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老大的心思,有谁懂。
原来人在被吓到的时候, 真的会屏住呼吸。
听明白女儿的意思后,姜静行只觉脑袋翁的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此时她真是有口难言, 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姜绾坐在一旁哭得真切,看父亲不说话,便只当是默认了。
她不是傻子, 与父亲朝夕相处下, 她怎会察觉不到家里的变化, 有时是书房多出来的书籍, 有时是家里主人不知因何缘由的好心情。
更别说前段时间父亲每日都要出门访友, 夜间才能归来, 可连去哪都不说一声,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而且, 谁家有那么多友人要见!明明就是去见外面的狐狸精了!
姜绾越想越伤心,瘦弱的肩头止不住的抖动。
为什么父亲身边总有那么多人,若是父亲娶了续弦, 会不会就将答应她的事抛之脑后了。
姜静行在经历过最初的手足无措后,很快冷静下来。
而与她历经世事的淡定相比,平日里冷静沉着的姜绾,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正如姜绾口中那些半真半假的话,虽是欲博姜静行心软, 可亦有一半是真。
她从小穿金戴玉不假, 称得上要什么有什么, 可就算朴家对她再好,也改变不了她十多年寄人篱下的事实, 为何会养成一副不愿吃亏的性子,只是因为身边恶意太多,早早便让她看透人性。
不过,这一切只是对外人,面对从小便盼着能团圆的父亲,她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害怕被抛弃,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门外的侍女们听见小姐的哭声,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可谁不敢问不敢说,只好垂首装个木头人。
姜绾不顾仪态地大哭,像是要把从小到大,心里所有的委屈不安都哭出来。
这次姜静行没有拿出耐心来哄人,只是微微皱眉,静静听着耳边的哭声,好似根本不为所动,可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她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
许是意识到自己瞬间的失态,她搁下手中茶盏,缓缓以手掩面,遮住眼中的苦涩。
片刻后,等姜绾哭声渐弱后才道:“绾儿,别哭了好吗,你告诉父亲,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姜静行被小姑娘哭得心酸,但还是放下手,缓声安抚道:“以前我不问你,是觉得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你想做什么,一直都不曾过问,可这段时间你明显心浮气躁,许多事都失了分寸,就似今天你推那长恩候的女儿下水,虽是一时痛快了,却也给人留下了把柄。”
“绾儿,知错。”许是心头的委屈还未散去,姜绾哭着摇摇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姜静行看她情绪如此激动,知道一时怕是缓不过来,她又怕冒然去哄说错话,便只好安静坐着。
过了一会,哭声渐渐转为小声的抽噎。
姜绾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她还在平复心绪,姜静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她竟感受微末的恐慌,好似假面被戳破,逼着她必须面对眼前的问题。
姜静行面色冷凝,她捏紧指骨,又倏得松开,一如往昔的从容稳重。
可任何事都有痕迹,有些事,她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不敢承认当年骤然得到一个孩子让她慌了手脚,以至于她从未进入到父亲或母亲的角色。
她当年被新生迷住眼,在系统的束缚下,想当然地认为孩子是一个麻烦。为人两世,从未想过要为人父母,她急于摆脱这份突如其来的责任,所以才会把孩子放到朴家后,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所以在见到长大后的姜绾后,她才会觉得那么不真实,才会常常感叹自己居然真的养大了一个孩子,才会抱着补偿的心态,对姜绾异于常人的性格视而不见,纵容着小姑娘不知收敛。
如果她对幼年的姜绾多一些关爱,是不是长大后的姜绾就不会这么敏感多思?
大约是终于承认过错在自己,姜静行苦笑连连,素来含笑的多情眼眸变得暗淡。
姜绾终于不哭了,只垂首坐着。她起身走到姜绾身旁,姜绾仰头看着父亲,漂亮的眸子里蓄满泪水,眼神可怜兮兮的,像是一只要被抛弃的小花猫,和晌午推人下水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好了,不哭了。”姜静行撑膝半蹲,与小姑娘平视,笑道:“可别哭,都哭成小花猫了,为父可是慈父,要是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打女儿了呢。”
看着眼前一张俊美飘逸的脸,被父亲耐心哄着的姜绾得到了满足,总算破涕而笑,摇头道:“父亲怎么可能打我。”
姜静行起身摸摸掌心下细软的小脑袋,心里五味杂陈,轻声问道:“绾儿,你可知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是何种心态?”
按理说,她早就忘了当年姜绾出生时的样子,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
荒草丛生的破庙,奄奄一息的女人,满屋的血腥气,还有像猫儿呜咽般的哭声,给人编制出一幅可怖的画面。
可此时姜绾俏丽的眼眸,却奇异地,和她从朴月璇手里接过她的一幕重叠了,如出一辙的清澈眼眸,正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姜静行将指节分明的手掌盖在小姑娘头顶,叹了口气,她很少回忆过去,净是些不开心的事。
“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是第一次在这世上感到害怕,你太小了,又小又软,夜间我都不敢睡,生怕你没了,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吃饱,等将你送到你外祖家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姜绾咬唇,眼底又泛起泪花,“爹爹……”
姜静行继续道:“我当时对你唯一的期望,便是你能平平安安的活下来,即便到了今天,这份期望也没变过。”
她伸手抹掉姜绾脸颊上挂的泪珠,在小姑娘亮晶晶地注视下给出一个承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是爹爹最爱的乖女儿,你要相信,无论爹爹做什么,你都是重要的,所以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姜绾强撑起笑脸,可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但耐心哄她的父亲太温柔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底的顾虑,“绾儿不是不想父亲娶亲,只是……”少女微哑的嗓音满是低落,“绾儿怕父亲以后有了其他孩子,父亲就不会像今日这般疼绾儿了。”
“怎么会呢。”突然知晓了小姑娘在害怕什么,姜静行简直哭笑不得,“我就你一个孩子,哪来的其他孩子。
别的不说,她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告知陆执徐,哪来的孩子!
做梦倒是很有可能!
所以说,人说话还是不能太满,容易打脸。
姜绾的不安太过明显,她只好肃声道:“就算为父有了其他孩子,绾儿都是父亲最疼爱的姑娘,谁也不能越过你去。”
姜绾还是委屈,她抽了抽小巧的鼻翼,试探道:“那,那父亲是打算与外面的夫人断了吗,还有后院的绿阁,也要送走吗?”
哪能说断就断,姜静行腹议道。
不过她既已知晓姜绾在怕什么,又有心让她宽心,自然不会这么说,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他幼年吃了不少苦,身体不太好,而且他现在不在上京。”
姜绾嘴角的弧度逐渐僵硬,袖口越攥越紧。
这是姜静行的失误,她只顾解开女儿的心结,一时竟忘了她现在这么说,无疑是承认自己外面养了个人。
“唉——”姜静行叹气,不可避免地想到远在荆州的人,她不禁有些想念。
“他和我在一起,大约是早就放弃有子嗣了。”
姜绾微愣,是身子不好,所以不能生育吗?
想通这一点后,姜绾心底不可避免地生出轻松,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真是自私,哪有她这样为人子女的,竟然还会为着没影的弟弟妹妹拈酸吃醋。
此时又见父亲蹙眉低落,似有伤感之意,心疼顿时压过对弟妹的敌意,也跟着揪心起来。当然,姜绾是为了失意的姜静行伤心,至于那位不知样貌的夫人,她才懒得理会。
“家里好些药材呢,若是那位夫人身子不好,父亲不如将人迎进府里吧。”姜绾主动道,像极了贴心的小棉袄。
姜静行轻讪:“以后再说吧。”
她转移话题道:“今日既说开了,以后可不能再哭鼻子了,若是受了委屈,你大可说出来,若什么想法都闷在心里,再生了病,才是真的受罪。”
姜绾被说的羞红两颊,低低应了一声,等再抬起头来,眉眼便舒展许多。
她本就宜喜宜嗔的年岁,多年心结一朝解开大半,素来温婉的眉眼又添了几分活泼。
姜静行留意到这点变化,顿觉舒心不少,连日的坏消息里,总算有桩让人满意的了。
小半个时辰转瞬便过。
秋霞院地方不小,朴玲住在的正房里外两层,出了里屋,走上两步便是中堂。
丫鬟见自家少爷回来了,赶紧打起帘子。
朴律霖额间冒汗,两鬓微湿,沉着眉眼走进中堂。
跟在他身后的李管事在门前止步,抹把汗,自顾寻了快凉荫地避暑。
里府外来回两趟,他是跑上跑下,可把他累的不轻。整个人热的头昏眼花,脖颈的汗珠子将前襟都浸透了,不过可算是将人找回来了。
朴玲一出事,朴家人当即便派人出府去寻朴夫人与朴律霖回来,朴夫人快儿子几步,等朴律霖进屋的时候,她正在抹泪,姜璇立在一旁,温言软语地宽慰着。
朴夫人红着眼眶,握紧姜璇的手,只觉心都要碎了。
她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出趟门回来,就受了这么大的罪!
那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从小用金玉养着,何时受过这种罪,一想到女儿额角渗血的伤口,她这做娘的就心慌。
第131章 将来有你受的
朴玲用了一帖安神药, 朴夫人归府时,她已经睡了,小姑娘平日里灵动的杏眼紧紧闭着, 即便在睡梦中, 眉眼都笼着不安。
侍女掀开床帐,朴夫人在床沿坐下,摸摸女儿冰凉的俏脸,心里是又痛又悔。
朴家扎根江浙, 那一带水系四通八达, 百姓靠水吃水, 少有不通泅水的, 就如朴律霖, 哪怕出身富贵不用劳作, 也熟识水性, 倘若她早知今日有此劫难, 当年就不拘着女儿,由着女儿去学泅水了,若是哪日丢了命, 就算有个名门淑女的名头又能做什么!
姜璇性子柔软,见床上昏沉的人,也跟着揪心。
她见朴夫人险些哭出声,忙劝道:“嫂子莫哭,大夫说玲儿身子无碍, 额角也是皮外伤, 将养两日便好。咱们府里各种好药都有, 抹上两日,保管留不下一点疤痕, 将来孩子还是个俊俏姑娘。”
朴夫人听罢,用帕子按按眼角,勉强露出个笑模样来。
“妹妹见笑了。”
姜璇看着朴玲叹口气,“让玲儿安心睡吧,咱们去屋外坐着。”
朴夫人看了看床上的女儿,人还睡着,也怕吵醒了她,便起身绕过花鸟屏风,随姜璇到外头中堂坐着。
这里没了顾忌,朴夫人搭着丫鬟的手坐下,叫来朴玲贴身的侍女,厉声追问起今日的事。
她做了朴家近二十年的主母,在朴家下人眼中,最具威势狠心。
侍女神色慌慌,跪地不起,却也口齿伶俐,将当时的事有条有理地说来。
她不知这里头还有李清婉的事,只道是长公主养的狸猫发了疯,亭子里乱了起来,一时不查,她才离了小姐身边,等回过头去寻时,却见小姐裹着袍子,被一位公子从水里抱上岸去。
朴夫人听得攥住手下椅子手柄,一听此事因长公主而起,她心就凉了大半,嘴里直发苦。
长公主是何人。
那是皇帝的亲妹妹,真正的皇亲国戚,别说只是连累她女儿落水,就算害她女儿丢了命,也只有朴家自认倒霉的的份儿!
待听女儿被一陌生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水中救起,匀称的身形晃了晃,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姜璇心有同感,赶紧将人扶住,命人端一碗安神静气的百合茶来。
“嫂子莫急,救起玲儿的是魏国公长孙,那魏国公府的大公子也来了,正和兄长说话呢。”
最怕的事成真,此时朴夫人也顾不上还有下人在场,眼泪簌簌落下,“我苦命的女儿,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事情传出去,还有哪家的好儿郎愿意上门提亲……”
说着泣不成声。
朴律霖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见一向强势的母亲落泪不止,面容哀戚,脸色陡然一变。
忍着心头的不担忧,他问道:“娘,姑姑,玲儿如何了?”
朴夫人暂时顾不上儿子,更何况女儿家的事,他做兄长的又能怎么办,便只道人无碍,用完药睡下了,让他自己进去看看。
既然妹妹无碍,又为何啼哭?
朴律霖皱眉忍下心中疑惑,抬步进了里屋去看朴玲。
姜璇等他走了,轻声叹喂,半是规劝半是开解道:“嫂子,你听妹妹句劝,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愁吃穿金银,儿女也争气,还有什么好求的,以后日子过得安稳才最重要。”
“玲儿是位好姑娘,长相又拔尖,总是不愁好人家求娶的,与其让她嫁进权贵人家勾心斗角,但不如嫁个可心人,没那些糟污事,日子过得才顺遂。”
朴夫人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可为人父母,总是盼子成龙,盼女成凤。
但如今女儿遭了罪不说,还平白丢了名声,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只觉一股气怄在心口,疼得慌。
过了好半晌,她才垂泪道:“这世上哪有当娘的不盼着女儿婚姻和美,可人心易变,后宅多的是吃人的地方,我怎么敢赌?我就想着既然痴心人难求,那就嫁的富贵些,有这些身外之物傍身,总好过日后受人冷眼。”
姜璇听她这么说,无言片刻,默道也是慈母心怀,为女儿打算着一辈子。
末了,无奈地叹息一声,只盼着姜静行快些过来,好拿个主意。
朴夫人忧心女儿婚事,姜璇也忆起做母亲的不易,二人沉浸在各自的心情里,一时也忘了去看朴玲的朴律霖。
朴律霖站在屏风后,将外面的对话收进耳中,总算明白了他娘为何落泪。
屋里躺着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险些丢命不说,日后还要平白受人非议,他岂能不怒!
素来温润的郎君绷着下颚线,眼皮轻阖,与他面上波澜不惊的神情相比,墨色的眸子里像凝结着霜雪,看的人那怕身处炎炎夏日,心底也忍不住窜起一股凉气。
直到门外侍女行礼的声音响起,他才又恢复到往日进退有度的模样,侧身从屏风后走出来。
门外候着的侍女屈膝掀开门帘,姜静行抬手进去,夏日艳阳打在脸上,纵使十分的泠然,也显出三分温情来,更何况是她那张让人目眩神迷的脸。
一般人哪敢多看,生怕丢了魂儿,即便看着,也只看到自带三分笑意的眉目,哪还留意到她眼底的沉肃。
姜璇见姜静行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
朴夫人整理好仪容,也站起身来。
姜静行目光落到她微红的眼角,眸色微凝,不过以防失礼,很快便移开。
“大嫂快坐下。”
她没坐上首,反而在朴夫人对面落座,温声道:“玲儿如何了?”
走出屏风的朴律霖面色如常,朝几人略一颔首,上前搀扶朴夫人坐下,“妹妹睡下了,可还是受了惊,睡得不大安稳。”
朴夫人神色倦怠,只道:“让你妹妹安心睡吧。”
姜静行点点头,转头嘱咐身旁的姜璇多上心,让她去主院里拿些好药来。
姜璇自是不用她说,可此时屋里气氛凝滞,她有心缓和几分,便应了几句。
“明日是玲儿的及笄礼,可刚才大夫说要静养,不能耗神,若是赶在明日办,肯定来不及了,好在这月好日子多,等过几日再挑个吉日出来,好好办上一场。”
朴夫人都忘了这回事,既然姜璇已经拿了主意,便不再说什么。
姜静行端坐一旁,趁姜璇说话的功夫,心里斟酌起如何解决朴玲的麻烦。
其实要她说,干脆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人都是善忘的,反正朴家也不是上京人士,朴玲自幼长在清河郡,若是不喜上京,大可回家去,以现在消息的传递速度,只要朴家人不多嘴,出了上京地界,今日的事还有谁知道,自然也不会对朴玲有多少影响。
但姜静行知道她不能这么说。
说到底,朴玲落水是意外,亦是受姜绾牵连,再往大里说,是受靖国公府和长恩候的恩怨牵连。若是她自持尊位,逼着朴家咽下这份委屈,这门亲戚就算做到头了。
她是无所谓有没有这门亲戚,可姜绾不行。
不管女儿和舅母有何嫌隙,朴家都是她住了十多年的外祖家,且待姜绾这个外甥女,朴宣作为亲舅舅,已是尽心尽力。
魏国公府的意思很明显,不愿娶朴玲,那便只能由靖国公府做出补偿。
何况惹得朴玲钟情她,姜静行虽不解,却也感到歉意,只以为是自己哪些举措给了小姑娘错误的暗示,若是因此误了朴玲一生,那就真是她的罪过了。
两厢催促下,姜静行递给妹妹个眼神,姜璇心有所感,借着口渴欲喝茶的动作收声,将话头让出来。
迎着朴家母子看来的眼神,姜静行避重就轻道:“胡家大公子半个时辰前来过了,送了些礼来,说是为着今日的事聊表歉意,我命人送去了库房,嫂子且收着吧,总归玲儿是在魏国公府出的事,胡家人上门来看看也是应有之礼。”
朴夫人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不禁嘴唇微颤,问道:“我听说今日救玲儿的是胡家长孙,那胡家大公子,可是胡家长孙生父?”
“不错。”姜静行颔首。
语气不急不缓,让听着的人慢慢平静下来,“我知嫂子忧心玲儿的婚事,可事已至此,胡家有意让长孙尚公主,算不得良配,玲儿年岁还小,不如多留两年,也好同绾儿作伴。”
“陛下有意在明年开恩科,届时京都汇集天下英年才俊,嫂子可以慢慢挑一挑,若是有满意的,便由靖国公府出面,也是一桩良配。”
朴夫人心里憋闷,神色就更难看了。
姜静行也知这事变数太多,再说,空口白牙算不得数。
所以她继续道:“还有一桩事,本想等玲儿及笄过后再说,既然日子推迟了,就今日说吧。”
“律霖也入京有段时间了,下月太学学生选补,不如让律霖也去。”
朴律霖一惊,朴夫人愕然:“这,律霖如何入得了太学?”
朴家是记录在册的商户,纵使背靠靖国公府,朴家子孙也不能参加科举。
姜静行拂袖,只道:“太学多大儒,律霖也不一定非要去科举,能得名师教导劝学,总是好事。”
也怪不得母子二人惊讶,自百年前士族因战乱东渡后,门阀士族便再不能凭家世门第做官,可随着世事动荡,门阀世家几度死灰复燃,太学便是其一,后来逐渐变成权贵子弟门荫入仕的登天梯。
太学学生选补,只限文武官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或从二品以上曾孙,等学子结业后,就可直接入仕,只是不如科举来的体面。
可再不体面,也是朴家从未想过的事,毕竟朴律霖姓朴,又不姓姜。
朴夫人无疑心动了。
她知儿子对姜绾有情,可和仇人的女儿做婆媳,打死她也不愿,此番将女儿送往上京,何尝不是盼着改换门庭,如今儿子有这等坦途,她何必再逼着女儿。
可这未免也太突然了些,又在这种时候,做生意还讲究个对值价等,她儿子占尽好处,可姜家又能得到什么呢。
朴夫人有些举棋不定。
姜静行看出她的不安,只好看向朴律霖,道:“律霖若是有意,我明日便上书请恩,我只绾儿一女,想来陛下会开恩,准律霖入太学。”
能入太学,朴律霖自然心动。
他自信自身学识不输他人,将来背靠靖国公府,他在官场上只会如鱼得水,可他也知晓,这是份补偿。
不然,为何姜静行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说,只能是临时之举。
朴律霖疑惑姜静行为何要补偿朴家,不由猜测背后的隐情,可看到男人泰然自若,只等朴家应下的样子,便知此事由不得他拒绝了。
罢了,能入太学,只好不坏。
在朴夫人还在犹豫的时候,朴律霖深深躬身,朗声道:“多谢姑父。”
姜静行笑了,不由颔首。
她就知道,她这大侄子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见儿子应了,朴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眼下让她揪心的,还是躺在床上的女儿,心里的担忧冲淡了儿子能入太学的喜悦。
姜静行不欲多留,小坐片刻后便起身离开。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多看了一眼那扇绘制精美的花鸟屏。
等她走后,姜璇还念着明日的及笄礼。
请帖已发出去好几日,这说不办就不办了,少不得要知会人家一声,还有摆出来的东西,也要收起来,她留下与朴夫人商量了一会儿。
等人都走了,朴夫人强撑的笑脸才渐渐落了。
她呆坐良久,突然说道:“律霖,你说娘是不是做错了,自从你妹妹来了上京,就很少像在家里的时候笑了,整日里闷在屋里。”
朴律霖知晓根源在哪,他不好说什么,多说多错,只能沉默。
朴夫人叹口气,“下月便是你姑姑大祭了,等祭礼结束,我便带着玲儿回清河吧。”
朴律霖点点头,刚要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到屏风后露出的衣角。
他顿时噤声。
朴玲知道自己被哥哥发现了,便低头走出来。
朴夫人顺着儿子的视线看去,讶然唤道:“玲儿,你何时醒了?”
扶在屏风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朴玲抬头,露出一张沾满泪水的苍白小脸。
“娘,胡重光说要娶我,我要嫁给他。”
朴律霖看着妹妹深深皱起眉心,朴夫人看着女儿,嘴唇微颤,哑口无言。
*
朴玲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人影错乱,有疼爱自己的父兄,严厉的娘亲,还有幼年时与自己不和,现在到还好的姜绾,最后是那晚听自己弹琴的姑父。
朴玲感到害怕,她每次梦到被姑父拒绝时的场景,都很想哭。
可很快,心脏的刺痛让她忘记了一切,她只觉手脚无力,昏昏沉沉间,什么都要忘了的时候,突然有人拉住了她,她身上一轻,刺眼的亮光让她闭紧眼,只能紧紧攀住那只手臂。
恍惚间,她听到有很多人说话,她不禁想那是姜绾吗?
一想到姜绾,朴玲心里便涌出懊恼,明明姜绾已经提醒过她要小心了,她为何还会落水。
她好笨。
胡思乱想的间隙,她突然听到有人说:“我会娶你的。”
因着这句话,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恍然,不知身在何夕。
外间细碎的说话声听不清晰,却让她慢慢回神,待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切,才察觉自己已经回了靖国公府,是在秋霞院里。
朴玲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更不想叫人进来,等她再回过神,就已经站在了屏风前,来不及多想,便被屏风后的说话声吸引去了注意力。
她也只好呆站着,听她的及笄礼推迟,听明年科举后,靖国公府要为她定一门亲事,最后是哥哥能入太学。
突然的安静让朴玲往前走了一小步,不期然对上有人看来的目光。
她被吓得退回到屏风后,才意识那是谁。
呆愣间,屋里的人只剩下了自己娘亲和哥哥。
朴玲也不知自己为何就说出了那样的话,她总共也没见过胡重光几面,待想起他的身份,才后知后觉自己闹了笑话。
等朴夫人抬袖为女儿拭泪时,朴玲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不过朴夫人也没将女儿的话放在心上,她见女儿神思恍惚,心中一痛,带女儿回家的想法愈发坚定。
她拉着朴玲在里屋软塌上坐好,又将女儿抱入怀里,说道:“玲儿,娘打算着下月回清河郡,你也随娘回去吧。”
跟进来的朴律霖面色沉沉,却未反驳阻拦。
朴玲呐呐道:“娘不是说要在表妹家住上一段日子,为何下月就要走?”
朴夫人闻言双目泛泪,哽咽道:“你姑父说想让你再住上一段日子,可到底不是自己家,咱们住着也不方便,你哥哥要进学,留下也就罢了,但你爹来信说想你了,让娘赶紧接你回去。”
“我知晓了。”朴玲垂眸攥紧衣角,晶莹的泪花落在朴夫人手背上。
朴夫人再也忍不住了,抚着女儿发旋大哭道:“是娘对不起你,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娘又怎么会催着你去魏国公府,让我儿平白受这么多委屈,你璇姑姑说的多,那些权贵人家也不见的就好,清河多的是好儿郎,等回了家,你只选你钟意的,娘都应。”
朴玲什么话都不说,只一味低着头发呆。
朴律霖看不下去了,一言不发地走出妹妹住的院子,也不知要去哪里。
秋霞院里沉闷的可怕,临近傍晚,姜璇身边的侍女送来一瓶祛疤用的药粉,回话时说表小姐已然醒了。
姜璇面露喜色,说着要去看看,却被姜静行拦下。
“她现在应当不想见人,你明日再去吧,明日带着绾儿一同过去看看。”
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姜璇就又坐下了,看着书桌后正在写折子的人,她欲言又止。
天光渐暗,主院点起灯来。
姜静行慢腾腾抬头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就说,别闷在心里。”
要是也闷出心结来,又是她的罪过了。
“你怎么想让律霖去太学了?”姜璇期期艾艾,踱步到姜静行身边,“可不是我将律霖当外人,只是我看绾儿回来时神色不对,是不是玲儿落水有些内情,不然以绾儿的性子,不会那么失魂落魄。”
姜静行将折子搁到案角,哼笑道:“你是怕朴家知道了,会迁怒绾儿,觉得我在补偿朴家?”
姜璇侧过身,不说话了。
“你猜对了。”姜静行坦白道。
她无意事事瞒着身边人,姜绾的事不好说,她滤过不谈,只将那日朴玲对她告白的事复述了一遍。
姜璇听的脸色一阵青白。
缓了好一会儿后,她突然狠狠瞪了书桌后的人一眼,怒道:“你就造孽吧,将来可有你受的!”
扔下这句话,气呼呼地带人走了。
第132章 倒霉的孩子
对于妹妹指责, 姜静行不置可否,只当作耳旁风。
早在门口候了一会儿的管家敲门进来,躬身将一封密信奉上:“大人, 韩燕的信。”
姜静行没说话, 只目光沉静地盯着管家手中的信,过了几息,突然问道:“辰王出京多久了?”
管家不明所以,直起身后想了想, 答道:“一月有余。”
“荆州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不过涌入上京周围郡县的流民倒是少了许多, 大人慧眼识英, 想来荆州水患已得到控制, 灾情有了缓解, 百姓才不愿忍受背井离乡之苦。”
姜静行眉梢微动, 到底也没说什么, 只伸手示意管家将信递过来。
夜晚的书房一向是靖国公府最寂静的地方,连纸张打开时翻折的响动也一清二楚。姜静行凝神看了半晌,神色愈发浅淡, 就连跟在她身边十多年的管家,一时也拿不定她心中是喜是怒。
姜秋老神在在地站着,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多事之秋。
姜静行看完,一手将信纸揉成一团,一手掀开一口未动的茶盏, 将密信扔了进去。
带着热气的茶水瞬间将纸张浸湿, 上面的墨迹融进清亮的茶水里, 待变成乌漆的一团后,她才看向管家道:“荆州的民乱很快会平息, 预计辰王下月就会归京,届时安排人手保护辰王,府中的人不要动,只从上京城外调人,切记要小心,不要让人查到府上。”
“是。”管家恭敬领命,正欲转身离去,却又被姜静行叫住。
许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说话时语气比刚才轻快几分,道:“明日我去趟魏国公府,备些养生的药材,让人带上做礼。”
“库中有颗五百年的老参,您看如何?”
还想着韩燕信里提到的事,姜静行随意地点点头:“就人参吧。”
见主家没了别的吩咐,管家这才关门离开。
因着密信,刚才管家进去的时候,把门口站着的侍女打发到了廊下。白秀在几人中身份最高,正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地听几人奉承自己,她与之前的红锦是天差地别的性子,面对小侍女的讨好,也不怎么说话,只偶尔状似害羞地笑笑。
有人眼尖,看管家向这边走过来了,便赶紧起身问好:“姜管家好,可是书房里头国公爷有话吩咐?”
姜秋点点头,对白秀道:“大人不喜刚才的茶,你再去泡上一壶,赶快送进去。”
白秀面色一紧,还以为是哪出犯了忌讳,赶紧屈膝应下,转身便去了茶室沏茶。其他几人见她走了,也只好回去当值。
白秀步履匆匆。
大雍百姓善喝茶,也知喝茶的好处,在有些不通药理的百姓看来,还认为茶为百病之药,万万不可少,更有文人雅士烹茶为乐,以著茶经出名,而受这股风气影响,权贵世家往往会单独辟出来一处地方,专做茶室,平日里沏茶或做储存茶叶之用。
白秀进茶室时,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人,等看清来人是谁后,她脸僵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走进去,柔声细语道:“绿阁姐姐,你怎么来了。”
绿阁看她一眼没说话,只低头专注手上的活计。
她从描有金文的木匣夹出一块茶饼,在离炭五寸的距离小心炙烤,等鼻尖闻到淡淡的茶香时,才开始煮茶。
绿阁望着水波翻腾的泥炉出神,白秀看了一会儿,不得已提醒她道:“绿阁姐姐,水要煮老了。”
“姐姐怎么来这儿了?若是不急着用的话,我先去书房奉茶了。”
说着就要去拿绿阁手边的木匣,谁知刚动手便被人叫住。
“你不必去了,一会儿我去就好,以后炙烤茶饼时要用炭火,大人才会喜欢。”绿阁踱步到白秀身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低哑的像是从鬼魅嘴发出来的。
白秀这时才发现绿阁脸色苍白,根本不像下人口中备受国公爷宠爱的模样。
绿阁盯着白秀看,看的白秀有些害怕,她不由挣脱道:“绿阁姐姐若是病了,不如和大人说一声,请大夫来看看。”
“我劝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绿阁拉住她,不让她从手下逃走,然后将人推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子挡住白秀可能逃跑的路。她眼神冰冷,一字一句警告道:“我不管你得了他们什么命令,没我的允许,都不准你伤害她!”
这就是撕破脸了,险些被推倒的白秀索性也不装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一改平日的温顺羞怯。
“怎么?绿阁,靖国公府的日子太好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你真爱上了姜静行?”白秀说话时一如既往的温声细语,只冷酷的眼神却显露出此人绝非良善,“你可别忘了,当年狗皇帝可是流放了你全族,若不是主人心善,你早!死!了!”
白秀上下打量绿阁,在她头饰和颈上璎珞上流连许久,有些不屑道:“不是被人打死就是被人玩死!”
绿阁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越发青白,却不显得可怖,石青色的衣料本就给人厚重之感,此时衬着她的脸色色,却有几分弱不胜衣的风流姿态。
绿阁好半晌没说话。
白秀一直瞪着她,直到感到不耐烦,想起来还要沏茶时,才收回视线。
见她动了,绿阁突然开口道:“主院的吃穿从不经外人的手,姜管家做事严谨,府外的东西万万到不了你手上,你要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就是找死!”
火炉上的热水开始沸腾,白秀懒得再烧水,直接拿了这水装盏。
她冷哼一声,道:“我也不瞒你,上头的命令是让我找机会杀了姜静行,既然已经相爱了令,那就肯定不止我一人,府外头怕是时刻都有人盯着。“
白秀瞥着绿阁:“怎么,舍不得她死?”
似是不屑又似鄙夷,她嘴里轻哼道:“比起我们这些端茶的下人,你都成姜静行后院的女人了,难道还找不到机会动手?可别说你没收到上头的命令。”
绿阁一直沉默,白秀却说个不停。
“我劝你也别清高了,就算脱了奴籍,你也只是个妾,倒不如听上头的话,好给自己换条好路走。”
“上回宫宴可差一点就成功了,要不是被姜静行看出马脚,那狗皇帝和他几个儿子早死了!可惜靖国公府查的太严,姜静行近日也不出城,教里是一点动手机会都找不到。若是姜静行死了,你我又何必再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只要有了这份功劳,我们便是对教里有大功之人,将来荣华富贵,还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说起来当年你也是个官家小姐,又在青楼待过两年,难道就没学点留住男人的手段?”
白秀端着茶盏,经过绿阁身边时,目光一转,满怀恶意地贴近她说道:“我是没机会动手,可你有啊,拿出你的手段来,趁着她在你身上的时候杀了她!”
似乎是联想到了她话中的景象,绿阁瞳孔微张,目光近乎僵硬地望着地面。
可迎着白秀不怀好意的目光,她转瞬却笑了起来,扭头以一种怜悯的语气说道:“你嫉妒吗?”
“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白秀气的不行。
绿阁不受她影响,用手指挑起颈间赤金璎珞,平静道:“是嫉妒我长得比你好,还是嫉妒我出身比你好,别人都高看我两眼,或是,你嫉妒我有人宠着疼着,想要什么有什么?”
白秀脸色瞬间狰狞,她捏紧手中木盘,在看到那串华贵无比的璎珞时,更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那串璎珞是她得了姜静行的命令,亲手送过去的。
绿阁心里不好过,却也不想让白秀好过。
她深知白秀的痛脚在哪。
说起来两人也是缘分,却是孽缘不假。
比起她这种前朝落魄贵女,无论将来是被送人,还是当做细作培养,起码还会被教里好吃好喝的养着,除了整天待在一方小院子里,日子倒还好过。
那间院子里多是些落难的官宦女子,绿阁十岁就住在那儿,平日里琴棋书画学着,吃穿也不差,可白秀被人带回院子之前,只是街上行讨的乞儿,若不是后来靠着心狠被院里的管事娘子看重,如今还是院里做粗活伺候她们的丫鬟呢。
大约是出身的原因,白秀自小便看重身外之物,格外向往荣华富贵。
白秀的确被绿阁踩了痛脚,可身在靖国公府,她只能暂时忍下,可她看向绿阁的眼神,越发的狠毒冰冷。
她径直撞上绿阁肩头,冷笑着扔下一句:“记得我说的话,若是哪日成功了,可别忘了我这出主意的人。”
绿阁垂下眼眸,等人走了好久,才轻不可闻地叹息道:“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白秀端着青玉盏向书房走去,她脸色沉得可怕,若是有人看到,说不定还以为见鬼了呢,幸好夜色渐深,能在主院伺候的下人都是守规矩的,不敢轻易走动,这才免得将人吓一跳!
转过两处过人的小巷,灯笼渐渐多起来,她脸上的表情才变得不那么吓人。
书房外的走廊上每隔一仗便有一盏灯,将院中的人影照的分明。
白秀见书房前站着人,只好换了一张笑脸,边走边问道:“可是表小姐?”
朴玲本来还在出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先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见没人出来,才转头低声道:“白秀姑娘还没睡吗?”
白秀走近她,轻咦道:“表小姐怎么一人在这,也没个人出来迎?”
朴玲抿唇:“我一个人出来的,本有些事要见姑父,院门外的侍女也说要送我进来,只是夜深了,我不愿劳烦各位姐姐,便独自进来了,我看书房的灯一直亮着,怕扰了姑父做事,就想着在院子里等一等。”
她嗓音越说越低:“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明日再说就是了。”
白秀目光闪烁,眼神在她额角伤口转过两圈,便柔声道:“表小姐今日才落了水,怎么能一直站在院子里吹风呢,若是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乍然被人提起落水一事,朴玲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是沉闷,就像是刺进心口的一根刺,不动还好,一动便心痛难捱。
她心里那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勇气霎时散了一半,当即便有了逃离的念头。
“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白秀拦下她,好意道:“表小姐怎么就要走了?正巧我要进去奉茶呢,表小姐稍等,我去回禀大人一声,您一直等着也不是事呀。”
说着不等朴玲拒绝,她直接上前敲门道:“大人,奴婢来换茶。”
屋里传出姜静行的声音:“进来吧。”
白秀捧着茶盏进来,不漏一点破绽,恭敬行礼道:“大人,表小姐来了……”
说着微微抬头,谁知正好撞进姜静行眼里。
姜静行从桌案后抬头看她,神色幽深,眼若寒潭,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让底下站着的白秀有一种被人看破的后怕,她只觉悚然,背后窜起一股凉意,瞬间噤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姜静行见她被自己看的微微发抖,心中微末的不满才渐渐散了。
她早知道朴玲在院里站着,若是她连这都不知道,早死了八百回了。
之所以不将人叫进来,一是她不知道朴玲来找她的缘由,也不知她来了又为何不进来。二是想到小姑娘白日里才落了水,一时只怕心里脆弱的很,所以想着还是不要逼人吐露心声,顺其自然的好,等人想通了,自然也就进来了。
谁知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虽只是简单两句,可姜静行敏锐地察觉到白秀话语中隐藏的不善,所以才想看看这小侍女抱着什么心思。
按理来说,白秀和朴玲没有交集,两人也不可能有什么矛盾。
白秀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声道:“大人……”
暂时看不出来什么破绽,姜静行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也许不是有心,只是说话不谨慎才会戳人痛脚。
姜静行缓和神色,淡声道:“让她进来吧。”
“是。”白秀小声应道。
她躬身在桌角放下茶盏,屈膝退下,一直不敢再抬头,生怕被桌案后的人看出她的紧张,等走出姜静行的视线后,她才发觉手心一片冷湿。
白秀回望书房的方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牙去了绿阁的院子。
不管怎么说,她和绿阁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损俱损,况且刚才绿阁有句话还是说对了,冒然出手就是自找死路,有些事还是要商量着来吧。
白秀不禁回想刚才姜静行的眼神,心底一寒,脚下步子都快了几分。
书房里,姜静行看看桌上两盏茶,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心虚什么?”
系统挺久没见她这么笑了,简直被她笑的毛骨悚然,但还是嘴硬道:“你怎么就看出人家心虚了?我看你就是疑心太重。”
“她要是不心虚不紧张,如何会忘记将旧盏端走,她可从来没犯过这种小错。”
系统不服气,还要为白秀辩解几句,却被门口的脚步声打断。
一般有人在的时候,姜静行都不搭理它,系统只好再次掉线。而且最近不知怎么了,系统掉线的时间越来越长,时常离家出走。
姜静行也发现了这点,一时也问不出原因,毕竟系统死活不愿说,她也没办法。
上回逼着系统说实话,还是在泰安楼那次,那回是被她拿陆执徐的性命威胁,被迫说了实话,而以如今她和陆执徐的关系,就算她设法再来一次,系统也不见得会信了。
万幸姜静行心态好,遇到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她从来不多想,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朴玲低着头走进书房,屈膝行礼,有些艰涩地说道:“深夜叨扰姑父,玲儿失礼了。”
姜静行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圈椅,笑道:“别站着了,坐下吧。也不算叨扰,时候还早,正好我没什么事做,就在书房看看闲书。”
这就是纯粹睁眼说瞎话了,桌案左边两叠厚厚的文书都要倒了。
朴玲心中不定,并未注意到那番话是姜静行有意安抚她,但她的确有被安抚到,那些沉甸甸的心事顿时轻巧了不少。
待她坐下后,姜静行打量白日里有点倒霉的小姑娘。
朴玲身材娇小,低垂着眉眼坐在宽大的圈椅里,格外的惹人心疼,眉眼却不复往日的灵动娇俏。
看着还算精神,只额角一块青紫,在白嫩的肌肤上显得有几分狰狞可怖,
姜静行眉心蹙了蹙,端起茶盏,她避开朴玲落水的事,找了个话头:“绾儿白日里找我说了件事,说前些日子,她与你说好要去郊外的庄子里住段日子。我觉得也好,快入秋了,庄子上景色不错,周围有山有水,你们姐妹带着丫鬟去小住几日,可以痛快玩一阵子。”
“醒来后,绾儿来看我时说过了。”朴玲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姜静行听她这么说,便知白日的事躲不开了。
只好放下手中茶盏,主动问道:“你可是觉得受了绾儿和他人牵连,又碍于事情出在魏国公府,心中委屈?”
朴玲闻言摇摇头,终于敢抬头直面姜静行。
“我并不觉得委屈,绾儿待我很好,她早告知我要小心,是我自己不在意才会跌进水里。害我落水的不是绾儿,所有事只是意外罢了。”朴玲是真不怪姜绾,她明白,白日里的事怎么也算不到姜绾头上,更何况姜绾还帮她教训了李清婉,替她出了一口气。
她今日来找姜静行,其实是为着另一件事。
自打记事以来,朴玲从未见过她娘落泪。
醒来后说的那些带她回家的话,让她知道她娘是真心后悔了,可事已至此,谁都无可奈何。
等她娘走后,朴玲躺在床上想了半晌,到底是不甘心就这么回了清河郡。
她心知肚明自己算不得什么循规蹈矩的好姑娘,胆子也不如姜绾大,小时候她处处低姜绾一头,便时时想扳回一局,后来住进靖国公府,二人的关系才迎来转机。
所以她才会来找姜静行。
因为她不知道该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说给谁听。
朴玲以前从来不敢直视姜静行,此时却不躲不避地看着她,眼中亦不再是羞涩和小心翼翼,反倒多了些坚定明亮。
姜静行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隐约明白朴玲是放下对自己的绮思了。
果然,朴玲迎着她的视线说道:“白里日姑父说的话,我在屏风后也听到了。”
说到此处,朴玲顿了顿:“我知姑父是一片好心,也是知道我在屏风后,有意说与我听得的,其实姑父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只是整日混沌着,不愿意好好想想。白日在水里的时候,我怕急了,心里只想着活下去,盼着有人来救救我,等醒来后,便觉得许多事都不重要了。”
其实也是时间久了,她就不那么伤心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就低了下去:“以前是我不懂事,给姑父您添了许多麻烦,可我的婚事,我还是想自己做主……”
哪怕朴夫人说了不再逼着女儿成婚,未来女婿只选女儿钟意的,但朴玲心里还是落不到实处。
姜静行默然无语,良久才道:“很多人在生死上走过一遭后,都会放下许多事。玲儿,你年岁还小,或许很多事在你看来很重要,但其实有多重要,端看你自己心里如何想,毕竟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朴玲有些不解。
姜静行也是想到了姜绾,心有所感,才会说出这些话。
此时看出朴玲的茫然,她只好徐徐引导:“正如绾儿,我能让她荣华富贵,却如何也不能弥补她自幼远离双亲的苦楚。”
“绾儿对我说过几件你小时候的事,我也听说你这段时间和你娘闹了些不愉快,你娘对你管教颇严,是碍于世俗风气,她百般为你在上京寻一门婚事,有许有私心,却也是出于拳拳爱女之心。”
姜静行试着将事情说的再明白些:“你想要什么,只能你自己想清楚。不要去想那些风言风语,你只需想想你希望你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你是想嫁去合适的人家,还是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或是另做打算。”
“只看你如何选。”
朴玲怔住。
姜静行端起茶盏慢饮。
其实她还想说,嫁不嫁人也只看你如何选。
但与姜绾不同,她想了想朴玲的性格,还有她自小生活的环境,觉得不太现实,便在此止住,只在话中隐约点拨。
书房里一片静默。
朴玲将姜静行那些话听进心里,静坐沉思良久,没了外界的纷扰,她长久焦躁的心情澄净许多。
自午后醒来后,便一直盘旋在她心里的念头也越发清晰。
姜静行静静看着她。
朴玲缓缓起身上前,郑重地躬身行礼,直起身后,娇俏的杏眼中一片清明,“姑父,我想清楚了。”
“玲儿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父能帮我,只需姑父帮我问一问就好。”
姜静行看朴玲跟看女儿没什么两样,自然不会拒绝:“你说。”
朴玲平静道:“胡家长孙对我有救命之恩,且他说会娶我,我知姑父明日要去魏国公府,想请姑父问一问他,这话可还当真,望姑父能促成我和他的婚事。”
这就是选择嫁去合适的人家了。
只是魏国公府,可算不上是合适的人家?
倒不是说胡家和朴家家世悬殊,而是魏国公府枝繁叶茂,可比不得靖国公府人口简单,而且胡重光的亲娘可是姓李的,若朴玲真嫁进去,怕是要过得很累。
姜静行慢慢皱起眉头,问道:“你真想好了?”
她怕小姑娘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只好将自己的担忧说给她听。
朴玲听完,只道:“我与他见过几面,他待我很好。”
说起这些事,朴玲有些害羞,但更多还是坚定。
姜静行挑眉,明白了,她之前还奇怪以胡重光的性子,不会不知道事后很麻烦,那为何会冒然跳水救人,原来根源在这。
虽说有点意外,但郎有情妾有意,总比硬凑成的鸳鸯好。
“你若有意胡重光,姑父自无不可,他也算良配。”姜静行应道。
她答应的痛快,朴玲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已经说出口的话再无回转的余地,朴玲心知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她都要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她沉默一会儿,眼底噙了泪,再次屈膝行礼道:“多谢姑父成全。”
“夜深了,姑父早些安寝。”
姜静行看着她转身离去,什么都没说。
总归人都是要长大的。
第二日天亮,靖国公一切照旧。
姜璇有言在先,不许任何人提起秋霞院的事,一旦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无论有心无意,一律发卖出去。
用过早膳后,姜璇领着姜绾去探望朴玲。
看姐妹两个有说有笑的,她心里也踏实了些,可一想到朴玲对姜静行的心思,她又觉得造孽,所以在听到二人商量何时去郊外庄子上时,她当机立断,直接帮二人定下了后日走。
姜璇只道让她们放心,路上一干吃的用的,陪侍的丫鬟长随,都由她帮二人备好,只等后日出门就行。
朴玲和姜绾面面相觑,只得说好。
武德帝抱恙在床,罢朝三日,今日不过第二日。
姜静行命人将昨夜写好的折子递进宫,也算是承诺了昨日说的事,可朴律霖入太学的事好说,朴玲和胡重光的婚事却要好好斟酌一番。
第133章 生活就是一个圈
姜静行并不着急朴玲的婚事。
今日天光大好, 主院廊庑下光影绰绰,满是鸟语花香。
她散着头发坐在廊下想事情,在想起昨日胡敬易一日都等不得, 眼巴巴上府来撇清关系的事后, 心底不由一晒,暗道怪不得此人有着魏国公府做靠山,还只是个鸿胪寺的少卿。
才干比不上别人,行事也不如别人圆滑, 自然官途不畅。
姜静行猜着, 昨日里请她上门是真, 但提及朴玲, 却不见得是魏国公本人的意思, 多半就是这胡家大公子自己的意思, 不然以魏国公的为人, 做事不会这么得罪人。
不过, 比起魏国公本人走一步看三步,从不轻易得罪人的严谨圆滑,他这大儿子做事可要直白多了。
姜静行心道, 也幸亏只是胡敬易自己的意思,毕竟现今魏国公府当家做主的还是魏国公,不是他几个儿子,不然朴玲的婚事还真不好说。
姜静行深知自己恩师是什么人——那就是只老狼!
见了兔子,都不见得会撒鹰!
回想当年往事, 早有的猜测再次翻上心头。
其实她始终都想不太明白, 当年魏国公到底是抱着何等心态, 才会独独看重她,以致数次提携, 待她简直比亲儿子还亲。
昔日恩情到底是源自惜才,还是人老成精,从某些事上看出些了端倪,所以打着投机拉拢的想法提前下注她?
话说那时军中流行认义子,姜静行一度怀疑自己是不要多个爹了。
其实想这么多,是因为姜静行有些拿不定,拿不定魏国公今日一定要见她的缘由。
她索性将那点纠结抛至脑后,反正等见到人了,一切都好说。
她回屋换了一身玄色长袍,将平日半散的头发束紧,命人牵马来。
魏国公府建在朱雀街,与长明街隔了半座上京城,若是不骑马,坐着轿子去,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姜静行不愿在路上用太多功夫,随意点了几个护卫,和姜璇说了一声,便出门了。
魏国公府得了消息,早有老仆带人在正门石阶前等候着。
见一队人打马而来,年轻的小厮们赶紧上前牵马,又有人从姜静行身后的护卫手里接过礼,等几人躬身退下,姜静行翻身下马,那老仆人才上前道:“靖国公随老奴来,国公他老人家喜静,因而住的远了些,您随着老奴走就是。”
姜静行自无不可,跟在老仆身后迈进门去。
公府中极静,领路的老人家年岁虽大,身子骨却十分强健,走起来一点都不慢,很快便带人来到一处挂着木匾的院子。
比起处处精美的魏国公府,这院子更多了些厚重古朴。
姜静行抬头,认出那木匾上熟悉的字迹,再看那四个大字,居然是“老骥伏枥”。
看其字劲苍穹,雄浑健壮,可见写字的人虽以老骥自比,又自谦抱病伏枥,但更多的意思怕还是后面那半句话。
当是志在千里才对。
老仆见她停在院门前看那木匾,也不催促,反而解释了一番此匾的来源:“这匾用料寻常,却是国公他老人家在病中亲手斫着,当时谁劝都不好使,最后还是老夫人出面说了一通,又威胁说要把这匾砸了,再把府上所有树砍了,才将他老人家劝到床上喝药。”
说完,老仆弯腰咂咂嘴,似是早就习惯了主人夫妇的脾性。
姜静行听得发笑,颔首道:“看来还是老夫人说话好使。”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老人家深以为然。
说起魏国公府的老太君,也是位传奇人物。
比起是位莽汉的丈夫,胡老夫人出身颇高,只听闻是早年间落难的官宦女子,后来偶然被魏国公救起,才会嫁给他。
和别的老太太不同,胡老夫人不怎么管事,平日里深居简出,家里各项杂事也都交给了几个儿媳妇,而也许是生性喜静,以至于她本人说话时也是慢声细语。
姜静行犹记得第一次拜见这位老夫人时的情景。
那是多年前一回宴请,宴会就办在胡家,赴宴之人多是些军中武将。老夫人出席在侧,衣着简朴,气度平和从容,只坐在堂上笑看着众人,可只要到她说话的时候,堂中胡家子孙无人敢不垂耳恭听。
就连魏国公本人,都噤声耐心听着。
而和夫人不同,魏国公本人出身农家,单名一个季字。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在家中排名老四,所以才叫胡季。
当年魏末帝南逃,各地起义军迸发,魏国公靠着一身胆量从军,后来眼光独到,一眼就看好了还很年轻的武德帝,带着手下人投效在他帐下,然后一步一步做到中书左丞相的位置。
而魏国公敬重夫人,因此并未纳妾,所以膝下四子一女全是嫡出,最小的女儿便是胡绮楠。
纵览夫妻二人的一生,堪称古代版白手起家,人生经历比姜静行都丰富。
说到这件事,姜静行就不得不佩服武德帝下的一手好棋。
中书省总共也就两位丞相,一个左相国,一个右相国,却都给了两位半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老人家——魏国公避府养病,李伯同时常感染风寒,十日早朝有六七日都不去。
可她看武德帝的样子,虽默认了两人不管事,却并未安排人等着接手丞相的位置。
姜静行换位思考,以己度人,觉得武德帝不是事太多,忙的忘了,而是八成想改制。
好寻机废除丞相的位置,或是再设他职分薄相权,所以才会不着急将来由谁挑起丞相担子。
如果事情果真如她所想,那就是好一招釜底抽薪!
左右相国之上便是太傅,太师,太保三个荣爵,武德帝许了她一个太傅的位置,可始终没有明言封她。
这让姜静行时常有种自己被坑了感觉。
如果将来武德帝真的要废除丞相,那太傅还能有什么实权,要知道,太傅的权利本就是从丞相手里分权,要是原本的相权被分薄了,太傅这名头除了好听以外,可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所思所想不过一瞬,站在院外不进门算怎么回事。
老仆抬手请姜静行进去,自个则先走一步,领着她进了院里一片竹林旁的屋子,里面摆着的桌椅板凳也是竹子做的,别有一番洒脱野趣。
还没走进里屋,姜静行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沉闷的咳嗽。
咳了好半晌才停下,然后便是一道虚弱的声音:“是伯屿来了,进来吧。”
又咳嗽了几声后,那道声音才吩咐道:“老胡,你去端杯热茶进来。”
带姜静行进屋的老仆人退下去端茶,说姜静行一个人进去就好。
姜静行看着老仆远走的身影,不禁揣起双手,心情微微下沉,只听刚才的声音,恩师的身子是真的不大好了。
她绕过屏风走进去,一抬眼便看到半躺在竹塌上的人,居然已是满头的灰白,不见一点青黑。姜静行心里微酸,皱眉道:“上回见大将军不过数月前,怎么才过去这么几个月,便满头白发了。”
“人老了,头发自然也就白了。”魏国公胡季倚住身后软囊,脸色有些灰败,嘴里不住的咳嗽。
英雄迟暮总是惹人感慨,姜静行放下手,走到屋里摆着的桌椅前,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塌上的人。
胡季摆摆手不接,嫌弃道:“没滋没味的,喝不进去。”
姜静行只好端着杯子坐在竹榻旁的藤椅上,笑道:“大将军嗜酒如命的习惯倒是没改,可病中怕是饮不得酒,茶喝多了也伤身,还是喝水吧。”
胡季瞅她一眼,叹口气道:“大将军……你这就是折煞我了,如今你才是大将军,我不过是个不中用的老家伙喽!”
姜静行手臂搭在膝上,衣摆垂在地上也不在意,她端着竹杯说道:“大将军这就是在怪罪我了。将军对我有提携教导之恩,伯屿不敢忘,可身在如今的位置上,说话做事难免受到辖制,不能像在外领兵的时候那么随心所欲。”
胡季凝神看着眼前正值大好年华的人,神色格外复杂。
若这是胡家子,他就算现在死了,都能瞑目了,可惜啊,可惜啊……
老仆进来时就看到主人一副哀戚的样子,有心劝两句,却碍于姜静行在一旁坐着,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放低声音道:“主人,茶来了。”
胡季让他放到姜静行手边,等人出去了,他也接过了姜静行手里端了好一会儿的那截竹子。
这一举动就像是一个讯号,两人间气氛缓和不少。
老国公沉默良久,等喝完一杯水后,他才缓缓道:“往日我三催四请你来,你都有借口推脱,我当时还道你是被这繁华的上京城磨了骨头,软了脾性,做事还比不上我这老家伙果决。如今再看,还是你聪明,想我以前教你打仗带兵要谋而后动,可谁知临到头,反倒是我忘了这句话,以致心急失了机会,落到今天的局面。”
姜静行知他说的是站位皇子的事,神色不自觉变得泠然。
胡季看着她,忽地笑了出来,无力地靠在软囊上。
“端王完了!”他突然拔高嗓音说了一句,转瞬又哀叹道:“我胡家也完了。”
“你也不必装作不知。”胡季摇了摇头:“辰王在荆州的差事办的漂亮,陛下后继有人啊。”
姜静行无奈道:“我也是昨日夜间才得到的消息。”
胡季再次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在想姜静行说的是真是假,但不管真假都没什么意义。
他道:“原本我听说,辰王此次去荆州不惜以身诱敌,费尽心思拿到本账册,听说上面记着这五年来所有参与私盐倒卖的人,我本来还不信……谁知我那二儿子赫然在册,等那畜生来信求我救他,我才不得已信了!”
“所以大将军是希望我从中说和,让辰王对二公子网开一面?”
姜静行看着行将就木的恩师蹙眉,只能这么猜测。
谁知听她这么说了,胡季不仅没松口气,脸色反而更暗淡了,只听他怒骂道:“不争气的畜生,我费心救他作甚!”
“咳!咳咳咳!”胡季气的心口疼,姜静行赶紧为他送了些内力顺气。
老国公粗喘道:“那畜生信上说,那账册上面有一半多都是端王的人,还有官员口供,说他们是得了端王府的吩咐,才敢在地方上倒卖官盐,大肆敛财生事。我近几日一直在想,辰王回京之日,怕就是端王身死之时。”
姜静行听了却无比平静,毕竟早就知道的事不值得稀奇。
她只好道:“辰王回京之途危险重重,万事都不好说,何况只是些流传的谣言,就算此事是真,又和魏国公府有何干系。”
“我知道你是宽慰我。”胡季攥拳咳了两声,意有所指道:“不过,我相信你的本事,有你在,辰王怎会回不来。”
姜静行闻言瞳孔一缩,隐在袖中的手顿时捏紧。
怎么会?
魏国公府是如何得知她与小皇子的联系!
是小皇子那里露了破绽被人察觉,还是她这里被人钻了空子!
胡季眼光毒辣,怎会看不出姜静行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他笑了笑,总算找到些当年好为人师的乐趣,便道:“你且放心,这事除了我知道,没有别人知道,更不会传进宫里。你做事的确谨慎,那韩燕对你也是忠心耿耿,可你忘了,荆州离扬州太近了,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在眼里。”
突然知道自己差了点什么,姜静行倏然一笑,整个人生动了几分。
她坐回到藤椅上,失笑自嘲道:“是我疏忽了,只想着韩燕可信,却忘了扬州局势,大将军曾在扬州驻军多年,想来是深得人心,遍地心腹。”
她不由端正神色:“大将军有话不妨说吧,毕竟我人来了,若是再说些虚的,可就没意思了。”
“你这性子真是没变。”胡季提起几分精神,将身后架子上搁着的一纸文书拿在手里,抖了抖,“这是扬州几位将军弹劾韩燕带兵私自离营的奏折,我帮你拦了下来,你也清楚这东西的轻重,一旦被人递到陛下御案上,辰王在荆州的所作所为功亏一篑不说,就连你也要受到牵连。”
“今日叫你来,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想和你做笔交易。”
姜静行没接话,静待后面的话。
胡季顿了顿,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措辞了一会儿后,他叹息一声,眼角的皱纹更深重几分,仿佛瞬间老了许多岁。
他看着姜静行,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我不如你得君心,不得不为全家找条后路。起初我并不怎么看好端王,但想着有李伯同在端王背后撑着,端王总归也差不到哪去,就算将来做不成太子,好歹也是个王爷,谁知不仅李伯同那只老狐狸看走了眼,就连我也老眼昏花了。”
“魏国公府和端王牵扯的太深,经不起细查,以陛下的雷霆手段,怕是不会再给端王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胡季喘口气,继续道:“这条后路算是断了。”
此时姜静行才算恍然大悟,这是把她看做后路了。
她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如果靖国公府是想借她改换门庭,以后投效辰王府,她自然不会拒绝。
争夺皇位这种事,不怕盟友少,就怕敌人多。
胡季见她一点及通,不禁再次哀叹子孙不争气。
想他四子一女,竟没有一个儿子争气,唯二让他满意的,只有聪慧的幼女,还有便是的在朝中根基未深的长孙。
可幼女还未许人,长孙也未娶亲,他要是哪日赶在女儿和孙子有个出路之前咽气了,那才真是天要亡他胡家!
今日大喜大悲太多,胡季本就病的不轻,他一想到自己死后门庭冷落的景象,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但他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完:“子孙自有子孙福,德不配位也是灾祸,我自知时日无多,也就不强求更多了,等度过了眼前的难关,我便做主分家,以后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端看自己的本事吧。”
听一位相识十多年的老人安排后事,姜静行生出点人世无常的唏嘘来,不由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将军劳苦功高,何必想那么多事,倒不如好好吃药,也享一享儿孙绕膝的悠闲乐趣。”
胡季笑了,“儿孙绕膝还是算了吧,你既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便向你要句实话,你意下如何?”
姜静行面色微晒,道:“您老话都说出口了,我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胡季大喜,连道了三声好,手中弹劾的文书也递给了姜静行。
不过喜悦过后,他很快便收敛起了笑意,毕竟口头承诺算不得什么,辰王那处也不见的轻易松口。
胡季深知人心易变,他有意为这份交易再添份保障,便又说道:“伯屿啊,你若真有心帮老夫一把,便再应我一件事。”
怕姜静行心生不喜,误以为他是得寸进尺,胡季赶紧笑道:“你且放心,劳累不到你哪去,其实我早有此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好时机问问你的意思。”
姜静行闻言不禁挑眉,心道真是巧了,她眼下也有件事要老国公应下。
是的,就是朴玲的婚事。
既然朴玲想嫁给胡重光,那胡重光愿不愿意,他爹又愿不愿就不那么重要了,只要他爷爷愿意迎孙媳妇进门就行,反正现下各自手里都有对方的把柄,想来两家联系更紧密些,才更能让人安心才是。
于是姜静行客气道:“您老说就是了,正巧我这也有件事望您老点头。”
胡季听她这么话,心里生出几分好奇来,便玩笑道:“不知何事还要我点头,难不成有你靖国公在,京中还有办不成的事?”
“您老太看得起我了。”
姜静行故作不好意思地摇头笑笑,话头一转,便正色道:“我有一侄女,貌美贤淑,昨日应了府上小姐的夏日宴,谁知不留神落了水,万幸得重光那孩子将她救了回来,我那侄女感其心意,但女儿家总有些话说不出口,便少不得由我这做长辈的来说了。”
“我听闻大将军那长孙还未婚配,不如由我做媒,配与我那侄女,您老意下如何?”姜静行语气里透出点不容拒绝来。
胡季听得面色微变。
昨日自己孙子救了个姑娘的事他也听说了,当时是大儿子亲自过来说的,当时只道是商户女,怎么今日就变成靖国公的侄女了!
但他知道姜静行万万不会骗他,那便只能是大儿子诓他了。
真是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
老国公脸色青黑,好悬没气出个好歹来。
没想到大儿子四十多的人了还做出这等蠢事来,他抽他一顿都是轻的!
胡季被儿子气的胸口起伏不定,却也知姜静行在此时提起侄女的婚事,便是逼着他点头的意思。可长孙的婚事他是慎之又慎,就等着将来尚主,或是哪日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丫头做宗妇。
若是姜静行的独女也就算了,可一个并不姓姜的侄女算怎么回事!
姜静行也知此事重大,她看恩师面色沉肃,一时应承不了,便有心再加一把火。
只见她面带微笑道:“我这侄女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和亲女儿也差不了多少,将来重光成了我侄女婿,我这做姑父,自然是能帮衬就帮衬。”
话音刚落,也不知是哪两个字触动了胡季,他脸色一下和缓了不少,在思忖了片刻后,终于点头应下了两家的婚事。
姜静行心中一松,有些意外此事如此顺利,她正要说些场面话,却听到老国公略带低沉的话响起:“既然我应下了,那便听听我要你答应的事吧。”
姜静行洗耳恭听,同时在心里做好了给自己认个干爹的准备。
谁知,却听见恩师宛如晴天霹雳的一句话。
“那你便娶了我女儿吧,也算是把姑父的名头坐实了。”
姜静行:“?”
在确定自己没听错后,姜静行脸上的微笑缓缓消失了。
但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胡季看着眼前风姿绰约的男子,心里很是满意,不由在老脸上笑出来。
老国公想的很简单,到底这侄女不是亲的,若是将来翻脸了,他岂不是要亏死,所以他更坚定了自己心里的念头,那就是把爱女嫁去靖国公府。
抛开这门婚事怎么来的不谈,无论怎么看,眼前人都是极好的女婿人选。
位高权重,深得帝心不说,人品也贵重,丧妻多年都没续娶,膝下只有一女,可见是个长情的,若是自己女儿嫁过去,直接能当家做主不说,等将来生个有着两家共同的血脉孩子,可不就是天然的结盟。
老国公撸了撸胡须,真心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两家的婚事了。
这样一想,长孙的婚事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还是女儿争气!
第134章 好倒霉哦
“你是不是疯了?”
“你告诉我, 你是不是疯了!”系统逼近崩溃的边缘,忍不住嚎啕大哭,“你为什么要答应, 你就是疯了!”
姜静行大步踏出靖国公府, 从下人手里接过马鞭,扬鞭离去。
等驶出朱雀街两条街后,她打发身后跟着的侍从自行回府,自己则溜达着慢慢往回走。
系统还在发疯, 已经开始拿自杀威胁她。
“你今天要是不说服我, 我, 我就自爆, 我们一起死。”系统哭得超大声, “反正任务完不成, 我也是要死的!”
姜静行被它吵得心烦, 下意识揉捏耳廓, 烦躁道:“闭嘴吧!要不是为了完成你那破任务,我用得着娶个女人回家吗!”
一想到家里几个女人,姜静行想死的心都有了。
再想到正往上京赶的小情郎, 一时怎么死她都想好了。
这谁能想到,想当初,她不惜顶撞武德帝,也不愿推一个同她女儿一般大的小姑娘进火坑,如今可好, 她为了另一个男人, 居然要主动把人娶回去。
姜璇说的对, 真他妈造孽啊!
姜静行揽袖坐在马上骂自己,一张丰神俊秀的脸木木的。
可她能不娶吗?
她今天要是不答应娶人家女儿的话, 往后怕是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不仅如此,弹劾韩燕的事难压下,朴玲的婚事八成也谈不下来。
要是不给魏国公颗定心丸吃吃,魏国公府凭什么帮她瞒着,难不成就凭她空口白牙说两句场面话?
她敢说,魏国公难道就敢信?
都是朝中经年的老狐狸,谁不清楚谁啊。
姜静行抬臂掐了掐眉心,对系统默声道:“我这都是为了他的皇位。”
人家舍了将来的世子给她,她总不见得还要拒绝吧,若是拒了,岂不是显得很没诚意,根本不上心答应好的事。
系统有些被说动,但还是假哭,姜静行被它烦的不行,坐在马上轻啧一声,“反正孙子都舍出去了,再嫁个女儿给我,才算将两家绑紧了。”
她这可都是为了陆执徐的将来。
如今已知她和小皇子是一路的,再知她即将成为魏国公的女婿,那么问题来了,小皇子和魏国公什么关系。
换个思路想想,以后成了一家人,小皇子既能拉拢魏国公府,又不必再担心有人把两人勾搭的事捅出去,而魏国公府也不必忧心将来,三方各取所需,谁都安心,谁也不亏。
如果这样想的话,还是老国公吃亏了呢。
自古如此,谁嫁女儿谁吃苦。
姜静行面无表情,如是想到,根本没意识到这是自我安慰,逃避现实。
而系统呵呵两声,“你要不先问问男主的意见。”
姜静行用脚轻踹马腹,在清脆的马蹄声中,只当自己耳聋听不见这句话。
*
日头渐落。
姜静行起身离开魏国公府时,胡绮楠也正从自己大哥院子里走出来,素来温和的俏脸噙着冰雪般的寒意,送她出来的小丫鬟还要说些什么,谁知刚张嘴,便被胡五小姐轻轻的一瞥吓了回去。
那小丫鬟瞬间噤声,诺诺退后一步。
院里的胡家大夫人沉着脸,对上胡绮楠那双沉静的眸子后,脸色更沉,当即甩袖进了屋。
见那妇人走了,胡绮闭了闭眼,睁眼后带着自己的侍女扭头就走,足像怕有什么晦气的东西要追出来似的。
走过小拱门,眼前便是一处开阔的庭院,不远处错落着十几座院子,掩在夏日葱郁的绿荫中。
胡绮楠冷着脸往东拐进一条小道,她步子迈的急,身后侍女也跟的紧,以至于突然停下,身后的侍女好悬撞上去。
胡绮楠站在岔路口,看着不远处的落日,强撑的硬气顿时散去大半。
她慢慢低头,看昏黄的日光打在裙摆,又落到锦绣鞋面上,金线绣成的牡丹熠熠生辉,真是美极了。
可再美,也是临近黄昏,等到了夜里,还是昏沉一片,胡绮楠默声叹气。
侍女刚喘匀气,便听身前小姐道:“不回去了,我们去西苑,今日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侍女闻言面露忧色,不由劝道:“小姐,还是算了吧,别人不清楚,咱们可是看见了的,那李清婉确实是被姜小姐推下去的,谁也说不上谁做得对,刚才大公子既然说不追究了,您要是还抓着不放,岂不是多生风波,对姜绾小姐也不好啊。”
“你懂什么。”胡绮楠不想多说。
一想起刚才的争吵,她就来气。
他大哥不追究,那是因为长恩候府不愿追究,为何不愿追究,还不是因为心虚,知道自己女儿不清白!何况近日荆州动静闹得那么大,长恩候府牵涉其中,急的焦头烂额都嫌来不及,哪敢再生波澜,对上靖国公府。
可他大哥怎么会那么蠢!任她将里头的利害掰碎了揉烂了,就是听不进心里去,只一味做个好丈夫,全听她那好大嫂的。
胡绮楠只觉累得慌。
她那大嫂是什么人,长恩侯府出来的大小姐,平日管家还知晓轻重,可遇到紧要的事了,又有哪件事能拎得清!就算聪明一回,也不见得和家里一条心。
可兄长不听她的话也就算了,竟还敢瞒着父亲做事,自作主张去靖国公府。
胡绮楠面色疲倦,可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事情既然出了,那便要解决,靖国公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只能再由父亲出面缓和。
不然,长久以往,魏国公府总有一天要被长恩候府害死,正如她那二哥哥,为了端王,竟去做倒卖官盐的事。
一想自家的处境,眼底就噙起泪水,胡绮楠低头擦掉泪花,转身向西苑走去。
魏国公府占地颇广,胡家四位公子早已娶亲生子,一大家子不可能住在一起,虽未分家,每家的院子也隔着一段距离,为的就是好关门过自家的小日子,而胡绮楠最得父母偏爱,是哪里都能去得。
因而撞见送姜静行出去的家中老仆人,也就不稀奇了。
胡绮楠在一处山石后止步,远远瞧着,心中惊奇,一时有些不敢认。
虽说常常从好姐妹口中听道自己爹爹如何如何好,但那样的慈爱宠溺,使得她很难将其与眼前过分年轻的男人联想到一处。
待人走远后,胡绮楠撇了身后的侍女,独自走进父亲屋里。
她掀开门帘进去,却见父亲仰躺在藤椅上出神。
胡季见女儿来了,连忙招手示意女儿过来坐,他刚要说些什么,便一阵急咳,胡绮楠快步进去,却并不慌乱,反而是有条有理地倒水,又从自己腰间香囊里翻出一粒药丸来,等用完药,胡季呼吸才顺畅了些。
看着父亲苍老病弱的模样,胡绮楠心中一酸,横在心口的那些话根本不敢说出来,只错开眼道:“父亲,刚才来的可是靖国公?”
“是她不假。”
胡绮楠看了一眼桌上还未收起的茶盏,垂眸道:“父亲,二哥哥的事不是轻易能了的,靖国公就算应了,也不见得真做什么。”
“我自然知晓,今日请姜静行来,不是为你二哥。”胡季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纵然儿子有错,险些将他气死,可要他目送亲儿子去死,还是心痛难捱。
他看着榻前聪慧的女儿,心痛渐退,又觉欣慰,可欣慰之余,又难掩可惜。
为何就不是男儿身呢?
孙儿虽也有才干,可比起幼女的玲珑心窍,到底还是差了些,可就是差了的这点,让他将女儿的婚事拖到了今日。
万幸姜静行答应了。
“南南,你不问问为父与靖国公都说了什么吗?”
胡绮楠微怔,缓缓摇头道:“就算我不问,父亲也会说的,我只知父亲所为,皆是为了家里人。”
这番话使得胡季老泪纵横,他红着眼圈,攥紧了女儿的手,“今日我请靖国公来,一是想着从端王府那条船上脱身,二则是为了你。”
“为了我?”胡绮楠略感不解。
“不错。”胡季点头,随即叹道:“一封弹劾的奏折不足以让姜静行妥协,她之所以应下,是为侄女和重光的婚事,有意卖好,而为父已然应下了。”
胡绮楠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与朴玲做姑侄,是她从未想过的,因着这个消息,她原本要说的事也就说不出口了,索性李家的打算也落了空。
半晌她方才点头,示意父亲自己明白。
“绮南,你要记得,姜静行此人看似平和,实则说一不二,她带兵多年,最是心狠果决,你日后与她相处,相敬如宾就是了,不必强求恩爱。”
胡绮楠洞察世事,怎会不知这话意味着什么,她脑中“翁”的一声,涩声道:“父亲,娘亲不是说将来送我入宫吗?”
身为家中幼女,胡绮楠自小备受宠爱,又因随了亲娘的性子,很有几分临危不乱的气性。她从小被亲娘当做儿子养,甚至家里为她请了好几位夫子,男人读什么书,她就学什么,在此之外,就连女儿家常学的琴棋书画都没落下,可见不是一般的聪慧。
也因着这份聪慧,比起活在父亲庇佑下的几位哥哥,胡绮楠更能体会双亲的不易。
少女情怀浅之又浅。
纵观史书,多少权贵世家在战乱中明哲保身,却倒在皇权更替上头,她早已做好日后入宫争宠,为家里求份尊荣的打算,谁知今日父亲却说要她嫁给靖国公!
胡季却没觉得哪里不好,而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不过姜静行有一处好,那就是对她亲近人的好,只对旁人无情,日后你同她做夫妻,日子过得不会差。”
“靖国公怎会答应娶我?”胡绮楠还是不明白。
胡季一时沉默,这些事他本不想告诉女儿,一是这事不简单,二是怕坏了夫妻将来的情分,可事到如今,他只好将其中隐情说出。原本他也想不明白姜静行为何应下,眼下却隐隐明悟,“咱们家和端王府牵扯的深,她姜静行和辰王更分不离,她有这份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也是求份心安罢了。”
胡绮楠听父亲说的直白,心里那点不知所措也就散了。
她抿抿唇,又见藤椅上的父亲面带歉意,便藏住心绪,露出盈盈的笑来,“父亲为女儿选了门好婚事。”
*
姜静行出门时已是午后,踏入自家门槛时便临近黄昏。
府中荷叶见她进来,忙带人行礼道:“大人,大小姐请您过去呢。”
姜静行看她身后,略感眼熟,好像是朴家那边的下人,“怎么了?”
她脚下步子不停,却是拐了个弯儿,往西边走,西边住着朴家三口,正巧,姜璇的院子也在西苑。
荷叶不敢拦国公爷的去向,只跟在后面恭敬道:“是表少爷将人打了,倒是没伤着自个,今日用过午膳后,大小姐本想着去看看表小姐,正巧撞见表少爷回来,也是见表少爷面上有伤,才问出来这么一回事。”
“哦?将人打了?”这回姜静行精神了,不仅不生气,面上还满是兴味,“他打了谁?”
荷叶面色无波道:“说是魏国公府的孙少爷。”
姜静行闻言眨眨眼,她不禁反思自己,暗道自己真是小看了这大侄子。
以前只觉这小子心如渊海,行事诡秘,还有点倒霉,却没想到,倒是有几分血性在身上,居然少见的没玩阴的,直接将人揍了一顿给妹妹出气。
也不怕人家日后找他麻烦。
只可怜那胡重光,白挨大舅子一顿揍!
姜静行再次迈进秋霞院,她一进去,抬眼便看见大侄子跪着挨骂。
里面坐了满屋子人,姜璇满脸尴尬,欲拦不拦,姜绾乖巧站在自己姑姑身边,朴玲倒是担忧地看着自己哥哥。
只有朴夫人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堂下儿子怒斥。
“朴律霖,你是昏头了头不成!你姑父看重你,费心将你送进太学,你倒好,好的不学,你竟学些坏的,你是天牢没睡够,想着法子使人再将你送进去是吗!那胡重光好歹是你妹妹的救命恩人,又是武将官身,你竟还敢拦下将人打一顿,你就不怕自己有个好歹!”
朴律霖腰背挺直,周身气度不减,他面露无奈道:“娘,胡重光知道是我,但他既然不还手,就是知道自己失礼在先,您又何必为他说话。”
“你还有理了!”
朴夫人更气了,直接拍案而起,看样子,是要走过去给儿子一巴掌,姜璇见状,连忙起身将人劝住,两个看戏的小姑娘也不说话了。
姜静行进来打个圆场,道:“大嫂莫气,又不是什么大事,律霖年少,平日里谨言慎行,一时冲动也是心疼妹妹,说教过也就行了,可不值得动手。”
“妹夫不必为他说话。”朴夫人捂着胸口跌坐回去,朴玲连忙上前帮她顺气。
朴夫人不再看让自己生气的儿子,转而摸摸女儿担忧的俏脸,对着姜静行道:“他今日惹出麻烦,将来人家报复也是他自己的事,谁都不用管他,只让他自己担着。”
姜静行笑笑,寻了个位置坐下。
她示意下人先将人扶起来,等人站稳了,才将人上下打量一番。
脸上的伤是小伤,养上两天也就没了。
律霖神色淡淡,并不为自己开脱。
姜静行看着他,很不厚道地笑了。
她这大侄子是有点倒霉在身上的。想来打人之前也斟酌过,预料到以胡重光的性子,若是知道他是为朴玲而来,便不会冒然还手,所以才会动手。
这事本来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半道儿碰上姜璇,这才露了底。
第135章 女儿要去寄宿了
姜静行让朴律霖下去上药。
儿子走了, 朴夫人也就噤声了,说是气急,其实也不过是摆出个样子来, 做给他人看罢了。
姜静行岂会看不出, 不过她的确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比起接下来要说的事,她更在意和魏国公府的联姻,此事事关重大, 她不希望这期间再出任何差错。
姜静行看向朴玲的目光颇为复杂, 等看到一旁的姜绾时, 心底那点微末的愧疚又渐渐隐去, 总归朴玲也属意魏国公府, 这桩婚事算是你情我愿, 怪不得任何人。
姜璇见她一直望着朴玲, 便端起手边的茶盏, 起身递过去,然后用自己纤细的腰身拦在两人之间,咬牙笑问道:“兄长可是刚从魏国公府回来?老国公身子如何了?”
说完美眸微眯, 背对着人瞪她一眼。
姜静行接过茶盏,默默错开视线,“还不错。”
姜璇这才满意走开。
朴玲闻言眼睫微颤,搭在膝上的白嫩手指慢慢捏紧,她抬眸看向姜静行, 也说不清心里是期待还是害怕, 姜绾留意到她的紧张, 不由眼神微凝。
还不等姜绾疑惑为何,便听姜静行说起在魏国公府的事来。
“正巧大嫂也在, 我便直说了。今日去魏国公府见了魏国公,老国公听说昨日的事,便说起玲儿和长孙的婚事来。”姜静行抬臂喝了一口茶水,贴心地为众人留出反应时间。
一听事关女儿婚事,朴夫人先是一惊,转瞬便是不可置信的喜悦,她赶紧追问道:“魏国公怎么说起玲儿了?”
姜静行神色从容不迫,素白的手指捏着那青玉制成的茶盏,缓缓叙述自己早在路上编好的细节,任谁都看不出来她在满口胡言。
她和魏国公府的交易肯定不能说,只好掩去这一部分,连带着她和胡家小姐的婚事也一同掩去,只道昨日是胡家大公子自作主张,老国公知晓此事后大怒,明言孙儿行事莽撞,当着她的面,就要为长孙求娶朴玲,只等朴家点头,便上门来提亲。
说到最后,姜静行又夸了胡重光几句,着重放在家世和前途上,听得朴夫人连连点头,满意的不行。
她是心疼女儿,想带女儿回家不假,但如果女儿嫁去魏国公府,那自然再好不过。
但是,想起那日对女儿说过的话,朴夫人不禁迟疑,“玲儿,你看如何?”
朴玲垂首,似是感到羞怯,“娘和姑父做主就好。”
这便是应下了。
“既然玲儿也愿意,那过一阵子,就让魏国公府上门提亲。”姜静行将手中还剩一半的茶水喝尽,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带着姜绾离开了秋霞院。
如此迅速的发展,看的姜璇一愣一愣的,就连朴夫人一时也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她此时完全沉浸在女儿不必再被人看轻的喜悦里,又因女儿得了一门好婚事欣慰不已,连儿子都抛在了脑后。
*
姜静行带着姜绾直奔主院,待挥退屋里下人后,她盘膝坐在凉塌上,直接扯下头上发冠掷在一旁,发冠束的紧,扯得她头疼,可不束起来的话,铺开在肩颈,不一会儿就能捂出一头汗。
姜静行支在一方小桌上揉捏眉心,心想,自己这辈子都习惯不了束冠。
墙角的冰鉴升腾着寒气,弥散在屋里,可身上凉快了,心里的烦躁却一时更胜一时。
姜绾揽裙坐在方桌一旁,袖手为父亲打扇,不急不缓的凉风,让姜静行慢慢静下心来。
她抬眸,看着眼前沉静温婉的女儿,微微苦笑道:“绾儿,你日后少去魏国公府。”
她解释道:“早些年魏国公曾为长孙向我求娶你,虽说我为你婉拒了,可我看魏国公府几房郎君争得厉害,胡重光的世子位置还坐不稳,为父只怕还有人不肯放弃,将主意打在你身上。如今你表姐和魏国公府议亲,就难免有人提起你,魏国公年岁大了,又抱病在床,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有些人心里竟是些阴谋诡计,难保不会从中做些文章。”
姜绾心里明白,便乖巧地点点头,只道:“女儿只与胡家五小姐亲近些,其他人则是能避就避开。”
而之所以能避就避,也是因为她以往去魏国公府做客时,便经常偶遇胡家除胡重光以外,其他还未谈婚论嫁的子孙。
算盘珠子都快打到她脸上了,她能不躲吗。
姜静行听得脸色一僵,待姜绾察觉到些许异样,抬头看向她时,她才恢复正常。
姜静行放下支在方桌上的手臂,修长的手指搭在案角,状似随意地问道:“以前倒是没听你说起过与谁亲近,那胡家五小姐哪出投你脾性?”
父亲既然问了,姜绾自然不会糊弄着回答。
她眨眨眼,停下挥扇子的手,然后用扇面轻敲鼻尖,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和带着笑意的眉眼。
“许是她与上京城的小姐们不一样吧。”
姜静行向她投去问询的目光。
姜绾移开面前团扇,回忆她和胡绮楠相识相交的过程,“女儿第一次见她是在宫宴上,后来才渐渐熟悉……比起琴棋书画,绮南更喜读书,她读了许多书,就好像这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看事情总是看的比旁人深,聪明却不炫耀,这可能就是女儿喜欢她的缘由吧。”
末了,姜绾又说了一句:“绮南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大约也是想去京都以外的地方看看吧。”
姜静行看着姜绾眼中的向往,不由轻声问道:“那你想去哪里看看吗?”
姜绾笑的明媚,不假思索道:“女儿只想陪在父亲身边。”
姜静行不说话,只面带笑意地看着姜绾,等她说一个答案。
姜绾这才仔细想了想,沉吟片刻后,她歪头笑道:“绮南说惠州华林书院声名远扬,不仅治学严谨,富有名家,还藏有万卷古书,且院中设有明理堂和明伦堂,不论出身,只招收女子,但听说管教颇严,规矩颇多,院里不许盛装华服,更不许带仆人,万事都要学生自己经手,绮南常说想去看看,听她说的多了,女儿也很想去了。”
姜静行挑眉,这胡家五小姐果然不同凡响,怪不得和姜绾合得来。
惠州地处西北,离上京城不远,比起温婉如水的江南,独有一份古朴厚重,且书院林立,也是诸多学子向往的求学之所。
但姜静行要想的更深些。
这些年朝中科举取士,世家汇聚的江浙学子不容小觑,可学风淳朴的惠州也是后来居上,同其他北方学子同气连枝,六部尚书中就有一人出身惠州,另有两人出身西北,仔细想想,竟也占据着小半壁朝堂。而随着荆州事了,南方世家元气大伤,朝堂也不知要牵连出多少人,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南方士族怕是要沉寂一段时间,可以料想,未来数年,朝堂便要由北方士族把持了。
想着想着,姜静行不知从哪里想起来一件事,好像有个人也是惠州人,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想不到索性就不想了,姜静行抬手敲了敲女儿的小脑袋,温声道:“既然想去看看那就去吧,等你娘大忌过了,你就动身去惠州。”
姜绾抬手摸摸刚才被敲过的地方,不由怔然:“可惠州往返上京要五六日,华林书院每月一沐休,不过七日,女儿若是去惠州求学,就要等上小半年才能回家。”
既然知道一月一沐休,那便是早就了解过,姜静行看出她是真想去,只是依恋使然,还没下定决心。
姜静行思忖几息,琢磨道:“五六日是坐马车,骑快马不过一日,你若是想家了,便每隔三日写一回信,若实在想的紧,便在惠州买处院子,来信给家里,届时我带你姑姑去看望你。”
姜绾听得意动,她抽了抽鼻翼,湿着眼眶跳下凉榻扑进姜静行怀里,撒娇道:“三日太长了,女儿每两日就要写一回信,到时候爹爹可不许觉得我烦心。”
“怎么会。”姜静行失笑。
姜绾羞红了脸,不愿抬头。
“还有一桩事要嘱咐你。”姜静行眸光微闪,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姑娘,轻声道:“你一个人去也孤单,不如去问问胡家五姑娘,如果她有意去求学,你们二人不如同行,也好过孤身一人。”
“好。”姜绾闷声道。
敲定求学事宜后,外头天气黢黑,也到了晚膳时分,姜静行留女儿用好晚膳,才让人回去。
姜静行过了几日才将这事告诉姜璇,虽然意外,但姜璇想着多读些书总是好的,便十分支持,不过早两日前,姜绾和朴玲两姐妹便携手去了郊外庄子上小住,她便只好等人回来再说其他。
靖国公府过了两日清净日子,随着武德帝龙体康愈,姜静行几日前呈上去请恩的奏折也批了下来,消息递到朴家,朴夫人又得了一桩喜事,简直笑的合不拢嘴,其他事情自然也不用靖国公府操心。
姜静行又开始了每日上朝,下朝,吃饭,处理公务,喝酒应酬,经常在家,偶尔入宫的悠闲日子。
如果不是魏国公府下聘下的太快的话。
这日大朝会,姜静行拂袖进殿,隐隐察觉有人盯着自己看,她顺着直觉看回去,便看到一张发青的脸,还有一张格外明朗的俊脸。
再一看,可不是胡敬易和胡重光父子。
见姜静行看过来,胡重光正色,绯红官袍裹身,深深鞠躬行一大礼。
但比起儿子的知礼,当爹的便要勉强许多,只抱拳行过一礼便转过身去。
想着以后也算半个亲家,姜静行没计较,只以为是老国公和家里人说了长孙的婚事,这当爹的一时想不开,直到下朝驶进长明街,看到家门口迎上来的官媒,她才明白怎么回事。
下人撩开轿门,露出里面坐着的姜静行,轿门一打开,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便传进她耳朵里。
“这是哪家请的媒婆,竟来靖国公府求亲了。”
知晓一二的人扭头去答,“听说靖国公府可就一个小姐,敢向靖国公求亲的人家,少不得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
“嚯,是魏国公府来的媒婆儿。”
媒人连忙上前行礼,身后是两队肩挑绫罗绸缎的健仆,打头的还擒着一对活雁,周围围着一圈看热闹的百姓,时不时有人惊呼两声,看来魏国公府排场够大,送的礼也不小。
姜静行回神下轿,等走完整个纳彩的流程,她才有了点真情实感。
今日靖国公府门口的热闹看呆了不少人家,不等翌日,魏国公府来靖国公府提亲的消息便传开了。
与此同时,传开的还有靖国公姜静行要迎娶魏国公幼女的消息。
堪称石破天惊,惊的无数人三魂丢了七魄,简直夜不能寐。
第136章 为老不尊
翌日清晨, 昭阳长公主府。
“胡言乱语,都是些胡话!”
梳妆台前,陆筠松散着发髻发髻, 她顾不上手里是什么, 一股脑扔到地上。
玉簪触到玉石板,顿时摔得粉碎,屋里宫女们吓得以头抢地,齐声道:“公主息怒!”
一旁李嬷嬷看的心惊胆颤, 她怕陆筠伤着自个儿的手, 赶紧上前将其拦下, 随后抚着她肩头, 语带安抚道:“公主莫气, 公主莫气, 不过是些市井流言, 您怎么就当真了?”
陆筠根本不听这话, 她指向底下跪着的宫女,恨声道:“你说,这些胡话是谁传出去的!”
宫女战战兢兢抬头, 生怕被人误会自己说谎,拉下去砍了,她急声道:“是胡家三公子前夜醉酒亲口所说,好些人都听见了,奴婢不敢妄言。”
胡家三公子, 便是当事人的亲哥哥了。
李嬷嬷大惊, 赶紧低头去看陆筠, 果然,刚才还大怒的娇人已然泪如雨下, 伏在自己怀里抽泣。
陆筠埋首在嬷嬷怀里,似乳燕投林,没了平日的高贵清傲,全然的柔弱依赖。
李嬷嬷赶紧将屋里人都轰出去,她将陆筠抱在怀里,心里既喜又悲,“殿下,既然靖国公要娶胡家姑娘,可见他根本不将您一番情意放在心里,您又何必再念着他啊!这些年,老奴看着都心疼您,您是大雍的长公主,这世间好儿郎多的是,任谁嫁不得,您这是何苦呢。”
“嬷嬷,你不明白。”陆筠睁眼,眼底噙着泪水,可说起往事来,还是觉得痛苦又甜蜜,“嬷嬷,你只知她当年救了我,却不知姜郎救了我两回。”
“两回?”李嬷嬷愕然,“难不成是……”
陆筠闭眼颔首,泪水顺着两颊滚落,李嬷嬷将自己看大的姑娘搂紧,深深凝望着她,心里忍不住哀叹。
都是些孽缘啊!
这事说起来,李嬷嬷只知道些细枝末节,并不知晓全貌,若是问当事人,就连姜静行本人都不清楚,倘若她还记得,也就能明白,为何陆筠对她有如此深的执念。
从而意识到,当年陆筠被她从刀口下救回抱上马,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不是说说而已。
彼时武德帝还未登基,只是雄踞北方的诸侯王,陆筠那年也不过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
这年八月,前魏末帝横渡长江,向南奔逃,武德帝以凉燕二洲为中心屯兵西北,而长江上游有军阀严氏,手下强兵战将,不可小觑;长江下游有前魏士族,挟持末帝以正统自居。东邻强敌,南隔长江,武德帝只能保土割据,但严氏自持马强兵壮,一心渡江,只求一统南北,再望天下。
可惜横渡长江需水军护航,更需水军打头,而当时手里有水军的只有武德帝。
为了这支水军,也为联手出兵,严氏宗主亲上凉州借兵,为掩人耳目,便打着为长子求亲的名号。
天下动乱,各方势联姻是常有的事,就连魏末帝,为了得到南方士族的扶持,都嫁了好几个妹妹女儿出去,最小也不过十三四岁。
皇帝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人。
如果联姻顺利,水军便是嫁妆,如果不成……严氏势大,没想过不成。
然后就没成。
因为就在订婚的前三天夜间,姜静行带兵奇袭严氏大营,生生打散了囤聚在燕洲边境的严氏精锐骑兵,本家元气大伤,严宗主哪还顾得上借兵渡江,连夜赶回去收拾残局,联姻一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经此一役,天下局势大变。
严氏还未缓过神来,便被武德帝联手其他诸侯分割吞并,也是因此,后来才有他渡江一统天下的伟业,而姜静行则名震西北,彻底混成了武德帝的心腹。待她回到凉洲时,武德帝在十里外亲迎她归营,之后是三天三夜的庆功宴,谁还会记得那位差点做了牺牲品的主公妹妹。
陆筠搭着李嬷嬷的手臂转身,看着菱花镜中的面容,失神良久。
李嬷嬷看的痛心,她将陆筠抱在怀中,泪如雨下,“殿下,都过去了,如今您是长公主啊,您不愿做的事,没人再敢逼您了。”
陆筠苦笑道:“嬷嬷,你说我这长公主活得有什么意思。”
生母早逝,嫡母不慈,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处处小心卖好,忍着恶心奉承嫡母欢心,从小盼着嫁人后,日子也许会好过些,谁知又被选中送去联姻,后来好不容易避开联姻,遇见一个能救自己出苦海的男人,却又被人横加阻拦,嫁给一个畜生!
如今兜兜转转,竟也过去好多年了。
听陆筠如此自弃,李嬷嬷吓坏了,忙道:“公主,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您是大雍的长公主啊,没了皇后太后,这天下属您最尊贵风光,陛下也时时念着您呢,就连宫里的娘娘公主们,又有哪一个敢越过您去。您要是心里不舒坦,老奴就陪殿下做些舒心的事,殿下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可莫要再说那些话,真要吓坏老奴了。”
李嬷嬷搂着陆筠泣不成声。
陆筠被劝慰住,嬷嬷说的对,她挺过了这么多不如意的事,岂能不为自己争取一回。
至于胡绮楠,她也不是无情之人,二人是至交好友,日后她自会补偿。
陆筠镇定下来,抹去下颌泪水,唤门外宫女进来给自己梳妆。
李嬷嬷心中不安,“殿下,您可莫要做傻事啊。”
陆筠抬眸看她,美眸晃着一眶水光,可那眼底的执念晦涩,却让老嬷嬷心里坠了块石头般,七上八下的心乱,可心颤了半天,还是没再多劝,只默许了陆筠的打算,陪她坐上了入宫的轿撵。
天色还早,也就是陆筠时刻关注着靖国公府,才会在消息刚传开后,便已经知晓前因后果。
姜静行刚迈进午门,便有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过来,看得她是眼皮子直跳。
“靖国公留步。”
身后一声呼喊,姜静行无奈止步,她揣袖转身,果然是她的老熟人。
户部老尚书人老亦壮,拄拐踱步过来,故意将人拦在路中央,高声道:“老夫恭喜靖国公,贺喜靖国公了。”
“本公何喜之有?”
见靖国公和户部尚书又对上了,不少往太极殿赶的官员慢下步子来,侧耳去听二人说话。
老尚书眼角瞥到这些人,不禁满意地撸着颌下白须,不枉他等了一刻钟,可算把人截住了。
只有姜静行肩头高的老头哼笑一声,道:“老夫和国公同僚数年,得知国公大喜,岂有不来贺上一贺的道理,靖国公三十有余的高龄,女儿也有十五六了,今日能得一妙龄少女做继室,怕也是喜不自禁,等定了婚期,可莫要忘了请老夫喝一杯。”
说完,不顾旁人看稀奇的目光,大笑两声,甩开袖子走了,只余姜静行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原地。
一早被人拦在半道一顿埋汰,还被嘲讽为老不尊,也就是她养气功夫到家,要是换了其他武将,准给那老头一拳头!
不顾诸君投来的诡异目光,姜静行负手进殿,随后闭目养神,无视了所有看她热闹的人,但大臣们淅淅索索的交谈,还是一字不落地被她听在耳中。
只听了一会儿,她就郁卒的不行。
拜老尚书喊的那一嗓子所赐,不仅她和魏国公府的婚事传开了,还多了个为老不尊的名声。
“陛下驾到!”
姜静行睁眼,抬头对上武德帝的目光,男人眼底压抑的怒火让她一凛,心知真的麻烦在这。
今日是小朝会,荆州捷报频频,刑部尚书递上奏折,肃声道:“禀陛下,荆州水患一案已查清,辰王殿下押解首犯康,严,于三人,及涉案官员五十四人,已行至康岭县,明日便能入京,依律法,三品以上官员涉案,需三法司会审,此案关系甚大,臣为刑部尚书,陛下还需指派大理寺和督察院各一人同行。”
武德帝合上手中奏折,沉声道:“不必,此案既由辰王主办,那就由他点人吧,有关荆州的一切事宜,都等辰王回京再说。”
刑部尚书退下,又有官员进奏,听了几轮下来,姜静行开始想小情郎。
她按下心里冒头的开心,总算感到一点心虚,可事已至此,她只能做好哄人的准备。
小朝会不过半个时辰,姜静行心事重重地站到下朝,有内监请她去明光殿,她漫不经心地颔首,跟在内监身后,沿着宫道向内宫走去。
一路无话,姜静行径直进去明光殿,谁知却被带到偏殿等候。
她没多想,只以为武德帝刚下朝,所以去换衣裳了。
过了一会儿,才又有人请她去主殿。
进了内殿,姜静行弯腰拱手:“陛下圣安。”
“起来。”武德帝坐在宝座上,也没为难她,很快叫起。
姜静行一起身,武德帝质问的话便扔下来,“当初朕为你赐婚,你宁可跪上一个时辰也不愿意,如今可好,传的满城都是,市井之言都传到了朕耳朵里,怎么,姜伯屿,你是诚心和朕对着干是吗!”
武德帝将手边茶盏扔到地下,清香扑鼻的茶水溅到姜静行脚边,可见是真气的不轻。
“陛下恕罪。”姜静行撩起衣袍,顺势跪下。
她跪的顺当,可武德帝一看她那张平静如常的面容,便知这人根本不知错!
脑中的念头左右拉扯,武德帝不由抚住额角,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按理来说,姜静行顺了他的意,肯忘了发妻再娶,他应该满意才是,可真听到她要娶哪个女人,他却只想杀了那人!
第137章 单方面的分手要不得
武德帝放在额角的手改为揉掐眉心, “你起来。”
“谢陛下。”姜静行只好谢恩,然后理理衣袖垂手站着。
其实要她说,还不如让她一直跪着呢, 省的一会儿两人哪句说的不顺心了, 再让她跪下,这一来一回的,也挺麻烦。
姜静行端的是稳重平和,武德帝放下手, 总算按捺住心底的杀意, 他看着她冷笑一声, “为何改了主意?总不见得是哪日见了胡家女, 一见钟情?朕竟不知你还是个多情浪子。”
姜静行听出武德帝话中的嘲讽, 明白他是心里不痛快。
自上回两人在玉堂殿打了一架后, 武德帝看似收了心思, 也退回到君臣的位置上, 不如往日那般时常召她入宫,但她心知这不过是一时妥协。
人性从来如此,越是得不到的, 越是念的紧,更何况是坐拥天下的皇帝。
等哪日按捺不住了,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姜静行脑里闪过诸多念头,半真半假道:“陛下就别笑话臣了,前些日子老国公请臣过府, 臣推脱不过, 只得去了, 谁知话还没说几句,老国公便感叹自己时日无多, 臣自然要劝慰几句,谁知话头一转,就说起各家女儿来。”
说起各家女儿,那肯定跳不过去婚事。
武德帝听她说起女儿,也想起那桩糊涂婚事,到底是自己儿子不争气,心底压着的怒火不由散了三分,让人看座。
姜静行行礼落座,面露苦涩道:“陛下也知老国公对臣有恩,之前拒绝陛下赐婚,是臣自认是无趣之人,不想耽误那姑娘一生,谁知老国公竟觉得臣堪为良配,说怕身死之后,女儿无良人可托,硬要将爱女托付给臣,臣百般推拒不得,又怕老国公伤心,不得已才应了这门婚事。”
武德帝一边听她说,一边从阶上走下来站到窗边。
他抬手推开花窗,窗外天光大亮,本有些昏暗的宫室瞬间明亮起来。
不远处便是太液池,夏日艳阳绚烂,照出一池粼粼的水光,略过楼阁起伏的宫殿,朱雀门外的祁拂山露出一角,明光殿建在高势,俯首望去,颇有俯揽天下之感。
姜静行看着背对自己的武德帝,长眉微蹙,待武德帝转过身时,又骤然松开。
她眼神一凝,突然发现武德帝身上还是早朝那身衣裳,只是去了外衫冠冕。
这可不值得让她在偏殿等候许久。
“你宽了魏国公的心,却又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武德帝抬头看向她身后帷帐,似有深意道。
姜静行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殿里恐怕还有其他人在。
武德帝收回目光,盯住她,语气颇为强硬道:“你可知长公主痴心你多年,早些年你无意娶亲,朕也就没说什么,如今你说要迎胡家女入府,可有想过长公主的心思。”
姜静行敛容不语,蹙眉坐着。
武德帝缓缓走到她身边,他垂眸凝神望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说话的语气缓和下来,不由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老国公若忧心女儿日后无良配,朕便赐一门良配给她,你也不必委屈自己。”
姜静行不接话,只眉头皱的更紧。
武德帝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抬头,也不知在说给谁听,“你是朕的心腹之臣,长公主又是朕的亲妹妹,朕有意将她许配给你,也算帮你二人续上前缘,你若愿意,魏国公那儿由朕为你婉拒,朕再为你和长公主赐婚,只待择日完婚。”
话说到这儿,姜静行哪能不明白武德帝打的什么主意。
她不敢去想身后藏着的是不是陆筠,只与武德帝对视的眼眸中透出隐隐怒意来。
上回在泰安寺见到陆筠,听人口口声声质问她为何不回信,她便知道这事不简单。除了眼前人,谁敢截当朝公主的信,而若不是她没收到信,没能及时在信中回绝陆筠那句“你若愿意等我便不要娶亲”,她又岂会耽误陆筠这么多年。
为了自己私欲,耽误妹妹一生,也就武德帝有这份狠心!
武德帝看出姜静行眼底怒意,却不以为然。
兄妹二人如出一辙的傲慢,陆筠想着在其他地方补偿胡绮楠,武德帝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当年他怕二人因信生情,先是默认太后远嫁陆筠,后又拦下陆筠送出的书信,至于妹妹本人的想法,武德帝从未过问。而为补偿陆筠,待他登基后,便破格加封陆筠为长公主,让她享着远超其他公主的尊荣富贵。
武德帝不后悔当年所为,更不觉得今日所做有何错处,他悔只悔在,他低估了陆筠对姜静行的痴情。
既然如此,他便让人亲耳听着。
姜静行咬紧两颊,沉默半晌,终究顺了武德帝的谋算,“臣无意公主殿下,枉费陛下美意了。”
待她话落,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谁知她顺了武德帝的意思,武德帝却还不肯放过她,非要将自己妹妹一颗心伤到破碎。
只听武德帝怒道:“不知好歹,难道我大雍的长公主,还比不上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姜静行扯了下嘴角,可实在笑不出来,她干脆也就不笑了,只冷着一张脸说道:“臣与公主有旧不假,却只是君臣之意,并无男女之情,陛下说续上前缘,臣却不知这前缘在哪?”
武德帝不语,看她半晌,复问道:“你果真无意长公主?”
姜静行不想在这事上反复述说,她起身拱手,朗声对着殿中二人同时道:“长公主殿下天姿国色,身份贵重,臣自认一届武夫,实非良人,辜负殿下一番美意,是臣之过,愿陛下再择才貌双全之士配与殿下。”
话落,偌大的宫殿静若无人。
姜静行待的全身不自在,冷脸告辞。
武德帝淡淡看她一眼,挥手让人走了。
等人走后,朱红帷帐旁一小内监行礼退下,却不出殿,而是往身后跑去,原来里面是一小隔间,平日里只摆着些藏书画卷,今日却特地收拾妥当,放置了桌椅香茗。
隔着珠帘,小内监磕头行礼:“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李嬷嬷看陆筠呆坐着不应,双目泛酸,不得已唤了她一声:“殿下……”
陆筠面无表情,只眼睫偶尔颤动,昭示着这不是樽美人俑,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武德帝坐回到宝座上,倚着身后软囊等着,闭目等了片刻,才看到被宫人簇拥着出来的陆筠。
他睁眼道:“死心了?”
“皇兄想让臣妹死心,臣妹自然死心了。”陆筠一反平常的淡漠,也许说是心如死灰更恰当些,只是这淡漠中暗含着些许的嘲讽,“皇兄若不想让臣妹嫁给靖国公,大可直言,不必如此费尽心思,拦着臣妹的信就算了,还费心来这么一出戏。”
武德帝冷眼瞧她,打量过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清丽面容,在那双死寂的眸子上顿了顿。
“既然死心了,就出宫吧。”
陆筠搭着李嬷嬷的手臂屈膝,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
殿外姜静行没走远,特意在墙角下等了一会儿。
送她出宫的内监不敢催她,只好擦擦脸上的汗水,躬身陪着。站了小半刻钟,远远看见殿门口走出几道身影,才听见头顶一句叹息:“走吧。”
姜静行转身离去,以为自己避开了陆筠,却不知就在她转身的那瞬间,陆筠抬头向她藏身的位置看来。
陆筠看着熟悉的背影,不禁潸然泪下。
……
这厢姜静行离宫了,陆筠也心灰意冷,避道回了长公主府,谁知却在半道被安王府派来的长史截住,来人只说安王病了,想念姑母,所以请公主过去看看。
此时陆筠只觉万事无趣,点点头便应了。
姜静行不知身后事,一进靖国公府便往清晖阁走,进了院里才知姜绾去了演武场,她只好又向演武场走去。
走在半路上,姜静行不禁心生忐忑。
她和胡家小姐的婚事传开了,以姜绾对她的依赖,怕是一场不小的打击,何况对方还是她的小姐妹,就又是一场打击,接连两场打击下来,她有点担心女儿的心情。
走着走着,姜静行就开始叹气。
短短几日,她先是对女儿承认自己养了外室,没过几日,又说要娶个继室回来,可想而知,如今她在姜绾面前是个什么形象。
到了演武场,台上一片热闹。
四方的演武台上只姜绾一人,长袖束在肩后,拉弓搭箭,正瞄着远处一颗槐树,秋禾领着一众侍女在台下看着。
嗖的一声,羽箭脱弦而出,擦着树干没入花丛。
“好,小姐厉害,差一点就射中了!”秋禾高声欢呼,使劲儿拍掌,侍女们也跟着叫好,一个个都兴奋的不行。
姜绾叹口气,从侍女手中接过箭矢,再次张弓搭箭,屏息凝视许久,再次射出。
又没中。
秋禾还是叫好,在她眼里,姜绾就是最厉害的!
她捞起一个箭筒上台,“小姐,你再试试,下次肯定能中。”
姜绾抱弓摇摇头,有些气馁,她才练了一月,能拉开弓便已然很不错了,可要想做到如父亲那般百步穿杨,还不知等到何日。
秋禾被拒绝后便不劝了,转而拿出锦帕递给小姐,让她擦擦鼻尖的汗珠。
姜静行在一旁看了半天,粲然一笑,走上前去。
姜绾看见她,立即惊喜道:“父亲怎么来了?”
姜静行点点头没说话,只在经过一排箭筒时停留一瞬,修长手指一勾,几只细长羽箭便夹在指尖,她递过一只给姜绾,温声道:“搭箭再射一次,听我话。”
姜绾睁大眼睛,顿时不觉得累了,她开心地接过那支羽箭,转身摆出射箭的姿势。
姜静行走到她身后站定,然后伸手按住她的肩胛,“腰挺直,肩要放平,两脚错开,脚尖向前,与肩同宽……”
姜绾不敢走神,一一照做,不断调整拉弓的姿势。
“虎口用力握紧,手臂要伸直,这样才好发力。”姜静行侧身看了看,见女儿动作标准了,又探头试了试准心,然后用手指将箭头向左拨一寸,“不要紧张,放缓呼吸,对……记住现在的感觉,用下颚瞄准,手肘慢慢拉开,拉到满弓……射!”
随着她一声令下,羽箭脱弦而出,直直扎进树干,箭尾红翎颤了颤,不再动了。
“小姐好厉害!”秋禾抱着箭筒欢呼,“大人也好厉害!”
姜静行将手中几只箭递给姜绾,“你年岁少,重箭不适合,先用细箭练手,找找感觉。”
姜绾重重地点头,刚才那支箭无疑给了她很大的信心,她起兴又射了几箭,几乎都中了,小姑娘开心地踮脚,眼睛又明又亮。
姜静行走到廊下看了一会儿,趁着换箭的功夫,招手将人唤到身边。
“怎么顶着大太阳练箭了?今日没出府?”
姜绾摇头,笑的眉梢弯成月牙,“没出去,平日都是傍晚的,不过今早绮南递了帖子来,说请我去府上住一晚,我也想着问问她去书院的事儿,便应了。”
姜静行听得目光深了深,她没想到姜绾竟然还不知道,不由默声几息,“那就去吧,你们好好聊一聊。”
姜绾不知其中深意,点点头,又回了演武台。
姜静行目送姜绾离开,叹口气,向主院走去,这时才觉心累的不行。
有惊无险地过完这一日。
第二日,辰王府的车架如期而至。羽林卫开道,长安街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转眼便将街头巷尾有关姜静行的风流韵事压了下去。有那一二闲钱的,还买了些菜叶拿着扔人,若是身无余物,也少不得骂上几句贪官,再称赞两句辰王的深明大义。
武德帝下旨让儿子回府休养,等三日后再入宫。
这三日里,姜绾递话给家里,说要在魏国公府再住上几日。姜璇也终于知道她的“好兄长”都造了什么孽,连着好几天,都没给姜静行个好脸色瞧。
头一次被家里两个女人排斥,姜静行也乐得自在。
她往泰安楼和辰王府递了几回话,谁知道,结果根本没人搭理她。
听着暗卫递来的话,姜静行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痛快,“他真这么说?”
暗卫将头低的死死的,同时双手将玉佩捧过头顶,平静道:“回大人,是原话。”
“行,本公知道了。”姜静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按捺住心头的怒气,挥手让人退下,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沉着脸拾起桌上玉佩仔细看了看。
然后冷笑两声,“你好样的,陆执徐,现在想和我撇清关系,晚了!”
第138章 语言直白年鸣英
“送到了?”
“送到了。”
乾一站在阶下, 脸上欲言又止,可看着陆执徐的脸色,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而陆执徐脸色极冷极淡, 如同天际漂浮的云, 风一吹便散了。
他一手去斟茶,头也不抬地问道:“说了什么?”
乾一左手不自觉按上腰间佩剑,他小心觑着亭子里的人,心提到了嗓子眼:“靖国公只收下玉佩, 并未说什么。”
手上微顿, 清亮的茶汤晃了晃, 陆执徐低下头饮茶, 好似根本没听到乾一的回话。
荆州酷暑炎热, 他一来一回用了两个月, 走时还是正夏, 回京时已是初秋, 辰王府的景致一成不变,却让人凭空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陆执徐垂眸看向膝前的长琴,心随意动, 随手拨弄两下,琴音颤颤,慢慢成了调子。
乾一默默站到亭外一角,觉得有点冷了,便让人回屋取裘衣过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
昨夜落了两个时辰的秋水, 清早起来, 辰王府伺候的内监便觉凉风阵阵, 命人取了厚衣薄裘出来备好,此时陆执徐裹着鸦青裘衣坐在亭子里小憩, 身前是黑漆长案,上面摆着香炉古籍,比起骄奢华贵的皇室子弟,到更像是山野间的文人隐士。
年鸣英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冒然打断他人抚琴是无礼之举,年鸣英站在乾一身边等着,一道去听亭子里的琴声。
他出身微寒,君子六艺勉强学了个笼统,更别说处处烧钱的长琴古筝了,也是直到有了官身,碍于平日交际需要,才捡起来学了一二。
可比起读书习文这种要下苦功夫的事,音律一道无疑更重天赋。
许是从小就没培养出来这方面的天赋,年鸣英至今也就听个心情,他心情好,就觉得曲子也好,一旦心情不好了,再欢快的琴声到了他耳朵里,也是凄凄惨惨戚戚。
今日无疑是个好心情,年鸣英听罢,只觉琴声清越入耳,泄如流水晓畅。
待到一曲终了,陆执徐一手虚虚压着琴弦,一手去翻案角的琴谱。
年鸣英见此,只好上前行礼,他先客气地夸了两句刚才的琴音,谁知陆执徐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隐隐不耐。
年鸣英闻弦知雅意,不再说些废话,直接道明来意:“殿下,大理寺和刑部奉旨清查账册上的人,前几日刑部从康家大女婿身上撬开了口子,不少涉案官吏就招了,消息传出去不久,端王府长史就在各处府衙奔走,显然是乱了阵脚。”
乾一听罢,也接话道:“禀殿下,端王前日夜间去了李相府,李相府的下人却说李相抱病卧床,不得见客,请端王过几日再来,看来李相是不愿出手帮端王收尾,殿下何不趁此……”
乾一欲言又止,可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殿下需知,机不可失。”
陆执徐不为所动,只信手拨弄琴弦,偶尔弹出一两个调子来。
“时机还未到,贪污受贿算不得什么,李相避府不管,那些依附端王府的人可不会坐以待毙,若不能一举得手,事后便是引火烧身。”
陆执徐看向年鸣英,提醒他道:“你只需查好你手上的案子,料理了那些蟲虫。”
年鸣英也知道这个道理。
端王在几位皇子中年岁最长,生母德妃虽不受宠,李相府的门生旧吏却天然向他靠拢,这些人身居高位,因而端王府也在朝中拥磊众多,即便李相不喜外孙行事作风,可早已和端王府绑死了的朝臣高门却不会袖手旁观,若是不能一击致命,等这些人反应过来,便是三法司和辰王府的麻烦了。
不过既然陆执徐心里有数,年鸣英便不再多问。
顶着身后乾一敬佩的眼神,他问起另一件事来:“这几日京中都在传,靖国公府要和魏国公府联姻,靖国公不仅将侄女嫁去了魏公国公府,自己不日也要迎魏国公的独女入府。”
“虽说只是些市井流言,可几日前,户部尚书在早朝上拿此事调笑靖国公,靖国公本人也没说什么,只怕是真事了。”
说到此处,年鸣英微皱眉,言语直白道:“殿下,您没将那春夫人母子送去靖国公府吗?”
乾一默默扭开头。
年鸣英是真心实意为陆执徐打算,便劝道:“臣虽不知殿下为何让那母子二人入住辰王府,但臣觉得,殿下还是赶紧将人送去吧。”
他揣手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这二人留在辰王府,说起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康白礼治水有功,陛下已命他下月回京,康家主家满门抄斩,他能逃过一劫,全得靖国公举荐,万一他回京和靖国公说起此事,常嘉的身份就瞒不住了,若被靖国公知晓,恐要以为殿下扣着那对母子,是为要挟,靖国公心狠手辣,恐对殿下不利啊。”
陆执徐按琴不语,他抬头看着亭子外的人,本就霜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握拳掩住唇角,低低咳嗽了几声。
这几声咳嗽打断了年鸣英的喋喋不休。
年鸣英噤声,转而担忧道:“殿下的伤如何了?太医可有说何时大好?”
“无碍。”陆执徐脸色差到了极点,与他口中无碍二字大相径庭。
乾一和年鸣英脸色都算不得好,虽早有准备,知道回京途中不会一帆风顺,可接连不断的刺客杀手,还是让人应对地精疲力尽。
陆执徐翻过掌心,他看着手腕蜿蜒狰狞的伤口,目光越发森然,这伤是途径官驿修整,被埋伏在驿中的刺客所伤,若不是他躲闪及时,万万不会只伤在手臂。
年鸣英也想起此事,神色不由郑重,待瞥到案上长琴时,眼中便有些不赞同。
“殿下既伤在手臂,怎么还弹琴呢。”
“本王竟不知你如此多言,你若是少说几句,本王也许好的更快。”陆执徐看向年鸣英,脸上没什么表情。
年鸣英闻言有些尴尬。
身为谋士,他自然想的多些,何况事关靖国公,上次去靖国公府的经历给他留下了点阴影,他心里总是没底,少不得比平时多说几句。
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年鸣英微微侧身,避过陆执徐的目光,指着那古琴道:“臣观此琴古朴厚重,音色深邃宏远,殿下素来爱琴,不知是从哪处寻来的名家之作?”
乾一闻言眼角抽了抽,陆执徐面无表情,他看着案上的古琴,慢慢移开手指,“确是难得。”
“可是前朝古琴?”
陆执徐不答,就在年鸣英要猜测几个有名的古琴时,突然就顿住了,只见亭子里的人撑着案角起身,站着停了一停,然后抱琴走到亭子一角,抬臂就将琴扔了出去。
看着池里溅起的水花,一向淡定的年鸣英都懵了。
不过懵归懵,转瞬他便明白过来,今日辰王殿下心情极其不好,他还是少说两句为妙。
年鸣英同乾一站在一处,用眼神询问这是哪出,乾一不说话,只默默看向他身后。
年鸣英心有所感,闭嘴了,他揣手站到一旁站着,给身后过来的女婢让开路。
侍女上前一拜,陆执徐此时也从亭子一角走过来,站到几人跟前,“何事?”
这话明显是在问那侍女,侍女不敢疏忽,曼声回道:“回殿下,住在瀚阑院的公子求见殿下,说是要来辞行,眼下正在院外候着。”
“辞行?”陆执徐无声一笑,“让他进来。”
既然陆执徐要见常嘉,年鸣英便顺势行礼告辞,陆执徐没拦他,而是嘱咐他收拢犯人证词,看看这些人从盐税上获利多少,又往端王府送了多少,要尽快得个结论出来。
年鸣英领命离去,陆执徐目送他远走,拢了拢身上薄裘,漫步向屋里走去,全程没看身后亭子一眼。
传话的侍女将常嘉母子引进正堂便退下了,屋里的侍女目不斜视,常嘉携春娘坐下,比起在荆州时,春娘气色红润许多,但身子骨看着还是比常人病弱。
母子二人挨着坐了片刻,另有一名侍女进来,她待常嘉极为恭敬,“殿下在西卧,公子请随奴婢来。”
听女婢只请儿子一个人去,春娘心里止不住乱想,她不禁起身想问一问为何。
常嘉却面色如常,安抚她道:“娘,您身子还没好,我一人去就拜见殿下就好。”
春娘有些迟疑,几息后还是点点头,柔声叮嘱儿子:“王爷对咱们有大恩大德,你去辞行的时候,别忘了给王爷磕个头。”
常嘉颔首,随侍女去西卧。
一路走过去,见了辰王府的华贵雅致,他眼中毫无波动,丝毫不露怯意。
昨夜晚间,得知他明日要去西苑拜见王府主人,瀚阑院伺候的下人不敢怠慢,连夜教了他一些王府的规矩,又为他备了一身新衣,还有些寻常权贵子弟常佩戴的玉环香囊之类的物件,不过常嘉不喜,全搁置不用,今早只换了那身墨蓝锦衣。
但架不住他本就容色出众,即便不尽心装扮,也是位翩翩少年郎。
见他如此从容,前面领路的侍女不禁高看他一眼,笑吟吟请他进去。
“多谢姑娘。”常嘉客气道,随后迈进门口,下跪行礼,小小年纪却不露喜怒,“草民参见辰王殿下。”
听到这道声音,躺在窗下的陆执徐睁眼,悦耳的嗓音透着低哑,“你要辞行,可是王府住的不好?”
常嘉再次躬身道:“多谢殿下携草民和母亲同行,我们母子在王府叨扰多日,却无以为报,因而日夜不安,此番入京寻亲顺利,他日殿下若有能用得上草民的地方,草民必定不忘殿下恩惠,全力报恩。”
常嘉抬眸看着榻上的人,本以为会被拒绝,岂料他话音刚落,陆执徐便开口了,只是暗含着些许讥讽,“你很聪明,在瀚阑院住了几日,想来打听了不少东西,起初不说离开,是觉得拿不准,这些日子问清了,知道自己是姜静行的独子,所以觉得有了几分底气,才敢来辞行?”
陆执徐承认自己就是迁怒,因而在言语上更是直白:“全力报恩?你一介白身,如何报恩?靠你自己,还是靖国公府,你觉得本王收留你们母子,是为了拉拢姜静行,才敢有此言。”
被人说破了心思,常嘉额角隐隐渗出冷汗,但还算端得住。
他正色道:“草民和母亲受难多年,今日寻得了生父,自然便盼着能与之团聚,人之常情罢了。”
陆执徐岂会相信,他嗤笑一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做姜静行的主,就凭你是她唯一的儿子?”
第139章 分手倒计时
常嘉皱眉看着榻上的陆执徐, 有些讶然他言语中的轻视,不是为此感到愤懑,而是不解。
起初得知眼前人的身份时, 他不是不惊讶, 但比起春娘的慌张,常嘉要冷静许多。
惊讶过后,便是十足的疑惑。
他不解这位尊贵的辰王殿下,为何要将他们母子困在眼皮子底下, 日常供应不缺不说, 甚至还有人教他读书习字, 除不能出府外, 简直好的不对劲, 直到他从王府下人口中问出这两年京中发生的事后, 才隐约意识到背后的隐情, 同时也知晓了靖国公府是如何的权势滔天。
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 他自认才学能力不输同龄人,可碍于身份低微,只能任人拿捏, 如今权势财富唾手可得,任谁都要心动。
可越是如此,常嘉越是小心,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在辰王府住了几日,他对自己的处境也有了些了解, 说是暂住, 实则软禁, 它只能猜测辰王扣下他们母子,是想接机拉拢靖国公府, 因而才想着辞行试一试,能走自然好,倘若不能走,他心里也有个底。
可今日一番话,无疑是在告诉他,他自作聪明了。
陆执徐打量眼前半大的少年,心底十足的不喜,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异于常人的聪明。
心思敏锐,审时度势,亦不缺野心,小小年级便行事果决,能设计杀了虐待自己的养父,由此便可见心性狠辣。
只可惜,完全没有那人的直率坦荡。
人都不会太喜欢与自己过于相似的人,陆执徐看着常嘉,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一时身上心里都不舒服,更是懒得给姜静行教儿子。
他拿起桌上一块令牌扔给过去,淡声警告道:“安生待着,拿着这令牌可以出府,明日我会再给你送去两个夫子,既知晓了自个儿的身份,就要配得上才行,诗书礼易皆要学,别给你爹丢人。”
常嘉攥着令牌微顿,他觉得陆执徐说话的语气有些异样,但一时也听不出什么。
于是眉目低垂着默声片刻,躬身行礼走了。
暖阳盈室,陆执徐昏昏欲睡,他不再管常嘉,而是召来王府长史,将夫子的事吩咐下去,但转念想到常嘉心思缜密,今日冒然提及离开怕不是本意,便多问了一句瀚阑院的近况。
王府长史回道:“常公子平日读书习武,甚少出门,可那位夫人却时常想着出府,估计常公子是听了亲娘的话才来求见殿下。”
心中猜测落实,陆执徐摆手让人退下。
西卧坐北朝南,一排花窗大敞,日头渐渐升高,屋外的阳光暖洋洋照进来,让半躺在软塌的陆执徐舒服不少,连日的发热让他浑身发冷,头脑也有些昏沉,陆执徐极厌恶这种感觉,之前坐在亭子里弹琴,也是为让自己头脑清明几分,不至于整日昏沉。
回京那日,武德帝让儿子休养几日,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他这次伤在左臂,虽然不深,但为了快些进京,他带人连日骑马夜奔,伤口不仅没有如期恢复,反而加重不少,而病中的人总是格外敏感多思,此时他一个人躺着,心底慢慢翻滚出一股戾气来,一半儿是因为身上不痛快,一半则是为了某个没心没肺的人。
晚膳时分,太医院遣太医过来辰王府。
今日值守的是一位姓刘的太医,同行的还有李太医,两位太医最善外伤,不需一刻,便换完药开好了方子。
陆执徐倚在床头半解衣衫,前襟搭在手腕上,裸露的上半身交错着三四道剑痕,新旧交错,最新一处在小臂上,随着药力慢慢渗进伤口,阵阵刺痛顺着肌肤攀延,慢慢地化作连绵不绝的痛楚。
等适应了这股痛意,陆执徐目光沉沉,额间已是一层冷汗。
临走时,李太医嘱咐道:“殿下伤在臂膀,虽不致命,却气血运行不畅,所以内寒外热,常感冬寒初至,今日的药有温阳散寒之效,殿下夜间恐会发热,但无需忧心,明日便能好。”
又嘱咐左右侍女内监道:“殿下伤处未合,切记不能沾水,更不能崩裂,不然怕是难以痊愈。”
“劳烦二位太医。”陆执徐谢道。
“臣担不起殿下一句劳烦,不过是应有之责。”李太医躬身退下,随着辰王府内监离府回宫,留下刘太医在辰王府,以备不时之需。
至亥时三刻,辰王府落了灯,西苑值宿的侍女护卫换过一轮。
陆执徐按时休寝,帐外两盏琉璃宫灯破开夜色,照出两点昏黄的光亮,在床帐上投下一道晦暗不明的阴影。
手臂上的伤口始终是个隐患,陆执徐本来睡得还算安稳,直到头痛欲裂,他才发觉自己浑身滚烫,本想叫人进来,想到太医的嘱咐,便继续躺着。
昏昏沉沉间,隐约察觉有人靠近,本以为是王府下人,可想到自己下令无召不得进来,陆执徐瞬间惊醒。
他抬手摸向枕下匕首。
姜静行按下他的手,哭笑不得道:“我好心来看望你,扶摇却要杀我,未免有些无情了吧。”
借着帷帐外一点灯火,陆执徐总算看清来人是谁,看着姜静行盈盈含笑的脸,他慢腾腾躺回去,“你来做什么?”
姜静行上前的步子一顿,但看他紧皱着眉头,便知此时他很不舒服,等她坐到床沿探手一摸,才发觉这人烧的厉害,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不禁语带怜惜道:“发热了,怎么不叫人进来?”
说着就要起身去叫人。
陆执徐拉住她,“不用。”
他头疼的厉害,但再疼,也比不过心底翻滚的酸涩,怕自己真不管不顾去质问姜静行什么,他干脆闭紧嘴唇不说话。
可没见到人也就算了,如今人就在眼前,陆执徐压抑许久的怒气不可遏制地上窜,一时就像被两堵墙堵在前后,进退两难,半晌不得动弹,可见姜静行目露担忧地看着自己,他还是忍不住,喉结滚动,“太医嘱咐过,一会儿就好。”
姜静行见他额角被层层冷汗浸湿,唇色惨淡的可怜,心底那点被冷暴力的怒气瞬间就散了,泛起涩涩的酸疼来。
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总觉得他可怜,小时候可怜,长大了也可怜,如今孤零零一个人病着,就更可怜了。
姜静行难得的愧疚,她选择性遗忘了床上人的身份,深叹口气,解释道:“我答应娶胡家女,是因为魏国公手里有一份弹劾韩燕的奏折,老国公说是为我截下来了,可实际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好 。”
她为陆执徐拢了拢铺散在床榻上的长发,随后折起绣着银线的袖口,露出里面柔软素白的里衣。
虽然没听到太医那几句嘱咐,但姜静行常年浸淫刀伤剑伤,该怎么照料病患,还是知晓一二的。她坐在床沿,将里衣当做巾帕,耐心为他擦拭额角和脖颈的汗水。
陆执徐没躲开,只阖眼躺着,眼睫轻颤,好看得像樽玉人。
姜静行沉静道:“老国公由扬州起家,大小官吏都要给魏国公府几分面子,何况如今的扬州刺史,是老国公的妹婿。”
“说是为我拦下弹劾韩燕的奏折,但多半是知晓了我暗中助你,特意嘱咐人写了这么一封奏折,如果我不上胡家这艘大船的话,等他们将此事捅出来,你在荆州所作所为功亏一篑不说,你父皇本就不满我看好你,只怕会猜疑你勾结我,或是勾结地方掌权的将领,那时你才是真的走了绝路。”
“而且那胡家女不过十五六岁,同绾儿一般大,我就算把人娶回去,也只是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到时候我和她说清楚,若她哪日有了心上人,我想法子送她走。”
说到最后这一句,姜静行语气郑重又轻松。
陆执徐终于睁开眼,可那双过于冷峻的眼神,让姜静行慢慢皱起眉心。
他撑着手臂起身,与姜静行面对面坐着,“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姜静行忽地无言。
陆执徐凝神看着她,不由自嘲笑笑,随后云淡风轻道:“算了,我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们不提这桩事了,过几日你去泰安楼,我把荆州发生的事说给你听听,一会儿太医来送药,你走吧。”
姜静行直直看着他,头一回觉得,眼前这张长在她心坎的脸,这么不招人待见。
她皮笑肉不笑,“我今日要是走了,以后可就再不来了。”
陆执徐微微蹙眉,“言而不信的是你,你气什么?”
姜静行哑然,她下意识侧过身微微吸气,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这举动挺好笑,便转头似笑非笑道:“所以呢,现成的法子摆在眼前,我为何还要费心费力去平息你惹出来的麻烦,就凭你随口许了个诺。”
陆执徐心口一紧,说不出话来了。
“陆执徐,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姜静行轻轻嗤笑,“你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道理讲清楚,“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不说将来如何,你是皇子,且早已及冠,前年开府出宫,就是为着礼部上书你该纳妃了。如今你风头正盛,不需等到明年后年,你信不信年底宫宴前就会有大臣上凑为你选妃,你觉得我负心薄情,言而不信,那我问你,届时你父皇为你赐婚,你当如何?”
“你是打算抗旨不尊,让百官惊愕,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主意,能拖一时是一时?”
到此刻,姜静行已全然冷静下来,她忍着心口刺痛问道:“你能逃避多久?”
陆执徐视线落在姜静行藏着烦躁的眉眼,倚在床头沉默良久,“我说过,我会择宗室子为嗣。”
竟然还是当初那句话。
姜静行闭了闭眼,把那句话还给他,语气极为冷漠:“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也许当日许诺时,两人都是真心实意,都自信能够守诺,但当时真心,却不见得此时还是当时的心境,就像她碍于局势答应魏国公府的婚事。
人的一生很长,她又怎么敢赌陆执徐来日如何呢。
姜静行不禁在心底唾弃自己的畏缩,可又觉得自己没错。
要是男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岂不是个傻子,何况还是陆执徐这样的身份。
看看武德帝便知,真心喜欢她又如何,也不影响他作为君王有着无数后宫妃妾。
姜静行不想日后与陆执徐重蹈覆辙,她要的是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将来再也没人能威胁她,挟制她,可她现在已经觉得被这段感情束缚。
所以说,喝酒真的误事。
第140章 暂时分手了
姜静行微微闭了眼, 狠心道:“罢了,你也别说了,就像你说的, 不提也罢。”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放着吧, 反正不清不楚的也不止这一件事,等将来连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住时,再一件件翻出来说也不迟。
多想无益,姜静行不想在风雨欲来的关头和人撕破脸。
她欲起身离开, 去外头叫个人进来, 床上的人烧的滚烫, 还是叫太医过来看看为妙。
陆执徐拉住她手腕, 姜静行说的话像一刀刺在他胸口, 他脸色煞白, 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倒是笑了一声, 不过喑哑的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你从来都没相信过我。”
姜静行听他这么问,沉默片刻, 顺着腕上的力道了回去,算是默认了。
屋里顿时陷入寂静,外间宫灯烧了许久,已不如初时明亮,只有微末的光亮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帐照进来, 陆执徐隐在暗中的脸色青白的吓人。
僵持片刻后, 他钳着姜静行手腕的掌心改为搭在她手背上, 近乎妥协般缓缓上前抱住姜静行,头靠在她肩颈上。
两个人的气息相互交缠, 却偏偏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陆执徐将姜静行紧紧搂在怀里,眉眼生出延绵情致来,偏偏眼底戾气横生,“我算是明白了,想我去荆州也好,娶胡家女也好,说到底,你后悔太早上了我这条船,你怕陆奕炳猜忌你,觉得因为我丢了手中的权柄,不值当。”
陆执徐越说越气,反笑了起来,他收紧双臂,伤口开始崩裂,“你别忘了,当初是你先招惹我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姜静行缓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即嘲讽道:“确实不值当。”
心里积攒的怒气瞬间压过了理智,陆执徐简直恨得牙痒痒,像是山野间捕食的野兽般,他一口咬住唇边的脖颈,口齿不清道:“我告诉你,姜伯屿,你如今想与我撇清关系,想都不要想!”
姜静行被咬的“嘶”了一声,怒极反笑道:“你这算不算倒打一耙,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姜静行心里也有气,本来这件事她不想计较,但陆执徐非要计较,那就怪不得她了。
“韩燕为人最是谨慎,你告诉我,他是怎么被人发现私自离营的?”
陆执徐还是不松嘴,只放轻力道,变为用牙尖慢慢捻着,含糊道:“怪我行事不谨慎。”
撒谎!
这回没刚才那一下疼,到有点像被猫叼着,姜静行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不过依旧很生气,她眼底的笑意慢慢凝结,不带一点温度,“松开!”
陆执徐怎么可能会听话,姜静行也知晓这一点,她攥紧掌心柔顺的发丝,将人毫不留情地拽离自己。
陆执徐被她拽的闷哼一声,不得不忍痛扬起修长脖颈,伤口上烧起的高热使得他呼吸急促,雪白的脸颊漫上绯红,端的是一副活色生香惹人怜爱。
要是换个情景,姜静行肯定意动,然后便如以前那般,选择退一步或是到此为止。
不过她今天是真的累了。
朝堂上的事波云诡谲,各方盯她盯的也紧,让她身心俱疲,一刻不得空闲,她不想和陆执徐再玩什么暧昧,有些事摊开来讲一讲,也许能让她轻松一些。
姜静行推开陆执徐,拍了拍衣袖上的褶皱,“我为你做的够多了。”
她面带冷意道:“远的不说,只今年,我帮你坐稳了三法司,你父皇因此不满我亲近你,调回来了一个武安侯机茗,本意是分我军卫指挥使的权,要不是机茗阴差阳错死在我手里,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
“不过在你看来,怕是觉得我自作多情,毕竟你也没央求我帮你。”
姜静行说这话时,神情极为漠然,她抬手摸了摸刚才被咬了一口的地方,温热之余有着微许刺痛,虽然看不到,但应该破皮了。
“你带了五百羽林卫去荆州,我能理解你不用这些人,是怕里面混着探子,怕露了踪迹,可我问你,你这次去荆州,除了王府侍卫和随行官吏,为何不用你自己的人,反而一进荆州就联系了韩燕,我不信你看不出这里头的轻重,你是太相信我,还是觉得哪怕韩燕出了事,也只会牵连到我,于你无碍,你大可无所顾忌地设局。”
“你在试探我什么?”
此刻的姜静行退去了温和的保护色,露出眼底近乎冷漠的平静,像是茫茫雨雾覆在周身,给人飘忽不定之感。
陆执徐被她看的心惊,心底的怒火瞬间浇灭,他下意识去捉姜静行的手掌,喃喃唤道:“伯屿……”
姜静行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陆执徐只好停住,脸色微僵道:“我从未想过牵连你,只是韩燕一人而已,影响不了你什么。”
姜静行撇了他一眼,陆执徐那些悬在口中的解释便被堵了回去。
他的确没这么想过,但他瞒着姜静行许多事也是事实,以前姜静行不问,他也乐的藏起实力,反而时常借靖国公府的势力做事,那时只当做是两人的默契,也是试探姜静行是否能背叛他父皇真心帮他,否则它日夜难安。
今日才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执徐终于尝到了有口难言的滋味。
可要说后悔却也不怎么后悔,他做了多久的皇子,就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从他成为皇子的第一天起,他母后就告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让乾一将玉佩送回去,并不是想和你划清界限,而是韩燕说那玉佩对你很重要,想着还给你罢了。”陆执徐按下心底的不安,试图错开刚才的话题。
到此刻,陆执徐已恢复到平时的智多近妖,他靠着身后软枕,转念便道:“魏国公府的婚事你拒了吧,韩燕的事你也无需费心,不过是封联名弹劾,除了得魏国公吩咐的几人,其他人不过是一两个韩燕在官场的政敌,改日我亲自去见魏国公,费些口舌保全韩燕,更不会牵连到你身上,你放心。”
姜静行听了这番话,不禁抿唇自嘲笑笑。
你瞧,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能解决,却事事藏着掖着,让人无端的心累。
说到底,还是互相不够信任,不敢将所有托付到他人身上。
姜静行并不为此生气,毕竟她也瞒着陆执徐诸多事,以前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尚且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今晚点破了,日后在这样纠缠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至于陆执徐和她在一起的这几个月,到底是感情占上风,还是利益作祟,她也就不问出来自取其辱了。
姜静行缓缓吁出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过感情归感情,事业还是继续的。
她从袖中掏出那块玉佩递给陆执徐,平声道:“既然已经知道这玉佩的作用了,就拿着吧,明日我写个单子给你送过来,你拿着玉佩找他们,约莫都会帮你做事,不过人心难测,以后行事谨慎点。”
陆执徐并未伸手去接,他脸上一贯淡漠的神情濒临破碎,眼中冷意仿佛要吃人一般,“你什么意思。”
姜静行望着这样的陆执徐,身上颇有些空空荡荡的轻松。
她拂袖起身,淡声道:“就是你想的意思,你身上的伤还要将养两月,早点睡吧。”
说完想说的话后,姜静行利落地转身离开,她不愿看陆执徐是何表情,也怕自己心软。
可待走到屏风旁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眼力极佳,不由一怔,陆执徐还是刚才的姿势,直直望着她,眼中却出现了一些她陌生的东西,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潭,无端看的人心惊胆寒。
姜静行自然不会畏惧,甚至还浅笑道:“最迟年底我会成亲,过了今晚,大约你也不想见我,如果我成婚以后你还想见我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说完不顾陆执徐更难看几分的脸色,无声无息地离去。
快走到外院时,在院里巡视的乾一对她行礼。
姜静行立在墙头稍作停顿,“去给你们殿下叫个太医。”
院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值守的侍卫们面面相觑,只乾一还算淡定。
他摆手示意兄弟们继续巡逻,自己则往内苑走去。
乾一在陆执徐屋门外站定,还未开口,便听里面传来一道喑哑的嗓音,“叫太医来。”
乾一不敢打扰,他给寻声过来的侍女们让路,随手指了个人吩咐去叫太医过来。
屋里。
陆执徐保持着姜静行离开时的姿态,脸色平静到近乎漠然。
不知不觉坐了小半炷香,等坐到腰背僵直,目光才慢慢移到手边的玉佩上,他眼底突然浮现一抹极深的血气,骤然拂手,玉佩被打落到地上,本就摇摇欲坠的伤口到底还是崩开了,鲜血顺着小臂流到手背。
陆执徐向门外唤了一声,头脑昏沉地躺回床上,他不愿再去想姜静行那些话,而是努力去想明日的安排。
明日就要入宫了,如今朝中的形势,端王的垂死挣扎,还有要对陛下说的话,桩桩件件把脑子挤得满满当当,头不可遏制地更疼了,可他还是用力想着,直到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门外的侍女无声进来,小心换完药后默声退下,全程不露一丝声响。
听着屋里的动静,乾一摇头叹气,知道八成是谈崩了。
混乱的一夜就此翻过,以后如何,只能步步走下去。
姜静行心里也不好受,回府后,她在书房坐了半宿,后半夜才有些困意,半睡半醒躺了两个时辰。
翌日清晨,她照常醒来,翻身坐起来后,刚要开口却发觉喉咙刺痛,扶着额角想缓一会儿,不期然摸到一片滚烫,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病了。
脑海中闪过昨夜发生的种种事,姜静行顿觉头疼不已。
不过每次翘掉早朝都是病假,总算有一回是真的了。
侍女很快扣门进来,姜静行躺回床上,哑声吩咐道:“去找管家,让他往宫里递个条子,午时之前不要叫我,谁来都不行。”
侍女们领命退出书房,等走出一段距离后,打头的侍女回想床上姜静行的脸色,心中不安,想着还是说一声为好,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旁边的人,转道去西苑寻大小姐。
姜璇本来在用早膳,听侍女说姜静行病了,用膳的胃口也没了。
她叹口气,让人将早膳撤下去,吩咐侍女去叫大夫过来,静静坐了一会儿后,还是起身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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