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程绾绾站在正厅之中,隔着半个院子看男人,被男人眼底泛出的柔色一时之间摄去了心神,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忘了答话。
翁大人一听,太子没有要留下用席的意思,连忙殷切道:“殿下,现已近午时,府上席面已经准备好,殿下若不嫌弃,不如就留在臣下府中用席吧。”
江诀目光望向那头小妻子,看也没看翁大人,语气淡漠:“不必了,孤进府来只是接太子妃回东宫。”
翁大人:“可是,府上已经备好席面……”
翁大人话没说完,面前尊贵冷戾的男人迈开长腿,凛风一般径直掠过了他朝着正厅走过去。
江诀走了两步,小太子妃回过神已经从正厅里赶紧过来。
见男人朝她递出手,程绾绾愣了下,当着翁大人和翁夫人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只纠结了一瞬,还是乖乖把手递给了男人。
江诀牵紧小妻子的手,轻轻一拽,将人捉到近身边挨着。
男人如堆霜积雪的眉宇间略微舒展了一点,对翁大人淡道:“孤这便走了。”
“殿下……”翁大人还要道。
江诀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东宫已备好午膳,孤习惯了与太子妃单独用膳。翁大人若实在可惜席面,不如索性把席面摆出去布施行善,也算积福积德。”
翁大人:“……”
男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摆明了只想回东宫夫妻二人吃顿家饭,不想和外人共膳,再说下去,真要显得偌大个翁家是可惜一顿席面了。
男人略挑的眉峰隐又显出一层锐利的冷意来,翁大人更被后半句‘可惜席面’弄得脸色忽红忽白,再没啰嗦话好说了。
江诀牵着小太子妃离开了翁府。
程绾绾一路乖乖由男人牵着。在翁府前院的时候,任是翁夫人朝着她如何使眼神面露惶恐,希求她开口缓和场面,程绾绾一个劲儿地只低头盯着鞋尖儿,死活不接翁夫人的眼神。
但其实她有感觉到。
不过程绾绾也并不蠢,无论她自己心里对翁家小姐存了多少感激,且不说翁小姐是翁小姐,翁家是翁家,便就算是家族一体不分感激谁,可是程绾绾却也晓得,在外头,不管何时何地,她和男人的态度,都最好保持一致。
比如刚才,男人明显对翁家十分冷淡。
那她,就自然不能过分热情。
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由。
程绾绾虽然心里好奇,但是出翁府一路都乖乖的没做声,只跟着男人。
等到了马车上,她才问起。
男人修长的食指正挑起一点车帘来,视线还落在马车外的翁府大门,神色不明。
片刻,男人放下侧帘笑了笑:“只是因为一些朝事,绾绾不必知道。”
程绾绾极有分寸,即便如今和男人甚是亲密,她也从不逾越某些界限。
她很乖地点点头,果真便不去想,也不再问。
马车里,江诀看小妻子,白皙娇嫩的侧颜像剥了壳的荔枝,极是诱人,但他视线却落在小妻子盈亮的眼眸中,那里如一泓暖日洒下的清溪,总是莹澈见底,又温润和煦。
江诀目色缓和无比,牵过小妻子的手,嗓音温和:“今日在翁府都做了些什么?孤的绾绾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伤势可好些了?”
想到交了一个朋友,程绾绾弯弯眼睛笑了笑,往男人身边靠了靠,认真说今日在翁府的事。
还有自己和翁家小姐交朋友的事。
她是高兴过头了,这会儿才想起来看男人的脸色,也不知这样和翁家小姐相交,合不合适,方才殿下说翁大人在朝上有些事情做得不好呢。
江诀瞥见小妻子的眼色,低眼看她,眸色温和:“咱们绾绾想和谁交朋友,都是绾绾的自由,也是那人的福气,但愿她们都当得起。”
程绾绾见没什么事,顿时松了口气,但是又觉得男人最后那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程绾绾懵懵懂懂不明白,一时倒是安静下来。
江诀悄然看她。
有些事情,他倒宁愿他的怀疑是错的,只希望他的绾绾,眼底能永远这样清莹透澈,温暖干净。
*
翁府。
东宫的马车一走,翁大人脸色便很不好看,翁夫人上前劝慰,夫妻二人便回了院中说话。
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而另一头,翁淑娴的院子里,丫鬟从外头进来屋中。
“小姐,奴婢回来了。”
“太子妃和太子都走了?”翁淑娴问道。
丫鬟点点头:“老爷赶回来了,但是没将人留住呢。”
翁淑娴并不意外,嘴角挑了一下,在苍白的脸上显得笑意有些冷:“我早跟母亲说了,太子是不会留在翁府用席的。”
丫鬟抿抿唇,没说话。
翁淑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脸,又问丫鬟:“刘家……如何了?”
一说起刘家,丫鬟顿时害怕得脸都白了,简直比卧床休养的翁淑娴脸色还要白。
丫鬟显见是吓坏了:“刘家、刘家已经满门抄斩了,太子殿下亲旨,夷了三族……前两日就已经行了大刑了……”
丫鬟声音越说越低。
翁淑娴听完却没什么反应,低着头,看不清脸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这会儿总是走神,总是想起刚才那位小太子妃小心翼翼又恳切热烈的眼神。
她总想她做什么……
翁淑娴压下心里的不适,抬眼看见丫鬟被刘家的下场吓住的样子。
丫鬟看见她看过来,顿时越发不安,小心翼翼问道:“小姐,太子殿下为太子妃之事震怒,刘家一朝尚书,竟落得此般下场,若是太子殿下知道……”
“闭嘴!”翁淑娴厉声,冷冷看向丫鬟,“这些话,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说!”
丫鬟忙道:“是、是……奴婢知道,奴婢知道……”
话虽这般说,丫鬟想起刘家的事来,却还是心神不宁。
翁淑娴定定地看她,一字一句道,像是在说服丫鬟,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刘家的事情,与谁都无关,是刘夫人她自作孽,怨不得我们。”
第182章
傍晚,快晚膳时分,素兰来三松堂提醒用膳。
程绾绾去翁府看过翁淑娴之后,见她伤势好转,虽然还未恢复康健,但精神还不错。
加上又和翁小姐交上了朋友,这可是程绾绾在寿阳城里第一个自己交上的朋友呢。
是以程绾绾的心情格外好,也放下大半的心来,这才来小书房看书。
看了半日了,素兰来说晚膳准备好了,程绾绾正好眼睛看得有些累了,肚子也有些饿,便将书页夹好,起身离开小书房。
三松堂里灯火明亮,程绾绾晚上通常不会再过来小书房专门看书了,晚间看书练字太伤眼睛了。
离开时,程绾绾便吹了小书房的烛灯。
出门后,晴云将门关好。
程绾绾便去主屋,叫男人一起回去用膳。
“笃笃——”
江诀听见敲门声,嘴角便勾了起来——他现在都能听出来小太子妃敲门的声音了。
不知为什么,明明都是“笃笃”几声,可她敲门的声音,听起来就是比旁人的清脆可爱些。
江诀一听,感觉身上看了许久折子的僵疲,一下子都轻省了许多。
“绾绾进来。”江诀道,话音里不知不觉就放得温和柔缓。
程绾绾推门进来,一双杏眸乌亮亮地抬起一点,看着男人好奇探究:“殿下怎知是绾绾?”
江诀笑笑,将面前的呈文合上,并不作答,只侧过身,支开一条长腿拍了拍:“过来,孤抱抱。”
程绾绾脸红了红,朝身后瞥了一眼,晴云和素兰都在外头,男人的书房是不准宫人随便进来的。
而随后,晴云不知是不是听见了男人的话,又把门也给二人带上了。
程绾绾见没有人看见她,便抿着唇,踮着脚一点,格外放轻脚步、小碎步地走到御案后,坐到男人腿上。
她往男人怀里靠了一下,仰起脸:“殿下,该用膳啦。”
江诀低头笑:“嗯。饿了?”
程绾绾摸摸肚子:“有一点。”
男人笑得更深,也伸手摸了摸小妻子的肚子。
倒没瘪,还是圆鼓鼓的。
“好像也不是很饿。”江诀笑。
程绾绾愣了愣,反应过来,立时吹胡子瞪眼,耳朵却红了:“这怎么摸得出来!”
她不满地嘀嘀咕咕:“不就是胖了一点吗,殿下真讨厌,变着法地笑话绾绾……”
“哪里笑话你了。”江诀眉眼柔和,低头亲了亲小妻子,哄她,“再说根本没胖,只是长了一点肉而已。原先绾绾太瘦了,每次外头刮风,孤上朝都上不安心。”
程绾绾抬眼不解:“为何?”
江诀笑:“风太大,孤怕孤的绾绾一不小心被风刮走了。孤可不能没有绾绾。”
程绾绾又一愣,反应过来男人又在拿她逗趣,顿时要作恼,但是却又被男人的话也逗笑,脸红红的。
“花言巧语。”她娇声嗔。
“孤哪会什么花言巧语。”江诀端得一脸认真,眼底却是笑的,也极认真,“孤对绾绾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真心。”
“好了好了,不听殿下哄人。”程绾绾捂住耳朵,表示不听不听,但是脸上却更红了。
这时候,书房外传来说话声。
“太子妃在里头?”是青影的声音。
晴云答道:“是。”
屋里嬉闹的二人都不说话安静下来,程绾绾要从男人身上下去,却被男人箍住腰身不许她下去。
程绾绾嗔男人一眼。
江诀笑笑,抱着人依旧没放,朝门外问:“何事?”
外头顿了顿,青影回话道:“殿下,殿下命属下查探的事有眉目了。”
青影并没有进来,也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程绾绾只当是朝中的事,立马又要从男人腿上下去:“殿下先忙正事,我出去等殿下。”
男人神色略沉,但只一瞬眉间又舒展开,看着小妻子的眼神十分温和。
“不必等孤了。”江诀道,“绾绾先回去,孤稍后就回去陪你用膳。”
程绾绾看了看男人,心里虽然想既然他马上也回去陪她用膳的,可见和青影说事也说不了多久,那为何不让她等他呢?
但是程绾绾向来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
反正男人有男人的理由。
程绾绾乖乖点头,这回男人放她从他腿上下去了。
小太子妃落了地,还不忘整理整理裙摆。
江诀看着,勾了勾嘴角:“装模作样。”
程绾绾:“……”
又笑她。
程绾绾嗔瞪男人一眼。
男人却半点也不恼,一抬手,按住程绾绾的腰将她又带回怀中,然后按着她的后脑勺,迫使她低头,仰头亲了她一口。
动作太快,被男人亲完程绾绾才反应过来,又羞又恼。
江诀还没松手,看着小妻子粉面含羞的模样,喉结又滚了滚。
他忍不住低低道:“再亲一口。”
程绾绾羞恼:“不要。”
“乖。”江诀捉着她后腰捏了捏。
腰间顿时一阵酥酥麻麻,程绾绾身子软了半截,立时撑不住骨气,只好看似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两手撑在男人肩头,低头主动亲了亲男人。
唇瓣一落下,立时被男人咬住,被男人含进薄唇之间用力吮吸了两口。
程绾绾身子一软,忍不住娇哼了一声。
按在她后腰的男人的大掌顿时力道加重。
因着书房外头青影还等着禀事,江诀捉着小妻子只缠绵了片刻,便只得克制住欲/火,将人放开。
程绾绾微微喘着气,又在书房平复了片刻,这才出去。
青影行礼,待小太子妃带着侍女离去,这才进书房。
青影进书房的时候,男人方才欲/火焚身按着小妻子亲的样子已经完全看不出,恢复了一贯沉冷凛肃。
只薄唇因沾染了一点小妻子的口脂,又或是亲得太用力,泛出一点红。
看起来格外冶艳。
不过男人一向冷酷,哪怕顶着这样一副俊美皮囊,也绝不会让人联想到“冶艳”二字。
又是夜,烛灯摇晃,青影并没有看出来什么。
青影恭恭敬敬走到御案前,行了礼禀道:“殿下,按照殿下的吩咐,属下查探之下,太子妃在夷湖坡遇刺那日,确实有人在事发之前在刘府的后门见到过刘夫人。”
刘家女被赐死,不过是夷湖坡事发前一日的事,就算刘夫人那时心中有滔天之恨,但是女儿才刚死,当时不过只过了一夜而已,刘夫人当时应当还是悲痛大于愤恨才对。
可是就是在这种时候,刘夫人竟然还有心留意太子妃身在何处,连女儿的丧事也不管,拿着匕首先赶去夷湖坡行刺吗?
这之中,若说没有人刺激挑拨,没有人指路引导,那可才是违背常理了。
“查出来是何人?”
“是……是翁家小姐身边的丫鬟。”
江诀沉默,眼底沁出冷意。
他不想他的怀疑成真,但是事实却就是如此。
江诀不愿去想,要是小太子妃知道她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这个朋友对她所谓的救命之恩,原来只是彻头彻尾的算计,她会是什么感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青影不敢打搅。
又过了片刻,江诀才出声道:“叫若风来,孤有话问他。”
“是。”
不一时,青影把若风叫了过来。
若风挨了一百鞭的责罚,一走路屁股和后背简直感觉要开裂,幸亏太子妃悄悄给他送了药,伤口好得比寻常快些,这才勉强能走路了。
但程绾绾虽然是悄悄行事,可东宫里的事,又有哪一件又能瞒得住江诀。
男人也知道,不过默许罢了。
若风跪地要行礼,江诀抬手作罢:“你仔细说说,夷湖坡事发那日的情形。”
若风愣了愣,忙把那日的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了。
其实若风也觉得奇怪,那天刘夫人来得实在蹊跷。
若风和青影虽然跟随在江诀身边,但是却也只认得朝臣和世家子弟,对宅第里的后宅妇人们并不熟悉。
是以刘夫人一出现的时候,若风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的身份,也就没有联想到刘家女被赐死,刘夫人和东宫的矛盾。
是以失了判断和警惕。
而且若风当时离得远,没察觉到刘夫人袖中藏了匕首,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他立即反应,却还是迟了。
但是,这事也怪在这里,当时甚至连若风都来不及反应,但是翁家小姐却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挡了上去,挡住了刘夫人刺向太子妃的匕首。
也不知道是不是若风的错觉,他甚至感觉翁家小姐提前便有了动作,都没等刘夫人把匕首从袖中拿出来,她就已经侧身挡了过去。
而且身体似乎是故意撞到匕首上去的,还避开了要害位置。
事发之后,若风回来就受了罚,而他十分自责,这些细节便忘了禀报,他自己都以为是他想多了。
但是殿下现在专门来问此事,可见这其中的确是有什么蹊跷之处。
若风禀完,江诀便命他退下了。
事情究竟如何,现在可以说基本清楚了。
翁家居心不良,算计到东宫头上,必是留不得了。
但是,翁家女的事,该怎么和小太子妃开口呢?
要是这么直接告诉她,她会很伤心的吧?
第183章
江诀回到西宫陪小太子妃用晚膳。
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也不热,程绾绾又刚看过翁淑娴,心也安了,用晚膳都格外有胃口。
不过,她还想再添小半碗清淡鲜甜的芦笋虾仁粥的时候,想起适才在三松堂男人的举动,气闷地纠结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作罢,没再添了。
江诀陪小妻子用膳之时,每每都十分在心,便是小妻子尝了哪碟子菜、尝了几口、爱不爱吃,江诀默不作声,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小太子妃刚来东宫的时候不怎么挑食,给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如今嘴巴却是渐渐养得刁了,现在独独是不太爱吃青菜。
江诀劝她两句,说吃些青蔬对身体好,小太子妃倒也肯听,立马便乖乖吃几口。
但是多的便不肯吃了,又或是男人不说,她便一筷子也不肯施舍的。
江诀不是个啰嗦的人,偶尔说一两句,多数时候是命邹吉知会东宫的厨子,下次的青疏换个花样做。
她不爱吃,便多换些花样做来吃,花样多了,她总有吃的时候。
何苦总逼她。
不过程绾绾吃肉也有吃腻的时候,吃腻了便会多吃些青蔬。
今日厨房做的芦笋虾仁粥,就特别好吃,脆甜可口、鲜香嫩滑。
程绾绾已经吃了两碗了,算上最开始的那碗米饭,这就是第四碗了。
程绾绾摸摸肚子,其实肚子已经九分饱了,但是嘴里的馋虫还只饱了五分。
程绾绾还馋,但是想到男人摸她肚子时候说的话,就气呼呼地不想吃了。
……好吧,还是想吃,但是得忍住。
晴云在一旁侍菜。
之前其实一直是不用晴云她们侍菜的,但是从小太子妃的嘴巴变得刁钻之后,江诀是不会啰嗦,但是这半点不妨碍他安排别人来啰嗦。
晴云就是被安排来啰嗦的。
程绾绾两三日没吃青蔬的时候,晴云或者素心素兰就来侍菜,哄着她吃。
不过程绾绾虽然嘴巴变刁了,但是性子仍旧极好,也不需要怎么哄,晴云她们只消笑着说一句“太子妃别光吃肉,吃些青菜更好”,程绾绾就会立马乖乖吃了。
无一例外。
而且晴云她们来劝,比江诀劝更有效果。
小太子妃跟完成任务似的,一吃小半碗,乖得很。
江诀每回看见都心里暗暗好笑。
他何尝不知道他的小妻子其实甚是聪明,知道侍菜是他安排的,生怕她不多吃青菜侍菜的晴云她们就要受罚,所以吃得格外卖力。
这算是他利用了她的良善心软。
罢了,利用便利用了,如此她肯多吃些青蔬,他倒也省事。
他亲自劝哄,反而她会撒娇耍赖,效果还不如晴云她们。
程绾绾这时为最后半碗芦笋虾仁粥兀自纠结,晴云都看在眼里。
芦笋是青蔬,多吃些好,再者小太子妃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以前日子又过得苦。
晴云也纵着小太子妃,见男人默不说话,她便轻声道:“太子妃想吃便再吃一点,不多吃,再吃小半碗无碍的。”
程绾绾刚下定不吃的决心,顿时又剧烈动摇了。
她咬咬唇暗戳戳地看了男人一眼,对晴云道:“可是我近来都长胖了……”
往日小太子妃这般纠结一碗粥的事,江诀早就会发现,但是今日,直到小太子妃说了这句话,他才回过神。
他刚才一直在想青影禀报的事,还有若风的话。
他在想要怎么同小太子妃说。
怎么说才能不至于让她太难过。
江诀还没想好,就被小妻子的苦恼哀叹转回思绪。
他看了看小妻子。
罢了,今日她正高兴,先不说罢,就让她再高兴一日。
明日再说。
江诀沉下叹息,接过小妻子发馋试探的眼神,温和耐心哄慰:“想吃便吃,是谁说孤的绾绾长胖了。真是胡说,该打。”
程绾绾瞧男人一眼,不就是男人变着法地笑话她的么。
小太子妃眼尾飞挑,飞快地斜了男人一眼,痛心疾首般地点头赞同:“确实该打!”
江诀笑出声。
也不和她计较:“好了,孤的绾绾没长胖,放心吃吧。”
程绾绾浅浅一抿唇,嘴角拉得向上,喜形于色,眉眼间都亮起来,立马就去盛粥了。
舀了一勺还不够,还要舀第二勺。
江诀轻咳一声。
程绾绾动作顿下,疑惑看男人。
江诀望过去,目色略深:“绾绾别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程绾绾一脸懵。
江诀:“……”
江诀深深看过去,意味深长:“吃得太多,不宜活动。”
程绾绾:“……”
程绾绾“啪”地把粥勺丢回罐中,捧着碗底小半碗芦笋虾仁粥,慌忙低头,闷头不作声地吃粥了。
只留耳垂上一抹叆叇欲滴的红,供男人悠赏品玩。
*
第二天,程绾绾又去了翁府。
她知道这样频繁去翁府不太好,但是好不容易交了一个朋友,昨天从翁府离开的时候,场面也似乎不太愉快。
程绾绾不想翁淑娴觉得她是在捉弄她,拿她和翁家取乐,所以着急想去一趟,免得失去了这个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
程绾绾到了翁府,又是翁夫人亲自来迎她。
不知为何,昨日她临走时翁夫人那般惶惶不可安的神情,今日却是完全没有了,又恢复了平和友善的模样。
而且对昨天发生的事情,翁夫人竟然只字未提未问。
程绾绾来时还担心呢,若是翁夫人有求于她,让她在太子跟前为翁家说说好话,她要怎么婉拒才好,怎么才能不让翁家人担心,不让翁淑娴伤心。
这下好了,却是不用担心了。
如此一来,程绾绾对翁家的愧疚更甚,也对翁家的印象更加好了。
不过程绾绾没有高兴多久,在前厅稍坐了会儿,翁夫人领着她到了翁淑娴的院子,没等进院子当中,就听见院子里传出低低的哭声。
翁夫人神色一变,忙朝身旁婆子使了个眼色。
那婆子连忙进去院中,不一会儿院中的哭声就停了。
翁夫人尴尬地笑笑:“下人失态,叫太子妃见笑了。”
程绾绾已经走到院子门口,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失态可笑,反而有些担心。
程绾绾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一边问,一边朝院子里走,转到院子门口便看见,翁夫人身旁的婆子正在低声训斥一个丫鬟。
而程绾绾定睛一看,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翁淑娴身边的丫鬟。
程绾绾心里的担心顿时更甚,莫不是翁家小姐又出了什么事情?
程绾绾当下没有问,只说想和翁小姐单独说说话,翁夫人便识趣地带着婆子告退了。
但程绾绾却并没有进屋,而是招了丫鬟过来询问。
她柔声问道:“你适才在哭什么?”
丫鬟慌忙揩了揩眼角摇头:“奴、奴婢没哭什么,只是被风吹了眼睛了……”
程绾绾看着她,却分明听见她声音里还有一点瓮瓮的哭腔。
程绾绾没作声,看了看晴云。
晴云立马板起脸来,带了几分肃然吓唬道:“在太子妃面前,还敢巧言说谎么?”
丫鬟不禁吓,闻言身子一抖,顿时就眼泪又往出冒。
程绾绾叹气:“你说吧,我不告诉翁夫人。”
丫鬟再忍不住,这才哭着小声说道:“回禀太子妃,小姐的肚子上留了疤,太医说消不掉了……呜呜呜,小姐以后可怎么办啊……这么大的疤,将来小姐的夫君必定会嫌弃的,呜呜呜……”
丫鬟哭得抽抽搭搭,还压着声音,不敢叫屋里的人听见。
程绾绾一时愣住,之前太医不是说,范小姐救治及时,大概率不会留下疤痕的吗?
怎么就留了疤,消不掉了呢?
程绾绾一时有些懵。
丫鬟捂着嘴,努力把哭声往回咽,又道:“呜呜……奴婢恳请太子妃待会儿可千万莫要在小姐跟前提起此事,小姐不许奴婢同太子妃说,若是小姐知道奴婢说了,会生奴婢的气的。”
程绾绾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又闭上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感动。
难受的是翁淑娴的身上留了疤痕,这会影响到她以后的日子,感动的是翁淑娴瞒着她,不愿意丫鬟告诉她,想来是怕她担心内疚。
可越是这般,程绾绾感动过后,反而越发愧疚了。
都是她害苦了翁淑娴。
程绾绾心里难受,完全没去想,她之前因为愧疚,已经嘱托男人给太医院拿了瀛珠,用在给翁淑娴的药中。
若是翁淑娴好好用药,那伤口上必定不会留下任何的疤痕。
程绾绾这日在翁府没待许久,便垂头丧气地离去。
而另一头,江诀到了玲珑阁之中。
自从玲珑阁交给小妻子之后,江诀再不曾过问。
既然交给她,那么不管是好是坏,便都由着她去折腾,折腾坏了、折腾不下去了,她需要他时,自然会眼巴巴来找他。
到时,他再帮她。
江诀已经许久没来了。
苗娘子也是吃惊。
照旧将人请进雅间之中,苗娘子正好奇,男人便开口,吩咐下一件事来。
苗娘子听完,心中虽然不解,但立马听命就去办了。
约摸一刻钟之后,苗娘子回来雅间,身后跟在门外的还有两个阁中的娘子。
苗娘子一人进来雅间,禀道:“殿下,民妇已经查看过,二月初,太子妃来阁中之前,账册上所记录预定了胭脂‘半面娇’的人当中,并没有一位姓翁的小姐。”
江诀脸色顿时一沉。
苗娘子觑着男人的脸色,又补充说道:“民妇怕是册子所记有遗漏,又查问了阁中上下,也确实不曾有人记得有过一位姓翁的小姐预定过‘半面娇’。”
第184章
苗娘子说罢,门外两位阁中娘子也进门来,战战兢兢行了礼。
而其中一人,正是那日给程绾绾拿了‘半面娇’,又中途被翁淑娴打断的待客娘子。
这名待客娘子将那日情形细细说了。
而另一人则是玲珑阁一层堂阁的管事。
管事娘子也证实,那天这名待客娘子当日便寻她说过此事。
管事娘子还道是手下有人做事竟如此不周全,客人预定了东西居然不记在册子上,以至于其她人弄错,险些得罪两方。
这样不仔细的人,自然是要找出来,略施处罚。
然而问了一圈,却并没有人承认给那位翁家的小姐预定过‘半面娇’。
管事娘子当时还发了火,斥责了手下的人,以为是有人怕受责罚,故而不敢承认。
二人禀完,苗娘子看了看男人,便叫二人退下了。
苗娘子没有多问,但看男人听完禀告,脸色凛若寒霜,便知事情别有内情,怕是有人要倒大霉了。
江诀没再待,离开了玲珑阁。
*
回到东宫,时辰还早,小太子妃竟不在小书房。
江诀心中有事,回三松堂只处置了几道要*紧的折子,便离开书房,回去西宫。
西宫里,程绾绾终于也想到了瀛珠的事。
不过她完全没把事情往不好的方面想,而是分外苦恼,居然连瀛珠都医治不了翁淑娴的伤疤。
这样一来,恐怕别的法子也不可能奏效了。也就是说,翁家小姐腰腹上因为救她而留下的疤痕,再也消除不了了。
程绾绾想到翁淑娴贴身丫鬟的哭诉,心里就如同有石头压着一般,十分不好受。
今日离开翁家的时候,翁家的丫鬟还给她说了一件事。
原本,翁淑娴已经在议亲了。
但是不知道同翁家议亲的那户人家从哪里听说了消息,知道翁淑娴的肚子上会留下一道可怖的疤痕,竟然对两家的亲事有了反悔的意思。
只是面上还未明说。
但几回三番两家约看,对方都在借口推辞,不肯再与翁家继续谈两家的亲事。
翁淑娴的丫鬟说,她家小姐为了这件事,已经好几天吃不下饭了。
程绾绾很能明白翁淑娴的心情。
在她嫁入东宫之前,她在程府时也是战战兢兢、寝食不安,生怕赵氏把她嫁给一个不堪之人。
事实上最后也确实如此。
不过好在她幸运,最后却是嫁进了东宫。
程绾绾是因为程家对她不好,所以那时她对自己的婚事惴惴不安。
但是翁淑娴是翁家嫡小姐,翁夫人很是疼爱这个女儿。原本她的婚事应该顺顺当当,嫁给一个翩翩郎君,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
可是,这原本应该美好的一切,都因为救她,而失去了。
翁淑娴原本的这门亲事,要是真的因为身上的疤痕黄了,那程绾绾便真要背上天大的愧疚了。
原本快要说定的亲事被毁亲,那以后翁淑娴就更难找到什么好人家了。因为一个被退过亲的姑娘,一定会背负上诸多不好的议论的。
这可怎么办?
程绾绾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法子来,她又不可能也拿把匕首,冲到与翁家说亲的那户人家家中,拿着匕首架在人家脖子上,逼他们继续这门亲事。
且不说她不知道和翁家议亲的是哪户人家,就算是知道,强迫来的亲事,又岂会是一门好亲事。
程绾绾从翁府回来,想了大半日,怏怏不乐。
江诀回来西宫,看见的便是小妻子一只手支在竖起来的软枕上,抱着软枕坐在贵妃榻上出神的样子。
男人脚步在门口顿了顿,这才进门来。
脚步声惊回思绪,程绾绾看过去,见是男人回来了。
她松开软枕,但没起身,就坐在贵妃榻上,叫了一声:“殿下回来了。”
“嗯。”江诀应一声。
程绾绾看着男人,突然之间脑子里冒过一个念头,但只是一个瞬间,她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飞快地便将那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忽然起身来,朝着男人走过去。
江诀也朝着小妻子走过去,见她过来,脚步一慢,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江诀回过神来,小妻子人已经扑进了他怀里。
江诀下意识揽手,把人接住抱稳当。
不觉声音也低缓下来,透出温柔:“怎么了?”
程绾绾闷在男人胸口,缓缓摇了摇头,过了会儿,抬起脸来,细声细语道:“没怎么,就是有点想殿下了。”
江诀笑了笑,眸色越发轻柔:“今日有事,耽搁了,孤回来晚了。”
程绾绾依偎在男人怀里,乖乖道:“没事的,殿下的正事要紧。”
确实是正事,但恐怕不是小太子妃以为的那个正事。
江诀想到在玲珑阁查问出来的情况。
原本他还当翁家只是算计了夷湖坡之事,可现在看来,从一开始翁家女接触小太子妃,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翁家之事,从头到尾,都是算计。
江诀不知该怎么同小太子妃开口。
他一时说不出口,先揽了人回去贵妃榻坐下:“刚才怎么在发呆,绾绾在想什么心事?”
程绾绾脸上的表情怔了一下,又想起翁家的事情来。
程绾绾是个没有弯弯绕绕心肠的姑娘,既然想起来,自己又没有什么好法子,便把今日去翁家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同男人一五一十地说了。
江诀听完,一时沉默。
男人眼底冷意浮泛,但面上看不出,只是眉间微微拧着,透露出他心底的不忍和犹豫,还有杀机。
翁家此番算计,彻头彻尾都是骗局,他的小太子妃却当了真,此时此刻正在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精心设计的骗局而担忧苦恼,愧疚不安。
翁家,真是该死!
一转念间,江诀压下了胸口翻腾的怒火,也把原本要说的话收了回去。
江诀低头,挑起小妻子的下巴,在她软软的唇瓣上亲了两口。
程绾绾呆了呆。
她正在为正经事苦恼呢,他突然亲她做什么?
程绾绾噘噘嘴巴,看着男人,但没说话。
江诀低头,又咬了口小妻子的软唇:“孤今日为朝事有些烦闷,绾绾莫想旁人了,好好陪一陪孤。翁家的事,孤明日便给你解决。”
程绾绾顾不上唇上微微的痛感和酥麻,忍不住问:“殿下准备怎么解决?”
江诀低头看小妻子明亮探究的眼睛,心里发软又怜惜,但是面上却是露出神伤之色。
“绾绾只关心翁家的事怎么解决,倒不问问孤为什么事而心烦?”
程绾绾愣了愣,一时语结。
倒也不是她不想问的,但是男人既然说了是为朝事烦闷,她拿着分寸,不敢过问朝中政事。
可是眼下男人都这么说了,程绾绾只得问了。
她软软依偎到男人臂弯里,软语道歉:“对不起殿下,是绾绾不好。那殿下是为什么事情心烦呢?”
“孤现在不想说了。”江诀道。
程绾绾:“……”
程绾绾在男人肩头蹭蹭脑袋,语气几乎撒娇:“殿下~”
江诀无动于衷:“不说了。”
程绾绾:“……”
“除非绾绾,主动亲一亲孤。”男人看过来,说道。
程绾绾:“……”
程绾绾脸都红了,但是还是乖乖地仰起小脸,凑到男人下巴上,软乎乎地亲了一口。
江诀笑笑,这才随便拿了一件朝事,哄了小太子妃相信。
如此,倒也让小太子妃暂且忘了翁家的事。
*
翌日天尚且没亮,程绾绾便听见殿外宫院里有动静,似乎是隐隐的哭声。
程绾绾翻了几个身,外边哭声断断续续,有些不真切,但确实还在。
程绾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以为是做梦,但等睁眼之后,那哭声还在,她才知不是做梦,是真的有人在院中哭。
天还是黑的,殿中物什都只模糊看得见轮廓。
这个时辰,谁会在宫院中哭?
程绾绾首先想到的就是瑞雪,以为是瑞雪遇到了什么事情,躲着哭呢。
程绾绾撑起身。
床幔中更暗,她才觉得有哪里不对,等到唤了一声“殿下”,伸手去摸,发现没人,这才吓了一跳。
这还没到上朝的时辰呢。
程绾绾又唤了两声,寝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程绾绾一时噤声。
很快,脚步声转过屏风,高大的男人衣冠整齐地站在那里。
程绾绾有点反应不过来。
男人缓步走过来,低声道:“外头的动静吵醒你了?”
程绾绾点点头,才想起来问:“外头什么动静,我怎么听见好像有人在哭呢?”
黑暗中,男人似乎是冷冷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随即,男人掀开床幔进来帐中:“外面有位绾绾的熟人。孤本想等你醒了再让青影把人带到你跟前,让她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向你交代清楚。眼下绾绾醒了,是要现在就听,还是接着睡,睡醒再听?”
程绾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睡糊涂了,脑子有些懵。
但是她现在肯定睡不着了。
男人大概也知道,已经拿了她衣裳过来,给她穿。
程绾绾一边乖乖地配合抬胳膊抬腿,一边睡意朦胧地问:“殿下,外面是谁啊?”
男人没回答,慢条斯理给她穿好衣裳:“绾绾出去了便知道了。”
程绾绾抿抿唇,打了个哈欠,还有些没睡醒,但是脑子里这会儿已经完全醒了。
等男人给她穿好衣裳,她着急忙慌地就出去了。
而等出去殿外院中,宫院里四下已经点起了灯,一片烛火彤亮。
四下烛火照明之下,只见几步殿阶下头,一人瑟瑟发抖跪在院中。
那是个女子,明显穿着丫鬟的衣裳,作丫鬟打扮。
有些眼熟。
程绾绾还没认出人来,跪着的人哭着抬起头来,眼睛里全是泪水和深深的恐惧。
“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
程绾绾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翁淑娴身边那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吗!?她今日白日才见过的!
第185章
程绾绾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
这大半夜,翁家小姐的丫鬟怎么会出现在东宫里头?
程绾绾站在阶上,一时间呆愣住。
跪在院中的丫鬟恐惧惊慌之下,这时候也才看见程绾绾,认清人来。
小太子妃可比东宫太子心软柔善多了。
丫鬟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急忙跪在地上朝着程绾绾膝行了两步。
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丫鬟哭求道:“太子妃饶命!太子妃,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太子妃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如果说看见翁淑娴的丫鬟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西宫宫院里让程绾绾感到无比的震惊和茫然,那现在听见丫鬟的求告,程绾绾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程绾绾虽然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心底已经有一股隐隐的感觉漫了上来。
让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男人这时才从殿中徐步出来,程绾绾退后的一瞬,男人大掌伸过来,稳稳托住她腰肢。
程绾绾转过头看男人。
江诀一露面,扫了阶下一眼,丫鬟立时吓得噤声,连恳求饶命的话都不敢再呼喊,只低下头吓得浑身直抖。
江诀收回视线,看小妻子:“昨日孤答应你,今日便解决翁家之事。你先听完这丫头的话,再决定还要不要管翁家的事。”
程绾绾瞠圆着眼睛,带着满目茫然看着男人,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江诀捉着小妻子的腰握了握。
程绾绾这才回神,又看向阶下。
青影立在院中,命丫鬟开口。
丫鬟抬头看了一眼,看到阶上周身沉凛肃杀的高大男人,脊背顿时生寒,又再次飞快低头,再不敢看一眼,跪俯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把翁家的计划全盘都说了。
话说来并不很长,只是丫鬟又惊又惧,交代起来没有条理,但一盏茶的工夫也全都说完了。
丫鬟说完不敢抬头,仍旧跪俯在地上,浑身都在抖动。
程绾绾站在阶上,仍旧瞪着眼睛,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又好像听见了,但是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她当然回不过神来,乍然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全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被人这样处心积虑的接近和算计。
翁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就是为了把女儿嫁进东宫吗?
“绾绾?”江诀低声唤,掌心托在小妻子后腰,渡过去他掌心的温度。
程绾绾回神,嗓音有些沙哑:“……我没事,殿下。”
江诀不言。
程绾绾看阶下:“你说这一切都是翁家故意设计,可是、可是他们怎么就能确定,我会因为愧疚,因为翁小姐被毁了亲事,就把她纳给殿下?殿下是我夫君,我凭什么把自己的夫君分给别人。”
江诀看小妻子一眼,因为她最后的话,眼底划过丝柔意。
丫鬟一直低着头发抖,听见这句话却似乎有点困惑,这才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阶上的人。
丫鬟颤声道:“是、是夫人说,太子殿下是储君,太子妃您、您嫁进东宫快一年了,却……却一直没有身孕,太子殿下总是要再纳女人的……”
程绾绾:“……”
丫鬟:“夫人还说,与其让殿下纳不认识的女人,不如纳我们小姐……而且太子妃对小姐印象很好……”
程绾绾:“……那若是偏我自私善妒,偏我不喜欢殿下再要别的女人呢?”
丫鬟抖了抖身子:“小姐说了,若是被毁亲还不够,那她便……便……”
程绾绾:“便什么?”
丫鬟:“便……便寻死……”
程绾绾:“……什么?!”
丫鬟说到此处,哭着用力磕了两个头才继续说道:“夫人和小姐说了,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宠爱正盛,就算太子妃狠得下心看我们小姐因为嫁不出去而寻死,太子殿下为着自己的名声也为着太子妃的名声,我们小姐又对太子妃有恩,便是陛下,也绝对不会允许东宫对我们小姐不管不问的!”
程绾绾身子一晃,眼前竟兀地有晕眩之感。
好在男人的手掌一直扶着她,她这才站稳。
半晌才缓过神来。
翁家竟是连陛下会怎么办都算计进去了,若是事情真等到翁淑娴寻死的那天,这件事,恐怕就不容易善了了。
刘夫人已死,刘家满门都已经受刑,翁家故意引刘夫人刺杀太子妃的证据已经无从查得实证。
若翁淑娴再寻死,东宫再说什么真相,都显得像是东宫不肯纳娶的托词构陷。
程绾绾相信,即便真到那时候,男人也一定有法子解决,只是到那时,事情必定十分麻烦。
而不管最后怎么解决,都会于东宫的名声有损。
翁家真是好迂折的算计。
天色渐亮,程绾绾却觉得周身疲累,竟有一种比困倦还深重的无力席卷上来。
寝殿里,江诀给小妻子宽去了衣裳,把人又哄回了榻上。
“吵醒你太早,没睡醒是不是?”江诀低声。
程绾绾乖顺躺下,杏眸微微睁着,目光有些僵滞,似是还没有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又或是回过神来,也实在不知道该作些什么反应。
江诀不动声色叹了口气,大掌抚在小妻子额上轻轻摸了摸:“好了,躺在榻上慢慢想,想累了就接着睡,睡醒了再说。”
程绾绾是睡不着了。
脑子里思绪很乱。
天色渐亮起来,到了要进宫上朝的时辰。
江诀得走了:“翁家的事,孤会处置好,绾绾不必担心。若绾绾还有什么要问的,孤把青影留在宫里,你问他便是。”
程绾绾没拒绝。
她从知道翁家的算计起,先是震惊,接着是茫然,到这会儿,才觉出一阵气郁来。
她真心同翁淑娴结交,结果翁淑娴对她根本就全是利用和算计,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真心。
她真是傻,以为自己成了大邺太子妃,就能交到真心真意的好朋友了吗?
从前她身为庶女被家中的人厌弃,除了瑞雪和她相依为命什么朋友都没有,便是现在成为了太子妃,她也还是程绾绾啊,怎么会以为那些凑上来的人,是因为‘程绾绾’三个字凑上来的,她们只会为了‘太子妃’而来。
她真是蠢,差点害了整个东宫。
小太子妃虽然没说话,江诀却从她眼底看出来一股自暴自弃的愤懑来。
外头宫人已经候着要进宫上朝,江诀拿小妻子却无可奈何,不忍得松手让她一个人在这里生自己的气。
他低下头,又亲亲小妻子的脸颊,语气里全是安抚和温柔:“绾绾在生自己的气?”
程绾绾看男人,尽力掩藏情绪。
但显然藏不住。
江诀叹息,嗓音低沉温柔:“别胡乱怪自己。孤的绾绾又没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些心思不纯、满腹算计之人。”
程绾绾也不知听进去男人的话没有,但忽然想起来问:“殿下,翁家那个丫鬟呢?”
江诀眸光动了动,神色不变:“送回去了。”
“哦……”小太子妃应了声。
“怎么,想拿那丫鬟出出气?”江诀问。
程绾绾连忙摇头:“不是的!那丫鬟也只是听命行事,拿她出气做什么……”
江诀看着小妻子,神色不禁越发柔缓。
他的绾绾何其纯善,即便这样还不愿意对那丫鬟如何。
不过,小太子妃是小太子妃,他是他。
翁家暂且不好动,但杀鸡儆猴,却是必须。
*
天边亮起来,朝霞如残血。
翁府,翁大人已经去上朝,翁夫人伺候丈夫穿衣用食,也已经早早起身。
厨房备了早饭,翁夫人命婆子端了早饭,去院中看翁淑娴。
翁淑娴已经醒了。
翁夫人看过她腰腹上的伤势,已经好转许多,也并没有留下半点疤痕。
之前所谓的疤痕,都是抹了东西伪装出来的,不过是为了博取那个蠢笨太子妃的同情和愧疚。
怎么能真的留疤呢?
留了疤痕,以后嫁进东宫还怎么伺候太子。
翁夫人没待多久,见女儿同她说话兴致缺缺,当她是没休息好,便离去了。
出了屋,到院子了,翁夫人才觉得有些不对。
这才问起翁淑娴的丫鬟来。
怎么一早过来院中半天,还不见那丫鬟的人影。
就在这时,外头有下人过来,急匆匆地来传话,说是后门来了个人,拿了个匣子,说是给翁夫人的,必须翁夫人亲自去收。
翁夫人满腹疑惑,但毕竟是在自己府中,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便立马随下人一道去了。
到了后门,来送匣子的人却已经不见,只留下匣子放在后门口。
婆子把匣子拿起来,掂了掂,竟很有些重量,里头不知是什么。
婆子把匣子托到翁夫人面前。
翁夫人皱眉道:“什么人送来的,什么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嫌弃地将匣子打开——
“啊!!!”
只听翁夫人大喊一声,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只吓得甩手将匣子打翻。
轱辘轱辘——
匣子打翻在地,只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匣子中滚了出来。
“啊!”婆子也惊呼一声,登时吓得跌倒在地。
婆子和人头打了个照面,惊得面无人色。
这不正是小姐身边那丫鬟吗!?
而这时门后的丫鬟婆子也叫起来。
“夫人!夫人!”
翁夫人受惊过度,面无血色,人已直挺挺仰面发晕栽倒下去。
第186章
江诀下朝早早回东宫,没去三松堂,直接回来西宫。
问过晴云,说小太子妃睡了半日才起身,早膳都没用,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才起身来用膳,那时的时辰已经是巳时将末了。
江诀垂眼,又问小妻子用了多少膳。
晴云叹气,说是没吃多少,又忍不住说了句:“太子妃这回怕是真的有些伤心了。原本前两日太子妃还预备绣个平安香囊送去翁家的……”
江诀没说话。
男人尽管垂着眼,却看得出脸色越发冷了许多。
晴云没敢再多话。
江诀交代:“午膳命厨房多备几道太子妃爱吃的菜。青蔬就不必了,她不爱吃,今日便不吃吧。”
“是。”晴云退下去厨房传话。
江诀进殿中时,程绾绾正在趴在支摘窗旁边的窗台上,喂着鱼缸里的小鱼。
去岁冬里和今年开春寒时,东宫湖里的鱼都快冻死了。
小太子妃担心,却没办法,只能捞了几条小鱼上来,小心养着。
如今天气暖和了,本该放回湖里去了,小太子妃却养出了感情,又舍不得放回湖里去了。
江诀由着她。
只是鱼长得很快,小鱼变成了大鱼,刚开始的鱼缸早换了去,如今是个长方的大鱼缸,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窗台。
再这样下去,除非换个更大的鱼缸来,否则这窗台上也住不下这几条胖鱼了。
江诀过去,小太子妃一点没听见他的脚步。
江诀也不怕吓着她,从背后上前,直接伸手,夺了小太子妃手里的鱼食拿过来。
程绾绾这才扭头,发觉男人回来了。
“殿下……”
“再这么喂,它们没被冻死,也要被你撑死了。”
鱼缸里洒满了鱼食,胖鱼们一个个吃得肚皮滚圆,却仍旧不知饥饱地还在争抢吃食。
照这么吃下去,真是要撑死几条,程绾绾才能发觉了。
程绾绾才看见,顿时不好意思:“我、我怎么喂了这么多……”
江诀看看抢食的鱼,没答。
还能怎么,怕是小太子妃出神想着翁家的事,手上不知不觉一直往鱼缸里撒鱼食,快把鱼都撑死了也不知道。
江诀把鱼食丢到一边:“撑死了也无妨,正好给绾绾煲鱼汤喝。”
程绾绾:“……”
程绾绾连忙竖起三根手指头:“三天,接下来三天,都不给它们喂吃的了,好好饿一饿……免得真成了汤食。”
最后半句她是小声嘀咕着说的。
江诀却听见了,嗤笑一声。
程绾绾其实想问一问,翁家的事情他最后是怎么处置的,但是心里对翁家还有气,便又不想问出口。
江诀却看出来:“想问翁家?”
程绾绾咬唇:“……不想。”
本以为男人还要追问,谁知男人淡淡颔首,满意道:“不想就好。她们不值得绾绾问。”
程绾绾:“……”
她这下真是不好开口问了。
一直等到午膳的时候,程绾绾才实在忍不住,还是开口问了翁家的事。
江诀却不明白回答,掀眸看她:“为了别人的事不好好吃饭,绾绾饿瘦多少,孤便剐下多少翁家人的血肉,好叫孤出出气,绾绾觉得如何?”
程绾绾:“……”
程绾绾连忙闷头吃饭。
以前程绾绾很怕男人,但其实相处一年下来,她早知道男人并非传言中的那么暴戾。
只是他偶尔这样淡淡着神色吓唬她,明明都不是严厉的语气,却还是足够让她害怕。
也不是原先那种害怕,就是觉得……他说得出口,大概就真做得出来。
程绾绾虽然恼恨翁家所为,但在她的脑海里,还不曾有过因为仇怨就要将人剐肉报复的念头。
故而想想就觉得可怕,还是先老老实实吃饭才是。
用完午膳后,男人便去了三松堂。
程绾绾心绪纷乱,便没跟着去小书房看书练字,就待在西宫。
晌午过后没多久,程绾绾在西宫里便听说翁家来人了,还是翁大人亲自来的。
程绾绾便心知定是为了翁家的事,翁家肯定知道他们的盘算已经被东宫识破了。
只是不知道,男人究竟会怎么处置翁家。
等到素兰回来说,翁大人已经走了,程绾绾耐不住,立马便去三松堂。
但是她还没出宫门呢,男人就回来了。
“这是着急去哪儿?”江诀把小妻子在宫门口堵了个正着。
程绾绾着急,走得快,差点撞到男人身上,虽然及时刹住脚步,但自己反倒往后一个打晃,被男人大掌扶住了。
她眨了两下眼睛。
她本就是要去三松堂问翁家的事的,这会儿莫名又问不出口了。
她垂下眼,避开男人自上而下落下来的视线,又咬了咬下唇,闷头闷脑地把男人还扶在她后腰上的手掌轻轻地给拨开了。
江诀看着小妻子娇羞的小动作,勾了勾唇。
倒也依她,收回手来。
程绾绾这才抬起眼,重新看男人:“方才翁大人来过了?”
江诀点头:“嗯。”
牵了小妻子的手,往回走。
回到殿中,程绾绾才接着问:“那、那殿下怎么处置的?”
江诀牵着小妻子的手还未松开。他坐下,小妻子便也眼巴巴跟着过来,挨着他坐下。
这副样子,倒好像是有求于他。
江诀没直接回答,捏着小妻子软乎乎又娇嫩的手指在手里把玩。
“绾绾这么关心孤怎么处置翁家,是怕孤处置得太重,还是怕孤处置得太轻?”
程绾绾目光落在她自己的手指上,被男人捏来捏去有些痒。
但是他这一问,她目光立时顿了顿,顿时忘了手指上的感觉,抬起眼看男人。
目光有些怔,夹杂丝茫然。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这么关心翁家怎么处置,到底是想他们狠狠付出代价,还是又生怕他们付出的代价太重。
或者说,不是对翁家关心,是对翁淑娴。
不管怎么说,程绾绾想起那天在夷湖坡她为自己挡匕首的画面,心里都不是滋味。
就算是翁淑娴的算计,可那种时刻,她也没有退缩反悔不是。
程绾绾知道这样想有点傻,但是她心里就是狠不下心。
小太子妃不说话,江诀等了等,直接顺势捉了小妻子的手,将程绾绾直接捉过来抱起来,抱到腿上。
程绾绾正纠结呢,不防被男人一下子捉到了怀里。
她低呼了一声,本能地攀住男人脖颈。
江诀将她抱稳,由她攀着:“不说话?孤可就不告诉绾绾孤是怎么处置的了。”
程绾绾一愣,连忙解释:“不是……不是绾绾不说,是、是绾绾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怎么处置……”
江诀把人抱在了怀里,不紧不慢地听,也不催她了。
程绾绾攀着男人的肩,忘了松,温温吞吞地开口:“我真的很生气,我真心拿翁家小姐当朋友的,我好不容易才交这么一个朋友的,她却居然全都是骗我的……给我让胭脂是骗我,给我挡刀子也是骗我……我心里好难受……”
江诀没说话,只抱着人,臂弯将人圈着,默声收紧了些,让她细腰感受到他。
程绾绾却没注意,撇着嘴继续说着:“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可是即便是这样,我好像也没有很讨厌她。”
江诀:“……”
江诀:“为何?”
程绾绾攀着男人肩的手慢慢松垂,滑到男人胸口轻轻搭着。
她自说自话:“我总在想,兴许她也不是真的想骗我,她也有许多不得已。”
江诀:“……”
似是怕他不信,又或是要说服自己,程绾绾忙抬起脸来看他:“真的!不然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去算计别人,就为了嫁给一个男人而已?”
江诀:“……”
就为了嫁给一个男人而已?‘就’?‘而已’?
这个男人是谁?是他。他是大邺太子,更是她夫君。
怎么她这话说的,好似他千般万般不值似的……
程绾绾全然没注意到男人眼底的凝闷郁色,又怏怏道:“她何必呢……翁家这般拿女儿的性命去冒险,想来她平日虽然受宠,但其实和我在程家的用处,本质上也没有什么不同……连翁夫人也……她也很可怜。”
江诀:“……”
他不知她怎么已经说服了自己,竟觉得翁家女可怜起来。
他倒是觉得,他这个太子现在比较可怜——他堂堂大邺储君,铁腕掌政十年,天下人无不顶礼膜拜,在他的小妻子口中,却只是“就一个男人”而已。
江诀心底苦笑。
程绾绾还在倾诉:“她这样可怜,我原先还想着,她若实在嫁不出去,便让她来东宫,便……嘶!”
程绾绾话没说完,突然感觉手指被捏得一疼。
她一下子惊过神来。
等她回神,一抬眼,就兜头承住了男人垂睇下来的目光。
男人挑长的眉眼微眯着,泛着冷意的眸光透出来直射向她,审视,又像声讨。
第187章
程绾绾像机敏的小兽,敏锐地感知到男人眸子里透出来的危险。
可是这只小兽又不那么机敏,等到完全陷入了陷阱之中才发觉。
程绾绾试图扭动身子,妄图从男人视线凝睇的范围中逃走。
但她现在就在男人身上,男人高大强悍,她挣动起来,男人只是紧了紧掌着她腰肢的手掌,她便立时动弹不得,只能乖乖被男人捉着,动也动不得。
程绾绾心虚细声:“殿下,我方才是想说……”
“想说什么?”男人眯着眼,语气不善。
程绾绾默了默,声音越发小了:“绾绾是想说……只是把人接进来,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男人不放过她。
程绾绾吸了吸鼻子,撒谎都不会了,眼巴巴看了男人一眼,只得乖乖认错:“对不起殿下,绾绾错了……”
江诀嗤笑一声:“说说,错哪儿了?”
程绾绾又不傻,乖声乖气道:“绾绾不该、不该想着把翁家小姐接进东宫……这里是殿下的东宫,殿下说了才算,绾绾不该……嘶!”
程绾绾屁股吃痛。
江诀狠狠又捏了她屁股一把。
程绾绾眸子睁得圆圆看男人,好像她还很有道理。她都认错了,他怎么还捏她?
江诀气得冷笑:“东宫是孤的东宫,也是绾绾的东宫,绾绾这么有主意,那现在去把人接进东宫来也不迟。”
他说着,就把小妻子*从膝上丢了下去。
程绾绾冷不防被扔在地上,狠狠晃了一晃才站稳。男人冷眼看着,也不扶她,连个伸手的动作都没有。
程绾绾哑然,一时心里莫名很不是滋味。
她生出几分委屈,但还是凑上去:“殿下,绾绾真的知错了,即便绾绾有那样的想法,也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决定,应当先问过殿下的。”
“问孤什么?”江诀睇着她,嘴角勾着,但分明表情不是笑。
就等着看她嘴里还能说出什么不知好歹的话来。
程绾绾被男人这样一看,又机敏起来,直觉她要是真的回答,男人非要立马捞起她来现场就打她屁股。
他也不是没打过的……
程绾绾咬咬唇,不说话了。
江诀冷着脸笑,大掌一把捉了小妻子的细腰,把人又扣回来怀里,端端正正把人立在他跟前站好。
“绾绾是要问一问孤,肯不肯娶那翁家小姐?若是孤肯,你是不是就要立马高高兴兴去接人了?”江诀咬牙切齿,光是说出来,就一肚子憋闷。
她都不吃醋的么?
程绾绾被男人咬牙切齿的语气吓得呆住。男人还从未对她这样生气过。
程绾绾本能地摇头,小脑袋直晃。
江诀可不信:“哦?那绾绾是想问什么。”
男人掐她腰,把她又捉近些。
男人身上沾染的清冷浅微的墨香扑面袭来,程绾绾的鼻腔一下子被这气味填满。他又离她极近,便觉不仅鼻腔,连眼睛也被男人锋利的的五官占满。
她一时连呼吸都不敢了,屏息起来。
过了两瞬,她才缓缓喘出气来,粉唇微张,细声道:“不、不是的……若殿下肯,绾绾不会高兴的……绾绾会、会……”
“会什么?”江诀语气缓下来。
程绾绾却说不出口。
江诀等了等,没耐心地催问,又捏她屁股:“绾绾告诉孤,会什么?”
程绾绾只得开口,声音比蚊子还小:“会、会难过的……”
“为何难过?”男人又问。
怎的这般不依不饶呢?
程绾绾有点恼,又有点羞。
她怕男人再捏她屁股,她屁股都被他捏得有些热了。
她只好自己乖乖说,垂下眼帘,表情竟真的流露出几分难过来:“因为绾绾不想殿下娶别人,娶别的谁绾绾都不会高兴……”
小太子妃嘴巴一撇,说完表情已是委屈极了,好像说出来的事真的发生了一样。
江诀目色一滞,胸口顿生一阵细密绵软的怜惜,但眉宇间却是舒展开,露出浅淡的笑意。
“孤不娶别人,别的谁孤也不娶。”他向小妻子保证。
程绾绾仍旧撇着嘴巴。
江诀把小妻子笼到怀里,抬指轻轻挑起小妻子下巴来,让她目光看着他。
他笑道:“这不是说出来了么,方才为何不敢说。”
男人的指落在下巴尖上,轻轻捏着,拇指指腹还在轻轻地摩挲着她。
程绾绾觉得有点痒,又有点舒服,没去躲,就这样让男人挑着她的下巴,乖乖将脑袋搭在男人指上。
她红着脸道:“也不是不敢说,就是、就是不好意思……绾绾知道这话不好……”
“谁告诉你不好了?”江诀捏捏她下巴,动作很轻,“天没亮的时候在外头院子里,绾绾不是说得很大声、很理直气壮么。”
程绾绾:“……”
她那时是生气,又震惊,再说是对着翁府的丫鬟说的,又不是对着男人。
程绾绾小声:“那会儿我说的是如果嘛,如果又不是真的……”
江诀:“……”
江诀轻笑一声,话音里却听不出一点笑:“这么说,那会儿绾绾说的,都是假话,不是真心话。”
程绾绾飞快一抬眼,看男人一眼。
却被男人噙着锐意的眸子捉着正着。
适才抱她在腿上时,男人低眉看她时那种审睇又危险的感觉顿时又来了。
程绾绾连忙软着嗓音贴近男人道:“不是的,是真话。”
江诀笑了声,自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不置可否。
程绾绾:“……”
她解释这么多做什么嘛,这下好了,男人又生气了。
程绾绾这会儿却不委屈了,不知为何,男人为这件事生气,她心里似乎隐隐的还挺高兴的。
程绾绾小脑袋蹭蹭男人的指:“夫君,是真的~殿下是绾绾的夫君,绾绾的夫君,绾绾不想分给任何人。”
这是她真心话,即便是之前因为愧疚想要帮翁淑娴,她或许迫于世事有所妥协,但她心里绝对不是高兴的。
江诀由着她小脑袋蹭他指,眉眼这才带了几分笑意,却又似笑非笑的,不知到底是还生没生气了。
等用过晚膳过后,入夜吹了灯,程绾绾才知道。
男人白日根本没有消气。
他拿她不能怎样,便只能在床笫间狠狠折腾她。
弄得回数太多,她实在受不住,都哭着央求他了。
男人却还是不肯罢休,一边不紧不缓地用力,一边强势地命她开口:“今日不重复一百遍孤要的话,绾绾别想孤会纵你。便是绾绾把水流干,孤也不会停。”
“不过……”男人话音一转,大掌从她腰后滑下去,摸了摸,玩味笑道,“孤看绾绾的水是流不尽的。”
程绾绾颤着身起起伏伏,一边眼眶浸雾,快要哭,一边又被男人最后抵在耳边的话,惹得脸色爆红。
随着男人再一次抵进,程绾绾哭了出来,大颗大颗泪珠滚落床间,变成一颗颗光泽动人的瀛珠。
程绾绾哭着道:“江诀是程绾绾夫君,旁人休想……呜呜呜……”
“第五十六遍。”男人低声道。
话音含着笑,语气温柔得不行,却和他的动作截然相反。
“继续。”
第188章 (捉虫)
“太子妃还未起身?”
江诀下朝回来,将近午膳时分了,西宫里还安静得很。
侍女们洒扫行走,动作也都放得极轻。
素心正好在院中,低声回话道:“奴婢进去看过一回,太子妃还睡得沉呢。”
素心一边说,一边有些脸红。
昨日正是她值夜,寝殿里的动静,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起初倒还好,后面太子殿下都把太子妃弄哭了,还不肯停。那夹着哭音的动静,别提多羞人了。
素心不禁耳朵就红起来。
身为当事者的男人却一点不自然的神色都无,施施然点头进殿。
江诀进殿动作没怎么放轻,但即便他脚步声并未刻意掩藏,就这么直接进内殿,床榻上的人呼呼大睡,却是半点没听见,更没有反应。
江诀一直走到床边。
昨夜两人几乎都是一夜未眠,但男人却半点看不出未眠的迹象,反倒精神极好。
程绾绾就不那么好了,这会儿四仰八叉睡在床榻上,睡得熟,还有小声的呼噜呼噜声。
江诀就在榻边这么看着,觉得小太子妃这熟睡的动静着实是有趣,便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听了一会儿。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面朝他来。
江诀这才敛了唇边的笑,低身在榻边坐下。
他轻声唤了声:“绾绾?”
床榻上的人没半点动静。
江诀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探到小妻子耳边,夹指捏了捏小妻子圆润可爱的耳垂。
程绾绾迷迷糊糊觉得耳朵被摩挲得痒痒的,撇嘴哼了声。
江诀继续捏。
程绾绾有些恼,噘嘴抬手将扰她睡觉的坏东西打开。
男人的手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这才收回手。
而程绾绾感觉打到了什么,这才迷迷糊糊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但醒得不多。
她眯开眼睛,瞧了一下,模糊看到一个熟悉又高大的人影笼着她。
江诀低声道,嗓音又轻又缓:“绾绾还没睡醒么?”
程绾绾天快亮才睡,才睡几个时辰,眼下正是好眠的时候,根本没听清男人说的什么。
但她认出来男人的身影和声音,意识还停留在昨夜。
她细眉一蹙,唇瓣一撇便娇声哀哀戚戚嘟囔:“唔,不要了……不要了……”
嘟囔完,想躲似的,扭过身去,又翻了身面朝里侧了,被子也裹紧,好像自以为安全了,便又传出均匀的呼呼声。
江诀:“……”
江诀愣了愣,回过神,嗤地笑出声,但到底将声音压下,不吵她了。
本是想唤小太子妃起床,该用午膳了。看她实在困,江诀不忍把人叫起来了。便叫厨房把午膳热着,等小太子妃起身了再说。
江诀也不先吃,直接去了三松堂理政。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程绾绾才醒。
这才起来用膳。
用膳时候,又闹了些别扭。
也不是别扭,是小太子妃昨夜里被欺负得很了,心里有气,男人夹菜盛汤,她一概不理不要。
江诀好笑,又哄了人半天,把人哄好了,才算安安生生把午膳用了。
程绾绾纯粹是看在肚子太饿的份上,才没和男人计较了。
程绾绾夜里没睡好,午膳用得也不多,吃完又开始犯困。
江诀不许她睡了,怕她睡得头疼,哄了人去院子里晒太阳。
如今葡萄藤架上已经攀上了点点绿芽,藤条攀得还不高,也远远不能遮阴,但是好在天并不晒,日光正好。
程绾绾见了葡萄藤架上的绿芽,这才高兴些,一兴奋,也就没那么困了。
围着葡萄藤架巴巴儿地看了好几圈,才被男人哄着牵了过去安生坐下。
江诀才说道:“翁家女要被送去尼姑庵了。翁夫人从此也会禁足府中,再不能出门。”
程绾绾还在高兴,乍然听见这话,愣了半天,才诧然瞪大眼睛。
“为何?”程绾绾下意识问。
江诀道:“这是翁家的意思,并非是孤的处置。”
程绾绾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把嘴巴闭上了。
她刚才问完,其实也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翁家本来指着翁淑娴攀上东宫,跟着鸡犬升天,但是如今算计败露,在东宫处置之前,翁大人便寻来了。
原来昨日翁大人来东宫,不是来为女儿求情的,而是来为翁家找退路的。
翁大人把女儿送去尼姑庵,把自己的夫人禁足关在府中,如此,算是惩罚了两个明面上的主谋,也就算保住了整个翁府。
毕竟,翁大人在整件事当中,并没有证据能证明翁夫人母女做的那些事情,就是他指使的。
或许是,或许不是。程绾绾也不知道。但反正,不管是不是,翁夫人和翁淑娴都不会出卖自己的丈夫和父亲。
毕竟她们受罚,这样还能保住儿子和兄弟姊妹。总好过主君之罪,又是朝臣,算计东宫,便要牵连整个翁家。
再加上刘家刺杀太子妃的罪过,若翁家也有干系,说不准就是一样抄家灭族的下场。
孰轻孰重,翁夫人和翁淑娴自然知道。
可是这个结果,程绾绾一点都不觉得好。
程绾绾不敢说翁大人有罪,也不论翁夫人禁足如何,但只把翁淑娴一个人送去尼姑庵,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罚得太重了。
小太子妃心里在想什么,江诀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
江诀道:“无论刘家的事,还是玲珑阁那日的事,都是翁淑娴和她的丫鬟出面,她的罪责,自然是最重的。一个女儿,送去尼姑庵,还有的说法,若是把主母也送去,那翁家的名声也就都毁了。”
“所以便让翁淑娴一个人背了大部分的罪责吗?”程绾绾问。
她不至于善良到为翁淑娴打抱不平,翁淑娴是应该受罚,但是这个惩罚,总让她觉得心里不舒坦。
可是江诀却道:“翁家是在拿翁淑娴给你出气。”
程绾绾看他,杏眸瞠圆了些,眼底有些茫然。
江诀没解释。
程绾绾自己想了想,却也明白了一点。
程绾绾并不觉得有一点出气的痛快。
“翁家祖辈都在寿阳吗?”程绾绾问。
江诀怔了下,不知她为何这么问,想了下道:“似乎不是。”
程绾绾点点头,看向男人的目光带了一点软意,声音也细细软软的,带着央求的意味:“那殿下,能不能叫翁府把翁淑娴送回老家去,她以后不要再来寿阳了就好了,但是也不用去尼姑庵吧。”
江诀没想到小妻子会为翁家女这般细细考量。
送回老家,和送去尼姑庵,绝对是截然不同的处境。
“绾绾,”江诀叹气,将小妻子揽进怀里来,抱紧,“绾绾总是这样心软。”
可明明以前,从未有人对你心软过。
*
翁淑娴还是被送去了尼姑庵。
江诀将小太子妃的意思带到,翁家却惶惶不安,为了将罪责彻底摘清,执意将翁淑娴送去尼姑庵。
一个年华正好的女子,从此就要伴着青灯孤火,了此残生了。
翁淑娴只恳请,在去尼姑庵之前,给贴身丫鬟全了尸身埋葬。
而从府中丫鬟口中,翁淑娴也得知,原本那位太子妃的意思,是想让她回老家去,不必她去尼姑庵终此一生。
是父亲执意要送她去尼姑庵。
自事发之后,翁淑娴只感觉府里的人都变得好陌生。
父亲来劝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弟弟来劝她,甚至连母亲,也来劝她。
让她为了翁府上下,为了血亲的哥哥和弟弟,就去尼姑庵赎罪吧。
可是她有什么罪呢?
她做的这一切,没有伤害任何人,刘家行刺,她是推手,但不是她逼的,那是刘夫人自己选的,她也没有伤害过太子妃,只是利用了她而已。
要说罪,她最大的罪,就是听信了父亲的话,以为自己这般姿容,绝不能屈于一般的世家门楣,只有东宫,才能让她一展宏图。
女子的宏图,不就在这男人的后宅之中吗?
翁淑娴不懂,她到底哪里错了。
更加不懂,明明以前最疼爱她的父亲,最宠爱她的哥哥,最敬爱她的弟弟,为何一夕之间,突然全都变了。
一个个打着家族大义的旗号,轮番来劝说她。
父亲更是……威胁于她。
要么去尼姑庵,要么一条白绫,自尽以保族中清誉。
要走时,有个丫鬟进来,说是有人送来了一枚香囊,但不知是谁送来的。
翁淑娴看过香囊,见上头只绣了‘平安’二字,刺绣针脚极是精细。
她不知道是谁送的,但莫名的,想起东宫那位小太子妃来。
不可能会是她。
但翁淑娴突然想起那天,那位小太子妃小心翼翼地说,想和她做朋友的时候。
她忝居太子妃之位,怎么自甘卑微,不知好生利用呢。
真是笨。
“拿纸笔来。”翁淑娴道。
丫鬟犹豫了一下,想着人都要走了,这辈子都要待在尼姑庵回不来了,也是可怜。
又是小事,便还是拿了纸笔来。
翁淑娴拿了纸笔,伏在桌上,却半天没有落笔。
丫鬟等得着急,小姐莫不是在拖延时间吧?
许久,翁淑娴才艰难落笔,写了两行小字。
丫鬟还没看清,翁淑娴兀地起身,又把纸揉了撕碎,连同笔一起丢在了一边。
丫鬟:“……”
“走吧。”翁淑娴看也没再看屋中,朝外走去。
*
三月下旬,急报入京。
江诀刚下朝,在去奉德殿的路上被拦驾。
转递急报的小太监气喘吁吁跪在地上,双手奉上奏报。
江诀皱眉,额角突然一突一突地跳起来。
他接过,打开才看了数行,脸色便陡然间变了。
秦宣正在一旁:“殿下,是何急报?”
江诀看他,欲言又止,目光到底慢慢染上沉痛,哑声道:“送亲卫队送昌乐公主与瓦剌使团将至边境,途中遇刺……送亲使护驾……战亡。”
第189章
秦宣听完,愣了愣,没有反应。
直到江诀又道:“秦宣,节哀。”
男人喑哑的嗓音传抵过来,像是在他耳骨上用粗石猝然狠刮了一下,一股不可言说的震痛一瞬间在脏腑中荡开来。
秦宣整个人如遭雷击,平白就身子晃荡了下,接着双腿死死定在了原地,只双目瞠大,满脸不可置信。
江诀当下却没有工夫宽慰他。
他立即传诏,命兵部、礼部尚书,及鸿胪寺卿,即刻到奉德殿议事。
江诀传下诏令,秦宣才堪堪回过神,脸色已是几露灰败,勉强才撑着还站在这里。
江诀看他,有些不忍,但随即便压了下去,又道:“急报中奏称,这回在边境行刺的刺客准备周全,人数众多,身手绝佳,更是不要命的死士。刺客早有准备,等官府闻讯赶到时,刺客撤的撤,死的死,没有拿到一个活口。”
“那秦昭他——他的尸身……”秦宣说不下去。
光是说出‘尸身’二字,便只觉口中苦涩异常,有如骨鲠在喉。
江诀知道秦宣想说什么,若是没有发现秦昭的尸身,那秦昭便还有可能活着。
可是倘若没有见到尸身,急报中又怎敢说送亲使已然战亡。
江诀默了默,低声些道:“他的尸身……官府已好生收殓。”
秦宣又是一震,说不出话来。
江诀沉声道:“此回刺杀,瓦剌使团也几乎全部被杀,只有库格和十七王子阿木彦不见尸身。昌乐她……她的尸身也没有找到。”
对一国公主来说,遇到这种事,有时候,兴许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
身为女儿身,实属不易,若被歹人擒去,只恐怕生不如死。
江诀垂眼,掩下眼底的沉痛和忧虑:“眼下阿木彦和库格也都不见尸身,只希望昌乐是和阿木彦在一起,侥幸逃过了一劫。”
秦宣没有说话,半刻才木然地点了点头。
江诀知晓秦宣此刻骤闻噩耗,大约没心情参与议事,便让宫人先送他出宫回侯府。
江诀自己则立即去了奉德殿。
*
当日,江诀没有出宫回去陪小妻子用午膳。
东宫里,程绾绾得了消息,知道男人午膳不回来,便想是朝中有什么要事要处置。
她也没有等,便自己吃了。
等用完膳没多久,宫里却是来了召令,让她立即进宫。
进宫的路上,程绾绾也得知了江婉筎和瓦剌王子阿木彦、使者库格失踪、秦昭战死的消息。
程绾绾还来不及把消息消化掉,就紧忙赶去昭仁宫侍奉皇后。
皇后比她先得知消息,尤其得知五公主失踪不见,皇后当场就晕了过去。
程绾绾到昭仁宫的时候,太医已经来了半天了,看过皇后,说是急火攻心所致的暂时晕厥。
程绾绾到时,皇后已经醒了。
程绾绾大约是最先得知消息进宫来的,昭仁宫里除了她没有别人。
皇后素来温和可亲,今日却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程绾绾一向同皇后亲近,她非常喜欢这位温柔的皇后娘娘,但是今日也没有缠着皇后说话,只乖乖地陪在皇后身边坐着,偶尔端一端茶水给皇后。
程绾绾虽然是赶进宫侍奉皇后的,但是她与五公主同样熟识,虽然算不上交心的朋友,但也绝对不是一般的泛泛之交。
再者说,即便是不认识的人遇到这样的事,程绾绾都要觉得可怕可惜,又更何况她与五公主还是熟识之人呢。
那就更不用说皇后娘娘心里有多难受了。
程绾绾心里不是滋味,但怕叫皇后娘娘看了更难过,她便忍着没有表露出半点。
边境刺杀,千里迢迢,五公主即便死里逃生,身边也没有别人了,该怎么回到寿阳呢?
这一路千山阻隔,只怕刺客不会就这么轻易作罢,还会一路搜寻追杀。
而且,也不知道究竟五公主有没有逃掉,只能心里安慰说,下落不明总比发现了确凿的尸身要好……
还有秦二公子,年纪还那样轻,待人也很好,竟就这么……
程绾绾心里难过得不行,也就更无法挤出笑脸来宽慰皇后了。
因皇后晕倒,消息瞒不住,程绾绾才来了没多久,恭妃、敏妃、鹂妃都来了,来看望皇后。
边境刺杀的消息暂且还没有传开,几位娘娘还不知个中情形,皇后便也没说,昭仁宫也没有透露消息。
几位娘娘便只以为皇后是身子不爽利,都担心得很,见了皇后,又果真见皇后脸色不佳,各自留下了些滋补的珍药,便说不多做打搅,让皇后好生安养,便一同离去了。
等几位娘娘都走了,皇后沉沉吐出一口长气,整个人更加疲累。
程绾绾看在眼里,心里着实心疼,也钦佩。
做皇后,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霞姑姑已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
田嬷嬷看见,使眼色不许她哭。
皇后却已经看见了。
方霞姑姑抹了眼泪,哽咽道:“是奴婢不好,公主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皇后张了张嘴,差点没发出声音来,等勉强吐出声音,却也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似的沙哑。
“想哭便哭吧。什么吉人天相,本宫是不信这些的。”皇后道,话音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当初也有人说她吉人天相,说她命中带贵,将来的身份必定贵不可言。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做了皇后,是曹家一族自立族来出的唯一一个皇后。
可是她这个皇后,又做得痛快么?这是吉运么?
除了田嬷嬷,谁也没听出皇后话音里的萧然和无奈。
可田嬷嬷也无法出言安慰。
程绾绾自是听不出旁的,但却看得出,皇后娘娘眼底雾气萦绕,只是所有身为母亲的忧虑和悲伤,尽皆牢牢锁在那双柔和谧静的眼眸之后了。
不敢倾泻出半点。
程绾绾心里越发难受,坐在皇后软榻边,伸出手去,握住了皇后垂在床边的手。
皇后看过来。
程绾绾嘴巴撇了撇,把要哭的感觉憋了回去,声音却有些发瓮。
她自己不觉,出声浅浅道:“母后您想哭就哭吧,好好哭一场,等五公主回来,儿臣可要同她告状,叫她好好笑话您一场。”
皇后看着她。
这位小太子妃一向乖顺,乖顺得有些胆小,她对这位小太子妃总是格外多几分怜爱。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胆小的姑娘,也会努力地来安慰她。
多像她的婉筎啊。
也叫她母后。婉筎虽然骄纵些,胆大些,但也惯会说些俏皮话来宽慰她这个母后。
那孩子看似大大咧咧,但却和田嬷嬷一样,知道她在这深宫里的孤寂和无奈,总是不动声色地开解宽慰她。
可是如今……
“好孩子……”皇后叹息着哭出一声来。
这一声,眼泪就再忍不住,抓着程绾绾的手就哭了出来。
只是没有哭声。
泪眼模糊里,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不知紧握着小太子妃的手时,心里牵挂断肠的,想要紧握的,其实是谁的手。
皇后一哭,方霞便再忍不住,也扑过来,抓着皇后的手一起哭。
寝殿里没有别人,田嬷嬷抹了抹眼泪,到门口守着去了。
皇后就着方霞呜呜的哭声,这才逸出几声悲痛惶然的哭声来,却也仍旧克制着。
程绾绾实在忍不住,趁着大家都哭,没人注意得到她,别过脸悄悄哭了好几颗眼泪到袖子里去。
她也不知,她是为失踪的五公主哭,还是为死去的秦二公子哭,又或是,是为眼前的皇后哭。
总之她心里难受极了,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发了霉的棉絮堵在胸口,闷重极了。
寝殿里哭声才哭了一阵,皇帝来了。
皇帝进来没叫人通禀,到了寝殿门口,田嬷嬷看见人,这才连忙抹了眼泪出声:“老奴参见陛下!陛下怎么来了……”
寝殿里,方霞连忙起身,皇后也立马忍了泪。
皇帝站在寝殿门外,走得这么近了,又如何听不见寝殿里的哭声呢。
皇帝心里一时阵阵作痛。
五公主也是他的女儿,血脉相连的父女,即便他是皇帝,又怎么可能不痛?
皇帝来之前,虽然没有这般失态而哭,但也落了泪,这会儿听见殿中悲痛的哭声,他眼眶又有些涩然了。
皇帝在门口站了站,才忍住眼眶的涩意。
“皇后晕厥,朕怎么能不过来看看。”皇帝道。
“快请陛下进来吧。”皇后道。
方霞连忙理了理仪容,不敢驾前失仪,急忙出去门口和田嬷嬷迎皇帝进殿来。
程绾绾也看出来,皇后不想在人前落泪,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
在皇帝进来前,程绾绾悄悄把自己袖间的帕子递给了皇后。
皇后接过,朝她温和看了一眼,接过帕子,把脸擦了擦。
程绾绾则起身,连忙去拜见皇帝。
“太子妃也在啊。平身吧。”皇帝道。
程绾绾起身,瓮声瓮气道:“方才儿臣在母后跟前失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叫父皇笑话了。”
帝后都看了小太子妃一眼。
皇后心底感动。
皇帝自然也知道,方才的哭声,绝不是小太子妃一个人的哭声。
皇帝看了看皇后,妻子分明眼睛红着,但脸上一点泪痕也看不出了。
她总是这样端庄平静,无论何时。
皇帝本是赶来安慰妻子,这样两相一对视,皇帝反而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了。
还是皇后先道:“陛下见谅,臣妾身子不适,就不起身见驾了。”
皇帝默了默:“……应该的。你我之间,本也不必这么多虚礼。”
皇后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陛下说的是。只是见君之仪不可废。是臣妾失礼。”
“……”皇帝便又是沉默。
程绾绾:“……”
迟钝如她,却也看出来,帝后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怪的。
第190章
程绾绾也说不出具体怪在哪里,但总觉得皇帝和皇后娘娘之间,说话举止,实在不似寻常夫妻那般。
程绾绾当然知道,帝后之间肯定和百姓夫妻不同,但是这其中微妙的感觉,从前帝后一同出现时,她并没有察觉到。
只是今日,她总觉得哪里奇怪。
就好像是……她隐隐觉得皇后对皇帝有一种说不出的抗拒和疏远。
程绾绾站在一边,悄悄打量完皇帝,又悄悄打量皇后。
还是有点怪。
但是程绾绾只在心里这么想了想,觉得有些疑惑。实际上她只是乖乖地站着,不插话也不表露半点好奇。
皇帝还是在昭仁宫待了一会儿。
来之前,皇帝已经问过太医皇后的情况,知道不甚要紧,但还是问皇后身子有什么不适的。
皇后只说,一切都好,没什么要紧。
皇帝便又嘱咐让皇后好生休养,这段时日不必过分操劳宫务。又命人赐下了许多滋补的东西,吃上半月也吃不完。
皇后谢恩。
皇帝便没再待,起驾离开了昭仁宫。
从皇帝来,到皇帝走,总共只待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程绾绾越发笃定了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
她想若是换做她和皇后一样的遭遇,她见到太子,定会扑在他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
可是程绾绾看到的是,皇后在皇帝面前,居然比她这个落泪成珠、不宜以泪示人的人,还要顽固,当着皇帝的面,半颗泪珠也没落。
长辈们的事,程绾绾不懂,想了想,想不明白,也便不去想了。
皇后是午膳前就得到五公主出事的消息的,以至于晕厥,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
田嬷嬷劝皇后进些东西,皇后却实在吃不下。
方霞姑姑从膳房端了清甜去燥的马蹄绿豆粥来,程绾绾劝着央着,皇后这才勉强吃了半碗。
昭仁宫里,程绾绾劝着皇后用粥的时候,皇帝离开了昭仁宫,并没有走远。
皇帝站在园湖边,隔湖能远远看见昭仁宫的高墙绿瓦。
皇帝望着昭仁宫那头,目光里透出深深的担忧。
此时,皇帝身边已经屏退了宫人,只有郭公公伴在身侧。
郭公公看着皇帝如此,不由叹息一声,低声道:“陛下既然担心皇后娘娘,怎么刚才在昭仁宫又只待了片刻便走了呢?”
皇帝也叹口气:“朕也想多待啊,只是你没听见吗,朕到门口的时候,殿中还在哭,朕一露面,她们便都哭都不敢哭了。”
郭公公:“这……”
皇帝:“朕是皇帝,即便朕不掌政权,也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丈夫。朕在那里,反倒叫她们都不舒坦。”
“陛下怎么这么说,”郭公公道,“奴婢瞧着,太子妃见了您,倒是很高兴的。”
皇帝布满愁绪的脸上,这才短暂地笑了一下:“呵,太子妃是个傻的,她还不了解朕和皇后。”
郭公公不知皇帝说的这个‘了解’,具体指的是什么。
默了默,郭公公道:“陛下若是有心修复与皇后娘娘的关系,就这么走了,怕是不好。”
皇帝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朕也不是想修复什么,有些事情,是没办法修复的。只是……朕或许是上了年纪,这几年越发觉得年轻的时候对她不住,让她一个人吃了许多苦头……朕对皇后,实有愧疚。”
郭公公了然。
二十多年了,皇帝心里其实还是忘不了过世已久的祯贵妃。
皇帝对皇后有愧,但是这愧疚却不好弥补。
他虽然有心,皇后却显然无意接受他的愧疚。
他当然能感受到皇后的疏远。并不止是从今天*才察觉。
皇帝在园湖边又站了许久,才回去庆康宫。
郭公公跟在皇帝身侧,离开时,看了看湖对面昭仁宫的高墙,轻声叹了口气。
*
晌午过后,程绾绾陪着皇后坐了许久,皇后有些神思倦怠,便稍事歇息。
程绾绾便退出了寝殿。
她出寝殿,唤了晴云,让晴云出宫,去东宫收拾些东西进宫来,她在宫里住几日,陪伴皇后。
不过晴云却道:“太子殿下传了话来,说是等皇后这边安抚下,让太子妃去一趟奉德殿呢。奴婢先陪太子妃去了奉德殿,再出宫去吧。”
时辰还早,也不急于这一时。
程绾绾便点点头:“也成。”
程绾绾一想,却是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叫她去奉德殿。
奉德殿是理政的地方,她既非朝臣,亦非帝妃,能去奉德殿吗?
不过宫里这些规矩,大不过男人的话去。
程绾绾还是去了。
程绾绾到奉德殿的时候,宫门口的守卫看见她,颇有些意外。
大约本想拦她,但正犹豫,邹公公已经从殿里出来,亲自迎了程绾绾进殿去。
守门忍不住多看了这位蒙受殊荣的小太子妃一眼,虽是容貌姝艳,但也不至于倾国倾城,不知为何却能得到太子殿下这般的偏纵。
程绾绾没察觉守卫好奇探究的眼神,跟着邹公公进殿去。
邹公公只把人引到外殿,自己便止了脚步。
邹公公温和道:“殿下就在里头呢,太子妃进去吧。”
程绾绾点点头,见邹公公不动,脚步顿了下,停了下来,问道:“里头只殿下一个人吗?”
邹公公点头。
若是有朝臣议事,也不会这时候叫太子妃过来了。
邹公公道:“几位议事的大人刚走。”
邹公公顿了顿,又低声说道:“殿下今日心情不大好,太子妃进去陪一陪殿下,殿下兴许心情好些。”
程绾绾微微瞠了瞠眼眸,乖乖点头,但心里却困惑。
她又帮男人解决不了问题,光是陪着他,有什么用呢?一个无用之人在眼前待着,不会更加的心情不好吗?
程绾绾不太懂,但是还是给自己打了打气,进了内殿中。
程绾绾不曾来过奉德殿。
一进内殿,先是打量了一番,微微有些惊诧。
皇宫到底还是比东宫庄重辉煌些,如此比较起来,东宫男人的殿宇,简直都堪称简素了。
程绾绾一边看,一边转过眼,这才看见御案后的男人。
男人坐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发觉她进来,正看着她。
他一向高大,给人以凌厉凛然之感,但今日坐在那里,却显出疲态。
只是看着她,挑长的眉眼仍旧露出几分温和,目光却十分寂静。
程绾绾不由呼吸滞了下。
第191章
程绾绾回过神来,没有朝男人走过去,也没有同男人说话,而是仍旧继续,四下打量着殿中。
江诀看她,没想到小妻子是这般反应和举动。
他有点诧异:“瞧什么?这殿中只有孤在,没有旁人。”
程绾绾重新看男人,点点头,这才朝男人走去。
她一边朝男人走,一边语气温顺又好奇地说道:“邹公公同绾绾说过了,只有殿下在殿中的。绾绾只是看这奉德殿,比殿下东宫的宫殿都煊赫许多呢。”
江诀笑了:“这是自然。这里是皇宫,奉德殿等同于是天子的书房,当然要比东宫太子的居所华奢许多。”
程绾绾顺应地点头,慢吞吞的脚步这才走到了男人的御案前。
江诀朝小妻子伸出手:“过来。”
程绾绾乖乖递出手给男人,被男人大掌一拉,越过御案到了他身前。
程绾绾一眼看见男人坐着的椅子,有些好奇地打量。
椅子扶手被雕刻成了龙头的形状,呈金色,金龙跃腾,不是那种明晃晃的金,倒有些暗,格外有种沉厚的华贵。
江诀正要和小妻子说话,注意到她的目光。
“又瞧什么?”江诀没等她答,嘴角已经微勾。
总觉得小太子妃这般好奇的样子,有些可爱。
程绾绾老老实实答:“绾绾没见过龙椅呢,这是龙椅吗?”
“是。”江诀道。
看小妻子两眼放光,他不由低头也跟着看了眼,又解释:“这个——不是金的。是铜的。”
“铜的?”程绾绾好奇。
她伸出手想摸,但又不敢摸。
“想摸就摸,一把椅子而已。”江诀牵小妻子的手去摸。
程绾绾摸了摸,摸得却很小心,摸完赞叹道:“做椅子的工匠真是了不起,好精致的雕刻,简直栩栩如生。”
江诀莞尔,问小妻子:“要不要坐坐看?”
程绾绾愣了下,立马摆手:“不不不,绾绾怎么能坐!”
江诀已然起身,顺手就勾了小妻子的腰过来,将她捉到了龙椅上坐下。
程绾绾坐下,跟屁股被烫了似的,立马要弹起来。
江诀一板脸:“不许。好好坐着。”
程绾绾动作一僵,只得坐了。
但她坐得拘谨,两只手都没地方敢放。
江诀看得好笑。
他生来尊贵,早早立了太子掌政,这把龙椅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寻常。他不懂为什么许多人将这把椅子看得神圣不可犯。
说到底,这就是把椅子而已。
皇权更迭时,这把染满鲜血和死亡的龙椅,不知多少人曾坐过。
江诀也觉得好奇,他平素坐时没什么感觉,想知道别人坐这龙椅时会是什么感觉。
但是平素没人敢对他的龙椅表现出好奇和兴趣。
今日小太子妃坐了,倒是也满足了他。
“什么感觉?”江诀问,是真有些好奇。
程绾绾:“……”
她咬了咬唇:“夫君要听实话吗?”
小太子妃有些小心翼翼。
江诀居高临下,长腿倚在御案边上,伸手逗小猫似的,曲指在小妻子下巴上轻轻挠了两下:“自然要说实话,绾绾都叫夫君了,对夫君还用得着说假话么?”
程绾绾的小心思被识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实话实话:“唔……其实坐着不太舒服,有点硬呢。”
江诀顷刻笑出声来,整个内殿都荡起男人低沉愉悦的笑声。
程绾绾脸色更红,不肯坐了,连忙趁机起身来。
江诀也不强按着她要她继续坐,他自己重新坐下,勾了小妻子的腰把人抱到腿上。
他坐在龙椅上,让小妻子坐在他身上,抱着人问:“现在还硬不硬了?”
奉德殿这地方无论殿中布置还是这座殿宇本身,都是一个庄重肃然的地方,她却被男人这么抱到腿上说话。
程绾绾垂着脑袋羞得不行:“不硬了……殿下快放我下去。”
“刚才不是还叫夫君么。”男人低笑。
程绾绾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嗔怪又央求的声气儿:“殿下……”
“好。”江诀无奈,把人放开。
程绾绾立马便起身。
江诀看小妻子脸红得抬不起来,心情格外愉悦了些。
他认错般哄道:“好了,孤不在这里抱你了。”
程绾绾闷闷低了会儿头,这才抬起脸来,表情却不是羞的,杏眸里噙着点认真。
程绾绾看着男人道:“殿下,虽然龙椅很硬,坐着不舒服,但是坐在龙椅上,殿下要面对的朝事,许多都比这椅子更棘手吧。”
江诀看她。
程绾绾偏了偏头,看男人神色:“方才进来的时候,殿下好像很累呢。”
江诀不是累,或者说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神思有些倦怠。
如小太子妃所说,坐在这把冰冷坚硬的龙椅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事纷至,永远不会有消停的那一天。
他是生来尊贵,但也早早被禁锢到了这把龙椅上。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可能再抽身而退了。
江诀默了默,牵小妻子的手:“方才绾绾问那许多,是真好奇,还是想哄孤开心?”
程绾绾不知道怎么哄人,方才确实是有几分要转移男人注意力的意思。
她咬唇道:“都有吧……绾绾想殿下开心,但是绾绾确实也很好奇的。”
江诀笑笑,很轻地捏了捏小妻子下巴:“傻绾绾。”
虽然他生来就被禁锢,但上天赐给他小神女,既是给大邺带来福运,更是给他带来了相守朝夕,共赴白发的人。
*
江诀心情好了些,程绾绾道要让晴云出宫收拾些东西进宫来,她要在宫里住上几日。
皇后今日晕厥,程绾绾想在宫中侍奉几日,等皇后好些她再回东宫。
江诀却是让她不必留在宫里,处置完几份要紧折子,就带着程绾绾回去东宫。
在奉德殿的时候,程绾绾怕耽搁男人处置政事没问,等出宫,上了回去东宫的马车,程绾绾才问男人,为什么不让她留在宫里。
江诀道:“身为皇后,这种时候必须要撑起来,本也不是大病。绾绾此时若在宫里侍奉着,倒显得母后病重,怕是叫后宫不安。后宫不安,则前朝亦然。不妥。”
程绾绾没想这么多,只是有些心疼皇后。
可是眼下男人言明,她也知道不能留在宫里,只能叹了口气。
做皇后,果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马车上,男人倚在车壁上。
往常坐马车,男人总看着她,今日却半阖着眼眸,没看她,也没和她说话。
程绾绾默默看男人。
即便在马车上,男人仍旧和在奉德殿一样,眉间微微拧着,很烦恼的样子。
大约还是在想边境刺杀的事。
程绾绾没有打扰男人想事。
她看着男人,也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她现在是太子妃,以后,岂不是也要做皇后的?
第192章
在程绾绾举步维艰的前半生里,她的每日烦恼不过全是今日能不能吃饱,能不能睡好,程湘湘会不会又欺负她。
她连好好活下去都是要努力发愁的问题,根本没有间隙再去想别的事。
还是这种大事。
到嫁进东宫,程绾绾每日都愈发感到幸运,她在东宫的日子过得舒坦又安心,但是她也从没有想过这种事。
太子妃,是会变成皇后的。
程绾绾不觉得自己能做好一个皇后,即便那会是在很久以后的事情。毕竟她连一个太子妃竭尽全力都只能做得马马虎虎,又怎么可能做得好一个皇后。
虽然她这个太子妃变成皇后还是没影儿的事,但是她今日见了皇后无声落泪的样子,便止不住地对变成皇后这件事,有了一丝不安和恐惧。
以前她只觉得皇后温柔,现在却觉得,皇后像是被框在画框里的人,虽然高贵静好,但是却像是少了几分人的生机。
她便也在从前皇后待她的诸多和善温柔里,咂味出了几丝推己方才能及人的无奈悲悯来。
一时间,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程绾绾长久的注视到底还是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江诀阖目想着边境之事,却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马车里只有他和他的小妻子,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在看着他。
但是她甚少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江诀睁眼,正要牵起嘴角问小妻子在瞧什么,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小妻子脸上愁苦又哀怜的表情,仿佛写了满腹心事。
江诀目色一滞,没作声。
男人心里顺理成章地猜测到,小妻子定是在为了适才他在奉德殿中的消沉而担心。
边境刺杀之事,确实在江诀的意料之外。
他想到了护送联姻这一路可能会不太顺利,但是没有想到,刺客真的会得手。
他既然派出秦昭,就是早有了应对杀手刺客的准备,而在大邺边境,有护卫队,还有当地的官府官兵,刺客究竟得派了多少人,准备了多久,竟才能破坏联姻成功?
江诀想不到,在临近的几国之中,有哪国会舍得下这样的血本破坏两国联姻。
事实上即便大邺和瓦剌联姻,两国几年前才大战过,尚在休养生息,暂且是没有足够的兵力联合起来对付他国的。
所以联姻之事,对他国来说,能破坏自然最好,但若护卫太严密,破坏不了,也没必要派出这么多精锐刺客刺杀。
这一年来大邺发生的大事太多,蹊跷也多。这回联姻出事,又是疑点重重。
江诀不能不去想。
但是他也不想让小太子妃太过担心。
“绾绾在想什么?”江诀出声时,调整好了神色,藏起了眉间的阴云,语气很轻。
程绾绾却不知,她已经被男人误会是在担心他。其实她远没有那么担心这些事,因为在她心里,大邺没有什么事是超出男人掌控的。
即便有,也会很快地回到男人的掌握之中。
所以程绾绾纯粹是在担心皇后娘娘,以及将来的她自己。
程绾绾被唤回神,看向男人。
看见男人目光里的了然,程绾绾还以为是自己不着边际的心事被看穿了,顿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下一刻,男人宽大的手掌却罩了过来,将她的手盖住,轻握。
“绾绾不用担心孤。”男人柔声,“这些事,孤都会想法子的。昌乐她——暂时应当也没有性命之忧。不管是她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救走,更甚至于被刺客带走,那也说明,派去刺客的人暂时并不想要她的性命。”
程绾绾听着,听了会儿才发觉不对,男人似乎是误解了她,以为她刚才惴惴是在担心他。
程绾绾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是又不好怎么说。
只得小声说了句:“不是的……”
“什么?”江诀没听清。
程绾绾一抿唇。
她总不能说,她刚才根本不是担心他,而是在担心自己将来做不好皇后怎么办吧?
程绾绾说不出口,只能垂下脑袋小声蒙混过去:“没什么……”
江诀没追问,握着小妻子的手,朝她安抚似的笑了笑。
程绾绾被男人这一笑弄得心里心虚得很,但也只能跟着扯动嘴角,回了男人一个短促的但乖乖的笑。
这一打岔,程绾绾便不再去想将来做皇后的事了。
她因着男人的话,又担心起五公主来,但男人刚才的话也确实安慰到了她,不管怎么说,五公主应该还是性命无虞的。
只是可惜了秦二公子……
程绾绾不由就想到了周雪君。
若是周家小姐得到了这个消息,该有多难过啊……
*
送亲卫队在边境遭遇刺杀,送亲使护驾战死,当朝公主失踪,盟国使团几乎全部被杀。
这样大的消息,莫说在寿阳城中,恐怕在寿阳周边也都是瞒不住的。
既然瞒不住,索性消息便没刻意压着。
故而只过了两日,周家就得到了消息。
周家人在寿阳的门第不算高,故而素日里不怎么出门与朝中官妇走动,也就没从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风声中得知秦昭战死的消息。
消息是周晋在大理寺当值时同僚悄然告知的,问他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周晋这才得知,又在下值后专门去了一趟勇毅侯府。
他也没去问勇毅侯夫妇,也没问秦宣,甚至没进勇毅侯府的大门,只是使了些银钱,问了侯府的下人,这才从下人口中证实了消息。
秦昭与周晋相识多年,周晋万万没想到送亲路上会出这样大的事,秦昭竟连命都丢在了路上。
周晋脚步沉重地回到周家,等一家人用过晚膳,他支走了小辈们,只留了家中长辈,还有妹妹周雪君,把这个消息同家中说明。
周母当即便不信:“这么大的事,我们周家可是和勇毅侯府定了亲的,若是真的,他们怎么可能不派人来告知一声!”
周晋也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他已然证实过消息,才敢把消息带回家中。
周晋面有痛色,起身扶着激动的母亲先坐下:“母亲,非是勇毅侯府刻意隐瞒,是眼下还不知陛下和太子殿下是怎么个意思,侯府总不能专程过来一趟,提前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吧?再说,儿子今日去过侯府了。儿子没敢登门揭人伤口,但问过下人,侯府里已经在准备棺椁白皤,只等……只等秦昭的尸身运回来,便要举丧了。”
周母知道儿子一向稳重,断不会拿没经证实的消息来刺激于她。
刚才周母如斯激动,一方面正是因为信了,才更加难以接受,另一方面,是顾忌女儿周雪君在,根本不敢去信。
可是周晋这么说,周母便是不想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
周晋说完,到最后声音已经略微沙哑。
他说完,周母也没有再说话,屋里的人都看向周雪君。
其实周家和秦昭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有周晋原本就和秦昭熟识。而周家其他人,则都是因为周雪君和秦昭的婚事。
眼下除了周晋,大抵只有周雪君才是最难过的。
周母看女儿:“雪君……”
周母想要安慰,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这终究是生死之隔啊!
明明才定下亲事,未婚夫婿却死在了千里之外的边境,不知什么时候死的,不知怎么死的,传回来的,只有他突然的死讯。
这可叫女儿心里怎么过得去啊!
周母担心女儿也痛心准姑爷,可是看着女儿,却见周雪君愣在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
周母反而更忧心。
周晋低声:“雪君……”
周雪君兀地站了起来。
她眼睛瞪大了些,直直地看着不知虚空中的哪里,素来明亮的眸子里,只余下一片仿佛畏惧的烁动,像残灯撑着的烛火苗,随时预备着化为死寂的灰烬。
周雪君已然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她只记得那天,青年站在墙头,冲她无声做口型,问她是不是舍不得他。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忘记了。
好像没有回答……
一股撕扯般的疼痛在胸口陡然蔓延开,周雪君抬手,用力捂住发疼的心口。
眼见周雪君脸上一瞬间失了血色,周母急忙往前:“雪君!”
周晋离得近,先一步靠过来,扶住了妹妹摇摇欲坠的身形。
但是只一瞬,周雪君立即就挣开了他。
她眼眶发红,眼泪却固执地不肯落下。
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都看着她,一个个嘴唇阖动,像是要围上来吐出什么安慰的话语。
周雪君兀地觉得一阵窒息,她踉跄退后了一步又飞快站稳。
她道:“哥哥,你别胡说,秦昭他武功那么好,他、他那么厉害,他不可能会出事的……不可能……”
“雪君……”周母再忍不住,眼泪登时掉了下来。
周雪君茫然看过去,声音里分不清是颤抖还是木然:“母亲,您哭什么……秦昭不会有事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周母说不出话来,只眼泪不住地往下砸。
周雪君看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她,目露怜惜和悲伤。
她受不了这些目光,猛然转身,大步朝屋外跑去。
第193章
周母着急:“雪君!咳——!”
周晋连忙按住母亲:“母亲您别着急!我去看着雪君。”
周晋安抚完母亲,连忙追出去。
周雪君却是没跑出周府,而是跑回了自己的院子中。
丫鬟都被赶了出来。
周晋将人挥退,独自走到门外,抬手要敲门。
没等他敲下去,屋里传出周雪君悲戚的声音:“哥哥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信!我偏不信他就这样死了……我不信……”
周晋不知说什么能让她好受些,更无法狠心再说一遍秦昭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周晋没说话,屋子便没了声音。
周晋也没走,就站在院子里。
过了一会儿,屋里低低地逸出了一点哭声。
周晋喉头发涩。
那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又似被什么蒙住,但还是翁翁的、像积云层后闷重的滚雷一般,一声接着一声哽咽地传了出来。
周晋不知在院中站了多久,突然有丫鬟急匆匆地跑进了院子。
周晋转身,丫鬟着急道:“大公子不好了!夫人晕倒了!”
*
因为联姻被毁之事,江诀一连忙了好几日。
到四月初时才好了些,没那么忙了。
江诀便同小妻子说,让她亲自去周府一趟。
程绾绾也听说了周府的事,周夫人病了,已经病了小半月了,还不见好。
程绾绾倒是没听说周雪君的消息,但想来她也不会好。
程绾绾本就想去周府看看,只是周府和勇毅侯府不过是定了亲的准姻亲,到底不是亲家。她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过去,以周家在寿阳的地位,谁也知道是为了勇毅侯府二公子的死才去的。
这样一来,不就是把周家给架住了吗?以后这门亲事怎么算?难道让周雪君为秦二公子守一辈子活寡不成。
故而程绾绾虽然担心,但是并没有贸然前去。
江诀同她说了,程绾绾还是有些担心:“可是我就这样去,在旁人眼中,便是为了秦二公子的事去的,这样不会耽误以后周小姐再议婚事吗?”
江诀:“……”
江诀颇有些艰难挤出声音:“秦昭才刚死,现在就想改嫁的事?”
程绾绾认真:“不是改嫁。他们只是定亲,又没成亲,哪来的改嫁?”
江诀:“……”
江诀:“你知道孤的意思。”
程绾绾点头:“那也不是改嫁。”
江诀:“……”
“再说了,秦二公子是刚死不久,”程绾绾叹口气,“可是周小姐的婚事也是一辈子的大事。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总要为活着的人考虑吧。”
江诀没做声,心里一时滋味怪怪的。
虽说小太子妃说的话确有道理,活着的人总还是要好好活下去的,总要为活着的人考虑。
只是,他总觉得这也考虑得太快了些。
江诀不禁就想,倘若换做是他战死,小太子妃与周家女易地而处,她是不是就会短暂地悲伤一下,转眼就会把他给忘了,再嫁给旁人。
他一时没去想他太子的身份——即便是他死了,他的太子妃也不可能再嫁给旁人了。
程绾绾看着男人,杏眸认真,丝毫没看出男人眼底的复杂。
江诀沉默了半晌,才索性说道:“按照孤说的办就是。”
程绾绾还是担心:“可是……”
话未说完,被男人压下来的眼神打断。
江诀垂眼睨着小妻子:“绾绾只管去办,周家的事,你不必担心。”
程绾绾多少还是有点担心的,但是男人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也就点头答应。
她总是相信他的。
*
翌日,程绾绾用过早膳之后,早早就坐上东宫的马车往周府去了。
程绾绾到周府时,还是大早上,但也早到了上值的时辰。到了这个时辰,周晋还没有去大理寺上值。
因周夫人病着,周晋又是周家如今的主心骨,东宫的车驾到了府门外,下人连忙通禀之后,便是周晋亲自出来迎接。
程绾绾才得知,周夫人越发病得重了,前两日又起了高烧,一夜未退。
周晋实在担心,便同大理寺告了假。
这段时日因为联姻出了岔子,京都里外也有些不太平,大理寺本来只准周晋两日的急假,还是太子亲自发了话,让周晋只管休假在家照顾周夫人,以尽孝道。
什么时候周母的病好些了,周晋再回去大理寺当值也不迟。
江诀都发了话,底下的人自是不敢说什么,连忙准了周晋的假。大理寺的上官和同僚,也个个劝慰周晋让他安心归家侍奉周夫人。
周晋这才在家中。
程绾绾得知周母病得重了,不由担心。
周晋看出来。
他同这位小太子妃并无多少交集,也不曾往来过,但是之前在秦昭口中也听他说过一些这位小太子妃的事情……可惜如今秦昭……
周晋心中叹气,压下一阵闷重。
他默默按下,总之他大概知道,这位小太子妃是个纯良心善之人。
瞧着年岁比自家妹妹还要小些,周晋不自觉将人当做妹妹一般。
便安抚道:“太子妃不必忧心,母亲的高烧昨日后半夜已经退了下来,太医看过,说是已经不打紧了。”
程绾绾这才松了口气。
周晋停下步子,又拱手道:“太子殿下一贯只论公事,不管臣子家事,这回却是多亏了太子殿下金口令下,臣这才能安心告假在家,侍奉病中的母亲。”
其实周家也不是没人能侍奉周夫人,只是到底周夫人病得重,又出了秦昭战死的事。
周家上下一时间如同被阴云笼罩,个个乱了阵脚。
这家中,周雪君是担得起事的,但是如今她心情悲痛,总不能叫她在这种时候还站出来照看全家。
而周父早逝,家中也就只有周晋当得起事了。
周晋还没说完,十分感念又道:“更要多谢太子殿下派了太医前来,连日下榻在府中日夜照看臣母。太子仁慈,太医圣手,这才保住了臣母亲的性命。”
这些事,程绾绾也是知道的,只是知道得没这么详细。
她只知道男人是派了太医到周府,但是不知道太医为了方便照看周母的病情,就在周府住下了,已经住了好几日了。
程绾绾不觉心里也有些暖。
周大人都说“太子仁慈”,足见她的夫君分明是一个很好的人,并不是外人传言的那么冷酷无情。
程绾绾浅浅地笑了笑:“周大人言重了。周大人在朝尽忠竭节,在家孝顺有加,像周大人这样的忠臣孝子,殿下必定是极爱惜的。”
“微臣不敢当。”周晋再次拱手,“待臣母亲病愈,家中事安,臣一定亲自去东宫面谢殿下。”
程绾绾笑笑:“周大人有心,殿下举手之劳,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周晋领了程绾绾进府中,过了二门,程绾绾便见周雪君迎了出来。
上次见周雪君,还是在夷湖坡出事的那天。
那天刘夫人行刺,翁淑娴重伤,程绾绾慌得手足无措,完全乱了神,还是周雪君一直陪着她,忙前忙后,这才保住了翁淑娴的性命,也将事情处置妥当。
程绾绾心中一直是感激的,但是前后处置刘家的事、翁家的事,她一直没有来得及亲自登门多谢周雪君。
这会儿再看见她,程绾绾脚下步子不由顿了顿。
上次在夷湖坡看见的周雪君,还是唇红齿白、人面桃花,今日骤然一见,竟是消瘦苍白得快没个人样儿了。
程绾绾心中一震。
亲眼见了,才知秦二公子的战死,对周雪君的打击有多大。
不过程绾绾也有些意外。
因为听说周家有人病倒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周雪君,但是没想到是周夫人。
而现在,周雪君还在处置府中之事。
周晋到底是男子,多有不便,进了府中,便是周雪君伴在程绾绾身侧。
周雪君见过礼,领了程绾绾进正厅坐下,又命丫鬟去沏茶。
程绾绾看着她。
见她说起话来,声音虽然有些低郁,但是安排事情也好,说话也好,都是井井有条。
整个人乍感觉上去,简直像是没事人一样,只是明显看得出,她精神头不太好。
程绾绾和周雪君寒暄了几句。
虽说是寒暄,但担心也好,关心也好,俱都是真心的。
程绾绾从那天在夷湖坡和周雪君说了会子话,还和周雪君的小侄子玩过一会儿后,与周雪君的关系已然亲近了许多。
寒暄过后,程绾绾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匣子,只有巴掌大小。
她将匣子递给周雪君:“周小姐,这是我和殿下的一点心意。这匣子里是两颗护心丹,我已经问过太医,想必对周夫人的病情会有好处。”
周雪君愣了愣。
周晋连忙起身:“殿下已然派了太医来府中住下为家母诊治,这护心丹何其珍贵,府中断断不能再收了!”
护心丹是珍贵不假,但是这两颗所谓的‘护心丹’,恐怕比真正的护心丹还要珍贵十倍百倍不止。
因为这‘护心丹’里头,加了她的泪珠,瀛珠。
这是她特意找于太医做的药丸,将瀛珠磨了粉末加了进去,必定效果奇佳。
但是瀛珠之事,不能对旁人说,所以只能假借了‘护心丹’的名义送来。
她送来之前,也同男人说过。
不想男人说,他本来也有这个意思,绝对不能让周夫人出事。
程绾绾当下听了,觉得男人对周家的重视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因为男人一向对旁人的事都是不大管的。
勿管臣子族家是兴盛还是倾覆,只要与朝事无关,他都不会多管,全然当做闲事一般。
而这回,男人管的不仅仅是周家,还有勇毅侯府。
听说勇毅侯夫人也病了,虽说病得不重,但男人吩咐下去,让于彬多做了几颗‘护心丹’,也给勇毅侯府送了去。
这可真是稀奇。
难不成他其实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程绾绾莫名打了个寒颤——还是觉得不太像。
程绾绾眼下没有多想那许多,只仍旧将匣子递出去:“*有什么不能收的。这‘护心丹’本就是救人的药物,若将它看得比人命还珍贵了,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周晋略微犹豫。
这当口,周雪君已经伸手接了匣子,起身谢恩。
程绾绾笑笑:“还是周小姐爽快。”
周雪君扯起嘴角:“家母病着,太子妃和太子殿下的这份心意,臣女在此真心谢过了。”
程绾绾偏头,莞尔笑笑:“周姐姐,你何须同我客气。”
上次夷湖坡出事,她在范府便是这么叫周雪君的。
周雪君愣了愣,周晋也愣住。
但周雪君立马想了起来:“臣女岂敢……岂敢当太子妃一声‘姐姐’……”
“怎么当不得。”程绾绾浅浅笑着,“上次在范府,周姐姐可是受下我一声‘姐姐’了。”
那日周雪君一时怜惜,应下了小太子妃一声‘姐姐’,周雪君也还记得。
她实在没力气再去争辩这些虚礼,便也笑笑不再说了。
周晋不知此事,但眼下府中诸事杂乱,也不是问的时候。
他便收了匣子。
周雪君道:“既然收了,哥哥你不如现在就去把护心丹给母亲服下吧。”
周晋一愣。
程绾绾看了看周雪君,倒是有点明白过来,便也这般说:“是啊,周大人快去吧,周夫人能快些好起来才是最要紧的。”
周晋这才反应过来,看了妹妹一眼,到底没多说,拿着匣子退出了正厅。
等周晋一走,周雪君便把丫鬟也支出去,让丫鬟给太子妃换盏茶。
丫鬟一走,程绾绾便看着周雪君:“周姐姐,你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同我说吗?”
周雪君一愣,随即笑了笑。
只是笑容有些惨然,显得荒寂又凄切。
程绾绾心里难受,但还是挤出笑对着她。
周雪君这才开口,声音说不出地哑了许多,也再笑不出来:“臣女知道,这件事本是不合规矩,但是臣女除了求太子妃,也不知道能去求谁了……”
程绾绾心里闷闷的,连忙道:“周姐姐只管说,只要是我办得到的,我都答应你!”
周雪君看她,完全没想到小太子妃问都不问是什么事,就忙不迭一口答应下来了。
这倒是让周雪君愣了一会儿。
半刻,周雪君看着小太子妃,凄清的眉眼间都软和下来:“太子妃这般性子,随意就敢许诺,小心被人诓了。”
程绾绾愣了愣,认真道:“我不是随意许诺,我是认真的。”
周雪君又是一愣。
半晌,她眼眶发涩,一股热意直冲了上来。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也想到小太子妃这般毫不犹豫就肯应允她。
她不能哭,不能倒下,母亲已经病了,就算秦昭的死让她锥心刺骨,她也要忍住,要撑住。
家里总不能再倒下一个人了啊。
周雪君把泪意忍下去:“臣女想求的,是秦昭之事……”
念出那个人的名字,那两个曾经轻快让她念到都会勾起嘴角的字,此刻,却化作针尖,每个笔画都冰冷地扎在她心上。
程绾绾听到,她的声音在颤抖。
程绾绾难受,声音也有些翁翁的:“周姐姐你只管说。”
周雪君用力咬了咬唇:“我听说……”
她话未说完,可惜一开口,方才的克制全都罢休,眼泪顷刻间就涌了出来,一颗一颗直滚下来。
她一边哭,眼前全都模糊:“我听说,他死得……死得很惨……浑身全是刀伤箭伤,没有一块好地方……我不知道,我不敢想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多疼啊……他连吃药都嫌苦,那么多伤……他、他得多疼啊……那时候我不在,我不在……”
程绾绾忍不住,眼眶一下子红了,但她不敢哭,努力忍着,又牵住周雪君的手,用力握住。
周雪君哭得说不出话来。
程绾绾抱住她。
周雪君再忍不住,埋在程绾绾肩头哭起来:“我想他……我好想他……我想再见见他,不管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见见他……我听说他的尸身在回来的路上,到时候我想去接他,我想接他回家……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嫁他……”
“周姐姐……”
“可是、可是我到底没嫁给他,我连去接他的名义都没有……太子妃,求你了,我只想去接他……我只想去接他……”
屋里只剩下哭声。
半个时辰后,程绾绾离开周府。
周雪君所求,她答应了。
她心里好难受,她想问问周雪君,以后打算怎么办呢,但是周雪君哭得那么伤心,在这种时候,她再问也不过徒增伤痛罢了。
第194章
近来朝中诸事繁杂,男人经常很晚才会回来。
程绾绾心情不好,便也没有等男人,早早沐浴过后睡下。
吹了灯,一室幽暗,眼前莫名又浮现起今日白日在周府,周雪君泪下如雨的样子。
程绾绾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程绾绾只觉得周身疲惫,像是被什么重重压着一般,连眼皮都重得抬不起来。
她挣扎努力了许久,才终于把眼睛睁开。
眼前却不是东宫。
陌生的殿宇,到处挂着白皤经幡,混乱的白幡被风吹着,在半空不住地飞旋抖动,风声混杂着布幡厉厉的的抖动声,充斥在四周。
程绾绾瞠大眼睛看着,连头顶四角的天,也被厉厉翻飞的白皤割裂,碎成一块一块。
突然,那些白皤离她好近,翻飞的时候陡然打向她的脸上。
迎面白皤扑打过来,像是一双惨白的大手伸过来,要扼死她的咽喉。
程绾绾心里一阵害怕,胸口扑通扑通直跳,连忙一抬手,把脸捂住躲了起来。
她不敢睁眼,不知道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有低低的哭声传过来,刚才的风声和白皤翻飞的声音都不见了。
程绾绾小心翼翼地重新睁开眼,松开耳朵,白皤经幡还在,但都安静下来,好像刚才的张牙舞爪都只是她的幻觉。
程绾绾循着哭声又惊又怕地走,转过门柱,她看见了一间大厅,地上乌泱泱跪了好多的人,全都背对着她,连背影都是模糊的。
程绾绾努力想看清,但是却看不清楚。
但是哭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程绾绾再看,就看见大厅里,放着一副漆黑的棺椁,四角挽着白皤缠成的花。
程绾绾不知为何,突然胸口闷得厉害,快要呼吸不过来。
这时候,哭声陡然间都停了,跪在地上模糊的背影突然之间慢慢都转了过来。
程绾绾一瞬间看清了她们。
有鹂妃、敏妃、恭妃,还有邹公公、桂嬷嬷,还有好多熟悉的人,他们都跪在那里,转过头来,目光空洞地看着她。
眼神像是死人一般。
程绾绾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突然有人和她说话:“好孩子,诀儿死了,往后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程绾绾愣了愣,抬眼看见和她说话的居然是皇帝。
但是皇帝没穿龙袍,却穿着一身白衣,脸色也苍白,直直地看着她。
程绾绾有些愣住,父皇刚才说的‘诀儿’是谁,是、是太子殿下吗……
“是啊,”又一个声音响起来,“你节哀。太子战死了,绾绾你要好好活着。从此只剩你一个人了。”
程绾绾浑身一震,见和她说话的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一边无声流泪,一边哀怜地看着她。
地上跪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站了起来,全都转过来望着她。
她们都张嘴说话,此起彼伏的声音都说的一样的话——
“是啊……”
“是啊……一个人……”
“就剩你一个人……”
“是啊,就剩你一个人……”
她们一边说,一边面无表情地流着泪围了过来,不断翻动的嘴唇里吐出的声音,像是要活活把她压死。
程绾绾惊恐至极,尖叫一声捂住耳朵闭眼跑开。
可不知怎么,她的眼睛明明闭上了,却还是看见了,看见眼前漆黑的棺椁。
棺椁突然打开,她一眼看见里头躺着的人——
正是太子。
是江诀,她的夫君。
那熟悉的脸苍白而了无生机,冰冷地躺在漆黑的、深深的棺椁里,再也不看她,不同她说话。
程绾绾再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不要!殿下不要!殿下你不要丢下我!”
“……绾绾,绾绾?绾绾……快醒醒!”
“不要……不要!”程绾绾低喊了一声,猝然睁开了眼睛。
棺椁、白皤……围着她说话的人,全都不见了。
只有眼前的男人还在,但面色并不苍白,只是眼下有些青痕,神色有些疲倦。
他抱着她,掌心和浑身都是暖和的,用力地拥着她。
程绾绾呆呆地看着男人。
江诀抱着怀里的小妻子,有些莫名。
方才他回来,一进寝殿中,便听见低低的哭声。
江诀以为是小妻子去了一趟周府,被周府的事影响,回来心里难过,这才躲着哭。
江诀便过去哄人。
到了榻边借着幽冥的烛火一看,却见小妻子闭着眼,呼吸急促,眼珠子不停地动着,似乎想睁开却睁不开,仿佛在挣扎一般。
江诀这才发觉小妻子分明是睡着,却是在梦里哭,眼泪流了一枕头,哭了许多的瀛珠。
江诀听说梦魇中的人不能随便叫醒,也不敢陡然去惊她,只得把人捞起来抱在怀里,低声地唤人。
终于将人唤醒。
眼下人醒了,却呆呆地看着他,两弯杏眸下还挂着两串泪珠子,眼巴巴地、一眨不眨地把他瞧着。
也不知在瞧什么。
江诀低声,声音无比缓和:“做噩梦了?”
程绾绾只呆呆地看着男人,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个眨眼,睁开眼睛一切就都又变了,男人也不见了。
直到男人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渡过来,让她冷汗泠泠的身子慢慢回温,她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依旧紧紧地攥着男人的衣襟,片刻也不敢松,眼泪又滚了下来,紧巴巴地看着男人。
“殿下,殿下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程绾绾高兴极了,一股脑地扑进男人怀里,埋在男人胸口又是哭又是笑。
江诀不知道小妻子梦见了什么,但是听见她说他还活着太好了,也大概猜出了些。
他任由小太子妃扑在他胸口,眼泪鼻涕全哭在他身上,额间的冷汗亦贴着他的下巴,哭的时候一抖一抖的,便全擦在他下巴上。
江诀不去管,只把人紧抱在怀里。
他心里发紧,只能不住地轻拍着小妻子的背低声哄:“没事了,没事了,孤在这里,孤在这里……”
程绾绾又哭又笑了一会儿,江诀顺手掌了一旁床边的灯,明亮的烛光让程绾绾渐渐清醒过来。
她才分辨出来,方才可怕的一切似乎原来只是个梦,眼前的才是真的。
她握着男人衣襟的手指都攥到了发白,江诀轻轻握着她的手,慢慢让她松开。
程绾绾仰脸,眼睫湿漉漉的,有些无措:“殿下……”
“孤在。”江诀道。
程绾绾没说话,又把他看着。
江诀笑笑,低声哄她:“还没看够是不是?那孤让绾绾一直看,看一晚上也不打紧。”
程绾绾眨了眨眼,眼眶还是湿乎乎的:“殿下,方才……”
“绾绾只是做噩梦了。”江诀道,又强调,“只是梦而已,别怕。”
男人不说还好,一说,程绾绾又想到梦里的情形,小嘴一撇,顿时又要哭。
江诀抬手给小妻子擦眼泪,半是哄半是装模作样地吓唬:“不许哭,再哭,孤要打屁股了。”
男人尾音低沉下来,带着充满了磁性的好听的玩味笑意。
程绾绾想到什么,反应过来打屁股的事,连忙不哭了,脸有些红。
江诀见怀里人完全清醒过来,这才试探着问:“方才绾绾梦到什么了,哭得这般伤心。”
程绾绾张了张嘴,却又想到告诉男人说她梦见他死了,这是不是不太好。
她咬咬唇,又不说了。
江诀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接道:“是不是梦到孤死了?”
程绾绾顿时瞪大眼睛看他,不说话,光是表情就写着“殿下怎么知道”。
江诀捏捏小妻子软乎乎哭得发红的脸,笑了:“真梦到孤死了?孤怎么死的?”
程绾绾撇嘴,不肯说,抬手又去捂男人的嘴:“只是梦而已……殿下不要知道……”
江诀亲了亲小妻子的掌心,把她小手拿开:“孤想知道。”
程绾绾被男人捉着手,扭了两下没扭开,抿住唇,不肯说。
江诀低头,垂眼认真亲了亲小妻子唇角:“孤真的想知道,孤怎么叫绾绾这般伤心的。”
男人薄唇贴过来,带着亲昵,只是安抚,没有半点旖旎遐思。
程绾绾紧绷的弦这才松了一点,慢慢全身都软乎下来。
她想到便伤心,靠进男人怀里,抱着男人的腰,这才细声细气夹着哭腔把梦里的情景说了。
她说完便抬头,连忙又看了男人一眼,仿佛是要赶紧确认一下,眼前一切都是真的,不再是梦了。
江诀揽着人,低头又亲亲小妻子额头,低声哄她:“孤这不是好好的么。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绾绾做这样的梦,孤定能长命百岁。”
程绾绾点点头,知道男人是在安慰她。她只靠在他怀里,便觉得安心许多了,不管他同她说什么话都好,只要他还在同她说话,她就安心。
她不要他变成梦里那个不和她说话也不看她的样子。
江诀又哄了半晌,程绾绾才安定下来。
江诀抱着人去盥室一同沐浴,给小妻子把一身的冷汗都擦洗了。
小半个时辰后,他抱着人重新回榻上。
程绾绾今晚格外依恋男人,一上床榻立马靠到男人怀里,不住地往男人怀里蹭,仿佛嫌两人还贴得不够紧。
江诀血气方刚,哪忍得住她这样挑拨,虽然他知道小太子妃是被噩梦吓着了,只是不安心而已,并没有挑拨他的意思。
可到底起了反应,难捱得很。
只好一把将人按住,不许她再乱蹭了:“别动了,好好睡,孤在这里。”
程绾绾想动,但被男人大掌按着腰,动弹不得了。
但有男人按着,两个人贴得格外紧,她方觉得安心许多。
她有些睡不着,江诀也被她方才蹭得睡不着。
便问她:“绾绾梦到孤死了?”
“……”程绾绾不开心,不想再听见他说他死了这样的话,“殿下不是问过了吗,不许殿下再说了。”
“好,孤不说了。”江诀顺着她。
沉默片刻,又问:“那……梦里的绾绾改嫁了吗?”
程绾绾:“……”
第195章
程绾绾不明白,男人怎么总是纠缠‘改嫁’的问题。
再说她怎么能改嫁呢,她可是他的太子妃呀。
程绾绾噘噘嘴巴,不想和男人说‘改嫁’的事,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摇了摇头以作回答。
江诀顿时心情舒畅,低头托着小妻子亲了口,语调欣慰:“孤的绾绾没有改嫁。”
程绾绾:“……”
程绾绾不知道男人在高兴个什么劲儿,认真又道:“殿下才死,还来不及呢。”
江诀:“……”
江诀顿时笑不出了,嘴角抽了抽:“什么?”
程绾绾仰起小脸,看男人一眼:“梦里头殿下还在举丧呢,哪有夫君才举丧妻子就当场改嫁的,那莫不是疯了不成。”
江诀:“……”
程绾绾:“再说,绾绾是太子妃,不能改嫁的。绾绾还没有听说过有太子妃改嫁的呢。”
江诀:“……”
江诀深深沉息两口,才算把喉间酸腾的滋味压下,这才勉强开口:“这么说来,要是有太子妃也能改嫁的先例,那绾绾就要改嫁了?”
程绾绾偏偏脑袋,望着男人紧盯着她的视线,若有所思。
隔了片刻她才摇头。
江诀正要一喜,程绾绾道:“殿下还没死呢。”
江诀:“……”
气海翻涌,江诀只觉要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他未见怀里小人儿偷笑了一下,又悄悄飞快地板起小脸来。
男人已有些难过:“……孤是说,如果……如果孤死了……”
程绾绾看着男人:“殿下总问这些做什么?”
江诀不说话。
程绾绾看男人神色,好像一瞬间连目光都沉黯了,她再舍不得了,连忙抱紧男人的腰身,用力在男人怀里蹭了蹭。
江诀低头,程绾绾在他怀里使劲地摇摇脑袋。
江诀这回贸然高兴不起来,看着小妻子摇头的小脑袋,依旧没说话。
程绾绾仰起脸来,望向男人下巴,这回是真的认认真真道:“绾绾不改嫁呢。”
江诀默了默,淡淡:“……因为没有先例?”
程绾绾摇头:“因为绾绾不想。”
江诀没说话,眼皮垂得低低的,看她。
程绾绾认真道:“梦里殿下不在了,绾绾特别害怕。绾绾根本没有想到什么改嫁,绾绾也一点都不想改嫁。”
江诀气息略微加快,又克制地压下。
程绾绾继续,眸底烛光轻晃,摇曳又委屈:“绾绾不想殿下死……一点都不想……绾绾不要改嫁,绾绾要殿下一直好好的,一直和绾绾在一起。”
方才短暂的欢嬉作弄一下子过去,又想起里梦里的无助和快要将人溺死的难过来。
程绾绾又快要哭。
江诀听得她一字一句,心里刚才的失落早就被填满,重新盈满无可穷尽的温柔。
他哪里舍得她再哭,将人抱紧,胸腔里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和他话音一样笃然:“绾绾莫哭,孤答应你,孤一直在绾绾身边,和绾绾一起,直至青丝白首,化骨成灰。”
*
宫中事多,江诀在宫里待的时间越发久。
怕小妻子一个人又做噩梦吓哭,江诀将人接进宫中,索性两人在曲春宫暂时住下。
没过两日,大公主江纭也进了宫,还带着小郡主一起,说是要给皇后侍疾。
其实皇后只是心绪不佳,并没有什么疾。
不过这也是大公主的一片孝心。
大公主和小郡主进了宫后,昭仁宫里就热闹起来。
有小孩子在,昭仁宫里时不时便闹腾一阵,程绾绾既然进宫,便也时常陪在皇后身边,小郡主本是十分乖巧的,但是到底是小孩子,玩耍起来也是吵人得很。
程绾绾性子好,有时都觉得小郡主精力太旺盛,陪不住她玩,就更别说皇后了。
大公主是好心,专门带着小郡主进宫侍疾,就是想着有小孩子陪着,能让皇后分散些精力,不要太过伤心五公主之事。
可是程绾绾反倒觉得,小郡主时常在皇后跟前,反而更容易勾得皇后伤心,不免想起自己的女儿来,想起五公主还失踪流落在外。
程绾绾时常会看见皇后看着玩耍的小郡主出神,眉眼间流露出悲伤。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五公主的缘故。
但程绾绾也只能在心底叹气。
不管怎么说,大公主都是孝心,又是她的皇长姐,她也不好对大公主说什么。
宫夜森森。
江诀从奉德殿回到曲春宫,在宫门外,便听见宫墙内传出悠悠的笛声。
江诀掌政多年,幼时学的那些乐理倒是生疏了不少。他已经许久不碰这些,忽然听见这清寥的笛声,脚步慢下来,难得静下心听了一会儿。
这个时辰,又是在曲春宫,怕是没有旁人会吹笛子的。只有他的小太子妃会。
小太子妃幼时孤苦,吃饱穿暖都是奢求,更别说程府会叫人教导她琴棋书画了。
来了东宫之后,他教过她不少东西,读书练字也好,作画下棋也好,但是吹笛从来没教过她。
江诀没想到小妻子居然会吹笛。
进了宫门,宫院里,程绾绾正坐在石桌子旁,两只胳膊撑在石桌上,呜呜咽咽地吹她的笛子。
月色下,女子神色轻柔,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江诀目光软了软,正要走过去,视线略往下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小太子妃吹的那支笛上。
那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竹笛,但是江诀析微察异,那竹笛从细节上看竟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江诀猛然想起来,这竹笛不就和之前程家长子送来的玉笛一模一样么,只是材质不同罢了。
江诀步子顿了顿。
这支竹笛,是程珉什么时候送的,他竟不知。
江诀提步走过去。
程绾绾思绪飘忽,想着皇后,想着周雪君,想着失踪的五公主。
除了及笄的生辰宴那日,这还是她嫁进东宫之后,最难过的一回。
程绾绾走神,笛音如诉,全然没察觉到男人走近。
直到男人低声出声:“谁惹孤的绾绾不高兴了,一个人在这里吹笛。”
程绾绾惊了惊,笛声立即断了,她没发觉男人格外多看了她的竹笛一眼,自然地垂下手,拿着竹笛的手搭在石桌上。
“殿下回来了。”程绾绾看男人,“我没有不高兴呢,只是闲来无事,吹吹笛子,好久不吹了,免得生疏了。”
程绾绾不想说自己心里难过,免得男人忙着朝事,还要费心神来操心安慰她。
江诀也不拆穿,目光落在竹笛上:“孤都不知,原来绾绾会吹笛。”
程绾绾仍旧没觉出男人落在竹笛上的眼神晦暗不清,坦而然之地笑起来,笑得有些腼腆。
她道:“绾绾愚笨,自小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唯独只会吹笛子。”
她有些羞赧地垂下头:“而且也不大很会,只会吹这一支呢。”
江诀方才站在外头听了会儿,小太子妃吹的这支曲子他从未听过。
且刚才那曲子没什么技巧,倒是简单,像是哄小孩子吹的那种。不过她吹得很好,虽然呜呜咽咽,却正是吹出了她此刻的心境。
想来那曲子,她以前吹过多回了。
“绾绾吹得很好。”江诀不吝夸赞。
程绾绾抬起脸,抿着浅浅的笑看男人:“殿下定是哄我的。”
“不是。”江诀认真,牵小妻子的手捏了捏,“绾绾吹得极好。”
程绾绾笑得深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又重新抬起来:“方才那曲子,是大兄长教我的。”
江诀:“……”
果然。
他一时没忍住:“那这竹笛……”
“也是大兄长送给我的。”程绾绾偏偏脑袋,甜甜地笑了。
江诀:“……”
这会儿醋意翻涌,但这种时机,他平白冷下脸来吃醋,岂不叫本就难过的小太子妃更加无措伤心。
他只能忍了,嘴角扯了下:“原来如此……”
程绾绾未觉,仍旧笑得十分开心:“这是绾绾嫁给殿下之前,大兄长送给绾绾的。”
她回想从前,有些感慨:“以前在程府里,父亲和嫡母都不管我,没人教我读书,我到五六岁时连字也不大识,还是大兄长得空,教我认了字。至于琴棋书画这些,大兄长就不得空教了,府里更没空管我。但是大兄长还是教了我吹笛。”
程绾绾垂眼,神色恬静,回忆起少时的事,语气里满是感激,却又有些遗憾。
她道:“可惜后来许是大兄长要上学堂,后来又外出游历,到我八岁时,大兄长就很少在府里了,便也更没空教我了。所以到最后,我也只跟着大兄长学会吹了这一支曲子。”
江诀胸口有些闷,刚才还酸着,这会儿又开始微微作疼。
程绾绾倒是没他那么在意以前的事了,她现在就很好,所以不去想过去,多想想将来。
江诀看她,没片刻,把人抱了过来,抱到了膝上。
程绾绾虽然难过,但被这么一抱,顿时从旧时回忆里抽离出来。
这是在外头宫院,不知道什么时候晴云素兰她们就会过来,他怎么在这里这样抱她。
程绾绾作羞:“殿下,这是在外头……”
“外头怎么了,”江诀把人圈在石桌间,“绾绾都能在外头吹笛,孤怎么就不能在外头抱你?”
程绾绾愣了愣,一头雾水:“这、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江诀淡淡:“当然有。”
程绾绾看他。
江诀:“方才笛声嘶哑难听,绾绾都敢在外面吹,还怕孤抱一抱你?”
程绾绾:“……”
程绾绾瞪大眼睛,有些羞又有些恼:“殿下!你方才还夸我吹得极好,怎么才一会儿,又说我吹得嘶哑难听了!我知道我吹得不好,但也不至于很难听吧。”
江诀被她气呼呼的样子逗笑,没忍住,咬了一口她气鼓鼓的腮帮子。
程绾绾惊得“呀”地一声。
她未及反应过来羞恼,男人圈着她的臂弯猛然收紧。
江诀抱着她,狭长的眉眼低垂,长睫半掩的漆眸里显出说不出的温柔。
他看着她,慢声:“孤逗你的。绾绾的确吹得很好。”
程绾绾默,抬着眼承接男人深深望下来的目光。
他低声,嗓音沉稳又好听:“绾绾的大兄长待你好,孤以后待绾绾更好。孤教你新的曲子,一曲一曲,一直教你。”
第196章
男人说到便做到,果真抽空教起程绾绾新的曲子来。
程绾绾近来因为宫里宫外的事,心情不是很好,但是有了事情可做,学了新的曲子,每日要练新曲,便没那么多时间用来愁颜不展了。
宫外还是没有五公主的消息传回来。
这回进宫暂住,是晴云和素兰陪着程绾绾一起来的。
晴云和素兰都与五公主江婉筎并无交集,只因着有了太子妃之后,才与两座公主府有了一点来往。
不过五公主失踪事关国事,程绾绾也因为江婉筎的失踪而担心,晴云和素兰自然也就跟着挂心。
两个人每日都会在宫中打听消息,有时借着出宫的便利,也会专程在宫外打探消息,再回来禀报给程绾绾。
不过这些到处探听来的消息多是东拼西凑、众口不一,也辨不出真假。
程绾绾每每听完,也只有叹气的份。可是不闻不问吧,就只能更加心里不安了。
晴云只得安抚:“太子妃别太担心,兴许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呢。”
素兰也道:“是啊,太子妃,事情发生不久,便是五公主平安脱身想传消息回来,这才过了不久,消息怕是也还在路上呢。”
程绾绾知道这是两个人的安慰之语,但也还是点点头。
其实她还有另一重担心。
程绾绾叹息道:“若是五公主眼下平安,她是不会不传消息回来的。若是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大概只有两种可能吧。”
晴云和素兰对视,又都看向程绾绾。
程绾绾忧心道:“要么,她虽性命无忧,但人身自由被人控制,所以不能传消息回来。要么……”
程绾绾眸底沉了沉,脊背都莫名地爬上了一丝寒:“她没被人控制,但是却仍旧处在危险之中,所以不敢贸然暴露自己传递消息。”
程绾绾想了想,若是换了是她陷入和五公主一样的境地,那恐怕她一旦脱离危险,第一个想法肯定就是联系上当地官府,让官府保护她。
边境重地,那里官府的兵力绝非是一群刺客就能轻易抗衡的。
到时,她在官府栖身,一来总比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在外头安全些,二来,由官府传信回京,也更加便捷通畅。
五公主那么聪明,可是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要么她根本被人控制了,要么便是后者。
可若是没被人控制,却不去官府,那是不是说明,边境的官府已经不可信了呢?对五公主来说,官府亦是危险?
程绾绾被自己这个突然转到的念头吓了一跳,但她立马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若是边境的官府都出了问题,那肃州岂不是早就丢了。
*
程绾绾都为五公主的事急得日夜不安,就更不用说皇后了。
而还有一个和皇后一样着急的人,那便是二皇子江昊。毕竟五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京中刚一得到送亲卫队遇刺的消息,江昊立马派了自己的亲信赶往出事的肃州,要寻查江婉筎的踪迹。
但是亲信赶去肃州,路上也要时间,又还要找人,所以到如今都还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江昊实在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一趟肃州。
但是他是皇子,不能随意离京。
正好在这时,朝中要派出专使钦差前往肃州查察刺杀大案。
早朝时,江昊便顺势自请前往肃州。
钦差有提调军政的权力,这个权力可不小。而肃州又是边境重州。
江诀还没发话,朝臣已经有人反对。
“这……不知蜀王是以什么身份前去肃州呢?”
江昊一梗脖子道:“本王既然去肃州,自然是以钦差的身份去了,难道还让本王给钦差打下手不成!”
“这……可是本朝皇子不任朝职,蜀王身为皇子,不好怀了这个规矩吧?”
江昊一时噎住,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再说,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二皇子江昊一直是众皇子之中,最不服太子的那个,哪怕太子掌政多年,早就是真正的大权在握,可也保不齐二皇子是要趁这个机会跑到肃州,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争权夺利。
朝臣们有此担心,实属正常。*
是以江昊一噎,立马接二连三有朝臣站出来反对。
众臣心想,太子与二皇子一向不对付,必定会驳了二皇子的请求。
但是江诀耐着性子听两边争完,开口却是道:“蜀王所请,孤准了。”
“殿下?”
“太子殿下?!”
朝臣们都呆了。
江昊也呆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生怕江诀反悔似的,立马接旨谢恩。
一向趾高气昂的蜀王江昊,头一回对着自己的三皇弟,摆足了姿态、真心实意地谢恩。
到退朝,许多朝臣都没走,显然还想再劝劝江诀。
但是江昊也没走,朝臣们只好在正乾殿的大殿外候着,等殿内二人先说话。
江昊挠头,看了江诀好几眼,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江诀掀眼皮看他:“二皇兄,有事启奏,无事孤要走了。”
江昊:“……”
江昊一听他这个高高在上的语气,立马又来了火气:“江诀,本王可是你的皇兄!你这算什么态度!”
江诀不想再强调自己太子的身份,反正江昊这个脑子,就只认他自己是最年长的皇子,却就是不肯承认他江诀做这个太子都已经做了十年的事实。
哦,不对,新的一年了,是十一年了。
江诀懒得和他争。
江昊火气发完,立马又想起刚才欠了江诀一个天大的人情,顿时怒火全消,甚至皱了皱眉,有点后悔刚才太快发火。
江昊看他好几眼,到底还是道:“我倒是想了好多理由要说服你准我去肃州,没想到你直接就答应了,你这回怎么这么……这么痛快?”
“痛快不好?”江诀难得看这个二皇兄认矮一截,似笑非笑,“二皇兄要是觉得这样没给二皇兄发挥的机会,那孤可以收回成命,二皇兄重新再拿出理由来,孤听听看。”
江昊立马瞪眼:“诶!那就不必了!我现在就去准备准备,即日就赶往肃州!”
江诀轻笑一声,看着江昊转身急走。
江昊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回头看江诀。
江诀也看他,挑了挑眉:“二皇兄还有事?”
江昊盯了他两瞬,气势有些低下去,半晌才挤出话:“江诀,我突然发现……其实你也没那么讨人厌。”
江诀:“……”
江诀坐在龙椅上,轻哼了声看下去:“孤看二皇兄倒是着实讨人厌。”
江昊:“……”
*
江昊是真的担心妹妹江婉筎,任了钦差,当日就立马收拾准备,连夜赶往肃州。
蜀王府的动静轰轰烈烈,莫说程绾绾知道了,连寿阳城里的百姓们也都知道了。
蜀王临行前,除了朝廷派出相送的官员,就连正安寺的僧人恰巧下山进城采买,得知消息都来相送。
正安寺的师父们一向远离红尘,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专门来送蜀王。
程绾绾觉得奇怪。
江诀想到什么,笑了笑,只道:“许是二皇兄与正安寺的师父有缘吧。”
正安寺除了替皇家供奉香火,其实并不与山下的任何权贵相交,江诀原本也觉得奇怪。
若风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便命若风去打探此事,原来巧的是今日正安寺下山进城采买的僧人,正是之前江昊在正安寺救下的那个落水僧人。
这倒还真是江昊结下的善缘。
虽说江昊当时想救的人并不是那僧人,但那僧人不知,只道一个皇子见他落水,竟然亲自跳进水中救人,这不是大善是什么?
若风回来禀说,那僧人还上前同江昊说了几句什么,江昊听完,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僧人走远江昊才回过神来。
原本那次正安寺落水的事,江昊要算计的是小太子妃。
江诀便不欲明说此事。
程绾绾也没有再问,只点了点头,便信了男人说的‘有缘’的话。
她有些感慨:“二皇兄平素拿鼻孔看人,总是凶神恶煞的,原来对五公主这样好。”
“昌乐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江诀道。
程绾绾点头。
江诀笑:“若不是他女儿哭鼻子舍不得,怕是不等天黑他便就已经出城往肃州去了。”
程绾绾被逗笑。
原来凶巴巴的二殿下,还是个女儿奴呢。
她之前听蜀王妃不经意间提起,蜀王时常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儿,蜀王妃为此还有些难过。
但在程绾绾看来,这位蜀王二皇兄,怕是嘴硬心软,宫里谁不知道,蜀王其实特别疼爱小王女。
不过程绾绾有些担心:“可是二皇兄离京查刺杀的事,找五公主的下落,二皇兄把动静闹得这样大,那岂不是……”
程绾绾没说下去,但心里想着,这样大张旗鼓,还没出发就满城皆知的,岂不是叫刺杀的人提前有了准备和应对?
她又想起自己白日冒出的念头来——若是肃州官府也有问题,那蜀王这样大摇大摆地去查,能查出什么?
程绾绾没说完,江诀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江诀看小妻子的目光充满了赞赏,忍不住把人抱到腿上,亲了几口。
程绾绾怕羞,又红了脸。
江诀没放她下去,欣赏着小妻子面颊上的霞云。
他笑道:“江昊此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让他去查,就算是暗地里查,他恐怕也查不出什么。”
程绾绾瞠大眼睛:“殿下……”
江诀低笑:“刺杀的事自然有别人去查,江昊不过是摆在明面上,吸引那些暗中之人视线的。”
第197章 (捉虫)
程绾绾目瞪口呆。
她听说今日下朝后蜀王还特意留下,好生感激了男人一番呢。
程绾绾突然觉得这个凶巴巴的二皇兄有点惨,有点可怜。
程绾绾忍不住道:“那、那摆在明面上吸引视线的人,是不是会很危险?”
“怎么,绾绾还担心二皇兄?”男人眼睛眯起来。
程绾绾忙道:“不是不是!我、我这是担心五公主的哥哥,皇后娘娘的儿子。”
江诀盯着小妻子,盯了两瞬,看她屏息凝神、眼巴巴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程绾绾这才发觉被作弄,气得捶他:“殿下故意捉弄我!”
江诀任她捶,她那小拳头实在没多大力气。
等小妻子捶完出了气,江诀才问道:“绾绾为何觉得明面上的人会很危险?”
程绾绾怔了怔,犹豫要不要说,或许根本是她自作聪明、胡思乱想了。
但是她想了想,咬了咬唇,还是把自己白日的念头同男人说了。
她才说完,江诀低下头来,捏着她的下巴立马亲了一口。
程绾绾一时愣住。
江诀低头看她,眸光缱绻:“孤的绾绾真是聪慧。”
程绾绾颊上又飞红,但只飞了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么说,那……难道肃州的官府真的会有问题?”
江诀眉眼淡淡笑着,眼底却露出了些许沉色。
“暂时还不好说。”他沉道,“一年前,肃州知州病逝,之后肃州、寿阳,甚至豫州、冼州,都出了很多事。孤心中有疑,命人暗中去肃州查探,却得到消息,肃州知州恐怕不是病死的,而是为人所害。”
程绾绾从来不知道外头这些大事,乍然听见就连一州知州都被人害死,还伪装成了病逝,那种后背发寒的感觉一下子又冒了上来。
她吓得捂住嘴巴,满脸惊色。
好一会儿,温度从男人臂弯间渡过来,拥着她,她略微发僵的身子这才软乎了一点。
程绾绾轻轻地倚靠进男人怀里:“殿下从不与绾绾说这些事情的……”
江诀轻轻搂了搂小妻子的腰,低头看怀里的人:“吓到绾绾了?”
程绾绾摇摇头,过了片刻,又细声地说:“有一点……”
江诀笑了笑,待笑意敛下去,语气里多了几分沉凝和郑重:“朝中局势复杂,暗流涌动,孤虽为太子,掌大邺帝权,但行事亦不可能万无遗策……孤不能时时刻刻护在你身边,所以朝中这些潜藏的危机,孤想你清楚,这样你日后行事,方可心有成算,如此才能保护好自己。”
程绾绾心中一暖。
她原是怕他多心,所以从来不过问朝中的事。如今他肯主动告诉她,和她说这些,她当然是开心的。
虽然程绾绾还不太懂朝中这些事情,但是男人给她提了这个醒,她以后凡事也会多些思量,多些小心。
“殿下放心,殿下的话,绾绾都记下了,以后不管做什么绾绾都会更加小心的。”程绾绾乖乖靠在男人胸口道。
“绾绾乖。”江诀摸摸她头。
说到这些事,未免叫人心中难安。
眼下事情尚未明朗,也并未到危机四伏的地步。江诀不想小太子妃过于担心害怕,抱了人一会儿,便说要检验检验她的新曲子练得如何了。
程绾绾去拿笛子来。
没一会儿便回来。
江诀看着小妻子过来,目光下移,落在她手掌之中,看了两眼,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人到了跟前,江诀眉目温和:“吹吧。”
程绾绾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气息来,居然还有点紧张。
“若是吹得还不好,殿下不许笑话我。”她嘟着小嘴朝男人道,颇有点撒娇的意味。
江诀笑:“自然。孤不笑你。”
程绾绾这才略放心下来。她在男人面前站得端直极了,如同学堂被夫子点名考究学问的学子。
见男人目光温和注视,程绾绾又深深吐了口气,终于开始吹奏他教她的新曲子。
一曲吹罢。
程绾绾才练了不久,还不大熟练,所以曲子听上去不算连贯,甚至还有几处本就容易疏漏的错处。
江诀一一指出来。
程绾绾的性子便不是那种好面子的姑娘,极认真地听男人指点,半点忸怩尴尬的神态也没有。
方才她还紧张,这会儿吹错了几个音,她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担心,倒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江诀十分满意小太子妃这性子。
他这人原就没什么耐性,碰上那种搽粉进棺材——死要面子的,他就更懒得说教,直接叫人拖下去打个几十军棍就老实了。
从前他出征刚进军中时,那些暗里不服他的将领他就是这么收拾的。
不过,那些糙老爷们可不能和他娇滴滴的小太子妃相比较。
江诀可不舍得打小太子妃军棍,莫说打,他骂都舍不得骂。
对她,他总是多些耐心。
男人语气温和,指点细致,程绾绾便也更加没有什么可值得紧张的。
江诀说完,程绾绾认认真真把他的话都记在了心里,又默想了一遍。
她记下了男人的话,这才又看男人。
小太子妃杏眼明澈,烛光中瞳仁微亮,带着一点娇憨和天真,又闪着一丝狡黠。
她道,偏了偏脑袋:“殿下,你说曲子吹得好不好,和笛子有没有关系呀?会不会是因为笛子的缘故,所以绾绾今日发挥得不好。”
江诀:“……”
“会不会呀!”程绾绾抓住男人袍袖轻晃。
江诀知她是故意,还是被她逗笑,又立刻压下嘴角:“强词夺理,跟谁学的,嗯?”
程绾绾噘嘴,仿佛委屈,但眼睛分明亮晶晶的:“哼,明明就有关系嘛。要是大兄长送给我的玉笛没坏就好了……”
她想起不小心摔坏的玉笛来,这下是真的有些失落了。
见她如此,江诀嘴角立刻就落下去了,连声音也不由更温和:“那玉笛匠人在修补了,要不了几日,应当就能修补好送回来了。”
程绾绾只失落了一下,也不想因为这个男人再自责,便马上又抬脸笑开:“嗯!”
江诀也笑笑。
他目光一转,落在桌上的竹笛上。
“不过……”他慢声启唇,“玉笛和珠钗手镯这些首饰不同,就算修补好送回来,怕是拿来吹奏也只是勉强了。”
程绾绾微怔。
“而且孤刚才细想了想,”江诀伸手拿过来桌上的竹笛,在手指间把玩,“绾绾说得对,这竹笛确实比不上玉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绾绾如此好学,那改日孤再送一支玉笛给你,如何?”
程绾绾看男人,男人把玩着竹笛,含笑看着他。
程绾绾愣了下,一点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
但她没在意,立马高高兴兴地点头:“嗯,好!”
*
没过几日,程绾绾就把新曲子练得十分熟练了。
男人承诺送她的新玉笛也来得很快,只过了两日就送来了。
而同时,瓦剌又有一封国书抵达大邺。
奉德殿。
江诀刚下早朝回来,瓦剌国书就送了过来。
奉德殿中,礼部和兵部的几个大臣,还有东宫的属官,俱在殿中议事。
江诀当着他们的面,拆开瓦剌修来的国书看了。
众臣便只见太子的神色越来越冷,最后眉宇间沉郁拧结,怒火昭然。
太子冷酷,脾气不好,旁人都不敢作声问,怕被迁怒,幸而秦宣安置好了勇毅侯府的事,已经回朝,这才有人敢问。
秦宣:“殿下,瓦剌此番又来国书,是否是为了联姻遇刺一事?”
江诀面色极冷,下颚紧绷出一条冷硬锋利的线条。
他没答,直接将瓦剌的国书一把丢在了地上:“你们自己看。”
秦宣愣了愣,少见男人这般大的火气。
他忙将地上的国书捡起来,与众位同僚一起看过。
一众人才看了几眼,礼部尚书陈大人就痛声大斥起来:“瓦剌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以为联姻使队这回在肃州的遇刺,是我们大邺自导自演的吗!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其余人也都看清了瓦剌国书上的内容,俱是变了脸色。
陈大人气愤至极:“这群蛮夷!昌乐公主在这回的遇刺中下落不明,送亲使乃是勇毅侯府的嫡次子,也已经战死,这回刺杀大邺损伤如此惨重,我们自导自演这一出,算是为了什么目的!”
陈大人太过激动,当着秦宣的面说起了秦昭的死。秦宣的脸色变了变,但是也知陈大人不是为了故意戳他的伤疤,只是太过气愤。
众人心中和陈大人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
大邺既然已经和瓦剌签订盟约,送去联姻的公主都已经在去瓦剌的路上了,都快到瓦剌与大邺的边境了,这时候演这一出“刺杀”的戏码,究竟演给谁看?又能有什么好处?
瓦剌人在国书中口口声声声讨他们派来的使者全部遇害,被杀的被杀,下落不明的下落不明,瓦剌国君因此便要向大邺讨一个说法。
可是且不说昌乐公主也失踪了,勇毅侯府的嫡次子也战死,还有送亲卫队里的那么多兵士,也全都死战被杀,这对大邺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们这么自导自演?
陈大人愤愤:“这群蛮夷,简直胡搅蛮缠!他们到底有没有脑子,这明显是别国野心之辈想要趁机破坏联姻,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事,好坐收渔翁之利!这些蛮夷,竟还真的中了背后真凶的圈套!竟来找我们大邺讨要说法!”
“陈大人,您先消消气。这不……到底刺杀还是发生在我们大邺的境内嘛,这也确实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那群蛮夷这么做是对的了?!”
“陈大人您消消气,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位陈大人一贯像个炮仗,一点就着,顿时奉德殿里就热闹起来。
平素江诀还能耐着性子由着他们先争一争,今日却不知怎么,实在被他们吵得头疼。
他重重一拍桌子:“够了!别再吵了!”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第198章
“殿下……”又急又怒的陈大人,在发怒的男人跟前,也不敢再变炮仗了。
程大人张了张嘴,见御座后的男人两指捻着眉心,眉宇间烦躁之意甚是明显,顿时喊了声‘殿下’后,再不敢继续愤愤发慨了,话都没说完。
奉德殿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江诀才觉得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安静了下来。
他满脸阴戾,抬眼扫了一圈殿中。
刚才内侍送来瓦剌国书,他先看了国书,奉德殿便因为这封国书闹了起来。
这会儿他才发现,今日应召来议事的朝臣,似乎少了一个。
秦宣:“殿下?”
江诀冷着脸,沉声:“还有谁没有到?”
秦宣未觉少了人,这才看了一圈。
陈大人连忙站了出来:“回禀殿下,是臣礼部下属左侍郎何川还没到。是这样,他今日进宫路上坏了马车,怕是要耽搁一会儿才能到,他差人同臣说了一声,让臣代他向殿下请罪,方才微臣一心扑在瓦剌国书的事上,一时忘了说了……”
江诀皱眉。
不过这种小事,他不打算追究,但也懒得等人,便直接叫众人落座议事。
*
曲春宫。
程绾绾在宫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太睡得着,在东宫她时常睡到隅中才睡醒,还要赖一会儿才会起身。
但是进宫之后,每日天亮不久她就醒了,虽然不比男人上早朝起得那么早,但是她一醒,人就特别清醒,再没像在东宫那样赖床了。
也可能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的缘故吧。
她心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事,所以不大睡得踏实。
既然睡不着,程绾绾一早便起了身。
她学东西十分用功,所以早起之后,洗漱梳妆过后,她先将江诀教她的曲子完完整整地练了两遍,然后便去昭仁宫陪皇后用早膳。
原本皇后素日勤慎恭谨,起得比她早,她赶不上陪皇后用早膳的。皇后也不计较这个,许她睡,说是以前在闺中的时候,自己也常贪睡的。
不过,自打大公主带着小郡主进宫侍疾之后,因为小郡主常常去昭仁宫陪伴,也会专程陪着皇后用膳。
但小孩子么,要么醒得特别早格外闹腾,要么也贪睡,睡得日上三竿。
小郡主就属于贪睡的那种,不过到底在宫里,又是侍疾,大公主不会纵着女儿这般酣睡。
便提着小郡主起身梳洗打扮,到昭仁宫‘侍疾’。
但这样揪着一个小懒虫起身梳洗的工夫,也是耽搁得很,所以每回到昭仁宫的时候,时辰也不算早了。
皇后体谅小辈,索性叫小郡主可以睡得晚些再起,昭仁宫的早膳便也推迟些,等小郡主来了一起用。
程绾绾这才沾了点光,这几日也能去蹭上昭仁宫的早膳了。
不过,今日素兰给程绾绾正梳妆,晴云从外头进来,面色有些奇怪。
程绾绾看出来,便问她怎么了。
不知外头有什么事,晴云面上有些疑惑的神色。
晴云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太子妃,奴婢方才听见外头有宫女议论,说是宫里好像……”
程绾绾:“好像什么?”
晴云不知该不该说,但看程绾绾一直看着她,到底还是说了下去:“好像说宫里闹了刺客了。”
“刺客?!”素兰惊诧。
程绾绾也露出惊色。
她们倒不是害怕,而是实在难以相信——宫里戒备这般森严,哪个刺客敢这般不要命地进宫刺杀送死?
两人都没说话。
晴云看了看两人,又压了压声音继续说道:“奴婢还听宫人议论,好像刺客差点得手,伤着人了。”
程绾绾和素兰对看一眼,顿时更加惊诧。
宫里要是随便什么刺客都能进来,还得手了,那这地方就不是皇宫了,皇帝也早就死八百回了。
可是若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宫人们也断断不会平白编造出这些话来胡说的。
晴云又道:“奴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宫女说,刺客好像就是在奉德殿附近行刺的,也不知受伤的人……”
晴云话没说话,程绾绾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宫里闹了刺客,刺客在奉德殿附近行刺,还有人受伤……
这一联想,刺客冒性命危险要刺杀的,总不可能是一个寂寂无名之辈。
奉德殿……
难不成是要刺杀太子!
刺客还得手了!?
外头的议论不尽不实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程绾绾心里实在担心,再加上男人之前跟她说的那些话,肃州知州的死,朝中潜藏的危机……
程绾绾更加坐不住了,收拾收拾,昭仁宫的早膳也不去蹭了,立马就朝奉德殿去了。
不管怎么样,她总要过去亲眼看过男人还好好的,她才能安心的。
两刻多钟后,程绾绾才到了奉德殿附近。
不过程绾绾没等进去找男人,先在奉德殿外头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宁安大公主江纭,还有她的女儿小郡主江诗。
这么早的时辰,她们母女怎么在奉德殿这里?
难不成受伤的是她们?!
程绾绾顿时担心,连忙过去。
等走近些了,却是听见大公主在训斥女儿。
“这里是皇宫!不是咱们府里!这般乱跑,若是跑得母亲找不见你了怎么办?真是胡闹!”
程绾绾上前,小心问道:“皇长姐?”
江纭牵着女儿的手,转过身来,见是她,忙尴尬地笑了笑:“原来是太子妃。”
程绾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快被训哭的小郡主。
程绾绾对着小姑娘温和安抚地笑了笑:“咱们诗诗这是怎么啦,都快要哭鼻子啦,莫哭哦,哭了诗诗漂亮的小脸蛋就花啦。”
小郡主虽然年纪小,却是已经到了知道美丑的年纪,听说哭了就不漂亮了,连忙把眼泪忍住了。
江纭看了看女儿,又心疼,又无可奈何。
江纭叹口气:“今日难得她醒得早,吩咐侍女给她梳妆好,原本想早些去昭仁宫陪伴母后的,谁知路上她看见御园的花开了,非要去看,我本想着时辰还早,就由得侍女带她去了,谁知一转眼的工夫,她就跑不见了。真真是急死我了,这宫里到处是假山啊湖啊井啊,这要是一个不小心……”
江纭简直不敢想下去,止了话声。
好在有惊无险,小郡主毫毛无损地找到了,原是乱跑不知道怎么跑到奉德殿这附近来了。
程绾绾心道好险,还好小郡主没遇上宫人们口中的那个刺客。
大公主找到了小郡主,便要去昭仁宫了。
喊程绾绾一道,程绾绾却是说不去了。
瞧着大公主还没听见刺客的事,她便也没有说,她自己也还不知道真假呢。
等大公主和小郡主走了,程绾绾走到奉德殿宫门外。
门口有禁军守卫。
程绾绾没贸然要进去,虽说她之前进去过,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只在门口,问太子可在里头。
守卫却是说太子殿下刚才突然有事离开奉德殿了。
突然有事?
程绾绾有些担心。
“太子妃?”身后有人唤道。
程绾绾转身,见是平公公。
程绾绾眼睛一亮,连忙过去。
平公公连忙迎上前,行了一礼道:“太子妃怎么在这里?”
程绾绾顾不得解释,忙问:“太子殿下人呢?殿下没事吧?”
第199章
平公公愣了愣,但他显见是知道刺杀的事,并没有疑惑小太子妃怎么这么问。
平公公忙道:“殿下无事,太子妃不用担心。”
程绾绾顿时松了口气。
但是,听平公公这般说,那想来皇宫里是真的发生刺杀了?
程绾绾问:“那宫里是真的有人行刺吗?”
平公公点点头,神色颇有些凝重。
平公公道:“方才动静闹得大,有人行刺的事怕是宫里已经传开了,太子殿下正是怕太子妃听了消息担心,这才让奴婢回来一趟,同太子妃说一声殿下无事,好让太子妃安心。”
若不是去曲春宫的路上问了宫女,平子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曲春宫了。
宫女说看见太子妃朝奉德殿的方向来了,平子便来了这里,果然看见了小太子妃。
程绾绾抿唇而笑。
没想到男人这般细心,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还记着她会担心他,专程让人来同她说一声,好叫她安心。
程绾绾自个儿在心里甜蜜了一会儿,才问道:“那刺客抓住了吗?”
平公公神色顿时认真起来:“还没有。眼下禁军还没搜到刺客,太子妃,要不奴婢先送您回去?您待在宫里头到底是安全些的。”
程绾绾知道男人没有受伤,就安心了。
她不欲在外头乱晃,平白叫大家担心,点了点头,便同平子一起回去曲春宫了。
*
晚间江诀才回来。
男人没回曲春宫陪程绾绾用晚膳,程绾绾就自己一个人吃了,也没等他。
她知道抓刺客是大事,抓了刺客还要审问,还要弄清楚刺客是谁的人、要刺杀谁,又是怎么进宫来的。
这一通抓人审问下来,怕是要很晚。
但是男人回来得比她预想的还早了一点。
江诀回来时,程绾绾已经沐浴好,穿着寝衣坐在窗边,窗台上放着一本乐谱,她正在对着谱子练笛子。
每年大邺四月中旬到五月间,都是上半年气候最合宜的时候,不冷也不热,晚间在窗边坐坐,只要不落雨,便不会冷,倒是十分惬意。
瓦剌的国书、宫里闹了刺杀,这两件都不是小事,江诀一整日都很烦躁。
直到回到曲春宫,看见窗边坐着一手拿笛,一手翻着乐谱的小太子妃,他心底的烦躁方才驱散了一点。
“又在练了?绾绾怎么这么好学。”江诀走过去,话音里不自觉就带上了笑意。
窗外头有鸟啼,程绾绾没注意到男人的脚步声。
听见男人说话,她转过头才看见男人回来了,脸上立马露出明亮的笑来,起身迎他。
“殿下回来了?比绾绾猜得早呢。”
“这还早?”江诀看一眼窗外天色,挑眉,“看来不是时辰早,是绾绾不想孤,所以才觉得孤回来的时辰早。”
程绾绾:“……”
怎么老冤枉她。
程绾绾撇撇嘴,一双乌亮的眸却是定定看着男人的,杏眸里十分笃然,仿佛猜到他会这么说,也猜到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摆着一副看破他的样子,看了男人两息,到底走过去。
程绾绾抱住男人的腰,在江诀怀里仰起脑袋看他。
小太子妃眼神里透着股傲然的娇气,眼里仿佛在说‘我知道殿下想要什么,那就依了你吧’。
江诀低头,望进小妻子的眼睛里去。
程绾绾抱着他,敛了娇气,认真道:“绾绾想殿下呢。”
江诀没说话,低着头,漆眸温柔。
程绾绾又踮脚,在男人下巴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江诀这才低声笑了:“勉强可信吧。”
江诀同小太子妃说了会儿话,便去盥室沐浴。
男人从盥室出来,程绾绾已经收拾好了乐谱和笛子,到床榻上去了。
江诀披了寝衣出来,下半身穿得好好的,上半身不知是懒得穿好,还是故意不穿好,露出从喉结到锁骨再到腹上的一片紧绷的精悍躯体。
直叫程绾绾看得脸红心跳。
她别开脸去,悄悄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又转回来。
江诀未觉,过来榻上。
程绾绾问:“殿下,刺客抓到了吗?”
江诀动作顿了顿,低声道:“还没有。”
程绾绾惊讶。
江诀没看见她的神色,想了想又温声嘱咐小妻子:“这两日你好生待在曲春宫,孤会多派些人手过来。若想出去……也无妨,但要带着若风。孤明日就叫若风过来。”
程绾绾虽然不懂朝局,但也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了,连宫里都有刺客混进来了。
她不想浪费人手:“不用了,殿下,绾绾就待在曲春宫里,哪里也不去。殿下让若风跟着去办正事吧。”
江诀回眼看她,眉宇间夹了丝淡淡的笑意,认真同她说:“你也是孤的正事。”
程绾绾怔了怔,垂下眼,抿唇浅浅地笑了起来。
那刺客抓了一日,竟然都没抓到,这里可是皇宫,难道那个刺客十分厉害吗?
程绾绾这样一想,又有点担心,等男人上了榻,便撒着娇,眼巴巴地要检查男人身上。
江诀说他没受伤,无奈小妻子偏是不相信,非要看,江诀只好彻底解了本就没穿好的寝衣,由着她检查。
程绾绾里看外看,上看下看,男人确实是没有受伤。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诀却被她上下其手弄得来了感觉,喉结滚了几番才压下去——他答应她的,今日不是日子。
“那刺客是怎么被发现的?刺客要行刺谁?”程绾绾问道。
江诀顺手把小妻子揽进了怀里,让她趴在他身上。
他道:“是礼部左侍郎。今日孤召几个朝臣到奉德殿议事,他来迟了,不想倒霉撞上了刺客,受了伤。”
程绾绾捂住嘴,这位礼部左侍郎大人怎么这么倒霉呀?
程绾绾:“那这位侍郎大人伤得重不重呐?要紧吗?”
江诀叹气:“伤得不轻。被刺客一刀刺在了腰上。”
程绾绾亲身经历了夷湖坡的事情之后,完完全全地知道被刀刺伤有多可怕。
虽然她不认得这位礼部左*侍郎,但是她也为他感到担心。
江诀怕她害怕,又补了两句:“没事。虽然是伤得不轻,但是也没有性命之忧。”
“嗯。”程绾绾点头。
其实她心里还是觉得可怕,不过看男人走神,她就只靠着他,安安静静让他抱着,慢慢的就眯起了眼睛,有了困意。
怀里的人何时睡着的,江诀不知。
他始终在想刺客的事。
宫禁森严,外头的刺客几乎不可能进来,所以江诀第一时间就是查核宫中禁军,以及各宫的太监宫女。
但是事发之时,并没有一个禁军、宫女和太监有行刺的条件和时间。
一番排查下来,宫里的人竟都没有可疑。
难道刺客真是从宫外来的?
寻常刺客,即便再周密的计划,在皇宫这种地方行刺,多少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是今日白日,查遍了整个现场,也没有找到关于刺客的半点痕迹。
那这个刺客的武功,只怕高深莫测。
江诀沉思,抱着小妻子直至夜半才睡去。
*
宫中行刺的刺客始终没有线索,倒是宫外,远在边境的肃州,刺杀联姻卫队的杀手,终于有了线索。
从肃州传回的消息,在边境行刺的那一伙杀手,经过仵作用特殊的药汁涂抹尸身,又过了半日,尸身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刺青。
这种刺青并不是大邺常见的图案,但经过辨认,却证实是瓦剌人常用的纹身图腾。
可是刺杀联姻卫队和瓦剌使团的杀手,怎么可能是瓦剌自己的人?
然而循着这条让人吃惊的线索继续查下去,仵作又发现,这些杀手虽然表面看起来包裹严实,但实际上,脱下鞋子之后,能看出来他们的脚底有常年打赤脚留下的茧子和其它一些痕迹。
而之前几次验尸,这些痕迹都没有显露,应当是杀手们事先服用了什么药物或者擦了什么药膏,暂时隐藏了这些会泄露他们身份来历的痕迹。
而常年打赤脚走路,同样是瓦剌人的习俗。
刺青图案也好,常年赤脚也好,两者都在证明,这些杀手,就是瓦剌人。
瓦剌人派遣了刺客暗藏在大邺边境,在大邺公主前往瓦剌联姻的路上行刺,不仅刺杀大邺的送亲卫队,竟然连自己国家出使的使团也全部屠杀。
江诀看过从肃州来的消息之后,面色极是难看。
秦宣问肃州来的什么消息,江诀没说,直接把密信给他看了。
秦宣看完,大吃一惊:“瓦剌人?!居然是瓦剌人自己干的!”
江诀冷笑:“蛮夷之邦,连自己派出去的使团也屠杀殆尽,果然够狠。”
秦宣瞠目结舌,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这么说来,前几日瓦剌送来的国书……”
江诀脸色阴戾:“什么国书,孤看是瓦剌人早就想下的战书。”
秦宣没说话。
江诀冷道:“如今看来,瓦剌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联姻是假,借口挑起战事才是真。”
秦宣久不能语。
他正要开口说话,御案后的男人突然动怒,一甩手将案上的茶盏狠狠地拂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青瓷茶盏摔得粉碎。
秦宣愣了愣,将话音又咽了回去。
过了片刻,秦宣才重新开口:“殿下,如此看来,瓦剌狼子野心,边境怕是很快就要不稳了。”
江诀没说话。
秦宣提醒:“蜀王前不久带兵赶往肃州,有钦差卫队随行,脚程应当走不了很快,眼下肯定还没有到肃州。若是边境真的要生乱子,殿下,是不是要下旨把蜀王先召回来?”
江昊那个脑子,怕是想不到趁乱起势的,但是这不代表他身边的人都是傻子。
不过江诀倒不是很担心这个,毕竟皇后在宫里,江昊绝不会不顾及。
相反,江诀担心的是,以江昊那个脑子,万一中了瓦剌人的圈套怎么办。
两国若是彻底撕破联盟,那可就不会再有如今表面看上去的那些温情脉脉了。
江昊要是在边境,能应付得过来么?
江诀只觉得一阵头疼,用力捏了捏眉心:“孤只怕孤这个犟种二皇兄不肯听。”
毕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而且江婉筎还没有找到。
第200章
江诀在奉德殿批完折子,没回曲春宫,直接去了皇后的昭仁宫。
不过巧的是,程绾绾也在昭仁宫里陪皇后说话。
宫中刺客之事已经过了四五日了,始终没有找到什么刺客的线索。
如此一来,程绾绾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曲春宫里不出宫门,所以禁军排查过宫中上下,确认宫中并没有刺客藏身之后,程绾绾便照旧到昭仁宫陪伴皇后了。
只是,宫中上下都没有找到刺客的踪影,刺客难道是又已经出宫去了?
刺客怎么进宫的,又是怎么出宫的,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江诀到了昭仁宫,见小太子妃也在,并不奇怪。
小太子妃讨人喜欢得紧,皇后的昭仁宫里但凡做了什么好吃的点心,必然要叫人送到曲春宫两份。
一份是给小太子妃,一份是给他。自然,他是沾了小太子妃的光。
而若是昭仁宫做了什么不好久送的鲜食,通常就会直接把小太子妃叫到昭仁宫来吃了。
所以程绾绾在宫里,一日里头的三餐,早膳和午膳都多数是在昭仁宫陪着皇后一起用的。
五公主出了事,二皇子也带兵去了肃州,一双儿女都不在京中,皇后表面处置宫务仍旧井井有条,但心里是不可能不担心的。
所以皇后这月以来的胃口都不大好。
但是自从小太子妃陪着她用膳,还有小郡主,一大一小两个人吃东西都吃得香得很,皇后从没见过吃饭这般香的。
这样一同用膳,皇后都被带得有了胃口,现在吃东西比之前好了不少了。
不过江诀过来时并不是用膳的时辰。
程绾绾正在陪皇后闲坐,还有敏妃、鹂妃几人也在。她们如今都知道五公主的事了,都隔三差五来昭仁宫陪着皇后。
也不说什么安慰不安慰的话,就是聚在一处,有时绣帕子,有时挑布料做衣裳,又或是打打马吊牌。
江诀来时,鹂妃、敏妃、恭妃三个人,还有大公主,四个人凑了一桌,正在打马吊。
皇后和小太子妃没打,在一旁绣着花样说话。
江诀一来,同皇后行过礼后,就挨着小妻子坐下了。
他没说什么话,看起来就像是来闲坐的。
但只有程绾绾是这么以为的,还道是男人今日忙完的早,要接她回去在曲春宫用午膳呢。
程绾绾便道:“殿下等等绾绾,绾绾把这一点绣完就好啦。”
江诀垂下眸子,看小太子妃绣的花样,像是只小鸟,但不是寻常鸳鸯、锦鸡之类的,是种身体像鸟,但翅膀又像蝶的东西,不知到底是鸟还是蝶。
“不急。”江诀淡道,仔细看小妻子绣这两不像。
程绾绾发觉男人在看,便给男人解释:“殿下,这可不是绾绾乱绣的。这是小时候阿娘给绾绾画过的!”
她说起来,似乎还有点骄傲,扬了扬小脑袋:“阿娘见过这种东西,身体像鸟,但比寻常的鸟小许多,但是翅膀却像飞蛾。阿娘说,这个叫做蜂鸟蛾,它像鸟,但和蜂一样小小的,翅膀又像蛾,所以叫做蜂鸟蛾。”
江诀点点头。
实话说,这所谓的蜂鸟蛾并不好看,至少没有鸳鸯、锦鸡之类的色泽艳丽。
江诀好奇:“绾绾怎么想到绣这个?”
程绾绾脸红,悄悄瞟了一眼一心打马吊的敏妃,咬唇不说话了。
皇后笑道:“是方才绾绾同本宫闲话,说起这模样奇怪的两不像来,本宫与她们都好奇,便要绾绾绣出来看看。”
江诀勾了勾唇。
约摸不是皇后和恭妃她们想看,估计是敏妃非要小太子妃讲外头的趣事,又要看这两不像。
这会子敏妃倒是专心打马吊去了,哄得他的小太子妃在这里辛辛苦苦一针一线地绣。
江诀没说什么,只对小妻子道:“绣东西费眼睛,不急着绣,累了就先放着。”
程绾绾倒也不是很累,反正在昭仁宫里也不好装模作样的读书练字,她除了吃好喝好、陪小郡主玩耍以外,也没别的事可做,绣这些玩意儿就全当是打发时间了。
但她还是乖乖点头,知道男人是在维护她、心疼她。
她很乖地啄啄脑袋:“嗯!绾绾知道啦。”
江诀笑笑。
那边马吊只打完一局,便散了场子。
敏妃几人起身陆续都告退离去。
程绾绾还纳闷呢,为何今日只打了这么一会子就散场了,平日都要打到快午膳的时候呢。
她也准备起身跟着男人回曲春宫,但转头看见男人还好端端坐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江诀不是来闲坐的。
敏妃几人都知道,皇后更是知道。
太子素日就少来昭仁宫,如今朝里朝外诸事繁多,太子哪可能这时候倒有心情来昭仁宫闲坐。
等敏妃几人一走,皇后便问道:“太子来昭仁宫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江诀敬重皇后,但与皇后不算亲近,也没拐弯抹角的委婉,便直说了瓦剌之事,又说江昊现在去肃州,怕是有危险。
他让皇后写一份亲笔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给江昊,好劝他折返。
皇后立马明白过来。
以昊儿的性子,恐怕不肯无功半途而返,只有她的亲笔信,昊儿十有八/九肯听一听。
只是皇后没想到,女儿还没找到踪迹,如今肃州竟又要起乱子了,那婉筎她……她还能平安找回来吗?
皇后不敢多想,如今儿子也在外头,往那危险的地方去了。
皇后没再多言,立即写了一封亲笔信封好交给了江诀。
江诀拿了信,皇后看他道:“太子近来是否太过劳累了?母后看你方才一直捏着眉心,按着额角,可是头疼?”
江诀怔了怔,没想到皇后这般细心。他是有些头疼,但克制着,从刚才过来期间也只是按了两三回而已。
这都被皇后注意到了。
江诀也没隐瞒,点点头:“这两日事情多,是有些头疼。”
皇后叹口气,朝中的事她不置喙,只劝道:“虽说你年纪轻,但还是要当心身体,朝中的事哪有忙得完的。”
“儿臣知道。”江诀道。
皇后却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只得唤田嬷嬷:“田嬷嬷,去库房把去岁年节曹家送来的那些东西拿来。”
田嬷嬷:“是。”
曹家送来的都是一些滋补的东西,皇后都给了江诀。
江诀也没推辞,都收下了。
男人要走的时候,程绾绾才知道男人不是来接她的,还眼巴巴地问:“殿下不是来接我的呀?”
好像有点委屈,还有失望似的。
江诀被小妻子巴巴儿的眼神看得心软,声气软和下来:“接你,怎么不接你。只是孤现在还有政务要忙,晚点再来接你,好不好?”
程绾绾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立马便乖乖点头了:“好。”
江诀心软,摸了摸小妻子的脑袋,这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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