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神启
神启
“但这意味着, 神明并非全知全能。”顾无觅怀着些许困惑。
“它理应是个伪命题,”尹亦一抖了抖翅翼,破茧后荧光更甚, 幽暗洞穴中好似星河落影, “当命题被用言语阐释出时, 难免被困于言语的逻辑中,语词所指涉的对象与实际不同。”
如此便将言语本身存在的意义也某种程度上否定了,顾无觅想听的却并非语言文字上的辩驳。
尹亦一顿了半晌没等到她的回复,心中明了,只得无奈笑了下:“仅仅是后来的造物将‘全知全能’与‘神’等同,事实上‘神’并非能用言语描述的,实在是难以给出所谓的定义与解释。”
语词所指涉的是祂一部分的外在、表象,而并非祂的本质所在。正因如此,祂是不可被谈论的。
顾无觅颔首:“那么,于此世的神明, 我仍有最后一个问题。”
尹亦一知晓她要问什么, 她一直以来执着于对所有的疑问寻出答案, 但有些时候,答案往往并不如存在本身重要。
但从线性时间之中生长起来的造物总试图从尚未到来的未来中得到什么,哪怕只是精神性的隐喻, 于之而言也是难以替代的,好像仅仅凭借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可能的结果,便能于独木桥上行至深渊之所。
“你要离开了。”尹亦一微微垂眸, 浅色的眼睫几乎在幽光之下透着动人心魄的银白。
“我会回到未来。”顾无觅道。
尹亦一不擅长告别之语,事实上能表达出上述内容于刚接触语言不久的神明而言已是不易, 言语的体系尚未完善,且需要时间与表达习惯磨合。
“我会与你重逢。”
仍旧是单方面的。但事实上真到了见面的日子, 二人都并不知情。顾无觅知晓自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意识到神明的存在,在那之前她们不会有双方皆心知肚明的交集。
爱意好像从来都是单向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无觅终于问出了长久以来所困扰的。
重要吗?——时间流转之后,未来的神明会这样反问。
好像很多时候,神谕会被自动识别成亘古不变的真理,从意识到这件事起,祂便变得不再爱给出确定的回答。
语言被创立、文字在诸世界中流传,作为神明的馈赠,作为造物的奖励。
被造之物脱离控制——或许从这时起祂便应当意识到这一点,并非所有造物都能从一而终地始终安于神明的掌控,有些存在注定要脱离原初的所在,如同羽翼渐丰的雏鸟,又如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拂,向四面散去极为遥远的地方。
祂也开始喜欢用造物来做比拟了。是以除了反问,也留下诸多意义不明之语,被束之高阁、奉为圭臬,于万世流传中被任意打造成高位者所需的模样。
祂知晓未来的一切,正如祂不知晓有顾无觅所在的未来。她从遥远的时空将神谕带回,而自己只能按照既定的命运走下去。
为了重逢。
将一切勾勒成完美的闭环,最终重逢于不可预测的未来。
“从现在,”神明低头,亲吻落在她的额头,“也从所有时间线伊始的未来。”
究竟是由于天命所以相吸引,还是钟情所生天命眷顾?
其实早已分不清了,尹亦一想。
“去找我吧,”祂说,“我就在此处。”
顾无觅闭眼,冰冷的神域生命之水逐渐蔓延过口鼻。放任意识沉浸在漫无边际的严寒里,玄冰冻至骨髓,将属于过去的所在彻底封存。
藤蔓肆意生长,将双眸禁锢于黑暗之中。随着最后一点氧气的消失,她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
一场永眠。
不知过了多久,数年,或是一瞬。
顾无觅从沉睡之中再度睁眼,星河浩渺,诸世界运转如同过往任一寻常之刹那。
茶烟袅袅,落子之声清脆如玉鸣。
“要来一局吗?”神明弯起眼睛微笑。
顾无觅如约落座,隔着石面的棋盘,她无法再前进半分,二人身上的力量隐约形成对立之势。
“我不擅此道。”她伸手摸子,触感温润,却让她蓦地顿住。
“无妨,”尹亦一说,“消遣而已。”
顾无觅便不再推辞,于棋盘之上落下一子。
“请。”
微粒碰撞,生出名为“水”的生命之源。
尹亦一并未多作思索,似是随意落下一枚。
山川湖海,顷刻间沧海桑田。
顾无觅思索,再落。
尹亦一不当心落了两枚。
日月同天,苍生倒悬。
……
几乎是毫无章法的,到最后棋盘被各色棋子落满,分不出输赢胜负。
然而世界的运转,本也是无论成败的。
顾无觅手执最后一子,低头蹙眉寻找着空位,而在她即将落子的瞬间,指尖却如同受到来自外界干扰似的,忽地卸力。
棋子落于棋盘中央,裂纹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将原本空无的盘面绘出蜿蜒相交的脉络。棋子被依次点亮,仿若星火,霎时间燃烧殆尽。
棋盘破碎,棋局轰然倾倒。
消失在脚下的星河之中。
——那是真正的世界,两位神明各执半子,随手对弈。一念之间,世界诸要素生出,又于一念之间,成型的世界被失手打碎。
尹亦一将她的惊愕尽收眼底,沉静地道:“你尚未做好准备。”
顾无觅指尖仍发麻,方才的外力来自于谁自然不言而喻。然而终归是她所创的世界,又毁在她的手里,她似乎仍旧能听见哀嚎、恸哭,就如从前一样。
尹亦一抬手,还想再摆一局,被顾无觅伸手拦住了。
她摇摇头:“再过千万次,结局也是一样。”
“我从造物之中生出,”顾无觅道,“我注定听见万物之声。”
“它们会扰乱你的心智,饮尽你的骨血,让你将一切献祭,仍旧不知满足,”尹亦一轻声道,“如此,你仍旧愿意么?”
“你无法听见万物之声,”顾无觅问祂,“无物会扰乱心智,饮尽骨血,使你献祭——你便能保证一切始终如一么?”
答案已经在过往之中了。
尹亦一垂眼笑了声,顾无觅看不清她眸中神色。但她捉住了尹亦一的手,当那局棋散尽后,无物再能横亘于她们之间,将她们阻拦。
“同时存在两个并不完全等同的主体,”顾无觅将她微凉的手心拢进来,“或许并非坏事。”
“或许如此。”尹亦一默许了她的动作。
“还恨我吗?”祂兀地问,指尖贴在脖颈的肌肤上,隔着一层浅薄的皮肉,血液的温度透过躯体。
“还爱我吗?”她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交付,神明轻盈的身体倚靠在她怀里,像一切诞生之初那样。
她们都没有等到对方言语上的回答,仿佛一颗石子投向平静的水面,一只蝴蝶振翅扰过静止的气流,星河璀璨,时空交替,一切又回到原点。
回到一切的最初,诸世界尚未展开,语言尚在襁褓,生命仍于悬而未决之地,甚至神域只是宇宙间漫无目的的片刻幻影。
直至时间开始运转。
神明知晓什么?
神明不知晓什么?
祂在期盼着过去,或是未来,又将既有的存在全然打碎。
在永恒的传说之中,神明喜怒无常。
——诸事皆无常。
“你曾畏惧死亡。”旧的神明注视着她。
“我曾以为灵魂将去往未知之地,”顾无觅答道,“那是时间所无法到达的地方,荆棘丛生的禁忌之地,无物存在,亦无物归来。”
“现在呢?”
“纵使真有埋骨之所——一切皆不在,即是万物皆在。”
“生即死,死亦生,”新的神明沐浴星河辉耀,世间万般光华皆降诸于其身,“知与不知,皆是实存。”
“何以观之?”
“理性将一切未知都粉碎,”祂观水中倒影,如同观自己尚为造物时的影子,旧的名姓依然留存,象征着过去的无可磨灭的印痕,“我想保有尚且真实之物。”
“真实?”
“可触、可及、可闻、可视、可感……无外乎此。”
顾无觅从影中抬眸,于万千世界中,求得祂一生都在追寻的答案。
“于你而言呢?”
“于我?”尹亦一凝视着祂,如同凝视镜中倒影,“一切已知的,皆无可改变。”
镜中影,水中影。
“我所不知晓的,那些不可被预知的,”尹亦一向祂走来,世界的尘埃在祂的脚下诞生又消亡,“才是唯一的真实。”
顾无觅伸手,将倒影捞入怀中。
“但‘不知晓’与‘不可预知’本身,”新生的祂说,“不也是‘知晓’的一部分吗?”
倘若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值得被怀疑。无从得知知识的可靠性,知识来源的可靠性,甚至可靠性本身的可靠性——诸事不过梦中梦,尘中尘,影中影。
曾有何止数万年的光阴,沿着已知既定的道路彳亍。
然而仍有存在者。
“呵,”尹亦一轻声笑了,别过眼去,掩了眸间神色,“诡辩。”
余下寥寥未尽之语,早在时间诞生之初,已获神启。
与她同在的每一个瞬间,皆是不证自明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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