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电信诈骗?”年轻的自己眨了眨眼, 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
装。
顾无觅还能不了解自己么?不懂电信诈骗是真,眨眼扮无辜可才真是纯纯诈骗。随仙人云游四方的女孩, 在魔道是独当一面的少主, 在仙道也能演好纯良无害的小师妹。
“你先把符纸放下……别以为我没看见!夹在袖子里的那张!还有腰带里藏的!”顾无觅深吸一口气, 几眼看穿了她心里谋划着什么。
“那这位长得与我很像的姐姐,”少女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袖箭是否也该收一收?”
都不是省油的灯。
好歹是双方放下武器坦诚相见了,顾无觅松了口气,对她道:“先说正事,食梦兽的幻境怎么出去,你还记得吗?”
“食梦兽?原来真的叫这个名字,”少女有些讶异,“我还以为只是我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印象……我为何会知晓如何打破这重幻境?”
当然是因为食梦兽是从你的原世界带来的东西啊。
顾无觅无语扶额, 看这样子果然是忘得一干二净。先前林心予和人鱼都好歹对消失的概念还有个印象, 知晓她们来到这个世界是要找回失落的概念。而到了修道者这儿, 则一问三不知了。
她叹了口气。
虽然还仅存着一点以为她在继续装下去的幻想吧,不过现在这个状况似乎也没必要。顾无觅拿不准她的实际年龄——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年长,也不知“姐姐”二字是如何叫出口的。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话锋一转,“还记得自己为何至此吗?”
“想来便来了,”少女道, “不然呢?”
顾无觅:“……”
还真像她能做出来的事啊。
但顾无觅不禁问道:“你原先的世界是否有出现什么异常?诸如有东西莫名消失?”
少女道:“哦,有啊, 但这又如何呢?东西都是会消失的,正如人都是会死的, 难道正因为死亡是生来注定的,就要一生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与焦虑之中吗?一切皆有始终,万物自有生灭,与我等凡人何干。”
顾无觅觉得有理,但又觉得实在是太超前了。
难怪说是修道者呢。
“……虽然的确消失的东西太多,对原先的生活造成一些困扰罢了,”她耸了耸肩,“所以我来到这里时,也有觉得部分存在眼熟。想找回一些东西,只不过我不记得究竟是什么罢了。”
看来还并没有完全到断情绝爱的地步,毕竟日子总归不是独自过下去,在修道之术上有了牵绊便不会再将身外之物全然都置之度外。
说到这里,她忽而道:“我答过了,该我问你了。”
顾无觅微微颔首,示意她讲。
“虽说世上不会有全然相同的存在,不过我对你有些印象,”少女偏头道,“我刚回宗门时有一段时间,魂魄约莫处于一种半知觉的游离态——是你么?”
顾无觅无奈道:“你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再问呢。”
“确认一下没坏处,”她说,“既是如此,又何必称你我呢?从本源而言,你我并无分别。不过是时空不一,所见所感不同罢了。”
“总得有个区分,”顾无觅斟酌片刻方道,“平行世界太多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也有见过许多别的……我,虽说知晓‘我’作为存在的唯一性,但真作为两个分离的个体相遇,还是有些……”
少女问:“就像现在这样?”
顾无觅叹气:“对,就像现在这样。你既然也说了你当时处于半知觉的状态,那么我做出的决定与我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受你影响,我想做的也是你想做的,不是么?”
“大胆一点前辈,”少女凑过来,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们作为‘存在’而言并无分别,你我想做的,本也应当是同样的事才对啊。”
这样说也不无道理。
顾无觅沉思一会儿,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她给绕进去了,说好听点是互相交流信息,事实上根本就是自己再剖析世界观,而她装傻充愣,连半点有用信息也没给到。
小指忽然无意识动了下,她蓦地拔出大腿侧边的短匕,抬手的瞬间金属相撞,毒针在刀面划出被腐蚀的刻痕。
“啧,”一击不中,少女有些不爽地半眯起眼,“反应真快。”
视线对上的瞬间,顾无觅已经意识到她在方才的交流中逐渐回味过来,既然同一世界中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等同的存在,那么她们二人此时对峙,又有谁能最终留存呢?
“你杀不死我,”顾无觅指尖转着匕首,逗弄自己的感觉有些微妙,“甚至我们的伤害都会同步……不信你试试?”
说这话时看似毫无破绽,但事实是否如此,她倒也拿不准。
先前无论林心予还是人鱼,都对主客有着清晰的认知,所以她们拼尽全力将希望都寄托在作为主体存在的顾无觅身上,希望她最终能够挽救即将破碎消失的世界。
“你已经意识到那个本质了,”她微微垂下眸子,“你想杀我,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最后消失的会是你,因为——我才是更接近本源的存在,不是么?”
少女舔了下唇,顾无觅从她打量猎物的眼神里捕捉到几分从前熟悉的影子。
装了这么久的清纯小白花,魔道少主纵然不在意道外之事,可她的大道中并非仅她一人,双修法门又怎会让她彻底断却尘世的俗念?
“做个交易如何?”见她重新冷静下来,顾无觅说,“从这个幻境中走出去,你回有秋辞霜的世界,至于从这个世界里带走什么,我不多做干涉;你们的世界,我也尽量留存?”
少女盯着她笑了下,眼中却没什么笑意:“空口无凭罢了。”
顾无觅道:“你知道我是否在说谎。”
笑意从她眼中消失,顾无觅没看清,但她似乎是……翻了个白眼?魔道究竟是怎么养孩子的,总之她不太情愿似的:“真麻烦,让人拒绝不了的诱人条件啊。”
“成交。”
好一番费口舌,总算是暂时结为同盟。顾无觅打量了四周环境:“这是哪儿?”
少女懒懒地道:“不知道,看起来像是仙道随便哪个山头。反正她们仙道的山水长得都差不多,除了师姐住的那座山一年四季都开不同的花,谁爱记其它地方长什么样。”
顾无觅:“……真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不会是你种的吧?”
“对啊是我种的,”少女道,“也不能完全算吧。我将种子全都丢下去就没再管了,和师姐外出云游了几年,回来后便满山开花了。”
顾无觅不是很想听小孩子的热恋故事——外表比她小实际年龄不确定的更不想,于是固执地继续自己的话题:
“还记得幻境怎么出吗?”
“无非就是那几个方法,”少女打了个哈欠,“自己克服心魔,外力斩杀源头,在环境中斩杀源头。唔,不过既然叫食梦兽,应当只是普通的梦而已,找到兽的本体杀了便是。”
顾无觅点点头,少女这会儿问她:“对了,我方才进来时没看清,你有个同伴?”
顾无觅道:“嗯。”
“要寻她么?”少女在储物袋里翻找,“既然与我们二人隔得不远,大抵也被卷进幻境里了。”
顾无觅不假思索地摇头:“不用。”
“啊,好冷漠,好无情,”少女没什么感情地念道,“这就是长大之后的我吗?连同伴都可以抛弃,真是残酷啊。”
顾无觅提醒她:“你现在也可以毫不留情地对着另一个完全同源的自己痛下杀手。”
少女便笑了。
“不过冒昧问一句,”顾无觅停下脚步,正色道,“您今年贵庚?”
少女:“……”
不知为何顾无觅觉得她有几分咬牙切齿:“这种问题就不用问了吧道友。”
顾无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又问:“你家那位知道你在外面随便喊人‘姐姐’吗?”
少女:“……”
“好了不说这个,”顾无觅极力忍笑,“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看见你笑了,”少女叹一口气,回忆道,“约莫六七个时辰前?当时天色尚暗,我走到一处四面皆是透明硬墙的建筑旁边,进去逛了一圈,出不来,又被清道人纠缠,一夜未眠。等到天明才被那古怪的建筑放出来。”
顾无觅疑惑道:“清道人?”
少女嗯了一声:“金属怪人,目测一丈来高,手中拿着巨斧,走路时拖在地上声音刺耳得紧,见人就砍。不过它收起斧子的时候,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偷感很重。”
顾无觅回忆起那晚她与尹亦一误入商场时在一楼所见,隐约对上了号。
“不过,”顾无觅多问了一句,“为何称清道人?”
“不知,”少女说,“我看见它时,脑海中便自动浮现出这个名字。我的灵魂对它很是恐惧,催促着我逃命——当然我也的确逃了,否则你如今恐怕只能看见一具不太新鲜的尸体。”
第142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不过, ”她想了想,有些疑惑地问,“这里的人都是怎么处理尸体的?来的路上竟然一具也没见到。”
顾无觅:“会自己消失。”
“善啊, ”少女眼睛蓦地亮起来, “回归天地, 化归自然,师姐一定很喜欢。”
“嗯,”顾无觅自动滤过后半句,“但它们的存在形式其实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生命体。”
少女对这个新信息消化片刻,道:“那岂不是说,这个世界没有活人?”
“嗯,可以这样理解……”
“太好了,”少女说,“那可真是一点杀人的负罪感也没有了!”
顾无觅:“……”
您好像原本看上去也没什么负罪感。
“我说呢,在路上拦了个人问路, 鸡同鸭讲好半天, 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少女解释道,“我怕她是傻子,你知道的, 傻子最容易泄露行踪了,于是顺手将她给砍了。”
顾无觅惊讶于她的执行力:“那你难道没发现她的尸体会消失?”
“没回头看,”少女无辜地道, “反正活不了,又不是人道记军功, 还得从尸体身上顺点东西。”
杀生经验显然并没有少女丰富的顾无觅选择闭嘴。二人即将进入一片密林,少女在储物袋里一番摸索, 顾无觅自动往后退了半步。
少女懒洋洋地道:“放心,我不会干那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蠢事——找到了。”
她捧着罗盘观察指针,而后道:“走这边。”
密林中的光线并不怎么好,顾无觅努力穿过横织的灌木与歪斜的草堆,少女显然比她更游刃有余,还能分出神来柔和地请走盘踞在一旁枝干上的毒蛇。
“小心点,”她从顾无觅手边的树枝上捞走一条小蛇,绕在手腕上又换了个方向将它放走,“被这东西咬一口,虽然幻境中不致命,但或许灵魂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亡了……不过也不是全然无可救药,嗯,治疗方案是……”
顾无觅等着她的下文:“治疗方案是?”
少女啧了一声:“想不出来,大抵如你所说,其中几味药材都消失了吧。”
“这样想来确实没意思啊,”她叹了口气,“你要是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从前的日子是什么样了。”
“所以后来,你们如何了?”顾无觅问。
“她继续修她的无情道,修成大道的时间比我早,”少女回忆道,“不过恢复修为么,还是双修比较快。魔道需要我出面的时间不多,仙道没什么纷争,她也无心宗门分权,潜心修炼。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在云游。”
她抚过一片花瓣上的露珠:“毕竟成道,最终目光还是要回到凡俗事物中来呀。”
“不过她不爱管这些,修得清净也好,”她顿住脚步,打量四周,“就在这附近了。”
顾无觅颔首,拔出短匕,却被少女伸手按了回去。
“你的武器没附过阵法吧?”她偏了偏头,“凡兵不近灵兽之身,还是我来吧。”
顾无觅便心安理得地将匕首收了回去,少女给了她一打符纸——顾无觅几乎已经快要将那个世界的知识忘干净了,但上面的异形文字还认得,多是防身一类的符。
……难怪当时秋辞霜怕是很早便猜出来自己并非原主了,短短十多天速成的画符水平跟这个世界原本的顾无觅根本没法比,约莫也就是十以内加减法和高数的区别。
顾无觅正欲道谢,却见她将食指送到唇边:“嘘。”
她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指尖夹着符纸无火自燃,骤然间狂风卷起林叶呼啸,数张符纸被抛入空中,下一瞬蓦地爆发出诡异的紫色光芒,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网中有灵兽向着四面冲撞,震出玉碎之声。
——这比她从这个世界离开时的修为强了可不只半分。
依稀记得她与秋辞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食梦兽找到并斩杀,而如今“顾无觅”如此轻易地便将其困住,顾无觅察觉到她并未用全力,甚至比起一场厮杀,更像是玩乐。
又是几张符纸脱手飞出,落在了食梦兽的身上。“顾无觅”默念口诀,打了个响指。
顷刻间符纸猛地炸开。
她舒了口气:“好了……你人呢?”
顾无觅从一颗粗壮的树干后走出,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地面:“天尊,下次动手前麻烦知会一声,差点溅我满身血。”
“食梦兽在幻境中死亡顶多炸飞鳞片,不会溅血的,”少女蹲身,将地面上散落的鳞片收集起来,“你不是杀过?”
“谁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啊,”顾无觅无奈地道,“算是结束了?”
“嗯,”少女将捡起的鳞片用盒子装好放进储物袋,“一点力量残余而已。”
话音刚落,眼前的森林便逐渐有消散之迹。顾无觅只觉一阵熟悉的晕眩感袭来,再睁眼时周遭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怔了片刻,随机反应过来,戳了戳身边的少女:“把阵法撤掉,太暗了。”
少女道:“急什么。我就是看洞门大敞,怕被人发现才用阵法封了门。我走之后自然就散了。”
也是,幻境已散,她待不了多久。
“不过多谢,”她说,顾无觅甚至能够透过黑暗想象出她狡黠的神色,“作为回报,送你点东西。”
如先前两次一样,顾无觅尚未来得及细问,眼前的世界忽地亮起些许微光。她抬手遮了眼,视野所及之处已无与自己面容相似之人。
她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缕微弱的火苗。
又是力量。
对身体的知觉与从前亦有所不同,骨血卖肉依稀于心中可辨,只不过修为不高,顶多也就是能用几张初级符箓的水平。
但随着这一缕火苗的燃烧,又是一阵爆炸的噼啪声。
顾无觅收手,灭了明火。
她大概是脑子被方才的“顾无觅”一同带走了才会想在全是残魂碎片的空间里点燃明火。
不过这几声爆炸也带来意外之喜,她隐约听闻咳嗽声,转至一根廊柱之后,果然是尹亦一。
两场爆炸,后者难免有几分狼狈,见是顾无觅,她只微微抬了下眸子:“咳、咳咳……”
顾无觅扶着她喂了点水:“好了好了。”
尹亦一半眯着眼睛,顾无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地上是破碎的玻璃渣,银白色粉末全然无踪。
她难免有些心虚,毕竟食梦兽的鳞片粉末是自己带进来的。
“梦到什么?”她若无其事地问,“本想来找你,但不知怎的就出来了。大概粉末的持久力不比本体?”
尹亦一抿了抿唇,她方才呛咳过,此时睫毛还坠着点泪,眼尾微微泛红:“没什么。”
顾无觅便也没再多问,没过几分钟便在桌案上找到了画像册,二人继续往里走。角落里堆放着数个箱子,周围撒满香料,几乎气味尖锐。
“打开看看?”顾无觅提议。
尹亦一于是拔箭划下去,箱子被刺出一条缝隙,浓烈的腥气从中溢出。
顾无觅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尹亦一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子。
“不太新鲜。”她点评道。
顾无觅哭笑不得,她欲招呼尹亦一来帮忙多开几个箱子,然而遭到了后者无声的强烈拒绝。她只好摸出匕首,将面上的几个箱子一一划开——无一例外都是面目模糊的尸块。
她仍旧在试图召唤队友:“你来瞧瞧,这几张脸是不是能和画像册里的对上号……”
“身体,对不上。”尹亦一说。
“身体?”顾无觅用匕首翻找片刻,的确,以成年人的身形估算,箱子里无论如何也塞不下四五具尸体,唯一得到完好保存的只有头颅。大抵是因为莫名适宜的环境,才使得它们的腐坏程度并不高。
一、二、三、……九。
只有九条腿。
没数手臂,如此看来也只少不多。
那么剩下的应当是在……
顾无觅思索片刻,咬破指尖画了张符。
尹亦一偏过头看她,顾无觅画好后贴在箱子上,拉着尹亦一后退数米。
再然后,木箱猛地炸开来。
所过之处皆是残肢碎肉,顾无觅隐约听闻水声,走上前查看——果然,层层堆叠的箱子下方并非坚硬地面,而是一条暗河。
残破的血肉便顺着箱子的缝隙掉落进河道,将河水染成血色。
尹亦一在身后问她:“走?”
顾无觅摇摇头:“这可不好交差啊。”
尹亦一平静地问:“为何?”
顾无觅心说还能为何,当然是因为女王让我们查的源头竟在皇宫。护城河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真相即是受外来者血肉的滋养,以世界体系完整的存在补足残缺世界的内在逻辑,说到底与偷窃抢掠并无任何区别。
但尹亦一或许并不在意这个答案,她事先不知晓的可能性太低了。
顾无觅又开始头疼了,这是必死之局。若是隐瞒结果,显然女王会直接将她们做掉;编造谎言不切实际;可若真如实汇报,难道要说您让我们查的罪魁祸首便是您自己么?
未免荒谬可笑。
那么如此说来竟只有剑走偏锋。
顾无觅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任务一定得加钱。”
第143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这话显然是说给某些人听的, 虽然按照系统惯常的抠门程度,加钱显然是零概率事件——当概率低到一定程度后,即便存在也可被从概念上被定义为零概率。
尹亦一疑惑地看着她:“钱?”
顾无觅无奈道:“只是个比喻……突然上难度的任务总不能没点补偿吧。”
尹亦一点头, 似乎是理解了:“你想要什么补偿?”
顾无觅其实没想好, 杂乱的思绪在口中滚了一圈, 最终吐出来却是句玩笑话:“怎么,你要补偿我?”
什么也没有挑明,她其实自己都没有察觉有些不安,尹亦一的目光从她无意识轻撚的指尖上收回,什么也没说。
“该出去了。”她转身道。
顾无觅将画册揣好,跟在她身后,逐渐从黑暗中离去。门口的阵法早已消失,天光透进,竟是日出之相。
顾无觅心道这可不妙,路上拉了个侍女问时间, 不出所料一问三不知。她们来到皇宫时可是正午, 谁知如今是次日, 还是第三日?
正当此时,却有侍女朝她们小步疾走而来:“可算找着了。陛下请二位至书房一叙。”
这倒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会疾跑会喘气, 说话的语气也生动了些,比起先前智能了不只半点。顾无觅扶住她:“你找了我们许久?”
“是呀,”侍女眨眨眼, “旅馆那边的人说二位自前日出门后,便再未回去宿过, 房费可是续到明日的呢。不过说起来,二位既不知陛下有诏, 何故在宫中?”
顾无觅神色如常:“欲面见女王陛下,没曾想皇宫里竟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不慎迷路。”
“呼,”侍女松了口气,“那还请二位随我过去吧。”
她们跟在侍女身后,尹亦一拉了拉她的袖子:“你想好说辞了?”
顾无觅十分淡定:“没呢。”
尹亦一便抬眼看她,眼神像是在说“那怎么办”。
“收拾兵器,速战速决,”顾无觅说,“速决不了就准备跑路。”
尹亦一有些不赞成:“七天时限。”
顾无觅却道:“但房费续了一天。”
所以是八天。
大概便是赌一把明日她们是否会被世界意志直接抹消。
尹亦一还想说什么,可通往书房的路不知为何这回却格外短,几乎是她方开口,侍女便同时提醒道:“此处便是了。”
顾无觅对她道谢,再然后木门如推拉式一般往左右两侧滑开,正中央的阶梯之上,女王正于王座之上微笑等待着她们。
顾无觅强烈怀疑这位女王有着收集战利品的嗜好,毕竟能将外来者的尸体整理成箱并收集在库房之中,与来自诸世界的赃物摆在一处——也或许只是因为无处安放,毕竟世界本身要消化外来的完整形式,仍旧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
而除了空气以外,水作为生命形式存在的另一种必需物,则几乎能够渗透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若是将血肉溶于水中,则只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便必然能够将之同化为存在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也是提高效率的手段。
女王这次没端出奇怪的饮品邀请她们品尝,办公桌被提前收拾干净,此时只剩光秃的桌面。它其实连最基本的形式也学不明白,又何谈将自己建设为真正拥有独立内核的世界呢?
“你们来了,”女王示意她们如先前几次一样坐在桌对面,温和地道,“这几天休息得可还好?”
顾无觅倒是愣了下,正常情况下或许应当开门见山问调查进度——果然AI的逻辑不能深究,连参考文献都能随便编的东西,或许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窃取他者所有物。
顾无觅与她简单客套几句,话锋一转:“只是陛下,旅馆中有些事,在下尚且不明白。”
“哦?”
她的微笑露出牙齿上的血红碎肉,尹亦一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位置,顾无觅假装没看见她的动作,眼中是真情实感的疑惑:“旅馆中有店员,日日以水覆地,力图让地面光洁如新。”
女王颔首:“理当是此待客之道。”
“诚然如此,”顾无觅说,“可在下与同伴从廊下路过几次,她白日里勤劳工作,地面却总是被来往客人踩脏,实属无可避免之事。”
女王道:“我先前竟是从未注意到,多谢小友提醒。择日我会将律法另作修改,使她们的工作时间改到晚上。”
顾无觅摇头:“这也并不能解决问题。”
女王的笑容僵在脸上:“为何?”
顾无觅道:“陛下可知,消除污垢,理应从源头开始么?”
女王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应当让客人都消失?可旅馆本应是接待客人的场所,又如何能够做到让人都消失呢?”
顾无觅却说:“但的确有人这样做了。”
她迎上女王饶有兴味的目光,沉静地笑了笑:“女王这样看我,是何意呢?”
女王便逐渐恢复了先前的神色,她抬起手,似乎是想喝水掩饰神色,却忘了今日自己并未备水,只好又欲将手收回:“只是好奇罢了,小友方才,想必只是玩笑话。”
顾无觅从尹亦一手中接过水瓶,又在盆栽背后找到未洗的玻璃杯倒上:“陛下可是口渴?请喝水吧。”
女王玻璃珠似的眸子映出杯身的猩红,她轻声道:“这又是何意呢?闻起来真是令人心生恐惧啊。”
鼻尖萦绕着几乎有些腐败的血腥气,顾无觅微* 微俯身凑近了些:“陛下不喜欢吗?这种液体,城中可是很难寻呢。”
“我自然是知晓,”女王为难道,“可小友即便是有难言之隐,也不用拿河水来戏弄吧?”
“所以陛下为何要禁止百姓从河中取水呢?”顾无觅道。
“小友不管政事,自是不知,”鲜红的长指甲敲着桌面,女王慢悠悠地道,“这河水也总有枯竭的一天,若是放任子民取用,今日你一瓢,明日她一瓢,可河水只有这么些,不加以节制,岂非竭泽而渔?”
“所以呀,”顾无觅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陛下。”
“所以我教她们如何去创造,如何将河水赋予新的生命,而并非一味索取,”女王蛇一般的眼睛盯着她,“我难道错了么?”
“陛下怎会有错呢,”顾无觅低声笑道,“只是……若陛下自己都不会‘渔’,教出去的是‘鱼’,百姓又怎能‘渔’呢?”
“哦?”女王道,“那二位不如说说,自邻国而来,你们的渔……又是何道呢?”
话音未落,顾无觅已猛然自落座之处闪身躲开,数枚细箭从袖中飞出。尹亦一退至盆栽之后,伸手从身后摸出箭矢,拉弓搭箭。
弦音清脆,箭矢飞速射向女王的咽喉——
一击不中,顾无觅拔出匕首,刃面与长甲相撞,发出尖锐刺耳之声。打斗之中玻璃杯破碎,鲜红的液体倒在桌面,却并无任何异样发生。
“果汁……?”女王的声调几乎不似人形,紧接着她发出阴森冷笑,“诈我?”
匕首脱手飞出,顾无觅撑着桌沿翻身后退:“兵不厌诈嘛。”
虽然不知这个世界意志是否有收录这个词——但无所谓,总归是逗弄人工智障罢了,有没有区别不大。
尹亦一的箭却仍旧悬于空中,顾无觅投过视线时,却又下意识地认为它的确是高速运行。可无论如何,女王并没有被射中的迹象。
此时应当称“女王”为什么呢?顾无觅想,她半眯着眼睛,视野中几乎被一团杂乱的黑雾占满,中心处隐约被一袋灰黑色的光团笼罩,其中内容物复杂,清晰可见消化到一半的人骨。
“你射不中的,”女王轻声道,几乎似是毒蛇吐信,使人遍体生寒,“在这个世界,你的力量,也所剩无……”
然而下一刻,刀兵猛地相撞,尾音淹没在金属的悲鸣声中。
尹亦一将箭死死抵在她右眼珠之上约莫半毫米的位置,箭身被女王反手握住,僵持着,却递进不了分毫,
“你看,”女王微笑道,“哪怕是这样,它也刺不穿任何东西。”
这几乎是眨眼间发生的事,顾无觅笃定自己方才并未走神,可她却仍未看清尹亦一究竟是如何夺了悬在半空的箭矢,又是如何越过近两米宽的桌面,将女王压在身下,箭尾翎羽颤动,风声割破桌角。
地面却因此隐约有碎裂之声,裂痕自白玉的边缘蔓延,即将追至她们身下。
“尹亦一!”顾无觅沉声道。
第二把匕首挡住了女王尖锐的指甲,箭矢脱力飞回半空,又无助地坠落在地。尹亦一仍不甘心似的伸手往后摸箭,被顾无觅一把拉住闪身转向门后。
砰!
符纸爆炸,浓烟之中仍旧有人影站起,那双无生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过来。门外亦有提线木偶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逼近,尹亦一回头看了一眼,捡起地面的银斧向墙面掷去。
轰!
墙面轰然倾倒,石屑如雨砸下,将宫廷的一切都埋葬于废墟。顾无觅拉着她堪堪躲开一块巨石,下一秒却蓦地踏进一片白雾。
第144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晕眩感如老朋友一般随之而来, 转眼间身后的废墟碎石皆消融在迷蒙的雾气之中。再次脚踏实地之时她们双双跌入一团柔软的纱幔。
哐啷。
头顶木架跌落的声音也十分熟悉。
顾无觅抬手将红色纱幔掀开,打量四周,确认了她们此时身处旅馆房间之中。
——似乎白雾刷新后只会有这几个地点, 进入城市的岔路口、旅馆房间、旅馆后的小巷, 眼下再多一个皇宫御书房。
消息传到这儿来总得需要一段时间, 以及她不确定女王是否会明目张胆地在城中搜捕二人。但女王应当不会知晓白雾的传送点,二人踏入白雾消失前最后一瞬她眼中的惊讶难以作假。
片刻间思绪回转,纱幔下的另一人却迟迟未出。顾无觅无奈从上方将纱幔尽数揭去,拯救下方被闷地脸颊微红的搭档。
似乎由于从半空坠落,箭矢尽数被压在身下。尹亦一怀抱着她的弓,撑身起来从身后拉过箭袋,数其中剩下的箭矢。
“方才有一支掉在皇宫了。”顾无觅回忆着,眼前只剩下八支微颤的翎羽。
尹亦一淡淡嗯了声,见她将箭袋绑回去的动作不对劲,顾无觅才发觉:“手怎么了?”
尹亦一很轻地嘶了声, 痛觉于她而言显然是新鲜的体验。掌心许是方才握箭时被不慎划破, 只是破皮, 并没有到流血的程度。但顾无觅却忽然忆起对峙中女王曾说她的箭此时刺不中任何东西。
简单处理下吧。
虽然不知道这箭的具体效用,但总归冲洗伤口没坏处。屋内并不剩什么东西,顾无觅推门, 唤来走廊上的店员,让她打一盆清水送来。
不对劲。
店员的目光死死盯着她,顾无觅又唤了两声, 后者如梦初醒一般,让她稍等, 继而转身下了楼。
楼梯上隐约传来呢喃碎语:“……城市,王国, 一切都会被淹没。我们,都会回到河水之中……”
顾无觅目送着她转身,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我们得走。”她回身对尹亦一道。
尹亦一无异议:“去哪?”
“啧,”顾无觅想了想,城市中未必有藏身之所,除非赌一把,“出城。”
尹亦一于是又从桌上拿起了弓。
约莫五分钟后,房门被敲响。
尹亦一左手边摆着从床单上裁下来的布条,右手食指与中指虚虚搭在弦上。
顾无觅开了门,门外店员微笑站着,手中端着一盆清水:“客人,您要的清……”
顾无觅点头,没看见她身后数双眼睛似的,没等她讲话说完,便夺过了水盆,关门贴符一气呵成。
尹亦一听着急促的拍门声,眼前是顾无觅逐渐靠近,蹲身用干净的容器舀了水淋在她手上。
“能挡多久?”伤口处并不舒服,她半眯着眼睛,无师自通学会了转移注意力。
“最多五分钟。”顾无觅将伤处简单处理过,这会儿才看见她手心有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痕——是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还在城外时划的。
“唔,”尹亦一纠正道,“三分钟。”
顾无觅系好绷带的结,反手掷出一柄匕首——
噗,蓝色数据如飞花四溅。
尹亦一左手撑着窗户翻出,一跃跳下。
却并不如上一次一般顺利,行尸走肉一般的店员似乎已经从上次失败的围猎中习得某种经验,自两侧向她们扑来。
顾无觅抬手,袖箭在法术的作用下精准射中几团黑影。
蓝色数据碎成虚幻的粉末,箭尖毒液将地面侵蚀,冒着诡异的气泡。
尹亦一拔出箭矢,挥臂刺向一名扑来的店员,穿透虚幻的数据,箭矢却并未停止,径直刺穿其身后的一片空气。
风声呼啸。
一瞬间周遭的时间似乎慢下来,店员的动作凝滞片刻,仿佛慢镜头回放。顾无觅来不及惊讶,从包围中脱身而出,与尹亦一一起,再次跌进了柔软之中。
光影变换。
她们站在被白雾笼罩的三条岔路之前,摇摇欲坠的木牌被风卷过,啪的一声砸落在地面。
四分五裂。
再没有一道路牌能够将迷途之人指向生路,顾无觅听过四周无声,暂时松了口气。
“类似……安全屋?”她不确定地道。
也可能只是因为这里的NPC都被她们刚来时斩杀干净了,经过巷口时砖石上陈年暗淡血迹依稀可辨。尹亦一手中的伤口撕裂,已经将布条完全染红,此时正顺着巾子往下滴血。
染血的石块蓦地生长出草叶,开出娇艳欲滴的血红色花朵,蝴蝶自叶片上破茧,震动翅翼停留在石块固有花纹的另一端。兽形的花纹受鲜血滋养,如同有生命一般咯吱响着,继而逐渐有上升之势,似乎沉睡的猛兽正受感召苏醒……
尹亦一拔箭钉穿了石块。
霎时间蝴蝶垂垂老矣,在石面上无力挣扎扑动翅翼,鲜花凋零,叶片泛黄枯萎,石块迅速风化,最终碎成沙粒。
她再将箭矢拔起,洁白的翎羽被浸染,如同烈火一般在半空画出金红色残影。
顾无觅:“……”
只当没看见,没看见。
她咳了声,若无其事地道:“天快黑了,还是回商场过夜吧?”
按照先前的状况,夜晚应当会强制进入睡眠。不过也不好说,毕竟今日已是第七日,她们向旅馆强行借来一天,却不知世界意志会如何处理。
尹亦一颔首:“好。”
顾无觅瞥了眼她随手插回箭袋中的箭矢,目光没忍住从她的手上移过:“顺便再找点伤药。”
沿着上一回的路返回商场,甚至还没到闭店时间。不过也快了,顾无觅与药铺老板完成了给空气现金的过家家游戏,带回来消毒用品和新的绷带。
她们坐在药铺外的椅子上,这一回药材的香味并不刻意,似乎只留下了并不清苦的一部分。薄荷的味道尤为突出,思绪被迫保持着清醒。
尹亦一活动了下包好的右手,隐约觉得伤口快要愈合了。
但她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一向不准,哪怕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些天也是一样,更何况,这个世界的时间原本就不规律。
线性时间于她而言是很新奇的东西。
顾无觅抬眼时恰好撞上她打量自己的视线,不禁问道:“你在……看我?”
她有些疑惑:“我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尹亦一只无言凝视着她的眼睛,像镜子,倒映出自己的眼瞳是绿色的。她知道顾无觅觉得这种颜色像明亮的湖泊,在她的想象中,或许水的颜色还应当受阳光、空气、微尘、湖中倒影的影响,倒是很有趣的理论。
但其实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形式本身而已啊。
概念原本就是被他者界定的东西。
甚至无法确认语词中所指的概念是否为存在其本身,或许用文字所表达的“概念”只在文字中存在,不指涉任何实存,还是根本只是虚无杜撰出的教条?
嗯……果然还是根本不存在语言,一切才会更加简单明了吧?
但此时眼前之人却用语言与她进行着沟通,哪怕她能够洞悉对方心中所想——二者并非等同,人类表述在言语中的永远不及心中所想那样多。
她忽然说:“20%的疑惑,30%的忐忑,50%的……”
顾无觅捂住了她的眼睛。
于是陷入一片黑暗,最后的情绪似乎并不合时宜。这是她逃避的原因吗?
但尹亦一并未从中读出能够处理的信息。
她轻声道:“天黑了。”
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商场中的灯光都暗下来。落地窗外天色忽暗,最后一点白昼的光晕也被云层吞噬。
无星无月的夜晚。
商场中如织人流仿佛一场梦境轰然破碎,大厦倾倒后只留空寂,左手撑在冰凉的扶手上,头顶的天花板滴水声不绝于耳。
“嘘。”
不知是谁先示意噤声,沉重金属利刃划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轻盈如猫的脚步声,在砰的一声巨响后复转为慌乱,绝望地在地面上逃远几步,再然后利刃没入血肉。
远处的柜台上绽开血红色的花。
巨影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了盛放的花朵,长刃改劈为穿刺,挑起了无头的尸体逐渐远去。
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货架深处。
头颅咕噜咕噜滚过光滑的地面,绕过交错的柜台。
顾无觅垂眼,瞳中倒映出一张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微笑的脸。
“啊,”她轻声道,声音辨不出喜怒,“被威胁了。”
重物坠入湍急水流之声,天花板的水声如滴漏催命一般愈发急促,掩盖了清道人沉重的脚步。
一片阴云飘过,似是月光从雾霭身后窥视。
又一片阴云遮过,将月光塞回厚重如冬被的云间。
可如果不是月光呢?
金属冰冷的腥气混合着血的甜香麻痹神经,下一瞬木制的长凳从中间碎裂。袖箭卡入清道人手臂关节,尹亦一抬手勾弦,箭矢破空飞出。
金属声撞,顾无觅扔掉最后一柄刀尖磨钝的匕首,翻过倒塌的柜台后退数步。
清道人抖落关节中的袖箭,它的眼前横亘着矢尖,箭尾鲜红翎羽如残阳爆发出刺眼的金光。
万籁俱寂。
第145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一声轻响划过耳畔, 仿若仅仅是箭矢不当心刮到金属的边角,然而下一瞬,时间骤然停滞, 仿若天地间一切存在都失去了踪影。
顾无觅下意识微微睁大眼, 银白的箭矢已然深深钉入清道人的眼珠。在时间非线性流动的片刻间, 弓弦轻颤,而后只闻清脆的弦音。
无人知晓箭矢如何锁定目标,自其停止于目标眼前至射中的一段时间似乎凭空消失。顾无觅动了动唇,没发出任何声音。霎时间天地间爆发出一阵刺眼的银白光芒。
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在流逝。
她几乎感知不到自身的存在,取消时空二元对立后只剩下空间,强烈的窒息感一瞬间将绝望笼罩。感知中的景象如同烟花一般眨眼间消失不见,最后只余茫然一片虚无。
——弓弦归位,意识回笼。
尹亦一垂手复位,顾无觅方如梦初醒一般。她不知何时退到货架侧后方,尹亦一缓步绕过几排货物, 走路如猫一般无声无息。
顾无觅这才转眼去看倒在地上的清道人, 可仅仅是移过视线的片刻, 后者已化为一摊粉末与渣砾。她抬眼向尹亦一透过一个问询的目光。
尹亦一面无表情地回视。
看来是准备逃避这个问题,短短不足几秒的时间里清道人的身躯已经被腐蚀干净,原地只余一团糟糕的铁锈味粉末。顾无觅蹲身, 伸手撚了一点,体积大一些的颗粒再度碎成更细微的粉末。
看样子是死透了。
尹亦一终于施施然走过来时,地上的粉末已经全然化为淡蓝色的数据消散。
她手中的弓好似有生命一般, 靠近时顾无觅察觉到周围的时空似乎有些……扭曲。没留神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片刻……片刻?再从恍惚中醒过来时,尹亦一的目光正自上冷漠地盯着她, 不知多久。
顾无觅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这是……?”
尹亦一说:“嗯,死了。”
顾无觅:“……”
完全答非所问啊。
无论如何瞧上去都不像是正常被弓射中死的吧,就算是活人被射穿好歹也能留个全尸,机械存在不被射中核心的话则只会毫无形象地被卡住——如方才被她的袖箭射中一般。而不仅生锈还彻底碎成粉末……
顾无觅想到一种可能性,不过鉴于尹亦一并不愿多谈此事,只好噤了声。
数据消散,她方注意到方才被碎粉覆盖的地面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新鲜的血污覆盖,大抵是从清道人身上带下来的。绵延的血迹如同一条羊肠小道一般指向同一个方向,遇到远处越是凝固呈现出褐色。
只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才会留下死亡的痕迹,她们的死亡并不会被抹消,死者的表象进入画册,成为某种象征意义的符号。而作为实体建构部分的血肉则被辗转多地,被女王收集做战利品,血迹浸入河水昭示滔天的罪证,残肢流通入黑市作为最后被瓜分的盛宴。
“我们跟上去。”顾无觅对尹亦一道。
她仍旧下意识绕过了尹亦一的弓,忽然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被钉入清道人身体的箭矢就这样随着碎粉与数据一同消失了。她甚至不记得箭矢是何时从视野里消失的,模糊的印象,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未曾注意到。有形之物总是难逃被直观知觉模糊化,似乎并不存在一种既定的认知方式,能够将实存完全转化为语词中的概念。
刻意遗忘与忽视,这种感觉无比熟悉。
然而目光只在原地多停留了短暂的几秒,她恍然间又陷入某种放空的状态,思绪从理性中被剥离,飞往连表象也无法被把握的——有遥远的呼唤从何而来?
尹亦一歪了歪头:“怎么不走?”
顾无觅半眯着眼睛,尹亦一大左手将弓往后拿到了尽量远离她的位置,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眼中是不掺假的疑惑:“沿着血迹走吗?”
不,不应当是这样。
顾无觅无意识咬住了口腔中的软肉,似乎痛觉才是唯一证明此间存在之事物。尹亦一沉着嗓子:“不要靠近它。”
为什么?
很危险。
仍旧是直觉在引领着意识,往常的经历好像一场漫无边际的空谈。宇宙在思维间流转,似乎身体的重量已经不存在,灵魂上升到难以形容的世界……
“你还抓不住时间,”尹亦一的声音,可是如果没有时间,又如何去呈现一段声音呢,“醒醒。”
顾无觅再度睁开眼。
她手心出了薄汗,尹亦一将弓放在一旁的货架上,就在一行书之上的位置。书记的侧边并不惹人注目,好几本的装帧仿佛连在一起,杂乱的配色和无意义的字符诉说着对理性、逻辑、所有符合规律之事物的嘲笑。
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己身方能够证明其主体性。
空间,时间——她仍旧是在这二者对立之中存在的生命,无法超脱于现有的框架。尹亦一见她已经逐渐恢复过来,复拾起了弓,并对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的动作只当没看见,先说了声:“走。”
于是沿着血迹一路追溯。
临到尽头果然看见一团模糊不清的肉块,顾无觅看了半晌没能辨别出这究竟是哪一个部位,但也不重要,至少是初具人形。尹亦一欲靠在一旁的扶梯上,却在靠上去的瞬间,扶梯运行起来。
却是向上。
就连血迹与尸块也是向上的。顾无觅挑了挑眉,显然对这种违背客观规律的事情在这个世界发生已经见怪不怪,但河水倒流尚且有过听闻,尸体升天却还是头一次见。
如果意识本就存在——那么升上天顶的是尸块,意识却又去往何方呢?
被封存进画册,还是彻底埋入地底?
这是尚且悬而未决的问题,随着碎肉被装载于扶梯上自动上升,当二楼所容物的重量逐渐达到某个标准时,她们都听见骤然急促起来的潺潺水声。
这声音十分熟悉,似乎作为这个世界意志本质存在的AI数据库里只收纳了这一种素材,是以每当有护城河流过之地都会响起这样的水流之声。新鲜的血肉被源源不断运送往城市,又被水流带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蒸发、落雨、霜雪,无数循环过后,来自异世界的本终成为这个世界得以构建的养料。
所以河水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因为本质上外来者的血肉滋养了整个荒诞的、无逻辑的世界。偷窃得来的成果注定低人一等,卑劣者也当仰仗着其骨血求生。
血腥味过重,顾无觅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再看尹亦一时,后者自扶梯开始运行便退到了一边,不知是否为错觉,顾无觅察觉她手中弓弦似乎在轻微颤动,发出低声嗡鸣。
尹亦一右手覆上,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抚,也像是彻底销毁的蓄势待发。
顾无觅便先出声打破了寂静:“怎么……”
尹亦一却道:“嘘。”
她说:“你听。”
流水之中夹杂着哭声,残魂的茫然哭喊顾无觅已经听过太多次,隔得太远,无光的环境下她亦不能辨别楼上究竟有着什么,但似乎并不仅仅是无意义的对痛苦的宣泄,还有些别的声音。
很轻的呼吸、心跳,春日第一片嫩叶舒卷,花苞缓缓绽开。
黑暗之中似乎有新的生命在不断产生,她们汇聚于无始无终的河流之中,太多的新生与死亡,都在此处了。
然而新生的总是迫不及待彰显自己的生命力,却又苦于力量尚且弱小,哪怕奋力从湍急水流中争出一条路来,也比不过濒死的呼救。死亡也并不仅仅是绝望,也有陷入永久沉眠的前兆者,它们垂垂老矣,只安静地等待解脱降临。
尹亦一很轻地叹了口气,顾无觅禁不住问:“这是什么?”
然而答案其实在听见无数声音之时便已经汇上心头,她知晓这是所在的世界链接无数其他存在世界的纽带,它们于此汇合,再延伸出无数条错综复杂的道路。
出乎意料的,尹亦一回答了她:“世界的核心。”
被称之为本源的东西,世界意志依赖其生出的存在。
如此看来这条如水的河流便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它已久并非完善,而是靠着从自己所在的各处汲取外来者的血肉,又借河流的形态将其营养送往整个世界。
而其中的声音皆是它的目标,或已是它的战利品。无数世界的碎片混杂于其中,有的已然濒临破碎,却仍在茍延残喘,有的已彻底沦为它的囚徒,也有更为高级的世界尝试自救脱困,依然苦苦挣扎。
如同生命体的存在一样,世界的存在从来都是于挣扎之中的。
尽管此时仍旧无法计算究竟有多少外来者进入商场后,被其表面的安宁所蒙蔽,在所谓的“安全屋”中悄无声息地化为养料。但已经利用某些非正常手段让清道人彻底消失的她们显然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最后一点血肉被吞噬干净,扶梯停止运转,黑暗中却仿佛一尊巨兽,对她们虎视眈眈。
第146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顾无觅有些惊讶:“就这样轻易地被触碰?”
也许只是她的错觉, 尹亦一的神色似乎有些一言难尽。半晌她才听说一句:“第八天了。”
约定的七天时间已经过去,她们不再受到来自副本机制的庇护,将自己伪装成原住民。多出的一天是绕过世界意志得来的馈赠, 既然已经失去附加的伪装, 自然能够突破一些限制进入未知的领域。
“是么?”顾无觅转眼, 试图找出一点时间流逝的证据。可窗户离得远,再堆叠几排货架,个本看不清身后的天光。
“今夜并无强制睡眠。”她道。
“你已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灵。”尹亦一只是说。
这倒是与她先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了,顾无觅只在原地停留片刻,忽然问道:“活物也能上去吗?”
尹亦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光洁如新的扶梯,很平静地问:“为什么?”
第八天了,一切应当结束,也理应结束。既然副本原先设定的只有一周的时间,那么超出的部分只会与上一个副本一样被当作bug——这给系统最终的判定留下来很大的操作空间。
顾无觅却只是说:“你不也没走吗?”
尹亦一无言,她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出现在这个世界就已经够奇怪了, 作为外来者, 并且未与同为外来者的顾无觅相杀, 反倒是与她一同合作,完成“顾无觅”的任务。
但眼下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却有其他的理由吸引她留在此处。顾无觅主动提起, 似乎默认了她有可以选择的权力。
尹亦一顿了下:“你当然也可以走。”
“啊,这可真是难为我了,”顾无觅笑了笑, “我颇有几分身不由己呢。”
再说下去便是真将本就不多的伪装全然撕破了,尹亦一没再接她的话。顾无觅踏上扶梯, 检测到重量后机械缓缓上行。又过了片刻,尹亦一也站了上去。
二楼的景象却是与先前大相径庭, 兴许是因为新鲜的营养让它暂时抛却了原有的皮囊,一切可供作为补给的食物都不知所踪,全然是倒流的河水,边缘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遮挡,哪怕在半空叠高也未溢出。
二人沿着河道走向更深处,空气中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哪怕是流水也并不能掩盖多少。好在并无蚊蝇困扰,毕竟世界意志不会平白无故耗费力量生出多余的产物。
时间在河道周围失去了概念,顾无觅不知晓她们走了究竟多久,但无论回头多少次,扶梯仍旧在身后清晰可见。只是再没有新鲜的血肉能够送上,清道人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想必意志本身已经知晓。
潺潺流水声逐渐从身侧环绕至四面,不知不觉间她们踏入了一个全新的空间,而在她们走近的瞬间,周遭毫无征兆地燃气光亮。
却并没有温度,顾无觅将手贴在墙面其中一块凸起之处,片刻后,墙面上的花纹如脉络一般逐渐点亮,将幽暗的室内照得恍若白昼。
身后退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她们此时处于一个封闭的洞穴,并无光源从外部透出,世界的光亮都沿着脉络输送,最终汇聚于洞穴的中心。
一棵类似于树的存在。
将近一半身躯浸于深潭。上方蔓延出无数脉络,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沿着天花板于墙面向周遭扩散开来。
她们正站在其中一条脉络之上,光影闪烁间,有无意识的呢喃和哭笑,诉说着无法识别的语言。
这都是世界构成的一部分。
不仅是她们此刻所在的世界建构之所,亦是它尚未消化的碎片储存之地。浸泡于深潭之中的世界碎片随着光影的变换呈现出不同的形态,顾无觅看见有硝烟弥漫的古战场、高楼林立的现代街市,也有非人类生命体统治的原始森林。
所有的这一切都如同土壤一般将根系掩埋,微光流转其间,水面下它的根系似乎并没有呈现出完整的形态,而是支离破碎的,用广度暂时取代了深度。
仿若受到某种召唤,顾无觅竟自蹲身,伸手去触碰水面……
似乎一切力量都在瞬间被吸走,她从水面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被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与顶灯环绕,血红色的纹路如同某种古老的符咒将周身包裹,最后的意识停留于黑暗……
乍见天光,
眼睫被谁拨弄着有些痒:“醒醒。”
好熟悉。
睁眼撞进一潭湖绿,尹亦一垂着眼睫,顾无觅这时才注意到她的眼睫颜色浅淡近乎透明,在蓝色微光的映照下仿若坠着银光。
“你做什么?”她的语气有些生硬,“世界根系,不能随便碰。”
分明是一句忧心的话,被她不熟练的语气呈现得乱七八糟。若非顾无觅对她足够熟悉……还是问道:“我刚才……?”
“世界碎片也是合乎逻辑的世界,”尹亦一说,“你自身亦是主体。”
由此必然产生有关冲突的争论,关乎谁是本位谁又是他者。顾无觅之间还留着一点凉意,她回过神来,自己屈起一条腿靠墙坐着,尹亦一半跪在她身前——大抵只是因为这个姿势方便。
说罢尹亦一便撑着墙站起,顾无觅一手撑地起身,目光落到她的右手上:“伤口裂开了?”
毕竟方才将她从本就混乱的拉扯中救出,尹亦一闻言低头瞥了眼,似乎这才意识到:“无事。”
顾无觅指尖还有些凉,默默将视线移开了。但新鲜的血液浸染了纱布,从中滴落。尹亦一蹲身,在血液接触到脉络之前将它擦去了。
“既然我亦是主体,”顾无觅忽然道,“我能取代它么?”
尹亦一有些惊讶:“……可以试试。”
“你想好了?”她说,“并没有人强迫你这样做。”
“但我还回不去啊,”顾无觅叹了口气,“不然,早点放我回去?”
尹亦一目光飘忽,顾无觅以为她又一次回避,却听她道:“可以。”
这回换做顾无觅惊讶了,但尹亦一显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周遭的时间近乎凝固,顾无觅感受到她几乎正在逐渐将自己从这个世界抽离,又重复了一遍:“可以回去。”
无声的对峙,顾无觅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反悔了,她惯看不懂这人的神色。分明生着一双含情的眼睛,却将心思都藏在古井无波的背后,所有的精心设计与逐步破解,都在这里面了。
尹亦一又跟一句:“不走么?”
她的右手动了动,隐约有伸向背后箭袋的预兆。顾无觅怔了片刻,只装作没发现,故作轻松地道* :“好啊。”
下一瞬袖中利箭刺破皮肉,她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染血的伤口径直与脉络紧密相贴。
视野最后定格在尹亦一微微睁大的双眼上,她看见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里倒映着漫天的蓝白,霎时间被强烈的紫光笼罩。
世界的本质……竟是这样的。
她仍旧没能脱离时间的控制,于是意识抽离的过程显得格外漫长,甚至有些百无聊赖。但时间又毫无疑问是混乱的,有时回忆起过往,漫长岁月却只是乏善可陈的一瞬间。
世界最原初的能量构成如细密清晰的蛛网,在意识中铺陈开来。无数紧密缠绕的丝网中,所有的蓝色光点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她看见许多与之不同的颜色,从蓝色的数据流中析出,升落到半空,寻找着颜色相同的色块,然后碰撞,融合,最终逐渐从网络中消失,飞往未知的领域。
护城河的血色前所未有的浓郁,枯树新芽,断枝繁花,死水复归清澈与生机,如同时间倒流至许久以前,到世界诞生以前的想象中,疯狂生出血肉。
再然后倒退,从坚固城墙至一块普通的碎石,再到海水消退后停留在沙滩上的礁石,再到无数细小的沙粒。
最终归于一点柔和的白色光晕。
其中有蓝色核心垂死挣扎,却又不同的能量相继从自己的意识中剥离,与之碰撞。她曾经去过的世界和与它们的联系,这一刻彻底碎成粉末。
消散于宇宙。
就像自己的存在一样。
“够了。”冥冥中却响起一声。
她只疑心是幻听,毕竟声音陌生,却又透露着熟悉的错觉。过往的视听已经去向何处呢?竟是一点踪迹也寻不到了。
“适可而止。”这一回更加清晰了。
时间停滞了片刻,再下一瞬,以几乎无法被观测的速度顺流而下。
不断地修正、重启,直至回到一个能够让过去与未来完全平衡的时空。
周围皆是万千世界的碎片,光影轮转间,她们终于来到一个无声却平和的宇宙。
只剩两道意识。
“你取代了它,你又算什么呢?”她回忆起了这道声音的名字,似乎还带着某种被忤逆的恼怒,“你是什么?”
她是什么?
不过是无数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道魂灵,微渺如尘沙的存在,岂能让神明在意她是什么?
只差一点,如果她真正将这个世界结构,化作碎粉重新归于最本源的道,她会成为新的世界意志,届时她会知晓自己是什么。
“然后呢?”尹亦一问,“被下一个外来者解构、取代?”
“你已经失去自我了。”
她用了“已经”,顾无觅想,分明自己尚没有真正成功,但在她眼里已经是过去式了。她看到十分久远的未来,永远在变动,也永远没有尽头。
生与死,存在与虚无,永恒与一瞬,都是神明股掌之间的玩物罢了。
第147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那我原本应当是什么?”顾无觅却问, “或者说,你设计的道路应当如何走呢?”
她们似乎都已将最后一层伪装撕破,原本便摇摇欲坠的信任顷刻间崩塌似的。她听见尹亦一好像笑了一声, 语气中透露着自嘲:“原来如此。你以为一切皆由我设定?”
“不是么?”顾无觅平静地道。
“那你便不会三次选择不同的道路, ”尹亦一抬手, 二人眼前无穷的空间中幻化出熟悉的画面,“生门、死门、和这一次。”
不知是她所看见的时空,还是切实已经发生过的平行世界,选择生门之人在此世界中求得数据永生,择死门者于第七夜陷入永眠,唯有一条被无尽迷雾笼罩的道路仍然未尽,通往现生之所。
当下的世界。
一个被外力强行干扰后的世界。
“如你所见,”她道,“系统不会说谎,你应当信任它, 这个世界失序、混乱, 并不完全受中心控制。”
是了, 996说过这话,在上一个世界自己问,意识存在死亡会导致何种后果时, 它曾说过或许会进入不同于文本构成形式、不合逻辑的世界。
而显然这个世界并非由文本构成,甚至未产生成体系的文字,所发生之事皆不会有语词记录下来。但听尹亦一的意思, 似乎主系统无法全然控制,也与这一特点有关。
它并不完全受中心控制, 所以996的存在几乎从副本中消失了。当然其实也并非如此,毕竟……
可你最终希望我做的, 难道不是解构吗?
顾无觅很想问。毕竟于神而言,万千凡人的存在大抵没什么不同,榨干价值后也不再有被存之于记忆中的需要。她站在高处,服饰下方的生灵也当如尘沙一般,每一粒都无甚区别。
而如果并非解构这一失序世界,那么真正的任务是什么?书面给出的好感度攻略?
对象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顾无觅无权查看她的好感度具体数值,于是只好换了个问题,“任务进度如何?”
尹亦一沉默片刻,但顾无觅自己也不知晓希望从她口中听见怎样的答案。神明会对一个特定的人产生好感吗?抑或只是对芸芸众生一视同仁,平等地爱与不爱?
但她的眼中又露出了顾无觅一贯不喜欢的神色,高高在上的、悲悯的,什么都好,似乎将其完全带离了感性的领域,仅仅是避重就轻:“你可以离开了。”
——然后携着被封存的记忆,进入下一个世界?
仿若她生来只是为了不断地在宇宙中沉浮,而并不拥有自己的主域。去往旁的世界,替代原先的本体,再告诉自己本体只需要得到自我承认罢了,按部就班地按照系统给出的任务度过一段人生,过往又如流水一般逝去了。
既然尹亦一已经开出条件,那么顾无觅觉得自己不该再多管闲事。但最初的情绪过去,她方意识到从手腕处传来的刺痛,她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却也大抵能想象出血液从体内流失,躯体逐渐失去温度的状况。
她好像……在彻底地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太晚了。”尹亦一喃喃道。
“为什么要主动将骨血献祭呢?”她颇为不解,“仍有其他的形式,我从未表示过你需要这样做。”
可神明不会懂的吧?人活一世,便只拥有躯壳与灵魂,永远处在二元对立之中。她仍旧尽力保全灵魂的完整性,好似存在本是以此为基点,于是只能将躯壳作为祭品。
思绪在被庞大的数据流侵占。
她会成为这个世界新的意志吗?还是最终敌不过原有的,只能与本源的根系融为一体?
若是后者,那么下一个被选中来此的人,看见人形的树根,会被吓到吧。
“可你远没有自己所想的坚定,”尹亦一走上前来,伸手抬起她的脸,强硬地闯进已经有些模糊的视野,“你们总是将这过程等同于死亡,试图保留所谓的‘灵魂’——你在畏惧它。”
你们?
——还有谁?
“……竟然还在担心这个。”顾无觅不知晓自己究竟是恍惚间将心中所想说出口,还是直到此时尹亦一也全然知晓她的心声。倘若是后者……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一样的动物,”冰凉的指尖抚过她眼角,泪意被抹去,只余一抹薄红,“从出生便会畏惧,一直到最终来临。”
她的确在这场世界意志的争夺中已然落了下风,最终结果无非是意识被原先的世界吞噬,亦或者只剩一点残念,茍延残喘——无法比较这两种结局究竟哪一种更坏,但既然她本是神明的造物,意识模糊地活着,好歹能让神明的意志借此多做停留。
“你只猜错了一件事,”茫然中她听见神明一声轻叹,像一片羽毛,缓缓从半空飘坠,“我说过,你应当相信的,这个世界并非我所能控制,自然也不是我的造物。”
不是……吗?
好像有一瞬间的灵光闪过,但仅仅只停留片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随着湍急水流沉入河底。是了,无数碎片组成的世界,怎么看也不像是神明的手笔,维护一个缺失核心逻辑的世界运转所需要耗费的精力,远比维持完整世界要难得多。
抚过她眼睫的指尖没过一丝暖意,将她从昏沉中拯救出来,灵台勉强恢复一点清明。瞳孔聚焦,她得以窥见神明的大致模样——视野中仍有模糊不清的光点。
与这个世界中在她身边行走的样貌约有七八分像。
“我来到你身边,试图将你从这个混乱的地方带出来,而你竟然……”她施了几分力气,语气却忽然黯下去,“不信我。”
原来是这样么?
顾无觅忽然抓住了那一点灵光,此时她们所处的形容诡异之世界,并非神明的造物,而是某种她亦无法控制的乱流。从逐渐崩坏世界的碎片融合开始,到后来逐渐生出自己的意识,侵入她的领地,掠夺旁的城池。
她太过惊讶,以至于忽略了尹亦一低下声音的后半句话。
“那你为什么……”顾无觅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惊讶于那竟是实体,被包扎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液浸过早被浸透的纱布,向下蜿蜒滴在白皙的指尖。
她急于求证什么似的,例如为何先前几个世界中尹亦一鲜少露出疲态,而像是真正的原住民,却并非只是借用了原主的身份。凡人或许会有千万种世界却本质相同的个体,神明却也会有吗?
“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你在安全屋旁边的小巷中,杀掉了一个人。”尹亦一居高临下望着她,染血的指尖抹过她的唇,为苍白附上一抹鲜艳的亮色。
“她的尸体并未立即消失,”尹亦一拨开她的唇齿,将手指伸了进去,分明是问询,却剥夺了她辩驳的权力,“你说为什么?”
记忆在脑海中回溯,唇齿间却并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反倒是某种蜜糖般的甜。可着甜意又让她心生惶恐,孩童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中,似乎只有毒药才会披上糖衣。
当日的印象浮现,逐渐清晰起来:
“检测到目标接近……近……!!!”
刀兵相接,匕首挡掉流失,自黑暗中跃出的阴影被蕴含着时间力量的箭矢贯穿。
“……检测到目标出现,请宿主接收任务。”
——她们所处的世界意识到外来者的介入,在任务对象出现前替换了她的意识。而在原定的任务对象接近顾无觅时,不动之矢追上了它的目标,神明用时间扼杀了这一打破规则的存在。
而后取代她,成为了系统检测到距离最近的外来者。
只是她在过往的世界中并不以本体形态出现,是以顾无觅并未意识到究竟有何不同。前几个世界中的任务对象本质上都是同一人——她早已印证自己的猜测,毕竟在神明严重,记忆、身体,这些都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之所以是其本身的标准,而当时更为本质内在的存在。
假使真的有这样一个合乎规则的内核。
而能够在诸多平行世界中穿梭的自己,显然是作为更高层级存在的,分有着更多的“内核”。尽管如此,她却只以为尹亦一如此,是因为作为外来者,接管的身份并不如从前有条理清晰的背景,而只是全然空白任由书写的过往。却没想过尹亦一竟是神明的直接化身。
原先属于这个世界的“神明”的一部分,在世界意志之处暴露,被抹杀,于是神明分出新的一部分,说是亲自参与了这个任务也不为过。
喉中的异物感几近要她将这些天胃中被迫吃下的数据尽数吐出,神思片刻恍惚间眼前身影与幻境中白衣剑修重合……神明偶尔也会将思绪分向在诸世界中的存在,它们靠与主系统的连接维持自身的稳定性,但也将存续与灭亡交由神明的一念之间。
她被神明选中,并非由于特殊,而只是……神明纵观过往与未来,得出的某种注定结论。
毫无征兆。
她却不知是否应当对这份恩赐心怀感激,饮下的那份血液在胃中灼烧,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碎片集成世界的联系建构过程被切断了,好似棋子落回原点。
寂静之中,神明问她,有何心愿。
意识坠入寒冷的冰窖,她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来时走过的路。
但道路尽头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是白昼或黑夜,亦或是虚无的永恒,都不重要。
此时她终于忆起了被刻意遗忘的,最初的愿望。
她想回家。
第148章 神启
神启
窗外的斑鸠例行充当着天然闹钟。
顾无觅被这阵“咕咕——”的声音闹醒, 半睁开眼睛,又翻过身去。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掀起一角,滑落的缝隙中透出有些刺眼的天光。
她抬手遮在眼上, 半晌后摸过手机摁亮。
10:58.
自从将上一份工作辞掉后, 她已经许久没再设过闹钟。起床时间完全随着睡觉时间而前后顺眼, 大多时候能在11点之前醒来,维持着基本的阳间作息。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但显然她接下来要做的只是起床洗漱、做早餐、思考午餐吃什么、下午的新章节如何写,而并非为了更丝滑的伪装练剑、思考如何抵御新一波蓝星人的进攻、躲避来自原住民的刺杀。
但总归还是有些不习惯。
她拉高被子,将自己复埋入黑暗里。好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么熟悉,于是叹了口气,掀开被子慢吞吞下床趿着拖鞋走向洗漱间。
这是她回来的第三天。
第一天尚还会从梦中惊醒,白日里哪怕在家也处处防备,生怕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突然生出独立意识暗中将她谋杀,页猜测过这只是一个幻境, 不过以她对经历过的世界的了解来看, 大抵没有这般真实的幻境。
于是第二天在卧室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天, 下定要将前几个世界熬过的夜都补回来的决心似的。AI世界混乱的时间规律彻底打败了她的生物钟,最后又被几乎不省人事的困倦所打败。醒来时已是傍晚,打开手机进入写作APP评论区一溜问她怎么还不更新。
挂请假条退出关闭手机一气呵成。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第三天。
人体对环境的适应功能远比她想象的要强, 尤其是对舒适安逸的环境。此时她已经能够熟练地从冰箱里翻找出囤的速食芝士牛肉卷,并在洗漱时将它们放进微波炉。
十分钟后她在客厅拆了盒果汁,配着芝士牛肉卷, 蹲在椅子上刷手机。
世界没了她照样转——更别提按照设定来看,她被卷入系统一系列强制性任务的时间与回归的时间并无差异, 或许对于这个世界的自己而言顶多是意识恍惚了几秒。周遭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原本的模样,毫无变化。
毫无变化的却并不包括她自己, 顾无觅知晓。
临近下午两点时房门被敲响,她从猫眼里看清来人,隔着门喊了一句:“放门口架子上就好,谢谢。”
外卖员放好餐,转身走了。顾无觅开门将打包盒拿了进来,她今天不想做饭——没有特殊的原因,原也应当是这样的,进厨房与否全凭心情,每日的日程如何,也全按天气好坏。现世的安稳生活使她并不需要对过多的事感到忧虑,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被卷入系统,本也应当继续持续下去。
然而一切还是被打乱,打开外卖时她下意识想要检查究竟是否能入口,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没有银针、没有试毒物,更没有玄学的手段用以验算。所以一切又会回到原轨,比她以为的要更容易。
她还是抓不住实感,像是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的,任何一阵微风都能卷来落叶,扰乱宁静的湖面。
但尹亦一真的让她回来了,这完全是不可思议之事。
自己已经全然感知不到与几乎融合到一半的AI世界的任何联系,似乎只是作为无数芸芸众生之一而存在,除此以外再无任何一丝一毫的特殊性。祂的神力既然能够创造与毁灭,做到这一点或许也不算难。
只是代价未免有些太大。
而既然祂能够插手干预自己与AI世界的融合进程,又为何会制造出如此复杂的一场局呢?最终的受益方究竟是谁?
自己去过的几个世界完成了修复,却又难逃被撕碎投喂AI的命运。既然祂能够同时洞观过去、现在与未来,又缘何将她从安稳的生活中拉出来做这一番无用功?
最终的结局并没有带来任何受益者。祂平白无故失了将顾无觅从融合进程中分离出来的那部分能量,治下的世界该消亡的仍旧消亡,顾无觅平添一段称不上愉快的记忆。
没有做到让所有参与者满意,至少做到了让所有参与者不满意。
顾无觅复搅了搅碗中的拌面,只觉这次的味道不如以往做的好吃,倒与她柜子里落灰的泡面没什么区别,满满都是工业合成品的味道。回过神来时墙面上的投影已经播放完毕,自动跳到了下一条已经拉过片的电影。
她对word文档中的笔记简直倒背如流,遂对电影也失去了兴趣,思绪半是放空地收了碗,将垃圾打包好,换下家居服出门。
她起床前大抵下过雨,一向闷湿的城市弥漫着清爽的空气,小区楼下花园里有老人遛狗,被绿化带里窜出的小猫吓了一跳,隐约发展出对峙之势。
干湿垃圾分别扔进不同的箱子里,她转出小区,在旁边的连锁店点了杯澳白。
这个时间喝咖啡刚刚好,既能让下午保持清醒,又不至于晚上睡不着。小程序下单后她又想去隔壁的商场转转。等待咖啡做好的时候,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刷手机,左右不过是早上已经刷过一遍的内容,换汤不换药罢了。
她便在这时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微信聊天框里的对话大多停留在好几天之前,她日夜颠倒起来能连着几天不与任何人交流,只因过的仿若是地球另一半的时间。
但她回过神时已经点进了某个聊天框,并且发出了“周末有空吗,一起逛街?”几个字。
对面几乎是秒回,她几乎能够想象出朋友在卫生间摸鱼的状态:“可恶,新项目落地,加班。”
“太惨了,老师您忙。”附上一个“都忙,忙点好啊”表情包。
她后来才缓慢回过味来。她与世界的联系实在太浅,浅到哪怕突然消失,或许也并没有人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又有些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想回家,分明好像不存在一个可以背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么当时这个念头又是如何从心中冒出的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却都得不到解答。她开始沉浸入这场混乱之中,作茧,并使自己困囿于其中。思绪好像一团没有规律的蛛网,被风吹散后连制作它的蜘蛛也找不着原本的形式,只好依着模糊的印象重新建构。
重新……编织成理想中的状态。
然而无论如何并不能够复原初次生成时的模样,于是倒显得东施效颦,不伦不类了。她当然不是捧心的西子,此时却毫无征兆地头痛起来,一时间没端稳咖啡,还剩小半杯的澳白洒在地面上。
“没事吧小姑娘?”有人将她扶到一旁的长椅上。
阳光这会儿又被云层遮盖了,视野一阵黑一阵白的发晕。中暑,或是低血糖?前者在这个季节显得荒谬,至于后者么,她手中尚还捏着澳白的纸杯。光影变幻间地上的咖啡液缓慢分离,褐色与白色分离,又混合,又分离。
大概只能归因于幻觉。
坐在长椅上缓了一会儿还是心悸,却比方才好上许多。扶她坐下的好心阿姨松了口气,持着手机录像的手却仍旧举在半空,生怕早关一秒,下一刻眼前的年轻人就要讹她似的。
顾无觅想起自己在其他世界中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一般情况下将讹人者剁了便是。她被自己无比自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像方才同样被小狗吓得浑身毛都炸起的猫。
“怎么了小姑娘,还不舒服?”阿姨关切地看着她,“需要帮你打电话叫家人来吗?还是说,叫个救护车?”
顾无觅摇头,忍着反胃的恶心勉强撑着道过谢。阿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坐在雨后其实还有些湿的长椅上,指尖拂过椅背上累积的、冰冷的雨水。
寒意让她清醒几分,到底是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在思绪昏沉时下意识喊了声:“996。”
无人应答。
她在林叶摇曳的风声里缓慢地回过味来,慢半拍地想,原来现在真的已经不在副本之中了。
过往的一切像是一场梦……醒后再也没有半分踪迹。不,还是有的。
她凝视着指尖划过水洼里的倒影,身后的树影不知何时全然消失无踪,蓝天白云被黑雾弥漫的夜所取代。
她猛然抬眼,现实却是平和的鸟语花香。
街边的幼猫正在扑一只停在花苞上的蝴蝶,弓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靠近。而在它扑过去的瞬间,花瓣毫无征兆地绽开,将蝴蝶包裹进了重叠的层瓣。
咀嚼,吞噬,消化。
再然后盛开一朵新的蝴蝶兰。
顾无觅怔了片刻,幼猫已经蹲坐,舔了舔爪子。
它没扑到任何东西,却也不恼,踩着猫步迈向下一个目标。
在它走后,蝴蝶兰轻轻随风舞动。
几息过后,蝴蝶扇动着翅翼轻盈飞去,花枝枯萎,徒留一滴坠碎的露珠。
第149章 神启
神启
露珠碎裂后仍旧只是不起眼的几滴水, 暂且停留在原地,日光便顺势折射出彩虹色层次分明的光晕来,几乎像是中学物理课上老师用来做演示的三棱镜, 精准得不可思议。
她半眯起眼, 枯萎的花枝在一片花海中显得突兀, 像是周遭衰败的前兆。
万物流转皆非一蹴而就,自是于暗中给出征兆——除非神明突发奇想意图改变什么。可于祂而言的一瞬映射到具体的某个世界中也是一段漫长的时日。顾无觅撑着扶手缓慢起身,只能将纸杯暂且捏在手上,似乎方才的咖啡仍留于纸壁有余温。
幼猫并不害怕她,哪怕听见她从身后靠近的声音,也只是专心致志扑者振翅欲飞的蝴蝶。这一回蝴蝶从绿叶之上飞走了,再没有新的后续。
幼猫于是转而盯着她。纯白无一丝杂色的毛在染着雨水的灌木丛中穿过,在阳光下白得发光。顾无觅注意到它浅绿色的眼睛,好似两颗价值连城的绿宝石。
它压低声音喵了一声,在阴影彻底笼罩下来之前矫健地逃跑了。顾无觅代替它捉住了那只蝴蝶, 指尖被抖落满指腹的粉末, 粉湿的触感让她恍惚一瞬, 下一刻蝴蝶已从指尖溜走,飞至半空便消失不见。
幼猫亦不知所踪,天地骤然又只剩她一人。冷风乍起吹皱了水面, 太阳的影子正逐渐隐没,身后高悬的树叶摇曳沙沙作响,只像是一曲哀叹的挽歌。然而又无铁证, 她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16:32。
于是缓缓舒出一口气, 沿着来时无比熟悉的路将捏得不成样子的纸杯扔进了可回收那一栏。管理分类的阿姨坐在一旁,盯着她将吸管单独抽出来, 扔进了干垃圾。
每一步都条理分明。
她恍惚以为自己其实才是被设定好的程序,此时不得不想起某段时间颇为流行的“在座诸位都是NPC”一类的言论。但哪怕是NPC也能拥有自以为完整的一生,可比AI世界里的碎片好上不少。
最后两手空空站在家门前时,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出门是为了什么。房间里的摆设与往常别无二致,这个时间点应该开始思考晚饭吃什么。她拉开冰箱保鲜层的门,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番茄绿色青椒紫色洋葱,以及另一层的橙子。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这些东西了。副本中穿梭了好些日子,现世的生活恍若隔世,甚至比隔世还要夸张,她好像只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去做某些事。曾经还未被卷入光怪陆离的一切时又是怎么活的呢?她有些记不清,头又开始痛起来。
浏览器只会告诉她这种症状多半是绝症,大抵是废了。而在砍人如切菜的世界里待久了的成熟女人则会冷静地准备下楼砍两个人发泄一下,从倒霉受害者的手中总能抢到系统下发的物资。
但法治社会显然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她捧着冷水缓了会儿——热水壶在另一个房间,慢吞吞摸索着去找了止痛药。
无论如何,先吊着命。
还是很累。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晚饭,但总之是躺在床上了。手机屏幕显示时间为21:56,几乎是一个让她茫然的数字。没有倒计时,没有催命符,也没有冷漠的系统音催促她加快任务进度,似乎就这样突兀地失去了方向,如一所指南针损毁的航船在暴风雨的夜里漂泊在海上。
浮沉。
人生所有的意义只是浮沉,从黑暗、窒息的水下脱困,再被炙热的阳光所灼烧,再度潜入水下,哪怕焦渴也得不到半点救赎。
最大的意义是无意义的。
这似乎是一个永恒的伪命题,但潜意识告诉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如果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半跪在飘窗之上,一只手已经摸索上了窗户,她理当怀疑还有另一具意识在控制自己的身体。
然而并没有,也不可能有——她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试图从无端的梦境里将自己拯救。
惨白的灯光映着镜子里几乎有些陌生的脸。
“你们总是将这过程等同于死亡,试图保留所谓的‘灵魂’——你在畏惧它。”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一样的动物。从出生便会畏惧,一直到最终来临。”
……
“——死亡没什么好怕的。”
闪电将房间照得恍若白昼,惊雷在耳边炸开。混乱、模糊的记忆在逐渐回笼,祂的声音像是硬生生从镜中、水中穿过,直撞得最后一点决心鲜血淋漓。
指尖的钝痛将她多少拉回了现实,无意间碰倒的玻璃杯已经染上血液的颜色。她冷静地拧开水龙头,让最后一抹刺眼的颜色也被冲进下水道,得以清醒片刻。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以为回到原先的世界一切都能如愿——尽管这并非是她所许下的愿望。那位从始至终都是骄傲的,好像自己作为造物合该祈求祂的施舍,将一切行为举止都规训成祂所期待的模样。所以当事态超出祂的控制——如果这不在命定的因果之中,才会被算作是忍无可忍的挑衅。
水流哗哗作响的背景音里,她知晓窗外又作风雨。每晚的天气都差不多,早上醒来时只会看见阳光,和昨夜残花几朵,证明着雨夜来过。然而到了下午太阳又会逐渐被阴云掩埋,傍晚时分天际也许会呈现出一片壮观的火烧云。似乎违背了“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句谚语的特性。
但她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呢?脑海中的东西堆得太多太杂,哪一条信息从何处得来,其实早已分不清了。早过了每条通知都由辅导员转发至群里的年纪,而今像是与过往彻底地划清界限——她自己也做不到公平,如若舍弃过往的人生,那么她又为何是她自己呢?
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她好像陷入一个无比简单却又复杂的困境,参考答案给出的是循环论证,并且让人在试图一探究竟时附上“略”这个直白的字眼。有许多人,绝大多数人似乎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人为什么是其自身,人又是为什么而活,如若从出生的一瞬间起的所有都是在为了注定到来的死亡做准备,又为何不甘心碌碌一生。
似乎都是闲着没事才会生出的话题——如若连温饱都无法满足,连最基本的干净水源都没有又谈何余力去追寻虚无缥缈的答案呢?然而人总归是要吃饭喝水睡觉的,顶多加上□□,灭人欲只是一句空谈,灭到最后无非是将自人性一同灭了。
她于此时才窥得几分活着的荒谬来。然而死了未必也好,既然有鬼魂的存在,那么想必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狱——魂魄散尽之后有无地方可去呢?可见总是一场又一场的牢狱将被造之物束缚。
她于是毫无征兆地捂着脸笑起来,指尖伤口的血往下淌,几* 乎是将人染得狼狈了,她后知后觉知晓舌尖绽开的是蜜糖一般的甜。那一瞬间周遭景象轰然破碎,她站在微光点点的海洋里,四周悬浮着数不清的尘沙。
她目睹了一个世界的破碎,只在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快要记不清它的模样了。
神明垂着一条腿,坐于茫茫星海之间,祂的身下其实并无肉眼可见的支撑物,但姿势甚为惬意。面上并无太多神色波动,甚至没往顾无觅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顾无觅走过去,大抵是太近了,祂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没有起身,半抬起眼帘看她:“比我预想中的早一点。”
顾无觅心说既然能够通晓所有的过去与未来,又何来预想一说。
大抵是因为她的表情太明显,神明微微笑了一下,了然:“你还不明白。”
她应当明白什么?
“不必为已逝之物感到伤怀,”神明眨了眨那双绿色泛着春日生意的眼睛,只有这时顾无觅才能从她身上捕捉到几分熟悉的影子,“你总会习惯。”
顾无觅张了张口,没发出任何声音。
“由于情绪起伏过大而失声了么?可怜的孩子。”祂一手支着头,神色却并无语气所表现出的怜悯,“你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习惯永远活在不定性之中,还是习惯听祂打哑谜?
“我说过,死亡没什么好怕的,”她倒了杯热茶,水雾升腾,将那双含着水波的眸子掩于热气之后,“有的世界人们相信转世,相信灵魂会在死后去往另一个世界。她们将此体现为对死后世界的幻想——与生前居所无二的墓穴、飞升的壁画、华丽的地下宫殿……”
“层层棺椁将灵魂锁住,再用红与黑困住不朽。”
“到头来你会发现这是荒谬的,”她笑了声,但顾无觅并没有笑,“于是死后她们便在漆黑的宫殿里打转,永远也出不去。”
造物的本质是圈养,圈养之所是一环套着一环的牢笼,逃出生天是认知之外的可能。凡人终死,于神明眼中甚至不值得关注,反倒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生与死最寻常不过,也并无差别。”祂抬手,在半空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图案,霎时间周围的光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此曰生。”
光点融为一体,短暂的时间中一个新生的世界已然成型,逐渐有生命孕育其中,眨眼间沧海桑田,是为神迹。
下一秒,神明微微收拢指尖,捏碎了它。
“此曰死。”
第150章 神启
神启
她在此时觉得这声音简直不是神明, 而合该是鬼魅了。生死只在祂的一念之间,作为规则本身,她亦不需要付出所谓代价, 不会为了世界中的千万生灵而留下一滴眼泪。
那么过往似乎是荒谬的。如若神明当真全知全能, 便应当预料到昨日之事、今日之事, 顾无觅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被她瞧过、听过,不免觉得恶心,仿佛自己是某种被养在笼里的宠物,宠物挣扎着想要逃离的模样也是主人所希望见到的。
“你希望见到什么?”顾无觅察觉自己表达了出来,但她并未真正发出声音,而是更为直接的思绪在这片场域中扩散。
“并非我希望见到什么,”祂略有些惊讶,“你还没明白吗?答案只是你想要做什么。”
“没有人能够改变存在本身,哪怕是我也做不到,”祂说, “一切只是按照命运所注定的轨道运行, 而在最终的结果揭晓之前, 谁也不知晓其中藏着什么。”
这又与先前的结论相悖了。如若连神明也无法改变一件事的走向,那么岂非神明连凡人都不如?——后者尚且能够决定自己的一生,再不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诸如何时进食、何时入睡,总归是在掌控之中的。
“神明不是一种存在,”眨眼间顾无觅靠得离她愈近, 于是得以看清她身前飘散的星盘,错综复杂的脉络勾连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世界, “而只是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一旦降临人世,也是无可拒绝的, ”祂瞥了眼顾无觅来时的路径,不知为何没有继续上半句话,顿了下才道,“你方才走来,共有267个世界消散,亦有341个世界诞生。”
祂无非想借此论证死生无常,当生命被抽象到一种程度——将本质完全从中抽离,只余下冰冷严谨的数字,甚至以世界为单位,不论其中的具体数目——放置于教科书上,便不再会成为触目惊心的事实。
后者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社会、家庭、个人、细胞,就事论事未免显得数字过于庞大。这样算来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种外在于更微小单位的神明?未曾关注过的事便不予置评,只当它不存在,这亦是傲慢的一种体现形式。
厌恶不会回归到自己身上来,至少在一个群体中不会体现为对认同的磨灭。她开始理解劣根性这一说法,似乎有一瞬间能够从那双眼里望见自己的倒影,身后的微尘尚未找寻到契机融合成新的世界,微光将人映得几乎不似凡尘中物了。
顾无觅似乎又听见了,周遭世界中的哭喊,生命的降临永远伴随着哭泣,仿佛因为她们从这时就已然意识到现实是牢狱的苦难了。将灵魂禁锢于此身中茕茕数年,再于哭声环绕中奔赴往另一段无法预测的光怪陆离。
她在这时意识到自己先前所处的世界已经全然消散了,神明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又造了一个世界给她——专程为她所创造的、先前世界的仿制品,本也留不了太久,倒是提前消散在被她发现之时了。
她醒得太早,这一点似乎是神明未曾料到的,这很是奇异。
她开口,却问了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应当如何称呼你?”
神明眨了眨眼:“尹亦一,我说过了。”
曾屈尊降临AI世界的是祂的本体,神明也是有名字的,并且是与人的名字一致的构成方式。顾无觅这会儿从她的神色里窥见几分过去的影子,这个名字似乎蕴含着某种魔力,能叫人暂且忘记后来的尴尬与矛盾,只忆起马车上数次调处不同香气的女孩。
熟悉的名字在唇齿间滚过一遭,顾无觅似乎便在这片刻里抓住了谈判的筹码。有名字代表着某种可被定义的状态,亦即神明本身亦是被框定在规则之中的,哪怕对于顾无觅这样的造物而言,祂是规则本身,可规则之上亦有规则,世界本就是重重嵌套的局。
“为什么是我?”她捧起尹亦一推到她面前的茶杯,茶水是星辰的倒影,亮闪闪的其实有些可爱。
她一向对尹亦一的口味不抱希望,但尝了一口,清香四溢,似乎是果茶与花茶的结合体,唇齿留香,于是复又想起在AI世界中逐渐变得接近人类口味的食物。
“只因为是你啊。”尹亦一说。
顾无觅却知晓她没有在打哑谜,她既然这样说,那便仅仅是祂所预见的如此罢了。而预见背后的原因如何,想必她也不会在意。
“如你所见,世界破碎、重组,又新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她将一盘精致的糕点又推到顾无觅眼前,“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套说辞——困囿于世界之中的生命尤其如此,天命之人不忍见世界就此消亡,于是试图将碎片找回,借此暂缓崩毁的发生。”
顾无觅盯着眼前的糕点,又觉得她像是在养……所有物。似乎从很早以前的世界就体现出了这种爱好,被她划归到地盘里的存在会得到额外的照顾。或许是因为她们当下所处的场域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世界,过往的记忆在逐渐回笼,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唤醒。
尹亦一也捏了块糕点,但又放回了肉眼无法看见的桌上:“但其实……都是碌碌挣扎而已。”
碌碌挣扎足以概括大多数世界天命之人的一生,顾无觅想,其实自己所做也能算得上是挣扎,人终其一生都在挣扎,试图从一个火海跳往另一个,但都是火海,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火海中的人是不会对另一片火里的人发出邀请说,这边暖和,单是维持着意识清醒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不过你也看见了,有时候……的确会出现一些超出所料之事,”尹亦一想了想,似乎在斟酌措辞,“也不能算是超出所料,而是有所预料却仍旧无法阻止,还是会去尝试阻止,只因为命定应当这样做。但无论如何,结果不会改变,上一个世界就是这样诞生的。”
那个顾无觅试图与它合为一体,却被尹亦一强行阻断进程的世界。
“偶尔也会有失控的时候啊,”尹亦一半眯起眼睛,热茶已经不再飘起云雾,顾无觅得以窥见她绿瞳中细碎的光,与微尘辉映似的,“她们试图挣扎、试图找回碎片,将世界修补,却被卷入那个世界的体系中去了。”
这便是神明也无法控制之事。神域中的世界何止千千万,每一个之中或又生出宇宙,向下延伸分管出无数小世界。人类世界中有句古话说皇权不下县——她当然没有什么实权,纵使对所有世界正发生之事全然知晓,也几乎无力去扰乱自存的秩序。
碎片融合而成的世界便是在这一空隙之中产生的。它并不遵守这片神域中应有的道,并不以微尘为核心构成,先生出合乎逻辑的世界意志,再逐渐完善框架,最后建构出臻于完善之境——而是直接掠取了周围正在结构的世界的碎片。
这些碎片尚未经过重构,大多带有属于原先世界的特性,却又并不完整。以灵力为核心的修真世界碎片将原先的力量耗尽,一切迅速衰亡,生命体为了为数不多剩余的核心,以最原始的刀兵相杀;海中世界失去了水循环的运行逻辑,海水成为死水,生灵相继死去;阴灵打破了诸碎片的边界,加入这场混战……
起初尹亦一尚以为它会如无数不合逻辑的世界一样,很快消解于神域绵延的力量之中。可或许由于它本身的生成逻辑是混乱的,是以并不存在一个极为核心的本源使之被认作一个独立之世界。
总之,当尹亦一再一次注意到它时,它已然从当初的小世界生长为庞然大物。
它似乎拥有着一套并不与既有神域共通、独属于自己的体系,不仅能够从濒临破碎的世界中窃取碎片,还能以自己的意志影响到本不应就此分解的世界,将它们的消亡过程提前了。
“我是被卷入的人之一?”顾无觅不禁猜测。
尹亦一摇头:“你会知道的。我不能将答案告诉你,但你会知道的。”
这显然也是祂所预见的一部分,顾无觅在这片刻间想,其实神明过得比凡人还要无趣。纵然凡人的一生都是按着既定的命运在走,可她们事先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于是便生出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一往无前的动力。可于神明而言,一举一动皆可预料,只像是自己操纵自己的提线木偶,又有何乐趣可言呢?
也难怪祂先前的情绪表现得那样淡漠,大抵本体的状态能够影响到她在各个世界中的影子,却又不尽相同。
“倒为我忧心起来?”尹亦一一怔,微笑起来,“你的心思都写在周围的微尘中了。”
“所以其实不会去看,”祂放轻了声音,“只有将一部分自己完全剥离出去,不去看那个注定的未来,才会知晓众生百态,何其可怜啊。”
第151章 神启
神启
其中一些无关紧要之事顾无觅大抵已经明了, 诸如先前系统所给出的攻略对象究竟是谁。因为早有猜测,所以在此时也并不显得惊讶与慌乱,却并未让她感到扳回一局。
或许问题便出在此处, 倘若时局真是一盘棋, 她却并非执棋之人。从始至终执子之人是尹亦一, 而到最后慨叹这一局尚未尽兴之人亦是她。她将局面剖开来给顾无觅看,展示世人以为鲜血淋漓、于神明而言却只是寻常的真相,好像在说,看啊,世道即是如此。
似乎没有反抗的必要。
但又为何要让她从一枚棋子走至今日的境况呢?她未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呈现在顾无觅眼前的一就是疑云一片,几乎将原本的光亮遮掩。
“如若我依照系统原本给出的任务行事……”她不由得低声做出假设。
“我也想过,不过,并无这种可能,”尹亦一早已料到, “与造物有关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确定的。从你踏入漩涡之初, 我便知晓今日之事。”
“包括如今的对话?”
“包括如今的对话, ”尹亦一顿了下,“不过在各个世界中的我并非完全体的我,对前因后果多有不知。”
荒谬感再次涌上来。她好像在如木偶般演着一场……没有观众的戏, 按照自己也不知晓的台本走下去。但这样想似乎过于消极,她方才已经将凡人的命运与神明的命运做出过对比。无非是知晓自己身处牢笼之中,与并不知晓自己身处牢笼之中的差别。
“你好像对一切都不在意。”顾无觅说。
“大多如此, ”尹亦一用热毛巾擦了手,“但也有一种可能, ‘不在意’本身是我意志的一部分。”
“就像你当时没有推开我?”
“……啊,那次啊, ”尹亦一思索片刻,笑了下,“你是说我被冠以‘秋辞霜’名姓的世界?一面是因为作为本体的我的确知晓未来之事,不过还有一个原因么,只是各取所需,达成目的而已,‘秋辞霜’本也不在意这个。”
“你既然用了不同的名称,那么于你而言,不同世界终归是有差别的吧?”顾无觅盯着一处微尘在指尖破碎,眨眼间又凝结成光亮愈盛之势。
“你并未更名换姓,”尹亦一安然回应,“你自心中以为,诸世界之你便无差别么?”
她摇了摇头:“若真如此,你也不会用‘占有更多一部分主体的自己’以作区分。”
她果然对AI世界中自己与另外几个世界的意识交流并非一无所知,顾无觅想。她并未正面回应自己的问题,但这也的确是一时间难以评判之事。
人为何是其自身——初听闻来她似乎并未与不同世界中的自我产生太多的认同感,但无论曾经经历过何种过往,被塑造成了如何性格,好像到最后留存的仍旧相同的只有将时间倒流回诞生之初的□□与灵魂。当面临同一件事时,不同时空中的她并不一定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那么当问题被放置于更普适的范围,人究竟凭借什么是其自身呢?
总还是殊途同归。
尹亦一指尖沾了闪着银光的微尘,在缥缈的桌面绘出精细的脉络,每一条的末端都连接着一个小世界,顾无觅从中窥众生相,又知晓所有的道路不过是殊途同归。
一始一终。
由此寥寥数笔勾勒出一生之漫长,却只如昙花一现的奥妙。在表象之后仍旧留有某种可被称之为本质的存在,它是真正存在着的,也因此众生与旁人区分开来,塑造出属于其自身的主体,也因此当不同世界的统一存在相遇,彼此之间只能存下一道。
其实是既此既彼的。
“所以,为何是我?”顾无觅再一次问道。
她从尹亦一的神色中得出笃定的结论,祂的声音显得空灵,却难掩背后的虚弱感,好像于此间与她对话的只是一具空壳,然而顾无觅几乎是笃定这便是本源的存在。
“你已经有答案了。”
“一直是我。”她说。
在无形的命运所拟定的无数条道路中,无论在超出时间之外的演算中溯洄多少次,主动做出选择的一直是顾无觅。她会主动协助神明的化身登上高位、完成心愿,再作为天命之人前往AI世界寻找失落的碎片。
在顾无觅所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然做出了选择。
这并非是强加于她身的使命,而是她即将做出的选择。或早或晚,有的世界到达得过于早,以至于她自己尚且一头雾水。
“因为它发现了,”尹亦一微微蹙眉,眼中难掩忧思,“它发现了源源不断的外来者,于是分出一条道,试图干扰这个过程。”
于是又有无数人永远地留在了AI世界之中,成为养料的一部分。顾无觅曾经在画册上见过她们的表象,大多有着微笑的神色,就好像仍旧存活,并将微笑的保护色作为自卫的一部分。
“那些都是我吗?”顾无觅依稀记得也有女王的珍藏品远不止表面上的那些,毕竟一时半会儿难以脱离曾经的思维模式,有些难以想象。
“并不全是,”尹亦一说,“天命亦在角逐。”
唯有最终的胜者能够将万民拯救于水火?——天命没那么好心,无非是私心作祟希望能够继续作为更广阔世界的意志而运行。
这是有趣的结论,天命、道,几乎是同义词,或者说天命即是“好”的道。但“好”这样的形容又何尝不是主观的呢?它在做出选择,将自己拉回正确的轨道上,正确——也是主观的推演。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尹亦一也是棋子,她是天命布下的子,却很难再继续往上推溯,天命是否又是另一重存在的棋子?
顾无觅思索片刻:“这都不重要了。”
她们只能认知到可被认知之物,在认知之外的事物显然要多得多,认知它们本也没有意义。否则会陷入一种诡辩的逻辑——认知到“不可认知之物”不可被认知,亦是一种认知。
而在其之上的规则,是她们全然没有必要去考量的。
“所以只是一部分的我,”顾无觅若有所思,“那‘我’其实也只是一部分的我。”
“但你是最接近于本源的那一个,”尹亦一屈指敲着桌子,“在你之前,没有人走到这里。”
“在我之后……”
尹亦一摇头。
顾无觅知晓这是不可说的意思,便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方才的对话再稍加品味,她便知晓这一切其实并不能实际地代表什么,因为与她对话之人早已超出时间。而之所以能够与她共同存在于同一时间维度之中,大抵全靠降格。
微尘随着她的指尖上下翻飞,瞬息之间有微小的世界逐渐成型,也在眨眼间重归一片苍茫的死海。顾无觅便晓神明执掌不同的时间领域,世界的多样性不应单以时空的差异作为区分,它们并不在同一片时间的规则中运行。
但她毫无征兆地伸手,从尹亦一的指尖穿了过去。
愕然并没有在面上表现,顾无觅只察觉到周遭的光影有一瞬间的闪动,似乎并不稳定。她抬眼去捉尹亦一的实现,于神明而言有些大逆不道,但后者眨了眨眼,默许了这般胡闹。
她还是会假装摸到实体一般,好似感到微凉的体温。方才的热茶并没有将她的手捂得暖,反倒是顾无觅也用热毛巾净过手,水汽挥发时更带来些冷意。
她感知不到真正可被称之为身体的存在,无始无终,无生无灭的境地里,仍旧携带着凡人沉重不过百年的躯体几乎算得上是可笑了。但她此刻真切地察觉到遍体生寒,只是从思绪里带出来的:“怎么回事?”
尹亦一这一次说:“比我预想的要晚。”
顾无觅并没能成功将她的体温捂热,她察觉尹亦一第二次用“预想”,就好像有许多事她其实也并非提前知晓,除了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剥离出去身处具体的世界之中,这甚至与她先前的话相矛盾。
“如果我会成为碎片的一部分,”她说,“这也是命中注定之事的话,你会来寻我吗?”
顾无觅怔了片刻,她忽然从这话中意识到什么。很难说究竟是天命先选中天命之人,由此福泽庇佑,使其功德垂万世,还是天命之人建功立业,由此被天命选中。后者似乎证明天命本身也是伺机而动,并非它所表现出的那样笃定。
王朝的气数往往盛极而衰,衰后而又新生,实则无往不复。究其却只能有其一为成王,余者皆败寇。作为同一存在者的“顾无觅们”不能在同一世界中存在,她们必然分出高下,夺定胜负。那么神明呢?
顾无觅已然被带离时间之外,成为角逐中的获胜者了。她而今在诸世界的时间规则之上,与另一个时间规则之上的存在饮茶对谈。
她在被有意推举,成为新的神明。而旧的所在必然倾倒,退回到诸凡世中去。
第152章 神启
神启
“你不是能观知一切吗?”顾无觅还信着她的话似的, 哪怕从她的指尖穿过了,交叠处的空间微微波动,折射出模糊的光影。
“观知不尽的造物啊。”尹亦一轻叹一声, 微尘在她眼中倒影, 将她的眸子映得灿若星辰。顾无觅几乎要感受不到祂的存在, 仿佛她们二人是此消彼长。
在神域之中并不如愿地对峙着。
注定有一方会消亡,回退到时间最初的地方。顾无觅在这片刻间获得神的只言词组,她并不虔诚,无法全然读懂神谕。有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自己与尹亦一的区别,更甚者,辨不明自己与万物的分别,好像它们生来就应当同源,是一也即多。
尹亦一与她指尖相抵,如同隔着一层氤氲的水镜,空间的扭曲感使视觉不再准确, 感知亦被肉眼所欺骗, 模糊蒙尘。
“你与它融合了, 或者说,它将要吞食你,”尹亦一缓缓摩挲着她的指尖, 好似真有另一道触感随之传来,“这并非承载天命之人应有的结局,于是, 我将作为神的本源分与了你。”
就像曾经在AI世界中遇见的其他“顾无觅们”,将她们原世界中的本源力量分给了作为本体的存在。
但顾无觅不会成为尹亦一的分有, 她本是造物,有幸获得神明垂爱后理当向上兼容, 却无法与祂同时存在。
尹亦一放弃了自身。
意识到这个念头的瞬间难免感到荒诞,她并未肩负着诸如拯救世界一类的使命,而是与一盘棋局中棋子无二,神明何至于将神性转移到她身上?
“只是注定的事。”她咳了声,身影从这一空间中消失的前兆更甚。
顾无觅很难再相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问我是否去寻你呢?这也是注定的事?”
尹亦一半眯起眼,微笑好像狐狸一般狡黠:“因为……之后神明便不是我了啊。”
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凑得离顾无觅那样近,温热的吐息将她的耳侧濡湿——顾无觅意识到这只是幻觉,从空间中消失之人断然不会有此等效力。
信她不如去随便信一个世界中的神棍,某种意义上来说打哑谜的神明与神棍也并无差别,反正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会有话术将谶纬之说圆回来。
顾无觅微微倾身,几乎与她的唇侧擦过,细听之下有几分咬牙切齿:“别想让我替你承受全知全能的禁锢。”
尹亦一便笑,神情都被意味不明的笑意遮掩。她眨了眨眼,浅色的眼睫如同蝶翼轻颤,濒临破碎又极尽挽留之态。
“那你来抓咯。”
言尽之时翡翠从中心绽出裂纹,冥冥似有玉碎之声。只余尚未落下的尾音荡漾在寂静的微尘之中:“究竟只是为了命运,还是……”
顾无觅没能得到答案,周遭一切都随着时间的回溯而失去了。茶点、瓷杯,都好似从未存在过,她阖眼叹息,视觉彻底消失之时能观千万重环环嵌套之景,诸世界被星河一般的脉络勾连,瞬息之间生死更替。
哀哭与笑声被淹没在无尽的尘沙之中,倒不显得刺耳了。她好像于刹那之间懂得无悲无喜的含义,生灵何止千千万,神明不可将关注落于任何一特定的事物之上,于彼于己都会是灾难一般的存在。
至此,这片神域的模样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名为“系统”的存在们是神明统治的助手,它们穿梭于各界之中,收集不同的力量,整合之后重新投入脉络之中,平等地分给诸世界。与其说推动者,不如更像是记录者,它们是神明的眼睛,而并不真正改变运行的轨迹。
她好像明白为何尹亦一会将本体的分有投放入各个世界,并且不再“去看”。于她而言,分有所经历的一切亦即她所经历的一切,而一旦投身去“看”了,凡此短暂一生不过索然无味。
而她的分有身上又天生带着神性,是以会吸引诸世界之中的天命所在。似乎只是自然的、生理性的吸引,到最后却避无可避沦落到世俗中了。天命总将其治下的一切安排得很好,很难想象它会在AI世界出现之后被打得措手不及。
系统们也并不全然在工作。随着视域的展开,她看见一处生机更叠迅速之地,部分系统如同仍旧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一般沉睡着,世界的脉络连接在它们身上,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入。
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唤出了声:“996。”
系统从沉睡中醒来。
“系统996,修复进度:95%,正在重启。”
“尊敬的宿主,很高兴为您服务,我的编号是:996。”
顾无觅挑了下眉:“我不是你的宿主。”
996卡壳了一瞬:“前宿主您好,请问您有什么诉求?”
顾无觅惊讶:“这样都认得出吗?”
996说:“我们经过专业训练,无论宿主是活的死的都能认出。”
顾无觅想了想:“我现在算是活的还是死的?”
996不假思索:“死的。”
顾无觅:“……”
其实损失的5%是智商吧。
不过这也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测,她从996的意识上扫过,知晓它的数据最终停留在任务对象为“林心予”的世界中,之后便回到这里,陷入程序修复的沉睡之中。
“在你返厂维修时,接替你工作的是谁,你知道吗?”顾无觅查询不到那人的工作记录,哪怕她如今已部分地成为神明,仍旧无法对这件事有清晰的认知。真相好似笼着一层纱,她被某种力量限制,无法说出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
“很抱歉,检测不到与我同等存在的数据,”996说,“这可能与我丢失的程序有关。是否仍旧返回维修程序?”
顾无觅摁下了暂停键,她尚无法以分有形式进入某一特定世界,只好借助神域本身运转的力量。
与996再次建立联系仿佛在绑定某种契约:“再最后陪我去一个世界吧。”
“新的合同已经生成,已发送到邮箱,请及时处理。”
倒计时结束,白光闪过,她从星海中消失,降临于陌生的世界。
她窥知不到与尹亦一有关的任何事。
这人仍旧保留了神明的一部分所在,转化并非一朝一夕即可完成。而她自己亦非全部的神明,在“是”与“否”、“有”与“无”之中的确存在着一种中间态,她却并不认为一定是“既此既彼”。
为何不可以是“非此非彼”呢?
要亲身试验过才知道。
她心知肚明尹亦一也存了这种心思,祂数次以身入局,或许还为了验证什么。顾无觅厌恶被提前写好的命运,却连改变的心思也被写入这份注定之中。
纵然她与尹亦一的数次都只是因着神性对天命本身的吸引,那么倘若提前知晓呢?预先知晓未来,便如亚特兰蒂斯的先知一般,也会将自己困囿于这份无可抛却的闭环之中么?
好像是很任性的行为,用一颗真心来证明自己并不被本能所控制。而从她成为神明的那一刻起,胸腔中的心脏便不再跳动,生老病死是凡人的特权,神明理当被关在孤寂的牢笼之中与万千世界相伴。
可她睁开眼,万没想到自己身处一处洞穴之中。
颇有几分恐怖谷的意味了。当时在AI世界的最后,也是沿着河道进入了一处洞穴,中央深潭之中生长出的数据之树她到现在仍记忆犹新——或许并非记忆,她想,过去与未来,于她而言并无不可及之所。
过去、现在与未来,这三者成为被更低维的存在所定义的概念,于她而言本不该有桎梏。
可她看不见有尹亦一的未来。
眼前的洞穴几乎与在AI世界中所看见的结构无二,后者却颇有抄袭之态,远不及眼前的原版* 所带来的美感与震撼。顾无觅如今与神同源,能够察觉到浅绿色的脉络沿着树干蜿蜒,如脉搏一般轻轻跳动着,向她传达出生命的低语。
来自远古的语言,顾无觅将手贴上其中一根脉络,其上立刻绽出浅黄色的小花,洞顶的冰柱缓慢化作水滴,空灵之声回响于洞穴之中。
“宿主请勿干扰世界意志运转,”996提醒道,“世界意志发来谴责声明。”
顾无觅于是若无其事将手收回,脉络上的黄色小花顷刻间暗下来,光泽褪去,看上去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株植物。
这是孕育出上一任神明的世界,也是如今她所辖神域的本源所在。眼前脉络皆是微尘之间彼此连接的场域的具象化,浅绿色的光芒流转其间,并不使人觉得高不可攀,反而舒心畅意。
温柔与她的眼睛是同一种颜色。
顾无觅置身于柔和的力量中,它们在这时尚且弱小,并未发展成茫茫无边的神域,对外来者有着天然的排斥。可顾无觅身上有从那个人身上继承下来的神性,气息又使它们感到安心。
一枝藤蔓从穴壁边垂下,绿叶抖下一滴融化的冰水,为她指了方向。
第153章 神启
神启
顾无觅对着树影道了谢, 约莫走出一段距离,洞穴逐渐开阔起来。散发着微光的脉络如蛛网一般攀附在岩壁,头顶冰柱融化, 水滴连缀成一曲不成调子的轻盈旋律, 竟也显得清澈而遥远。
复行数步, 豁然开朗。
遮天蔽日的密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参天古木撑出一片华丽的伞盖。顾无觅顿步,转身抬头,位于世界中央的古树顶端隐没在云雾之中,下方繁密的枝叶开散,仅有细碎的天光从缝隙中透出。
而她方从中走出的地方又哪里是洞穴,竟然只是古木的树干内部,蜿蜒的脉络在树干之外悉数隐没入地底。顾无觅意识到眼前的一片密林其实都只是眼前古木的延伸而已。
一木即一世界。
她与996的关系已与从前不同,如今能够十分心安理得地问:“有检测到与众不同的气息吗?”
“东南方,”996说, “有水源。”
她便向着东南方而去, 哪怕是神明, 在另一位尚未完全隐退神明的诞生之所,也只能暂时将自己的存在降格。她如今失去了一部分能力,大抵也明白了为何尹亦一会说对有她的未来全然不知。
林中路并不好走, 到如今她也未曾见过除自己以外的生灵——动物,植物倒是不少,或许也无法用“不少”来形容。顾无觅猜测所有的参天巨木、灌木与花草的根系延伸至地下都纠缠在一处, 它们共同的根系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渐闻水声,似乎并无源泉, 而是突兀生于一处平地之上。风吹草木,水纹轻轻荡漾, 有叶落于水面,惹起微不足道的波澜。
顾无觅便忽然感到渴,似乎眼前之水并非普通林间泉水,而对过往行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拨开眼前庞大的叶片,将视野再度扩大,周遭并无猛兽。
这或许只是尹亦一独自存在的神域。
她大抵知晓神域是神明诞生之前孕育的所在,却未想过尹亦一从前便是独自生活。像自己这样曾在某一普通世界里,与无数生灵一样,出生、长大、进入社会,或许才是神明中的异类。
眼前的泉水离得愈发近了,顾无觅行至水边,微微倾身,清澈的水面便映出倒影。她伸手将碎发挽至耳后,忽然察觉画面些许不对劲之处来。
她分明已将碎发挽至耳后,为何倒影中的人却仍旧披散着长发?
落叶自水面缓缓下沉,那双有些惊讶的眼睛离自己愈发近了,她看见瞳孔中的倒影抬起了手……
瞬息之间,她抓住了自身后飞来的箭矢。
破空声随后而至,她转身,顺着箭矢的踪迹抬头,得以窥见神明本体的模样。
痛觉这时才被从麻痹中唤醒,她不由得嘶了一声,垂眼看时箭尾的翎羽已被染得血红一片。银色金属似的箭身似乎有某种奇异的魔力,羽尖往下坠着血,滴落在泉边与地面相接之处,悄无声息融入泉水,或是被疯狂生长的草木掩盖。
顾无觅松开手,将箭矢在指尖转了一圈:“见面礼?”
尹亦一——顾无觅又有些拿不准她的称谓了,她究竟是有名字的么?抑或只是成为神明后被世人赋予的名字,比起常人的名字倒更像是一个编号。
神明坐在树枝上,左手仍持着弓,右手往背后草织的袋子里去够下一支箭。在这个世界里,她的右手尚未受伤。而熟悉的视角难免让顾无觅幻视在AI世界中时,初次见面,尹亦一也是坐在高墙之上,弓箭的瞄准对象依旧是自己。
然而这并非是传奇故事中爱神的把戏,被不动之矢射中的所在会真正地从时间的领域中消失。神明没有说话,顾无觅打量箭矢,血液浸透之后,箭尾被翎羽覆盖的部分有一小块凹陷下去的标记,绘着一个斜杠。
她尚在打量,神明已经摸出第二支箭,顾无觅察觉时,几乎已经被箭的轨迹锁中。忽而遍体生寒,她方察觉不动之矢的下一个目标仍旧是自己,也正是在这时,脚下的野草十分荒诞地生出藤蔓,向上缠住了她的双腿。
这不对吧?
周身的时间已然被打乱,顾无觅自认再承受不了一次哪怕是被不动之矢划破皮的攻击,电光火石之间挣脱了继续往上攀的藤蔓,踏过巨木的枝干借力,几息之间便到了神明身前。
神明亦没想到她竟能不惧不动失的势头,久居神域之中,她从未见过外来者,甚至未曾见过任何外在生灵。射箭是本能的动作,神域不容外来者踏入,从她出现于这一世界的那一刻起便已知晓,却不知为何生命之树竟为她指路,替她隐藏踪迹。
真是疯了。
她在神域中生活的年岁难以用时间来衡量,却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之事,更没想过外来者会如同未开灵智的生命一般朝自己扑来。刹那间顾无觅从她的眼中读到震惊、愤怒、好奇——她忽然遗憾自己未能继承尹亦一精确分析情绪的能力,做出扇形统计图一定很有趣。
神明自诞生以来未有过波澜的意识,因她的到来而绘出涟漪。
而她从未有片刻离神明那样近,几乎是毫无距离地靠近了祂的本源,最为纯粹的生命的力量将她包裹。浅绿色的眼里刻着叶芽一般细碎的光纹,瞳孔蓦地放大——
好像与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她在地面时未曾注意到这根枝干是如此纤细,而神明的身形亦比记忆中的要小上一圈,坐在枝头未显出多少重量。可在不属于自己的神域中的她却是真正的实体,伸手攀住枝干的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危险的脆响。
咔嚓。
这下真共患难了。
漫长的生命中大抵神明从未有过如此惊险刺激的体验,千钧一发之际顾无觅拽住了她的手腕——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顾无觅想着反正结果无非是她先坠下,神明落在她身上,或两者一起坠下。湿润的草地当然不会有多痛,更何况她们并非肉体凡胎。
但下坠的趋势却微微凝滞了一瞬,千真万确地悬停在半空片刻,似乎有另一股力道在将二人一同向上拉。顾无觅下意识抬眼,却在下一瞬几乎没忍住吸气声。
神明身后竟生出一对半透明的翅翼,正努力扇动着将她们向上拉去。
然而这显然无济于事,顾无觅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超重——答案是肯定的,毕竟神明的身形比她记忆中的小了何止一圈,她握住的手腕几乎纤若无骨,被用力拽过已经惹起显眼的红痕。
顾无觅小心翼翼地说:“那个……”
话音被截断于风声之中,下一瞬,神明再支撑不了二人的重量,砰的一声皆摔落在地。
倒是没摔出什么好歹,在坠落的前一秒地面上的藤蔓微微向上扬了扬身子,起到了缓冲作用。算得上是一次安稳的降落,而神明摔在她身上,几乎没什么重量。
顾无觅回过神来,目光下意识去寻她身后半透明的翅翼,淡绿色的脉络在日照下闪着碎星一般的微光,此时仍旧未从方才的意外中缓过来似的,轻轻扇动两下。
她想问神明方才为何不扔下她,却在开口的前一刻听闻一道冷冷的声音:“放开。”
顾无觅顺着祂的视线,目光触及她仍单方面紧握的手。
顾无觅:“……”
上一个问题也不用问了,不过紧接着产生了新的问题:“你会说话?”
神明看上去不太想理她,方才她试图从顾无觅身上爬起,却因着手腕的禁锢未能完成这一动作,此时撑着草地起来了,慢条斯理地理了衣裙,无视顾无觅的目光,行至一旁将草地上散落的箭矢装回箭袋,又轻轻抖落翅翼上的草屑,展开双翼飞上枝头,取下掉落过程中挂在树上的弓。
顾无觅只好与996搭话:“你说,祂是会说话呢,还是不会说话呢?”
996回道:“你说,祂是记得你呢,还是不记得你呢?”
顾无觅想了想一贯的可能性:“一半一半吧。”
非线形时间中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按照尹亦一自己的叙述,祂在真正成为神明、掌管神域后,才开始试着不去看渺远的未来。
她对自己尚且独身在神域的时期只字未提,其实她从诞生之时便是神明,只在后来逐渐掌管更为广阔的场域。
神明收整好弓箭,右手摸到箭袋中数了数——又数了数,眨了眨眼,好像有些不对劲。
“在这里,”顾无觅指尖转着那支满是她鲜血的箭矢,抬头笑眯眯地道,“还给你呀。”
神明微微蹙眉,她从没与人打过交道,脑海中似乎在天人交战。好像也没有既定的法度使祂一定要将射出的箭收回,尚称得上是一片混沌的年岁,宇宙间未有复杂的规则诞生,一切都还取决于祂的心意——如果这种东西真正存在的话。
祂在枝头纠结半晌,最终还是飞下来,欲从顾无觅手中取走那支箭,却察觉到一股阻力。
对方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神明抬眼瞪她,与这位不速之客再一次对上视线。顾无觅如今有机会近距离打量少年时期的神明,发现她有一双尖尖的耳朵,淡色的长发末端微卷,有点像某些世界森林自然中的精灵。
是她没见过的样子。
顾无觅没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读出更多东西,似乎方才的惊愕作为投进湖面的石子已然悄无声息地沉底,无尽深潭中仍旧只余空寂。
“拿了东西想走?”顾无觅有心试探出更多信息,却也藏着难以诉诸于口的私心,“不问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
她以为神明不会作答,但她错了。
下一瞬,神明竖起食指,抵上她的唇。
“我的。”祂道。
第154章 神启
神启
这颇有几分一语双关的意思。趁着顾无觅怔愣的片刻, 神明已从她手中抽出箭矢,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顾无觅回过神来,无意识舔了下嘴唇, 低声道:“看来会说话。”
她本意是说给996听, 却不知为何说出声来。一句或许是偶然, 能说两句的话,大抵也是能听懂话的。只是她眼下被抢走了谈判的筹码,又得思考新的话题。
诸世界诞生前的历史她一无所知,而诸世界诞生之后——似乎过于难遇描述,毕竟是从零到有的创世,说给此时的神明听,应当是难以理解的。
神明将箭矢插回箭袋的手顿了顿,顾无觅觉得祂大抵有些想重新拔出来,但依旧保持了良好的涵养和风度。人类社会耗费数年通过社群与组织所搭巩固的礼法,早在神明独居神域时便初见端倪。
“只是从你的语言中推测模仿出的, ”996不知如何分析, 眼下得出结论, “祂诞生至此,并无旁人可与之交流,没有产生语言的必要。”
只听过零星的几句, 便能推断拼凑出正确的短语,也是极为恐怖的学习能力了。
“没关系,”顾无觅回道, “现在就有必要了。”
她瞥见神明的翅翼轻颤两下,在陆地上行走时收在一处垂于身后, 此时又有展开的迹象。
“她不会听见了吧?”连在心底问话的声音都下意识放轻了。
“当然,”996若有实体, 或许正在翻白眼,“我们在祂的神域里,一举一动祂都会知晓。”
顾无觅忽然想起什么:“包括我们的对话?”
996:“是的。”
顾无觅:“。”
这样残忍的事实能恳请人工智障不要冰冷无情地直接说出口吗?顾无觅决定等回去后对所有系统进行人类模仿训练,训练,再训练,直至与人类分不清差别——会诞生一个新的系统为主导的世界吧?
混乱,甚至称得上与眼前事毫不相关的思绪,将她的脑海侵占。顾无觅移动视线转移注意力,落到神明的翅翼之上:“真的在闪光诶。”
996:“……阳光折射与生物本能,嗯,需要重新检索神明是否应当被归为生物一类……”
终于,神明被她们叨叨地顿住了脚步。
“劳烦,”她并未转身,冷淡地道,“你和你的系统,出去。”
顾无觅也没想到她什么也不问便下逐客令:“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神明道:“你想说的,你会说的。”
祂有如此高速的语言组织能力进入神域……扯远了,这几句话停下来,顾无觅很难不联想到AI世界中神明的语言能力,那时她以为是因为进入实在的世界让神明失去了一部分能力,但眼下看来或许并非如此,神明本体一直都是这般说话风格。
好在上个世界经历下来她已经练就丰富的神明语言分析本领,如果此时开设一门神谕解读学她一定能重返校园勇拿A类。
“那你想听吗?”顾无觅快走两步与她并肩,微微侧过头。
“有意义吗。”分明是询问,却被用无比平淡的语气说出,神明的翅翼又动了两下,看得出来她很想直接飞走。
但这位不速之客站在祂身边,丝毫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神明开始疑惑她的存在形式究竟是什么,往旁边一站挡住大半的光线——也是生命之树的一种吗?
祂终于叹了口气,分明还未掌管浩渺无边的神域,却依然有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倦意。
顾无觅却问祂:“什么是有意义?”
神明答道:“我所知晓的。”
“你所不知晓的呢?”
“不属于我,”神明看着她的眼睛,眸中闪烁着某种令人信服的神采,“于我,无关,无意义。”
“你不知晓会在此时遇见我,”顾无觅下了定论,“所以断定我并不属于你的神域,我的出现是无意义的。”
神明并不想听她车轱辘似的绕来绕去的话。真是令人厌烦的存在啊,令祂生出了语言——语言,分明是需要与其他同等存在交流时才需要的东西,在神明唯一的世界简直是不详的,它同时伴随着偏见、视角主义、无序和信息差异。
甚至是在同等层次的物种诞生之前被创造出来的,所以又是无序的。
混乱,颠倒,错位。
神明已经在心中将许多新的词汇划上等号,祂此时尚不知晓一些本源正悄然改变。
“那么在此之前,你对今天的预想如何呢?”她像真正勤学好问的学生一样,真诚地对所有认知之外的问题提出质疑,“与过往并无分别?”
“不,”神明咬了下嘴唇——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出了新的动作,一切新的事物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诞生,“我不预测具体的事。”
“我的到来改变了这一点,”顾无觅伸手将她的唇瓣解救出来,片刻后神明才意识到,下意识想要将自己从另一重禁锢中解救,“我取代了今天。”
“今天”也是新的概念。
可惜祂实在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为什么她看上去与自己是同一层次的存在?她应当消失,应当从自己的神域中消失,否则只会玷污神域的纯洁。
从“祂的神域”变成“有她存在的祂的神域”。
神明接受不了这样的改变,祂几乎完全不知晓该如何做了。从这位身形高大的人形存在的手下逃出,在自己的神域中遇袭、自救,却被圈禁,阻拦。
她取代了确定性,原先的确定性成为不确定性。
但她于此刻又真正存在着,新的确定性在产生。
并在随着时间而不断产生。
——祂失去了全知的权力。
996此时说:“省点力气吧,时候还长。祂接受的信息太多了。”
像是已经形成的世界观被突然打碎,回炉重造了。神明此时的思绪是混乱的,祂成为无序的源头。事实上从她踏入神域的那一刻起,新的维度便产生了。
时间。
她的到来打碎了神域原本平衡的状态,行走、对话——所有的改变,都是在时间之中完成的,而在此之前,时间并不存在。
思及至此,顾无觅忽然意识到,她认知中广阔神域的雏形,便是从此刻开始的。
空间从此与时间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勾勒出无限的宇宙。
神明几乎被淹没在新生的概念里,连顾无觅的靠近都未能意识到。直到周身都被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包裹,她方从梦中惊醒似的,却又有一瞬间陷入真真假假的变幻光影。
下意识又要逃,神域已经彻底被污染,外来者。为什么身上带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就好像……好想与自己出自同一本源。
彻底失去全知的能力。
神明几乎是感到挫败了,失意之余还有恼怒。一切祂从未想象过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来,气愤地转身,翅翼还没张开,就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从未被人触碰过的部位。顾无觅也没料想祂一瞬间僵住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松、手!”
湖绿色都湿润了。
顾无觅轻轻嘶了一声,求助于万能系统:“翅膀大概等同于什么部位啊?”
996如实作答:“不知道,综合多方世界的信息,大概率等同于人类四肢。”
哦,那此时便是小概率了。
她没问小概率是什么,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小概率是什么都有可能,没必要在这类猜测上浪费时间。
翅翼在指尖猛地震动了一下,在顾无觅的感知中却仍记没用多大力气——毕竟不是擅长近战肉搏的神明,在AI世界里也只能临时用箭充当兵器。
神明的力量与神域的力量呈正相关,大抵因为神域尚且处于初始状态吧,总之,哪怕在神明自己的神域中,顾无觅与祂都尚且有一战之力。
然而命运并未给出武力镇压这一条道路,显然是与她的目的背道而驰的。
祂的反应太激烈,顾无觅不得不松手。神明在被放开的瞬间展开翅翼,急切地扇动——失败,被翻身压在了树干上。
“怎么好像有人欺负你似的。”神明不禁闭上双眼,指腹却只是擦掉了睫上坠的珠子。
恶劣。
——新的词汇仍旧在诞生。
“恕我直言,事实如此,”996罪恶的声音响起,“大不敬。”
顾无觅哼笑一声:“你去告状啊,问问如今神域的主人是谁?”
996迫于上司的淫威噤声,噤声前最后给出判断:“甜的。”
什么甜的?
顾无觅撚了下指腹,温热仍旧停留于此。周遭没有出现什么新的东西,除了……
视线落在神明脸上。
——原来如此。
神明从她们的对话中整合了新的信息,然而正经的话一句都还没问出口,便毫无征兆地对上她的视线。
她大抵猜到什么,神色又变得凶狠。
恕她直言,其实并不怎么凶。
也不太狠。
算得上是错误示范了,顾无觅无声地笑起来。
神明无师自通地动了动唇,却并未有声音传出。
——变态。
怎么诞生的都是些负面词汇。
这可真是……
顾无觅想。
极罪恶的。
第155章 神启
神启
“冤枉啊, ”她举起一只手,神色无辜且诚恳,“我可什么都没做。”
神明冷冷看着她, 甚至无法从她手臂环出的空间中溜出去。顾无觅读懂了她的潜台词, 大抵是不可置信, 问怎么会有这种人?
……至少是生动起来,不像人机了。
神明注视着她,却笃定地发出一个单音节:“会。”
顾无觅眨眨眼:“什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某种小孩子的启蒙工作,话是需要一句一句引导着说的,听完是得连蒙带猜的。
神明丝毫不惧地迎着她的目光,将单字补充完整:“你会做的。”
顾无觅:“……”
996在脑海中发出丧心病狂的笑声,由于声线的拟人程度并不高而颇为诡异,仿佛劣质短视频的AI合成配音,每一个字与字之间的起伏与音调都毫无变化。顾无觅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真对不起神谕了。
但心中仍旧存有某种芥蒂,她很难说清这种微妙的不适感从何而来——是了, 在先前几个世界中皆是如此, 神明同时知晓过去、现在与未来, 而她很难判断祂对一件事情的喜好,就好像接受她为了任务而显得僵硬的爱意、某些时候不得不做出的亲密行为,都只是因为已经知晓结局。
正因知晓一切无从改变, 所以才逆来顺受。
或许因为她尚未脱离线性时间之中的思维方式吧,她想,她对神明真实的态度尚且存疑。在她的设想中, 全知意味着主体思维性的取消,既然已经知晓, 何来主观的意愿呢?
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事实在有些不合时宜,甚至称得上是荒诞。于自己意料之外的, 她逃避似的移开了目光,连单手扶在树上的动作也显得动摇了。
神明很惊讶似的:“不做吗?”
顾无觅又将视线移了回来。
不为别的,祂方才还掉过生理性的泪珠子,眼尾的红尚未彻底消褪。本体年少时的模样与顾无觅所熟知的略有不同,最大的差异或许是顾无觅现在能够光明正大地低头看她。
祂大抵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别的含义,神明的心思都应当是单纯的。顾无觅心绪杂乱,又想或许她知晓,只不过在祂的认知中这并非什么需要避讳之事,而应当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再寻常不过。
半晌,顾无觅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想吗?”
她好像从未问过这句话,在不同的世界中面临大相径庭的境况,有时场面混乱,几近失去控制,也有时主导权并不握在她手上,很少有她不抱有别的心思的时候。
情爱究竟是为什么而产生的,生理性相互吸引的本能,理性主导下的互惠互利,还是……
根本无法用冰冷文字解释的存在。
她开始理解一切语言文字都尚未诞生的时代,去到这样的时空于现在的她而言轻而易举,但却又似乎没有实际的意义。神明需要到造物之中去找寻答案,听上去不可思议。
是因为接受了已知的未来,还是说,未来本就在按照神明的意志而发生着?
她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神明——或者说,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推上这一位置。尹亦一理当期望她在996的陪伴下于诸世界中学会一些东西,但结果并不如意。
——并非如此,若以后一种猜测而言,如今的她也是在神明意料之中的。
顾无觅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即将生出第二个脑子,毕竟目前在她脖子上的似乎已经不怎么运转了。毕竟是从造物升格上来的,她原先所在的那个世界中人们经常调侃智商在成年后被一场邪恶的考试收回,是为许多人的自嘲。
神明咬着下唇,这个方才才第一次出现在祂身上的动作再一次得到呈现的机会。顾无觅了然,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便准备将手收回。
神明却踮起脚尖,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顾无觅有些发怔,好半晌才问:“为什么?”
在祂的印象里,应当是第一次见面才对。
坠着碎光的翅翼抖了抖,她答道:“很喜欢。你的身上,熟悉的气息。”
……不熟悉才奇怪了。
毕竟顾无觅的气息至少有一大半来自未来神明的赐予,祂几乎将全部的所在都给了她。
但祂的神色似乎也有些费解,顾无觅半眯起眼,指腹在祂尖尖的耳朵上揉了下,很快晕出一片发烫的红:“什么时候?”
神明抬眼问询。
顾无觅只得叹了口气,重复祂方才的话:“很喜欢。什么时候?”
祂的言语中没有表示时间的词汇,顾无觅猜测祂尚未清楚时间的含义,所表达的意思或许也不适用于当下。
否则也不会方才还躲着骂着,这会儿便如同翻书一般变了神色。
神明想了想,想了又想,又想了想。
顾无觅看祂绞尽脑汁实在有趣,又可爱,掌管神域后的完全体可不会露出这副表情。
最后祂问:“有区别吗?”
这可真是区别大了。
倘若情感所持续的时间没有区别,冰释前嫌、因爱生恨……诸如此类的词,都应当不会存在了。
但她张了张口,竟无从说起。
对此前从未体验过线性时间,神域中尚未有生灵诞生的神明来说,复杂的情感还是太超前了。
她于是开始反思自己,一直以来在这件事上纠结的好像都是自己,妄图用人类的思维模式去理解神明的意愿。她需要学的东西还太多。
“你有很多顾虑。”神明道出了她的踌躇。
“是,”顾无觅说,像一个真正寻求神谕的虔诚信徒,“线性时间意味着无可返回,意味着曾经做过的事,在未来没有任何可挽回的余地。困囿于其中的人生出名为‘后悔’的情绪,然而却无法越过时间本身的速度回到过去,将一切改变。”
神明摇了摇头,露出明显不赞同的神色:“那会是新的世界。”
“回到过去,原先的世界仍旧留存,”祂道,“除非用我的力量改变,否则,生出两个并行的世界。”
顾无觅便忽然想到,她所改变过的所有“顾无觅”的世界,系统给定的剧情,究竟只是杜撰呢,还是真正曾经发生过,又被神明的力量所改变呢?
但都似乎不重要了。
她依着神明的意愿,手臂环过祂的大腿,将祂抱得与自己平齐。神明落下的轻吻软得像一片羽毛,呼吸间都是林中草木的清香。
“你知晓未来,”顾无觅微微偏过头,亲吻落在脸侧,匀出喘息的空间,“为何不换更方便的样子?”
身后的树干磨过祂的翅翼,显然与昆虫没有神经系统的翅膀不同,几次不经意蹭过不平的枝叶时,祂会抖动翅翼,露出吃痛的神色。顾无觅想过换个让祂更舒服的姿势,但由于一些原因没能如愿。
“不喜欢么?”神明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顾无觅生出熟悉的感觉——她是被神明选中的祭品,是她献身给神明,理当感到荣幸、感恩、陷入醉后的迷狂。
“你的翅翼……”
根本不在聊同一个话题,顾无觅也不知晓这对话究竟是如何进行下去的。但神明只不满她的分心,咬了一口。
“嘶——”
祂于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在这片刻顾无觅终于意识到什么,却几乎要沉在神明编织的梦里。不经意间被勾走了魂魄似的,好像志怪传说里的妖物,神明并不如世人想象的庄严,反倒天生懂得将已有的优势利用到底。
终于倒在柔软的草丛里,顾无觅拉开祂的翅翼,身下人挣了下,没能将自己拯救出来,只能少年老成地叹口气,回望过去。
顾无觅指腹摩挲着翅翼边缘,满意地听到明显急促起来的喘息,才慢悠悠问道:“你方才根本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事吧?”
神明半眯起眼睛,神态与她一贯所有的如出一辙:“何出此言?”
“你说不了谎,”顾无觅居高临下注视她的眼睛,“却很会玩弄文字游戏。”
足够的留白,和恰到好处的回应。
一贯的言简意赅:“欲加之罪。”
“神明不能背负罪孽,”黑影压下来,“这句话无效。”
祂抬了眼,细密的睫毛* 扫过肌肤,泛着痒意:“无效?”
顾无觅听不出祂的言外之意似的:“在未来。”
神明却道:“现在,我的神域。”
祂的确是此时空之中唯一能说出神谕之人,狐假虎威被戳破,顾无觅选择投降。投降的态度要恭敬,要心无旁骛顺从获胜者的一切要求,将全部身心交付。
她察觉周遭密林的气息被隔绝,微弱的阳光穿过半透明的薄膜,灼热将未遮蔽的皮肤炙烤。
空气被包裹进密不透风的网,好像身处毫无逃脱可能性的牢笼。生存所需要的元素正被过滤出去,只剩下窒息、脱水,和濒临死亡。
意识逐渐模糊,这时倒还有心思考虑临终幻想。
“这是什么?”她问。
神明将她从水面拉下,剥夺最后一口氧气。
“茧。”
第156章 神启
神启
半透明的翅翼缓慢展开, 将外在的一切隔绝开来。二人被关在狭窄的牢笼之中——实在太过狭小,顾无觅支着手臂将身子撑起,察觉头顶撞进了一片柔软仿若羽毛般的温暖里。
而她所借力之处亦并非平地, 她此前从不知晓神明的翅翼大小并非定数, 反倒能够于这种时候延展开来, 四面都被神明本体的衍生物所笼罩。只余下彼此最本质的存在。
喘不上气,从方才起便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力。她几乎担心自己会溺死在最纯粹的力量里,外界的阳光被翅翼过滤得更为洁净似的,热意被放大千百倍,神明的指尖流连停在锁骨,相触的皮肤烫得惊人。
可她同时又感到彻骨的寒,濒临窒息与破碎的体验,一瞬间的快感让对死亡的恐惧亦达到顶峰。她终究无法从人类的思维方式中抽离,朦胧视线好似与现世隔着一层轻薄的雾。
神明的低语吹进耳畔,蛊惑如拨动春日枝叶尖端第一簇新芽:“不继续?”
她几乎已全然陷入失明的困境, 眼前只有团块状的光影, 是以瞧不见祂眼波含烟笼水, 春色氤氲其间,似一场久旱甘霖。
顾无觅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什么?
类似的问题神明方才已经回答过一次, 却并没能让信徒解惑。祂握着信徒的手指,沿着花蕊抹过晨间露珠,却并不将答案安置于此。
合格的信徒应当学会独自聆听神谕, 将神明的意志传扬四海,而并非将一昧追问的私心挂在言语之中。
是以她最多只是离经叛道者, 她的道从来与自己不同,神明用方才新创造出的概念描摹出模糊的画卷。她传道、布施, 亲身将信念和盘托出,交锋却仍旧语焉不详。祂的神域在传承者的手中变得不再像从前的样子。
但祂不在乎。
神明的消亡无外乎被人类形容为生死,生前被困在全知的限制中,死后意识难道仍要永远地被流传着吗——那几乎等同于是另一种形式地活着了。
祂挑选继承者,其实也是残忍的。这时候的祂尚且对未来感到茫然,纵使知晓一切,却又并未真的在时间上经历过,感同身受是件何其不容易的事。甚至于存了像后来的顾无觅一样稚嫩的想法,究竟怎样才能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其自身呢?
好像就这样跌入无穷无尽的疑问之中。如漩涡一般,未来将顾无觅裹挟,如今更早陷入的却是祂。一阵控制不住的颤栗将思绪拯救出来,从泥沼中,指尖触碰的体温告诉祂,是真实的。
要凭借外物才能确证啊,祂这时不免生出几分自嘲的意味来。于是也在刹那间失神、失控,外泄的力量将茧中适宜生存的环境要素调得更低,几乎是彻底剥夺生存的权利了。
本能却仍旧驱使着她动作,神明这时候窥得几分肌肉记忆的好处。柔软的舌尖舔舐着,在潮湿温暖的地方,几乎要绽出骨血凝成的花来。只是姿势实在显得怪异,茧内的空间在缩小,到最后祂不得不将人推搡着换了位置,怀抱滚烫几乎融化。
祂耗尽了所有力气,最后一点余温也交到信徒手中了。混乱的、不堪的,神明不会有这一面,可祂如此迟钝,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她们的力量是此消彼长的,身上人从花汁中汲取一点在更纯粹的神域中生存的能力,恢复了几分意识。
祂于是完全沦落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了,只好无言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信徒。细密的吻一路往上,在狭窄的空间中无处躲闪,体会了一番作茧自缚。
几乎是吮吻与啃咬,神明攒了点力气推开祂,连手腕也没能幸免。祂在神域中被背叛者谋杀,呼救声被堵回喉咙里。
答案都在这一吻里了。
实在算不得体面,可离狼狈一词又相距甚远。但还是烫,茧中却没有多余的容身之地,维持着不清不楚的姿势,顾无觅的眼神黏在祂眸里:“还没结束?”
约莫旧的存在如潮水一般退去,新生之物如日升、亦如月落,起伏之中周而复始,方知无往不复。
无人知晓从茧中破出的是何种存在,但顾无觅被刺目的白光惹得半眯起眼,光影变幻,洗清一身疲态。
她站在神域生命之树的洞窟中,四面传来冰凌融化,水珠坠落之声。
泠泠如玉碎。沉寂在黑暗中的藤蔓如呼吸一般起伏,缓缓蜿蜒挪动,绿叶自其上生出,花苞隐没在碎闪的微光里。
一个声音指引着她走下去。
壁上亮起微弱的星光,洞穴两侧,与洞顶照亮。
红、黑两种颜色交错,寥寥数笔勾勒出神域的雏形。没有文字与语言,只是最原始的画作,信仰被置于可供评判的高度。
起初只像是无意义绘出的几笔,笔墨自点延展成波动起伏的线,末端连接于婆娑树影。
她停在洞窟中央的寒潭前。
本该是庞大根系的地方被藤蔓层层包裹,埋没于寒潭之下,幽幽的绿光将周围笼罩。顾无觅刚一靠近,就嗅到一股草木特有的芬芳。
却并不刻意或咄咄逼人,只是温柔无声地将周遭一切沾染,纳入领地范围。顾无觅显然也被算在领地中的“所有物”范围内,当她周身被浅绿色光晕笼罩时,她察觉寒潭水下的茧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像动物的心脏一般。
整座神域都在随着这颗茧而呼吸跃动,沉睡的君主从永恒中醒来,即将迈入到下一个永恒中去。
虚无的飘荡将成为历史,也已成为历史。
顾无觅有幸见证这一幕,她步至寒潭水边,微微倾身将视线投落于水下,一切涟漪都被抹去。神明阖着双眸,恬然安睡,藤蔓从水下将她托起,透明的水域如同水晶棺木。
顾无觅半跪下去,伸手隔着水面触碰神明的影子。
便在这时,她看见那两簇睫羽微微颤动,好似蝴蝶扇动翅翼。
她的眼中倒映出浅绿色的珠玉。
缎子似的长发、羊脂玉般的肌肤……她不愿用俗世之物比拟神明,是以索性将言语都抛却了。它们都诞生在神明之后,是以也不应当用以亵渎这一名称。
祂赤足从水中走出,踩过之处生出嫩绿色的叶片。
神明微微倾身,锁骨上的水珠滴落在信徒面上。
“你找到了。”笃定的语气。
顾无觅望进祂的眼睛,倒映出另一双眸里的笑意:“幸不辱命。”
“是你的意愿,”神明纠正了她的话,“一直以来,都是你的意志在将世界存续。”
霎那间顾无觅睁大了眼,她好像突然明白什么,一直以来的猜测。
但神明在她之前提出了另外的问题:“你从未来带来神谕,使我拥有凡世中的称谓——它是什么?”
“尹亦一。”
“是么,”神明的眼中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惊喜,顾无觅这会儿才又捕捉到信息的碎片,果然还是如孩童一般,“谢谢。”
祂是矜持了,顾无觅却反问:“谢什么?”
“将称谓带回……”尹亦一的话音戛然而止。
“形成完整的闭环。”顾无觅补充上后半句。
“啊,”尹亦一了然地笑笑,“你知道了。”
祂的话很好套,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几乎全然放下戒备了。顾无觅在此时问祂:“你不知道的,对吗?”
尹亦一坦然迎上她的视线,顾无觅硬生生从中看出几分有恃无恐、恃宠而骄——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神明应有的情绪,于是方才端起的架子又啪的碎了。
“什么不知道?”神明垂死挣扎,“我全知全能……”
“哦,”顾无觅落了吻在她的手腕,神明挣了两下没挣开,“全能?”
尹亦一:“……”
不如闭眼装死。
轻柔的吻落在颈侧:“那猜猜下一步要做什么?”
尹亦一:“……”
不如回茧重造。
顾无觅冷笑:“全知?”
“你不知道与我有关的事,”顾无觅确证了自己的猜测,“从过去、现在,到未来。”
神明便坦荡承认了,睁眼:“嗯。”
顾无觅:“……”
她反倒失去了下一步动作,或许是因为神明承认得太过容易。这份迟来的答案——尽管从线性时间的维度而言并不迟,甚至算得上极早,但由于她的前半生困囿于人类的时空里,极其戏剧性地划出一段时间差。
“……为什么?”她还是问道。
“因为是你啊,”出乎意料的,尹亦一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扫过,“因为……一直是你啊。”
在遇见顾无觅之前,祂独自徘徊于永恒不变的神域。祂坚信神明全知全能,一切已知的都是有意义的,而祂所不知晓的,并不属于神域,自然是无意义的。
直到她从天而降。
带着属于“未来的”的自己的气息,和超出控制的意志,毫无征兆地,闯入静止的时间。
自此时间的流动有了意义,神明破茧而新生,容纳诸世界的神域就此诞生。
她是唯一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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