝龙颜大悦,大开皇恩。
“跟。”
“不怕又病了?”
皇祖父这一问,敢情是知道骆王叔在作何事,看来也是想看看,他这身子骨,能不能继续当这太孙。
他父亲已在民间,如今生死不明,他这太孙说被夺就能被夺,只要皇祖父一句话。
他如今还能要始央宫呆着,也是他没被逐出始央宫,保全了太孙这个身份。
活不了多久的太孙是不值得养活的,更别论还将在他身上投入更多的心血,卫诩回道:“要是病了,那是孙儿该当此命,跟着骆王叔操持国宴,是诩儿作为皇室太孙该当之责,祖父就让孙儿为您为国尽这一份心意罢。”
那就还是要赌命了,由得他去,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了,顺安帝不再拦他,颔首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准备罢,今天仍旧不用在朕跟前侍候了。”
“是,诩儿退下。”
卫诩退下,留下禄衣侯在里面陪着皇祖父,走出主殿那刻,他听里头他的表姐夫禄衣侯问道:“陛下,能赐个座给微臣坐坐吗?”
他听皇祖父怒笑道:“好你个禄衣侯,你以为拿两艘船,就能让朕开心了?”
“微臣认为能。”
卫诩走远了,再也听不到里头的声音,笑意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从表姐夫与他皇祖父的相处之中,他早就看到明白,只要对了他皇祖父的胃口,多大逆不道的事,他这祖父也能忍得下。
且越是不羁,他这皇祖父便看得越是欢喜。
他占着沾他表姐夫的光试探了几回,如今看来,只要结果是好的,像表姐夫的作为,他也是可以学着半分的。
不过只能学半分,有些恩宠,皇祖父可以给臣子,但是绝不会给他这个皇孙的。
卫诩思忖着,出去后,等到了小杨子的回来,小杨子将将进始央殿主书房外头,又有太监来报,说骆王已经进宫了,在太仪殿等他。
今年的国宴,设在了离前门最近的太议殿,皇帝与朝臣说,今年冬天冷,太议殿离臣子们家里近,开个前门大家就能进殿喝酒了,喝完便可回家,用不着进内宫出内宫那般繁琐,路上能省不少时辰,此话得了一堂朝臣的歌功颂德,冲淡了这一年皇帝又追杀到了人家家里,把两个退仕的老臣都抄了家的残酷。
老臣没死,还在天牢,就是家里的银子充了皇帝的私库,皇帝爱财,这是爱到把手伸到人家家里头了,这官做着真是没意思极了。
可皇帝抄了?*?人家的银子,转手把银子分了分,又分给了官员,新入朝的老皇新党们欢天喜地,老官员们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手上新得的银子,哪天会分给在场的这些欢天喜地的新同僚们。
他们已没有能与顺安帝作得起对的老同僚了,蓦然回首,皇帝的亲太子都已不在都城了,只有新回来的骆王野心勃勃,他们只得打起精神,在骆王身上下注了。
澜亭得死,这是还在朝廷中隐着当乌龟的几个撑着自家世家的老世家官员的心声。
新的一年,对于澜圣医的刺伤再次掀开新的一角。
国宴那天,澜圣医作为国医也将入宴,这就是个好机会。
骆王已听到风声,在太仪殿中安排各臣入座的桌椅当中走来走去,走到殿上龙位之时,他心口突然一跳,背后一股凉意。
正当他想着这是何预兆之时,他听外头的太监小快步进来,到他面前禀道:“王爷,太孙已至太极殿,片刻就能到太仪殿了。”
骆王眉头一拢,不知这凶兆是因他这侄儿靠近他而起,还是……
他转身看了看龙位,当机立断下了殿堂,负手朝门口走去。
他在门口碰到了迈上了太仪殿台阶的太孙。
太孙见到他,远远的停下步子,朝他这边弯腰拱手一礼。
骆王朝他颔首,不动如山,等到那亦不紧不慢的侄儿将至他面前,他嘴边扬起一道笑意,往前走了两步,与这太子父没了还在皇宫当着太孙的侄儿道:“诩儿来了,叔父没迎,莫怪。”
卫诩眉眼含笑,又是拱手一礼,“叔父大人在上,是诩儿长辈,岂有迎诩儿之理,叔父又与诩儿说笑了。”
这太孙,恭敬温驯,在他身上是一点错也挑不出的,骆王早见识过了,他见卫诩脸色潮红,关心问道:“没事儿吧?这台阶本王爬来都有些气喘,你若是觉得累,这两天可以不用过来了,反正该布置的,你已经帮本王布置好了。”
“没事,多谢王叔关心,皇祖父将将也问诩儿帮王叔打下手可否忙得过来,诩儿回的皇祖父,这是诩儿作为皇孙,该担之责。”卫诩温声温语温笑道。
“哦?陛下问起你帮本王之事来了?”骆王浑身气派,转身领着他往太仪殿走,神色如常道:“怎地问起这事来了?”
“皇祖父日常关心诩儿罢了。”卫诩温声道。
他受宠,是皇帝陛下最喜爱的皇长孙,是丢掉了最心爱的皇长子的皇帝最大的慰藉,此事已全卫国皆知。
“哈哈,君父仁慈。”骆王豪爽笑道,说着他们进了太仪殿,一进门,他便正了正神色,跟卫诩道:“诩儿,跟我过来,帮王叔参谋参谋。”
他领着卫诩上了上方摆着龙椅的殿堂,转身与卫诩面对面,正色道:“诩儿,你站在这里,跟王叔说,要是二十九日那天,有人要是在宴会上对圣医动手,趁此乱隙,你说,会不会有暗箭,射向此方?”
他转身,正对龙椅,手指正指此方。
第159章 朕都快要死了,朕还怕你们?
卫诩转身,四处看了看,复又把视线从桌椅排列上抽回来,回身回复骆王叔:“诩儿认为大有可能。”
骆王看他,他坦然回视。
骆王一笑,颔首,“王叔也是这般认为,你去跟陛下说,还是我去?”
“您去。”
“那你忙着,我去一趟。”
骆王背手去了,步履坚定,就是遥看背影,也看得出他的健壮与磊落的气概来。
江山需要一个像他这般坦荡磊落康健还有手段的君王。
骆王叔最近每一个举止,无不是如此说明。
可我有我的野望要去实现,我还有我的妻要护,卫诩只扫了一眼骆王叔的背影,便背过身来,朝跟随的内廷大太监封公公温声道:“可还有我需做之事?”
骆王已经带着太孙做了几天重活了,封公公看在眼里,从未吱过声。
他和吴公公一样,只是皇帝的人,骆王做什么,太孙做什么,且看着就是,为难他们,亦或是偏袒哪方,皆不在他们的打算里。
可骆王才回宫不久。
骆王以前他们也不熟,被陛下送了出去,那个时候他们尚还不知这个皇子会不会回来,太孙可是跟他们相识良久,且这两年,太孙可是住在始央宫里头,跟他们亲腻着呢。
这人处着,都是有感情的。
“等骆王回来罢。”封公公也不夺骆王借太孙的用意,他朝卫诩弯了弯腰,淡声道:“您且暂歇片刻,老奴去给您端点茶点来,这外头的天气看着不错,就是风大了点,您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歇。”
殿内要办国宴,在国宴之前是不能久座入食的,卫诩听闻他要给自己端吃的来,他顿了一下,又见封公公道:“最近宫里小厨房准备的都是澜圣医教给大厨的吃食,大厨试手,有不少是味道差了些许的,也不难吃,老奴给您去端点来。”
澜圣医也不知怎地,或许是他义女跟他求了情,这位以前连都城也不愿意呆的圣医大手最近对陛下甚是慷慨,听吴公公说,连只自己吃的零嘴也带进宫来,愿意给陛下尝尝了。
陛下的身子,突飞猛进,就跟枯木逢春一样。
天子的兴头,最近也是尤其的高。
心也比以前更狠了。
吴公公让他要是不打算出宫,最好早点择良木而栖。
骆王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良木,且日后看着,但太孙是他在眼皮子底下看了两年的,对他们这些当奴婢的,还真是从小到大一般的有礼。
以前太孙有礼,是他们母子势单落薄,如今有礼,是他没有了母亲,更是势单力薄。
可这有礼,有礼了十几年,也不错了。
且这家的亲戚,禄衣侯也好,澜圣医也罢,都是在外头有势力的。
按陛下的说法,那就是澜圣医如今赤*身*裸*体从皇宫里走出去,要是在内城,那些达官贵人会基于种种利害对他视而不见,但凡让澜圣医能走出达官贵人所在的内城,内城一出,不用百丈,澜圣医就会锦衣在身,手提金银财宝。
那时,澜圣医但凡开嘴所要的,皆有人成全。
助人者,人助之。
不要金银财宝的澜圣医,手握金银财宝。
他们对太孙有所偏爱,且不管日后如何,如今能行太孙的方便,封公公也愿意借花献佛,做给人看。
也不能只吴公公占尽这便宜。
人家侯府快把这老家伙供成佛了。
这老家伙被供成了佛爷,都愿意指点他们这些人了。
这是指点,也是敲打,这面子,他不得不给。
卫诩昨晚高烧,早上起来,就吃了一点御膳房给他吃的吃食,吃食是要被侍监要记载在册的,数量是早定了的,不可能给他少吃,也不可能给他多吃,这不多不少的一些些,他还要分给小杨子一点点解解馋,这下要是能多得一点吃的,于他是好事。
且称之为“好事”,是说得轻了。
不是他是皇孙,他在这宫里就不挨饿了。
这皇宫只要不是他的皇宫,让他能挨饿的人太多了。
对此,卫诩早深有体会,有人示好,他巴之不得,求之不得,闻言朝封公公略低了一下头,答应道:“皇祖父吃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封公公等了等,没等到惜字如金的太孙的下一句话,他反而松了口气,回道:“那您去外面走走,散散心,老奴去拿给您拿点茶点。”
太孙有成算是好事,不枉费他去跑趟腿。
更不枉费他今天这番好意。
太孙自身强,他们这些想帮的人,才敢放手帮。
要是一帮就要把自己填进去,除了那些已经活得腻歪了的人,谁又愿意。
等到骆王回来,卫诩吃了不少茶点,封公公拿来的很多,但大半皆进了他的肚,剩下的皆进了小杨子的肚。
卫诩那时看着自己那肚子跟无底洞一般的小太监,心中叹惜不已。
小主人处处受掣肘,奴婢也跟着遭殃,天天活得跟个小馋猴似的,连点心渣子都不放过,要用舌头把盘子舔一圈。
小杨子尚不知他那连木盘子都要舔一圈的馋劲给他主人造成的阴影,只知道舌尖的甜美和饱肚的喜悦让他欢天喜地,就是看到跟他家太孙不对付的骆王,他也是眉开笑眼,心间欢喜不已。
他低眉顺眼,欢天喜地,看起来就像个痴儿,将将在始央殿对上禄衣侯没讨到便宜的骆王一看到他那般痴相,头脑中的痛苦更甚以往。
时至今日,骆王尚还是不懂禄衣侯那种把一个人有用没用看得甚是重要的商人,为何把注下在了这种一看前途就无望的主仆身上。
卫诩如今还能活着,全赖禄衣侯这几年一直在保他。
能当这太孙,皆是禄衣侯舍得在皇帝身上用银两。
而这主仆俩,一个病弱,一个痴愚,骆王回皇宫半年,没看出这废太子儿子一丁点值得投入的地方。
在宫内势单力薄的太孙,有在外如日中天的禄衣侯的扶持,在内还是势单少薄,就一个傻奴婢跟着他,没扶起来啊。
骆王不懂这是不是禄衣侯在加速自己的自寻死路,是不是因已知自己的下场在进行最后疯狂的孤注一掷,但此刻骆王现下想让卫诩死的心是急切且势在必行的。
且不为内,为外,他也想要禄衣侯使的力,使到他身上。
按骆王所知,禄衣侯已明确跟天子表明过,禄衣侯必在五十岁之前归隐乡田,在禄衣侯归隐之前,禄衣侯所有的财富,包括明里暗里的,皆会交归天子。
但交归之前,禄衣侯的那些势力,用到谁身上,谁就会获益。
为何获益的是太孙这种无能无命的人?
骆王也懂,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禄衣侯就算无情,也要假装有情,只要太孙跟禄衣侯沾点亲,禄衣侯只能帮亲,这才显得禄衣侯有情,这才不被帝王和朝臣忌惮到赶尽杀绝。
从古至今,有弱点的人才,才能活得更久。
但禄衣侯手下的太孙太弱了。
唯有太孙死,想活到有命归隐的禄衣侯,才能把注下到他身上。
他这侄子,必须得死。
“这是何事,让你们主仆俩一个两个如此高兴?”骆王在禄衣侯那里受了挫回来,不改脸上平顺,无视侄儿的不喜不悲,只针对着侄儿奴仆开心的神情,笑意晏晏道出了此话。
他这一说,小杨子的脸僵了,悲了,在最后面角落看着他们的封公公倒是不悲不喜,看着这宫里上演了无数次的交锋,而此时卫诩则恭敬回他叔父道:“吃了一点殿里御厨不要的边角料,点心甚甜,我家小奴儿开心,诩儿瞧着大伙儿开心,诩儿也开心了。”
他不等骆王回话,直起身来,坦荡看着叔父,问道:“皇祖父可有说什么?”
骆王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问他道:“你认为君父会说什么?”
他嘴里的君父,是卫诩的祖父。
骆王这是提醒他,他们不同辈,该乖巧的人到底还是要乖巧些。
可卫诩到底是不能乖巧的,他都快要没好些年没活了,可他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呢。
又有何可怕,又有何可惧。
不给将死之人活路,将死之人,又有何,是舍不得下水趟的呢。
“皇祖父会说,”卫诩微笑道:“朕又有何惧?你们之前都没弄死朕,朕都快要死了,朕还怕你们?”
第160章 他要是穿了有毒呢?
“哈哈……”骆王一声长笑,眼睛看似不经意瞥了一眼他这个敢自称“朕”的皇侄。
废太子长子好大胆!
长笑过后,骆王心中也有了主意,面上若无其事般地用带着淡淡试探的口吻道:“太孙英勇,那,皇帝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卫诩脸色不变,而周遭人的神色,皆因骆王此话大变,卫诩的近侍小杨公公更是被吓得当场面无血色,腿一软,就在卫诩后面跪下了。
“欸?”他这一跪,骆王甚是奇怪往后一探。
卫诩也跟着往后看了一下,看了一眼他们小凤栖宫那胆小的小公公瑟瑟发抖的背,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回过身来,与骆王皇叔自嘲道:“您看,自家的小公公都知道诩儿没那个能耐。”
卫诩又自嘲哂笑了一记,接而神色淡淡道:“不知此前皇叔可有曾耳闻过,诩儿父王在宫里,诩儿就不得宠,诩儿这辈子最得宠的时候,便是从住进始央宫那天开始。诩儿手下一无兵,二无将,要是说能保护皇祖父,诩儿有那个心,可没有那个胆说,诩儿要是夸下海口说能,岂不是拿皇祖父的安危当顽笑?诩儿不能说,诩儿这辈子除了皇祖奶奶和母亲,便只有皇祖父对诩儿最好。”
他还敢提起他那个逼废太子为庶民的母妃?
太孙果然好胆!
胆子大,还能屈能伸,甘于示弱,此子不除,无需多日,必成大患!
绝计不能再让他活着壮大下去了。
骆王心下有了主意,脸上的正义凛然却稍微未改,嘴里甚至带着些一丝丝悲悯同情说道:“我曾听说过一两句,皇兄对你实乃苛刻了些,好在陛下仁慈,也是代你父亲弥补了一二了,望皇侄看在你皇祖父一片仁心的份上,不要记恨你父。”
记恨?在凤栖宫过好日子的儿子记恨被已经贬为了庶民的父亲,这话要是传出去,皇太孙的名声也就没了。
骆王叔身子康健,这嘴舌也不差,在外面多年还熬废了皇长子太子,风光回都,当真是得天独厚的宠儿了。
这话中的步步机锋,皆是猛药毒药,卫诩看着不打算放过自己的皇叔,背后发凉,心头危机四伏,当下甚至不敢直视这对着他步步紧逼的皇叔。
但他无法退却,他逼着自己看着骆王叔的脸,脸上不悲不喜,皇祖父不喜欢动不动就露怯哭丧着脸的人,皇祖父喜欢那种就算面对逆境也能不动声色,反败为胜的强者,是以,他收拢哂笑,面色淡淡道:“何谈记恨?自古只有当老子的不喜欢不成器的儿子,哪来的当儿子的记恨父亲的?诩儿最难过的时候未曾记恨过,如今身在内宫,锦衣玉食未变,还得皇祖父亲自教导养育,这皆是因着我是父亲的儿子,我能有今日是为何而来,卫诩不曾忘记过根本。”
此子该除了。
不能留了。
骆王也不想笑了,他侧过身,面对着殿外大门,淡淡道:“叫你的太监站起来罢,他可一点也不像你。”
“是。”卫诩恭敬回声,低腰回过身,跟背后的小太监道:“起来罢。”
小杨子扶着冰冷的地砖站了起来,他垂着腰,脸上皆是泪。
他又给殿下丢人了。
可这宫里,要他殿下的命的人怎地这般的多。
想让殿下活着的皇后娘娘没了,太子妃没了,只剩一个在凤栖宫如履薄冰的太孙妃能帮他们了。
可太孙妃能撑到哪一日呢。
她也可怜呐。
小杨子的心口,苦得能渗出泪来。
*
凤栖宫内。
黄昏时分,佩梅仔细收拾着洗浆过后晒好的新衣,这两天日头不错,新衣洗过后,小心晒两日便已干了。
这腊月月,她不分昼夜做了三套衣裳,一套给皇帝的,一套是给诩儿的,另一套,则是要送给骆王的。
宫里的人皆知她做了三套衣裳,有一套是准备送给骆王的,丁女得知她拿的衣料当中有给骆王做衣裳的布料那日,乍听到此话,她还愣了一记,接而便颇为愉悦地笑了,还把佩梅搂到怀里,轻轻地拍了一下这孩子的背。
有此心计,有此胸怀,日后就算太孙早逝,只要她有个种,她就能在这宫里继续活下去。
这是除夕那日,佩梅要孝敬给长辈们的,她怕新衣沾上污垢,缝绣之时便已颇为小心,便是浆洗,用的也是宫里特配的料汁,这料汁还只能是丁姑姑从吴公公那里能要来,是皇祖父平日所穿衣物专用的浆洗香料。
衣裳洗过后,带着一点淡淡的草木香味,衣裳更有新味了,佩梅拿着烫壶小心熨烫着衣裳,丁姑姑坐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主仆二人没有说话的声响,而此时屋里炭上的铜壶里的水已开,咕噜噜地吐着气泡,在寒冷的冬日,给这间小殿染上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气息。
衣裳虽说是做了三人的,但亲疏有别,佩梅先是烫好了皇帝的,便是为诩儿烫好了他的过年新衣,末了才是烫骆王的。
骆王的新衣即将烫好之时,丁姑姑慢悠悠地开了口:“不知骆王会不会以为这衣裳有毒。”
有毒不敢穿吗?佩梅持壶的手顿了一下,仔细思索了片刻,手便接着动着烫着衣裳最后的那点地方,嘴里回了姑姑:“不会的。”
“是吗?”丁女冷冷说道。
“他会穿。梅娘敢送,骆王叔就会穿,兴许大年初一拜年那天,他进宫来就会穿这身衣裳。”特地穿给皇帝陛下看,以示自己的仁爱与广阔心胸。
骆王叔好名。
他的名声已在都城传开,他得立住了。
他不得不穿。
给要害他们小夫妻二人的王爷送衣裳,一来成全骆王的仁名,亦让骆王更是骑虎难下;二来日后骆王只要胆敢对他们下手,只要这两个小家伙没死绝,就能拿这片孝心去控告骆王。
而这不过是其二罢了。
这手段,也不知这小娘子是如何想出来的。
“他要是穿了有毒呢?”丁女使继续问。
栽赃吗?就势而为?
这个佩梅早就想过了,是以未曾多想,便回姑姑道:“姑姑,皇爷爷还在呢,我佩家人在外面也是有几分颜面的。”
骆王叔对诩儿动手,叔侄相斗,皇祖父只会冷眼旁观,可欺负到她一个女流身上,皇祖父能看得过去,佩家人会看不过去,佩家那在朝廷当中如日中天的亲戚,也会看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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