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程绾绾在昭仁宫一直待到晚上。
既然男人说了要来接她的,那就一定会来接她的。
天黑时,田嬷嬷道:“太子妃,时辰不早了,太子殿下许是忙得很,这么晚了,不如老奴送太子妃回去,再叫人去同太子殿下说一声?”
程绾绾悄悄撇撇嘴,还想等。但是又觉得,这样待在昭仁宫不走怕是耽搁了皇后娘娘休息。
她只得松口:“也好……只是就不劳田嬷嬷相送了。晴云和素兰会陪着我回去的。田嬷嬷伺候母后歇息了,也早些睡下吧。”
这位小太子妃一向最是良善不过,这是体谅她这一把老骨头呢。
田嬷嬷慈爱地笑笑:“太子妃说的哪里话,老奴这年纪大了啊,觉就少,这会子还睡不着。倒是晚上吃的多了,该走动走动,消消食了。”
程绾绾笑笑,不好再推辞。
不过没等走,皇后便出来了:“怎么,太子还没来?”
程绾绾听见身后皇后的声音,转头看,便见皇后脸上似笑非笑的,语气也像是在故意揶揄打趣她。
自己这一副眼巴巴翘首等着男人的样子,程绾绾想想就有点不好意思。
她低头轻声,脸有点烫:“嗯,殿下还没来呢……”
皇后含笑看着她,眼中了然。
皇后温声:“会来的。太子会来的。”
程绾绾抬起眼,皇后仿佛笃然。
皇后对她笑笑,对田嬷嬷道:“时辰还早,本宫还睡不着,让她等着吧。太子应当也快来了。”
田嬷嬷恭身:“是。”
皇后说得很准,果真没一会儿男人就来了。
蔫了半晌的小太子妃顿时高兴起来,便欢欢喜喜地跟着男人回去曲春宫了。
江诀走前也不忘谢过皇后,陪着小太子妃等他这许久。
两人走了,皇后仍旧没去睡,兀自坐了一会儿。
田嬷嬷陪在皇后身侧,眼里藏着心疼,有些酸涩:“娘娘,早些睡吧。您这段时日一个囫囵觉都没有睡过。”
皇后每日处理后宫庶务,有条不紊,行若无事,可是到了夜里,白日的忙碌劳倦并不能让她安睡,她时常夜半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江婉筎惨死在肃州,最后找回来的,只有女儿受尽苦楚的尸身。
如今江昊也离开了京中,往肃州去了……
皇后心里不安,却无法同人诉说。
皇后没接田嬷嬷的话,只是望着昭仁宫前殿已经紧闭的大门,仿佛还能看到小姑娘站在那里翘首以盼的模样。
皇后笑了笑,但是笑容看起来有些悲伤:“太子妃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也是个好孩子。”
田嬷嬷看向皇后,眼底的酸涩更深,但也无法安慰。
宫门一入深似海,再也没有离开的可能了。
哪怕这地方高墙四方,夫妻情淡,也只能一日一日地在这里挨着、耗着。
但是皇后想,等来日太子登基,小太子妃成了新后,想必是终于不用步她的后尘的。
皇后这样想,心里好像得到了一点安慰。
她又在殿中寂寂坐了一会儿,方回寝殿沐浴歇下。
*
程绾绾跟着男人离了昭仁宫,一路被男人牵着。
路上男人在想事情,程绾绾没搅他,安安静静地跟着走。
走着走着,她便也想起自己的事情来。
白日在昭仁宫的时候,皇后问太子是不是头疼,男人说是有些,皇后娘娘便还赐了许多滋补的东西给他。
当时她在做什么?她怎么没发觉男人一直捏着眉心,没发觉他头疼?
程绾绾悄然抬眼看男人,男人除了神色不展,倒也看不出别的什么。
现在不疼了吗?
程绾绾没问,隔一会儿悄悄看男人一眼,终于被她看到了两回,男人拧眉用力掐了掐眉心。
程绾绾心里不舒服起来,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妃做得好不称职,居然完全没有发现男人头疼不适。
程绾绾没作声,江诀自然不知道小妻子已经在腹中编排出一堆的拊膺顿足、悔恨交加的反省之词来。
等回了曲春宫,明晃晃里外通亮的宫殿才让江诀歇下着想朝局的思绪,才注意到回来这一路,小太子妃都太过安静了。
江诀牵小妻子进门,侧目看她:“绾绾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程绾绾也看男人:“绾绾素日里很吵闹吗?”
江诀:“……那倒也不是。”
程绾绾心里还是不舒服,越想越不舒服。
但是她脸上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
她只说:“殿下,绾绾今日有些累呢,早些洗洗睡下吧。”
江诀看她,漆眸视线停驻了两息,点头应声。
“好。”
两人从盥室出来,程绾绾披了件外裳就出去了,带了晴云去库房中。
江诀问她去做什么,小妻子看也不看他,只低声低气含糊说:“没什么……”
江诀道陪她去。
小太子妃脚步走得飞快,生怕被他跟上似的:“不用了殿下!我去去很快就回来的!”
江诀:“……”
江诀到底没跟过去。
没多久,程绾绾就回来了。
她手上捧着三个匣子,自上而下从小到大地堆叠在一起,身后晴云也是一样,抱着好几个匣子。
江诀起身过去接她:“这都拿了些什么东西来?”
程绾绾垂着脑袋,有点闷闷地说道:“补品。”
江诀:“……”
江诀默。
良久说不出话来。
三日一回不是她说的么,她一开始还想十日一回,怎么,现在嫌少?
补品……是嫌他不行?
男人脸色顿时有点黑。
他回想了一下,这段时日进宫以来,到日子办事的时候,他确实不像以前一样。
以往在东宫一折腾就是大半夜,差不多快天亮才结束,他还意犹未尽,每回都将她弄哭。
但是现在,他一晚上至多弄两三回,尽量控制在一个时辰以内结束。
当然,不是他不行,而是近来事情实在太多,他是个人,只要是人,精力就总有限度,他身为储君,总不能坦而然之地全把精力用在这事上头。
江诀有他的权衡和克制。
可是她如今又觉得不满足了?
是他之前将她喂得太饱,喂得胃口都大了?
江诀反思了一下,脸色就黑了那么一瞬,很快又不易察觉地勾起了一点嘴角。
他当然高兴。
自己心爱的女人对和他行夫妻之事乐此不疲,欲求不满,这是好事。
这说明她每回哭归哭,其实也喜欢得很。
身为男人么,自然是希望自己能让妻子欲/仙/欲/死,欲罢不能的。
江诀想他的。程绾绾想程绾绾的。
可是男人想的,和程绾绾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完全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程绾绾说的补品,根本就不是男人理解的那个补品。
等小妻子领着侍女,将抱来的匣子都放到了桌上,晴云退了出去,寝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江诀道,眸色悠沉:“那今晚,绾绾要么?”
今晚本来不是三日一回的日子。
程绾绾:??
程绾绾懵然抬起脸来:“要什么……”
“……”深深看小妻子一眼,江诀垂眼扫了眼桌上,“这些,孤可用不着。”
程绾绾:“……”
他在说什么?
两个人根本说的不是一件事。
程绾绾和男人对视,男人眸光意味深长,看着她的眼神,好像是立马就要把她拆吞入腹了。
程绾绾终于有点警觉起来,本能地觉得男人的眼神不太对。
她疑惑又戒备地看了男人一眼,将面前其中一个匣子打开了:“怎么用不着,殿下不是头疼吗,母后给了殿下那么多东西补身子,绾绾也从库房翻了一些东西出来。”
程绾绾将匣子推给男人:“这是前几日父皇赏的熊掌。明日叫御厨做了,给殿下补一补。”
江诀:“……”
江诀看着匣子里的熊掌,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程绾绾偏了偏脑袋看男人,不明白男人这是一副什么表情。
她又道:“东宫的库房里东西更多一些,等回去了,绾绾再好好给殿下补一补。”
江诀语塞了半天,指了指熊掌,终于问道:“你是要给孤补这个?”
程绾绾茫然:“对啊,不然补什么?殿下不是头疼吗?”
江诀:“……”
江诀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
程绾绾咬了咬唇,往男人身旁挪蹭了两步:“对不起,殿下……”
江诀回神:“……怎么突然说对不起。”
程绾绾又挪两步,挨到男人身旁,仰起脸看他:“白日绾绾都没有发觉殿下不适,若不是母后发觉,绾绾都没发现殿下头疼……绾绾这个太子妃做得真是太不称职了。”
弄了半天,江诀这才明白刚才回来那一路上小太子妃因何那么安静。
原来是为了这个。
江诀也彻底明白,自己刚才那些非君子乎的乱七八糟念头,原来全是想岔了。
小太子妃根本没那个想法。
江诀一时颇有些尴尬,掩唇咳了声。
程绾绾顿时心疼:“殿下会不会是着凉了,怎么白日头疼,现在又咳嗽起来了?”
江诀:“……”
他噎了噎:“……不是。”
程绾绾看着他。
江诀:“……孤没事,真的。”
程绾绾没说什么,但眼神显然还是不放心。
她的夫君日理万机的呀,要是真的生病了,好多事情都要耽搁了,而且现在正是事情多的时候。
程绾绾觉得男人要是生病的话,她肯定也有一份责任的。
“那殿下现在还头疼吗?”程绾绾眼巴巴地看着男人问。
江诀温声:“不疼。”
其实还有些不适,但怕她再担心。
不过他这么说,小太子妃显然却并不太相信,乌溜溜的眼睛还是担心地看着他。
江诀心底叹口气,拿她没有办法。
江诀正要说话,身前小妻子又凑近了一点,仰脸看着他,请缨似的恳请道:“殿下去床榻上,绾绾给殿下按一按,好不好?就算殿下头不疼了,按一按也会更舒服的,殿下忙了一整个白日,很辛苦呢。”
江诀本要拒绝,想了想没说出口,只低头看着小妻子笑了笑道:“那绾绾就不辛苦了?”
“绾绾有什么辛苦的……”程绾绾疑惑。
“在昭仁宫绣你那蜂鸟蛾,眼睛不累么,手不累么?”江诀道。
程绾绾愣了下,立时不好意思:“其实……其实白日殿下你过去昭仁宫之前,我才绣那花样子没多久呢,本来我是在……”
小太子妃不好意思说。
江诀便猜到了:“打马吊?”
程绾绾瞪大眼睛:“殿下怎么知道!”
江诀挑眉:“孤不仅是殿下,还是绾绾夫君,自然知道。”
程绾绾怔了下,小脸红红,伸手去挽男人的胳膊:“走吧夫君,那绾绾给你按一按额头,很舒服的。”
江诀只好由她。
江诀坐在榻上,程绾绾个子小他许多,只好爬到榻上去,跪在男人背后给男人按。
如今天气渐热了,褥子垫的不是很厚,江诀怕小太子妃跪得膝盖疼,拿了自己的软枕垫在小妻子膝下。
小太子妃按摩的手法很好,只是手劲太小了些,但是也很舒服了。
江诀边由她按,边继续问:“那绾绾打赢了没有?”
程绾绾指尖一顿:“没……”
江诀忍不住笑了:“一局都没有?”
程绾绾:“……”
她撇嘴:“就打了几局而已,敏妃娘娘嫌我牌打得太烂,就让大公主替我了……”
江诀直接笑出声来。
程绾绾又羞又恼,气得不给他按了:“殿下笑我!”
江诀:“好好好,孤不笑。”
他嘴上这么说,但分明还是在笑。
程绾绾气得丢了他的软枕回去,缩进床榻里侧去。
“不按了?”一番动静,江诀不看也知道,回过头看她。
程绾绾噘着嘴,开始乱翻被褥,但也没躺下就寝。
“孤不笑了。”江诀哄人,到底忍下几分笑意,“明儿孤就请父皇下旨,让敏妃禁足反省两日,好好想想错在哪里。”
程绾绾瞪他,并不把男人的话当真,还当他在继续故意揶揄她。
江诀却是认真的:“孤说真的。绾绾从前没打过马吊,她们这点耐性也没有,实在可恶。”
程绾绾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真是认真的,立马又不睡了,重新爬到男人身后。
“那不行!那本来就是我不会玩嘛,以后会玩了娘娘们就会带我玩的。殿下要是这样的话,以后都没人愿意和我玩了。”程绾绾着急起来。
江诀是真气敏妃。
虽然知道敏妃就是那个性子,但是这副性子对别人这样可以,对他的小太子妃,就是不行。
儿子都比小太子妃大的长辈了,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真是为老不慈。
不过看小太子妃急了,江诀只好顺她:“好,孤听你的。不罚就是了。”
程绾绾盯着他:“真的?”
江诀无奈:“真的。”
程绾绾这才噘了噘小嘴,一副勉勉强强的模样,重新给男人按捏起来。
但她手上却是丝毫不含糊的。
江诀只是想叫她安心,也不是真要她按,宫里这么多宫人,内侍里头也不乏会捏按推拿、舒筋活络的。
没按多久,江诀就捉了小妻子的手停了折腾:“好了,孤现在舒服多了。”
程绾绾终于高兴起来:“我就说有用的!那明日我还给殿下按!”
江诀愕了下。
他不必她做这些的,但是这会儿看小妻子高兴,他也不扫她的兴。
便笑着道:“好。”
男人答应,程绾绾更加高兴,心里这才舒服了一点,觉得弥补回来了。
不过到第二日,江诀并未真的叫小妻子继续按。
不过看小太子妃非要做点什么才能安心的模样,江诀只好说想听她吹笛。
不让她做点什么,她怕是要一直纠结。
程绾绾便欢欢喜喜给男人吹了笛子。
说来也是稀罕,江诀听了会儿小太子妃的笛声,倒真觉得烦躁的情绪缓解了许多。
第202章
下旬时,江昊回信,无奈答应皇后折返。
皇后收到回信,心中稍微安定。
只是这份安定,到底细究不得。
边境将要不稳,江昊尽快远离乱局回来当然是好事……可是,江婉筎还没有找到。
不过,江昊虽然折返,但是江诀暗中派去的人已经抵达肃州多时,一直在隐秘地探查五公主的消息。
只是目前还没有什么有用的进展。
程绾绾心里一直挂心着五公主的消息和安危,但是她并不常挂在嘴上提起。
她知道,如果有了什么好消息的话,男人一定会主动告诉她的。
这一日,是程绾绾从宫中回来东宫的第二日。
太子没有之前那么忙了,皇后也没有病,所以程绾绾也不好一直住在宫里。
所以便回来东宫了。
这回在宫里住得久,程绾绾还以为自己一下子回来要有一两日的不习惯,结果头一个夜里,就睡得格外沉实,连一早上男人什么时候起身离开的都不知道。
不过,她这个懒觉到底没睡成。
素兰来了寝殿门口:“晴云姐姐,太子妃还没有醒吗?”
晴云点头:“怎么又过来了?不是说将人先请到前厅候着吗?”
这才一早,素兰已经来了第二趟了。
眼下才刚辰时,这个时辰还早,哪有人这么早就登门的,搅人清梦。
程绾绾在宫里这个时辰多半已经醒了,但是一回来就睡得格外沉,这会儿还半点醒的迹象都没有。
晴云日日在她身边伺候,心中知道小太子妃在宫里的这段时日一直睡得不太好,每日睡得晚起得早,就没睡足过。
所以晴云就想让小太子妃多睡一会儿。
谁知一早就来了人,是周家夫人。
半刻前人就来了,若是换做旁人,又说登门无事,那晴云便要做主谢客,让人晚些过来或是改日再来了。
但是因为来的是周夫人,晴云知晓太子妃与太子都对周家十分看重,因此不敢随便做主谢客。
只是周夫人来的时辰实在太早了,又说没有什么事,晴云就只能让素心素兰先去将人请到前厅坐着,这边再等一会儿,等到太子妃睡醒了再说。
但是这才没多久一会儿,素兰就又过来了,问太子妃醒了没有。
素兰道:“周夫人倒是没催,是姐姐说,周夫人自坐下茶也不喝一口,一直不住地朝外看,坐立不安的,像是有什么事情。”
这会儿前厅里是素心在照看。
素心心细,瞧着周夫人像是有什么事情才登门的,似乎事情还有些着急,这才叫素兰再过来一趟说一声。
素兰这么一说,晴云也有些犹豫了。
“晴云姐姐,那到底叫不叫醒太子妃?”素兰拿不准主意。
晴云皱眉想了想:“罢了,怕是真有急事,你马上去端水来,我这就去叫太子妃。”
素兰:“是!”
*
程绾绾昨夜被男人折腾了半宿,在宫里他多少克制些,但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回来东宫他忽然又和从前那样,弄得她哭着求饶都不肯结束。
所以程绾绾才睡得这么沉,早上寝殿外头说话的动静半点都没听见。
被晴云叫醒过来,程绾绾还有些迷糊。
但她性子好,向来没有起床气的,不会因为这个对侍女们发脾气。
尤其晴云一跟她说,是周夫人来了,还是一早过来,像是有什么急事,程绾绾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赶紧梳洗简单装扮了一番,连忙去前厅见周夫人。
周夫人果然像是有急事,程绾绾才走到院子里,周夫人便看见了她,立马站起身来,赶紧迎了出来。
程绾绾连寒暄都来不及,周夫人慌忙上前行礼,然后便说有事相求*,只差跪下去。
程绾绾赶紧把人拦住,将人重新请回正厅。
厅中有侍女们在,周夫人看了看她们,似乎不好当着侍女们的面说。
程绾绾便把人都遣了下去,只留了晴云在身侧。
周夫人这才起身拜道:“太子妃与太子殿下的大恩大德,周家没齿难忘。之前臣妇重病,劳动太子妃亲自登门赐药,如今臣妇身子大好,原本该来拜谢,可是家中……家中……”
“周夫人,您有什么话尽管说,若有我帮得上的,我绝不推辞。”程绾绾道。
周夫人见她眼中关切不似作假,虽对程绾绾不熟悉,但是心中登时多了几分信任。
周夫人眼眶骤红,连忙说道:“太子妃,臣妇失礼,若不是家里没了办法,臣妇也不敢轻易求到太子妃跟前来。太子妃,雪君不见了!”
程绾绾霎时瞪大眼睛:“什么?!”
周夫人红着眼:“前日早晨,早饭时候雪君一直没来,臣妇便叫丫鬟去喊她,谁知丫鬟没在房中找到人,却在那丫头房中找到了一封信。”
周夫人哽咽一声:“那个丫头!她在信里说,她要去、去接秦家二郎回来!”
“太子妃,您看看这个……”周夫人抹了眼泪,从袖中拿了一张书信递给程绾绾。
程绾绾心中震惊,接过来看,整个人看的时候,越发震动。
周雪君在信中说,无论于情于理,秦昭的尸身都应当平安回京。
为公理,他是尽忠竭节、以身殉国的送亲使,为私情,他是她定了亲的未婚夫婿,两家已经换了庚帖,在她心里,早就视秦昭为夫君。
“请母亲原谅女儿不孝,女儿离京寻夫,不知前路何为,可若不往,必将终身悔之。母亲勿念,还望母亲珍重,一定顾惜己身。待不孝女归来,亲自同母亲请罪。”
信纸上有几处墨迹晕开,想是写信的时候,周雪君的心里也十分的难过。
程绾绾震惊之下,一时没说话。
周夫人忍不住又哭又气道:“好端端的,她跑去接什么秦家二郎的尸身!这哪里轮得到她去!她自己的名声这是都不要了吗!”
周家和勇毅侯府本就是定了亲的,谁知亲事未成,半途出了这样的事。
如此一来,两家的关系本就十分尴尬微妙了,这种时候,最好是两家慢慢淡了来往的好,这样日后周雪君才好再议亲事。
但是周雪君这样一去,一旦消息传开,闹得轰轰烈烈了,那以后谁家还愿意娶她。
周夫人正是担心这个,所以方才来的时候才只说没事,不敢叫东宫的宫人看出什么来。
眼下也是都把侍女都支出去了才说的这事。
周夫人道:“事情发生了快两日了,臣妇也是实在没了法子,这事情又不能闹大了去,也不能让晋儿动用大理寺的人公器私用,臣妇没办法,这才来求太子妃,还请太子妃救救雪君吧!”
周夫人说着,眼泪再忍不住,唰的一下子掉了下来,也朝着程绾绾跪了下去。
“周夫人,您快起来!”程绾绾忙道。
又和晴云一同搀扶周夫人起身。
程绾绾心里念头百转,既是为周雪君的举动震动不已,也是担心周雪君。
程绾绾知道,周雪君为什么会离京。
原本她已经答应了周雪君,等秦昭的尸身送回来,让她一同去接的。
但是秦昭的尸体运回来的途中,运送的官差路上碰到连日大雨,在近林的官道上被困了两日。
而大雨引起山体滑坡,官差逃避的时候,秦昭的尸体被卷入了泥流之中,竟是找不见了!
眼下尸身恐怕还被埋在坡土泥石之中,一时怕是回不来了。
甚至,未必还找得到了。
这个消息传回来东宫的时候,男人一晚上都低沉得很,话都没说几句,还是她问了,男人才告诉她的。
周夫人想来还不知道这个中内情。
至于周雪君是怎么知道的,大约是她的哥哥周晋心软告诉她的。
恐怕周晋也没想到,周雪君知道了这个消息,竟然会留下一封信就‘离京寻夫’了。
且不说现在边境有危,怕是外患易起内忧,出了寿阳,如今外头怕是不安全,便说周雪君是一个弱质女流,不会武功,就算放在以前朝局安稳的时候,她这样孤身一人在外,也不安全。
就更别说现在了。
程绾绾没把秦昭的尸身出事这件事告诉周夫人,只是答应了周夫人的请求。
“周夫人,您放心,我一定会派人去追周姐姐回来的。”程绾绾道,“只是……”
程绾绾不得不提前让周夫人心里有个准备:“周姐姐到底已经离京快两日了,我现在派人去追,未必追得到。”
周夫人自然知道,又谢了好一番,程绾绾劝慰了许久,周夫人才慢慢平复下来。
送走了周夫人之后,程绾绾立即派了人手离京,去追周雪君的脚步。
*
五月初。
周雪君的消息还没找到,朝中却是因为一个消息,顷刻间乌云蔽日。
边境传来急报,瓦剌起兵,意图侵犯大邺边境,如今瓦剌十万大军已在肃州以外集结,重兵压境。
第203章 (捉虫)
瓦剌重兵压境,大邺派何人前往用兵,一时间迫在眉睫。
原本肃州知州虽然不善武艺,但却通兵法,又因在边境多年,对瓦剌人十分了解,所以有他坐镇肃州,只要派兵前去,便能解了眼下燃眉之急。
但是去岁肃州知州‘病逝’,如今的肃州,没有真正的主事之人,州务倒还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也能平稳过渡到新任知州上任。
但是一旦到了用兵的时候,那些文官就都不顶用了。
而肃州边境的武将,骁勇之人数不胜数,但能遣兵调将、又能服众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瓦剌十万大军压境,他们可不会等肃州选出一个合格的将领来了再开战。
眼下瓦剌不过是在等辎重和粮草就位。一旦就位,他们就会立刻发起攻势。
所以当务之急,是大邺朝中必须尽快派出一名统帅全军的主将前往肃州。
而这个人选,让江诀头疼了两日了。
时间不等人,江诀动了心思,要亲自前往肃州。
一来他熟悉瓦剌人的作战习惯,二来他当年亲征,打得瓦剌人节节败退,因他在战场上手段狠戾,瓦剌人对他十分忌惮。
无论用兵还是攻心,他都是合适的人选。
只是江诀的身份到底特殊,他是东宫太子,是储君,是大邺实际上的掌政之人。
他不能在战场上出现哪怕一点的差池,否则的话,对于大邺来说,就将是比丢了肃州还要可怕的灭顶之灾。
所以江诀尽管有了这个念头,但是在早朝和在奉德殿议事时,都没有透露出半点。
这日下了早朝之后,江诀听了一早朝的争论,头疼得很,直接往皇帝宫中去。
早朝时,兵部商议出了几个人选,都被否决了,最后居然有朝臣说,让柯老将军去。
柯老将军是江诀的骑射老师,当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也确实用兵如神,但是他老人家现在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腿在战场上受了伤,早已致仕。
旧伤在身,到现在但凡遇上吹风下雨,或是天冷受了寒气,都会影响走路。
让柯老将军去,怕是人还在半道,就要颠簸出点什么好歹来了。
江诀烦躁,越发笃定了自己的念头。
他只打算同皇帝说一声,至于朝中的事,他会在离京之前安排好。
有皇帝在,江丞也好,江昊也罢,在这种时候皇帝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打什么歪主意。
江诀捏了捏眉心,头又开始疼。
就权当他是安慰自己吧,横竖在肃州杀瓦剌人,比在正乾殿和奉德殿压着烦躁给那些朝臣们劝架来得更明了容易。
江诀一路往庆康宫走,主意越发拿定。
然而,等到了庆康宫,江诀却见到江煜也在。
“三皇兄。”江煜冲他眨眼。
江诀:“……”
他本能地觉得不太对。
皇帝看过来,面色有些沉:“过来坐。”
江诀没动,看了皇帝一眼,又看了看江煜,到另一张椅子上去坐下了。
皇帝:“……”
皇帝默了默,道:“煜儿说,你准备亲征?”
江诀诧了瞬,看了江煜一眼。
这件事他谁都没说过,对秦宣也没说过,对小太子妃都没提过——他还在头疼,他若决定亲征,别人反对他都可以威压,但是小太子妃不可以。
她是他的妻子,他不可能用对付朝臣那一套对付她。
要怎么哄了小妻子同意他去亲征,他还没想好。
所以他要亲征这事,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知道。
眼下看来,皇帝却知道了,而且是江煜告诉皇帝的。
见江诀看过来,江煜摊手:“三皇兄,你别看我,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想亲征。边境的事耽搁不得,一时半会又选不出合适的人来,三皇兄定觉得只有自己亲自去才最放心。”
“……”江诀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没说话。
皇帝看他:“真如煜儿所说,你真打算亲征?”
江诀没回答,听皇帝的语气,似乎也不愿意:“父皇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皇帝:“……你自己说,有哪里是妥的?”
江诀:“……”
皇帝叹气:“现在不比几年前了,你这个太子的位置坐得越稳当,里外里盯着你的人就越多,想要你不稳当的人也就越多,你去亲征,这不是把自己的性命和大邺的江山架在火上烤吗?”
江诀也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父皇以为,还有什么更可靠的法子?”
皇帝:“……勇毅侯倒合适,听说你驳了?”
江诀一时没做声。
皇帝道:“朕知道,你觉得秦家二小子的死和你有关系,所以不想再让他爹也去战场上拼命,怕一个不小心,勇毅侯府又少一个人。”
江诀究竟是不是因为这个驳回的勇毅侯的自请,没人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说道:“忠臣良将,儿臣固然爱惜,但也晓得轻重。不全是因为这个。”
“那还因为什么?”皇帝问。
江诀便不说了。
皇帝也不欲追问下去,朝中的那些事,从年少时他就不太懂,如今也依旧不想懂。
皇帝不深究,直接下了结论:“既然这样,让煜儿去吧。”
江诀抬起眼来。
他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江煜。
江煜虽然贪玩,一向也不爱掺合朝局,但是身为皇子也没有哪个真是酒囊饭袋——就算是江昊那个蠢的,在战场上杀起敌来,也绝对是以一当十,勇不可挡。
江煜去带兵,可行是可行,他虽然不熟悉瓦剌的战术,但是有边境那些常年和瓦剌斡旋的驻扎将领在,他很快就能熟悉起来。
只要派给他足够的兵力,至多一开始力不从心,但想来很快就足以应付了。
他甚至不需要一直打赢,因为瓦剌常年随水随草游牧,每年冬里都缺衣少食,他们起战,只能一鼓作气,打短战快战,绝不可能和大邺一直消耗下去。
他们的粮草肯定不够的。
江诀心中计量了一番,让江煜去还真行。
江昊背后有皇后的曹氏一族,江偃、江丞也一直对储君之位并未完全死心,他们亦都有外戚的势力在。
但是江煜没有。
他生母身份低微,又早早过世,江煜这些年也少参朝政,无论文臣武将,都没有与他走得近的。
让江煜领重兵去肃州,倒也应当不会有什么岔子。
江诀唯一想不通的一点是,江煜怎么会愿意去。
这不是他的性子。
“你真愿意去?”江诀看他。
江煜点头:“自然愿意。”
江煜认真,但是立马又吊儿郎当起来,脸上堆出笑来:“只不过,臣弟只有一个要求。”
江诀挑眉:“为国用命你还有要求?”
江煜:“……”
江煜觍着个脸:“哎呀,臣弟年纪轻轻,还没娶妻呢,就这样去战场上,万一一个不小心要是死了……”
“说的什么话。”皇帝打断,有些恼火地看江煜一眼。
江煜看皇帝,那双素来玩世不恭的眼睛里,露出点点明亮的光彩来。
他不知怎么,忽是呢喃了一句:“父皇原来还是关心儿臣的……”
“你说什么?”皇帝没听清。
江煜眼睛一眯,笑弯的眼睛里看不清情绪,似乎是很亮的,有什么闪动着。
江煜又看向江诀:“臣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要求,再说这也不过分吧?臣弟就是想、想娶个妻而已。”
皇帝哼一声道:“就算不给你娶,朕圣旨一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父皇舍得这么对待儿臣?”江煜不可思议。
皇帝哼了声,没作答。
不管皇帝舍不舍得,但江诀肯定是不会这么做的。
江煜提了要求,这要求也并不过分,若是不答应硬逼着人去,只怕反倒生出祸事来。
江诀不会做出这样的利弊分明的蠢事来。
但是江诀看出了点什么:“江煜,你想娶的,是那个新升的吏部郎中的女儿,是不是?”
皇帝并不知此事,不知江煜和范书雯之间的关系,有些诧异。
皇帝:“吏部郎中?一个五品官?那么多世家女你都没看上,就看上一个五品官的女儿?”
江煜忙道:“父皇怎么这么说,娶妻娶贤,范家小姐贤良淑德,又端庄可爱,为何要以出身论之。”
皇帝正要说话。
江煜飞快地瞟了一眼江诀,飞快道:“再说了,那三皇嫂的出身不也不高么,怎么三皇兄就娶得三皇嫂做太子妃……”
皇帝被噎住,顿时说不出话来。
江诀一听江煜拿小妻子的出身说事,立即一个眼神凉凉地看了过去。
江煜赶紧噤声。
江诀只关心肃州边境的战事,至于江煜想要娶谁,他并不在意。
江煜只要去肃州把瓦剌人击退,就算他要娶十个街上的乞丐回来,江诀也没意见。
皇帝是有意见,但是碍于战事,再说有程绾绾小庶女的身份在先,皇帝也就没那么不容易想通。
江煜软磨硬泡,说出花来,总算把皇帝说通了。
江煜娶范书雯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当日,皇帝就下了赐婚明旨。
*
范府。
送聘礼的红木箱子流水一般地往府里抬,范文邑站在院子里,看着鱼贯而入的安王府中来送聘的人,看得都呆了。
范文邑站在一旁,一时局促的像个外人,好似这府里已经不是他家了。
站了半晌了,范文邑扭头,面色难看得很,闷头往书房走。
边走边道:“叫小姐到书房来!”
第204章
范书雯在自己院中,呆坐在圆木桌子旁。
傍晚的时候,宫里来了人传旨。
传的居然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圣旨中说她秉性端庄,持躬淑慎,于豫州之行中,救安王有功,又悉心照料,帝心甚感,特赐婚于她,为安王正妃。
范书雯接了圣旨。
她和阿娘两个人都呆了。
其实她和七皇子之间的事,她一直都瞒着家里的。
她实在没想好该怎么同父母说。
到底身份悬殊,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想过要她将来能攀龙附凤,只是想她嫁一个可靠的人安稳度过余生罢了。
而她突然间和七皇子在一起了,她怕父母接受不了,所以一直没说。
她是准备说的,但是还没准备好。
可谁知赐婚的圣旨突然就来了。
范书雯也不傻,皇帝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便更不可能一时兴起突然给她赐婚。
一定是江煜在皇帝面前说了些什么,才求来了这道赐婚的旨意。
他怎么事先也不同她说一声呢,圣旨这样突然就下来了。
然而更突然的还在后头——圣旨到了不久,安王府的聘礼紧跟着就来了。
范书雯得到消息,才回过神来一点,再回惊呆住了。
他、他怎么行事这般、这般心血来潮,一声招呼不打,又是赐婚圣旨,又是聘礼……
范书雯多少有些生气。
但是这会儿想生气都找不到人。
范书雯在院子里气了没多时,范文邑下值回来,就看到了满院子的聘礼,还有安王府的人在不断地往里抬箱子。
范文邑招了个下人问过,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圣旨宣旨的时候他这个家中老爷都不在,足见这道圣旨来得有多仓促。
范文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对他来说,这个官可以不做,但是女儿的婚事,绝不能这般马虎。
范文邑不觉对皇帝和七皇子都带了气,但是范文邑也不是一无所知,从上次在府中后门同女儿说过话之后,在那之后,他就总觉得女儿比以往出去外头的时候多了,闷在屋里看医书的时候少了。
范文邑对女儿还是很放心的,不管女儿做什么,必定都是有分寸的。
但是范文邑也感觉出了不对劲来。
他一直说不出来是什么,今天才算是知道了。
范书雯被丫鬟叫到书房。
一进书房,就看到父亲黑着脸,脸色十分的难看。
范书雯心里叹气:“爹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爹。”范文邑气道,“这圣旨,还有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这都是怎么回事!”
范书雯无可奈何:“对不起爹爹,这件事是女儿不好,不该一直瞒着爹爹和阿娘……”
既然要说,范书雯索性让丫鬟把母亲范夫人也请到书房来了。
范书雯这才把之前和江煜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只是略去了一些细节。
比如两个人之前在亭阁煮茶那次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天江煜明明气得拂袖而去,但是等到上巳节时,又遣人传书给她,约她去踏春。
也是踏春那次,江煜同她再次表明了心意,而她也正正经经地答应他,愿意和他在一起,试一试。
能走多远,就试着走多远吧。
之后她和江煜也见过几次面,但两个人并无逾礼的举动,素日里多是书信来往。
范文邑听罢,稍微松了口气。
好在这门赐婚,是女儿自己愿意的,并不是完全突如其来,强加于人的。
但是范父自然还不会因此就感到高兴,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气恼女儿竟然将这么大的事情隐瞒家中。
范夫人也不高兴,尤其知道赐婚和下聘之事,连女儿自己也不知晓的时候。
范夫人便觉得,安王这是独断专行,根本丝毫没有和范书雯商量过,这是不尊重自己将来的妻子。
范书雯不知道该怎么同爹爹和阿娘说,她实在没法子帮江煜说好话。
因为她自己也生气呢。
一家三口在书房里说了许久,下人突然着急忙慌地过来,慌慌张张地禀报,说是安王来了。
范父和范母立即起身,对看了一眼,这才出去迎人。
范书雯也不知道江煜同父亲和母亲说了些什么,她等了许久,才见正厅里的人出来。
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已然好了许多。
范书雯有点诧异了。
分明在她面前说不出那许多花言巧语的话来,这怎么到了爹爹和阿娘跟前,倒是舌灿莲花起来,这么快就让他们都消气了?
江煜从前厅出来,一眼看见站在廊下张望着这里的范书雯。
江煜对她笑了笑。
范书雯没理他,本来还担心父亲和母亲为难他,惹得双方都不快,这会儿见他好端端出来,父亲和母亲也没那么生气了,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再说,她还生气呢。
他做这些都不和她商量一下,这么突然,简直让她措手不及。
真是可恶。
范书雯这么想,连个笑脸都没露给江煜,两人眼神一对上,她板着脸扭头就走了。
江煜:“……”
江煜正要追上去,立马想起来这是在范府。
他立马留步,既不失安王的身份,又不失晚辈的礼数,同范父和范母说过之后,这才连忙去追范书雯。
在小园子里才把范书雯追上了。
说是小园子,范大人清廉,范家清贫,园子里也不过是范夫人自己种的一些花花草草。
有些雅趣,但难登大雅之堂就是了。
不过江煜并不在乎什么所谓的大雅之堂,直夸:“这是范夫人种的花?真是好看。”
范书雯:“……”
范书雯气恼,但又不想同他明说,扭头不看他,只硬声道:“殿下怎知就不是我种的。”
江煜像是料到她要问,立马笑:“若是你种的,肯定都是种药材,不会种这些花草。”
范书雯一抿唇,还真是这样。
她原先还真跟阿娘说过,要把这些花草铲了,种些她用得上的草药。
只是阿娘是爱花之人,就这么点喜好了,不许她铲,范书雯也就欣然作罢了。
范书雯没反驳,江煜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凑上前些,凑到范书雯跟前:“怎么,生气了?”
范书雯是气,但是也没对江煜一直甩脸子,她到底顾忌他的身份的。
见他问,范书雯也就明说了:“赐婚圣旨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还有聘礼,也是突然就送来了。这样未免太随意了。既未请人纳采说媒,也未互换庚帖,殿下对待这桩婚事究竟有几分认真?”
见范书雯是真的生气了,江煜不敢再逗趣说笑了,连忙正了脸色:“我自然是认真的!”
范书雯不语。
江煜连忙解释:“对不起,书雯,是我不好。但是我实在是太着急了,而且这样的机会也太难得了。”
江煜便把这道赐婚圣旨是怎么求来的同范书雯说了。
江煜说完道:“若非如此,恐怕父皇不会轻易松口答应让你做我的正妃。”
范书雯听完愣住。
没想到赐婚圣旨居然是这么来的。
范书雯当然知道自己和皇子的身份差距悬殊,她也一直担心自己过不了皇帝那关。
但是赐婚圣旨来得太突然了,她实在没有心思去深想这圣旨是怎么得来的,只是一味的气他自作主张。
但是眼下,范书雯顿时气不出来了:“那这么说,你马上要带兵去肃州了?”
江煜看着她,看她眼底方才的气恼顿时消散,只剩下一片对他的纯然担心。
江煜心里一暖。
他看了她两息,才温声道:“嗯。边境军情危急,再过三五日待大军整备完毕,就要出发了。”
范书雯知道现在大邺和瓦剌要打仗了,也知道失态紧急,但是还是没想到这么快江煜就要带兵去肃州。
“这么快?!”她忍不住惊呼道。
江煜点点头,忍不住往前一步,离范书雯很近:“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范书雯不禁道。
江煜愣了愣,看着她。
范书雯被他直白又有些深的眼神看得耳热,略略移开了视线,这才低声道:“那你还下聘做什么……”
江煜回神,笑了笑:“那自然出征前要先和你成婚,有你等我,我一定平安回来的。”
范书雯抬眼讶然:“三五日就成婚?这、这哪里来得及?你不知道成婚要准备多少东西,你……”
江煜竖起两根指头来堵住了范书雯的嘴。
略微粗粝的指腹贴着柔软的唇瓣,两种差别分明的温度轻轻贴在一起。
范书雯立马止了声,愣了愣,连忙退了半步。
唇瓣上的指腹这才退开,但是那沾染上的温度,却越来越烫。
范书雯用力抿了抿唇。
江煜也收回手。
他捻了捻指尖,说道:“我知道,同你的婚事,我也不想仓促。所以这次只是一个简单的婚宴,等我从肃州回来,到时,我一定补你一个盛大的、超过天底下所有人的大婚。”
范书雯垂着眼,却听见江煜话音里无比的郑重,郑重得甚至带上了一点肃杀。
范书雯抬起眼来,看他。
江煜眼底很深,有一瞬她都有些恍惚,仿佛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
范书雯微微怔神愣住。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在他深黑的眸子里,看到了倒映出的她自己,纯然无暇。
范书雯一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低声地说道:“江煜……我陪你去肃州吧。我陪你一起。”
反正豫州她也陪父亲去过了,她见过了杀戮和死伤,到了肃州,相信她也能帮上他的忙。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仓促地去,她心里总有点不安。
或许是因为勇毅侯府的事,她怕最后她也和周家小姐一样,空等一场,到最后只等来一场肝肠寸断的永久失约。
然而,范书雯才说出口,江煜便立马道:“不行!”
他太快拒绝她,似乎连思考都没有,范书雯没想到,诧异地看他。
江煜目光动了动,迎着她的眸子看她:“肃州太危险了,你绝不能去。”
“我又不去前线。”范书雯道。
“那也不行。”江煜道,“你若去了,我在前线也不会安心。你好好待在寿阳等我,等我回来,一定给你一个最好的大婚。”
范书雯并不在乎这些,但见他甚是坚决,她也只能点头顺着他。
江煜松了口气,头一回,他伸出手臂,轻轻地抱了她。
他似乎喃喃道:“书雯,这世上只有你是真的在乎、关心我。”
范书雯没说话,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
安王要大婚。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婚宴,等安王凯旋,还要再重新补办一场正式的大婚。
但是,这婚宴来的人虽然不多,该送的礼却是也要送的。
赐婚圣旨和小婚宴的消息一传开,各府邸各世家都立刻准备起来了。无他,实在太仓促了。过不了几日,安王就要启程带着大军前往肃州了。
程绾绾比外头的人得到消息早一点,因为男人从宫里一回来就把这件事同她说了。
江诀也是如释重负。他不用亲征,也就不用苦思怎么哄小妻子同意了。
不过江诀同小妻子说完赐婚圣旨的事,程绾绾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江诀问她。
程绾绾道:“之前上巳节的时候,在夷湖坡踏春那天我不是出事了嘛。”
江诀点头,捉了小妻子的手握住。
程绾绾由着男人握着,继续道:“那天翁淑娴不是受了伤嘛,回城的时候,我急得不行,还好范家小姐出现了。当时我就注意到,她进城坐的马车,好像是七皇子的。”
这事江诀倒不知道,之前也没听小太子妃提起过。
程绾绾道:“这事我也只是一晃眼,事后就忘记了,殿下你说了赐婚的事,我才突然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江诀点头。
程绾绾往男人怀里靠,浅浅啄了啄男人下巴:“这下好了,殿下心头的大事终于有着落了。”
江诀笑笑。
正要抱着小妻子温存一番,怀里的人一下子跳了出去。
“哎呀,给安王府的礼物我还没准备,我现在就去库房!”程绾绾扭头就走。
江诀:“……”
第205章 (审修)
江诀没和小妻子腻歪成,有点可惜,但他也并不生气,看着小妻子娇小的背影如小鸟雀般飞奔而去。
他莫名勾了勾唇,满腔填满柔软。
程绾绾跑出殿去,背影快要在殿门外消失的时候,江诀站了起来,迈开步子,跟着小妻子方才踏过的步子出去。
江诀只晚了稍许到库房,陪着小妻子挑选出了送贺安王迎娶正妃的礼物。
出征在即,这仓促的婚宴只是一个小婚宴,来的人也不会太多,送的礼也无须太过贵重。
等安王凯旋,到时才会正式大婚,到那时才需要精心挑选送去安王府的贺礼。
陪着小妻子挑完礼物,江诀要去三松堂。
程绾绾今日有些累,没有跟着男人一起去。
江诀拥了小妻子入怀,亲了亲她软唇,这才往三松堂去。
走出西宫没多远,江诀的步子慢了慢。
他忽然问:“邹吉,今日是几月几了?”
邹吉愣了愣:“回禀殿下,今日是五月初六,怎么了殿下?”
江诀目光远眺,神思飘远了一刹:“孤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邹吉:“……”
邹吉道:“殿下的生辰在七月初二,还有小两个月呢。”
“两个月……”男人道,语调似乎有些叹息,但是很快又自我劝慰似地跟了一句,“那也快了。”
邹吉:“……”
男人没再说什么,仿佛刚才短暂的惝恍只是错觉,又重新迈开步子,脚步沉稳地朝三松堂去了。
邹吉跟在男人身后,心里稀罕得很。
殿下这么多年,几时惦记过自己的生辰?
每年生辰的时候,殿下都嫌烦,最不愿意宫里办什么生辰宴,嫌弃宫宴上一堆人围着他推杯换盏,卑谄足恭。
虚伪得很,也烦人得很。
有那工夫,还不如多看两沓折子。
今年可真是稀奇,殿下竟然主动问起自己的生辰了?
听这意思,殿下好像还有点期待,嫌*生辰的日子远了。
邹吉是个人精,念头一转,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方才殿下陪着小太子妃在库房挑了半天的礼物,这会儿就问自己的生辰。
殿下这哪里是惦记生辰,分明是惦记小太子妃到时会送什么生辰礼。
邹吉偷笑,殿下可真是开窍了,是一分铜钿一分货——货真价实地开窍了。
*
程绾绾找男人要了人手,派出去帮周家追周雪君的人,没两日的时候就传回了消息,说是追出城快离了寿阳的地界也没有找到周雪君。
程绾绾只好叫人给周夫人传了个口信,让周夫人再等一等,但是恐怕是很难追到了。
这日又有消息传了回来。
撒出去的人一路追出寿阳,兵分两路,分别取道登州和怀州,往秦昭尸身出事的地方追。
其中往怀州的那一拨人,终于在怀州打听到了周雪君的消息,有几个怀州客栈的老板曾经见过一个很像周雪君的女子。
但是追查之下,那个女子已经离开了怀州。
传回的消息说,人离了怀州,只怕就不可能再追上了。
因怀州另与四州接壤,四通八达,谁也不知道周雪君会走哪一条路,派出去的人也分不出那么多的人手再取小路分开去追了。
再说,离了怀州,都那么远了再继续追下去的意义也不大了。
说不好听一点,跑了那么远了,要出事早就该出事了。
程绾绾一面传信过去,留了一些人手继续暗中追寻,一面让剩下的人直接去秦昭尸身耽搁的地方‘守株待兔’。
之后,程绾绾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夫人。
没能把女儿找回来,周夫人自然是有些失望的,但是程绾绾早就跟她说过希望渺茫,所以周夫人也没有特别失望,反倒至少得知了女儿还好好地离开了怀州的消息。
这总归是个好消息。
程绾绾得知周夫人没有因为她没能将周雪君带回来而再次病倒,略微松了一口气。
程绾绾没有向周夫人透露出一点她的担心——周雪君一心‘寻夫’,她是带着强烈的悲痛和不甘去的,这一路即便千难万阻她也自然坚强。可是找回了秦昭的尸身以后呢?
失去了所有的目标,痛苦和不甘全都宣泄殆尽,倘若找到那具切实的、冷冰冰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喘息的尸体,周雪君,她又该怎么办呢?
程绾绾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即便这些与她干系不大,她依旧感到心痛和强烈的惋惜。
她尚且如此,更遑论周雪君了。
*
程绾绾没有太多的时间为周雪君担心。
因为一转眼就到了安王府婚宴的日子。
安王是为国出征,这日安王府早早就热闹起来,虽然是个小婚宴,但是该有的仪程和热闹一点也不少,只是没有那么大的阵仗罢了。
这日宫里没有早朝,男人自然和程绾绾睡到一般时辰才起身。
这样的早晨实在难得,多数时候程绾绾醒的时候,身侧已经空荡荡了。
她睁开眼,被紧贴着脸颊和胸脯的独属于男人的温度包裹,还一时间有些晃神。
缓了两息,她才想起来。
横竖晴云还没有来叫她,说明时辰还早,不用着急起身,她便有些眷念地又闭上眼睛,格外往男人胸口蹭了蹭。
继续睡。
不过却睡不着了。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醒过来,大约和她抱着一样心思,所以并没有起身。
但是她眷念的贴蹭被男人感知得一清二楚。
清早男人或许本就更加很容易有欲/望,江诀虽然习惯了每日一睁眼就被朝事压身,但是这会儿小妻子纤细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那依恋蹭着他的小动作,让他几乎一瞬间心软成一片,但某个地方的炙火却被点燃了。
程绾绾当然没有马上睡去,立马就感知到男人的变化。她还有些迷糊,茫然的似被什么抵住,有些懵地重新睁开眼睛。
便看见环抱着她的男人已经醒了,刚醒过来的男人长睫半掩,低头看着她,锋利俊挺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倦。
他背着床帐外的晨光,眼底因看不清而显得似乎晦暗,但程绾绾却分明感觉到被一道迫人又灼烫的视线牢牢锁着她。
再细究男人的神色,却看不出倦了,好似猛兽悄然苏醒,已经沉着不迫地锁定了他的猎物,从容中又带着隐秘的狂热。
程绾绾:“……”
仿佛直觉,程绾绾立马缩了缩脚趾,一下子也清醒了,下意识抬手抱住自己的胸口,略带警惕地看着男人。
江诀喉结滚了滚,她这副又羞又恼的小模样落在他眼里,那叫嚣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
但是男人什么动作也没有,只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这是什么反应?”
程绾绾:“……”
你心里知道。
程绾绾没把羞愤的心声说出口,只紧紧地盯着男人,仿佛一旦他有半点不轨的举动,她立刻就要从被窝里跳出去,逃之夭夭。
江诀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他娇弱的小太子妃承受不住哪怕是他经过克制的欲/望。
要是真的这时候欺负她,等到一会儿去安王府,她必定腿软,到时面皮薄的小太子妃恐怕是要在安王府的门口躲在马车里不肯下来,直至羞愤而死了。
江诀似乎想到那画面,忍不住轻笑出声。
程绾绾疑惑又戒备地看着男人。
江诀伸手过来。
程绾绾立马抬手要挡,身子也往后躲了躲。
男人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江诀低笑,抬手抚向小妻子的发顶,温柔抚慰:“躲什么,孤不欺负你。”
他淡淡的语调夹着愉悦的低笑,似乎在向她保证。
程绾绾看着男人,被男人抚在发顶的温柔动作和他的话弄得愣了愣。
她浑身的戒备这才消融了一点。
“还有半刻,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男人低声道,嗓音里噙着睡意刚醒的喑哑。
他抚她发顶的大掌慢慢往后下移,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还要睡会儿么。”
只有半刻了,便是睡也睡不好了。
何况程绾绾还是觉得,这会儿睡在男人身侧实在不安全了。
“唔,不睡了,起了吧。”程绾绾道,又说,“殿下倒是可以再睡……”
她一边说,一边要撑起身子,可还没来得及从被窝中脱身,男人轻抚着她后脑勺的大掌突然变了动作,用力地扣住她,将她不容抗拒地带到他面前。
他随即翻身而上,将她扣在身/下。
变化来得太快,程绾绾霎时间愣住。
她反应过来,又气又羞指责:“你不是说……”
话音没来得及吐完,男人低头压下来,咬住了她的唇,霸道地吞没了她包含着未尽话音和呜咽在内的所有声音。
寝殿内只剩下呜呜声。
连程绾绾挣动的手臂,都被男人只手全部抓住,压在床榻,动弹不得。
程绾绾气得要命,却又被男人吮吸着唇,半句话也说不出就算了,偏被他夺去了气息也连带夺去了思考,竟片刻就晕晕乎乎起来。
他不是没有过别的女人么,怎么不过这些时日,这么快就连吻技都修炼得高超,远远将她甩在后头,只剩下她被他拿捏的份了。
程绾绾气,心里狠狠骂他无耻无耻真无耻!
第206章
程绾绾不知道在心里偷偷骂了男人多久,后面实在骂不出新的词,而且她真的快要摸到理智的边缘了,已经忍不住噘着嘴回应他。
这番悄然的变化,换来男人一声喉间逸出的低笑。
程绾绾才要彻底失去理智,被他这一笑顿时回了神,只觉得羞耻得要命。
程绾绾,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弃甲投降、放弃阵地呢!真是没用!被人取笑了吧!
程绾绾心里骂男人欲求无度,也骂自己禁不住他诱惑,竟半点反抗的架势也拿不出来。
但好在被男人这么一笑,她嘴上至少不再回应他,继续做无谓的反抗。
男人忘情又似沉溺,始终没有放开她,仿佛她的唇是什么新巧的奇物,他对深入研究它乐此不疲。
直到半刻的时间全都这样过去,寝殿外传来侍女们说话的声音。
程绾绾松了口气,又有些羞耻,这才重新恢复了些力气意图提醒男人到了时辰了,可以放过她了。
江诀自然也听见了寝殿外侍女们的动静,他却毫不在意,继续扣着怀里的人攫取她柔软又勾人的唇。
直到门外侍女们终于等待不住,晴云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太子殿下,太子妃,时辰到了,该起身了,安王府的婚宴过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程绾绾鼓起力气,用力挣动了一下。
男人没有再禁锢她,顺着她的反抗松开了手掌。
随即起身退开。
程绾绾:?
江诀率先起身。
他站到床边,只手开始解自己的寝衣,目光却看着榻上似对他轻易放过她的举动感到惊奇的小妻子,薄唇愉悦地勾了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男人笑意恶劣而玩味,“不够晚上再给。现在快要迟了。”
程绾绾愣了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些什么比他行为更无耻的无耻之言。
到底是谁耽搁了时辰!
程绾绾气鼓鼓地起身,几乎是用力从床榻上仰坐起来的,整个人在软乎乎的床榻上似乎还轻微地弹了弹。
她一面恶狠狠地瞪他,一面脸色又不争气的爆红。
毫无威慑的控诉。
最后只换来男人得逞般的笑声。
*
虽然起身时稍微耽搁了一会儿,但只是一小会儿,太子妃今日梳妆的时候,耽搁得更久些。
素兰费了好大的劲才遮住了太子妃下唇瓣上的一点破皮,以及丰润的有些过分的唇瓣。
那一小处破皮不知怎么弄的,看着还很新,好像才被咬破。
时间匆忙,素兰来不及多想。
紧赶慢赶,好在最后还是没有迟了安王府的婚宴。
马车停在安王府门外。
东宫的车驾自然引人注目,但是同样刚到安王府门口的客人张望了一会儿,也没见东宫马车上有人下来。
众人都有些奇怪。
马车里,程绾绾正拿着一柄出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薅在手里的小镜子,对着镜子照了半晌了。
都怪男人,早晨实在亲得太久,他又那般用力,将她嘴唇都亲得有些肿了。
刚梳妆完的时候,用面脂稍微遮了遮,肿得还不太明显,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嫣红的口脂一衬,反倒显得她的嘴唇肿得更厉害了。
程绾绾要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把口脂擦去了些,但是嘴唇看起来还是有些不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程绾绾有点气恼,而一旁男人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对他造成的恶劣后果不仅没有半点丝毫的悔过之心,反倒似笑非笑好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这个坏男人!
程绾绾又瞪男人一眼。
江诀终于没忍住,嗤笑出声:“这点痕迹,没人看得出来。”
程绾绾气鼓鼓,举着镜子看他。
江诀被小妻子盯得紧,总算肯把手臂放下来,稍微端正了一点姿态:“真的,不明显,没人有这个胆子敢盯着孤的女人看。”
程绾绾:“……”
江诀挑动唇角,又压下,离小妻子近些,抬手抚过她被他亲肿的唇:“再说,谁会这么不识趣,凑到绾绾跟前来戳穿绾绾。”
微肿的唇瓣这会儿很是敏感,男人轻轻一碰,程绾绾就感觉自唇瓣到肩膀,甚至后背都忽地窜过了一阵奇异的颤栗。
那感觉仿佛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的。
好在很快过去,程绾绾一把打掉男人的手,抿了抿被他抚过的唇:“什么戳穿绾绾,早晨分明是殿下……”
“孤怎么?”江诀低笑问。
程绾绾羞耻说不出,只在心里又骂了男人一遍无耻,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作答,收了小镜子起身要下马车。
她才动,男人大掌立马牵过来。
程绾绾动作一顿,往后看,男人拽住她手腕,将她拉到旁侧,自己先出了马车。
程绾绾被男人牵出马车外,男人先下了马车,然后重新伸手,递向她,牵她下来。
程绾绾心里不满男人早上欺负她,刚才他在马车里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但是这会儿男人站在马车下,一身华服锦袍被日光倾盖,似乎连神色都渲染上几分明耀,就这么看着她。
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透出温柔。
程绾绾不争气地一下子就没了气恼。
她默了默,红着耳朵把手递了上去,让男人牵着她下马车。
*
东宫驾至,虽然安王府今日客人不算多,但也来了不少朝中大官和显赫的世家贵族。
又是一番见礼攀谈。
这之后,程绾绾夫妇才有了和安王夫妇安静说话的机会。
“恭喜安王了,也恭喜安王妃。”程绾绾话音轻快,是真的为他们高兴。
她看一眼,晴云将贺礼送上。
范书雯身边的侍女立马上前,恭敬地将礼物收下。
范书雯今日穿了一身精致鲜丽的规制华服,但是并不是凤冠霞帔的婚服,因为这场婚宴只是一个铺垫,等安王凯旋,这场婚事才会真正的大办一场,凤冠霞帔范书雯会在那时候再穿上。
不过今日的范书雯仍旧是格外的艳丽动人,最重要的是她眼中流淌的那种岁月安然静好的幸福之感,看了便让人觉得美好和高兴。
可见两个人的感情是很好的。
范书雯脸红:“还不是正经大婚,太子妃还是别叫安王妃了。”
江煜在一旁,惯来有些孩子气的脸上难得显得稳重,但仍旧是笑嘻嘻的,只是看着妻子的目光很温柔。
“别叫太子妃了,该和我一样叫三皇嫂了。”
范书雯愣了愣。
程绾绾抿唇笑。
范书雯脸红,却是叫不出来,毕竟连安王妃她都还不习惯,这么快就带入安王妃的身份唤太子妃三皇嫂,那就更不习惯了。
程绾绾其实也有点别扭,毕竟范书雯比她大,她原本都是拿她当姐姐看的,这一下子自己反倒成了皇嫂了。
不等范书雯叫出来,程绾绾身侧,男人开口了:“大军整备得如何了。”
问的是江煜。
江煜一愣,顿时苦下一张脸:“不是吧三皇兄!今日是我婚宴!这种好日子三皇兄一定要说公事吗?”
江诀掀他一眼,语调淡淡:“皇室无私事,出征在即,婚宴也是公事。”
江煜:“……”
江煜苦嚎一声,方才的沉稳顿时不见,宛如一个被严厉兄长抓去读书的贪玩孩子,虽是不愿,却也只得顺从。
既然两人要说公事,程绾绾和范书雯就不便一同在旁了。
两边便暂时分开。
江诀嘱咐小妻子不要喝酒,今日婚宴上都是酒,要小心免得醉。
程绾绾乖乖答应。
两人说话的时候,因两边要分开,范书雯正站在程绾绾旁边。
小太子妃娇小,范书雯把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但尤其引起她注意的,是小太子妃的嘴唇。
好似……有些红肿。
范书雯是医者,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比旁人多些细致和考虑。
因有口脂她也看不太清,只担心是不是小太子妃进府后吃了什么或者碰了什么而过敏,所以嘴唇才会红肿。
于是那厢程绾绾才被男人嘱咐完,就发觉范书雯盯着她。
她回过脸看她,一时有些茫然:“怎么了,安王妃?”
范书雯收敛目光,仔细道:“我是瞧太子妃嘴唇似乎有些红肿,还有些破了皮,可是吃了什么东西?可有什么痛痒,或是麻木的感觉?”
程绾绾愣住。
好半天,几人只看见小太子妃的脸一下子从脸颊红到了耳朵。
程绾绾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痛不痒,什么事都没有!”
她反应过于激烈,范书雯和江煜都有些诧然地看着她。
只有面前高大的男人,垂眸睨着她,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什么好戏。
程绾绾顿时又气起来。
是谁说的不会有人发现的!是谁说的不会被人戳破的!
她悄悄剜了男人一眼,连忙编了个理由解释:“不是的,没什么事……只是、只是有些上火……对,近来我有些上火了。”
程绾绾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她余光没忍住瞟了一眼男人,还想瞪他,却恍惚听见男人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得几乎不可察,任谁都不会发觉,偏偏落在她耳朵里,清晰又恶劣。
第207章
程绾绾气!
好在范书雯并没有怀疑她上火的说法,两边随即分开,范书雯对程绾绾还是十分亲切的,尤其是经过了上次夷湖坡的事情之后。
范书雯非常细心,以医者的身份又告诉程绾绾,吃哪些东西可以清热降火。
程绾绾连声应,耳朵却悄悄地红了,心里又气呼呼地把男人骂了一遍。
范书雯和程绾绾都不擅长和那些贵妇人们打交道,索性没有去前院。
范书雯先带着程绾绾去小厅中用了一些点心,在宴席开始前稍微垫一垫肚子,而后吃完无事,便带着程绾绾在附近闲逛,正好路过,就去了就近的书房。
安王的书房偌大,程绾绾倒是没想到的。平素里看起来,安王可不像是喜欢读书的那种人。
程绾绾怕失礼,只是看了看,没有动手去翻书架上的书。
范书雯笑道:“太子妃不必拘束,随便看就是,其实这里好多书都是我看的医书,只怕太子妃不爱看才是。”
程绾绾微微瞠目,有点讶异。
范书雯脸颊微红,但很快恢复了寻常神色,笑着解释道:“我原本也没想到,但是前两日来的时候,他带我来书房,我便发觉书房里有好多医书,他说是早就给我准备的。”
程绾绾听范书雯没有称呼‘殿下’,而是直接说‘他’,便想两个人私下感情应当是很亲密的。
想当初她嫁给太子的时候,可不敢这样称呼,一直到现在,她都是叫‘殿下’更多些。
她现在倒是不怕男人了,但是叫‘殿下’已经习惯了。
安王知道范书雯醉心医术,早早就搜罗了这么多的医书放在书房,可见要娶范书雯的心思是早就打定了。
程绾绾弯起眼睛来,不觉也笑着,心中想安王和范小姐真是一对好眷侣。
不过她也奇怪:“安王妃前两日就来安王府了吗?”
范书雯点头:“是陛下应允的。他去陛下跟前求来的,他要出征了,婚事也仓促,想同我多待两日。”
程绾绾笑着点头。
范书雯想到什么,立马又道:“我就住在北院那边。他安排了侍女照顾我。”
程绾绾立马听出来范书雯的重点在于,她住在北院,是一个人住的,并没有和安王一起住在东院。
程绾绾稍微诧异了一下,没想到范书雯会解释这个。
她很快笑起来:“那今晚,安王妃还住在北院吗?”
程绾绾眨巴眨巴眼,表情露出几分小促狭。
范书雯方才平和的神色顿时维持不住,脸上旋即热起来:“太子妃莫要取笑……”
程绾绾笑:“才不是取笑,安王妃和安王一定要百年好合呀。”
小太子妃声音清糯,一双笑眼里澈亮,每一个字的祝愿都是出自真心。
只是此时两厢甜蜜静好的两个人,远远想不到以后会发生的事。
范书雯性情清冷,听了小太子妃的真诚祝愿,也不由得憧憬起将来,脸上的热意无法消散。
程绾绾看出来她不好意思,不再盯着她瞧,转头去看书架,随便翻了几本书看,留出空间让范书雯独自悄悄消化心里的甜蜜。
程绾绾随便看了几本书,果然都是医书。她又换了个书架,这才看到几本游记之类的书册。
果真安王的性子,是不爱读那些‘正经书’的。
程绾绾偷偷笑了笑,她并不打算在这里看书,便不随便翻看了,正要转头往外走,突然不知身上什么东西勾了一下,随即便听见‘砰’的一声,书架上一个小匣子被带得掉在了地上。
这一声让书房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程绾绾连忙去看,掉在地上的匣子被摔开了,她连忙蹲下身去捡。
范书雯听见动静也立马过来看。
程绾绾捡起匣子,愧疚道:“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范书雯看了看,好在匣子里装的只是一把小匕首,也摔不坏。
两个人俱是松了口气。
范书雯温和道:“没事的,一把匕首而已,也没摔坏。”
程绾绾将匣子里的匕首放好,匕首上倒是没什么损坏,这匕鞘通体漆黑,做工精细又十分特别,上面的花纹更是雕工不俗,若是坏了,程绾绾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能再弄来一把一模一样的赔给安王。
好在是没坏的。
程绾绾忙把匕首连带匣子一起递给范书雯:“我瞧着没坏,要不还是再仔细检查一下,万一坏了,我自己同安王说。”
范书雯到底才来安王府不久,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重不重要,万一坏了她也不能替江煜慷慨作罢,所以依言还是仔细检查了一番。
好在确实是没坏的。
两个人又都松了一口气。
程绾绾不敢再在书房待了,两个人便离开书房。
正好江诀和江煜公事也谈得差不多了,四人会和一同去前院的宴席上。
程绾绾心里到底还是觉得不好,想了想,还是把摔了东西的事情同安王说了。
江煜闻言,愣了一下:“什么匣子?”
“是一个装着匕首的匣子。那把匕首是黑色的,花纹很特别。”范书雯怕程绾绾尴尬,替她把话答了,又补充说,“我检查过了,并没有摔坏。”
江煜没说话。
“王爷?”当着江诀的面,范书雯还是叫着‘王爷’,“可是那匕首很要紧?”
程绾绾顿时又愧疚起来:“方才实在是我不小心……”
江诀扫了眼默默未语的江煜,将小妻子的手牵过来握住:“什么匕首?”
江煜似乎才想起来,方才默然的有些沉的面上重新露出笑来:“我想起来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是挺精致的一把匕首,收来玩的。摔坏了也没事。”
“没摔坏的。应该是没……”程绾绾小声说。
她怕安王是故意这么说的,即便贵重也免得她尴尬,才没如实说匕首重要。
她正要再说,身旁高大的男人倒是十分淡定地点了点头,完全不考虑安王可能是顾忌她的脸面说的善意谎言。
男人淡淡就将此事揭过:“那走吧。”
程绾绾:“……”
第208章
安王府婚宴过后只过了一日, 第二日,安王江煜便整备完兵马,出征南下。
坊间还在为太子与安王先后娶了两名身份低微的女子为正妻,编造各种为人乐道的趣事逸闻,说书人的茶还未凉,安王便与安王妃分离,率军南下。
转眼便是月余过去,南境边境捷报频频传回。
这才叫范书雯安了心,也叫朝中上下大松一口气。
这时,太子诞辰将至,朝里朝外又开始为了太子的贺宴做准备。
世家贵族也好,达官显宦也好,早前程绾绾嫁进了东宫之后,外头的人眼见太子对女人并不是全无兴趣,也非是例行公事,分明颇有几分宠爱偏纵,一个个早就动了心思。
但是因为刘家女被赐死、翁家女莫名被送去尼姑庵之事,有心之人探查之下,便也明白了太子对女人还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京中这些活泛的心思,很是安静了一段时日。
因着江诀生辰快到,宫中照例要办贺宴,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那些有心人不免又动起了念头。
毕竟刘家和翁家的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自己所行不端,走了歪门左道。
但贺宴是正经场合,万一谁家的女儿侄女被太子看中,赐进东宫,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乎,寿阳城里一时高门府邸笙歌曼舞不歇,唱曲的唱曲,练舞的练舞。
这些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原本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说。
但是这日,若风禀完事后,纠结了一下,还是觉得该提醒主子一声。
“殿下,离宫宴不到半月了,近来城中有些动静……”
江诀刚从三松堂回来西宫,小太子妃不在,他随手拿了贵妃榻旁一本被小太子妃丢在矮几上的书,随手翻看。
是本地方杂记,除了文字记述,还配了图画。
倒是有趣。
江诀边看,眼皮未抬:“什么动静。”
若风顿了顿:“……近来不少世家都在督促府中适龄贵女苦练技艺,曲唱吹弹皆有,有府邸为了精进舞艺,还……还请了秦楼楚馆的妓子,进府教授技艺。”
殿中一时安静,男人翻动书页的动作也停住。这才抬眼。
若风略微低头,忙道:“这几个府邸动作也算小心隐蔽,可见也知此举上不得台面,暂时还未传扬开……殿下,属下可要提醒他们?”
男人不知想什么,冷漠狭长的眉眼半垂,片刻嘲弄般冷冷嗤笑了一声。
“提醒什么,让他们再折腾两日,两日后,叫她们出不得门便是。”
若风微愣,随即立马会意,又问了句:“那……要多久出不得门。”
江诀翻了页书,似是随口:“一年两年,随你。”
若风一凛。
这是要对那些贵女下手,或是弄些伤疤,或是弄断手脚,总之是要让那些意图使腌臜手段的府邸,不仅失去这次攀附东宫的机会,还要让他们一两年内都不能再打类似的主意,不论是对东宫,还是对别人。
只是可怜了那些贵女,不管无辜与否,殿下都没有那些怜香惜玉的心思。
若风忙应声:“是!”
这边若风才要告退,程绾绾就从外头回来了。
男人的生辰快到了,去岁她给男人准备的生辰礼还没送呢,今年当然不能只送去年的,所以还得准备一份。
小太子妃进门来,大约早就想好送什么,脚步格外轻松欢快,蹦蹦跳跳地便进来了。
等看见若风,她才连忙收了步子,装作稳重起来。
若风看见小太子妃回来,立马对男人低眉俯首:“属下告退。”
他才要走,男人目光落在欢快进来的小妻子身上,冷淡的眉眼柔和下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叫住了若风。
“殿下还有何吩咐?”若风止步。
江诀朝小妻子招手示意,程绾绾连忙过去。
男人对若风道:“你让邹吉进宫一趟,把今年的贺宴取消了吧。”
若风愣住。
才走过来的程绾绾也愣住,看着男人一脸茫然。
江诀看小妻子手里拿着东西,是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匣子。
他看了眼道:“拿的什么?”
程绾绾回神,看了看若风,忙把匣子往后一背。
若风也跟着瞟了眼那匣子,又立马收敛目光,低头问:“那,要以何种理由取消贺宴?”
男人淡声:“你只管让邹吉去办,他会想好理由的。”
若风:“……是。”
等若风走了,程绾绾确定自己听见男人说要把今年生辰的宫宴取消掉了。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把匣子放到桌上问:“殿下为何要取消贺宴?”
江诀看她坐在对面,同他隔着两张凳子,眸子睨了睨:“坐过来些。”
程绾绾愣了愣,耳朵一红,怎么总是要她挨着他。
她这么想,还是乖乖挪过去,挨在男人身边了。
江诀这才道:“孤嫌烦。贺宴上年年都是那些把戏,孤不喜欢。”
江诀没说,除了嫌烦这个原因,还有他觉得生辰这个光明正大可以不理朝政的日子,用来应付那些世家百官实在浪费,还不如和小妻子单独过,更有意义些。
程绾绾没追着问,因为她看见男人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黑色匣子了。
她又忙伸手抢先过去按住,把黑色匣子拖过来抱在了面前:“殿下不许看!”
“为何?”江诀挑眉。
“就是不许看。”程绾绾噘嘴,“这是殿下去岁的生辰礼,等到今年殿下生辰的时候,绾绾再一起给殿下。”
江诀看黑色匣子一眼,‘啧’了声仿佛嫌弃:“绾绾就用去岁的生辰礼应付孤?”
“才不是。”程绾绾紧紧抱着匣子,丝毫不放松,“绾绾还准备了今年的生辰礼。”
小太子妃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好似按捺不住想说什么。
犹豫了一下下,还是神秘兮兮地对男人道:“今年的生辰礼,绾绾也准备了两份哦~”
江诀挑眉:“这么说,今年孤一共能收到三份生辰礼了?”
程绾绾看男人嘴角勾起来,神情愉悦,心里也欢喜,兴味盎然地点点头:“对呀。”
不过她话音又一转:“但是殿下刚刚说要把今年的贺宴取消,那绾绾今年好像就不用准备两份礼物了。”
“这和贺宴有什么关系?”
“唔……”程绾绾略微小声,“还是有关系的。”
她脸颊微微泛起红:“原本绾绾准备的生辰礼,虽然绾绾很费心思,但是并不贵重呢……绾绾不好意思在宫宴上送给殿下,所以另外还准备了一份贵重的,专门用在贺宴上*送给殿下。”
男人被小妻子这点怕丢脸的小心思逗笑,忍不住一把把人捞了过来,抱到了膝上。
“那这么说,虽然是两份礼,但是有一份只是为了应付贺宴,实则绾绾没花什么心思。”
程绾绾一愣:“不是的!那、那也是花了心思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江诀抱着小妻子亲了口。
程绾绾脸红,小声别别扭扭道:“也是花了心思的,只不过……花的心思稍微少了那么一丢丢。”
她竖起两根细细的手指来掐住指尖比划了那么小小一撮。
男人看得好笑,捉了那两根白白细细的小手指,抵到唇边亲了亲。
江诀低声:“不管绾绾花的心思多少,哪怕只花了一点小心思,孤也视若珍宝。”
男人低醇的嗓音在耳边绕,薄唇清冷的气息吐在耳廓却是痒痒的,程绾绾忍不住身子微微发颤。
就这一晃神,刚才还抱在手边的黑色匣子,不知什么时候却被男人拿了过去。
江诀作势要打开匣子:“孤先瞧瞧这迟来的去岁生辰礼到底是什么。”
程绾绾一下子回神:“殿下!”
江诀并未打开匣子,大掌按着匣子,轻易躲开了小妻子去抢夺的手。
江诀箍着怀里挣扎的纤细身躯,勾唇哄道:“亲亲孤,亲亲孤孤就不看了。”
程绾绾被胁迫,很不乐意,噘嘴没动。
男人没说话,‘啧’了声,目光看着她,手却开始要打开匣子。
程绾绾着急,在男人好整以暇压下来的目光下败下阵来。
她噘嘴不悦,但还是红了脸,仰起脑袋乖乖去亲男人。
先是轻轻亲了亲男人唇角,接着好像气不过,软唇挪蹭到男人薄唇上,用力地亲下去。
半是亲半是咬。
男人被咬得‘嘶’了声,但是并未躲开,反而随即喉间逸出一声轻谓的笑,低头反压下来。
接着一室的暧昧口水声。
*
天黑之后。
寝殿里程绾绾已经疲惫地睡下。
指背蹭了蹭小妻子激烈过后困倦酣睡的脸,江诀唇角轻轻弯了弯。
片刻,他起身披了外衣,离开寝殿到院中。
青影已经恭身等在院里。
“殿下,新隆堂赌坊一事,属下找到线索,已经查到了幕后之人。”
“是什么人。”
“新隆堂背后之人姓何。”
江诀抬眼。
青影凑近,低声对男人禀报。
*
各府邸绞尽脑汁在准备给太子生辰的献礼,谁想突然一道口谕下来,说是今年宫中的贺宴取消了。
一时间,许多准备妥当,预备让儿女在太子跟前好好表现的人,原本想前朝也好,后宅也好,哪边能得到看中都是好的,这下却是全都落空了。
不过很快,这道令不少人失望的口谕,随即就被另外一个悄然传开的消息所掩盖。
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几个府中的小姐都在一日之内,不是不小心划伤了脸颊,就是不小心摔断了手,或是扭伤了脚。
大伤残废倒是没有,但是划伤摔伤也都有些严重,非得在家中好好修养才行了。
这些人一时都不知道是该觉得倒霉还是该觉得幸运。
府中意外,让他们去不成宫宴出这个风头了,但是随即宫宴又取消了,旁人也都不能去太子跟前显眼了。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心思想这些了。
因为他们很快知道,原本以为的府中‘意外’,并不是只有一家,而是好几个府中都出了类似的事。
这当然奇怪,但是很快他们就发觉,出事的府邸,都是之前为了贺宴派人去过青楼楚馆的人。
至于派人去秦楼楚馆做什么,他们自己心里则都清楚,顿时都领会到了什么。
一时间,动作频频的各门府邸,好些都安静下来,再不敢动丁点歪心思。
就在这一片心思各异的安静之中,南境突然接连数道急报进京。
先是大军战败,节节败退。
再之后,是肃州失守,连失十二城。
最后一道急报在六月二十三进京。
急报中说,肃州半境已失,而安王战死。
第209章
帝都寿阳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先是联姻一事,送亲使——勇毅侯府嫡次子秦昭,在肃州遇杀手战亡,联姻公主昌乐公主失踪,至今未寻到。
而后,瓦剌借口集结兵马,大军在边境施压。随后安王出征,先是捷报频传,骤然间却是急报抵京,肃州居然失守,而安王,居然战死。
瓦剌虽然一直是大邺边境之患,但是瓦剌无论兵马粮草,除了骑兵异常彪悍之外,却也并不是大邺的对手。
可是如今,肃州竟被瓦剌接连夺去了十几座城池,而身为主将的安王,居然在边境战亡。
这简直匪夷所思!
江诀一连两日在宫中没有回来。
程绾绾十分不习惯。
但是她也知道了肃州失守、安王身死的消息,知道大邺现在虽然说不上岌岌可危,但也绝对是危急时刻了。
她乖乖在东宫里,虽然担心男人,但是什么也没问。
不过去看了一回安王妃。
安王妃明显哭过,眼眶有些红肿,但是整个人倒还好,没有生病,也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和之前的周雪君一样,行事有条不紊。
原本范书雯在安王府只看她的医书,凡事有王府的大管家管着,这是离京前江煜安排好的。
他说他娶她,不是因为缺一个妻子管家,而只是喜欢她这个人,即便她只在王府看看医书,他也欢喜。
若说范书雯不曾为这话心动过,那必然是假的。
只是话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范书雯哭过,已没有最初那么伤心难过了。她总觉得不真实,好像这一切都是假的。
明明前段时日传回寿阳的还一直是捷报,还有他写给她的家书,怎么突然就兵败身死了呢?
范书雯将那些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夜里哭了许多回,白日再哭不出了,也看不进去那些医书了。
联姻出事,肃州失守,即便远在安全的帝都,民间也是一阵惶惶不安,安王府里,安王身死的消息传回来,府中也人心浮动。
大管家压着,但没了安王,安王府的大管家又算什么呢。
所以也有那压不住的,范书雯身为安王妃,这时候只能站出来。
她这些年一心钻研医术,不通这些庶务,也只能临时请教大管家,一点一点捡起来。
程绾绾去看她的时候,只觉得范书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除了伤心,整个人也不似之前,言谈举止都不似从前孤傲不群。
程绾绾看她无事,人家又没哭,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索性只看了看,就又回去了。
第三日时,男人从宫里回来了。
男人午后就回来了,但是东宫来了许多大臣议事,一直到晚上,程绾绾才见到男人。
两人一道用了晚膳,这期间,男人除了给她夹菜添汤,几乎一言不发。
程绾绾没巴巴儿地问,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只是一直悄悄地看男人。
晚上两个人都沐浴过后,躺在榻上的时候,男人才开口。
“绾绾……”
程绾绾莫名心里一紧,没应声,只是看向男人。
江诀转眸望过来,眸色柔和得近乎悲悯,靠近过来,很轻很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殿下……”程绾绾喃喃出声。
江诀看着她,有些不忍开口,但又不得不说:“绾绾,孤要亲自去边境一趟。”
他说得轻松,去一趟,但是程绾绾不傻,她知道男人的意思,是他要亲征了。
他也不是没亲征过,但是程绾绾忽然有些怕。
肃州那地方真邪乎啊,秦昭死在那里,昌乐公主在那里失踪,如今安王也死在那儿,男人去了,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程绾绾不敢问,也不敢开口说任何话。
她只是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但是眼睛里的委屈和害怕却快要溢出来了一样。
江诀心口一攥,像被什么狠狠挤压着。
他嗓音有些喑哑:“孤一定好好回来。”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她现在说什么,无论如何他也要去了。
程绾绾撇了撇嘴,好像要哭,但男人只看到小妻子立马又忍住了,只用一双微微湿润的杏眸圆睁睁地看着他。
她很认真地问:“那我能和殿下一起去吗?”
这回与豫州之行不同,边境起战,太子和太子妃携手‘跑’了,怕是要民心变乱。
江诀低声:“不能。”
话音里是不舍,也是不容抗拒。
程绾绾看了男人一会儿,乖乖点了点头。
她又问:“殿下什么时候走?”
“后日一早。”江诀道。
程绾绾便不说话了,一双圆圆看着男人的杏眸,慢慢垂掩下去,片刻,兀地有晶莹之物滚落下来。
她终于还是哭了。
江诀心口蓦地紧攥,胸口霎时疼得发紧。
他低身/下来,将纤细娇小的小妻子抱进怀中,声音沙哑又极尽温柔:“莫哭……”
程绾绾埋在男人胸口,紧紧攥着男人胸口的寝衣,她哭着,但把哭声忍着。
最后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她忽然仰起脸来,一边哭一边去亲吻男人的下巴。
高大的男人一时愣了愣。
那柔软的唇立刻挪蹭上来,从下巴覆到他薄唇。
江诀似乎情动,但被一层更深的悸痛狠狠压着,有苦涩的味道流进他口中,他一一咽下,温柔回应她。
这夜不长,小太子妃又被他弄哭,但这回她哭了许久,他也哄了许久,而男人冷漠坚硬的心脏,终于也体味到英雄气短,摧断肝肠。
*
男人的生辰就在四日后,但是这个生辰是过不成了,而程绾绾不许男人看的生辰礼,也看不成了。
也不知今年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江煜去肃州时,原本就带了十万兵马。
江诀再去肃州,这回只带了五万兵马。
照理说,肃州原本驻守的边军加上江煜带去的兵马,完全是足够的,对上瓦剌举国之力的二十万兵马,虽然谈不上不费吹灰之力,但是绝对是占据优势地位。
只要不去草原上和瓦剌人碰骑兵马战,大邺就算不能赢,也不至于和急报中所说,接连溃败,而且是在先有大捷的情况下,战局陡转急下。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
江诀只怕再派人去肃州,也不过又是枉死,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所以他决定亲自去,看看肃州这地方,到底有什么迷魂阵。
大军天不亮便集结,青影随行,若风则被留在寿阳,在程绾绾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兵马整备完毕,要待出发,文武百官出城相送,随行十里不休,江诀下令让他们折返,众臣这才停下。
晨色苍茫,战旗猎猎。
行军至孤亭,男人骑在战马上,突然停下。
青影立马警惕起来:“殿下?”
男人神色却从容,甚至眉宇间露出些许无奈和温柔:“传令,行军暂停。稍等片刻。”
青影愣了愣,随即仔细听了听,却没听出什么,但仍旧依令传下去。
等大军暂停下来,有马车远远而来,几乎疾驰狂奔。
第210章
太子亲征是朝政,程绾绾这个太子妃,并没有在文武百官相送的行列之中。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在东宫里送了男人离开。
先是送他离开西宫,再离开后院,再送到前院,最后一直送到男人离开东宫的大门。
程绾绾就在大门里停了下来,没有再追出去送了,只是等男人跨上马背,纵马而去,她一直站在门里,看了他的背影许久许久。
男人走的时候,时辰还很早,天色朦胧,男人高大的背影融于熹微的晨雾,如墨般化开,程绾绾看了许久,连那抹背影究竟哪个时刻模糊消失的,她都不说不清。
她便又站了一会儿,固执地看着那一片黑乎乎的街道。
直到晴云来同她说:“太子妃,时辰还早,太子妃可要回去寝殿再睡一会儿?”
晴云当然看得出来小太子妃眼巴巴的不舍,殿下才刚走,小太子妃就站在门口望眼欲穿了。
晴云当然也知道,小太子妃现在肯定是再睡不着了。
她之所以这么说,也不是真的让小太子妃回去接着睡,而是知道小太子妃心里难受,与其站在这里巴望难过,还不如回去寝殿,安静地在榻上再躺一会儿。
程绾绾回过神。
晴云和素心素兰都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怜爱和关心。
她们都觉得小太子妃这副模样,一定是难过极了。而这副模样,恐怕要好几日才能缓过来呢。
程绾绾确实很难过,很舍不得男人。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的舍不得一个人过。
但是程绾绾并没有按照晴云的话回去寝殿接着躺在榻上伤神发呆。
她不想这样。
就算躺着,也睡不着,该难受的还是一点都不会少。
程绾绾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被晨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小幅度地摇了摇脑袋,瓮声瓮气道:“不回去寝殿了,直接去三松堂吧。”
晴云和素心素兰三个人各自对看一眼,都有些诧异。
这么早去三松堂?去做什么?睹物思人吗?
但是谁也没有这么问,虽然诧异,但是晴云还是应声。
天光未亮,东宫里的灯都还点着,几个人一路去三松堂。
程绾绾到了三松堂,站在院子里看了看男人的书房。
男人书房的大门紧闭着,往常有时候也会关门,但是她知道男人就在里头。
可是这会儿,程绾绾就觉得那门紧闭得好生绝情,又好生冷清。
她多看了两眼,不想看了,扭头去了自己的小书房。
晴云又和素心素兰对视了一眼。
三个人眼中一样惊惑。
还以为太子妃要去殿下的书房呢,怎么一扭头直接就钻进小书房去了?
不是来睹物思人的吗?
难道这天不亮的,真的来读书练字了吗?
三个人不敢多发愣,赶紧也跟了进去。
等进了小书房,小太子妃并没有在书案后坐下,而是站在书架前,在找什么东西。
晴云赶紧掌灯,一边掌灯一边问:“太子妃在找什么?奴婢们帮太子妃一起找?”
程绾绾道:“我找一本书,前两日我才翻过的,还把那书上的画给你们看过的。”
晴云立马记起来了,只是书不是她收拾的,也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晴云赶紧带着素心素兰一起找。
程绾绾一边找,一边道:“素心,你快去叫平公公给我准备马车,我找到书后立马要用的。”
晴云忙问:“太子妃要马车做什么?太子妃要去哪儿?”
程绾绾抿了下唇:“……你们别问,只管准备就是了。”
晴云和素心对看了看,晴云无奈,点了点头,素心便应声去了。
在小书房没找到那本书,程绾绾才想起来,昨日午膳前她好像带了好几本书回了西宫。
又连忙和晴云素兰回去西宫找书。
两刻多钟后,素兰把书找到了。
程绾绾拿了书,立马带着书出去。
平子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程绾绾上了马车,晴云和若风随行,程绾绾催促马车快些,再快些。
*
大军刚出发不久就原地停下,众军都不知为何。
直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青影最先认出来,那是东宫的马车。
而这时,身侧的男人调转了马头,夹了夹马肚,驱马朝马车过去。
青影愣了愣,突然间明白过来,那马车里来的人是谁了。
青影跟上去,但只不远不近地跟在男人身后。
马车在离大军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江诀‘驾’了声,催马过去。
男人到了马车旁,马车上,晴云便下来了,若风也从马车前头跳下来,退开去。
江诀翻身/下马,缰绳丢给青影,快步过去,跨步上马车,一掀车帘进去。
程绾绾没在大军面前露面,是觉得自己这样追出来,影响大军行进,好像有些给男人丢脸,影响士气似的,让兵士们都觉得他们的主帅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但是程绾绾真的是有事才追来的,虽然她也有一点点的私心,但是那点私心完全是寄托在这件正事上的。
真的,她发誓。
马车停下来,程绾绾正在想,是要先直接说正事,还是先向男人认错道歉。
不等她想清楚怎么办,就听见马车外有脚步声过来,越走越快。
随即,有人踩上了马车。
程绾绾抬眼,车帘被蓦地撩开,男人高大的身影凛然如山一般就压了进来。
尚是清晨,天色才亮起来。
撩开的车帘透进来晨光,有些刺眼,程绾绾刚眯了眯眼睛,还未适应,那山一样的男人就跨步进来,高大的身影二话不说,倾覆下来。
程绾绾张着嘴巴呢,一句‘殿下’都吐到唇边了,可还没出声,就被男人薄唇压了过来,转瞬吞没。
程绾绾眨了眨眼睛。
车帘还在晃,晨光一拍一拍地漏进来,她的后脑勺被男人的大掌擒住,牢牢托着,唇上炙热的温度不容抗拒,让她愣神,再回神。
他在亲她。
就这么进来马车,一句话都没说,捉着她就亲。
程绾绾眨巴眨巴眼睛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小手已经撑在了男人胸口,小脸仰着,原先是被迫承接男人的薄唇,现在已经变成不由自主在回应。
半晌,男人才喘息着松开她的唇瓣。
程绾绾也轻轻喘着气,又懵又羞地看着男人。
第211章
“看什么?”江诀低低道。
程绾绾想了半天先说什么,结果还是男人先开口。
他看着她,漆眸背光,愈发显得深,垂望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好像是要把她这副模样镌刻下来,记在心里。
程绾绾愣愣地望进男人眼底,过了两瞬才回过神来。
她慌忙移开眸子:“没、没看什么……”
江诀低声叹了口气:“孤要走了。”
程绾绾才转开去的眸子,连忙又看回男人。
男人进来马车,好像只是为了亲她,连坐也不坐,就低着腰看她,和她说话。
他这话一说,好像立马就又要转身走了。
程绾绾下意识要抓住男人的衣襟,但是男人身上穿的原来是冷冰冰的玄衣甲胄,她什么也抓不住。
程绾绾忽然就有些难过。
她嘴角止不住地向下,撇着嘴巴,模样委屈极了。
江诀心里一软,但是国事要紧,他也只能低头再亲了亲小妻子小小的挺翘的鼻尖。
“孤早些去,早些回,嗯?好不好?”男人低声慢声慢语,语气几乎在哄她。
程绾绾想哭,但是忍住了,她刚才和他相吻,几乎忘情,完全沉溺其中,他又说要走,她才一下子惊觉到落差,难过极了,连正事都差点忘记了。
程绾绾忍住心里潮水一样忽然涌出来的难过,忙把旁边捏了一路的书拿给男人看。
“殿下,我是为这个来的……”
程绾绾把自己无意发现的事情和男人说了,说了一大堆。
程绾绾着急解释正事,没注意到男人脸上的神色,等她注意到的时候,男人已经半垂眼看了她许久。
“原来绾绾是为这件事来的。”男人的话音听不出情绪,但是语气有些低,听起来好像有些失落。
程绾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男人。
江诀摸了摸小妻子的脑袋,动作尽量温柔,又比平常慢,慢慢地抚着她,好像动作慢一点,时间就能久一点。
“绾绾说的事,孤都知道了。这件事很有用,也很重要。”
他明明语气低低的,好像失落,但是却又在夸她。
程绾绾心里酸酸的。
她只晓得乖乖点头。
江诀看着小妻子,心底叹口气,无奈道:“孤真的要走了。”
他说着,略微直起身往车门去,嘴里嘱咐她:“快些回去。追过来肯定没用早膳,回去每天好好吃饭,别饿肚子。”
男人说着已经抬手去掀门帘。
傻乎乎了半天的程绾绾,这时候才猛然间心口一缩,她回味到男人说的‘每天’,悚然发现要是他就这样走了,她要一个人在东宫里过多少个‘每天’?
“江诀!”她急忙喊了他一声,喊出他名字的时候,明明没想哭,眼泪却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泪化成珠,砸在马车里咚咚作响。
江诀动作顿住,回过头来看小妻子。
程绾绾努力把眼泪忍住,很努力很努力地朝男人挤出一个笑来。
他刚才那么认真地看她,是要记住她的样子吗?那她要他记住她笑的样子,而不是她没出息的哭的样子。
程绾绾一边掉眼泪,一边笑:“江诀,我不光是来送书的,我还想借着送书的名义,追来找你。虽然我知道找你也没用,你要去做重要的事,不可以带我,我就是、我就是舍不得你……”
程绾绾用力吸鼻子,把那没出息的哽咽声咽下去,继续笑:“我刚才说谎了,我在心里对上天发誓,说我真的是为了正事来的,可是我骗上天了,我也不知道我要说的事情有没有用,但是我就是想借着这件事来找你,追上你,哪怕就和你再说一句话……”
她说着说着,笑不出来了,嘴角扬起一点又掉下去,开始呜呜咽咽了:“对不起……对不起殿下,我任性了是不是……”
男人垂眸睨着小妻子,背光的神色晦涩不清。
他所有的情绪和波动似乎都融进刚才那不由分说的一吻之中了,这时候理智的囚牢严防死守地看守着他。
他任由小妻子委屈巴巴地哭,良久才伸手抹去她的眼泪,指腹冰凉:“怎么又哭了,我不是说了,会早些回来吗?”
程绾绾没去分辨男人语调里的情绪,乖乖点头,把眼泪抹掉:“绾绾不哭,江诀早些回来。”
她抬眼,隔着泪眼朦胧,看见男人很轻地笑了一下,似乎低声说了个‘好’字,但是她没听清。
然后男人便收回了手。
“孤走了。”
程绾绾用力把眼泪眨干,想要点点头,男人已经头也不回掀开车帘,跨步出去。
门帘掀起,又落下。
程绾绾愣了两息,慌忙去边窗。
大军很快再次出发,不一时便离去,只剩下十里扬沙。
马车不远处的树下,晴云和若风站了好一会儿,等到大军离去,这会儿才准备回去马车上,带着太子妃回东宫。
但是两人才走近,就听见马车里传出来低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呜呜的哭声。
很轻很轻,呜呜咽咽的,像是努力在忍着。
若风和晴云对看一眼。
虽然小太子妃年纪轻,性子也乖乖软软的,但是似乎真的从来都不曾在人前哭过。
无论多大的事情,难过还是高兴,小太子妃从来不当着别人的面哭。
若风和青影虽然知道瀛珠的事,但也并不知道瀛珠是怎么来的。
当下,若风和晴云,也都只当小太子妃看起来温顺柔弱,但其实性子要强,所以不愿意在人前哭。
若风无奈地叹了口气。
晴云低声道:“等会儿再来吧。”
两个人又退开,不远不近等着。
程绾绾在马车里不争气地哭了一会儿,好歹哭完了。
她又弯腰,一边抹眼泪,一边把掉在马车里的瀛珠全捡起来了,放到了自己随身的小香囊里。
差点装不下。
她把香囊放好,揉了揉眼睛,唤晴云。
*
太子亲征以来,寿阳城中恭默守静,除了市井街巷的小百姓仍旧过着从前的日子,烟火喧嚣,世家大族,高门显户,朝里外都慎言慎行,如履薄冰。
这种时候,本就无二心的人,最好什么动作都不要有,免得被人捏住,编造文章。
有异心的人,更是什么动作都不敢有,唯恐被人抓住把柄,太子回朝后会秋后算账。
不过,这是短时间内的,若是掌政储君长久在外,那么再是平静的水面,底下也必定会生出暗流。
时间一晃月余过去。
肃州终于传回捷报,到八月中旬时,赶在刚过完中秋节,边关战报,太子已经夺回十城。
只剩最后几座城池,因被瓦剌主力军屯据,地势又是易守难攻,所以双方陷入了僵持,久攻不下。
不管怎么说,情势都在向好。
随着捷报一同回来的,还有男人的几封家书。
男人的字迹一贯锋利,家书中他的字迹更是龙飞凤舞。
程绾绾看着信,心里就微微发紧,想他写信的时候,必定情势并不轻松,所以连字迹都潦草了许多。
但是他还是抽空,给她写了家书,好叫她安心。
他在家书中,只字未提边关的战况,只嘱咐她,让她好好吃饭,每日不要总是待在小书房,读书练字之余,也要多出去走动,不要总闷在屋子里。
每封家书的内容,其实都大差不差,男人在信中从不说自己,不说他做了什么、有没有时间睡觉、有没有受伤。
只在每封家书的最后,他会说起自己,说他很想她。
程绾绾把每封家书都看了很多遍,尤其是最后的那句话。
别的字迹都潦草,只有最后那句话,锋利却工整清晰。
本来以为,局势向好,男人应当很快就会回来。
但是没想到最后的僵持会那么久,一直到十月份的时候,都再没有捷报传回来。
瓦剌人世代居住在荒原草地,每年到冬季时,草水枯竭,会有不少瓦剌人因食物和取暖而饿肚子甚至冻死。
所以瓦剌人一直觊觎大邺边境富饶的城池,想要掠为己有。
眼下已经临近冬季,瓦剌大军为了自己和族人的生存,必定会拼尽全力,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已经到手的城池。
或许是战局日渐紧张,到十月份以后,边关就再也没有家书送回来。
程绾绾只得把原先的家书翻来覆去地看。
天气开始变冷了,程绾绾穿上了厚裙衫,刮风下雨的时候,在小书房待久了,手会觉得有些冷。
晴云拿了个小小的暖手炉来:“太子妃,暖一暖手吧。”
程绾绾冲晴云抿唇甜甜地笑笑,把小手炉接了过来。
今日外头刮风,晴云检查了一遍四面的窗是否关严实。
她一边检查,一边道:“世子夫人昨夜里发动了,今儿一早顺亲王府大开府门,派了丫鬟小厮出去,给临近两条街的妇人小孩发喜钱,凡路上遇上的妇人小孩,都给了一贯钱。”
这是大邺不少高门大户人家都有的习俗,尤其家中有小孩子落地,若母女或母子平安,便是一件大喜事,便会派府中的下人出门,给附近遇上的老人孩子和妇人发喜钱,又叫留福钱。
留福钱,顾名思义,就是把福气留下的钱。
便是说家中有福,分一些给他人,这样福气能留下一些,家中便能留有余福。
听说当初大兄长和程湘湘出生的时候,程府也给附近的人发了留福钱。
但是程绾绾是庶女,她出生的时候也没有的。
程薇薇出生的时候也没有,但是她母亲薛二姨娘给院中的下人发了喜钱。
程绾绾出生的时候,她的阿娘有没有给院子里的人发喜钱,她也不知道,那时候她还是个奶娃娃,生下来就不哭的,可能也不讨人喜欢。
后来也没人给她讲过阿娘以前的事……
程绾绾摇摇脑袋,咬唇不去想了。
不管她和程湘湘以前有多少嫌怨,程湘湘平安生下孩子,她都是高兴的。
小孩子总是无辜的。
程绾绾高兴起来:“她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女孩儿。”晴云道。
晴云本来笑着,说起这个又叹了口气:“不过袁世子似乎很盼着有个嫡出的公子,如今袁世子院中只有两个庶子,嫡出的三小姐是个女儿身,这回世子夫人生的又是个女儿。袁世子恐怕有些失望。”
程绾绾点点头。
男孩儿女孩儿都很好,但是她也知道,袁世子毕竟是亲王府的世子,没有嫡子,将来世袭的爵位都不知道传给谁。
晴云又笑道:“不过世子夫人年轻,过半年还可以再要一个。总能有小世子的。”
程绾绾点点头。
反正这回小女孩儿平安落地,是件好事。
程绾绾便没去想这件事了,谁知道了过了没几日,赵夫人和大兄长就登门了,为的正是程湘湘生孩子的事。
第212章
晴云亲自去引路,将赵氏和程珉一路从东宫外请至东宫前厅。
“太子妃在过来的路上了,赵夫人和程公子请稍候。”晴云吩咐人上了茶,解释了一句便退了出去。
侍女们都退下后,赵氏瞪了瞪眼,没好气道:“这个程绾绾,如今架子是越发大了,从前我还真没看出她这小贱人有这副骨气。”
程珉皱眉,神情不悦:“母亲,这里是东宫,即便太子如今不在京中,这东宫里也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三妹妹如今是太子妃,母亲怎么总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赵氏最看不得儿子总替那小贱人说话,气道:“你到底是谁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青竹院那死了的贱人生的,自己的妹妹不管不问,从小就偏心那狐媚子,你和你爹一个样,一个个都被狐媚子迷了眼了!”
因为程湘湘的事,这段时日赵夫人心情奇差,在府中也是动辄为了一点小事发脾气,责打下人。
程珉一直忍耐着,但眼见母亲越说越不像话,到底端出几分肃色来:“母亲!”
赵夫人怄气,却对这个已经长大的儿子到底有几分依赖和畏惧,哼了声,总算没再说下去。
赵氏这副怒气填胸的架势,等程绾绾来了之后,却到底是忍住了。
“大兄长和母亲怎么突然来了?”程绾绾进了前厅,看见二人。
先是开心地看了看大兄长程珉,然后看向赵氏,目光就客套疏远了很多。
“大兄长和母亲久等了吧?”程绾绾道。
她自去上首坐下。
赵氏和程珉站了起来,等她坐下了,也才跟着重新落座。
赵氏忙不迭道:“不久不久,没等多久。”
程珉看了一眼,母亲和刚才完全是判若两人。
虽说是自己的母亲,程珉却很是不喜这副做派,只得将目光转向别处。
大兄长还好说,赵氏会来,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程绾绾便直接问了。
赵氏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程绾绾一问,她立马一副同她母慈女孝的姿态,忍泪含悲地说道:“绾绾啊,这回你二姐姐的后半辈子,可全都要靠你了啊!只有你能帮你二姐姐了啊!”
程绾绾心道果然如此,若不是为了程湘湘,赵氏怎么会来找她。
“母亲慢慢说。”程绾绾道。
赵氏忙点点头,说道:“前几日,你二姐姐不是生产了吗?你或许知道,她给他们袁家生了一个女儿。”
程绾绾点头:“我知道。等二姐姐孩子满月的时候,我会去祝贺的。”
“还祝贺什么啊!”赵氏哭了出来。
也不知她是装的,还是真哭了。
赵氏悲戚道:“袁家可看不上她生的是个女孩儿,竟为了这事,将湘湘给软禁起来了!”
什么?!
程绾绾一听,登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道理,即便是生了一个女儿,袁世子不太满意,还想要一个嫡子,那也不至于把刚生产完的妻子给软禁起来吧?
这、这简直匪夷所思!
程绾绾听明白了,却又不是很明白,她觉得这怎么可能呢!
程绾绾愣了半晌,终于想起来看向大兄长程珉。
程珉却是点了点头。
*
套了马车,一路赵氏催得紧,不过两刻钟,就到了顺亲王府。
世子袁浩今日不在府中,程绾绾便先去拜见了顺亲王夫妇。
顺亲王夫妇名义上是东宫的长辈,是以二人虽然对程绾绾十分的客气,但是程绾绾也没有在两位年过半百的长辈面前拿任何太子妃的架子。
再说,她总觉得世子袁浩虽然一贯多情,但正因多情,他并不是一个刻薄绝情的人。
再怎么说,就因为妻子生的是女儿没能一胎就生下儿子,他便直接将妻子软禁,这种事,实在不像是顺亲王府这样的门第做得出来的。
他们也要脸啊,这样的事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程绾绾总不能拿世子袁浩的房中事来质问他的父母顺亲王夫妇,所以程绾绾在顺亲王夫妇面前,表现得十分温顺乖巧,仿佛只是一个柔顺的晚辈偶然间前来拜访。
她只说知晓家中姊妹诞下孩儿,特意来看望。
见完顺亲王老夫妇之后,顺亲王妃就安排了人,带着程绾绾去探望程湘湘。
赵氏和程珉直接去了袁浩的世子院,顺亲王夫妇很少插手儿子院中的事,赵氏也就没去搅扰两位身份贵重的亲家。
程绾绾跟随府中侍女到了世子院,却发现赵氏和程珉被世子院的下人拦在了院外,双方正在争执。
为程绾绾领路的侍女年纪约摸二十出头,一见世子院外吵闹,连忙同程绾绾告罪,又过去制住了场面,同赵氏赔了罪。
只是,世子院的人仍旧说是得了世子袁浩的严令,不许人随便进去探望世子夫人。
程绾绾原先还有些怀疑,但见此情形,果真袁浩是将程湘湘给软禁起来了。
程绾绾心中大为震惊。
赵氏见程绾绾来,与世子院下人争执时攘袂切齿的样子顿时收敛起来,又换上一副悲戚的神态。
赵氏哀声道:“你看,母亲没有骗你吧!”
程绾绾这才不得不相信了眼前所见。
其实程湘湘在顺亲王府里过得如何,程绾绾根本就不关心,她也早就不在乎程家的事情了。
但是,大兄长对她来说总归是不一样的。
今日是因为大兄长都来了,她才愿意随赵氏来顺亲王府一趟。
自从她做了太子妃之后,程家明里暗里好多事想让她去办,但是大兄长从来没有让她帮过什么,程绾绾心里记着大兄长的这份体谅。
不过,程绾绾尽管眼下有心想帮,但这毕竟是袁世子的家事,袁世子本人又不在这里。
若是在这里,她还可以说和,但是人不在,她就不能仗着太子妃的身份为难这些做下人的了。
程绾绾只好同顺亲王府派来的侍女说了一声,只她带着晴云进去看看程湘湘。
世子院的下人明显主要防着的是程家的人,尤其是赵氏,对程绾绾,却倒是没那么抗拒。
程绾绾顺利进了世子院。
进世子院之后,领路的人变成了世子院里的丫鬟。
很快到了程湘湘的院子外。
还没等程绾绾进去,外头几人就听见屋里传出来几乎是咆哮的声音。
“够了够了!让她不要再哭了!哭哭哭,就知道哭!哭顶什么用!她还不如一个死孩子!”
是程湘湘的声音。
那歇斯底里的声音,把程绾绾和晴云都惊住了,丫鬟倒是司空见惯似的。
程绾绾看向丫鬟。
丫鬟恭恭敬敬小声道:“太子妃勿怪,世子夫人她这几日都是这样……小姐还太小,总是哭闹,世子夫人她……”
程绾绾立马明白了。
是程湘湘刚生下的女儿哭闹,程湘湘受不了了,这才大喊大叫。
程绾绾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敏妃她们就同她说过,说妇人生孩子是一道难关,有的人容易,但有的人平安生了孩子,之后却像疯魔了似的,还有被刚出生的孩子的哭闹声吵得直接一气之下将自己的亲生孩子掐死的。
程绾绾当时听的时候就吓住了,敏妃她们都说,生孩子一定要凡事顺心顺意才好,若有不如意的,一定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凡此种种,又给她传授了许多的生儿育儿的经验,但是程绾绾那时只心道,她不知道要几时才用得上了。
而那时,她对敏妃她们说的那些话,其实还有些不信的,哪有刚辛辛苦苦生了孩子就把孩子掐死的,难道生个孩子还真的一下子疯了不成。
但是此时此刻,程绾绾听着屋里那可怖的咆哮声,她忽然觉得,敏妃她们也未必就是夸大其词。
程湘湘是个什么性子,程绾绾受了她多少欺辱,程绾绾真的担心程湘湘会拿孩子出气,真把孩子怎么样了。
她赶紧进去屋中。
屋门半掩着,晴云推开门,程绾绾进了屋。
屋里只看见一个奶母,奶母抱着一个有些皱巴巴的婴孩哄着,动作神情俱是小心翼翼。
而程湘湘的声音,是隔着一扇屏风传出来的。
奶母看见进来人,有些愣住。
丫鬟忙道:“这是太子妃,世子夫人的妹妹,快些拜见!”
奶母愣了愣,瞪大了眼睛看着程绾绾,回过神来赶紧跪下拜见。
而奶母怀抱里的婴孩自是不知什么太子妃的,仍旧哭个不停。
程绾绾赶紧道:“免礼。”
奶母被晴云扶着站起来,看向程绾绾的神色有些畏缩,大约以为世子夫人的妹妹,也定和世子夫人一样,脾气不好。
小婴儿一直哭,程绾绾上前。
她原本准备抱过来哄一哄的,但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实在比她想象中难看太多了,皱皱巴巴的,又小得可怜,好像稍微用点力都要弄折了似的。
程绾绾又没生养过,哪里敢抱呢。
只好打住了手上的动作,只看了看:“她怎么一直哭呢?是不是饿了?”
奶母有些懵:“不是,奴婢才喂过的……”
“那她是怎么了?”程绾绾好奇地看奶母怀里的小不点。
有点黑,又皱皱巴巴的,真丑啊……
奶母道:“小姐有些犯困,又被……”
奶母没说完,屏风后突然安静下来,随即程湘湘出来了。
“程绾绾?你怎么来了。”
程湘湘一看见程绾绾,就没好脸色。
晴云皱眉,等着吧,等殿下一回来,她立马就去告状!
程绾绾却是已经习惯了。
程绾绾指了指奶母怀里的孩子:“她只是困了,你越是这样在屋子里骂,吓着她,她睡不着,就哭得更厉害。”
程湘湘看着程绾绾的神色有些阴郁。
这个小贱人,什么时候和她说起话来,不低头也不垂眼,神色这般坦然,还敢教训起她来?!
程湘湘嗤笑一声:“这是我的女儿,轮得到你来教我怎么养吗!”
程绾绾沉默。
程湘湘冷笑一声,待她又要说话,程绾绾看她一眼,见她穿着厚衣裳,头上也戴着抹额,便道:“进去说罢,你刚生完孩子,不能吹风着凉。”
语气过于平静,仿佛带着一股自然而然地发号施令一般。
旁人都未觉得,程绾绾自己也没觉得,她确实也没有命令程湘湘的意思。
但是在程湘湘听来,这个从前对她卑躬屈膝的庶妹,如今竟然能挺直腰杆,和她心平气和正常的说话,那就已经是天大的挑衅了。
程湘湘立马炸了:“轮得到你来命令我!你这小贱人!爬得再高你也是妾生的庶女,和你娘一样是小贱人!你们这些做妾的都是贱人!你这——”
“住口!!”门外一声厉呵。
世子袁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幸而袁浩回来了,晴云的手已经忍不住举了起来,就要上前狠狠赏这疯妇一巴掌!
这疯妇果然是疯了!太子妃好心来看她帮她,她居然句句都是顶撞,还骂出这样恶毒过分的话来!
程绾绾没想到袁浩这时候回来了。
当下,袁浩就呵斥程湘湘回去屋中。
程湘湘不肯,两人吵嘴起来。
程绾绾听见程湘湘说——
“难道一个妾生的孩子,还不如我给你生的嫡出的孩子吗!袁浩!你从前是怎么说的!如今你为了玉姨娘那个贱人,竟然还软禁我!”
程绾绾听得有些糊涂了,这都是什么事和什么事,怎么软禁程湘湘的事,又和那个玉姨娘有关系了呢?
第213章
程绾绾虽然进了世子院,但也并非是仗着太子妃的身份闯进来的,是以袁浩并没有在意此事。
然而程绾绾却从两个人的争吵之中,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程绾绾感觉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但是大兄长总不会骗她吧。
然而,等袁浩命两个婆子将在外头发疯般叫嚣的程湘湘弄进了屋中之后,袁浩将程绾绾请到院中偏厅去,告知了程绾绾事情的真相。
原来程湘湘根本就不是因为只生了一个女儿而被软禁的。
袁浩道:“她生下孩子之后,我命院中小心照看,只要府中无事,也多陪伴在她身边。可是太子妃可能不知道,就在两日前,我府中一名怀有身孕的姨娘,却被她狠心推下池塘,孩子没了……”
程绾绾瞪大眼睛。
袁浩神色痛苦:“那姨娘的身孕本已经有五个多月,这一推,孩子没了……府医说,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孩……”
程绾绾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些事。
赵氏刚才压根没提起。不知道赵氏是不知情,还是故意隐瞒。
袁浩道:“那姨娘也因此坏了身子,再不可能有孕了。”
程绾绾呆住。
一旁晴云也十分惊愕。
好在太子妃还没有开口为那世子夫人说情。
莫说是袁世子,就是她们这不相干的人听了,也觉得心惊。
程氏是世子正妻,世子院里原先也不是没有庶出的儿子,袁世子都已经有两个庶子了,都十好几岁了,程氏何至于计较那个姨娘肚子里一个尚未出世的小孩子呢。
晴云想不明白。程绾绾也想不明白。
程绾绾更加想知道的是,这件事情的真相,大兄长到底知不知道?
得知了事情的真实始末,程绾绾自然不可能再为程湘湘说半句话。
程绾绾向袁世子道了叨扰,再去看了一眼程湘湘。
这回程湘湘已经安静了下来。
“你若是来看我的笑话,那你看到了,满意了?!赶紧滚吧!”程湘湘厉声呵斥。
她呵斥完,屋里倒是安静了,没有小孩子半刻不停的哭声了。
不知道奶母把孩子抱到哪里去了。
程绾绾以前很怕程湘湘和赵氏,现在看着程湘湘的样子,却觉得有种恍若隔世般的感觉。
她谈不上怨恨,只是觉得,过了这么久了,程湘湘怎么一点都没变呢?
但是她已经变了。
她不再是以前程府里那个怯懦胆小、无依无靠任人欺侮的小庶女了。
当一个人从泥潭沼雾之中,脱胎换骨地逃出来,再去回看泥沼沉雾之中那些曾经让她害怕畏惧的东西,就会陡然开悟,原来她已经脱离其中很久了——原来她已经越走越好,而那片沼地之中,泥仍旧是泥,雾仍然是雾,永远不懂得改变。
谁会倾其一生去憎恨一潭冥顽不化的泥沼地呢?
程绾绾看着程湘湘,竟然突然对她固执不变的骄纵任性有一丝怜悯。
程绾绾没有和她争辩。
她看着坐在那里用愤怒掩盖内心焦躁和不安的人,轻声道:“二姐姐,无论如何,孩子都是你辛苦生下来的,她是你的孩子,她也是无辜的。而她也是袁世子的女儿,二姐姐与其一味怨愤,不如好生对待这个你们共同的孩子,这样日后二姐姐便或许还能与袁世子重修旧好。”
程绾绾真心实意的劝告,落在程湘湘的耳朵里却只剩下让她自尊受辱的刺耳。
程湘湘从桌边猛地站起来,对程绾绾怒目而视:“你这贱人!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
程湘湘愤怒之下,还想像以前在程府那样,对程绾绾动手。
但是她只刚刚上前,就被晴云拦住,抓住她举起来的手腕狠狠地甩了出去。
“大胆!世子夫人想对太子妃不敬吗!”
程湘湘产后虚弱,一个趔趄,跌回去撑在桌上才重新站稳。
程湘湘不可置信地看着程绾绾。
而程绾绾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动也没有动,连目光都是没有多大波澜的。
程湘湘一时有些愣住。
片刻,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但又非是挤出一个笑来:“程绾绾,你真是变了,早知道在府里的时候,就应该弄死你!”
晴云皱眉,将到了唇边的训斥忍下,看了看小太子妃。
程绾绾却是盯着程湘湘,微微地笑了。
她知道程湘湘在意的是什么,她最后的一点好心,在刚才的那番话里也用尽了。
她笑起来,平静从容的样子,衬得程湘湘越发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或是这就是——权势养人吧。”
*
程绾绾离开程湘湘的院子,屋中摔砸东西的声音渐渐听不见。
走的时候,却是碰到了两个人。
二人行过礼后,一人自称是世子院中的玉姨娘,而另一人,则说是世子院中的三小姐,袁璐。
程绾绾从程湘湘和袁世子争执的话里,猜出来这位玉姨娘约摸就是那个被推下水失去了孩子的可怜姨娘。
程绾绾关心了几句。
随即程绾绾便离开了顺亲王府。
回东宫的路上,程绾绾静默不语。
晴云以为她是这一趟被程家人利用给气着了,便安慰道:“太子妃莫要为不值当的人动气。”
程绾绾回神,看了看晴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气。”
晴云:“那太子妃因何出神?您都一路没说话了。”
程绾绾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二姐姐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得很,哪来的心思和力气,专门去池塘边推那玉姨娘下水。”
晴云愣住。
程绾绾继续道:“再说了,玉姨娘不是一贯得袁世子宠爱吗,二姐姐叫她去,她就去吗?她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啊。”
晴云:“太子妃的意思是……”
程绾绾:“方才和那玉姨娘说话,你有没有发现,她答我的话之前,都会看那位三小姐一眼。”
晴云倒是没太注意,但是她领会到了小太子妃的意思。
晴云道:“可是、可是那位三小姐才只有十岁不到……”
程绾绾沉默了,半刻才点点头:“或许是我想多了吧……算了,反正也与我们没有干系了。”
第214章
回到东宫,程绾绾下了马车。
程珉也从后头马车上下来。
“大兄长进去再坐会儿吧。”程绾绾道。
“不了。”程珉道,“将太子妃送到便可。我这就回去了。”
程绾绾也没有强留。
程珉欲转身,神色却有些犹豫,到底停下来,还是同程绾绾道:“三妹,今日的事,实在对不住……我实是没想到母亲竟然连我一起骗了……我若是早知道二妹做出那样的事,我说什么也不会来东宫这一趟。母亲真是太糊涂了!母亲这样纵容下去,只会让二妹往后在顺亲王府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程绾绾面色平和,反正程湘湘以后如何早就不关她的事了。
但是她很高兴,大兄长没有和赵氏一起来骗她。大兄长也是被赵氏骗了的。
程绾绾直说自己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又玩笑道,让程珉也快些娶一位大嫂回家。
程珉无奈,只笑不答。
程绾绾也不知为何,大兄长年纪也不小了,赵氏一直操心着急他的婚事,但是他似乎一直刻意回避,似乎……并不想娶妻。
但她与程珉还没有亲近到那个份上,自然不会追问原由。
两人说了几句,这回程珉真要走了。
临走前,他又说了句:“三妹,你……你莫学二妹那般性子倔……”
程绾绾听得莫名,不知好端端大兄长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程绾绾没作声,只听程珉又道:“遇到事情,有时候软乎些,也未尝不好。”
这两句话当中,似乎别有什么深意,但是程绾绾一时实在体味不出。
但她一向乖巧,总之先顺从地点了点头,应下:“大兄长,我记住了。”
*
十月底时,安王归灵。
安王战死边关,却比秦昭还要惨些,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找到,所谓归灵,送回京中的也只是一具空棺而已。
棺中没有尸身,只有安王生前的一身衣冠。
安王府挂起白皤,不过江煜在上战场之前,曾经同范书雯玩笑般提起过,说若是他不幸战死,他希望死后,能够再去他母妃的灵前看一看母妃。
范书雯悲痛不已,但逝者已逝,她也想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遂进宫,求见皇帝,说了此事。
安王本就是为国战死,皇帝失去了一个儿子,心底同样难过,当即下令,要大办安王的葬仪。
皇宫都挂起了白皤,安王的葬仪将由宫中主办,棺椁在宫中停灵三日,而后下葬皇陵。
寿阳城里,因太子战捷而带来的短暂松闲,又陷入一片沉痛之中。
城中停了一切歌舞曲乐,各高门府邸、朝中百官,都要去宫中为安王祭奠。
东宫也不例外。
程绾绾着素衣,去钗环,素容进宫,与众官眷、宗妇一同为安王祈福。
这是皇子葬仪之中,少有的恩宠了。
女眷这边一应规制都有皇后安排。
一连三日,程绾绾都没有出宫。
虽是守灵,倒也没有那么严苛,非要守足三天三夜,多数人都只需要守白日,晚间还是可以睡觉休息的。
安王府的人则是要守上三天三夜。不过也有轮换,免得有人身体实在撑不住。
这日,是守灵的最后一日。
奉灵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呜呜的风声,又像是低低的哭声又远处传来。
越近冬月,天气越冷,这晚尤其吹起了大风。
皇帝穿了身厚素袍,身边只带了郭为郭公公一人,来了奉灵殿中。
奉灵殿是宫中供奉皇室宗祠牌位的地方,而这处是奉灵殿的偏殿,供奉的是死去的妃嫔的灵位。
江煜的棺椁在这里停了半日,算是全了他想‘见’母妃的愿望,而后才将棺椁移去别处,由安王府的人守灵。
此时,偏殿里倒是显得有些空荡,伴着呜呜的风声,更有些阴森。
皇帝独自一人进来,郭公公守在殿外,没有跟进来。
皇帝在排排列列的灵牌前站了站,过去擦了几个牌位,然后走到了祺妃的灵牌前。
皇帝站了许久,才幽声开口:“祺妃,你的孩儿……很有长进。”
殿内回声幽幽,没有应答。
皇帝从来不曾恋栈权位,他没有他那些斗得你死我活的兄弟们那般冷硬的心肠。
所以江煜的死,让皇帝十分心痛。
皇帝牵起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但到底没有笑出来。
他对着眼前的灵位道:“朕老了,这几年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才觉得亏欠了许多人。”
皇帝没说亏欠了谁,亏欠了什么。但他显然是觉得亏欠了祺妃的。
祺妃生前且不说,而在祺妃死后,当时正是江诀的母妃祯贵妃离世不久,皇帝一心都在这个最爱的女人留下的与他唯一的儿子身上,自然全心全意都用在幼年的江诀身上,那时他根本不记得七皇子刚刚出生,也是失去母妃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从皇后到祺妃,皇帝不知怎么,近来总是想起许多从前的事,也越来越觉得那时的他,不仅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皇帝幽幽叹一口气,默不作声,又给祺妃把牌位擦了一遍。
外头开始下雪了。
有雪花飘进来,寒意一阵卷着一阵,皇帝才觉得有些冷,转过身来。
殿内空荡,冷雪飘扬。
皇帝叹口气,唤郭公公:“走吧,下雪了,回去吧。路不好走。”
殿外一片安静。
本该应声进来伺候的郭公公,没有进来,也没有半点回应。
皇帝皱起眉:“郭为?”
空荡的殿内只有幽幽荡荡的回声,仍旧没有人回答。
皇帝终于察觉到不对:“郭为?!郭为!来人!”
然而皇帝的大声传召,也没能召来奉灵殿外的侍卫,却是有脚步声,悠悠缓缓地响了起来。
踩着雪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冷白的月色下,一抹人影慢慢地朝着偏殿走了过来。
皇帝看清来人的时候,霎时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震惊而难以置信。
皇帝张了张嘴,却在惊骇之下完全没能发出声音。
那人却在殿门口站定,含笑看着他:“父皇,怎么了?看到儿臣还活着,父皇不高兴吗?”
第215章 (捉虫)
女眷的住处是皇后安排,程绾绾便照旧住在曲春宫。
宫中要守灵,每日辰时初刻到堂。今天是最后一天,渐渐入冬,程绾绾起身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
因为是丧仪,自然不可能带着一堆侍女进宫伺候,程绾绾只带了晴云一个人。
晴云侍奉程绾绾起身,说道:“今儿又比昨日里更冷了,天也阴沉沉的,方才还刮了好几阵大风,太子妃要多穿些才行,免得着凉了。”
程绾绾点头,依言乖乖穿上了晴云拿过来的厚衣裳。
她看了眼外头又问:“下雪了吗?”
晴云轻声:“那倒还没有,但是冷得很,怕是这两日间也就要落雪了。”
雪景虽美,程绾绾却不大喜欢。她很怕冷。
穿好衣裳,她又把衣裳裹紧些。
要出门的时候,晴云道:“昨日周大人托人传了口信来,说是周小姐已经回到家中了。”
安王归灵抵京之前,程绾绾就收到了消息,她安排出去的人已经带着周雪君在回寿阳的路上了,三五日之内必定就能回来。
外头起了战事,现在到处都有可能生乱子,周雪君平安回来,程绾绾也算稍微放了心。
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程绾绾想起男人,有些失神。
晴云没留意到,正在说道:“不过周小姐这一趟出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周大人特意叫人问太子妃,说是周小姐回去后有些反常,成日不高兴的样子,谁提起秦二公子更是不得了,周小姐立即就冷下脸来,不许周府里的人再提起秦二公子了。”
程绾绾不知此事,听晴云这么说也是惊讶。
两人对视,不过晴云一直在她身边,自从江诀离京亲征之后,更是几乎和她形影不离,她惊讶,晴云自然也不知缘由,神色茫然无奈。
程绾绾想了想,也只能道:“那就传信出去,让去接周姐姐的人到周府去一趟吧,一路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同周家说一遍。”
晴云点头:“是。那等安王殿下落葬皇陵之后,再叫人去说吧。”
周晋在朝为官,这几日肯定也要在宫里。若说给周夫人听,不过平白让周夫人跟着担心,还是等守灵结束,安王下葬之后,再叫人去直接同周晋说。
守灵到晚间,戌时结束。
程绾绾没回曲春宫。皇帝身为国君,身份尊贵,不用守灵,但是想必心里也是沉痛的。
程绾绾想去看看皇帝。
江诀不在京中,她身为太子妃,他的妻子,这份孝心还是应当有的。
守灵结束时天就已经擦黑,像晴云说的,今日格外冷,晚上的风更大了。
程绾绾冒风到庆康宫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而皇帝却不在庆康宫里。
问过殿门值守的小内侍,内侍回说陛下带着郭公公出去了,好像是朝着奉灵殿的方向去了。
程绾绾谢过小内侍。
离开庆康宫,晴云问:“太子妃可要去奉灵殿附近等一等?”
程绾绾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吧。父皇心情不好,特意去奉灵殿,想必就是不希望有人打搅。”
程绾绾叹口气:“等明日安王落葬了,我再来看望父皇吧。”
晴云应是,主仆二人回曲春宫。
却是回去没多久,外头就下起了雪。
风声呼啸,拍打得门窗都簌簌作响。
“今年怎么吹这样大的风……”晴云嘀咕,给程绾绾掖好被子又道,“太冷了,太子妃等一等,奴婢去灌个汤婆子来。”
程绾绾实在怕冷,便没拒绝,麻烦晴云去给她弄了。
有了汤婆子,程绾绾自然暖呼呼睡下。但是夜里风大,不知怎么她醒了好几回。
翻了身,又睡下,到底没理会外头的风雪交加。
*
奉灵殿里,江煜慢慢悠悠,将殿中的烛灯一盏、一盏地点燃。
烛火渐亮,照见他的脸,神色近乎宁和,只是唇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垂着脸,那丝笑于是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间,显出阴森的冷意。
皇帝再不可置信,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内亮起来,所有一切无所遁形。
江煜点完殿中一半的烛灯之后,皇帝瞪着双眼,终于发出声音:“你、你没有死……”
江煜点完一侧的烛灯,停下动作来,看了看皇帝,眼里是温和的,一如往昔。
只是以前那双眼睛总是明亮,仿佛让人轻易就能看透,现在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殿中烛灯昏黄摇动,那双眼睛也变得深晦不清起来。
江煜微微笑起来:“儿臣方才说过了,儿臣还活着。怎么,父皇当真不高兴吗?”
皇帝没作声,嘴巴微张着,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皇帝虽然无心政权,但是他并不愚蠢,自然知道满京中都以为已经战死的安王此时此刻突然出现在这里,而郭为没有了动静,那么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将要发生什么,其实是很容易猜到的。
江煜没等到皇帝的回答,眼皮垂了垂,似乎有些难过,但很快那薄薄的眼皮下只剩下一片冷意,又悠然去点另一侧的灯烛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皇帝良久又问。
皇帝的声音里,说不出是疑惑痛苦更多些,还是生气愤怒更多些。
江煜没去探究,现在去探究,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无论哪种,都不是他想要的。
“知道。”江煜一边点烛,一点道。
皇帝:“你一向无心朝政,难道那些一直以来都是你的伪装吗?”
江煜轻笑了声:“也算是吧。”
“……”皇帝又是沉默。
江煜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而奉灵殿里里外外都没有半点动静,要么是还没有人发现异常,要么就是……整座宫城,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而他现在又这么的淡定悠闲,恐怕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了。
皇帝脑中飞快思考着。
江煜又点完两盏烛灯,停下来看皇帝,仿佛知道皇帝在想什么,笑着安慰般说道:“父皇,不用操心了,这座皇宫,现在已经是儿臣的了。”
皇帝有所预料,但是仍然无法接受:“宫中戒备森严,就算你有手段可使,能控制其中一些人,那你也掌控不了整座皇宫!绝不会所有人都跟着你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很快禁军巡防就会发现端倪,你现在收手,朕还可以留你一命!”
皇帝一字一句启聩振聋,但江煜仍旧只是笑着,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缓缓道:“父皇以为宫禁森严,宫防严密,儿臣只是趁人不备来到这里的吗?父皇,父皇现在大可以走出去,儿臣绝不阻拦。”
江煜这般从容的态度,又这么说,皇帝心中顿时沉了大半。
江煜见皇帝似是仍旧心有疑虑,他好心解释道:“儿臣出征之前就已经拿到了宫禁布防图,父皇不必觉得意外。”
皇帝却更震愕:“这怎么可能?!”
“有何不可能?”江煜笑容大了些,“是皇长姐帮儿臣拿到的。”
皇帝愣了愣,顿时否认:“不可能!宁安怎么会帮你做这样的事!”
江煜:“那自然是有原因。为了诗诗,皇长姐自然什么都肯做的。”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突然间,却是想起大公主府宴会那日之后,江纭的女儿小郡主江诗急病的消息。
虽然事后无事,只是虚惊一场,但是如今想来,江诗病得蹊跷,也好得蹊跷。
而后昌乐联姻出事,皇后郁郁,宁安进宫许久,陪在皇后身侧,当时皇帝未觉有异,如今想来,那段时日安宁带着女儿在宫中四处走动,说不定真有机会,能拿到宫禁布防图。
皇帝到底是见过皇室争斗的,当即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却是难掩震惊:“你!你可是诗诗的舅舅!你怎能——!”
江煜神色淡淡:“是啊,儿臣是诗诗的舅舅,所以儿臣稳坐皇位之后,不会伤害她的,自然会把解药给她。还有皇长姐,还有皇后母后,还有二皇兄他们,儿臣都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当然,也包括父皇您。父皇,过几日您就安心做您的太上皇便是。”
皇帝盯着江煜,这个自己亲生的儿子,从前这个儿子一眼到底,最好看明白,如今皇帝却完全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若只是为了皇位,他原本不必在这里说这许多。
皇帝正在想的时候,却是见面前的人眸底冷下来,几乎带着恨意般,生冷地说道:“只是,儿臣感念亲情,留下这许多人的性命,唯有一个前提。”
皇帝下意识问道:“什么?”
江煜抬起眼,看着皇帝道:“儿臣要父皇,亲自下旨,赐死太子。”
皇帝惊骇,刹那瞪大眼睛。
江煜继续道,方才一瞬的恨意湮灭,眼底只余一层薄淡的嘲弄:“若父皇不愿意,那皇后、皇长姐、二皇兄,还有剩下的所有人,包括江诗和江玥,她们都要死。”
江煜笑起来,笑得有些孩子气:“父皇,在太子皇兄和剩下的兄弟姐妹们之间,还有后宫妃嫔,在太子皇兄和他们之间,父皇,您会怎么选呢?”
第216章
若不是皇帝分明听见耳中令人惊骇的话语,只单单看着眼前人脸上平和的神色,任谁也无法想到,此情此景,是一个大逆皇子正在谋逆威胁。
皇帝被江煜的话所震住,但他到底也反应过来些许,安王这番话,分明是对太子记恨已久。
皇帝没做什么选择,皱眉道:“太子虽性情冷酷,但绝非刻薄寡恩之人,这些年众皇子之中,你与他一向算是更亲近的,你究竟为何……”
话听到一半,江煜的脸色就冷下来,未等皇帝说完便打断:“父皇难道真的不知道为何么?”
皇帝看着他。
虽然皇帝没有说话,但是这两年来,皇帝或许是年纪大了,人老多情,对从前的事无端多了许多感慨。
正如皇帝方才在灵牌前说的那些话,皇帝其实隐隐地感觉到了一点原由,只是并未开口。
江煜却并不指望皇帝能明白。
他平静地说道:“母妃过世那几年,儿臣还小,皇后娘娘与其她众位娘娘们,怜惜儿臣年幼,对儿臣照顾有加。那时候儿臣觉得很开心,并不觉得自己比别的皇子少了什么。那时儿臣也并不觉得,自己很少见到父皇您。”
皇帝心里隐隐的预感渐渐落下来,落到了实处。
方才脸上愤怒的神色骤然间平息,皇帝没说话,只听着江煜说。
“儿臣以为父皇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儿臣也是理所应当,直到儿臣渐渐大些,时常听宫人们说起,父皇与太子皇兄的父子趣事。”
“……那时候,儿臣心里只是有些难过,后来忍不住,便时常往父皇常带着太子皇兄玩耍的地方跑。父皇,您不知道吧,那几年您手牵手带着太子皇兄在御花园玩耍的时候,几乎每一次,儿臣也都在。”
皇帝慢慢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儿子。
在久远的温馨父子时光里,皇帝并不曾记得,除了太子之外,还曾有一个儿子也在那里。
皇帝哑声:“煜儿……”
“后来再大些,”江煜没有听皇帝说下去,目光幽远,仿佛沉在回忆里,“到读书的时候,大家都有太傅教导,父皇很少过问大家的功课,唯独太子皇兄的课业,父皇时常亲自查问,就算忙的时候不得空,也会时常问一问太傅,太子皇兄进益如何。父皇曾经……问过哪怕一次儿臣的功课吗?”
皇帝喉间干涩不已。
年轻时,他尚可以将精力都放在将来,期盼往后,如今年纪大了,将来终不过黄土埋身的结局,或许如此,倒反而时时回想起过往来。
他曾问过其他儿子的功课么?
皇帝不记得了。或许问过,或许没有。除了对太子,年轻的帝王无心权位,一心以为知心的爱人才是世间珍宝,而死去的真爱留下的血脉,自然更加珍贵无比。
至于别的人,帝王之心,能容下的已经不多了。
皇帝这几年早已经觉得对往事有诸多愧悔,不然今日也不会来祺妃的灵牌前说那些话,只是,终究未曾有人这般当面质问过。
此时,皇帝便有如一根尖针插进了他的心口,那种锐利的疼痛慢慢泛开来。
不必皇帝回答,江煜轻笑了一声,满是嘲弄:“儿臣想,大概是没有的。”
皇帝无言。
江煜轻声道:“儿臣年幼时体弱,时常生病,父皇几乎很少会来看望儿臣。但是太子皇兄病的时候,听闻父皇总是不管昼夜也要守在太子皇兄身侧。”
江煜的目光慢慢从虚空中一点一点收回来:“父皇带太子皇兄放过风筝,太子皇兄学骑射的时候,父皇请了柯老将军还不够,仍要陪着太子皇兄练习。曾经……儿臣以为,这一切的不同,都是因为太子皇兄是太子而已。太子,总是和其他皇子不同的。父皇虽然不够疼爱儿臣,但对二皇兄他们也不过尔尔,儿臣只要不和太子皇兄比就好,再说,儿臣怎么能和太子皇兄比呢?”
江煜话音嘲弄,眼神看向皇帝:“可是后来很久以后,儿臣才明白,父皇的偏爱,不是因为三皇兄是太子,而只是因为,他是祯贵妃的儿子。因为他是祯贵妃的儿子,所以,他才是太子。”
皇帝从江煜的话里再次听出了一丝冷意。
皇帝压下喉间的酸涩,赶忙道:“那些年是朕偏疼太子,是朕的错,你怨恨朕便是,何必怨恨太子。”
江煜看着皇帝,脸色出奇的平静,似乎是觉得疑惑,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儿,兀地轻笑了一声。
“父皇说笑了,儿臣怎敢怨恨父皇。儿臣……一向最是敬爱父皇,儿臣一开始想要的,不过只是父皇您的一点在意。”
皇帝心口兀地一痛。
皇室里人人都会演戏,但是这一刻,皇帝却知道安王说的话都是真的。
江煜轻声:“儿臣曾经努力学习功课,也曾经夙夜不怠练习骑射,年少时候,曾经有一段时日,儿臣的课业,与太子皇兄不分伯仲,父皇记得吗?”
皇帝自然不记得。
他这些年真正放在心上的儿子,只有太子。
江煜也知道自己白问,扯了扯嘴角:“必然是不记得……父皇恐怕根本没注意到吧。”
皇帝说不出话。
江煜轻叹了声,却是真的没有露出一点对皇帝的憎恨,那双曾经明朗的眼睛里,只有平静温和。
他缓缓道:“父皇,其实,儿臣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而已。儿臣的母妃深爱父皇,并不比祯贵妃少,可是她与祯贵妃同是为了给父皇生下皇子而死,这么多年来,父皇思念祯贵妃的时候,可有偶尔地想起过一次儿臣的母妃?”
江煜看着烛灯那头的人,或许是烛光被风吹得摇晃,他看不清那父君脸上的神色。
而他也不去探究。
他继续道:“儿臣与太子皇兄何其相似,都是一出世就没了母妃,儿臣对父皇的孺慕敬仰之情,也一点都不比太子皇兄少,可是这么多年,为何父皇眼中就只有太子皇兄,而没有儿臣呢?”
皇帝此时此刻已经明白,今晚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由他当年的偏爱而起。
可是流年已逝,现在也弥补不了什么了。
皇帝只能道:“煜儿,当年是朕对不住你和你母妃,但是这些年,太子对你,绝无半分轻贱之心,你……”
“父皇到现在,还是在为了太子皇兄说话。”江煜笑了笑。
皇帝一时止住话声,竟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江煜不等他决定,自道:“儿臣知道,太子皇兄对儿臣非但没有不好,相较于二哥和八弟,甚至已经很好了。可是,儿臣无法憎恨父皇,所以,只能憎恨太子皇兄了。儿臣不甘啊,为何父皇的疼爱,储君的位置,他都是轻而易举得到,而儿臣想要的,无论怎么努力,却始终也得不到呢?”
皇帝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这么多年的执念和不甘,日夜侵染骨髓,又岂是几句话或几句道歉能轻易化解的呢?
皇帝只能劝道:“就算你从朕这里夺得皇位,你当知道,太子掌政多年,这朝中上下与其说是朕的,不如说,早就是太子的了。你即便坐上皇位,也坐不安稳,如今外敌犯境,你此时挑起内乱,又要将整个大邺的安危置于何地?”
江煜不甚在意地笑了下:“父皇放心,外敌之危,等儿臣登位,自然可解。”
只一句话,皇帝愣住。
半刻,皇帝猛地明白过来。
瓦剌此前不合时宜地请求联姻,如今又借口联姻之事挑起战乱,这一切的一切,根本都是安王在背后策划!
皇帝刚才还有愧疚,此时此刻却再次愕怒起来:“你说什么!你为了皇位意气之争,竟联合外敌,算计自己的国家!你这是叛国,你知不知道!”
“儿臣从来没想过叛国。”江煜道,“儿臣对瓦剌只是利用,并非真的结盟。丢失的城池也好,损失的财物也罢,儿臣继位之后,定会十倍百倍地找他们讨回来。”
“那那些因为战事而死的人呢!那些无辜的百姓和浴血奋战的将士呢!他们的性命,你拿什么讨回来!”
这厉声的呵问把江煜问住。
江煜愣了愣,不知道是因为皇帝的话,还是因为皇帝的反应。
过了会儿,江煜才笑起来:“父皇登基是为无奈,但父皇也见过皇位之争。凡是皇位之争,总要有人牺牲的,这也是无可奈何。”
皇帝冷笑:“好一个无可奈何!好一个无可奈何!”
江煜敛了笑,只唇角微微地勾着:“父皇,还是先想想儿臣方才的话,该怎么选吧。”
皇帝冷哼一声,显然是不肯下旨赐死太子的。
江煜并不意外,笑笑:“那父皇便好生想一想,儿臣不急。”
说罢,江煜转身要出去。
待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朝着殿外肆虐的风雪停下来,背对着皇帝,又开口。
“对了,父皇,忘了告诉父皇,就算父皇您不肯下旨赐死太子皇兄,肃州战局难测,这回,太子皇兄也回不来了。”
第217章
江煜话说完,头也不回出了奉灵殿,徒留皇帝在殿中,震愣半刻,才恍然回神。
“煜儿!”
皇帝分不清是厉声还是悲怆的呼喊被风雪声掩盖,走出殿外的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充耳不闻,到底脚步停也没停,直到离去。
这夜过后,皇帝被困在了庆康宫。
江煜倒也没有对皇帝做什么,甚至庆康宫里近身伺候的宫人都没换,吃穿用度也照往常不变,只是整座庆康宫被严密地看管起来,皇帝也好,近身伺候的宫人也罢,都不能离开庆康宫半步。
两天以来,只有郭公公从庆康宫出去过。
江煜并没有取郭为的性命,他确确实实像他说的那样,即便心中再多执念不甘,也不曾真的怨恨皇帝。
他知道郭为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没必要为了一个内侍的性命对皇帝紧逼不舍。
而且,郭公公还有别的用处。
宫里宫外,三天的守灵之期过后,一夜之间,情形剧变。
本该在当日落葬皇陵的安王,竟然离奇地‘死而复生’,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宫里。
宫中常见的禁军换了人,往来巡防的次数翻了数倍,一时间竟颇有戒严的架势。
安王‘死而复生’,宫中情势微妙,朝臣和宗室大多都是经历过各种夺位之争的,敏锐地意识这些情形有些不对。
朝臣和宗室提出要面见皇帝,禁军却不加通报就直接阻拦,这更让众人心中不安。
当中有性情刚直的朝臣,与禁军争执不下,以命相胁,若不让他们面见皇帝,便称要撞柱而亡。
这些禁军都是江煜的人,得了严令,就算是死了人,也不会让他们去见皇帝。
眼见忠直之臣就要血溅殿中,好在郭公公赶来了。
郭公公宣皇帝口谕,说安王在肃州危局之中幸得近身护卫相救,二人更换装束伪装身份,护卫尽忠替死,这才让安王逃过一劫,保住性命。
安王这才辗转回到京中。
只是安王有伤在身,皇帝忧心,这几日恐怕都不得空见外人了,且待安王伤势好些,皇帝还要与安王详谈肃州局势,更是不得空见众人了。
郭公公亲传皇帝口谕,这才多少将众人安抚下来一些。
只是众人心中仍有疑虑。
但是看郭公公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也只得将疑虑按在心中暂时不表了。
按照原本的丧仪章程,安王落葬之后,朝臣和官眷就都可以出宫回家了,而宗室皇亲们,则还要留在宫中,诵经祈福两日,方可离去。
现在安王无事,丧仪自然是不必办了,既然皇帝也不得空见他们,朝臣和宗室自然都可以出宫各回各家了。
然而,皇帝却下令将朝臣和宗室们分别安置在了宫中的丘尚、曲武两宫,显见是没有允许他们出宫回家的意思。
皇帝既不见他们,却又也不让他们出宫,这种奇怪的举动着实耐人寻味了。
这下,便是郭公公亲传的皇帝口谕也无法让众人继续按捺疑虑不表了。
宫中一时风声鹤唳,气氛格外沉抑。
程绾绾诵经祈福一日,第二日上午时才听说安王还活着的消息。
昨日晚上她担心江诀,又想着战死的安王好可怜,年纪轻轻人就没了,心里难受,睡不着又抄了一些经文。
为江诀抄了一些,为安王抄了一些。
结果今日上午听说,安王没死,还活着!
程绾绾自然是高兴,转头立马嫌那悼念的经文晦气,要烧掉。
晴云却道:“安王殿下无事,如今回来了!那肃州的情形,安王殿下必定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了!”
晴云这么一说,程绾绾顾不上烧经文了。
从两个月前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男人寄回来的书信了,她心里担心得很。
如今安王平安回来,人就在宫里,她当然要去问一问,问问男人在肃州怎么样,是不是受伤了?
程绾绾说走便走,立马要去找安王。
可是她人都没出曲春宫的大门,就被门口的禁军给拦下了。
程绾绾不记得曲春宫门口是什么时候冒出这些禁军了,之前一直没有的。
禁军负责护卫整座宫城,抵御外敌,曲春宫里又无事发生,好端端的禁军守在她宫门口干什么?
而且,现在还不许她出去。
晴云询问原由,禁军只说奉陛下圣命,但到底是何缘由,具体又是什么圣命,一律没说清。
莫说晴云,程绾绾再傻,也觉得怪怪的。
但是进宫的时候,因她是和官眷们一起守灵,若风虽然是护卫,但是到底是男子,一个男子跟着实在多有不便,所以她便没有将若风带在身边。
再说,那时候程绾绾也没想到,在宫里还会遇到这种事,她竟被禁军莫名其妙地看管起来了。
无法,只得老老实实退回曲春宫中。
而与此同时,后宫的侍卫也将皇后和众妃嫔在各自宫中‘看管’起来,不准宫中任何人随意出入。
暂住宫中的官眷们一应如是。
就连身为安王妃的范书雯,也同样被禁军限制在居住的宫殿之中,不得随意在宫中走动。
范书雯得知江煜还活着,喜极而泣,当然是立马要去见他,心里也想,为何他活着,回来也不找她,莫不是伤得重,不好见她?
但是范书雯是医女,她医术甚至算得上出色,若他伤着,她在身边照顾,必定比宫女更仔细恰当。
就算江煜不肯,皇帝也应当召她去照顾才对。
可是现在不仅没有召她,竟然还有人将她看起来,不许她出去。
这和把她关起来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且,江煜还活着,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范书雯身边伺候的人,除了安王府的两个侍女,剩下都是宫里安排的宫女,而为什么宫里的宫人没有半点化悲为喜的气氛,反而压抑而沉重,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般?
宫女们侍奉她的态度,也莫名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范书雯隐隐地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第218章
朝臣宗室,后宫妃嫔,全都被江煜掌控起来。
两日的僵持之后,皇帝被迫下了一道圣旨,让江煜代掌朝政,自己则称病,退居庆康宫养病。
虽有圣旨,但朝臣和宗亲一直没有见到皇帝本人,再加上近来宫中种种奇怪之事,众人早就不相信现在的圣旨还是皇帝下的。
圣旨在丘尚宫和曲武宫宣读之时,当即就有人提出质疑,要求面见皇帝。
宣旨的内侍并非郭公公,劝说无果,便命禁军若再有人不肯领旨,便以抗旨不尊之罪论处。
有人不信,仍旧吵着一定要面见皇帝,果真当场就被禁军给拿下了。
这下才没人敢闹了。
朝臣和宗室被困在宫中数日,终于能够出宫回家,总算也是一件好事。
谁知,到了宫门外才知道,内眷们仍旧被留在宫里,只有他们出来了。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寿阳城里这是要变天了啊……
翌日,不论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是为了家眷的性命,朝臣们总归是一个不差地到了正乾殿上朝。
而龙椅上空置,安王并未坐在龙椅上,而是在龙椅之下另外设座,代掌朝政。
朝臣们面面相觑,不太明白。
江煜笑道,仿佛还是从前众人眼中那个游手好闲、只图玩乐的七皇子:“边境危急,太子皇兄征战在外,父皇忧心不已,近来身体抱恙,实在无力朝政,所以这几日,由本王代掌朝政。”
朝臣们一时不太明白,怎么,安王真的只是‘这几日’代掌朝政?
朝臣们面面相觑半天,有人道:“殿下,那不知……待陛下龙体好转些,臣等能否见一见陛下?”
江煜笑,目光看起来平和清明:“这是自然。”
众臣略微松了口气。
众人心中虽然还有疑虑,但是眼下各自都心思有异,暂时倒没有人作声了。
要是夺位,那安王假惺惺弄这一出有什么必要?
殊不知,江煜正是拿准了他们的心思,知道只要维持住温和的表面,暂时就不会有人想要冒险做那个出头鸟。
再说,自古即便夺位,事后也要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他在等,等一个消息。
*
江煜一面假仁假义安抚,一面以内眷威胁,倒是暂时稳住了朝堂和宗室。
到这时,他才到善景宫。
自从他回来,行事至今,从未有过一刻的犹豫和畏惧,独独这时,站在善景宫外,他竟莫名有一丝的迟疑。
如今之事,他在脑海中演练过了无数次,时至今日一切真的发生之时,他仿佛已经平静,仿佛司空寻常,心中竟然一点激荡也没有。
直到这时候,他心里突然有些怯退。
江煜看着宫门,禁军退开,恭敬地让开路来,而在善景宫紧闭的宫门之后,江煜知道,他如今的妻子,就在里头。
江煜站了一会儿,才吩咐人打开宫门,走进去。
善景宫内,范书雯不过几日,已经消瘦了许多。
范书雯虽然不屑于内宅手段,但是对权力之争并不迟钝。
宫里此番种种怪异,只怕发生了大事。
其实范书雯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是她不愿意去那么想。
她认识的安王,她认识的江煜,不是那样的人啊……
宫女慌慌张张进来:“王妃!王、王妃……”
范书雯回神:“怎么了?”
宫女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恭敬至极:“王妃、安王爷……安王爷来了……”
范书雯有一瞬的失神。
早前两日她非常激动高兴,想立马见到江煜,但是这几日消磨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越想越心惊,她甚至怀疑江煜还活着的消息是不是假的,或者说……她有时候居然残忍地希望那是假的。
范书雯坐在凳子上没有动,直到江煜走了进来。
门口照进来映着雪的浅光被男子的身影遮挡住,范书雯的视线暗了一瞬,有一刹那她兀地呼吸不畅,于是下意识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站起来,便看清了来人。
“书雯……”江煜在门口止住了步子,哑声开口。
范书雯刚才心中有诸多疑虑甚至防备,但是听见他喊她名字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不会的……
失而复得的时候,人的巨大喜悦常常来自于之前失去时的巨大痛苦。
失去的时候越是痛苦,复得的时候感受到的喜悦就越是强烈。
这时候,强烈的喜悦淹没了范书雯,什么疑虑不解、防备不安通通都不见了,她兀地动身,朝着江煜的怀中扑了过去。
江煜愣了愣,下意识张开手臂,将她接住。
两副身躯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一副被殿内暖炉烘烤的温暖,一副被殿外风雪侵染的冰凉。
此刻却像冰与火,彼此交融。
范书雯几乎是哭着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范书雯又是哭又是笑。
江煜只抱着她,喉结滚动,任由她的眼泪糊在他胸口。
他没说话。
等范书雯哭了会儿,他才低声开口:“进去吧,我从外头进来,身上寒气重,别冷着你。”
范书雯慢慢止了哭,低头默默擦眼泪。
她‘嗯’了声,低头朝暖炉那边走,没有抬头看他。
江煜看了她一眼,默声跟着她一道过去。
等坐下,范书雯仍旧没有看他,低着头,声音很低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煜默了默,到底没说谎:“有好几日了……”
范书雯:“……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江煜沉默,半刻:“我有些事要处理。”
“……”范书雯沉默。
回到寿阳,他有什么要紧事,让他连看她一眼、告诉她他还活着的时间都没有?
前段时日的煎熬痛苦和刚才冲击她的巨大喜悦慢慢平复下来,那些终究无法忽略的疑点又再一次冒了回来。
范书雯很想问一问,他究竟在处理什么事,让他连叫人带一句话给她的时间都没有。
可是她又不敢问。
她既害怕他沉默不回答,却又害怕他真的回答。
第219章
范书雯到底没有问。
但是即便不问,她也感觉到这回江煜回来,仿佛是变了许多。
她也说不清到底变在哪里,但是他以前总是笑着的,现在也笑,但是笑总是淡淡的,好像很勉强。
或许江煜自己也说不清,如今这一切明明就是他筹谋已久终于得到的局面,但是为什么,他并不觉得很高兴。
从前的他一切都是伪装,可好像,除却那些执念和不甘,过去做戏的时候,他连假笑都比现在要容易许多。
难不成这些年做戏做下来,他还入戏太深了么。
江煜轻笑自嘲。
可惜,箭已离弦,现在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他也从未想过要回头。
江煜在善景宫没有待多久便离去。
江煜走后,范书雯一个人在殿中坐了许久,直到如巧从外头回来。
如巧是范书雯从范府带到安王府的丫鬟,现在是她身边一等的掌事女使了。
“王妃。”如巧进门来行了礼,仔细看了看外头,见无人注意,才走近范书雯身边。
“王妃,打听到了,如今宫里已经戒严,不仅是王妃这里,就连太子妃的曲春宫和皇后娘娘的昭仁宫,都被看守起来了,不准随意进出。”
如巧也是心惊,她虽然不懂这些,但也知道事情不对。
范书雯心里一沉:“那陛下那里呢?”
如巧皱眉:“陛下那里的消息倒是打听不到,但是听说陛下已经好几日没有露面了……”
如巧压低声音:“现在外头的朝事,听说都是安王殿下做主了。”
范书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
奉德殿。
江煜进了殿中,虽说这个地方,他已经用了几日了,但是置身其中,仍时不时觉得陌生。
有时候看久了奏报一抬眼,乍一看见空荡的内殿,他时常会恍惚自己究竟置身在哪里。
也罢,时间长了,总会慢慢习惯的。
江煜在殿中站了片刻,没等坐下,林俜从外殿进来,躬身拱了拱手:“殿下。”
林俜点了点头示意。
江煜会意。他适才在走神,林俜突然禀报,江煜一时愣了愣。
回过神来,他勾起嘴角苦笑了一下:“她什么反应?”
林俜犹豫了一下,不好怎么说:“王妃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一直坐在屋中,属下离开的时候,王妃还一直没动过。”
江煜没作声,嘴角的苦涩压不下去。
林俜看了一眼,不解地问:“殿下既然担心王妃知道之后无法接受,为何不等事情都落定之后,再慢慢同王妃说。”
如果江煜不想让范书雯知道外面的消息的话,那如巧不论是从送饭的宫女还是进出善景宫的内侍那里,都是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的。
如巧之所以能打听到后宫和皇帝的消息,不过是因为江煜默许了而已。
江煜没有回答林俜的疑问,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
或许他是想赌一赌,赌她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会不会还愿意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
冬月严寒,今年的冬里总是刮风,整座宫城里一片静默沉抑,倒只有风声凛冽萧森。
初五这天,江煜时隔几日再到庆康宫。
江煜进殿前还是叫宫人禀报了一声,是以他进殿的时候,皇帝已经摆出一副沉冷厌烦的表情迎接他。
江煜看到皇帝的样子,却是笑了笑,仿佛并不在意:“父皇想好了吗?”
江煜早就不指望皇帝肯下旨赐死太子。皇帝不会那么做的,即便是不下旨,满宫的妃嫔宫人都要死,皇帝也不会妥协。
因为他是皇帝,因为江诀是他最疼爱最在乎的儿子,也更因为,江诀掌政十年,大邺的朝堂骤然易主,极大可能会引起国中内乱。
不论为私为公,皇帝都不会妥协。
江煜问的是,皇帝肯不肯下旨易储退位。
回答江煜的只有皇帝的一声冷哼。
江煜也猜到,他笑:“父皇不必如此决绝,就算父皇退位,父皇也是*太上皇,儿臣绝对不会对父皇怎么样的。”
皇帝在意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处境。
倘若逆子果真登位,他这皇帝也无颜再继续活在世上,不如早早下去向列祖列宗请罪去吧。
皇帝冷冷移开视线,显然一副绝不退让的态度。
江煜无可奈何道:“本来儿臣不想告诉父皇的,但是眼下看来,还是得同父皇说一声。”
皇帝虽然不予理会,但余光还是悄然朝江煜移了几分。
江煜叹气道:“今日一早,儿臣得到肃州急报,太子皇兄阵前遇刺,撤退途中又中敌军陷阱埋伏,不幸殒命……”
皇帝的视线猛然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瞪着江煜。
江煜神色平静,但眼中也带着一抹惋惜:“儿臣耐心安抚前朝,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消息。这几日父皇待在宫里,想必也想明白了许多事,应当明白,肃州早就是儿臣的地方。太子皇兄再厉害,终究是个肉身凡人,儿臣利用瓦剌,举整个肃州之力,难道还杀不了一个凡人么?”
皇帝仍旧瞪着眼睛看着江煜,可是微微颤抖的脸边,已经说明江煜说的话的确大部分可信,皇帝无法说服自己否认。
江煜让皇帝更确信一些:“当然,刚才那些说辞是送回京的急报上的。事实上,朝中派去的兵力都被瓦剌牵制,太子皇兄是得到了宫中事变的消息,在率着小队人马赶回京中的路上被儿臣早已安排好的伏击截杀。至于太子皇兄派去调兵勤王的人,也已经被儿臣一一拦截。所以,不会有人来阻止儿臣的。”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眼中看着江煜已经怒火直冲:“逆子!你……!”
江煜笑了笑:“父皇放心,兄弟一场,儿臣吩咐过,让他们下手干脆一些,不要让太子皇兄受罪。”
“逆子……逆子!不可能!诀儿武艺超绝,岂会被你手下的宵小逆贼所杀!”皇帝怒目,厉声诘问。
可越是暴怒,越说明皇帝其实相信了江煜的话。
江诀若是得到宫中事变的消息,必定会立马回京。
而为了尽快回京,也为了隐匿踪迹,他身边必定不会带很多人,就算他真的带了几百人回京,江煜既然早有准备,就绝对会派出足够的人手,将太子截杀在半道。
皇帝厉声诘问完,却没等江煜说话,脑中一阵晕眩,一下子跌坐回椅子上。
郭公公红着眼上前:“陛下!”
皇帝挥开郭公公搀扶的手,死死地盯着江煜。
江煜对皇帝的愤怒视而不见,真切地关心道:“父皇近日没有好好用膳吗?儿臣知道父皇心中郁愤,但是无论如何,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样才好一直教训儿臣。”
皇帝盯着他,一口怒气提上来,却又一下子沉回去。
他竟拿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无论他是愤怒还是厌弃,又或是苦口相劝,这个儿子却就像是一潭死水,不管皇帝何种情绪反应,江煜都是一脸平静。
这简直让人像是一拳捶在了棉花上,连一点着力之处都没有。
江煜说回正事:“父皇节哀。现在太子皇兄已经死了,不管有没有儿臣,父皇都是要易储的,反正儿臣和二皇兄他们,对父皇来说都是一样的,既然一样,那父皇立儿臣为储君,对父皇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吧。”
“逆子……”
江煜无奈:“太子皇兄战死,父皇痛心成疾,无力朝政,新立儿臣为太子,代掌政事。等朝臣们适应之后,父皇退位,儿臣继位,如此,一切顺理成章,只要父皇好好配合,朝中即便一时浮动,也会很快重新安稳下来。这已经是儿臣能想到的牺牲最小、最温和的法子了。父皇何必一味拒绝。”
皇帝盯着他,连怒火也发不出了,一想到太子之死,便心痛如绞。
皇帝攥着拳忍着胸口急痛道:“看来之前联姻路上出事也是你所为,那昌乐呢?你把昌乐也杀了?”
江煜微微愣了下:“父皇这时候还能想起五皇姐来,倒是让儿臣意外。”
江煜苦笑了一下,低声道:“父皇怎么会这么想儿臣,儿臣行事以来,何曾乱杀过一个人?儿臣也不知道五皇姐的下落,瓦剌那边,儿臣也问过,五皇姐不在他们手上。想来是逃了吧。”
皇帝冷眼看着他,眼底痛苦和冷然交织。
江煜叹气:“五皇姐的事,儿臣也是无可奈何。当初儿臣也曾给过五皇姐机会,可是谁让那个秦昭真的对五皇姐一点意思都没有。若是当初他们二人成了事,儿臣也不会利用五皇姐和瓦剌的联姻起事。”
皇帝不知他是怎么说得出‘曾经给过机会’这种话的,好像他已经是如何仁至义尽,竟无半点心软后悔之意。
皇帝不再说话,沉痛地闭上了眼。
江煜默声,看了皇帝片刻:“……父皇好好想一想吧,明日便是最后之期。如果明晚之前父皇还是执意不肯下诏,儿臣就只能开杀戒了。”
皇帝面容轻颤,没有睁眼。
江煜看了看皇帝,转身离去。
*
是夜。已过三更。
晋王府的书房还亮着一盏幽幽的烛灯。
江丞还没有睡下。
宫中事变,情势究竟如何,他在外头却是不知道。
他暗中联络江昊和江偃,却没有半点消息回复。
晋王府和蜀王府、豫王府一样,都被人暗中盯了起来,而皇后,还有他和江偃的母妃,都在宫里,也不知情形如何。
想来江昊和江偃,也和他一样,在外头不敢轻举妄动,实是无奈。
原本他们还不敢相信安王会谋逆,也还在等太子的消息,可是今日白日里,朝中却得到急报噩耗,称太子已在肃州战死。
安王虽然行了谋逆之举,但安王除了府兵和培植的少量亲信暗卫,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大举反旗,也更不可能将肃州到寿阳沿途一路的战报全都掌握。
想来急报不假,太子是真的已经身死了……
但是究竟是战死还是被害死,已经不得而知,而眼下,寿阳的危局才是最要紧的。
真是内忧外患……
适才晚间,江丞收到了勇毅侯府暗中传来的消息,勇毅侯府已经联合了信得过的将门和世家,暗中商议,决定不日起兵勤王。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悖逆之辈谋取大邺江山。
勇毅侯府的女眷也在宫里,勇毅侯府还是决定要起兵勤王,这是要舍身取义、舍家救国了。
而以勇毅侯府为代表,他们联络了晋王府,这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江昊性情耿直,绝不会舍弃皇后不顾,一定不会答应起事。
而江偃亦是以君子立身,就算他能忍痛为了大邺国祚舍弃他的母妃恭妃,他的性情却太过温仁,也不适于带领众人和谋逆作乱的江煜相抗。
怎么会是江煜……江煜怎么会……
江丞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
他都没打算做谋逆的事,江煜怎么会……
江丞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他的母妃敏妃尚在宫里,可是眼下,太子身死、勇毅侯府等人选了他带领众人起兵勤王,虽是情势所迫,但是这样的机会绝对难得。
一旦勤王成功,勇毅侯府等人必然只能拥立他为新的储君。而若是父皇有什么不测,他直接就会黄袍加身……
可江丞始终拿不定主意。
夜色渐浓。
不知过了多久,‘咻’一声,一支利箭穿透窗户,从外面无边的黑暗射进了屋中,‘铿’一声钉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箭头上绑着一张字条。
江丞愣住。
他立时全神戒备,凝神去听,四周却只有寂静和簌簌的风雪声。
江丞怔了怔,伸手拔出箭来。
第220章
翌日,到了江煜所说的最后之期。
午前江煜代皇帝上过早朝,看完边关奏报,又听林俜禀报完宫中的动静和宫外各高门府邸的动向。
午间草草用了膳,午后到善景宫坐了一会儿,却没待多久,两人无话,他便又回了奉德殿。
一直到傍晚时,江煜才往庆康宫去。
江煜到庆康宫的时候,他事先派来的小内侍已经奉着加盖过玉玺宝印的软缣黄绢恭身立在皇帝的身旁。
而皇帝坐在长案后,冷眼睨向一边,拒不拟诏。
江煜进来,见此情形,无奈叹口气:“父皇还是不肯下旨么?”
皇帝看他一眼,眼神复杂,终究眼底厌弃更多些,复又移开视线,连话也不肯再同他说。
江煜眼神黯了黯,但很快归于平静。
他淡声道:“父皇执意如此,是要儿臣将人都提到父皇跟前来杀么。皇后,敏妃、恭妃、鹂妃……哦,还有十弟,他也在宫里。”
听到十皇子江澈,皇帝克制的眼皮还是抖了一下。
江煜看在眼中:“到时血流成河,父皇再于心不忍,届时再下旨,岂不白白叫被杀的人妄送了性命。”
“反正,无论如何,这旨意最终都是要下的。”
皇帝不肯看一眼江煜,心里却明白江煜说得出便真做得到。他说得不错,这道旨意,不管怎样最终都是要下的。
皇帝惯来心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这个心狠手辣的儿子的对手了。
皇帝仍旧没说话,但是帝王固执坚直的脊背却略微塌陷了一点。
江煜看在眼中,知道皇帝这是逼不得已已经妥协。
江煜立马轻声吩咐:“去为陛下研磨。”
“是。”
一名小内侍立马捧墨上前,立在皇帝身侧的小内侍则将黄绢铺到长案上皇帝跟前。
一人研磨,铺好黄绢的小内侍拿了御笔,连墨都沾好,恭敬递给皇帝。
皇帝没有动。
良久,笔尖上的墨渍滴下,落在案上无声‘滴答’一声。
皇帝用力地闭了闭眼,伸手拿过御笔。
然而,皇帝刚要落笔,殿外匆匆跑进来一人。
那人在林俜耳边低语了几句,林俜脸色一变,立刻附到江煜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江煜的神色也变了。
江煜看了皇帝一眼,他脸上又是一片平静,转瞬看不出端倪,只是声线里还是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紧绷。
“父皇仔细写,慢慢写,儿臣有的是耐心。儿臣稍后再过来,希望儿臣再来的时候,父皇已经写好了。不然,这庆康宫的殿阶上,怕是就要撒上无辜者的鲜血了。”
没等皇帝反应,江煜转身离开了庆康宫。
几个江煜安排的内侍仍旧守在殿里,皇帝便只是坐着没有动,看着殿门口江煜匆匆而去的背影。
尽管江煜掩饰得很好,皇帝还是从他身边侍从的反应看出了端倪。
外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管是什么事,却显然都在江煜的意料之外,至少能将他拖一拖。
皇帝松了口气,无奈而冷嘲地低哼了声,将笔丢在了一边。
*
江煜出了庆康宫,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
“他还活着?”江煜盯着林俜,“消息确实么?怎么可能,我布下天罗地网,将最精锐的暗卫都派去截杀,他就带了二十几个人,怎么可能逃得掉。”
林俜也不知详情,殿下几乎派出去了这些年暗中培植的半数的精锐暗卫,再加上外围配合的私兵,足足有两百人。这些人个个都是好手。
对付太子,殿下是决计不敢掉以轻心的。可是就算这样竟然还是没能成功。
眼下,太子怎么逃过截杀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他们的探子传回消息,太子已经暗中回京了。
“殿下,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太子的踪迹。”
江煜实在想不通,江诀若是没有人相帮的话,怎么可能逃得过无数精于刺杀的暗卫的截杀。
但是江煜还是很快冷静下来。
“偌大的寿阳城,那些世家朝臣又一向臣服于他,想找到他的踪迹,谈何容易。”
“那殿下……”
“何必找呢?”江煜笑了笑,“太子皇兄看似冷酷,但是他和父皇的感情一向极深,是我们这些兄弟都比不上的。”
“殿下的意思是……”
“等着吧,我们不找,他也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林俜明白过来。
只要太子还顾忌皇帝的性命,就不敢轻动刀兵,为了皇帝的安危,太子很可能会想办法暗中进宫,救走皇帝,就算救不走,也要确保皇帝的安全。
林俜:“可是殿下,万一那些朝臣和世家联合起来,太子不得已……”
太子在乎皇帝的性命,朝臣和世家却未必那么在乎。毕竟这些年,朝中真正掌权的人,早已是太子,而非皇帝。
他们更在乎的必定是整个大邺的安稳和大邺真正的掌政人。若是太子执意救皇帝反而会将自身陷入危险,那么那些朝臣和世家一定不会同意。
就怕他们联合起来,推着太子不得不带兵勤王,到时兵临城下,殿下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林俜的担心却被江煜打断,江煜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放心吧,我这位太子皇兄,专权霸道得很,这些年那些世家和朝臣要是能逼迫得了他,又哪至于个个见了他便唯唯诺诺,唯命是从呢。”
林俜虽然仍旧心有担虑,但也觉得主子说得对。
太子其人,是不会屈从于人的。
江煜命林俜安排下去,将宫中各处盯牢,做好准备,只等江诀入局了。
*
天色已暗。
戌时近末程绾绾就洗沐歇下了。
她还没睡着,只是躺在榻上想事情。
宫里虽然消息严密,但长了眼睛自己也会看,程绾绾被困在曲春宫里好几日了,能进出的宫人个个小心翼翼,生怕多说半个字。
程绾绾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知道宫里一定出事了。
接连好几日,程绾绾都是早早睡下,但其实根本没睡着。
她很怕,怕是江诀出了什么事……
程绾绾例行躺在床榻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突然间吵闹起来。
这几日宫中情形不对,程绾绾本来就担心害怕,这时候外面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胆战心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准备起身。
这时候,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飞快走近。
程绾绾愣了愣,慌忙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住裹紧,盯着殿门。
殿门随即就被推开——
是晴云。
程绾绾顿时松了口气。
“晴云,是你啊,吓我一跳……”程绾绾抚了抚胸口。
她正要问晴云这个时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做什么,晴云紧皱着眉,先开口了。
“太子妃,快起身吧,安王殿下来了。”
程绾绾不知道外头的事,江煜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密,就连晴云都打听不到什么。
但是晴云多少因为宫中的怪异氛围,对安王起了防备之心。
程绾绾却是丝毫未觉,只想到安王来了,她终于可以问问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太子殿下在肃州还好不好。
晴云伺候着程绾绾穿好衣裳,发髻只简单地挽了挽。
晴云看着小太子妃一脸希冀的神色,原本要提醒的话,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现在提醒有什么用呢?她们连曲春宫的大门都自由进出不得。
穿戴好,程绾绾连忙出去。
到了外头正殿,程绾绾一出来,就看见七皇子江煜已经进来了。他站在殿中那张她偶尔看书写字的桌案旁,正拿了桌案上的东西在看。
程绾绾愣了愣,待看清安王手上拿的是什么的时候,她一下子呆住,而后脸颊一下子红起来,想也没想就赶快过去。
“七殿下别看!”程绾绾直接从江煜手中把誊满字迹的纸张夺了回来。
晴云是东宫女使,在这方面的嗅觉要比程绾绾灵敏得多。看着小太子妃莽撞的动作,晴云心底顿时捏了一把汗。
好在江煜并没有什么反应,任由程绾绾将纸张夺了回去,脸上犹自挂着笑意。
“三皇嫂。”江煜友好地打招呼。
程绾绾将誊满经文的纸张胡乱地折起来,神色尴尬:“对不起呀,七殿下你别多心,这些经文是我之前抄的,那时候大家都以为……”
程绾绾重新笑起来:“还好七殿下你还活着,这些奠经就都没有用了。早该烧了的,是我给忘记了。”
江煜看着这位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小皇嫂,他脸上的神色和从前一般无二,只是眸光深邃了许多。
程绾绾却没注意到。
江煜笑道:“三皇嫂给我抄的?”
程绾绾点头,还是觉得尴尬:“嗯……”
她刚才还怕七皇子翻到了她写满了太子名讳的那张纸,那多羞人啊。
江煜看着面前人手上的奠经,刚才他粗略扫了一遍,确实全是祭奠的经文,一笔一划字迹很是工整,显然抄经的人十分用心和认真。
江煜心知他与这位小皇嫂其实并没有深交,他确实没有想到,她会这般诚恳地给他抄写祈福祭奠的经文。
江煜并非一味残忍无情的人,不免心中有些动容。
只是这点动容,全然不足以改变他的计划罢了。
程绾绾把奠经收好,准备一会儿就让晴云拿去烧掉,这会儿她更关心太子在肃州的情况,便赶紧趁现在问安王。
江煜和善道:“三皇嫂不必担心,三皇兄一切安好,肃州战局也已经平稳。三皇兄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真的吗?!”程绾绾眼睛霎时亮起来。
江煜点头:“是。三皇兄也很挂念三皇嫂,所以特意命臣弟来接三皇嫂出宫,前往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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