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钓鱼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姜璇很想问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反正不管是为辰王还是为自己, 或是为了其他什么人, 以姜静行的脾气,荆州,都是非去不可。
索性她也不问了,总归这么多年, 都是这样过来的。
姜璇抹干脸颊的泪珠, 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外头人多, 她若是哭着出去, 难免惹人非议。
姜静行走过来, 从袖口掏出新帕子给她, 哄道:“听说江浙一带的首饰格外精巧, 等我回来,我给你和绾儿都带上一匣子好不好。”
姜璇故意侧过脸不看她,也没接帕子, 只硬着心肠道:“绾儿可要瞒着?若是不瞒着,等绾儿从魏国公府回来,你自己去说,总归你说不说,也是要装病的, 绾儿都要跟着担惊受怕。”
见人不接, 姜静行无奈一笑, 只好重新把帕子塞回袖口,应道:“绾儿聪慧, 轻易瞒不住她的,我自己去说。你也不用强颜欢笑,我病了,你哭一哭也正常。”
这话气的姜璇扭头嗔了她一眼,可对着姜静行那张俊脸,她的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心里就只剩下对姜静行的担忧了。
她思忖着说道:“我可要着人提前安排些什么?若陛下遣来御医,要怎么混过去?”
“你什么都不用做,平日做些什么,照旧就是。”
姜璇无奈,只得点点头。
姜静行无意把更多人牵扯进来,人一多事就多,而且武德帝本就在怀疑她,说不定心血来潮,还会亲自来看看她,装病的风险太大,所以她打算真病上一场,不过这些事就不需要告诉姜璇了。
屋里一时静默,姜璇不想和姜静行说话,静坐了半刻后,她唤人进来送来针线,然后撩起珠帘,一言不发地径直去了里屋,随后穿针引线,比照着架子上的里衣裁布制衣。
偌大一个国公府自然不缺绣娘,可姜静行贴身的衣物,向来都是她一针一线地做出来。说起来这事,姜璇起初也奇怪,其实姜静行央她做衣裳也没几年,她自认为还算熟知姜静行,粗布麻衣也好,锦绣绸缎也罢,从没见人挑剔过。
不过都是小事。
当时府上就一个主子,杂事出项少,她也闲暇,便应下来了。后来做着做着,也做出了几分乐趣,除姜静行主动要求的里衣,夏日的帕子,冬日的棉帽,干脆就都由她做了出来。偶尔兴致来了,也出府逛逛,若是见了合适的布料,也起性做几件外衫。
日积月累下来,衣裳主人都说穿不过来,求着她赶快停手,她却不听,心里想着反正家大业大,多做两件衣裳又不碍事。
后来姜绾知道了这事,便主动要了一部分过去,自那以后,衣袜由她做,鞋帽则是都经了姜绾的手。
回想着这些往事,姜璇终于破涕为笑。
姜璇在屋里刺绣,外厅只剩下姜静行一人坐着,她看向屏风后的人影,知道现在姜璇心情还算好,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起初让人做衣裳,是看不惯好好一个人整日闷在院子里,不是发呆就是看书,而她又时常不在家,索性给人找点事做,谁知还给养成了爱好,导致上半年做的衣裳,她下半年都穿不完。
现在还有心情做衣裳,看来是缓过来了。
姜静行端起手边凉茶喝了一口,默默叹道:幸亏自己有钱,要不然真养不起爱玩真人版换装的女人。
静坐一会儿,茶杯见了底,今日虽是沐休日,但一早郊外京卫指挥所就送来几件紧急公务,姜静行不愿拖着,告知了姜璇一声便去了书房。
等人走了好一会儿后,姜璇又在边角补上几针,随后用指腹一一摸过花纹,见没有错漏,这才咬了线。
她高声唤来门外候着的侍女,吩咐人将东西收拾好:“送到我院子里去,明儿我接着做。”
这是姜静行的屋子,寻常的丫鬟不敢进来,只身为姜璇院里一等侍女的荷叶进来听话。荷叶应好,捧着衣料送到门外的丫鬟手里,又折身回来,轻声道:“小姐,朴夫人说那边拟了份宾客的单子,请您过去看看,若是不得空,便送过来。”
姜璇低声问道:“什么时辰的事?”
荷叶不假思索道:“有一炷香了。”
“我过去看看吧,你让人先去回话。”姜璇稍作思索道。
说着她起身回到自己院子,梳洗一番后,面色如常地带人去了秋霞院,姜静行让她照旧,那她就好好准备朴玲的及笄礼。
来到书房后,姜静行嘱咐人别来打扰,独自在椅子上端坐许久,其实原本她还在犹豫,陆执徐到底值不值她冒这么大风险,可刚才对着姜璇一番安慰,反倒让她做好了决定。
从自身情感考虑,她自然不忍心漠视小皇子身处险境。
可她和陆执徐的感情,本就因色而起,因利结盟,也许陆执徐对她是真心实意,可那点情感,岂能比得上皇位,等将来陆执徐登基,说不定这点感情就成了架在她脖子上的刀,让她进退不得。
想到这里,姜静行不禁扶额苦笑:和小皇子在一起,快乐是真快乐,可昔日的美好就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本就是建立在欺骗和利用上的爱情,岂能长久?
可她转念又一想,两人也算打平了。
反正她和小皇子轻易分不开,靖国公府已经站好位,再难改换门庭,不如干脆一条路走到黑!
“做什么都是有风险的。”姜静行自言自语,“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啊。”
昨夜她问了系统一个问题:如果她能完成任务,是否可以选择何时回去?
系统大约没想到会有人问这个问题,想了许久才回答可以。
那晚系统问她是否后悔,反倒让她一时惊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上辈子的事了,以前还会想想亲朋,但时间久了,那些记忆也渐渐淡化了,感情自然也随之消退,人都是善忘的,等再过几年,她恐怕连名字都记不住了。
相反,留下的念头反倒日益加深,这里有她新的亲人,新的牵绊,新的责任,还有陆执徐。
她这一世远远要比上一世精彩。
人都是要取舍的,她必须保证陆执徐登基,不然一切都完了,如果最后赢家不是陆执徐,靖国公府准是新君的眼中钉,即便杀不了她,她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姜静行靠着椅背,叉手仰头盯着房梁看,仿佛要看出个花来。看了良久才道:“我是不是做错了,荆州的事也不是不能徐徐图之,如果当初没让小皇子去荆州,何至于”
只可惜屋里就她一人,没人能回答她。
姜静行瞬间噤声,微微叹气,闭眼思索如今的局势。
虽然知道陆执徐没死,但以现在朝中的局势,数不清的人希望按死辰王的死讯,即便人没死,也保不准有人胆大包天,在半道来个截杀,好让死讯坐实。
据暗卫来报,这几日各大王府可是动作频频,一看就是要搞事的节奏。
武德帝的态度也让人揪心,他若是不想保儿子,暗中的人会更加肆无忌惮,若是想保住嫡子,也会让人更忌惮辰王在帝王心中的分量,保不准下手更狠。
得到这一结论,姜静行不禁哀叹一声,怎么回事?小皇子是非死不可是吧。
荆州情况不明,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局面,若只是赈灾查案,何须小皇子以身犯险,只怕是查到了什么了不得东西。
姜静行顺着这一思路往下想,荆州私盐泛滥,是众所周知的事,经不得细查,想要拿到证据不算很难,无非是驱狼吞虎。
只怕是比私盐更紧要的事……难不成是有人要造反?
姜静行心中一惊,赶紧坐直了身子。
她沉吟几息,暗道也不是不可能!
三大世家盘根错节,朝中亲故众多,经营已有数百年,又占据大量良田,总不会缺银子使,而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买卖私盐,甚至倒卖官盐,积累如此多的钱财,不外是购置马匹兵器。可若是说本来安生的世家牵头造反,谁信?
说不定小皇子就是因为查到了幕后真凶的影子,这才不惜以身犯险。
“啧!”姜静行轻啧一声,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可别是陆奕炳又在钓鱼?”
招式不怕老,有用就行。虽然上次宫宴刺杀已经钓过一回鱼,可结果差强人意,小鱼小虾不少,却没钓出最大的一条。
死了不少人也是真,可几个前朝的宫女太监哪有这么大本事?还有上回桃林刺杀小皇子的人,两拨人都口口声声喊着“家国不存,何以为生”,明晃晃就是同一拨人。
姜静行策马南北多年,再难打的仗也打赢了,还真不至于为了几个刺客提心吊胆。
且这事一直是三法司再查,陆执徐紧握着三法司的权柄,刑部侍郎年鸣英又是他的心腹,武德帝也盯俩人盯的紧,索性她就做了一回甩手掌柜,根本没过问过三法司查的怎么样,眼下自然也就毫无头绪。
姜静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眉心蹙起,叫人去寻管家过来。
老管家腿脚灵活,很快便到了。姜静行吩咐道:“姜秋,若韩燕还有书信传来,第一时间告诉我。荆州,各王府,还有禁宫,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立即报上来。”
“是,大人。”
“另外……”姜静行站在桌前,提笔写下几行字,搁笔肃声道:“你将这信送去扬州,让韩燕密查。”
管家接过一看,字里大致意思,竟是让韩燕留意荆扬两州并周围郡县,粮草兵马调动的情况。
管家心中一惊,知晓此事事大,不得怠慢,收好信笺便退下了。
待安排好一切,姜静行覆手而立,踱步到窗前,凝神将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发现已经没什么是她能做的了,只能寄希望于荆州的局势不要太糟。
不然,小皇子的假失踪,就要变真失踪了。
*
直到进了魏国公府,姜绾才知此宴办的有多用心。
胡绮楠亲自迎她进来,随处可见风亭池榭,又从城外引来泉水,以便曲水流觞。男女分作两岸,各家的贵女们妆容华美,弹琴作诗,观鱼赏花,情态各异,皆是一等一的佳人,男宾处也是雅声频频,偶尔两方有男女相视一笑,不知成就了多少良缘。
姜绾和朴玲先去拜见了陆筠,又拜见了几位夫人,才舒口气落座。不过姜绾还是没能脱开身,直到一日的夏日宴结束,胡绮楠都没能放她走,见此,她只好顺势玩了个痛快。
临近傍晚,靖国公府的车架才载着两人回来,姐妹两个有说有笑地进门,分开时候约好了明日赴宴的时刻,才各自回了自己院子。
第121章 意外总是来的很意外
得知姜绾回来了, 姜静行本想让人唤女儿过来,她也好说说一说装病的事,但听到回话的侍女说小姐笑容满面的回府, 此时正在用膳, 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装病也讲究个循序渐进,她打算着明日先递个偶感风寒的消息上去,第三日再避府养病,脱身出京, 倒是也不急于这一时。
况且魏国公府夏日宴办的热闹, 还是让女儿先玩两天吧, 也省的小姑娘心里藏着事, 玩的不痛快。
姜静行这番慈父心肠不足为外人道也, 姜璇更是装的什么都不知道, 照常用膳入睡, 一点破绽都无, 反正某人应了自己去说,她才不乱操心呢,所以姜绾一晚好梦, 无知无觉地睡到了第二日。
可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
第二日一早,天光破晓,姜静行命人去府衙告假,自己刚在床上躺下,便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靖国公府规矩不多却严谨, 但只是对于下人而言, 靖国公对女儿的疼爱满京皆知, 平时舍不得女儿早起来问安也就很寻常了。
不过姜静行不在意,姜绾却很看重, 每隔上两三日便要来主院请安一次,正好就赶上了今个。
姜绾远远便看见主院几个一等侍女坐在廊下,走进一看,房门紧闭,竟是一向早起的父亲还未起身。
侍女屈膝给她行礼。
姜绾秀眉轻皱,细声问她们:“父亲怎的还未起身,可是身上不适,告假了?”
打头的侍女回道:“大人今早说头疼,许是昨夜吹了风,想小憩一个时辰,嘱咐奴婢们不要进屋打搅,姜管家知晓后,已嘱咐人去告假。”
昨夜夜间下了雨,夜风寒凉,因此姜绾并未多想,可她心里还是不渝,又不想怪罪到父亲身上,不由得严声敲打了侍女们几句,让她们以后悉心侍奉,关窗这种小事也要时刻注意。
侍女们连忙应下。
说完,她略带担忧地看向房门,问道:“父亲可唤府医来过了?”
侍女垂首道:“并未。”
姜绾眉头顿时皱的更紧,却也不想冒然扰了父亲安眠,站在廊下踌躇了一会儿后,她对身后的秋禾说道:“秋禾,你去秋霞院知会表姐一声,今日的夏日宴我就不去了。”
秋禾领命去寻朴玲,姜绾又吩咐几个侍女:“去将府上的大夫叫来,再让后厨备些清淡的吃食,一会儿父亲醒了,先让大夫问诊,再派个人去清晖堂叫我。”
侍女道“是”。姜绾又向主屋看了一眼,刚要转身,身后的花窗却吱呀一声,露出窗后神色无奈的姜静行。
姜静行从没想到,有一天女儿太孝顺了,她也会苦恼。
她叫住姜绾:“绾儿,进来吧。”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姜绾立即转身,先惊喜地唤了一声“爹爹”,然后让侍女们照刚才的吩咐做事,才提着裙摆快步向屋里走去。一进屋,小姑娘便连声关心道:“父亲病了怎么也不让大夫过来瞧瞧,虽是小病,父亲也不能怠慢,父亲头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只是昨日睡得不好,用不着大夫。”姜静行盘腿坐在塌上,无奈一笑,她拍了拍身边,示意女儿坐下。
姜绾听了这话,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皱的更紧了。
软塌上铺着凉席,中间摆着茶几,她在对面落座,仔细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气色还好,看着倒也无虞,只是和春日里相比,身形看着消瘦了些。
姜绾有些心疼,低声道:“父亲瘦了。”
“嗯?”听女儿说自己瘦了,姜静行低头看了看自己。
刚才起床起的匆忙,她并未更衣,眼下她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盘腿坐在塌上,确实比穿着层层衣袍要消瘦,不过还算正常。
她抬眼看向姜绾,觉得反倒是女儿瘦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比起刚把姜绾接回来的时候,现在好像高了些,原先还有些稚气的五官也长开来不少。
姜静行笑道:“我倒没觉得自己瘦,倒是你,我刚才听见你让秋禾去给你表姐带话,说是不去魏国公府了,昨日不是玩的挺开心吗,怎么不去了?胡家的夏日宴还有两日呢,那胡家五小姐不是你好友吗。”
听到这话,姜绾露出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低头用白嫩的手指搅了搅帕子。
比起和一群闺阁女子吟诗作对,她还是更想陪父亲待在家里。
父亲已经许久没陪她看书闲聊了。
不过等姜绾抬头面对姜静行时,又是一副温婉的笑颜,她笑道:“宴上也不过是和人吟诗作对,无趣的很。今日父亲难得在家,不如好好休息,先将案牍上的文书放一放,朝中工臣矜矜业业,父亲闲暇一日又何妨,绾儿也在家陪着父亲,下棋作画,或是去后院钓鱼,都好。”
看着女儿开心的笑颜,姜静行察觉到她心底的期待,不由感到愧疚。
最近她各种事务缠身,心思多半放在陆执徐身上,仅剩的几分还要应付武德帝和各方势力,的确许久没关心过女儿了。
姜静行想到那日,陆执徐问起姜绾的婚事,却被她一言否决了,随后二人说起让姜绾科举的事,陆执徐劝她问问姜绾个人的想法,她嘴上虽然应了,却并未问过姜绾将来想做什么。
此时她再想起这件事,觉得不如问一问。
姜静行斟酌如何开口,她知道女儿在府外的生意做得不错,也时常练字作画,不禁细想,姜绾是对商贾之道感兴趣?还是想做个才女?或是真如陆执徐说的,想与一良人白首?
想来想去,她也想不出哪样是姜绾最喜欢的。
想到这里,姜静行微不可闻地叹气,不禁在心里自责。
她没做过母亲,这些年,她都是学着别人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她自认为在物质上从不亏欠姜绾,但姜绾心里怎么想的,她却很少关心。
如今想来,无论做母亲还是做父亲,她都做的不称职。
姜绾看父亲面露思索,粉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却有些失望。
她突然伸手拽了拽姜静行的衣袖,歪头做出小女儿的娇态,眉眼弯弯道:“父亲,好不好吗?一会儿绾儿给父亲做绿豆冰糕吃。”
姜静行顺着手上的力道抬眸,望着姜绾天真无邪的样子,心里顿时一片柔软,觉得自己刚才都是瞎想。只要女儿平安喜乐,又孝顺自己,就算一件正事不干,学着那些王公子弟整日里惹是生非,她都愿意养着宠着。
至于结婚生子什么的,都是小事了。
姜静行被哄得心花怒放,一下子就看开了。
就在她要应下女儿的撒娇时,门外进来一个侍女,本来要说的话也被打断。
冒然进来的侍女走过屏风,一路进到里屋,幸好还知道隔着珠帘说话,没直接闯进来。一袭红裙的侍女盈盈屈膝,俏生生地问道:“大人,大夫来了,可要叫进来?”
姜绾眼看着父亲要应下,却不想被人打断,险些没收住眼里的冷意。
她收起在姜静行面前撒娇卖痴的模样,转头看去,发现是刚才被自己打发去叫大夫的丫鬟,好像是叫红锦的。
姜静行也认出是主院的侍女,倒不是她有多熟悉身边人,主要是一等侍女可以自行穿戴,而她身边的侍女,包括已经不在她身边的绿阁在内,都很有个人特色。
绿阁性格沉稳,喜穿青绿色的衣裙,其他两人对颜色没什么偏爱,特点也不在衣裳上。
唯独红锦,恰如她的名字一般,穿上身的皆是一些鲜艳的颜色,又以各种红色最为常见。
姜绾松开拽着父亲衣袖的手,落在红锦那张芙蓉面上的目光微冷。
红锦不将还未及笄的姜绾看在眼里,却不知她那点心思被姜绾看了个一清二楚。
冒然闯入男主人寝室,还是在父亲衣冠不整的时候,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绿阁的事她不阻止,并不代表她不知道,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女,父亲喜欢也就喜欢了,可现在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耍小心思,当她是死人不成。
姜绾直接发难道:“谁叫你进来的,没有主家的吩咐,谁允许你私自出入里屋,你的规矩怎么学的。”
说着转头看向姜静行,说道:“父亲身边的侍女,竟还不如外院打扫亭阶的丫鬟,一会儿我去说给姑姑听,再选几个细心懂事的来。”
姜静行没说话,只皱眉看向红锦。
红锦听出姜绾语气中的不善,心里一惊,转而又变为不满。
她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这位大小姐多管闲事,国公都没怪罪,反倒先被一个小丫头训了。
不过她面上不敢露出丝毫不满,主院的规矩太严,姜静行又不准人贴身伺候,以前还有个绿阁能进书房奉茶,可自从绿阁在主院住下后,姜静行身边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除非她吩咐人做事,否则,其他时间侍女们都只能在屋外待着。
红锦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自信长相比绿阁出众,又温柔小意,凭什么将来要差别人一等。
王侯将相还宁有种乎呢。
姜绾话音刚落,红锦便利落地跪下请罪,略带柔媚的嗓音微颤:“之前小姐吩咐奴婢去唤大夫,奴婢不敢怠慢,心里想着大人的病痛要紧,这才带人来了,便急匆匆进来问一问,一时不差失了规矩,请大人恕罪。”
说着,微微抬头看向姜静行,目带祈求。
看着红锦这一番作态,不仅不收敛,还明目张胆地勾搭姜静行,姜绾反倒忍住了脾气。
毕竟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坏了自己在父亲面前的形象,太不值得了。
“去将大夫叫来。”姜绾懒得现在处理红锦,只道:“你退下。”
红锦心里不甘,但姜静行一直不说话,她只好行礼退下。
这一小插曲很快过去,姜绾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起绿豆冰糕,看女儿说的起劲,姜静行便静静听着。
要问姜静行有没有看出红锦的心思,她隐约察觉几分,但没放在心上。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人,身份摆在这,有人想借她享一享荣华富贵,再正常不过了,即便将人换下去,也保不准是重蹈覆辙,只要她不理睬,不回应,时间长了,有这些小心思的人自然就放弃了。
她又不是什么情圣,能让人死心塌地,不求回报的付出。
不过,姜静行打量姜绾的神情,状若思索,她不在意,女儿好像挺在意的。
她可没忘记,女儿三番五次地询问她和陆筠的过往,就连绿阁被她安置在主院,也特意来问过她的意思,只不过绿阁这颗暗桩一时半会动不了,她也就顺势说喜欢。
姜静行回忆当日的场景,好像那时姜绾就不是很开心。
想到女儿的脾性,再想想现在陆执徐和她的关系,姜静行便忍不住心里轻啧。
怎么一个乱字了得。
姜静行修长的手指点在案角,脑海闪过无数个念头,趁着姜绾停下说话喝茶的功夫,她突发奇想问了一个问题。
“绾儿,你觉得辰王如何?”
“辰王?”姜绾微愣,她放下手中茶盏,思索有关辰王的事。辰王二字于她而言有些陌生,说来也巧,其他几位皇子她多少听过几句,或在哪家宴上见过几面,就像昨日,魏国公府的夏日宴打着长公主的名号,好几位皇子都来捧场了。
可辰王她只见过一面,便是泰安楼那次。
不过一提到辰王,她便只想到那双隔着人山人海,也牢牢钉在父亲身上的眼睛,让她看着就不舒服。
还有那张脸,听说不少贵女见过辰王面容后情根深重,念念不忘,就等着将来皇家赐婚,能入辰王府为妃。
对此,她只有两个字的评价:祸水。
“女儿对辰王不甚了解。”姜绾对父亲问起辰王感到好奇,小心试探道:“父亲为何问起辰王,可是事关……立储?”
姜静行笑笑:“我儿聪慧,如今朝堂上立储的呼声越发高涨,辰王势大,我们靖国公府也要早做打算,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是姜静行第一次和姜绾说起朝政,姜绾眼睛微亮,心里悄悄重视起来。
她花了些时间将思路捋顺,姜静行也不催,安静等着。
在姜静行温和的目光下,姜绾缓缓说道:“女儿觉得父亲不宜与辰王过分亲近,原因有二。”
“陛下正值盛年,几位皇子年岁也不大,怕是陛下也在斟酌,如果一时分不出强弱,朝中的局势许要僵持多年,而父亲得陛下信重,不宜插手几位皇子间的争夺,不如等到陛下心里有了成算,父亲再做打算,虽说有锦上添花之意,但胜在稳妥。”
“二是辰王眼下虽势大,可父亲曾说,朝堂之事变化莫测,辰王虽是嫡子,可皇后故去多年,母家并不显盛,在文臣中,端王占据先风,安王母妃虽被废除,但安王行事严谨,与诸多大臣交好,不容小觑,何况再过几年,宫中几位年少的皇子便要入朝听事,其中不乏母家有权有势之人。”
姜绾面色严肃:“反观辰王,虽握有三司权柄,也担着巡查荆州重职,却也会因此得罪许多朝臣,一旦不能在事后将涉案的世家彻底打压下去,将来很有可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稍有不慎,便会跌落。”
说完自己的看法,姜绾感到些许口干舌燥,便又端起刚才放下的茶盏,眼含期待地看向姜静行。
姜绾一番话堪称鞭辟入里,姜静行很满意女儿对朝局的敏锐。
不过,在姜绾明言不看好辰王时,姜静行便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低垂着眉眼,不知再想什么。
姜绾不敢打扰,静静喝着茶水,又从小桌上捡了两块糕点吃。
她突然想到昨日夏日宴上的一件事。
“父亲,昨日夏日宴上有些传言,说是辰王在荆州失踪多日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听说长公主听到后很是生气,下令训斥了几位世家小姐。”
姜静行闻言抬头,肃声问道:“有人说辰王失踪了?”
姜静行点点头,看着父亲严肃的样子,她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辰王,也许真的失踪了。
她解释道:“昨日我去的晚了,并不知晓事情始末,不过是听绮南说了几句闲话,辰王和长公主是亲姑侄,想来长公主是不愿有人诅咒侄儿,这才发火。”
不会是这样,这件事的重点不在陆筠身上,而是陆执徐失踪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传出去!
姜静行身上陡然生出一股凉意。
她收到陆执徐失踪的消息不过五日,这还是韩燕第一时间来信告知她,比皇宫的消息还要快一天。等荆州的情况传到京都,武德帝得知后,立即便封锁了消息,知晓此事的,不过几位朝中重臣,不说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平日暗地里又看好哪位皇子,唇舌绝对够紧,不可能冒着惹怒武德帝的风险说漏嘴。
这是有人要至陆执徐于死地。
不管是派人去荆州追查刺杀,还是守株待兔,等找到人后半道寻机截杀,可操作的地方都太多了。
一旦陆执徐失踪的消息传开,不管是与荆州有关的世家权贵,还是各大王府,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甚至是那些尚且年幼的皇子背后的母家,这么好的铲除嫡皇子的机会,难保不会心动。
还有之前陆执徐因刺客案得罪过的人,背后的真凶,皆可能因为种种缘由,对陆执徐下死手。
姜静行可以想象有多少人要杀陆执徐,她握紧搭在膝头的掌心,越是紧要的关头,姜静行越冷静。
她原本的打算是孤身去荆州,先把人找到再说,陆执徐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很可能是武德帝派去寻人的羽林卫被人误导了方向,她一个人去,找到人的几率反而更大。
不过等辰王失踪的消息传开后,人能不能找到反倒不急了,现在她更担心陆执徐的小命。
前有荆州世家垂死反扑,后有京都杀机重重,怎么看都难。
姜静行只希望以陆执徐多谋的性格,已经做好两手准备,提前吩咐了人接应,或者知道好好藏着自己,别急着冒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姜静行被打断思绪,抬头看向门口。
姜绾也随着看去,这回来的是她身边的侍女,倒是比红锦谨慎地多,走到屏风外便驻足。
“大人,小姐,大夫在偏厅候着,可要唤进来。”
“进来吧。”姜绾看向姜静行,劝道:“父亲还病着,勿要多思多虑,劳心伤身,先让大夫诊脉看看。”
姜静行将心里的想法藏好,扬起唇角,点头应好。
侍女出去传话,很快便回来,身后跟着背着药箱的大夫,大夫是靖国公府常用的人,医术精湛,甚是尽职尽责。大夫捋了捋颌下胡须,抢在侍女开口前问道:“不知国公何处不适?”
姜绾命人搬来木凳,细心回道:“父亲今早有些头疼,现下虽好了,可怕再疼起来,昨夜风凉,许是吹了风。”
老大夫坐下,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老夫这便为国公搭脉。”
姜静行露出手腕,歪身靠在一旁沁着凉意的玉枕上,趁着大夫诊脉的功夫,她状似随意道:“如何?本公向来康健,大夫开几贴驱寒的药便是。”
老大夫抬头瞅一眼姜静行,心中奇怪,这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往病重里说吗。
姜静行不漏声色地回望。
谨慎起见,老大夫多问了一句,“国公可还有其他不适?”
“并未。”
老大夫收回搭脉的手,起身回道:“正如国公所言,不过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且国公脉象强劲,不吃药也行。”
听到大夫这样说,姜绾安心不少,命人将大夫送走后,又坐了一会儿,父女二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可在心爱的父亲面前,即便姜静行偶尔才说上两句,更多时候是听着,姜绾也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去秋霞院的秋禾回来,姜绾才带人离开主院。
等姜绾走了,姜静行一动不动地坐着,半晌后才叹口气,叫来暗卫,吩咐他给大夫送些钱,让他忘了昨日的安排。
“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姜静行缓缓握紧刚搭过脉的那只手,眼底的神色令人难以琢磨。
系统一听宿主剖析自己,就要问为什么。
姜静行面色淡淡,但还是实话实说道:“让你的男主自求多福吧。”
“他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开,估计整个长明街都是各方的探子,我出城的风险太大了。”
系统不敢置信宿主居然让男主自生自灭,姜静行却懒得再搭理它。
有的时候姜静行都佩服自己,明明她昨日还想着为小皇子冒一回险,今日得知情况变了,居然还能在十分的心痛中保持十分的克制。
承认是个自私的人很难,但接受起来就要简单的多。
姜静行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却暗暗在心底对陆执徐发了个誓。
如果这次小皇子能活着回来,她要对他更好一点儿。
第122章 猜猜春娘是谁
七八月的荆州总是多雨, 远目望去,遥遥可见低矮的砖瓦间烟雨蒙蒙。
陆执徐站在窗后,绰约清雅, 美好的像画中人,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丝,虽隔着雨幕,眉眼看的不甚分明,也叫人移不开眼。
院门被人推开, 恰如画卷败笔, 打破了小院宁静悠远的景象。
说是院门, 也不过是棍子上绕了几根荆条, 连块像样的木板都不是。
来人是位布衣荆钗的妇人, 容色寻常, 只在手腕上戴了镯子, 虽不什么真金实银打造的首饰, 可在这小小的村落里,也是吃穿不愁的富裕人家才能有的闲心。
常家村是个少有外人来的小村子,离这里最近的城镇, 都要走上两个时辰才到。
村中不过百户人家,过半的人家都姓常。
在这样偏远的小村子里,同一个祖宗便是底气,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若是乡邻间生了嫌隙, 往往也是姓常的人家更硬气些, 毕竟在畏官如虎的百姓心里, 就没有报官这一说,再大的法理也比不过情理, 帮理不帮亲才是常理。
妇人腕上挎着小篮子三步一停地走着,可即便都这般小心了,还是踩了一脚泥。
泥点子溅到裤脚上,妇人脸色一沉,用手拍了拍,反倒抹了一手泥水。
妇人本就不和蔼的脸色更加不善,她看了看挺大一个的院子,实在看不到什么值钱的物件,连口缸都看不见,原本还有两间土培筑的小屋和东侧的菜园,可下了几场大雨,屋角塌了一处不说,院子里的菜也淹了大半。
“败家的玩意!”妇人啐了一口,“真是上了赌桌的鬼,连爹娘媳妇都忘了!死了都没人送终的泼皮懒鬼!”
妇人踩着水坑走了两步,嘴里不住地嘟囔:“娶个不顶事的婆娘,生个病歪歪的儿子……都是不长久的命。”
这样的人家真是进去都嫌晦气,妇人不愿进屋,在脚下挑了块干净的地方站着,扯着脖子叫喊:“常五家的,常五家的,你家小子的鸡子!”
这时屋里传出一道细弱的女声:“李嫂子进来坐,咳咳,嘉儿,你去烧壶热水送到西屋。”
有人轻声回了两句,紧接着一阵窸窣的响声,不一会儿,正对大门的主屋便走出来位少妇。
这妇人乌发浓密,衣饰同是灰布衣木荆钗,可叫纤弱的身形一衬托,却有几分惹人怜爱。再看容貌,虽素面朝天,也是乡野间少有的姣好面容,不过看其惨淡唇色,应是抱恙在身。
病妇人扶着门框咳了两声,唤道:“李大嫂,快进来坐。”
“我就不进去了。”见人一副病弱的模样,被叫了一声大嫂的李大娘心里一软,忍不住叹息一声,“外头有风,就别逞强出来了,你手上没劲儿,就这么十个鸡子,再让你手松摔了,嘉小子没了吃食,又要病上一回。我给你放下。”
李大娘走到女人身边,将抱了一路的篮子放下。
想到女人一家的情况,她忍不住叹道:“春娘啊,你说你,咱们十里八乡属你俊俏,又生了个儿子,怎么就拴不住自个男人呢。
“我可听说了,常五那泼皮又去镇上赌了,赌赢了就去那些个下九流的地方找女人,你看看你这院子,什么值钱的家当都没有,都让他换了赌钱,贼都不兴来你家。”
名叫春娘的女人被说的脸色更白了些,她递上手里一小块碎银,打断道:“李大嫂,这是买鸡子的银钱,上回的也算上了。”
李大娘一愣,怀疑地接过一看,还真是一块银子,锃亮锃亮的,还是刚绞开的新银。
“这银子……常看你绣些物件儿去镇上卖,还以为挣不了多少钱。也好,虽说绣东西伤眼,也是条活路不是。”李大娘收好银子,她也不好收完钱就走,便问了几句家常,“嘉小子的身子怎么样了,镇里的医倌怎么说。”
听人问起儿子,春娘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好多了,嘉儿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大夫说吃些好的养着,以后也能娶妻生子。”
“这就好,这就好……以后下了鸡子,我再给你送来。”
都是十几年的乡邻,李大娘还是真心盼着孩子能好,不说别的,能娶妻生子就是好事,“这都晌午了,不说了,你也养着吧,我走了,你就别送了。”
“嫂子慢走。”
春娘目送李大娘离开,提起脚边的篮子,正要转身回屋,却看到西屋的窗子后站着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姜公子,我儿身弱,这鸡子是大夫嘱咐吃的,也不好拿出来招待客人,您见谅。”
虽说眼下流落在外,比不上昔日锦衣玉食,可陆执徐也不至于贪几个鸡子吃,何况他刚才也目睹了院子里的买卖,那块碎银还是他给的房钱。
陆执徐没说话,只颔首合上了窗。
春娘转身回屋,灶上烧着热水,儿子正往灶里添柴。
她将盛着鸡子的篮子放稳妥,唤儿子的小名:“嘉儿,你去敲个鸡子吃,水放着娘来烧,烧好了再叫你。”
“娘,您去屋里歇着,烧好了我会直接拎去西屋,大夫的话您也不用往心里去,我用不着每日都吃鸡子。还有西屋的那些人,我看那些人住不久,他们给的银钱还是省着用吧。”
灶后的少年直起腰,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少年的嗓音有些喑哑,可说话的语气却不急不缓,丝毫没有这个年岁该有的急躁。
春娘一时无言,她叹口气道:“等你爹回来,这些钱也留不住,还不如给你补身体。”
“娘给我就好,我托人去镇上买些米粮。这月粮价升的太快,就连马料也涨价不少,我打听到周围几个镇子也是如此,怕是城里出了大事,这些米粮不管是我们自己吃,还是拿去卖,都划算。”
解释完自己的打算,常嘉拍拍手上粘的草木的灰,面色冷淡道:“而且,他不是我爹。”
“嘉儿……”春娘无奈地叫一声儿子的名字,她虽知晓儿子自幼聪慧,可儿子时常的冷漠,也让她感到无可奈何,也许当初,她就不该说破儿子的身世。
可她一个连户籍都没有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带儿子去认祖归宗,何况上京城那么远,母子二人根本没有足够的银钱傍身,且就算去了,只要那人还活着,儿子也不见的能认亲……
常嘉一看春娘的神色,便知自己娘在想什么,纠结又不甘,既想带他离开,又因为害怕某些人,所以宁愿留在这个破烂的家里,也不愿冒险。
灶上的热水滚开,常嘉灭好炉灶里的火,趁热将水舀到木盆里,然后端去西屋。
路上,过早成熟的少年想起许多事。
平时他不会胡思乱想,毕竟活着就已经很难了,也许是近日家里住进了外人,才会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便发现他们母子和常家村的格格不入,自己娘能认字,还会大户人家才懂的刺绣,而且他幼年时的娘比现在还要美,美到绝不会是一个赌鬼能娶到的女人。
赌鬼就是赌鬼,永远做不成人。
喝酒赌钱玩女儿才是常事,偶尔喝醉回了家,不是拿家里的东西去当铺换钱,就是连打带骂地要钱,要不是他渐渐长大,拼死也要护着自己娘,赌鬼也还想要个儿子养老送终,恐怕连他也敢一起打死。
常嘉站在门前,思绪落到屋里的人身上。
这些人来了两日,说是来往南北的行商,路上遭遇劫匪落了难,可看其出手的大方,可不像他见过的精明商人,一看就是不把钱当钱的主。
想到此处,常嘉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是家里缺钱,真不想收留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常嘉默默想到。
常嘉敲敲门,朗声道:“水烧好了,可要给姜公子送进去。”
“进来吧。”
常嘉推门进去,西屋常年没住过人,门窗狭小,采光也不好,人走过,黄土地面还能飘灰,唯一的好处,便是地方够大,还用石头混着黏土砌了张大床。
偶尔他听人说起闲话,还道这屋子是十五年前给他备好的。他那赌鬼爹花了身上所有钱才买回来他娘,自然也稀罕了一阵,尤其是新媳妇没多久就怀孕了,更是喜不自胜,可惜生的孩子没一处随了常家人,乡邻异样的眼光让男人很快露出本性。
陆执徐依旧站在窗前,只是刚才是面朝窗外,现在是面对屋内。
康白礼咬紧口中布条,药粉刚落到伤口上,一股钻心的剧痛便席卷全身,他痛的冷汗直冒,觉着刑部的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康兄再忍忍,你这伤可比刑部用过刑的犯人差得远了。”年鸣英帮他上好药,一边用白布绕紧伤口,一边指挥常嘉把热水放到自己能够到的地方。
康白礼看向年鸣英,这才意识到,刚才痛的失神,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年鸣英用热水洗净手上血迹,又洗干净刚挑出来的箭头,举到眼前仔细观察,康白礼看他看的入神,不禁问道:“年兄可看出了什么?”
年鸣英将箭头收进袖中,答道:“精铁所致,是三棱箭,且带有倒刺血槽,做工精细,极为难得,主要是很贵,看来追杀康兄的贼寇是下了本钱啊。”
说到这里,年鸣英笑了:“不过康兄还活着,想来对方是有一大笔钱打水漂了。”
可年鸣英能笑出来,此时此刻,康白礼却实在笑不出来,被本家一路追杀,一般人体会不到他的心情。
不过胆敢行刺皇子,康家算是完了。
陆执徐面色沉静,突然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闻言,康白礼不敢怠慢,强撑着坐起来,他的伤在肩头,坐着反倒舒服些,年鸣英则低头和常嘉一起收拾屋里的血迹,不过仔细看他,便知他的心思不在手里活计上。
听到陆执徐询问,年鸣英心里一紧,侧耳去听康白礼的答话,心知要是答的不好,他这位同僚怕是同昨夜那些刺客一样,都要丢到江里喂鱼了。
康白礼知晓屋里还有外人在,说的隐晦了些,他缓缓道:“家里得知公子失踪,派了许多人寻找,我能寻到公子也是巧合。”
说起这事,康白礼便想叹气,谁能想到,失踪许久的辰王殿下,居然被他阴差阳错地找到了。
他领命疏浚,可荆州水系繁多,需从源头下功夫才行,而离此处不远的康镇,便是洪水的源头之一,雨水在此集聚,因河道狭长,与下游的地势落差又高,等河水涌到下游,湍急的河水能直接冲毁堤坝。
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命人开渠,可刚动工,河心便飘上来一具浮尸。
本来命案这种事由本地府衙审理便是,可康镇是个小地方,官府查了半日,也查不出是谁家的倒霉蛋。
康白礼是个温和有礼的人,浮尸是水里捞起来的,他又正好负责治水,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本意只是客气一句,谁知康镇父母官是个实诚人,直接将浮尸上的线索吐了个干净。
当听到浮尸黑衣蒙面,被人一刀毙命时,康白礼便觉察不妙。
这身打扮,不是刺客便是贼盗,又在辰王失踪的这种紧要关头,很难说没关系。
听康白礼说到一半,年鸣英便知晓怎么回事了。
他这位同僚一点武艺不通,只能将自己的发现告知身边跟着的羽林卫,又因为精通治水,对各大支流了如指掌,顺着尸体飘来的方向,轻易圈定了搜寻的范围。
只是不巧,哪怕是羽林卫,也不见得和他们殿下一条心,这才引来了暗处的杀手。
听完康白礼讲述,陆执徐眉头轻皱起来,并未继续追问更多细节,只垂眸看向腰间玉佩。
只是随处可见的一块玉佩,却能调动扬州部分兵马。
想当时他听姜静行说起这玉佩作用时,都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如今看来,他还真是慧眼如炬,找了最好的一处靠山。
陆执徐想到此事,心情颇好,不过他也明白,姜静行还有很多事瞒着他。不过想到远在京都的人,陆执徐有些想念,不禁用手指抚摸玉佩上粗糙的纹路。
片刻后,忽地扯下玉佩塞进前襟,给了年鸣英一个眼神。
年鸣英瞬间明白过来,他掏了掏袖子,拿出一块银锭给常嘉。
虽和这半大的少年接触不多,但他好歹也是个刑部侍郎,自认为识人的本事差不到哪里去,这孩子性格沉稳,虽说以这般年岁来看,沉稳的有些过头了,但这孩子家里是肉眼可见的窘迫,不然也不会犹豫了半晌,还是让他们住下了。
常嘉毫不客气地收下银锭,看在钱的份上,他贴心了一回,主动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年鸣英揣手道:“我们在你家住了多日,也是时候离开了,等日落了,我们便离去。”
不过许久没做威胁人活计,年鸣英有些词穷,只好拿出问询犯人时的语气,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当知晓何人的话该答,何人的话不该答,等我们走了,也许有人来找你,你只管说不知道便是,明白了吗?”
只比陆执徐矮半掌的少年点头,目光透过年鸣英看向康白礼,转而又看向陆执徐,问道:“姜公子不等家仆养好伤再离开吗?”
“不了。”陆执徐语气散漫,丝毫看不出身处一露脸,便要被人追杀的境遇里。
常嘉也不强求,虽然有点失望人今晚要走,但一块银锭也不少了,足够一户五口之家吃上一年,再算上已有的银钱,足够两人去上京,就算到了上京城要过一段苦日子,也比待在常家村好。
常嘉用指尖捏紧银锭,又问道:“若是夜间赶路,不几位公子可要备些热水吃食?”
陆执徐不说话,年鸣英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好小子,就住了三天,都快把他全身的家当掏光了。
他只好再拿出一块银锭递过去,吩咐道:“都要,再给床上那位仁兄做碗米粥。”
常嘉心中一松,嘴角微微上扬,顺从地回屋煮粥。
康白礼眼瞅着就这一会儿,就送出去两块银锭,不禁感叹都是有钱人,“一块银锭便足以,年兄何必再出一块。”
“只是深有同感罢了,”年鸣英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揣手道:“康兄有所不知,我当年入京赶考,因没有盘缠夜宿街头,若不是殿下资助,怕是无缘会试。”
听此往事,康白礼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看人伤口还在渗血,年鸣英不由看向自己主子,提议道:“殿下,不如等康兄养上两日,再做筹谋。”
“来不及了。”
陆执徐一身寻常富贵人家的长袍,长眉淡漠,却让年鸣英心里一突,自从来了荆州,自家主子的手段越发狠辣了,不管是羽林卫里通风报信的人,还是不知身份的刺客,一律是格杀勿论。
刺客杀了也就杀了,可羽林卫是天子亲军,那消息多半也是往京都递的,可殿下说杀就杀,难保不会惹怒陛下。
年鸣英心里的担忧,被陆执徐接下来的话打断。
“荆州世家倒卖官盐的账簿已经到手,证据确凿,已是死路一条,可前几日谋划流民冲击羽林卫,又派人寻机刺杀的,不是康严于三家的人,之前特意留了活口,乾一已经查到身份,和桃林的刺客同属一路。”
陆执徐扫了一眼康白礼的伤势,淡声道:“想来,很快便会随着康大人追来。”
康白礼苦笑,躬身请罪道:“是下官莽撞,下官本就出身康姓世家,如今康家罪责已定,又因己过连累殿下,恐怕归京之日便是下官身死之时。”
见人面色惨淡,陆执徐也没说些免罪的话,只问道:“康大人奉旨治水,先一步本王来了荆州,时至今日,荆州水患可有改善?”
康白礼微愣,顿时明白了话中的意思,于是低声答道:“下官幸不辱命,先后疏江河、开沟渠,已有成效。”
“那便是了,靖国公既举荐了康大人,康大人也要知恩图报才好。”
陆执徐像是随口一说,可落到二人耳中,皆是惊疑。
年鸣英下意识皱眉,因着机茗这桩悬案,靖国公三字在他这里就是佞臣的形象,他自然不愿意辰王府与之攀扯太深。
康白礼则是疑惑他要如何知恩图报,不是他低看自己,他不过初登仕途,位卑言轻,而靖国公位高权重,如何也用不上他。
而且这话由辰王口中说出,也让人奇怪得很。
不过他还是应道:“靖国公举荐之恩,下官铭记于心。”
第123章 一开始就被系统坑了的主角
常嘉端着木盆走到东侧墙角下的菜园子, 将一盆血水泼干净,然后一手抱盆,弯腰拔出两颗菜, 借着身形遮挡, 苍白的手指一拨,一小块碎布便顺势落入掌心。
春娘打起帘子,看儿子站在墙角,挺着比村里同龄人瘦弱的身子择菜, 心中一酸, 险些落下泪来。
“嘉儿, 外头冷, 快进屋里来, 娘煮了白粥吃。”不想让转过头的常嘉察觉自己落泪, 春娘唤了儿子一声, 便放下帘子, 转身回到屋里。
来到灶上,她小心把白粥盛到碗里,又把土灶旁的布袋扎紧藏到灶下。
这一小袋米, 还是前日年鸣英出钱,让常嘉避着人去镇里买的。
不过就算他不嘱咐一句,常嘉也会避开人。
精米价贵,村里的人家根本吃不起,若是有人看到了, 又要惹出麻烦。
常嘉进屋, 春娘已经摆好碗筷等着他, 狭小的屋子地方有限,吃饭的桌子也很小, 就紧挨着灶台。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粥,便移开视线回到自己屋里,等将手里的银子藏好,才落座端起碗筷。
母子挤在一方小桌子前,慢条斯理地喝粥。
常嘉吃得出神,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尚且做不到不为外物所动。
有了足够的银钱做底气,被压在心底的念头再一次浮现,他忍不住猜测他娘宁可被打死,都不肯说出口的男人是谁。
他的生父到底是谁?
常嘉端着碗思索,这样一碗米粥,别的人家都要掺着杂粮吃,像他娘这样煮一锅白净米粥的,就是村里人嘴里败家的女人。
不过他从不觉得春娘败家,虽然家里经常没钱,可一旦有钱,她娘总会想方设法把吃的做出花样,甚至还敢偷偷买书,教他读书认字,明明每次被发现后都要挨打,也不肯放弃,更不可肯让他放弃。
常嘉垂眸喝粥,狭长分明的睫毛轻微颤动,屋外日头西斜,俊秀少年背光而坐,尚且青涩的面容有些晦暗。
他时常觉得他们母子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想到屋里的银锭,他不禁再次问出那句话,“娘,我爹到底是谁?”
春娘一愣,不由抬头看向儿子,她刚要像以往一样,找个由头错开这个问题,就被儿子眼底的无奈刺到了心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常嘉看出她的动摇,只好刻意放轻语气,加了一把火:“如果娘不想告诉我的话,那就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总是想着伤神。西屋里那些人今晚就要走,家里的钱不多了,还要买粮食,所以要省着用,读书太烧钱了,也不一定能上榜,我上回去镇上和酒楼的管事说好了,下月去他那儿帮工。”
春娘又是一愣,可听明白儿子的意思,她刻反驳道:“不行!”
察觉自己语气不好,她又柔声劝道:“你身子不好,哪能做帮工的活计。娘能教你的都教你了,总归家里还有些粮食,明日我带你去镇上李夫子那儿,不管如何,你都要读书!”
“我读这些书有什么用?”常嘉怒声反问道,他把碗底白粥喝尽,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灶台,盛了一碗粥便撩开门帘向西屋走去,春娘被儿子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刚回过神,却只看到儿子出门的背影。
她怔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从屋里出来的常嘉深吸一口气,眼圈微红,刚才他是真的失控了。
他实在是受够了她娘摇摆不定的样子,一次两次,每次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
以他娘的姿容,他生父绝对不会是普通人,就算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也绝对吃喝不愁,不会沦落到让自己儿子受人欺辱,每日都为明日担惊受怕!
还有那个爬在她们母子二人身上吸血的常五,常嘉恨恨想到,早知道是这样,当年为什么还要告诉他常五不是他亲生父亲,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该陷在常家村这样的泥地里,拼了命地想离开。
常嘉咬牙咽下涌到喉咙的怨怼之语,他平复好心绪,端着碗来到西屋,之前年鸣英只要了一碗粥,他也就只送来一碗。
康白礼接过粥,便见半大的少年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一句话都不多说。
“这孩子怎么了?”年鸣英稀奇道,虽出身贫家,可这孩子一向知进退,这般无礼,还是第一次。
总不能是见他们要走了,没钱可赚了,就懒得伺候了吧。
年鸣英为自己的想法笑笑,你别说,还真有可能。
康白礼摇摇头,表示不知,他本就是不愿与人深交的人,何况眼下晦暗不明的前路,让他实在没有心情探寻一个农家少年心里怎么想的。
陆执徐端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闭目养神,素白的手指摩挲着一块玉佩。
刚才常嘉进来,并未让他睁眼,等人走后,他才睁开眼,吩咐道:“巳时离开。”
年鸣英点头,康白礼也将伤口绑紧,让自己不至于拖两人后腿,他肩上的伤不重,用的也是好药,如今已经能行动自如了,只是伤在右臂,还是有些影响他。
常嘉回到主屋时,春娘已经回里屋坐着了,他本想将板凳放到墙角,低头却看见上面摆着一个煮熟的鸡子。
他怔怔看着,伸手握在手心里,还是滚烫的。
这时春娘扶着门框出来,看儿子愣着不动,不由催促道:“嘉儿怎么不吃,一会儿该凉了。”
常嘉握着鸡子转身,不顾春娘的疑惑,拉着她回到自己屋里,又拿出攒好的银子摊开在她眼前,春娘为手里沉甸甸地银钱心惊,她失神地捧着银锭坐到床上,刚想问儿子这些钱怎么来的,便听到儿子说道:“娘,明天我们就走。”
听到这句话,春娘心口一紧,常嘉紧接着说道:“我知道娘你没有户籍,这事你不用担心,镇上黑市上能买到,今夜我就去买。明日一早,我们就去镇上,我打听到这两日有去京都的商队在镇上歇脚,明日就要走,都是大商队,还带着护卫,时常有人花钱求庇护,只要一块银锭,我们就能跟着去上京。”
“上京繁华,我们总能活下去的,那里还有天下最好的学院夫子,娘你不是希望我出人头地吗,我可以去参加入院考核,总能活下去的。”
半大的少年将所有事安排的井井有条,一句总能活下去的话被他说了两遍。
春娘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她难道不想离开常家村,摆脱日夜的殴打辱骂吗,她当然想!可她赌不起,她怕被那个赌鬼抓回来,更怕会因此害了儿子!
可如今这样一个逃离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春娘无可指摘地心动了。
她垂着泪,心里乱糟糟的一团,过了半晌,就在常嘉快要心冷之时,她才拉着儿子的手哽咽道:“好,嘉儿,我们去京都。”
听到这句话,常嘉心中一松,知道事情成了,只要她娘愿意跟他走,他就自信可以过得很好。
屋里母子相对无言。
往往正是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用最短的时间做好决定,一切都是好的开始。天高任鸟飞,莺歌燕舞,繁华如梦的上京城总是让世人向往,亦不缺少野心勃勃之辈。
天色慢慢暗下来,常家村背后的芒山像夜间蛰伏的巨兽,将脚下小小的村落笼罩的密不透风。
虽然明日就要离开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但常嘉丝毫不留恋,他嘱咐春娘备好衣衫,准备两份干粮热水,一份是他们自己用,另一份则要送去西屋。
春娘孤身坐在屋里绞碎银,出远门还是备些碎银子方便,等将碎银子拢到一起,她心里蓦然升起微末的恐慌,这一切来的都太快太急了,她既渴望天快些亮,又怕出了什么差错,让一切转眼成空。
巳时已至,夜凉如水。
年鸣英站在院子里,接过常嘉递过来的包袱,笑道:“我还道你忘了呢,若是忘了,可要把银子还我。”
“公子说笑了。”常嘉看他手里握着的剑鞘,目光微闪,同住这几日,他从未见过这把剑,这也应证了他最初的猜测,这些人绝不是商人。
不过今晚人就要走了,而他明日也要带春娘离去了,这些人是何身份,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一点,常嘉展颜一笑,本就清俊的面容更是出众,客气道:“夜间行路多艰,祝几位公子一路顺风。”
年鸣英微愣,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乡野之间,竟有这般容色出众的少年郎,还有里屋那位夫人,也很让人好奇,若不是他早打听清楚了这户人家的底细,还真难相信这是一个赌鬼的妻儿。
“再会。”康白礼温文尔雅地站在一旁,同样客气道。
常嘉点头,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眼底浮起一点探寻。
没办法,这人太扎眼了,玉簪束发,一袭在寻常不过的灰袍,穿在这人身上,也衬出十分的雅致,更别说,还带着两个也不像寻常人的下属。
他自身便是相貌出众的人,也时常因此受人夸赞,可这位自称姓姜的男人,其容色气度,却是让人惊为天人。
陆执徐察觉有人关注自己,回视过去,不期然对上一双充满打量的眼眸。
他很快移开。
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不值得他分出心思。
常嘉目送三人离开,转身向主屋走去,一边走一边思索今夜要做的事。
户籍路引可以用钱解决,只要趁着天黑出门,避开人走,常家村也不会有人注意他们母子。唯一的不确定的事,只有路上可能遇到的意外,不过有大商队同行,贼寇倒是可以避免,但他们母子的身子都算不上好,到京都也是秋天了,还要备好棉衣才是。
常嘉将路上可能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心下稍安,正要进屋,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口齿不清的喊声,顿时让他遍体生寒。
“你,你们什么人!”
常嘉攥紧拳头,转过身的面容有一瞬扭曲。
年鸣英脚边是被来人一脚踹倒的院门,他用目光上下看了一遍拦路的人,满眼血丝,浑身酒气混着脂粉气,此时正摇摇晃晃地瞪眼看自己,都不用他动脑子多想,肯定是这家的男主人无疑了。
三人都无意与酒鬼纠缠,陆执徐更是连一个正眼都没给,他被年鸣英和康白礼护在中央,绕过人就要走,却不想刚迈开脚,便被人拽住了袖子。
“你们是谁,在……在老子,老子家门口干什么!”
年鸣英脸色一变,还不等他阻止,手的主人便发出一声惨叫:“啊!我的手,我的手!”
陆执徐收回剑鞘,一看便知,刚才他就是用剑鞘敲开了常五的手。
这一敲算是把常五脸上的醉意敲散了一半,此时他捂着手,瑟缩着脖子,嘴里骂骂咧咧,总算看清了面前是什么人。
第124章 男主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
这一看不得了, 陆执徐缠在手上的玉佩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常年混迹赌场的泼皮,眼里只能看见银子。
陆执徐眉梢微动, 将玉佩掩在掌心, 年鸣英上前将自己主子挡住,冷声道:“让开。”
“你说让就让,你后面的人打伤了我的手,得赔钱!”
嘴一张一闭就是要钱, 无赖的作风彰显无疑。
年鸣英皱起眉头。
“今儿晚上你们要是不赔钱, 就别想走!大半夜站在我家门口,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来偷我媳妇的, 要想走就给钱!”常五转动眼珠, 打量了几眼陆执徐等人身上的装束, 又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常嘉, 张嘴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滚过来。”
常嘉冷着脸走过来, 还不等他走近,常五便一把拽住他的领子将人薅到身前,一大一小算是将门口堵了个严实。
常五斜着眼看年鸣英, 嘴里却阴阳怪气地骂着常嘉:“这些人都是谁,是不是来找你娘的!我他妈就知道你娘是个贱人,竟然敢背着我找男人!还生了你这个贱种。”
说着一巴掌打向常嘉。
常嘉被打的后退两步,白皙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可即便到了这种地步, 他依旧不愿说话, 只是眼神越发冷漠。
一是他早习惯了常五对他们母子的辱骂, 一旦反抗,迎来的便是一顿毒打, 到那时,暴怒的男人只会让局面更糟。
二是常五回来的太突然。
常嘉低着头沉默,一副任人打骂的样子,他现在只求这些人快走,不要徒生波折。
年鸣英看的皱眉,他在刑部多年,不是人的东西他见的多了,可每每见到还是心生不忍。
此时他见常嘉低着头不反抗,只好解释了一句我们只是路过借住。
可不怕人坏,就怕人蠢。
酒还没醒彻底的常五挡在门口,一副不给钱就不能走的样子,丝毫不知自己的小命已经悬在了阎王刀下。
陆执徐站在几步开外,他抬头看看月色,难得的清朗,等再回到人间,便觉得眼前这一幕颇为可笑。
他不由想到了离京前姜静行说的话,说他长在皇宫,看的东西太少,应该去看看人生百态,而他来荆州不过半月,先是遇刺流落民间,后借住民家又遇泼皮,的确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了。
“把人打晕。”陆执徐淡声吩咐。
他现在没有闲情雅致惩治冒犯自己的人,且一个泼皮无赖,不值得动剑,更不值得他动剑。
常五不知其意,年鸣英却很上道地领了命,这种事,自然该由侍卫动手,但眼下就他们三人,康白礼又是个病患,那不只剩他了。
他上前两步,正要抬起剑鞘甩人后颈上,却透过朦胧的月光,看到院子外的小路上潜行过来一列黑衣人。
年鸣英瞳孔微缩,心跳乱了两拍,他扭头对陆执徐低声道:“殿下,有人来了,看装束,是刺客。”
这种时候,再隐藏身份也没意义了。
常嘉听到殿下两个字,骤然抬头看向陆执徐,殿下?还是滇什么,是他听错了吗。
不过此刻没人在意常嘉突然的举动,听到年鸣英的话后,康白礼素来温和的眉眼微冷。陆执徐当机立断,只道:“迎敌。乾一已带人赶到康镇,刺客能找到这户农家,随行的侍卫也很快会找过来。”
年鸣英和康白礼对视一眼,心下稍安,只要有援助就好,不然让他们两个文官与人拼杀,该还真有点悬,现在知道还有人在后面跟着,心底也有了底气。
康白礼左手持剑,低声道:“殿下,刀剑无眼,您身份贵重,若是伤及自身,臣万死难辞其咎,不如先行去屋里。”
年鸣英也跟着劝道:“殿下还是先行去屋里等候吧,我和康兄尚能支持片刻,待王府侍卫赶来,确保这些逆贼再无战力,您再出来。”
陆执徐闻言看了二人一眼,并未拒绝,只抽出手中长剑,剑尖点地,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眼见三人居然抽出了剑,常五顿时吓得另一半酒也醒了,刚才还叫嚷这赔钱的男人吓得后退两步,浑浊的眼珠子一转,便让开了路,谄媚道:“这……这,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几位大人恕罪,恕罪……”
常嘉被常五拽到身前挡着,耳边依旧是谩骂声,只是和刚才嚣张的语气比,这回被刻意压低了。
常五小心瞅着陆执徐手中的剑,咽了口唾沫,威胁道:“小兔崽子,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妈的,要是你手里没拿到钱,老子一会儿打死你!”
年鸣英盯着院门口,突然低声道:“来了。”
院外的刺客直奔小院而来,可见早就知晓此行的目的地,两方一见面,直接亮出了武器。
乍然见到身后来了一伙拿着刀剑的蒙面人,常五吓得后退两步跌倒在墙根,竟还不忘抓住常嘉挡在身前。
陆执徐瞥到这父子二人,心道人能无耻到这种地步,也是少见。
常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到,但他还算冷静,知道这些人不是为自己而来。若那姓姜的男人真是位殿下,只要他小心躲好,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两方交手几回。
年鸣英上前砍断一名刺客手臂,眼角余光瞥到主屋门帘,立即喊道:“别出来,躲好!”
可为时已晚,春娘听到院子里兵兵榔榔的声音,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出门看看,谁知竟看到这满院的血腥。
她看着溅到脚下的鲜血,仿佛被抽光了全身力气,一下瘫软在门框上。
待透过满院的刀光剑影,看到儿子平安躲在墙角后,不禁喜极而泣,惊呼道:“嘉儿!”
已经杀红了眼的刺客被叫声吸引,转身当头一刀劈下,春娘吓得满目惊恐,时刻关注着自己娘的常嘉更是睚眦欲裂,大喊道:“娘!快躲开!”
情急之下,常嘉本能地向春娘跑去,却被缩在他身后,把他当做挡箭牌的常五拽了个踉跄。
常五自然也看到自己媳妇快要惨死在刀下,可他不仅不心急,反而在儿子身后缩得更严实。
常嘉猛地扭头,看到身后常五那张畏缩的脸后,他恨得双目都要红的滴下血来。
陆执徐眉头一皱,手中长剑斜刺过去,将砍向春娘的刺客一剑毙命,血迹喷溅到原本干净的衣角,让他眉心皱的更紧,等看到剑穗也粘上血迹后,更是拽下剑穗扔到地面。
要是姜静行在这,见到这一幕,准要笑出声来。
能在被人围杀的情况下,还嫌弃剑穗沾到血了的人,这世上怕是只有小皇子一个了。
见春娘平安无恙,常嘉刚要松口气,便感觉到心口一阵撕裂的疼痛。
熟悉的痛感搅得他站立不得,常嘉不禁暗骂老天爷,许久未发作的心绞之痛竟在这时候发作。
他痛的跪在地上,尝试着站起来,却根本用不上力,一动便一股钻心的痛楚。
常嘉手掌撑在地上,暗恨自己身子不争气,曾经大夫的诊言又在耳边响起:这是富贵病,穷人得不起啊。一有了这病,那就需全家砸锅卖铁的养着,就算是寻常有钱的人家,也得出一出血,要每日花上一笔钱,细心买药养着,再时常吃些补药,兴许还能活过及冠。
常五看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赶紧松手向院门口跑去。
常嘉见他要跑,新仇旧恨顿时一同涌上心头。
他死死盯着常五后背,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只要常五死了,他和春娘就能彻底解脱了。
刚才和春娘商量着离开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常嘉咬紧后槽牙,脑海中的念头越来越来强烈,待眼角余光瞥到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刺出一剑时,来不及犹豫,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直接扑向了常五。
剑锋刺破衣领,滑过脖颈。
常嘉摔在地上闷哼一声,直接滚到陆执徐脚下,不过他顾不上身在何处,回过神来后,当即便看向常五所在的方向。
只见常五双手捂着喷血的脖颈,双眼瞪大,正满是怨毒地瞪向刚才抹了自己脖子的刺客。
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来的太快了。
刀快,人死的更快。
地上泥水混着血水,滚了一身一头的少年却只觉从心底漫上来一股轻松,就像是在夜间独行的游子,终于等到了晨曦微亮。
“倒是心狠。”
常嘉眨眨眼,嘴角刚扯开一个笑容,便听到头顶传来这么一句话。
他抬头看去,却对上一双淡漠的眸子。
对常嘉的所作所为,陆执徐无意给与更多评价。
虽然亲眼目睹了一幕子杀父,但他自己也不见得做的有多好,顶多五十步笑百步,做的没那么明显罢了,因而也就说了一句心狠。而这句心狠也不是为着常嘉杀了常五,而是为半大少年能拿命去赌,毕竟但凡扑上去的力道少几分,刚才被割断喉咙的便不是地上躺着的人,而是自己了。
不过他还没忘自己身处何种境地,很快便错开目光。
这时刺客袭来,他侧身躲过,同时出剑刺伤刺客的大腿,刺客惨叫跌倒,又被他顺势补上一剑,送人归西。
乾一带人赶到小院,正好目睹这一幕。
此时院中的刺客已经死伤过半,剩余一些残兵败将,在皆是精锐侍卫的围剿下,抵抗不过半刻钟,便纷纷成了刀剑下的亡魂。
一场屠杀便就此落下帷幕。
本就破乱的小院更是乱的不成样子。
春娘茫然地环顾小院,呆愣一会儿后,她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来,顾不上沾血的裙角,踉踉跄跄地向儿子奔去。
来到常嘉身边,她吃力地扶起儿子,嗓音微颤道:“嘉儿,可有伤着,你告诉娘,可是伤着哪了?”
常嘉借着春娘的手上的力道站起来,他摇摇头,有气无力道:“娘,我没事。”
说着他看向地上常五。
春娘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之前院中的情景太过混乱,她竟不知常五居然回来了,长久以来对暴力的畏惧,让她扶住儿子臂膀的双手无意识掐紧,哪怕常五一动不动,她也怕得很。
常嘉只好伸手覆在春娘手背上,冰凉的手心拉回了女人些许神志。
他看着常五身旁晕开的血迹,轻声道:“娘,他死了。”
似是还没意识到这话什么意思,春娘神色怔怔,嘴里喃喃重复了一遍常嘉的话:“……死了。”
不过此时无人在意这对母子,待收拾好院中残局后,乾一带人上前行礼:“殿下可无恙?”
陆执徐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乾一知晓自己主子平安无事,一直绷着的心弦终于能松懈几分,他侧开身,露出身后的男人。
年鸣英和康白礼也收剑走过来,二人都是京官,对地方上的官员了解不多,因此并未认出此人是谁。
不过康白礼毕竟是荆州人士,虽不能说对荆扬两州的官吏了如指掌,但对执掌扬州兵马的总兵兼领提督,还是有所耳闻的。
他打量这人的相貌,来人是一位黑衣青年,看起来年岁不大,应是武官,身材挺拔,给人一种英武之感,尤其是双眼,似乎是混有胡人的血统,异于常人的深邃,很有个人特点。
不过更有特点的还是青年的装扮,浑身上下无一点装饰,可谓是简单到极致。
青年头戴黑玉冠,腰上是寻常官吏常用的乌角带,一袭无半点杂色的墨色常服,脚上蹬的也是黑色皂靴,整个人从头黑到脚。
要不是今夜月色清亮,还真难留意到有这么个人。
康白礼目光微动,沉吟片刻后率先行礼道:“韩提督。”
年鸣英听到这声韩提督,下意识思索提督是何职位。
提督一职京都不常有,多是地方上设置,且多为一洲总兵兼领,荆州的几位提督他是见过的,并没有此人,又并未听到来人拒绝这一称呼,那便只能是其他州郡的提督,而离荆州最近的便是扬州。
年鸣英脸色有一瞬凝重,身为刑部侍郎,他对大雍的律法可谓是了然于心。
各州的提督无召不得离州,不然便是渎职之罪。
不过他脸上的异样转瞬即逝,并未显露人前,反而随着康白礼上前行礼,笑问道:“阁下可是扬州韩燕,韩提督?”
既然已经被人点破身份了,韩燕也不再遮掩,他利落地收剑入鞘,对二人客气地笑笑,算是应下这一身份。
他简单还礼后便看向陆执徐,说道:“臣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韩提督来的正是时候,何罪之有?”
陆执徐将手中长剑递给身旁的侍卫,乾一极有眼色地奉上干净的锦帕。
自家主子自家知道,虽说他们殿下执掌着三法司这种恨不得天天见血的地方,也偶尔会亲自观刑,但以往再脏污的境遇,身上都是滴血不沾,如今沾了别人的血,肯定厌恶的不行。
果然,陆执徐接过锦帕,一时不说话,只垂眸极为耐心地一根一根擦过手指,直到肌肤上黏腻的触感消退,含霜带雪的脸色才稍微缓和。
院中一时静默,韩燕隐晦地打量起陆执徐,对于这位远道而来的辰王殿下,他可是好奇的很。
好奇这位殿下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一向冷静沉着的人,甘愿冒着自断一臂的风险,也要护其周全。
一想到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才从京都送到自己手上的几封信,韩燕的嘴角便渐渐拉平,等看到陆执徐手腕上挂着的玉佩时,他的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他为人低调,站在一旁并不引人注目,此时投向陆执徐的目光沉着且充满审视。
时至今年,他已是而立之年,自他十八岁被姜静行一箭救起,便追随她近十年,直到武德帝登基,才被派遣到扬州领兵。
这么多年,也足够他了解一二姜静行本性了。
别人总说靖国公为人温和,战场之下是君子无疑,可只有真正走进她心的人才知道,那不过是假象。姜静行的确为人温和,不拘小节,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在意旁人,在她心里,若不是她亲近之人,将来是生是死,本性是恶是善,都与她何干?
往往爱笑的人,才是心最冷的人。
韩燕曾认为自己虽算不上姜静行最亲近的人,也肯定是她心中信任之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这番信任表现在他人身上,便让他不那么愉快了。
他随意扫了两眼身处的小院,破破烂烂,倒是像极了他少年时的家。
就连这满院的尸首,都那么像。
虽然此情此景下,并不适合回忆过往,但韩燕还是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
他年少时正处于前朝末帝治下,乱世之中枭雄并起,就连皇帝都几次奔逃,昔日被人奉为神明的皇权早就被人踩在脚下,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毕竟能让百姓活下来的可不是皇帝,而是自己得拼命才行,而如今虽然新朝已起,万事趋于太平,但在经历过尸山血海的人看来,也不过如此。
因为只要轻贱过皇权一次,便很难再拾起对皇权的敬畏之心。
想来那人也应和自己一样。
韩燕想到姜静行,他知道自己对皇权敬畏不多,而从姜静行身上,他也从未看到那份敬畏。
所以,这位辰王殿下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他们将军冒着被人弹劾,被武德帝问罪的风险,将从不离身的玉佩相送。
韩燕绝不认为陆执徐手中的玉佩是用其他手段得来了,不说玉佩的主人武艺高绝,轻易不让人近身,便说玉佩本身,在不知晓玉佩深意的人看来,这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玉石,往京都的大街上一逛,十家玉饰铺子里,八家都有成色差不多的玉佩卖。
所以说,除了玉佩主人如实告知,他人根本不能知晓这玉佩有调兵之权。
这也算姜静行和某些心腹之人的约定了,只是过了这么些年,除逢年过节外,姜静行从未联系过他。
韩燕心里一会儿一个念头,但总归脸上还是笑着的。
这时乾一从怀中拿出一本账册,恭敬递给自己主子,简明道:“殿下,这是从康家密室查到的账册,册上人员,身处荆州的已招供在押,只等日后定罪,但有些人分散各地,还需详查,且身处京都的也有不少人,只能回京再查了。”
在京都,那便是京官了,年鸣英心中想道。
陆执徐扔掉手中沾血的锦帕,接过账册,草草看过几眼,便递给了年鸣英。
年鸣英接过翻看,越翻越心惊,虽早有预料,但受贿人员之多,还是超过他预想的人数,且就翻过这么几页,他就已经看到不少眼熟的人名。
等粗略看过一遍后,他已然知晓了事情的轻重,与荆州盐税一案牵扯的人太多,已经不是辰王府能承担的了得,最好的办法便是密送回京,由陛下定夺。
不过……年鸣英想到那些受贿之人,语气迟疑道:“殿下,许多人都是李相门下,这……”
除常嘉母子外,在场之人都听出了这话中的深意,李相时常抱病静养,门下诸人大多早已转头端王门下,说是李相门下受贿,倒不如说是端王受贿合适。
陆执徐不以为然,随意道:“既然已有定罪的证据,那便回京交差吧。”
不过半月肃清荆州,那人总不能再说他不如谁了。
记仇的男人如是想到。
韩燕闻言挑眉,他今夜只当自己是块石头,自然沉默的也像块石头。
不过看着站在满地尸首中,还能一派闲雅姿态的陆执徐,他不禁高看一眼,心道真不亏是他们将军看重的人。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惜命,身为皇子,能不怕得罪人,一入荆州便雷厉风行地拿自身做饵,将所有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后再派人查案,这份心狠便已然远远强于其他人,最起码他没听说哪位皇子有此功绩。
既然事情已了,多留也无益,韩燕告辞道:“案子既已查清,那下官便祝殿下一路顺风。”
陆执徐颔首,说道:“韩提督可是要连夜赶回扬州?”
“确是如此。”
韩燕仰头看看月色,脸上笑的平易近人,话中的意思却一点也不客气,很有武将的直白在里头,“毕竟下官是只是扬州的提督,不是荆州的提督,若是被人参上一本越州渎职,可是要上牵连不少人的。”
陆执徐听出他话中的不满,轻笑道:“韩提督这是在怪罪本王吗,你既然知晓私自出州是渎职,为何还要带人远道而来,只为助本王一臂之力。”
韩彬脸上笑意转淡,他看着陆执徐手中玉佩,意有所指道:“殿下不妨问问此玉的主人。”
不等众人反应,话头一转,又道:“此玉珍贵,轻易用不得,还望殿下此后用时慎之再慎,以免牵连到玉的主人。”
说完弯腰行一大礼,直起身后便带着下属离去。
目送众人离开后,年鸣英不禁感叹一句:“这位韩提督的性子还挺独特。”
听到这句似夸赞又似嘲讽的话,自幼长在荆州的康白礼倒是解释了一句:“荆扬二州有句民谣,荆世家,扬将军,说的便是荆扬二州自古以来的境地。”
“何意?”年鸣英问道。
康白礼解释道:“荆州自古富庶,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因而世家林立,而扬州虽也繁华,却紧挨着几大边城,一旦有战乱,扬州周围郡县便会受到牵连,因此历朝历代常常在扬州屯兵,等到战时,再由荆州供给粮草战需,可谓……”
“一举两得。”陆执徐接上他未说完的话,面上若有所思。
他为保计划万无一失,用玉佩从韩燕手中借兵,而扬州兵将调动频繁,各派势力复杂,难保不会有人察觉到有兵将私自离营,若是被人察觉,很有可能牵连到姜静行。
毕竟只要知晓离营的是韩燕,再想想韩燕和靖国公府的关系,便很容易联想到姜静行这位大将军身上。
陆执徐想通这一关窍,一时不知所措,良久后,才轻轻叹息一声。
明明俩人时常争吵,也都明白是在互相利用,可他没想过姜静行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他,毕竟……没了他,靖国公府还有其他选择。
陆执徐神情复杂地看向手中玉佩,总算记起来离京前和姜静行最后一面的情景,还有那句“切记以自身安危为重”。
犹记得他回了一句“我知晓”,却在今夜才想起来。
如今再想,其言虽朴,其情却深。
他暗暗握紧玉佩,淡声道:“尽快回京。”
得令的众人立即动起来,乾一注意到院子角落还站着一对母子,不由一愣。
竟还有别人在,这就有点难办了。
职业素养告诉他最好灭口,回京的途中还不知有多少人埋伏着,难保不会有人顺着这对母子追上他们,而死人才能避免泄密。
乾一陷入了纠结,毕竟他也不是随意杀人的刽子手,对贫民百姓下手,有点为难。
年鸣英看出他的为难,可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你说带着人走吧,路上肯定是个麻烦,把人放了吧,若有人追查到这,又对谁都不安全。
两人都纠结了。
常嘉扶着春娘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他深知,有时知道太多事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在对陆执徐的身份有所猜测后,他便扶着春娘远离了所以人。
不过在留意到一个冷面侍卫死死盯着自己看时,他心里还是忍不住紧张。
杀常五还可以说是借机而为,可面对一群拿着刀剑的壮汉,便只能示弱智取了。
在常嘉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脱身时,他身后的春娘脸上也闪过犹豫,她看着儿子,眼中一番挣扎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乾一诧异的目光下,瘦弱的女人白着脸上前,用身躯将儿子掩在身后,似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常嘉讶然,低声唤道:“娘,你……”
“嘉儿,你不要说话。”春娘打断儿子,她明白,事到如今,由不得她犹豫了。
此时春娘面上是少见的坚定,她顶着众人看来的视线,颤声问道:“各位公子可是京都人士?若此行是要去往上京城,不知可否带上妾身和妾身的孩儿。”
见无人应答,春娘只好恳求道:“我夫名为姜尉,乃京中高官。各位公子不需为妾身做些什么,不拘骑马还是坐车,只要捎上妾身和孩子就好,等妾身到了京都,定会告知我夫各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我夫定会报答诸位公子。”
第125章 生活要想过得去,头上就得……
春娘这番话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常嘉也愕然地看向自己娘, 今夜发生的事太多了,一个半大的少年能撑到现在,已是极为难得的懂事冷静。
常嘉看向春娘的目光复杂, 他不知他娘到底经历过什么, 但若不是真被逼到了绝境,他娘又怎么会说出来,只为二人求一线生机。
此时此景,他并没有终于知晓一个秘密的喜悦, 反而更为前路担忧。
首先是, 他们能在今夜活下来。
姜尉?京中高官有叫姜尉的吗?
姜这个姓氏可不常见, 要在上京城说起姓姜的人家, 靖国公姜静行准是第一人, 再不济, 也要提上两嘴靖国公府充个话头。
不过看这位夫人信誓旦旦的神情, 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年鸣英和乾一的心声第一次达到同步。
但他比乾一想的更深, 虽说之前刺客来的突然,他只顾应敌,并未目睹常嘉谋杀常五那一幕, 但从常五对儿子动辄打骂的态度来看,可丝毫没有为人生父的温情。
聪明的脑瓜里闪过一个狗血的猜测,年鸣英看向春娘,眼神颇为古怪。
话说,这对母子也很惹人生疑啊, 不论是容貌言语, 还是为人处世的姿态, 明显都有着寻常贫民没有的教养。
换句话说,这可不像是一个赌鬼泼皮的妻儿。
家道中落还是被迫委身?
没有更多线索, 年鸣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说道:“据在下所知,京都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可没有姓姜名尉的人家。”
说着,不顾春娘惨白的脸色,他又指指地上已然面色青白的常五,略带质问道:“夫人口口声声喊着我夫……就算你说的是实话吧,可你既已嫁人,若夫君真是京中高官,又为何会让妻儿沦落到此地?夫人可是有何难言之隐,或是说假话欺瞒我等!”
年鸣英三言两语便点出春娘话中的漏洞,逼得春娘神色惶然,纤细的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常嘉赶紧站出来,他将自己娘护在身后:“让公子见笑了,我娘只是个妇道人家,一时被院中的血腥吓到了,神思有些混乱,说话也乱了章程,公子只当我娘胡言乱语就是,不必放在心上。”
顶着年鸣英眯起的眼神,少年低垂的眉眼格外无辜:“拖几位公子的福,家中攒了几块金银,本想着等几位公子离开后,就带着我娘离开常家村,随着商队去京都寻亲,谁料……天快亮了,等几位公子走了,我们也要走了。”
“原来如此。”年鸣英笑笑,却在心中忍不住赞道好一个聪明小子。
既然大家都要离开了,他们自然也不必赶尽杀绝了。
他给了乾一一个眼神,乾一收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不再留意这对无辜的母子。
谁知,就在年鸣英也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却见妇人抬头看向自己,竟不顾儿子阻拦,上前两步追问道:“公子可是说的真话,上京真的没有叫姜尉的人吗?
年鸣英看着春娘拉住自己袖子的手,拽了拽,无果,便好脾气道:“真的没有。”
“据我所知,京都姓姜的大官只有一家,而那位大官的妻子出身富贵,又早已仙逝,夫妻二人膝下只有一女,就连这唯一的女儿也是刚接回家不久。”
谁料话刚落,袖子上的力道反而更重了。
春娘有些语无伦次:“对,没错,就是他,我的确听说她早死了……”
年鸣英:“……
“你详细说说。”
……
乾一回到陆执徐身边时,其余侍卫正在善后,该上药的上药,该收尸的收尸,毕竟兄弟一场,谁都不忍心让人曝尸荒野。
抱剑等了一会儿后,见年鸣英还在和那妇人拉拉扯扯,他不禁嘀咕两句:“都说些什么了,怎么还没说完。”
陆执徐站在屋檐下,他离的远,并未听到春娘那嗓音细弱的恳求。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锦帕,袖口下滑,露出一截莹白劲手的腕骨,腕上绕着红绳,另一头掩在袖中,露出玉佩一角。
宝剑在月光下湛湛生光,如主人一般无二的凌厉。
他一边细细擦拭手中长剑,一边想着剑的主人。
辰王府自是不缺一把长剑。
姜静行库中多是神兵利器,这剑便是其中一柄,只是她用的不顺手,在库中沉寂许久,前不久才被她找出来送人,当时还笑了两句,说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可别伤及自身。
经过一番拼杀,再锋利的剑也难免染上血迹,若不及时擦拭,宝剑也要生锈。
直到剑身能在月色下映出人脸,陆执徐才算满意,可长剑自带的配饰早被他扔掉,还是算不上圆满。
他将长剑收入剑鞘,这时年鸣英也揣手走过来,只是脸上的表情颇为难言,让人看着就想问他两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陆执徐看一眼春娘母子,便问道:“都说什么了?”
年鸣英正了正神色,回道:“殿下,那位夫人说夫君在京都,想随我们一起走。”
闻言,陆执徐看向他,挑眉道:“你应了。”
年鸣英一声轻嗯,这一下乾一和康白礼都看过来了。
似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还不等有人发问,他便率先解释道:“下官本是拒绝了,但是那妇人说他夫君在京都做官,又说了一些事,下官心里有个猜测,觉得事不小,便来回禀殿下一声。”
说完,他颇为纠结地瞅着自家主子的俊脸。
陆执徐不看他,只道:“莫要吞吞吐吐。”
知晓殿下耐心告罄,年鸣英回头撇了一眼常嘉,扭头说出自己的猜测,堪称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孩子八成是靖国公之子,殿下,您看这……”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转瞬面色便古怪起来。
谁人不知,靖国公深爱发妻,膝下只有一女,这冷不丁冒出来个儿子,还真让人……心生好奇,莫不是年少风流,不知哪次留下个沧海遗珠?!
毕竟人的本性就是八卦吗,谁都不能免俗。
众人悄悄竖起耳朵,乾一却是倒吸一口凉气,他偷偷看向自家殿下,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靖国公和他们殿下的关系吗,这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对母子了?!
果不其然,陆执徐难得愣住了,好似还没反应过来,“你说谁?”
不过唇角很快便扯开一个莫名的笑容,他凝视着年鸣英,翘起薄唇,用一种令乾一心惊胆战的语气问道:“靖国公之子?”
“仔细说说。”
年鸣英刚要张嘴。
“算了。”陆执徐从他身上移开视线,转向同样正看着自己的春娘和常嘉,冷声道:“将人带来。”
乾一很快将人带到陆执徐面前,常嘉扶着春娘站在阶下,明明是自家的院子,反倒透出十分的拘谨来。
常嘉满是忌惮地看着陆执徐,别看他面上还算冷静,实际也被春娘一番话搅得心神不宁,想来任谁吃了十几年的苦后,乍然得知自己是国公家的公子,都要缓上一段时间才行。
陆执徐扫了常嘉一眼,似是顺带的一瞥,快到常嘉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但等陆执徐的目光落到春娘身上时,他却从中感到一阵寒意,仿佛在这人眼中,他们母子不过死人。
明明是位神仙公子,却让人从心底畏惧。
春娘也被陆执徐看的害怕,但更畏惧他身上的气度,她忍不住后退两步,心里还有些奇怪。
虽说和这位姜公子接触不过几日,但相处下来,也能知道这位公子是个对人冷淡的人,平日也看不出什么喜怒来,眼下这么明显的怒气,还是几日来第一次。
应当是生气吧,春娘不确定地想。
心里的不安催着她站出来,主动道:“妾身并不是欺瞒各位公子,只是时隔多年,妾身只打听到我夫君在京城为官,这才在听到几位公子说归京时,想着顺道同行。”
见陆执徐面色冷凝,她又急忙道:“若不方便,公子也不必听在耳中,只当妾身胡言罢了,就是胡言罢了。”
“你夫君姓甚名谁。”
春娘脱口而出:“我夫名为姜尉,只是……”
其实她心里也有个疑影,明明姜尉已经病逝了,为何还会活着?
细思极恐下,她便只能当做不知此事,毕竟朴家的生意做不了假,若不是姜尉,朴家就朴月璇一位小姐,还能哪来的大官女婿。
说起当年姜尉生的那场重病,事后她想起也觉蹊跷,明明一向健壮的人,说病就病了,朴月璇不让她进屋伺候,更是匆匆将人下葬后便带着她离开,也说不准……这里面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事。
毕竟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她当时和朴月璇早不复往日亲近。
春娘看向年鸣英,见年鸣英不言语,只好自己解释说:“只是这位公子说我夫应该改了名字……妾身叫做春明,本是同朴家大小姐一同长大的女婢,后来随了主家姓,当年是跟着小姐嫁来了荆州,那年小姐诊出身孕,便……”
说到这里,春娘嘴唇微颤,心中有些怨恨,但更多的是麻木,因为真的过去很多年了。
陆执徐冷眼瞧着,也不催促。
春娘继续说。她和朴月璇是一同长大的,自然也晓得自己小姐的性子,朴月璇从来不允许别人动她看重的东西和人,当年她为了一个秀才能陷害姐妹,又怎么可能容忍她。
可笑当年她看不透,想的太天真了。
当年朴家当家做主的还是已逝的老太爷,朴老爷为人清正,知晓女儿的所作所为后动了大怒,狠狠训斥了女儿一番,可女儿坚持,他也无可奈何。可谁知那秀才竟是个山中狼,见攀上了更富裕的朴家,又见朴家小姐宁可害了姐妹也要嫁给自己,当即便动了歪心思,也不知哪里来的药粉,竟想着生米煮成熟饭,先将人得到手。
后被朴老爷看破,又查出那秀才早与其他女子有了首尾,这才避免女儿跌进火坑。
本以为退亲便事了,可谁知朴月璇在知晓情郎是负心狼后,竟一不做二不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包药粉下去,直接送人归西。
见女儿有如此手段后,朴老爷是忧心忡忡,唯恐被人知道一二,再生出更多事端来,恰逢故人之子路过,便做主将女儿嫁过去,又让女儿随着女婿远走他乡,这才了却一段心事。
春娘想到自己。
她是随嫁的侍女,一直知晓朴月璇因着是被逼着嫁过去的,所以对丈夫感情不深,而她又时常听小姐感叹说把她当做亲妹妹,便以为小姐不会在意夫君多个妾室,谁知朴月璇面上不在意,等到二人一起上路要去娘家避难的时候,却直接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第126章 随我大喊三声:我冤!
若不是如此, 她又怎会沦落到常五那畜生手里!
春娘怨恨朴月璇,说话时,言语间便有失偏颇, 可故事做不了假。
春娘将往事简单道来, 陆执徐便问她是怎么知道姜尉入朝为官的。
“妾身常去镇上卖些绣品,原先不知,直到一次遇见管事的,才知那铺子是朴家的生意, 妾身打听了几句, 那管事说主家女婿是大官, 妾身这才知道小姐已经难产去世了, 夫君他也入京为官了。”
春娘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夫君怕是早以为妾身和孩儿遇难了。”
而听她说到一半, 陆执徐便微微阖眼, 本就浓长的眼睫微微颤动, 将主人的心烦意乱掩去大半。
姜尉, 姜尉……
稍显陌生的两个字在舌尖翻滚,让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没有说谎。
这是姜静行曾经的名讳,至于静行, 则是后来在军中展露头角后才改的,当时只以为是主人不喜尉字,才弃而不用,可如今在想,谁又知是不是前半生离别太多, 才选择了静行两个字。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从未见过姜静行有多怀念发妻。
原来是硬被人凑成的夫妻, 要怀念,也该怀念温柔小意的妾室才是!
陆执徐感觉平生所有的嫉妒杀意和尖酸刻薄, 都快要在春娘身上宣泄出来。
深山野村,他和姜静行的女人站在一处,真是莫大的荒唐!
此时陆执徐看着春娘那张白皙的面容,十分想抽剑将人杀了。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他要是把人杀了,就要将在场所有人都杀了才行,不然一旦被人泄露,他不能确保姜静行不会怨恨他。
他赌不起,他也不想赌。
杀人很简单,只需他轻声吩咐一句,这对母子便会同刚才的刺客一样身首异处,可不行,他还要顾忌那个人的感受。
可做皇子做到这个地步,陆执徐觉得自己很可笑,只有紧紧握紧手中玉佩,才能让他克制几分。
他放不下姜静行,今晚从韩燕口中得知姜静行在暗中默声相助后,他就更放不下了,可春娘的出现,又让他觉得自己遭人背叛了,很无理的念头,却让他摆脱不了。
心里两种情绪反复拉扯,反倒让陆执徐和曾经的武德帝共情了,都是又爱又恨。
所有人都在听候命令,春娘在陆执徐的沉默下神情难安,常嘉扶着自己娘,突然听到上首传来一声短促的嗤笑。
随后,极清越的嗓音在院中响起,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但经不经心,只有当事人知道。
“罢了,既是靖国公的家眷,岂有不平安护送入京的道理。”
常嘉和春娘忍不住心中一紧,又骤然一松,心底升起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执徐将母子二人神情变化收入眼中,心口隐隐作痛。
他低眉掩去眼中的倦怠,罢了,不过一个妾室,还是旧人,过去这么多年,也许姜静行早将人忘了。
*
荆州地处江南,与上京城万里之遥。
姜静行尚不知自己一开始就被系统坑了,更想不到有一口黑锅,不远万里而来扣到了她的头上!给她和小皇子本就坎坷的情路再添几分风雨。
要是在场,她绝对仰头大喊三声:“我冤!”
可惜她想着有可充作兵符的玉佩在手,没了她,陆执徐的安全也有保障,为了不内耗,干脆不再想出京的事。
每日上朝,下朝,吃饭,处理公务,喝酒应酬,经常在家,偶尔入宫。
日子过得安静又低调,很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味。
荆州事态趋于平缓,而魏国公府因着一场夏日宴,算是在上京城出尽风头。
三日宴会办下来,才子佳人只道寻常,皇亲显贵才算正客,原只定了办三日的宴会,热闹到最后,硬生生又多办了两日。
三日变五日,姜绾不想凑这个热闹,但架不住和胡绮楠关系好,除父亲病了那日没去,后几日都去走了个过场,直到夏日宴最后一日,听闻长公主和宫里几位公主也要来,这才郑重几分,早起换了身新衣裙。
外院门口,姜静行和装扮精美的闺女打了个照面。
朴玲也在,但姜静行无意勾引人家小姑娘,等人行完礼,便随口嗯了一声,转头就去和女儿说话了。
转角遇到父亲,姜绾也正纳闷呢。当下便问道:“不过卯时,父亲如何归家了,可是路上出了差错?”
“并未。”姜静行一身上朝的行头,红袍玉带,比平日多出几分威严来。
她摆手示意路过的侍女不必行礼,语气温和道:“这几日陛下偶感风寒,有意修养几日,为父到太极殿的时候,正好太监出来传话,说这两日只让大臣们把折子递上去。”
随后嘱咐姜绾,让她回府后来主院书房找她。
自那日问过姜绾如何看待几位皇子后,姜静行便有意培养女儿在朝政方面的敏锐,每日晚间空闲,也时常将女儿叫进书房,捡着当日的一些政务讲解几句。虽说这不是寻常闺秀该学的,但只要是父亲的意思,姜绾也不问,她只管用心学。
赴宴的车架早在府门口相候,门口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姜静行让开路,让她们先走。
朴玲站在一旁安静听了半晌,一直不敢正眼看姜静行,直到丫鬟掀开轿门,她才敢回头去看,却只看到消失在墙角的朱红衣角。
轿夫要起轿,朴玲本来灵动的眼眸渐渐暗淡,眼底漫起水雾,丫鬟见她不动,只好唤一声:“玲儿小姐……”
朴玲回神,咬唇矮身进轿,轿门后传来一道沉闷的嗓音:“走吧。”
姜静行不知身后发生的事,她回到主院,先换好一身墨色常服,这是姜璇新做的衣裳,那日听她说不出京了,喜得连夜给她做了一身新衣裳,近日说话语气都温柔许多。
窗外花木繁茂,她静坐在窗下的软塌上看景,等侍女进来,说都督府主簿送来一摞公文,这才起身去书房坐着,吩咐侍女沏上一壶凉茶送来。
书房安静,奉茶而来的侍女脚下无声,只在放下茶盏时泄出微末声响,姜静行皱眉批阅公文,没注意到侍女来去,等出了书房,抱着托盘的侍女蓦地长舒一口气,才敢踏着步子离开,全然不知门后的主人停了笔。
她有这么吓人吗?
耳边轻快的脚步声远去,姜静行抬头看向房门,只觉满心无语。
上回红锦闯进里屋,被女儿看个正着,为了不带坏女儿,也为顾忌女儿的心情,她做主将人换去了库房。那儿活儿少事轻,正好叫人静静心。
而这回提上来的侍女叫白秀,是当初四个一等侍女里最内向的一个,自从进出书房的侍女换成白秀后,她身边的确清净了不少。
虽说如此,可这姑娘也过于小心翼翼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吃人呢!
姜静行失笑摇头,在连续经历绿阁,红锦,白秀三个各有特色的姑娘后,她算是对身边的侍女不抱什么希望了。
视线转回到手中公文,渐渐入神。
正值暑夏时节,日头升得又快又高,还未到午时,就晒得人头脑发晕。
姜绾坐在廊下乘凉,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团扇,廊下是湖水,偶有锦鲤跃出水面,博人一笑。
胡绮楠提着裙摆四处张望,远远就看见她这副模样,于是还未走近便调笑道:“怎么在这躲懒,今日人多的很,也亏得你能找个清净地。”
见来人是好姐妹,姜绾随意许多,并未起身见礼,“你怎么寻过来了。”
“有丫鬟见你往这来了,我就寻过来了。”胡绮楠在她身边坐下,“几位公主都在亭子里,李清婉说湖中荷花正好,提议以荷花为题作画,正唤人来比一场呢,我是见过你作画的,绝对高出她一等,不去瞧瞧?”
姜绾头倚在廊柱上,用手中团扇拍了拍胡绮楠的手背,玩笑道:“我看是你作怪吧,你一向不喜欢她。”
廊下无人,胡绮楠便承认道:“我的确不喜欢她,明明也是个大家小姐,却不知哪学来的做派,总是耍些小心思,聪明也不用在正道上。”
胡绮楠认识李清婉多年,一直不太看不上她,而姜绾因为初入京便踹了李清婉的兄长李二两脚,也和人关系不好。
魏国公府和长恩侯府李家是姻亲,胡绮楠是家中幼女,与长兄年岁差了小二十年,她大嫂便是昔日长恩候府的大小姐,也就是如今长恩候的姐姐。
可她和侄子胡重光关系好,与大哥一家便关系一般了,与李清婉这位大嫂娘家的侄女,就更一般了。
聊了一会闲话,日光照进廊下,便不适合乘凉了。
二人起身往对面亭子里走,虽说几位公主都在亭子里坐着,但还是有不少贵女不愿凑这个热闹,各自寻着各自的乐子玩,路上遇到姜绾和胡绮楠这位东家,也纷纷打招呼。
廊桥连着岸边,魏国公府财大气粗,为了这次夏日宴,特意在湖中心建好许多凉亭。
胡绮楠拉着姜绾来到其中最大的一处亭子,因为作画需静心,倒是比其他亭子安静不少。
姜绾随着胡绮楠上前见礼,抬头看见陆筠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狸猫坐在上首,时不时伸手摸一摸,更可贵的是那狸猫对他人高冷,却会对着主人撒娇叫两声。
一旁还有一位蓝裙少女坐着,正拿着一支不知哪来的流苏金簪逗着狸猫玩,只可惜那狸猫爱答不理的。
“姑姑,王兄说这狸猫是西域而来,最是亲人,可我瞧着这猫儿可认主呢。”蓝裙少女莞尔一笑,“我求了王兄许久,王兄都不送我,原来是送来讨好姑姑了。”
“确是个乖巧的。”陆筠将猫送到少女膝上,笑道:“你若是喜欢,只管抱去,姑姑还能不给你。”
第127章 都给我下去!
“姑姑可要说话算数, 若是日后后悔了,可不兴再要回去的。”少女抱紧怀中雪白的狸猫,一副怕被人抢走的作怪模样。
陆筠被这侄女逗笑了, 回道:“你只管抱走。不过就像你说的, 这猫儿认主,若是它自己跑回来,可怪不得我。”
和蓝裙少女玩笑两句,陆筠瞥见来人是姜绾和胡绮楠, 赶快轻声叫起, 示意二人自己寻位置坐。
胡绮楠是东道主, 按礼要上前陪客, 她晃了晃小姐妹的手, 坐到了几位公主身旁, 姜绾回了胡绮楠一个笑容, 转身向朴玲所在的方向走去。
朴玲见她过来, 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姜绾便在她身边坐下。
待人落座后,朴玲以扇掩唇, 轻声为她介绍两位公主:“你来的晚了,许是还未见过几位公主。”
“长公主左手边是大公主,封号平阳,生母是燕嫔。右手边是三公主,封号舞阳, 为德妃娘娘所出。后面两位公主从左依次是四公主和五公主, 比咱们还要小两岁呢, 生母皆是贵人,未有封号。”
姜绾看向舞阳公主, 正是抱猫的蓝裙少女,这位公主眉眼间的高傲要胜过旁人许多。
看起来年岁倒是不大,也许与她同岁?
燕嫔是谁不得知,不过,德妃?
那就是端王的妹妹了,怪不得和陆筠最亲近,姜绾心想。
比起对儿子的严苛,武德帝对女儿倒是慈爱许多。
大公主最为年长,早早便许了人家,封号亦仅此于陆筠的“昭阳”二字,倒是三公主,能在还未嫁人前便得了封号,一是自己得宠,二便是因为母家强盛了。
几位公主皆是端庄佳人,虽然很好奇姜绾这位靖国公独女,但也不会冒然出声打扰别人作画,只好仔细看她两眼。
姜绾察觉到,微笑起身行了一礼。
对此舞阳公主神色冷淡,只低头撸猫,其他几位公主则是笑笑,错开视线,落到作画的几位贵女身上。
陆筠有所察觉,却坐壁旁观,只垂眸观画。
姜绾并不在意,坐下后便赏起满湖的荷花来。
湖中荷花千姿百态,清香怡人,李清婉的确画技不凡,刚搁笔,便引来一旁人的小声称赞,而她也谦虚几句,敛裙起身时,还顺道撇了一眼姜绾所在的位置。
姜绾自然不会错过这一眼,别看她面上笑意不变,随着众人点评画作,心里却觉得这宴会更加无趣了。
怪不得父亲不愿来。
李清婉要是因为她打了李二的事记恨她也就算了,偏偏是为了胡重光。
天知道,她和绮南关系好不假,可和胡重光这位胡家长孙都没说过话好吧。
别说两家联姻了,明明父亲都不愿进胡家的大门。
但愿李清婉长点眼,别惹到她头上,不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姜绾眉眼弯弯,清丽动人,任谁也看不出小姑娘心里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其他人纷纷搁笔,陆筠身边的女官将几人的画作呈上去,几位公主凑过去欣赏,时不时点评几句。
等公主们看完,女官又将画卷面朝贵女们一一摆开,朗声道:“为更好点评画作,诸位小姐可在一炷香内随意走动,若心中已有属意的佳作,便将那人的名讳写在纸上投于瓶中,宫女手中端有笔墨,诸位请自便。”
女官话落,几名粉装宫女端着笔墨站出来。
凉亭呈圆形构建,以一人合抱粗细的红木柱撑起,陆筠携人坐在正东,各家未参赛的小姐分坐两侧,此时得了令,便陆陆续续站起来走动。
也幸亏亭子够大,倒是不显得嘈杂,但一群色彩鲜艳的女子走动,还是招人的紧。
不远处的另一座亭子里,正好有几家公子在投壶,一眼望去,多是些身着劲装锦袍的武将子弟。
坐在主位的正是胡重光。
有人看着对面问道:“对面亭子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胡重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很快又不敢兴趣地转过头。
“几位公主在那儿乘凉,应是在比画吧。”
在座几人都是不爱画的,看了两眼后,便催促着再来一轮。
姜绾随意写了个名字便坐回原位喝茶,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及至,众多贵女谈笑着走回原位。朴玲也坐回来,她凑到姜绾耳边小声说道:“绾儿,那李清婉看了你好几次,是不是还记恨着她哥哥的事,一会儿我们小心点吧,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嗯,我知道。”姜绾安慰表姐放宽心,然后看向李清婉,秀美微微蹙起。
她当然知道李清婉对自己不怀好意,可这是魏国公府,胡绮楠能做什么呢。
姜绾垂眸用指尖在手背上滑动,想到姜静行曾教导过她的一句话:凡事要因势而动,因时而动。
待看到身后的湖水时,她心里暗暗提高了警惕。
她和李清婉离得可不远,只有几步的距离,不过众人本就围着亭子落座,身后就是湖水,亭子里人又不少,若是推搡间不小心落水里,可是要人命的。
夏日水温,倒不必担心伤寒,可这湖水可不比上次在皇宫来的浅,又都是荷叶荷花,轻易就能淹死个人。
而且就算会泅水,夏日衣衫单薄,周围都是世家权贵子弟,甚至还有好几位公主也在,若是跌进水里的人脸皮薄点儿,说不定还觉得一头扎进水里淹死更好,也免得丢人丢到全京都。
“表姐。”
姜绾看向朴玲,轻声嘱咐道:“表姐,我看这亭子栏杆不高,你一会儿记得离湖面远些。”
朴玲不知其意,但还是愣愣点头。
就在此刻,还是那位女官站出来,正要宣布拔得头筹的人是谁时,却被一声惊呼打断,随后一阵女子尖叫声响起。
众人皆被这意外惊了一瞬,寻着声音去看,才发现惊呼的居然是舞阳公主,再细看去,便发现原先在舞阳公主怀中的狸猫,居然发疯地扑向李清婉的裙角。
“喵!”狸猫凄厉的叫声打破凉亭里的静谧。
“快来人啊!”李清婉连连向后躲闪。
“啊!”她身边的一位女郎躲闪不急,被发疯的狸猫在手臂抓过。
夏日衣衫单薄,很快便有鲜血滴落,周围人见状连忙捂脸躲开,生怕毁了容貌,亭子里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陆筠惊得站起身来,“来人!”
女官护在几位公主身前,指着宫女高喊道:“你们都别站着了,还不快将那畜生捉住!”
宫女们不敢怠慢,顾不得自身安危,只得听命上前围住狸猫。
一时之间,各色的裙角翩飞,让人看的眼花缭乱,反倒更激起那狸猫的凶性,开始四处扑人。
姜绾拉着朴玲站起来,正要躲到一边,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肩头,眼看着就要撞上湖边的栏杆。
这时候练武的好处就显出来了,要不说姜静行鼓励女儿练武呢,平日里强身健体不说,如今一个马步扎下去,人就站稳了。
站稳后的姜绾扶住身后亭柱,直接伸手抓住刚才撞自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清婉。
李清婉被拽住发髻,痛的脸色狰狞,“姜绾,你做什么!”
姜绾冷笑道:“你要害我,还不准我抓住你了。”
李清婉眼神闪烁,不过她也不傻,毕竟没证据的事当不得真。她也不求饶,张嘴就要叫人来,不过姜绾更快,学着她刚才的动作,一把将人推向栏杆。
少女纤细的腰身撞在栏杆上,袭来的痛感迫使李清婉咽下口中呼救声。
不过姜绾也没想把人推进水里,本意只是想警告几句。可意外接踵而来,她还没开口,便听有人惊呼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紧接着,有人认出落水的人,“是严家小姐……还有靖国公府的小姐。”
听到有靖国公府,姜绾顿时顾不上李清婉了,她探头一看,一袭金红的衣裙正在湖里沉浮,眼熟的衣料让她下意识看向身侧,而原本在她身边的朴玲早已不知所踪。
随着落水之人的挣扎,粉白的荷花被拍落,一张俏脸浮出水面,“救命,咳咳,救……”
而那严家小姐会泅水,落水的地方也靠岸,岸边早有丫鬟脱下外衫等着,根本无恙,现在湖里只有朴玲。
姜绾捏着红木栏杆,眼神冷的要剐人。
可她不会泅水,只能看着不断有小厮和不知家世的男人跳进湖里。
她深知救人要紧,可以朴玲高傲的性格,若被这些男人贴身救上岸,还不如让她死了!
众人的呼喊声传出去,各处凉亭,岸边的人都探头去看。
胡重光依栏而坐,也知晓有人落水了,他本不在意,只命人去查怎么回事,但移开眼去看时,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他来不及多想,撑栏就跳进了湖里,等回过神来,已经将浑身湿透的人抱在了怀里。
姜绾见朴玲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可见救人的是胡重光后,又气的指尖掐进掌心。
李清婉也看见了,忍不住叫了一声:“表哥!”
待看到胡重光怀中女子时,她还算清丽的面容霎时变得苍白,李清婉无暇顾及姜绾,转身便要去岸边找胡重光,不想刚迈开步子就被人钳住手腕,她回头对上姜绾堪称冷酷的眼神,一股凉意袭上心头。
若是有熟悉姜静行的人在场,便会发觉,这时的姜绾竟像极了发怒的姜静行。
即便容貌没有一处相同,可气度神态,却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清婉这回是真吓到了,脸色苍白地嗫嚅道:“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姜绾才不听她解释,她虽然还没理清那只猫是怎么回事,可那狸猫第一个扑向的人就是李清婉,这事绝对和她脱不开关系。
“怎么会不关你的事。”
“我表姐落水,你凭什么还在岸上待着。”姜绾盯着李清婉素白的俏脸,压低嗓音,“你该去陪她才是。”
李清婉闻言惊恐地睁大眼,还呼救都忘了,姜绾赶在她叫出声前扼住她的喉咙,借着粗大的亭梁木遮挡,手上用力,直接将人推进湖里。
扑通声被嘈杂的人声遮掩。
姜绾冷眼看着水里沉浮的人,悄声退开几步,过了几息后,才忍笑叫到:“哎呀,长恩候府的小姐也落水了,快救人啊。”
众人都被湖里落水的朴玲吸引,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其实也不是没人看见。胡绮楠离得远,但出于对好姐妹的关心,她还是在出事后第一时间寻找姜绾在哪,谁知就正好目睹这一幕。
一向端庄温婉的胡家五小姐,脸上头一回出现目瞪口呆的表情。
第128章 好像哪里怪怪的
意外总在饭点来。
消息传到靖国公府时, 已是半个时辰后。
姜静行刚夹起一筷子鲑鱼,姜绾璇身边的侍女荷叶便急匆匆走进来。
见一向稳重的侍女如此心急,姜璇只好搁下筷子, 温声问道:“出了何事, 如此急忙?”
荷叶仓促行礼,直起身后道:“夫人不好了,表小姐落水了,秋霞院正着人去请大夫呢!”
“落水, 怎么会落水了!”
这顿午膳算是用不下了, 姜璇急忙起身要去秋霞院看看, 姜静行眉头一皱, 也跟着起身。
今日的午膳摆在主院, 离朴玲住的秋霞院有一段距离, 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 但这种时候怎还顾得上热不热, 姜静行图快,舍弃了曲折的回廊,她步子大, 身边人跟的匆忙。
姜璇亦步亦趋,更是急的额间冒汗,叹气道:“好好的,怎么就落水了,竟还撞了头, 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咱们府上可怎么和朴家嫂子交代啊, 唉,明日可就是玲儿的及笄礼了, 府上的请帖都发出去好几日了。”
提到朴夫人,姜璇想起来母子二人今日都不在府上,便问道:“可遣人告知嫂夫人和表少爷了?”
荷叶点头道:“朴家管事腿脚伶俐,已出府去寻表少爷了。”
“绾儿可是无碍?”
注意到姜璇跟在她身后有些吃力,姜静行放慢步子,淡声问道。
“小姐无碍。”荷叶将刚才的情景又详细说一遍:“两位小姐是由魏国公府护送回来的,来人自称是胡家大公子,管家让人请去外院招待了。至于小姐则没说什么,只让人去叫大夫,又扶着表小姐回了秋霞院,传话的侍女说表小姐落水了,额角也有伤。”
听完这番话,姜静行没说别的,只吩咐让人把魏国公府大公子也请到秋霞院来,其他什么都不要说。
姜璇诧异地看了一眼姜静行,见她眉头一直紧紧锁着,便不再说什么,一路沉默到秋霞院。
二人到时,姜绾正好和大夫一起出来。
大夫是朴夫人此次上京随行的医者,上前见礼道:“见过国公,小姐并无大恙,额角的伤口也是小伤,只需每日换药即可,不过小姐她受了惊,还需静养几日。”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姜璇舒了一口气,轻抚胸口道。
姜绾立在一旁有些神不守舍,姜璇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道:“表姐喝了安神汤,这时已经睡下了。”
“那便好,那便好。”姜璇舒心不少,她看向姜静行,见人没进去的意思,便体贴地为父女二人留出谈话的地方,“我进去看看玲儿。”
说着又看了一眼脸色颇为冷淡的姜绾,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掀开珠帘进了里屋。
姜静行示意姜绾跟自己走,她如今是成年男子的身份,不便进侄女的闺房,便带着女儿去偏厅坐着。
姜静行在上首坐下,姜绾低头站在她身前,一改之前的冷静淡定,神情格外的委屈失落。
“父亲,都怪我,要是我再小心一些,表姐就不会落水了。”小姑娘神情郁郁,从来没有吃过亏的人,冷不丁吃了个大亏,连累到身边人,心情难免不好。
不过在想到同样呛水晕过去的李清婉后,朴玲眼中的冷然稍稍退却一些。
总归对方也不好过。
姜静行无奈一笑,她没冒然安慰或说教女儿,而是问道:“你先说说怎么回事,不是去魏国公府的夏日宴了吗,你表姐怎么会落水?”
姜绾抬眸,俏眼水润莹人,透出十分的委屈无辜来。
用着这副神情,姜绾将朴玲落水的前因后果全部说出,就连她推李清婉落水的事都没落下,诚实乖巧的很。
在最敬慕的父亲面前,姜绾只掩饰性格,一向不掩饰情绪,该撒娇就撒娇,该失落就失落,十足的小女儿娇态,因而在说到李清婉因胡重光针对自己时,语气便带出几分不耐烦来。
“李清婉本就因着李二的事针对我,又一心痴慕胡重光,也不知她从哪听来的闲话,认为胡重光钟情我,便处处要与我使绊子,我本不愿理会她,谁知她竟设计想推我落水,这才连累到表姐。”
姜静行听的扶额,倒不是因为姜绾报复别人,而是她看出了姜绾对胡重光无感。
不仅无感,还很不耐。
现在可好了,所有男配,全部出局了!
回想她最初的打算,姜静行不禁叹息一声。
爱情还是很美好的,她还是希望女儿能享受爱情,在最好的年华里不留遗憾。
可细数剧情中有名有姓的男配们——霍鉴琦,机茗,康白礼,年鸣英,胡重光,章云彻,有一个算一个,真是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况且,旁人不知魏国公府的打算,可她怎会不知。
姜静行又叹了口气,魏国公府确有想两家联姻的意思,只是苦于先前武德帝赐婚燕王一事,不敢冒然提起罢了。
姜静行回想接姜绾回京也有小半年多了,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朝中局势大变不说,她在其中的立场也数次改变,导致她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对于女儿的未来,她在纠结许久后,终于决定还是顺其自然就好。
既然剧情已经不能再束缚姜绾,她又何必只把女儿往一条路上推呢。
她会给姜绾选择的权利,但不会帮她做出选择。
将来无论是想要嫁人也好,还是只想她的庇护下快活一生也好,或是继承靖国公府,或是周游天下,还是其他什么,以后她都只会支持。
可是呢,现在可好了,别的先不说,她闺女的桃花们倒是一朵接一朵的凋零。
姜静行在心里默默评价这些人:一个眼瞎,一个死人,一个不知能不能活,一个看她不顺眼,一个姜绾看着不顺眼,还有一个存在感为零。
简单总结:一群没用的东西,活该都是单身狗。
姜绾见父亲面色不渝,不由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拉住姜静行垂在膝上的袖口,闷声道:“爹爹,表姐怎么办啊,李清婉也就算了,可表姐受了好大委屈,心里还不晓得怎么想呢,且救表姐的人是胡家长孙,众目睽睽之下,总归对表姐名声有碍。”
听到这声爹爹,姜静行哭笑不得,反问道:“这时候知道撒娇了?”
“你倒是想着你表姐的名声,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姜静行记起上月姜璇为着侄女的名声生她的气,怨她不能管教女儿,此时再想,便有心说教几句。
不吃亏是好事没错,可也不能给人留下把柄。
于是她便淡声道:“绾儿,你要记得,众口铄金,便是圣人也有罪。若是那李清婉闹起来,说是你推她落水的,即便没有证据,也没人看见,别人打心底也会认为是你做的。你姑姑上个月还说起你的婚事,世道如此,女子的名声总是……”
“女儿不嫁人!”姜静行话说一半,突然被姜绾出声打断。
姜静行一时愣住了。
姜绾松开攥着她袖口的手指,抬头露出盈满泪水的眼眸,哽咽道:“父亲从小便将我送到外祖家,虽吃穿不愁,可也是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每每看到舅舅一家团圆,我便只能远远望着,我总是盼着父亲能接我回家,想着哪怕受苦也是好的,可如今才团聚半年,父亲便急着让我嫁人吗?”
姜静行霎时噤声,不知所措地解释道:“绾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也是慌了神,竟忘了有她在,朴家哪敢给姜绾委屈受,何况以姜绾的性子,又岂是会一味受委屈的人。
姜绾见一向清傲的父亲低垂着眉眼,面露歉意地看着自己,一时有些后悔,但她心知有些事不得不说,遂咬牙道:“女儿永远陪着父亲好不好?父亲既不喜他人近身,女儿便陪着父亲饮酒下棋,每日做父亲爱吃的菜,等将来父亲致仕了,便寻一处山水绝佳之地避世赏景,父亲也不必在为国事烦忧。”
姜静行少见的面露难色,姜绾话中勾勒的情景不是不好,只是……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
可姜绾丝毫不觉得哪里怪,她眼中是全然的委屈,却依旧固执地看着父亲,似乎势要得一句承诺才好。
姜静行被她看着心底一软,顿时目露怜爱,哄道:“好,你若不想嫁人,那便不嫁。”
“爹爹。”姜绾总算破涕为笑,竟开心到忘了仪态,径直扑进了父亲怀里,软声道:“这世上,只有父亲一心对绾儿好。”说着抱紧双臂,埋头在父亲肩上,掩去眼中晦暗。
感受到腰上的力道,姜静行扶着小姑娘的肩头,无奈笑笑,早就没了之前说教女儿的心思。
本来她想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和女儿好好谈一谈,可谁知今日姜绾自己先说了不想嫁人,看其神情,也不是心血来潮说的话,既然如此,她还能再说什么呢。
毕竟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姜静行轻柔地拍拍女儿的脊背,眼中满是关切和疼爱,使得屋内氛围亦充满温情。
荷叶在门外站住,她见小姐似是伏在大人怀中哭泣,不敢冒然进屋打扰,便只好盯着脚尖提醒道:“大人,胡家大公子到了。”
“请进来吧。”
姜静行随口应道,她轻轻推开怀中的小姑娘。姜绾直起身擦擦脸颊,羞怯地低下头:“绾儿失态了。”
“可不许再哭了,仔细伤眼。”姜静行用指腹抹去小姑娘眼角挂着的泪珠。
回归正题,眼下可还有一桩事要解决。
“你说说胡重光是如何救的你表姐。”姜静行自认为看人挺准的,据她所知,这位胡家长孙可不是个热心肠的人。
第129章 不是所有狐狸精都是小三
姜绾秀眉微蹙, 回忆道:“当时他离得近。”
旋即又稍作思索道:“不过总比其他人好。这事传出去总归对胡重光和表姐都不好,也许胡家也不愿传出去呢,以免再坏了长孙的婚事。魏国公最看重长孙, 绮南说魏国公夫人也在给胡重光相看婚事, 好像有意让他尚公主,今日宴上就来了好几位公主呢。”
说起今日来的几位公主,姜绾目光微闪,心里闪过好几个想法。
那狸猫虽是陆筠带来的, 却是从舞阳公主手中挣脱伤人的。
舞阳公主是端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端王府又素来和长恩候府亲近, 说不定今日之事, 便是舞阳公主和李清婉联手所为。
可惜没有证据。
姜静行端坐不语, 她身份阅历摆在这, 看的自然要更深些。
若事情出在靖国公府, 那自然好说, 大不了用些手段把事情压下去。可事情出在魏国公府,便有些难办了。
谁知道魏国公府的人怎么想的,毕竟胡重光是救人的, 就算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也不过添桩风流韵事,吃亏的只会是朴玲,魏国公府又何必费时费力去消弭此事带来的风波。
姜静行慢慢拧起眉头,她思来想去, 却想不出什么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这恶心的世道, 即便朴玲是受害者, 可众目睽睽下被男人贴身抱上岸,也会被看做行事不检点, 有辱德行。若是不考虑其他,此事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结亲,可若是魏国公府有意让长孙尚主,定然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就算同意了,朴玲也不见得就愿意嫁。
一想到朴玲那点少女情丝,姜静行便觉荒唐的不行。
但凡朴玲爱慕的人不是她,她都可以想办法促成这门婚事。
朴家早有意为女儿寻一得意郎君,朴夫人未上京前,朴家便来信将女儿婚事托付给她这当姑父的,只是阴差阳错下未能说成,如今更是相看了不少人家。而抛开朴家和魏国公府的差距不谈,只看胡重光个人,的确是少有的英年才俊,又兼家世出众,为人洁身自好,怎么看都是个嫁女的好人选。
不过姜静行还是不愿因着这么一点小事,便草率地做出决定,可她也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毕竟她是离经叛道惯了,却不能强求一个从小学着三从四德的小姑娘,学着她去无视外界的非议,琐事不萦于怀吧。
不过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嫁人,还是太可笑了。
姜静行只好告诫女儿:“绾儿,你表姐的事你无需再插手。至于那李清婉,你也无需在意,你和你表姐受的委屈,为父自会在长恩候府诸人身上为你们找回来,你只当此事是意外便好。”
“都听父亲的。”姜绾一如既往的乖巧。
她也不问父亲要如何为她出气,只在朴玲的事情上追问一句,“可表姐呢?”
姜静行不愿多说,只道:“等胡家大公子来了,先看看胡家的意思吧,之后我会去问问你舅母的意思……”
正巧,说着人就来了。
侍女引着一位举止儒雅的中年男子走进院中,径直往偏厅走来。
来人衣着简朴,面容端正,有着时下备受文人墨客追捧的清谈之风,身后只跟着一位低眉顺眼的老仆从。
若是姜璇在场,便会认出此仆从正是那日来送请帖的胡管家。
胡敬易未语先叹气,脸上满是歉意,刚进门便拱手道:“今日冒昧上门,还望靖国公见谅。”
姜绾莲步轻移,在姜静行身旁站定,屈膝问好道:“胡伯父。”端的是大家闺秀做派,温婉知礼的模样。
“贤侄女也在。”胡敬易点头认下这一声伯父,虽说胡绮楠是他小妹,但从姜静行这里论,他倒是担得起姜绾一声伯父。
姜静行对来人并不热络,只客气道:“胡少卿多礼,请坐。”
一声胡少卿,瞬间拉开了两家的距离。
说来净是物是人非。
魏国公府和靖国公府虽不是姻亲,但姜静行不是不感恩的人,因着魏国公当年对她的提携教导,两家素来亲近,早年间在军中也是同气连枝,一同进退。
可近些年,魏国公府隐隐有投效端王府的意思,更有替端王拉拢她的意思,她可不愿沾染一身腥,两家的来往便浅淡许多。而她念着恩师已是年老重病,即便不愿时常登门拜访,也对胡家子孙偶有提携,但恩情这种东西,用一次便少一次,如今更是只剩下些面子情了。
胡敬易心里颇觉尴尬,想当年姜静行还只是他父亲帐下一名小兵,如今却是国公尊位,与他父亲同起同坐。
而他年长姜静行十多岁,却只是从四品鸿胪寺少卿,官位比亲儿子还低。
不过尴尬只是一时的,他落座后便开门见山道:“今日冒然登门,一是致歉,二是顺着家父的意思,请靖国公登门一叙。”
姜静行笑笑,没说话,心里却知道胡家这是不愿胡重光和朴玲有任何关系,目光不由冷漠几分。
果然,胡敬易一句不提自己儿子,只叹息道:“我今日刚回府便被下人告知出了事,说是长公主养的一只畜生发了疯,连累贵府的小姐在我府上落了水,虽说长公主也请太医来看过了,万幸人没事,可我心下难安,就想着跟来看看,如今可好了?”
“不是什么大事,本公还要多谢贤侄舍身救人,才免了我那侄女一场灾厄。”姜静行随着他客套,“老国公将养数月有余,身子可好些了?”
“劳国公关切,只是经年旧疾,岂是能轻易根治的。”
胡敬易尴尬不已,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可是要承继魏国公府的,可据他所知,那被救上来的女子不过商户女,若是做妾还好,可做胡家主母,身份便要差上许多。
胡家好歹也是一等公爵府,还是要脸的,做不来逼人为妾的事,便只能当做不知此事有辱女子声明,尽力遮掩罢了。
与此同时,他看到几步外的姜绾,心里不免生出些遗憾来,若被儿子救起的是靖国公独女,那便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婚事了。
可惜,可惜啊。
胡敬易满心遗憾,只怕经此一事,姜胡两家的关系要不如往昔了。
姜静行一眼便看出胡家的打算。
既然胡家无意宣扬长孙跳水救人的美德,想来也会费心遮掩一番,她懒得再揣摩胡家要如何消弭此事带来的风波,只要对朴玲无害,她又何必插手,当即便有了送客的意思。
她主动提起胡敬易说到的第二件事:“不知魏国公因何事请本公上门,若是不急,不如明日再说吧,一会儿本公还有些公事要处理。”
“不急,不急,国事要紧。”
胡敬易也不知父亲因何事要请靖国公上门,沉吟片刻,只好转达亲爹的原话。
“这几日陛下龙体抱恙,又值多事之秋,家父忧心国事,可年事已高,时常觉得力有不逮,便常常回忆往昔,常与身边人说起昔日与国公一同效力军帐的事,听得人心酸不已。”
说到此处,他面露悲戚,继续道:“家父这几日更是心有所感,竟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时常想着与故人叙叙旧,知道我今日登门拜访,百般嘱咐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来请国公过府一叙。”
说完便看向姜静行,就等着她应下。
姜静行出奇的平静,她知道胡敬易说的半真半假,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还能怎么办。
只愿真就只是叙旧,若是再推脱,倒显得她太无情无义了。
于是她叹口气,顺势道:“人在病中难免多思多想,明日本公便登门拜访,只要老国公不觉得本公扰了他清净就好。”
“自然不会。”
胡敬易完成了亲爹的吩咐,只觉无事一身轻,他不愿再顶着姜静行施加的压力闲聊,何况说了半天也不见有人上茶,可见不受人待见。
他随意闲谈几句,又将带来的东西放下,便起身告辞离去。
姜静行吩咐侍女将人送走,至于胡敬易带来表人情的一干礼品,一眼都没看,只命人送到朴家人手里。
朴家下人进屋将东西收走,又上了两盏茶,姜绾转眸看向父亲,一眼不错地看着,只觉父亲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怪不得陆筠痴心不移。
说了半天话,姜静行也觉口渴,待喝完半盏茶水才舒服一些,见女儿盯着自己看,心里正觉奇怪。
姜绾眨眼,只好问出心中早有的疑惑:“魏国公为何要三番五次地请父亲上门?”
姜静行视线落在茶盏上,直白道:“为父也不知。等我明日知道了,回来就告诉你。”
“父亲又逗我。”姜绾嗔了她一眼,目光不经意垂落到父亲抚在腰间玉佩上的手指,忽地凝住不动。
把玩腰间配饰是人常有的动作,姜静行也是如此,不过她腰间其他配饰时常换新,玉佩却从未变过,就连当初送给绿阁的那一块,都是从桌上随手拿的一块。
正是因此,姜绾才觉得奇怪。
她仔细观摩这块玉佩,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便问道:“父亲的玉佩呢?”
姜静行抚摸玉佩的动作一僵,不由松开了手指,她再次端起茶盏,状似随意道:“也不知丢在哪了,我就让人拿了块新的。”
姜绾心细如发,自是不会错过父亲那一瞬的不自在,她顿时就不开心了。
许是刚才哭过一场的缘故,情绪格外敏感些,一点异样都能拨动少女那根敏锐的心弦,“可我记得父亲说过,那块玉佩很重要很重要,是万万不能丢的,怎么如今丢了,父亲一点都不急。”
漂亮的眼眸很快便蓄起一汪泪水,姜绾小声抽噎,问道:“父亲是不是又将贴身的玉佩送人了,这回是谁,是府里的侍女,还是哪家的小姐!”
姜静行微愣,不是,怎么又哭了!
姜绾也不想哭,可她就是觉得委屈。
长久的不安让她终于问出那句话。
睁着水润的杏眼,她抽噎道:“父亲,是,是不是养了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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