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程绾绾在外头站了一会儿,见邹公公进去传完话又出来了。
邹公公过来,赔着笑道:“太子妃,殿下真是忙得脱不得身呢。殿下没那么长的气性,早不生太子妃的气了,再者,殿下白日里也是担心太子妃,着急才恼了,这不,殿下怕太子妃吹了风着凉,叫奴婢请太子妃先回去歇息呢,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程绾绾认认真真听完,那双乌眸在黑夜里映着屋里的烛灯,显得格外的亮,明澈剔透。
直看得邹吉心虚。
殿下是没那么长的气性,但也没那么大的忘性,白日才训了人,绝不会转眼又热热乎乎的,那不是白训了吗?
邹吉是把话说得好听,想哄着小太子妃先回去,好歹等明日再说,过了一夜,天大的情绪都能平复一半,两个人也才能好好说话。
不过显然小太子妃执拗起来,却并不怎么好哄。
程绾绾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格外多几分敏锐。
她道:“若是殿下真的不生气了,那便叫我进去见一面又何妨?我不多待的,就说两句话就走,也不耽误殿下忙正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邹吉被堵得哑口无言,脸上哄人的笑都有些挂不住。
邹吉一犹豫,程绾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撇了撇嘴:“殿下果然还是生气吧……”
邹吉:“……”
邹吉只得实话实说:“殿下也不是生气,只是没那么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而已。太子妃总得给殿下一点缓和时间,明个儿殿下自个儿就好了。”
程绾绾为难:“可是我觉得,让殿下自己消气,不太好……”
邹吉一愣,怎么瞧小太子妃不伤心也不着急,反倒像是……来哄人的?
程绾绾继续,夜色里脸颊悄悄红了一点,果真道:“要不我还是进去哄一哄殿下吧……”
邹吉:“……”
瞧瞧、瞧瞧,人家小姑娘都有这么大的气量,殿下怎的跳蚤放屁——小里小气的?还把人晾在外头。
江诀其实也不是小气,只是他白日才训了人,到现在还不知小太子妃到底想明白了没有,就这样顺顺当当把人放进来,岂不是有如朝令夕改,叫他说过的话失了分量。
江诀是想,让小妻子自己再好好想一想,想得明白些。
有时候沉默和冷落,远比絮絮叨叨的说教更有作用。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这是拿了驾驭臣子的那一套,用在自个儿妻子身上了。
邹吉不知再如何劝,正这时,看见院外又来了个人。
邹吉看清人,赶紧行礼:“八殿下怎么过来了?”
江丞走近院门,脚步放慢了些,看见小太子妃直溜溜地站在院门外。
他朝邹吉颔首:“邹公公。”
又看向程绾绾,笑了笑:“小皇嫂也在。”
程绾绾裹着厚披风,身量娇瘦倒也不显得单薄,被披风领子上缀着的一圈浅层白色绒毛一裹,兜围在粉白的脸颊两旁,显得娇憨可爱。
程绾绾见是江丞,因白日对他印象不错,遂也朝他笑笑:“八殿下。”
江丞弯唇:“小皇嫂来找太子皇兄吗?”
程绾绾点点头:“是呢。”
江丞笑了下,转头对邹吉道:“本王找皇兄有事商议,劳烦邹公公通传。”
邹吉连称不敢,进去禀话了。
没一会儿,便又出来了,说是太子请八殿下进去。
江丞迈步往里走,边走边看小太子妃:“小皇嫂一起?”
程绾绾抿抿唇,神色露出些许尴尬:“八殿下请吧,殿下不见我呢。”
江丞顿足,神色有些诧异。
程绾绾窘迫低头。
江丞又看邹公公。
邹吉干笑了笑道:“呵呵,这……太子殿下今夜政事忙,让太子妃早些回去歇息,免得着凉。”
江诀若有所思,慢声道:“原来如此……”
他往里又走了两步,看了一眼屋里明堂堂的烛灯,步子突然停下来,折返出来。
邹吉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江丞走到小太子妃面前,和容悦色地问道:“小皇嫂可是惹了皇兄生气了?”
程绾绾别别扭扭,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和太子之间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别人了吧?
但她不说,江丞也看出来了。
他语气十分和善,仿佛充满了关切和体贴:“小皇嫂莫要着急,皇兄性子一向如此,若惹了皇兄不快,他少不得要冷一冷人的,毕竟……皇兄是太子。”
邹吉:“……”
这听着可不像是好话啊!
可惜邹吉不好插皇子的话,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程绾绾没听懂江丞话里的弯弯绕来,只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江丞笑意滞了滞,又加深,继续:“皇兄心中有气,小皇嫂等皇兄消气便好,若是这个时候非要凑到皇兄跟前去,他兴许会更生气的。”
这……
程绾绾瞪大眼睛:“真的吗?!”
江丞点头:“所以啊,小皇嫂这几日还是不要往皇兄跟前跑了,小皇嫂只管自己待着,等皇兄气消气,自然会想见小皇嫂的。”
程绾绾觉得这样不太好,可是面前的人笑容满脸,和善体贴,总不会是骗她的吧?
再说,八殿下堂堂皇子,哄骗她做什么?
程绾绾信了,又问:“那殿下什么时候能消气呢?”
“这个嘛……”江丞怜惜地看着她,“皇兄的脾气……哎,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天吧。”
程绾绾再次瞪大眼睛——这么久?!
江丞笑眯眯看着单纯的小太子妃:“不过小皇嫂也别担心,我待会儿好好帮小皇嫂劝一劝皇兄,让皇兄早些消气。”
程绾绾松口气,感激地看着江丞:“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八殿下了。”
江丞笑笑:“小皇嫂客气了,这都是我应当做的。我也希望小皇嫂和皇兄举案齐眉、琴瑟相谐。”
程绾绾微微脸红——太子并不喜欢她呢,八殿下一片好意,怕是要浪费了。
江丞又道:“那今晚,小皇嫂就先回去?”
程绾绾闻言,看了一眼院里紧闭的屋门,目光中有些不甘,映着烛色,又像是依依不舍。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邹吉见状,心里一边叫苦一边松口气,总算先把小太子妃劝回去再说,然后他再去禀报主子八皇子干的好事!
邹吉正要开口送人,江丞却抢先一步,已经走到了石径上。
江丞微笑道:“我送小皇嫂回去。”
程绾绾惊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江丞:“这山寺里野猫多,小皇嫂身边只两个丫头,还是我送小皇嫂吧。不妨事的,皇兄事忙,不得不把国事放在小皇嫂前头,我就不一样了,算是半个闲人,正好给小皇嫂充当一回护卫,还请小皇嫂莫要嫌弃我才好。”
八皇子都这么说了,程绾绾只好答应了。
邹吉挤出笑:“八殿下,您不是找殿下有事商议吗?”
江丞也笑:“没事,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本王不比皇兄日理万机,送小皇嫂一段路的工夫还是有的。”
邹吉:“……”
不带这样暗戳戳踩人的啊。
“小皇嫂,请。”江丞伸手。
程绾绾往回走,边走边回头,对邹公公道:“邹公公,那我走了啊,邹公公也请殿下早些忙完,早些歇息吧。”
邹吉苦笑:“诶,奴婢记下了。”
程绾绾笑了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里,提灯勾勒出两个背影,一高一矮,虽隔着距离,可看起来却也是十分平静和谐。
邹吉看了两眼,心里替自家主子泛酸。
装装装,这下好了吧,媳妇儿被人拐走了吧!
还有这个八皇子,从小便是如此,不知道什么恶趣味,一贯喜欢和殿下争宠,最喜欢把殿下打成坏人,自己再来充好人!
邹吉赶紧回去禀报。
屋里,江诀听完邹吉的话,手中狼毫笔只顿了一下,又继续。
男人声线平稳,听不出半点喜怒起伏:“回去了就好。”
邹吉:“……”
邹吉正要再说些什么,男人又停了笔。
下一刻,“咔嚓”一声,狼毫笔应声而断。
邹吉一看,桌案后男人黑沉着脸,眉宇间戾气陡生:“江丞!”
邹吉:“……”
邹吉去换了支新笔来,回来时,江诀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脸色还是不大好。
其实太子的脾气一向暴躁,只是自打小太子妃嫁进东宫之后,太子克制了许多。
毕竟小太子妃胆子小,娇弱得很,当初可是直接在东宫被太子行刑给吓晕了过去。
江诀自打大婚那晚当着小太子妃的面杀了人,吓哭了她,之后一直刻意收敛了脾气,再者,小太子妃也乖,从不惹他生气。
直到今日。
江诀白日就一肚子火气,硬是忍着好好和小太子妃说话,没发脾气,可他江丞算哪根葱,讨嫌居然讨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
江诀烦躁叩了两下桌面:“若风!”
邹吉放下笔退出去,若风进来。
江诀看过去,没等下令,就看见若风手上拿着东西——正是之前他收走的小太子妃抄写的经文。
那经文沾了水,打湿了大半,已经不能用了,他叫若风拿去烧了,不知若风怎么又拿回来了。
江诀看他。
若风将整理过的经文递上前,道:“启禀殿下,属下将这经文拿去预备烧了,烧之前看了一眼,这些经文里头,好像不只是有给贵妃娘娘的。”
江诀蹙眉。
若风将上头的一叠经文拿开,露出底下一叠:“殿下,您看。”
江诀接过来。
若风低声:“中间夹了张字条,底下这摞……好像是太子妃抄给亡母的。”
“……”江诀没了声音。
原来白日里,她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是这个意思。
第42章
江诀拿着手里的半沓经文,一时没了话。
原本他以为,小太子妃是为了给他抄的佛经才冒险踩进池塘,既是给他抄的,他当然有理由责备她的莽撞。
可若那些经文里还有小太子妃为自己亡母抄的经文,那他就没有资格去指摘了。
若风觑着江诀的脸色,少见地在男人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懊恼。
若风想了想,作声道:“殿下,可要属下把经文给太子妃送回去?”
江诀没应。
若风也不敢再开口,安静立在一旁,等着。
过了好一阵,江诀才又问,却是毫不相干的问题:“太子妃已经回去了?”
若风:“太子妃住处离这里不远,应当已经回去了。”
男人便又没了声音。
又过了半刻,江诀骤然开口道:“你说——”
若风面皮一紧,赶紧认真听着。
江诀:“孤要不要亲自把这佛经送回去,同她解释一下。”
若风试探:“殿下……要解释什么?”
江诀:“孤先前不晓得这里头还有她抄给亡母的经文。这是她的一片孝心,她看得珍重,孤白日的确没资格指责她。”
若风没立马接话,心里暗想,这世上还有他家主子没资格做的事?
江诀却不似在征求若风的意见,自言自语、自我说服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孤白日确实不该训她。”
“……”若风先一噎。
跟着多年看话本子的潜移默化给了他一种非凡的直觉——太子殿下不对劲!
若风虽然是个护卫,专司杀人放火,但他内心里却一直向往着“真善美”,尤其是向往“真善美”的爱情故事。
身份特殊,若风自己是没做指望了,他只有把这份美好的愿望安在自家主子身上。
可无奈他家主子是座暴躁的冰山,又冷又燥,多少好姑娘对他敬而远之,有那些敢于飞蛾扑火的,也要么被冻死,要么被烧死。
若风原先都以为自家主子这辈子别是不打算娶媳妇儿了,誓要以大邺江山社稷为妻,至死不渝,谁知突然间就指了一个娇生生的小姑娘做太子妃。
太子妃年纪还小,眼瞧着是养了个女儿似的,可现在主子这反应……不对劲!很不对劲!
若风心里一激动,顿时胆子都大了起来:“殿下,要不殿下去给太子妃道个歉?”
江诀:“……”
江诀一个眼刀递过去,漆眸里冷冰冰写着“你是不是找死”。
若风脖子一缩。
那厢男人眼刀扔完,自己眉头又皱了起来,眉宇间竟有几分纠结。
也是,毕竟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自小千尊万贵长大,早早封了太子,又把控朝政十年,这样青云之巅的天之骄子,怎知“道歉”为何物,又怎么肯低下高贵的头颅。
若风着急,搜肠刮肚,换了一副说辞:“太子妃年纪轻,殿下哄着些才好,不然太子妃今日被挡在外头,心里定是难过。”
江诀沉默,眉头却是松了一点。
若风眼珠一转,继续:“不过殿下也不用太过担心,想必八殿下已经替殿下安慰过……”
若风话没说完,感觉背后一阵凉飕飕,一看,主子眼刀又递了过来,这回比刚才还冷。
若风赶紧噤声。
江诀冷眼看他,压了压怒气,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若风:“……”
若风小心道:“那这些经文……”
江诀烦躁扫他:“孤自会处置。赶紧滚!”
若风抿嘴偷笑了下,麻溜地滚了出去。
新的狼毫笔已经换来了,邹吉就放在他手边,很是顺手的位置,江诀却心烦意乱,连带着面前折子上的字也眼花缭乱起来,叫人看不进去。
江诀将面前那半沓经文拿起来,又看了一遍,轻轻地叹了口气。
*
第二日,程绾绾起身的时辰和在东宫差不多。
没人催她,山上虽然冷,但邹公公送来的褥子很厚实,晴云还给她灌了汤婆子,一夜都睡得很暖和。
梳洗完,程绾绾精神很好,想起来昨日离开太子院子的时候,太子还在忙政事,邹公公说太子要忙到很晚。
程绾绾便问了句:“晴云,你知道太子殿下昨晚歇息了吗?”
晴云给她送了正安寺的斋饭来,闻言笑了笑:“太子妃关心殿下,怎么不自己去问一问呢?”
程绾绾摇头:“还是不去了叭。昨晚上八殿下说,太子殿下生气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再往跟前凑,他会更生气的。”
晴云脸上神色一僵,又接着给程绾绾把斋饭摆好了。
八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晴云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但她不好说,只*能岔开话题。
晴云道:“太子妃尝一尝这斋饭,正安寺的斋饭出了名的好吃呢。”
程绾绾听见这话,就暂且不去想太子了,开开心心吃斋饭了。
晴云叹口气,太子妃到底还是年纪小,于男女之事上一窍不通,恐怕心里根本没有殿下,就算有,也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晴云还是出去帮程绾绾打探去了。
不过晴云打探消息还没回来,邹公公就先过来了。
还带来了昨日被太子收走的佛经。
程绾绾收下佛经,交给瑞雪先放起来,她赶紧问邹公公,太子昨晚歇息了没有。
邹公公叹气:“哎,奴婢没用,劝不动殿下。殿下歇得晚,昨夜里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啊。”
程绾绾听了,一早上的高兴劲顿时没有了,跟着叹气。
邹公公出门去,临走前道:“还是太子妃去劝才管用,太子妃多去瞧瞧殿下吧。”
“可是……”程绾绾才张嘴,邹公公已经出门去了。
这头邹吉出了门,才走到院子门口,迎面就遇上了江诀。
邹吉不由惊讶:“殿下怎么来了?经文奴婢已经交给太子妃了。”
江诀脚步顿也没顿,径直往里走:“孤看看她去。”
邹吉顿时又惊又喜——殿下这是开了窍了?
邹吉连忙折返,跟上去。
但主仆两个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瑞雪出来了,手上还拿着邹吉才送来的佛经。
瑞雪看见两人,立时浑身一僵,站在院中走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诀的目光落在那些经文上。
经文在瑞雪手上皱巴巴地拿着,犹如一团废纸,一看连整理都没整理过。
江诀蹙眉。
邹公公看见江诀脸色,赶紧上前问道:“瑞雪姑娘,这是要将经文拿去哪儿啊?”
瑞雪有点害怕太子,太子正盯着她,但太子妃既然吩咐了,那就算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去做。
瑞雪害怕地小声道:“太子妃吩咐奴婢,叫奴婢将这些经文……丢了去。”
江诀:“……”
邹公公:“……”
邹公公:“这是为何?”
瑞雪:“太子妃说,上头打湿水洇了墨渍,不能用了,就不要了……”
瑞雪偷瞟一眼太子,生怕太子生太子妃的气,赶紧又补一句:“太子妃说了,要抓紧时间再抄一份的!”
太子主仆俱是沉默,瑞雪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会,太子终于道:“拿过来吧。”
瑞雪愣了愣。
邹公公从瑞雪手里接了经文,轻声叫瑞雪退下了,把经文拿给江诀。
邹吉看江诀的脸色:“殿下……”
“邹吉,”江诀低头,“她是不是生孤的气了?”
邹吉没说话。
“你先回去吧。”江诀道,“孤自己进去。”
邹吉:“……是。”
邹吉退下,把瑞雪也带走了。江诀一个人,谁也没带,走近屋子。
他鬼使神差把脚步放得很轻,活像是在做贼,走到门口停下,悄无声息地往屋里看。
小太子妃正坐在简陋的木桌旁,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纸笔,正俯在桌上,认认真真地写字。大概是在抄新的佛经。
山寺钟声苍苍,一声绵延一声,肃穆的钟声在山中回荡,余声缭长,笼着眼前的画面,像一副安宁隽永的佛图。
就在这一刻,江诀心间猝不及防又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
等他自己回过神,只觉得胸口似乎微微有些热意。
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而那感觉转瞬即逝,他遂不去想。
江诀轻步跨进屋门,启唇声音很低:“又在抄佛经?”
程绾绾抄得认真,没想进来了人,乍然抬眼,见是太子更是始料未及,不由瞪大了眼睛。
江诀走过去:“要孤帮忙么。”
程绾绾:“……”
程绾绾还是愣的。
八殿下不是说,太子殿下生气的时候,要好久才能消气吗?
八殿下嘱咐她在太子消气之前不要去太子跟前晃,可是现在是太子殿下主动过来了,那这怎么算?
程绾绾讷讷地张了两下嘴,等江诀在狭小的桌子边坐下了,她才找回声音:“……太子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江诀看小太子妃,胸口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觉,再次回来作祟,但这回时间更短,他蹙了下眉,那感觉便又消散了。
江诀默了默:“……来看看你。”
他伸手,将小太子妃正抄的经文拿过来看:“抄了多少了?”
程绾绾看着男人,还在想八殿下说的那些话。
但八殿下教她的情况里,没有太子主动来找她她该怎么办这一条,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程绾绾老实答话,小声道:“才开始呢。”
江诀“嗯”了声,朝她伸手:“拿支笔来,孤和你一起。”
程绾绾:“……”
她赶紧递了支笔过去,心里愈发茫然了。
太子殿下不会是想了一夜,还是气不过,专门过来教训她的吧?
要是八殿下在就好了,还能帮她出出主意……
程绾绾胡思乱想的时候,江诀已经抄了两行了,她才回神,仔细一看,顿时有些脸红。
程绾绾忍不住小声道:“殿下的字写得真好呢……比我的好多了……”
江诀:“……”
小太子妃是在夸他么?真心实意地夸?
江诀看她:“你不生孤的气?”
程绾绾:“……?”
谁生谁的气?
第43章
程绾绾讶然看着男人,看了一会,才觉得太子竟然是认真的。
程绾绾立马道:“我没有呀!我……我怎么会生殿下的气?!”
就算想生气,她也不敢的。
“是没有,还是不敢说?”江诀像看进了她心里去,把她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
程绾绾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但最后却没有说,只是小声道:“算了……我说不过殿下。”
江诀:“……”
不管小太子妃有没有生气,他昨天的确太严厉了些。小姑娘也是要面子的,所幸他耐着性子,把人带到屋中,只私下说了她,不曾当着外人的面。
尽管如此,杀伐果决的太子难得仍然抱有一丝愧疚之心。
他到底还是道:“昨日的事……”
他话还没说完,程绾绾便噘着小嘴道:“殿下别骂我了,我知道错了……”
江诀:“……”
小太子妃垂着脑袋,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江诀那一丝愧疚越发放大了些。
“孤不骂你。”他道。
程绾绾抬眼看他。
江诀叹气,声音格外低:“昨日是孤不好,不该不弄清楚缘由就责备你。孤不知道,那些经文里,还有一些是你抄给你生母的。”
程绾绾未料太子会向她道歉,当下有点愣住。
又反应了一会儿,她眼中低落散去,亮了一些,小心问:“殿下……是在跟我道歉吗?”
江诀:“……”
他喉间哽了哽,喉咙一动“嗯”了声。
连嘴都没张,好似有些为难。
程绾绾却没看出来,心中只欢喜太子实在是太讲道理了,于是昨晚企图安慰太子的心情越发强烈。
她立时道:“我知道太子殿下昨日为何怪我。”
江诀没做声,心想小丫头你才知道啊。
程绾绾继续:“殿下是担心我的安危,不愿意我冒险。那池塘底下都是淤泥,若是不小心摔倒,或是腿脚陷进去,当时身边又没多少人,也不知晴云和那小师傅会不会水,要是不会的话,我就得……就得溺在小池塘里了……”
江诀默然看着她剖析反省错误,心中既好气也好笑,合着危险小太子妃都一清二楚地知道,但偏就是要冒险。
江诀还没说话,程绾绾目光忽然定在他脸上,又道:“我知道,殿下昨日责备我,是因为后怕。若是我出事的话,殿下一定会很内疚的。”
江诀:“……”
他后怕?他内疚?
内疚什么?
江诀自己没深想过为何昨日看见小太子妃从小池塘里爬出来的狼狈样子会生气,眼下被她这么一说,突然有种后知后觉被拆穿的尴尬。
太子几时尴尬过。
江诀避开视线,轻嗤:“孤内疚什么。你若自己不听话,什么后果都得你自己担着。”
隔着张小木桌,男人一偏脸,程绾绾就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她只好把身子往前探,伸着脖子偏头去看:“殿下肯定内疚啊,因为经文是帮殿下抄的,我若是为了经文出事,便是为了殿下出事,那殿下心里一定会内疚的。”
江诀:“……”
他原来是这么想的吗?所以才生气?
“殿下,我反省的对不对?”程绾绾追着问。
男人把头又转了一点,她只好再探一探身,却还是看不见,干脆把屁股撅了起来,非要去看男人的脸色。
江诀:“……”
江诀没了脾气,转回脸就看见小太子妃巴掌大点的小脸都埋到他跟前来了,眼巴巴地瞅着他。
江诀好笑:“坐回去!”
程绾绾固执:“那我反省的对不对?”
江诀:“……”
他嘴角无可奈何挑起来:“对对对,赶紧坐回去。”
程绾绾这才坐回去,又道:“那我知错了,也反省了,殿下还生我的气吗?”
江诀没应声,只看着眼前的小太子妃。
她坐在凳子上,很娇小的一只,刚才他却竟被这小丫头逼得节节败退。
说不上来哪里有些奇怪。
至于生气——他政事忙,说完她的当下就不生气了,只是按照驭下的习惯,总还要冷一冷她,不能谁犯了错,一道歉,他就立马和颜悦色,那实在也不太像个掌权者了。
可是……他与小太子妃份属夫妻,他在她面前还应该只是一个掌权者吗?能用驭下的那套手段吗?
江诀沉吟。
“不生你的气。”过了一会儿,江诀道。
“……昨晚也没有生你的气。”他又补上一句。
程绾绾眨眨眼。
江诀看着小太子妃:“所以昨晚江丞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他一个没娶妻的,什么都不懂。”
程绾绾的重点在后一句:“这跟娶不娶妻有什么关系吗?”
江诀:“……”
有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
他怎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江诀一噎,随即有些烦躁:“反正他什么都不懂。他说的话,你都不要信。”
程绾绾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其实,江丞和他对着干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在父皇和朝臣面前,江丞也惯会耍那些心机,江诀一向懒得理会他,可是今日,却竟在这里当着小太子妃的面抨击。
这是什么原因,江诀自己也说不清。
不过话说出来了,江诀心里舒畅多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一道抄了两页经文。
程绾绾忽然想起来,太子昨晚没怎么歇息,顿时不想让他再抄了。
“殿下,”程绾绾小声,“邹公公说殿下昨晚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殿下不忙的话,还是回去歇一歇吧,不要抄了。”
江诀没看她,一边继续抄,一边问:“邹吉主动跟你说的?”
程绾绾愣了一下,摇头:“不是呀,我问的邹公公……怎么了吗?”
江诀写完一个字,才停笔,抬脸的时候,嘴角勾着:“你关心孤?”
程绾绾一怔。
她自然是关心的,但是男人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总觉得有点别扭。
最后只含含糊糊“唔”了声。
江诀看着小太子妃,不知道哪里冒出的促狭小姑娘的心思。
看她果真有些窘,他才收了笑:“孤还有其他事,晚上再歇。”
程绾绾悄悄撇撇嘴。
晚上再歇?晚上怕是又要忙到很晚才对。
但程绾绾不敢对太子指手画脚,她说过也就罢了,低下头继续抄经。
江诀却没有收回目光,仍旧看着她。
看小太子妃低着头,目光专注,认真的样子,他仿佛三伏天里灌了一口沁凉的清泉水,感觉五脏六腑都清净了。
男人突然心念动了动,低低出声:“不着急抄。晚上去书房,孤陪你抄。”
程绾绾停下笔来,有点诧异地看男人。
在山上耽搁了一晚,朝中又不知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今日就要下山。
太子叫她去书房,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程绾绾诧异:“殿下不是嫌弃我吵吗?”
江诀皱眉:“怎么这样想?”
程绾绾抿唇,没说话。
江诀反应过来,想起之前说过的话,莫名脸有点疼。
他顿了顿道:“……孤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只不过……你答应孤一件事,去归去,别再带食盒了。”
程绾绾:“……”
江诀怕她又误会什么,解释:“孤吃了东西,夜里不好睡。”
程绾绾明白过来。
但她心里也犯嘀咕——既然是食盒的错,早叫她不带食盒便是,为何直接叫她不要去了呢?
大概少女和少男——没有过女人的太子勉强也算少男的话,都有些不为人知、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心思,就算是程绾绾现在问,江诀也答不了她。
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食盒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是人。
见之扰人心志,避之目盼神思。
程绾绾点头应下,经这一遭,恍觉太子并没有那么暴躁可怕,她大着胆子开口:“那殿下也答应我一件事,成不成呀?”
江诀微微讶然,未料胆小的太子妃还敢跟他提要求,好笑:“说来听听。”
程绾绾卖乖地笑,目光却很认真:“殿下不要再忙得不睡觉了,那样会折寿的。殿下以后早些歇息,好不好?”
诅咒太子“折寿”,简直大逆不道,江诀耳边却好似完全没听见这两个字。
他只觉得眼前的人那双眼睛极是清澈,像倒映出他冷峻的容颜,和山寺安谧久长的晨光。
半晌,男人吐唇:“应你便是。”
*
京中没两日,不知怎么传开了谣言,说是东宫太子妃随太子去城外正安寺,不知何故惹恼了太子,深夜前去请罪,却被拒之门外。
江昊自落水之后,不慎着凉病倒,卧病在床。
这日五公主江婉筎前来探望,却见自家兄长精神大好。
江婉筎遂问了句。
江昊犹如出了一口恶气,得意道:“我的计谋只是意外失败了一半,太子也没好到哪去,他还是和那小庶女吵架了!”
江婉筎嫌弃瞥他:“二哥,你别一口一个小庶女,人家嫁给太子哥哥了,是我的皇嫂,也是你的皇弟妹,你这样小庶女小庶女地叫,太子哥哥要是知道,会不高兴的!”
兄妹两个虽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自小就不对付,江婉筎嫌弃哥哥是个憨货,江昊嫌弃妹妹胳膊肘总往外拐——江婉筎在所有兄弟姐妹里,最佩服的就是江诀,最嫌弃的就是亲哥哥江昊和调皮的十弟江澈。
江昊怒,痛心疾首道:“你又胳膊肘往外拐!到底谁才是你亲哥啊!”
江婉筎懒得理他,他要不是她亲哥,她都懒得来看他。
江昊见她不搭理自己,兀自又道:“再说,江诀听见又怎么了,他都和那小庶女吵架了,才不会管我怎么说!”
江婉筎把带来的汤盅往桌上用力一放,磕得一声响,张了张嘴,似要反驳什么,想了想,又忍住没说。
她还是别说了,今儿太子哥哥下了朝,还专门到昭仁宫见了母后,就是为了给他那小太子妃找帮手——皇家娶亲,皇子妃都要在府中举办一场宴会,宴请皇亲国戚、高门显贵,让众人都前去拜见。
要是这场宴会办得好,新妇才算是真正坐住了皇子妃的位置,才能得到众人的承认和恭敬。
听母后说,日子就定在后日,可别叫二哥知道,免得又去出洋相!
第44章
到东宫宫宴这日,正是四月二十九。江昊的风寒还没好,等听说东宫有宫宴的时候,他已经赶不及计划什么了。
又因他病着,江诀直接叫人传话给他,叫他不必来。
江昊觉得受到了嫌弃,气得也不想去了,索性不去,在府中将养风寒。
除了江昊,众皇子中,其余几位皇子都来了。大公主宁安公主和驸马,以及五公主昌乐公主,也都来了。
高门世家来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东宫少有这么热闹,程绾绾自嫁入东宫,常觉得东宫比程府还冷清些。陡然间热闹起来,还让人有点无所适从,生生带出她一股紧张来。
好在,皇后娘娘派了人来,几位昭仁宫的掌事女使帮衬着她,又还有桂嬷嬷和晴云从旁提点,一切倒还顺利。
程绾绾这头多来的是宗妇贵女,男子都去了太子那边。
只有几位皇子先过来了一趟,私下见过她这位皇嫂,才又去太子那头。
今日最小的十皇子江澈也来了,程绾绾与他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上回她被他偷来的丹药差点害死,这回见到她,十皇子十分歉疚,等几个皇兄都走了,他悄悄同程绾绾道歉。
程绾绾送他走的时候,他还依依不舍的。
等送走了人,桂嬷嬷立马指了两个侍女出去悄悄地跟着十皇子。
程绾绾不解。
桂嬷嬷叹气道:“十殿下生性顽劣,今儿这日子对太子妃来说十分要紧,奴婢得叫人盯着些,怕十殿下闯祸,坏了太子妃的事。”
程绾绾回想十皇子可怜兮兮向她赔罪的样子,虽然上次见面有不好的回忆,但程绾绾今天再见到十皇子,觉得他实在没有桂嬷嬷口中说的那么顽皮。
其实,还是挺讲道理的。
不过程绾绾由着桂嬷嬷就这么安排了,这也是桂嬷嬷的一片细心。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的时候,程绾绾换了身衣裳再出去,众人拜见太子妃。
太子是个没什么情趣的人,东宫从来不办宴会,就连太子的生辰也是皇帝在宫中为太子张罗。
众人,尤其是女眷们,很多人都是头一回来东宫,更是头一回到东宫内园。
拜见过太子妃,该走的仪程走过一遍后,大家都随意起来,三三两两四处走动观赏。
程绾绾在凉亭里坐着,身边时不时有人来说话,寒暄客套几轮之后,才算慢慢清净下来。
程绾绾头一回被这么多人围着说话,每个人的目光都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在她跟着桂嬷嬷学了好长时候,这些最基本的,坐姿、举止、说话,已经都不在话下了。
只不过头一回,端端正正坐得久了,腰背有些僵。
晴云看出来,到程绾绾身后给她按了按,笑道:“太子妃今儿个表现得真好,像模像样的。”
程绾绾弯起眉眼来,也高兴地笑了:“是吗?那就好,可不能给太子殿下丢人呢。”
“那怎么会!”桂嬷嬷立即道,“太子妃是奴婢教的,奴婢早说太子妃聪慧,定能学得好,太子妃今儿是给太子殿下长脸呢!”
程绾绾抿唇,又笑了笑。
正这时,凉亭外一个侍女急匆匆过来。
晴云最先瞧见她,等人一过来,立即上前皱眉问道:“怎么了?怎么慌慌张张的?”
侍女急道:“晴云姐姐,不好了!方才在抚鲤池旁边,太子妃家中小妹不小心撞到了平康侯府的二小姐,二小姐的脸撞在了石头上,划出来好大一条口子!晴云姐姐,平康侯夫人发了好大的火气,这可怎么办啊!”
侍女的话还没说完,程绾绾已经“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侍女和晴云都看过来,程绾绾急问:“现在那边怎么样了?!”
侍女飞快道:“已经叫人去请太医了,平康侯夫人在气头上,拿了簪子要划程四小姐的脸!”
程绾绾一听,再稳不住,脚下生了风似的,提起裙摆直接往抚鲤池那边跑。
皇室礼仪,讲究的是一板一眼,端庄稳重,这样飞跑起来简直不像样子。
可是桂嬷嬷却没有阻拦,晴云也没有说话,瑞雪更不吱声,都跟着程绾绾飞快往抚鲤池那边赶。
从凉亭过去抚鲤池,走过去约摸要半盏茶的工夫,程绾绾一路跑着,没半刻就到了。
抚鲤池边已经围成了一团,隔得老远就能听见平康侯夫人的斥责声。
“你这丫头好歹毒的心思!居然敢毁我女儿的脸!是不是你让她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平康侯夫人性情直接,又有些脾气,最疼爱的就是聂云霜这个女儿。
当下气得浑身颤抖,目眦欲裂,手中簪子直指向了赵氏。
说起来,赵氏的母家和平康侯府还有一段恩怨,不过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许多人都已经不记得了。
当时江诀掌政不久,朝中贪渎舞弊成风,从帝都寿阳到各州各郡,到处都是中饱私囊、聚敛无厌的贪官污吏。
为整顿吏治,江诀举国清查朝廷蠹虫,杀的人一批又一批,可谓血流成河。
当时,贪渎之风最为厉害的,就是离寿阳并不远的登州。登州官员沆瀣一气,欺压百姓、侵占农田、制造冤狱,可谓无恶不作。
登州被查之后,上至知州知府,下至狱卒衙役,几乎被杀了个遍,还有不少被抄家灭族。
而当时,登州上下官员闻风而动,不少人暗中出逃,朝中为将这些人缉拿惩办,严令无论官员百姓,如有窝藏者,皆以同罪论处。
其中,当然不乏有人因为各种原因铤而走险,这些人中,有些人还以为朝政不敢一直杀下去,可最终,皆落得身首分离、家破人亡的下场。
登州一案,牵连甚广,伏诛之人更是多到数都数不清。当时的大邺,朝中官员几乎人人自危,百姓一边拍手称快,一边也人心惶惶。
不过最后,到底一举扼杀住了朝中的贪渎之风,甚至往后的四五年,这种威慑依旧笼罩朝野,朝中上下选拔官员、革新吏治,大邺的官场,才算焕然一新。
时隔多年,这桩旧案,除了亲历者,旁的人或许已经不那么记得了。
但是那年,赵夫人的弟弟就被牵扯进了这桩举世震惊的贪渎案中,最后正是平康侯带人将其全家下狱,最后依朝廷律,赵氏的弟弟,也丧命于那年的血流漂橹。
其实,赵夫人和她弟弟的关系并不好,赵家重男轻女,赵夫人不过是家族利益的工具,虽然当时她也怨过这件事多少影响到自己,但这么多年过去,她怎么可能还为此记恨呢?
更别说,当年平康侯是奉命拿人,她更没理由隔了这么多年还去报复。
赵氏吓得不轻,想要解释,平康侯夫人却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拿着簪子一边愤愤质问,一边离赵氏越来越近。
赵夫人退无可退,慌乱之间,竟然捉着程家四小姐的肩膀将她推到了身前挡住。
程家四小姐程薇薇,是二姨娘薛茜的女儿,和程绾绾一样,不过是程家庶女。
程薇薇才只有八岁,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本来她已经害怕至极,原本还以为赵夫人会护着自己,可没想到却被她推了出来。
程薇薇个子不高,但看着那簪子尖尖的簪尾,再听着平康侯夫人尖声的质问,顿时吓得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程绾绾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赵氏将程薇薇推到了跟前。
程绾绾心下作恼,赶紧过去。
“侯夫人!”程绾绾越众而出,走到赵夫人身旁,先将程薇薇一把拉到了自己身后。
平康侯夫人看见她,总算冷静了一点,可听见女儿聂云霜的哭声,还有她脸颊上那道长疤,平康侯夫人就宛如心头在滴血一般!
平康侯夫人放下簪子,恼道:“太子妃是要偏帮自己的娘家人吗!”
程绾绾都还没开口呢,谁料这么大一顶帽子就扣了下来。
周围都是人看着,程绾绾心下紧张,从来没有独自应付过这么大的场面,她心里想,要是太子殿下在就好了……
可是她知道,她是太子妃,太子妃不是好看的花瓶,她有自己的责任。
再加上,程薇薇实在哭得可怜,胖乎乎的小脸都哭花了,一被她拉到身后,就紧紧地攥住她的衣袖,样子害怕极了,只紧紧地贴着她,呜呜咽咽地哭。
“侯夫人,请您冷静一些,我没有半点要偏帮程家的意思。”程绾绾道。
搁在以前,她绝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敢对侯夫人说让她冷静些。
但她今天说了。
因为她是太子妃,不能让太子丢脸,不能让宴会搞砸。
程绾绾说完,拿了帕子出来,蹲下身,给程薇薇把眼泪擦了。
一边擦,她一边柔声道:“薇薇,不要哭了,你同三姐姐说实话,方才你撞了聂小姐没有?”
不等程薇薇说话,侯夫人怒火攻心,再次暴怒起来:“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太子妃还怀疑我的女儿说假话吗!我的女儿难道还会划了自己的脸来冤枉她吗!”
第45章
程绾绾确实没有半点要偏帮程家人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奇怪,聂云霜再怎么说,也是十六七岁的人了,程薇薇才只有八岁,虽然长得是圆润了些,可是再不小心,还能把聂云霜整个人撞倒吗?
来的路上程绾绾细细问了,侍女没有亲眼看见,只听侯夫人的意思,是说程薇薇将聂云霜整个人都撞倒了。
当时聂云霜正站在抚鲤池边看鲤鱼,程薇薇经过,不知怎的将聂云霜撞倒了,聂云霜摔下去,脸恰好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当场划出了一条食指宽长的大口子。
程绾绾觉得最奇怪的地方就是这里,程薇薇才八岁,力气再大能大到哪里去,就算不小心撞到了聂云霜,东宫的池塘和正安寺可不一样,日日都有人清理的,池塘边的石板径上连一点青苔都没有。
聂云霜不会脚滑,人被撞了倒下去,若是脸朝前,就会下意识用手护着脑袋,还怎么会被划伤得那么严重。
看聂云霜脸上那道可怖的伤口,分明就是猝不及防,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硬生生地撞到了石头上。
更莫说程薇薇胆子小,遇到聂云霜怕是绕路走都来不及,怎么会过去撞她,还撞得这么厉害。
平康侯夫人厉声一叫起来,程薇薇立马又开始哭了,程绾绾哄也哄不住,只好先起身对平康侯夫人道:“侯夫人,您先息怒,事情发生了,我总要先查问清楚,不能因为一方是小孩子,就问也不问处置了吧?我知道您着急,我先问清楚,若真是家妹的错,我不会袒护的,当场便给您一个结果,行吗?”
侯夫人看程绾绾态度诚恳,勉强冷哼了一声,让她问。
程绾绾才又蹲下身,哄了程薇薇不哭,又问她。
这回,程薇薇看了一眼侯夫人,虽然害怕,但还是开口说了。
她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攥着程绾绾衣袖,委屈极了:“三姐姐,我、我没有……呜呜呜……我真的没有……”
平康侯夫人一听程薇薇不认,立即又气得跳脚:“小小年纪竟然谎话连篇!不是你还能是谁!翠环是亲眼所见!还能冤枉你一个小孩子不成!”
程薇薇哭得越发厉害,紧紧抓着程绾绾:“三姐姐!不是我!呜呜呜,我没有!”
程绾绾一阵头疼。
又哄得程薇薇哭得小声了些,程绾绾把人交给晴云,又去安抚平康侯夫人。
问过一遍,当时竟真的只有聂云霜、程薇薇、翠环三个人在场,没有旁的任何人瞧见经过。
聂云霜什么都不清楚,程薇薇说不是自己,翠环却指认程薇薇。
事情乱成麻。
程绾绾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翠环是聂云霜自小服侍长大的贴身丫头,不应该会说谎。
再者,就算程绾绾怀疑,平康侯夫人和聂云霜却不会信她,她们肯定更相信翠环的。
这头抚鲤池边的事,传到江诀那边时,江诀正在和人议事。
今年大邺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些,南边更是罕见地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导致积雪过厚,压垮了许多民房民屋,还造成了人员伤亡。
其中以豫州边缘的几个郡县受灾最为严重。
虽然如今已经过了寒季,但豫州多雨,入了夏,这些没了住处的百姓们,一家老小又怎么过呢?
户部尚书禀完此事,想说话又有些张不开嘴。
国库是个什么情况,他是最清楚的,现在豫州的灾情报到京中来了,怕是又要拨款拨银,又是一大笔开支。
江诀问:“现在豫州情况怎么样?”
户部尚书忙道:“豫州知州已经统筹安排过了,几个受了灾的郡县里,知府知县们应急的处置都做了,但后续还要搭屋建舍,在新屋建成之前,那些年轻力壮的*倒是没事,可以自己去做工,吃住都包的,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光是每日的吃住,就是一个大问题。豫州那边的意思是……想请朝中拨一些赈灾银过去,安置这些没有生计能力的人。”
户部尚书说完,赶紧看了江诀一眼——太子最烦别人找他要钱了,每回一听,眉头就皱得老高,接下来的时日,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就都要紧着皮了,因为视要钱多少而定,太子的火气会持续三五天到一旬半月不等。
果不其然,江诀眉头立时皱了起来:“要多少?”
户部尚书脸皮一紧,捏了把汗道:“粗略估计……至少十五万两。”
太子没了声音。
户部尚书赶紧道:“这还是没算分发被褥、补贴残屋的统计,若是都算进去,怕是还要多出好几万两来……”
户部尚书的意思是,豫州知州已经够节省的了,真的再省不出来了。
当年杀得血流成河的登州贪渎案,如今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哪个没经历过,都知道太子最厌恶的就是贪官,谁敢找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多要半文银子。
眼见着太子的眉头拧得又紧了些,在场的几部官员和东宫几个属官,全都跟着紧张起来,混似是太子拧得不是眉头,是他们的心窝子。
然而,江诀却是道:“人命要紧,那些受灾残破的屋子还补什么补?万一年底再下大雪,好再塌一批烂屋子吗?”
书房里几个官员都愣了,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江诀随即道:“先拨二十万两过去。”
众官员:“……”
“!!!”
江诀一看,一屋子人齐刷刷瞪大了眼睛。
他皱眉:“你们做什么?”
户部尚书最先反应过来,完全不可置信:“殿下,您说多少?”
“你聋了?”江诀恹戾。
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先是高兴——总算接下来半月他们不用提心吊胆了,可转念,又不安起来。
他不由提醒道:“殿下……若是拨款二十万两,那国库里……”
国库里就只剩下不到十万两了。
十万两,明年的军费够不够都不好说。
江诀却是只语气平常地“嗯”了声,与以前恨不得一毛不拔的做派判若两人。
众官员面面相觑,都有些如在梦中。
就在这时候,邹吉急匆匆叩门:“殿下,有要事。”
江诀:“进。”
邹吉进门来,连忙俯到江诀耳边,禀了抚鲤池那头的事。
江诀脸色沉下去。
一屋子的人跟着喘气都轻了些——这个当口,谁这么倒霉惹了太子?
邹吉退开,江诀起身:“你们先坐着,孤去去就来。”
众人起身相送。
江诀出了书房的门,让邹吉从另一处待客的正厅把平康侯叫了过来。
路上邹吉把抚鲤池的事同平康侯说了,平康侯过来时,明显一脸急色。
等人过来,江诀没听平康侯说一句话就道:“你现在和邹吉去抚鲤池,管好你夫人。她要是在今日下了孤太子妃的面子,孤就叫她明日在整个寿阳都没脸。”
平康侯一愣,脸色不怎么好看。
太子此举太不讲道理。
江诀不管他,继续:“你女儿脸上的伤,孤会找人想法子给她治好。前提是,今日太子妃的东宫宴,不能因为你女儿的事,出任何岔子。”
平康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邹吉着急,低声催促道:“侯爷,请吧。”
平康侯也担心那头,这才恭声应下江诀的话,赶紧随邹吉过去了。
抚鲤池边,聂云霜哭晕了过去,太医已经赶了过来医治,平康侯夫人急得不行,也气得不行,非要在赵氏脸上也划一下,或者在程薇薇脸上划一下。
任凭程绾绾说破嘴,平康侯夫人都不听,只一个念头,谁伤了她女儿的脸,她一定要给谁还回去。
平康侯府在寿阳的地位非同一般。
平康侯战功赫赫,又手握兵权,而平康侯夫人,是当朝皇后的妹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皇后是嫡出,平康侯夫人是庶出,但都姓曹,同属曹氏一族,关系也极紧密。
这样的门户,不是谁都敢招惹的,平康侯夫人又是出了名的护犊子,抚鲤池围了一圈人,竟是一个敢上前劝的人都没有。
程绾绾实在没有办法,平康侯夫人现在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
若不是程绾绾勉强撑起胆子,一直在赵氏和程薇薇面前挡着,只怕真要叫平康侯夫人划了她们的脸了。
那事情可就真的闹大了。
好在这时,邹吉领着平康侯来了。
侯夫人一看丈夫来了,整个人顿时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哭着就去找平康侯:“霜儿!我的霜儿啊!侯爷,你一定要给咱们霜儿讨个公道!”
邹吉过去,同平康侯夫人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平康侯夫人的脸色变了变,一下子面如土色,再无半点方才的怒气。
平康侯夫人走到程绾绾面前,僵硬道:“太子妃恕罪,方才……是臣妇失仪,冒犯了太子妃……太子妃说得对,此事要先查问清楚才是,是臣妇爱女心切,失了分寸,更不该妄动私刑。”
程绾绾没说什么,只又安慰了平康侯夫人。
等平康侯夫人退下,邹吉过来道:“太子妃,您没事吧?!”
程绾绾道:“没事……多谢邹公公。”
邹吉上上下下打量,确认程绾绾无事,才笑了下道:“太子妃没事就好,是太子殿下命奴婢过来的。”
程绾绾面色闪过尴尬:“太子殿下都知道了……”
邹吉明白:“这并非太子妃的错,太子妃已经处置得很妥当了。”
这是邹吉的心里话,以平康侯夫人的脾气,若这里不是东宫,她恐怕真叫人按住赵夫人,划了她的脸。
好在平康侯夫人不敢在东宫叫人动手,她自己想动手,又被程绾绾这个太子妃全程挡着。
众人见邹公公亲自过来,便知晓是太子的意思。
可之前不是传言说,太子妃惹恼了太子,还被太子拒之门外了吗?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但看邹公公对程绾绾恭敬的样子,也晓得那些话都是空穴来风了。至少,太子妃还没有失宠。
那厢平康侯安抚住了妻子,心里才道并非是太子不讲道理,而是妻子的脾气,实在是太冲动了。
就算真是那程家小女撞了云霜,可那孩子只有八岁,难道还真要划烂一个八岁女娃娃的脸,让她偿罪吗?
平康侯带着平康侯夫人随太医离开,去细诊聂云霜的情况。
这头,程绾绾总算松了口气,安抚完宾客,又将赵氏和程薇薇先安置在她的宫中,免得太医诊断完,再起什么波澜。
善后了约摸半个时辰,此事才算暂时平息,程绾绾随邹吉去见江诀,要问一问这件事之后怎么办好。
等程绾绾过去的时候,江诀却还在书房里与人议事。
邹吉只得道:“殿下处置政事时,不喜人打搅。奴婢领太子妃先去偏室稍候。”
程绾绾点头。
刚要走,书房门开了。
若风道:“太子妃,殿下请您进去。”
书房里,众官员对视:完咯,太子妃要挨训咯!
第46章
当着众官员的面,若风脸上没什么笑模样,说话板板正正的,再加上程绾绾看见屋里的人都露出了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她一下子有些紧张。
邹公公说,抚鲤池平康侯府那件事不怪她,但到底是以她的名义举办的东宫宴,宴会上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说都有她的一份责任。
更何况,事情一方还牵扯到了程家的人。
程绾绾压下心里的不安,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跟着若风进书房。
书房里,坐着好几个朝廷大官,程绾绾都不认识,但是能进太子的书房,想也知道不会是芝麻小官。
她心里越发紧张了,她还没有近距离地见过这么多的大官呢。
看见太子妃,众官员都起身行礼。
程绾绾颔首,她步子走得小小的,江诀催了声:“过来。”
程绾绾赶紧走快了些。
江诀坐在桌案后,程绾绾走到桌案前的时候,脚步慢下来,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停下来就站在这里。
江诀朝她伸出手,直接牵她。
程绾绾把手递过去,被男人牵到了桌案后,
屋里一众官员看到太子主动拉女人的手,顿时都觉得是开了眼了,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
程绾绾没留意他们,江诀则懒得理会,把小太子妃牵到了身侧,转过身面对她。
江诀细细打量:“可有伤到哪里?”
程绾绾愣了下。
原来太子殿下是要关心她呀。
程绾绾抿唇,浅浅地、短促地笑了下,摇摇头:“没有呢,殿下放心。”
江诀看她好好的,只是额上出了点汗,拿了自己随身的帕子给她。
程绾绾微怔,正要接过,江诀犹豫了下,自己拿了帕子,给她轻轻擦了汗。
他低声:“过来这么急做什么?”
程绾绾抿了下唇,未及说话,江诀又道,话音里都是耐心:“不着急。平康侯府的事,孤忙完这边,晚些时候去找你同你商议。”
不是教她,是同她商议。
程绾绾听出这微妙的意思。她想,太子殿下真好,当着这么多大官的面,是在给她做面子呢。
程绾绾点点头。
江诀笑了下。
太子殿下对她很好,但一般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太子拉着她的手,还没有松。
程绾绾低头看了一眼。
江诀捏捏她的小手,又问,嗓音很温柔:“宴上事情多不多,累不累?”
程绾绾有些不自在。
太子殿下对她一贯周到也温和,但温柔是很少的。太子殿下又不喜欢她,没有情谊给她的。
程绾绾正是心里清楚这一点,才奇怪,当着这么多大官的面,太子殿下怎么突然这么温柔呢?
好像把她视若珍宝似的。
程绾绾莫名,耳尖微微发烫,声音也轻了些,摇摇头小声道:“有母后的人帮衬着,还有晴云她们,不累的,事情也不算很多。”
江诀又捏捏她的手,嘴角勾了下:“那便好。今日辛苦你了,累就躲懒,有孤在。”
程绾绾不敢躲懒,但太子殿下这么说,她也就这么一答应:“好。”
她弯弯眉眼,笑得乖巧。
江诀捏了捏她的手:“先回去,孤晚些时候过去找你。”
程绾绾再道声“好”,便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只觉得书房里的大官们都瞪着眼睛看着她,好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
程绾绾越发莫名。
她只觉得太子殿下今日怪怪的,那些朝廷大臣们也都怪怪的。
宴会持续到午后,快要黄昏的时候才结束。
说是不累,但程绾绾晚上沐浴的时候,差点在浴桶里睡着了,还好瑞雪叫醒了她。
等到太子回来,程绾绾才知道白日里在书房,太子为何怪怪的。
江诀沐浴完,与小太子妃躺在榻上,才交代她说:“过几日端午,父皇会去郊外马场出游,到时我们也要去。当着父皇的面,你同孤……要亲近些。”
程绾绾蹙着眉,听完最后一句,才明白过来。
原来太子殿下是叫她要好好演戏啊。
陛下以为太子是喜欢她才娶她为妻,但其实太子殿下只是为了应付陛下的催婚。
程绾绾深觉任务深重,小脸都带上了几分严肃,赶紧郑重道:“殿下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
江诀看她。
寝屋中烛灯还没熄,小太子妃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江诀莫名好笑,伸手过去捏小太子妃的脸:“你表现什么?”
脸颊上异样的触觉让程绾绾愣了下,同时,指下触及的柔软滑腻也让男人微微怔神。
两个人同时怔了怔,又同时回过神。
江诀收回手,就看见小太子妃白白嫩嫩的脸颊上,被他手指捏过的地方,浮出了一团娇艳的红。
小姑娘的肌肤都这么娇嫩吗?
程绾绾只觉得脸颊被捏过的地方痒痒的,又不敢挠,小声接男人刚才的话道:“我表现得……和殿下恩爱一些……”
江诀是这个意思,但听小太子妃说出来,他莫名也觉得有几分羞耻。
又好似有些狼狈。
他娶了个娇娇嫩嫩、可可爱爱的小妻子,却是摆设,连恩爱都要假装。
江诀一时沉默。
程绾绾看他,等了一会儿他没说话:“殿下?”
江诀回神。
程绾绾轻声:“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江诀:“……”
虽然是名不副实的夫妻,但“吩咐”二字,还是莫名听着不顺耳。
江诀默了默:“……没有了。”
程绾绾“哦”了声,安静两息,又小声开口:“那殿下早些歇息吧。”
江诀低低“嗯”了声。
*
第二日,薛姨娘带着程薇薇又来了东宫。
薛姨娘是为昨日的事情道谢来的,虽然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但薛姨娘听说了昨日东宫宴上的事情,吓了个半死,尤其听到夫人赵氏竟将八岁的程薇薇推到面前替她挡着,更是又恨又恼,却又无可奈何。
薛姨娘领着程薇薇一见到程绾绾,行了礼后,立马就拉着程薇薇跪下叩恩。
薛姨娘抹着眼泪道:“昨日若不是有太子妃护着,还不晓得这孩子要落个什么下场,这张脸还能不能留个全乎!太子妃大恩,妾身和女儿,一定牢牢记一辈子!薇薇!还不谢过三姐姐!”
程薇薇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昨日已经哭着谢过她了。
程绾绾将二人扶起来。
屋里又是哭诉,又是谢恩,闹了一阵,邹吉正巧过来,也没进去打搅,就在外头听着。
薛姨娘带着程薇薇离开的时候,邹吉在院子里和这位姨娘打了个照面。
邹吉低着头,只当没有看见。
太子妃善良心软,因着程四小姐年纪小,昨日又受了大惊吓,必定心中怜惜愧疚。
这位薛姨娘这个时候专门登门道谢,方才听话语间,叫女儿并非和她一样称呼太子妃,而是称呼三姐姐。
这其中的心思,邹吉看得分明。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程家那等人,是不会为一个庶女谋前程的,做娘的,总是为孩子打算,程家靠不住,那姓薛的姨娘就想让女儿攀一攀太子妃,指望这样将来女儿也好有个依靠。
不过都是可怜人,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邹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虽然太子是最不喜欢这些事的。
等程家人走了,邹吉才进去禀话,说是江诀晚上不回来同程绾绾用晚膳了。
程绾绾又去书房之后,担心太子不好好吃饭,所以又让江诀每日和她一起用膳。
程绾绾送邹吉出门后,便吩咐膳房不用做那么多菜了。
晚间果然太子回来得很晚,回来时程绾绾已经睡下了,不过没睡着。
江诀上了榻,程绾绾想了想,还是关心了一句:“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江诀默了默,只道:“……朝中有些政务要忙。”
其实不是政务,还是平康侯府的事。
聂云霜再怎么说也是侯府嫡小姐,在东宫宴上划烂了脸,对一个姑娘家来说,若留了疤,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平康侯夫人怎么能善罢甘休。
江诀怕她再闹起来,专门去了平康侯府处置此事。
江诀还在为这件事心烦,程绾绾恰好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明日我能不能……去一趟平康侯府?”
江诀回神:“平康侯府?”他皱眉,“你去做什么?”
程绾绾轻声道:“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和我四妹妹有关系,又是在东宫宴上出的事,我至少得去看一看聂小姐的脸怎么样了……”
这件事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宫里的太医几乎都看过了,聂云霜的脸多半是治不好了,那么深的口子,多半是要留疤了。
江诀不知怎么开口,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直接说道:“……你不用去看了。她的脸治不好,要留疤。”
程绾绾一愣,紧跟着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要是留疤的话,那薛姨娘和程薇薇要怎么才能补偿啊……平康侯夫人也一定会急疯掉的……
江诀听身侧没声响,转头一看,小太子妃的小脸上已经煞白煞白的了。
江诀心下烦躁稍抑,被另一种闷重压了一头。
他勾手去抱小妻子:“别急,孤来想办法。”
程绾绾身娇体轻,男人长臂一揽,就将她抱到了臂弯里。
程绾绾也没躲,脑袋靠在男人臂弯上,仰脸看他,语气可怜又感动,巴巴儿地喊:“殿下……”
江诀心头一软。
他突然想到什么,目光深深落在小太子妃泫然欲泣的眼睛上:“……其实,眼前就有个法子。”
“什么……”程绾绾懵懵地问。
江诀默了默,看着小妻子的眼睛,低声:“瀛珠。”
第47章
程绾绾愣了愣,跟着恍然大悟。
她只知道瀛珠值钱,要不是太子提起,她都忘记太子跟她说过,瀛珠可以养容去疤的功效。
程绾绾脸上恢复了血色,明显高兴起来。
她自己还攒着一些瀛珠,给平康侯府送一些去,治好了聂云霜的脸,薛姨娘和程薇薇就会没事了!
她这样想,立马就说:“殿下!那明日我就去平康侯送瀛珠!”
江诀看着小太子妃,脸上的神色也松了松,却没像程绾绾这样高兴。
他摇摇头:“不可。”
程绾绾望着他,有些茫然:“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江诀略微思索,觉得没必要同小太子妃说太多。她未必能懂。
江诀只道:“总之,你先等一等,等过了端午,你再去。”
为何要等过了端午?
程绾绾不明白,但看男人根本没打算和她细说的样子,也顺从地没有再问。
安静片刻,江诀又问道:“端午之后,你打算送多少瀛珠过去?”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刚才小太子妃,的确说的是“送一些”。
程绾绾也不知道应该送多少,以为太子是怕她送的少了,丢了东宫的脸面,连忙道:“殿下您觉得应当送多少?”
江诀看着臂弯下的小妻子,一双莹澈明亮的眼睛圆睁睁地看着他。
江诀再次暗暗感慨,像程秉融那种汲汲营营的父亲,竟然能养育出这样一个一尘不染的傻姑娘,也不知道是她的福气还是她的不幸。
瀛珠这种东西,几乎与仙丹无异,多少人为它一掷千金、大打出手,更有甚者小命不保、家破人亡。
可是对小太子妃来说,好像竟那样不值一提,说送人就送人,还一送就送一些。
江诀都替小太子妃肉疼。
他无奈道:“孤以为,你送一颗即可。”
程绾绾愣住。
一、一颗?
程绾绾也不是圣人,她也没有江诀想的那么淡泊名利或是愚笨天真。
她只是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词,母亲曾同她说过,叫作“稚子抱金”。
她这样怪异的人,即使这怪异之处并不是坏事,但对她这样一个身处低位、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人来说,落泪成珠这种异能,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稍有不慎,可能会害她落入地狱。
某种程度上,她对太子存着一份讨好。她想让太子知道,她很乖很听话,太子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愿意提供取之不竭的瀛珠给他,只要他……不要变成她的地狱。
她攒下了一些瀛珠,说要送一些给平康侯府,毫不在意那才奇怪。
但是太子不是嫌少,还嫌多了,还要她只给一颗?这样……是不是太小气了?
江诀看她愣住满脸不解,微微叹气,语重心长道:“瀛珠是罕见之物,你一送送一堆,平康侯府难道不会起疑吗?”
程绾绾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殿下不会觉得送一颗很没面子吗?”
这回轮到江诀不解看她:“一颗还没面子?有就不错了,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江诀想说,要不是事情与她家中有关,他连一颗都不想给。瀛珠之事事关重大,他不想有半分节外生枝的可能。
程绾绾没了话,默默垂下眼,不知道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床幔里一安静,江诀抱着怀中的人就有一丝不自在。
夫妻二字,对他和小太子妃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不过他也没抽手,想着等小太子妃睡着,他再悄悄把手臂抽走。
江诀掷手,指尖两道内力飞出,近处几根蜡烛都灭了,只剩下一盏朦胧的罩灯。
这样,小太子妃应当会睡着得快一些。
然而,过了良久,程绾绾一动未动,江诀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听她呼吸声,却也知道她还没睡着。
江诀有些倦意,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怎么还不睡?”
程绾绾一惊,才知道太子也还没睡。
她心中忐忑,终于还是主动供认:“殿下,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些瀛珠……”
江诀想也没想地“嗯”了声,等她后文。
小太子妃有瀛珠,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从来也没想过拿走她的东西。
程绾绾等了等,只等到男人一声“嗯”,连半句质问也没有。
程绾绾再主动:“殿下不问问我,为何还有瀛珠吗?”
“……”江诀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他低声问道,“你在东宫……过得不开心吗?”
程绾绾怔住。
反应了半刻,她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知为何,一时间剧烈震动。
她声音有些哑,连忙小声道:“不是呢,是以前在程家的时候……”
江诀:“那你以前,过得很不开心么?”
程绾绾忽然之间没了声音。
黑暗中,不知道谁的呼吸快了些,眼眶也湿润了。
没有人关心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有人关心的时候,过往受过的委屈就好像一下子都涌上来了。
江诀正要转头,借着昏黄的烛光去看小妻子的神色。
程绾绾忍住泪意,往男人胸口钻了钻,声音又轻又欢喜:“以前都过去啦,我在殿下身边,过得很开心呢。”
江诀动作一滞。
他莫名身体僵硬住,过了半刻,才慢慢放松下来。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小太子妃已经睡着,但他却仍旧没有抽走手臂,任由小小的人蜷在自己臂弯下,睡得安然。
*
端午很快就到了。
一早出发,程绾绾与江决同乘马车前往郊外马场。
大邺的皇家马场占地颇大,离城中还远,一去一回要两日,今晚去马场的人多半都要宿在马场。
程绾绾自小很少出门,最远只去过正安寺,每回去都还是有目的,也不得闲,不像今日,去马场的人很多,她不是主角,也不需要做什么,整个人都很轻松。
一路上,程绾绾好几次掀开帷帘看外头,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睛都不舍得眨。
前两日下了小雨,出了城吹的风都夹着湿意,不算冷,但也凉丝丝的。
江诀怕她着凉,每回程绾绾看一会儿,他就叫她回来暖和一会儿。
就这么看着小太子妃兴奋了一路,午后日映时分方到皇家马场,江诀怕小太子妃兴奋过了头,把正事给忘记了。
提醒她:“孤前几日同你说的,还记得吗?”
程绾绾立马从出行的兴奋中抽脱出来,赶紧答话:“记得的!”
江诀笑了下,没再提。
马车很快到了马场。
今日来马场的世家大族、高门显贵不少,身份够的自不必说,基本上全都来了,身份不那么够的,也托关系找人脉,挤破头来参加。
不为别的,帝后亲临,多少人想着要在帝后面前崭露头角,无论男子还是女子。
帝后已经先到了,东宫的马车到时,同时到的还有不少世家门阀。
马车停了一片。
江诀从马车里出来,日头渐斜,草场的晚霞最是好看,但还未至时刻,天边红日染就的云彩才刚刚爬出一点端倪,不过景色也是极美。
虽说程绾绾是头一回出来,但来这里的人,平日也都是关在高门府邸中,很少来这里的,许多人下了马车,也不着急进去,都在四处瞧看,欣赏景色。
除了就近的马车外,没人留意到东宫的马车已经到了。
江诀站在马车上看了一眼四周,正要下去。
马车里,伸出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来。
江诀动作一顿,顺着那只小手往回看。
车帘掀开一半,小太子妃端矜地坐在马车里,只探着身子,水盈盈的眸含情脉脉看他。
江诀喉头一滞。
下一刻,小太子妃对上他的视线,娇矜开口:“殿下,牵我。”
江诀:“……”
离得近的几驾马车,车上的人一下车就看到这场面,一个个都走不动道了,也不和旁人一样去看劳什子风景。
看太子妃向太子撒娇不更有趣吗?
毕竟太子这尊煞神,可没几个女人敢朝他撒娇卖嗔。
周围人多,一个个都露出好事之态。
江诀心道,他只叫小太子妃在皇帝面前演戏,这小丫头,怎么还在这里就开始演上了。
他一边无奈,一边自己都没察觉地勾了下嘴角,似是好笑。
江诀伸手,接过小太子妃的手握进掌心,牵她出来,低声:“慢些。”
程绾绾抿唇,朝男人露出个笑,娇滴滴道:“谢殿下。”
江诀耳朵一麻。
他手不自觉捏了下,程绾绾感觉到,心中纳闷。
怎么,难道她演的不对吗?还是不够?
程绾绾一边想,一边被男人牵着从马车里出来。
一出来,程绾绾:“……”
怎么这么多人?!
她刚才坐在马车里,从帘子看出去,只看见远处停了几辆马车,还以为周围的车轮声都是东宫随行的车驾。
原本竟不是!
程绾绾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一出来就被这么多人瞧着,可戏台子已经站上去了,戏也开场了,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江诀下了马车,回头继续牵她。
这回不是演,马车停的这地儿不太好,下雨洇湿了地,有些泥。
小太子妃不牵着些,他怕她摔倒。
“小心脚下。”江诀低声提醒。
他说完,牵着的人走了一步,却没有再动了。
江诀抬眼。
小太子妃站在马车上,总算比她高了一小截,背身笼着天光,像是从九天上才落下来的一样。
程绾绾看着男人,小手在男人的掌心微微出了汗。
她努力镇定,继续演,用娇滴滴的声音道:“殿下,我不要自己走嘛,地上有泥。”
江诀:“……”
程绾绾看他,小嘴一撇,娇声娇气撒娇:“殿下,殿下背绾绾嘛。”
江诀:“……”
众人:“……”
人群里,不知道哪几个人飞跑出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第48章
江诀和程绾绾都没有注意到跑开的那几个人。
程绾绾想着这是自己答应了太子殿下的,一定要演好这场戏,豁出去连脸皮也不要了。
凡是大家闺秀,哪个不是端庄矜持,谁会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同夫君撒娇,还是这样骄纵的要求。
不过议论程绾绾的人却是没有,因为没有人觉得,太子会答应这样任性的要求。
程绾绾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也不知道被人看出了端倪没有。
江诀的手伸在半空,还牵着她,目光在小太子妃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停驻。
马场的风肆意又和畅,吹动小太子妃的发丝,小妻子一双明亮的眼睛,像盛着初春的微雨,湿漉漉的,又安静娇柔。
江诀喉咙滚了滚。
程绾绾冲他眨眼——殿下,接戏呀。
旁边近处围观的人里,看太子没有动,不知是谁好心,怕程绾绾被太子直截了当的拒绝下不来台,委婉道:“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若叫人铺一张地毯,太子妃再下来?”
江诀转头看说话那人。
他目光还没寻到人,听到这话的小太子妃不乐意了。
程绾绾小嘴一噘,拉着江诀的手晃了一下:“殿下,地毯多浪费啊,绾绾不要……绾绾就要殿下背。”
人群里说话那人,一腔好意噎住。
江诀转回头来,看小太子妃的目光复杂中又带着点奇异。
听话的小姑娘当然讨人喜欢,江诀一直这样认为。
但似乎,有点骄纵小性子的,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惹人讨厌。
江诀终于抓紧小太子妃的手,走到马车下,将宽阔的脊背交给她。
他定声,语气里没有半点迟疑:“上来,孤背你。”
程绾绾就等这一刻,没有什么比两个人身体上的亲密更说明问题了。
言语总是苍白,还有说谎的可能,但这样的亲密,却是很难扮演的。
程绾绾暗暗赞叹自己演技不错,又心疼太子违心又出力。堂堂的太子,与不喜欢的人扮演亲密,想必*也是很屈辱的吧。
程绾绾此时并不知道,像江诀那样的人,是绝不会违心与不喜欢的人扮演亲热戏码的。
程绾绾如愿趴到了男人背上,不忘撒娇说一句:“殿下最好啦!”
江诀才对她这样娇里娇气的声音免疫,等真的凑到耳边来,温热的吐息轻轻喷薄在他耳侧。
什么免疫,根本免疫不了。他耳朵还是麻了。
江诀不知说什么,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沉沉“嗯”了一声。
程绾绾抱着他的脖颈,心里暗想太子这段演的不好,不够亲密。
她哪里晓得,自己温香软玉的身体紧紧贴着男人的脊背,绵软都压得实实的,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与之前在床上象征性的抱着可不同。
江诀的手还托着她的臀,那圆翘的弧度莫名与他宽大的掌心贴合,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捏。
江诀走得有些心不在焉。
而很快,刚才没被两人注意到的那几个跑走的人,已经将马场入口这边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了。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简直比插了翅膀飞得还快。
程绾绾很快就发觉,怎么附近的人感觉越来越多了。
自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围观太子背人,但远远近近,总是有人“经过”,或是驻足在某处“看风景”。
程绾绾脸皮再厚,也受不住这么多的目光,只好悄悄把脸埋进了男人颈间。
“殿下……”程绾绾转移注意力,向男人打探,“我演的可以吗?”
江诀:“……”
何止是可以,简直是完完全全超出他的预料了。
“殿下……”程绾绾催问。
她声音很低,怕被人听见,又埋在男人颈间,听来竟与刚才的撒娇无异。
江诀耳朵又一麻。
“可以。”他随即立马道,像是生怕背上的人再说话。
程绾绾没说话了,只弯唇,轻轻地笑了下。
江诀感觉到她唇间松释的吐息,拂在他脖颈上。
江诀觉得痒,却不自觉跟着背上的人也笑了。
他低声,声音轻得不可闻:“再接再厉。”
这话,只有程绾绾听见了。
她也体验了一下耳朵麻麻的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刚才太子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好听,一下子就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
地上泥泞的路并不远,到了干净的地方,江诀就将程绾绾放了下来,牵着她进了马场。
马场主要有草场、林场、马厩,憩舍等几块地方。草场占地最大,又细分了赛马场、马球场等地方。林场和马厩其次。憩舍是给看管马厩的人住的。
至于皇家和世家,因为大邺的历代皇帝都不奢侈,认为一年到头来马场住的机会少之又少,所以这里没有专门给皇室和世家住的地方。
皇室和世家在这里,都是搭建帐篷过夜,连厨子都是带过来的。
不过,皇家世家的帐篷都搭得十分阔气。
帐篷多集中在一处,便于禁军守卫。江诀和程绾绾一路走到草场圣驾临建的御台,帝后和其余的皇子公主都在这里了。
程绾绾一上御台,就觉得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江诀这时才松开她的手,带着她向帝后行礼。
行完礼,皇帝看着两人,意味深长:“太子和太子妃来得有些迟了。”
江诀面不改色,只是转头目光缱绻地看了程绾绾一眼,而后对皇帝淡淡道:“路不太好走。”
御台上一时无声。
随圣驾来的妃子只有敏妃一个,正是上回打趣程绾绾新婚夜最起劲的那位。听江诀这么说,又脆声低声笑了。
大公主看了江诀一眼,也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六皇子江偃和八皇子江丞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是温文尔雅。七皇子江煜一边吃东西,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两人。
再有一个五公主江婉筎,一脸的兴奋。
江婉筎已经年满二十,虽然脸上看不出来,还似乎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但按照皇室一般的婚龄来说,她都算是老姑娘了。
不过她是皇后的女儿,皇帝又不管事,皇后只想女儿嫁个心爱的人幸福一生,所以从不催促五公主的婚事。
江婉筎看着这位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小皇嫂,心中欢喜得很,尤其看见小皇嫂脸红红的样子,想起刚才听见的消息,只觉得小皇嫂与太子哥哥真是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她喜欢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也喜欢她呢……
江婉筎有点惆怅,但更多的是羡慕,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与太子嫂嫂真是恩爱呢!”
程绾绾看过去。
上回东宫宴中途出了事,事后她忙着平康侯府的事,两人没说上几句话,还不太熟悉。
程绾绾只冲着她腼腆地笑笑。
江诀又牵起程绾绾的手,漆深的眸仁里似乎流转过华光溢彩。
他淡道,嘴角笑意不显:“理应如此。”
“哼!”江昊哼了声。
在场的人里,估计只有他不痛快了。
江昊指责道:“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还有没有礼数了!”
皇帝乐得看儿子夫妻恩爱,不乐意听江昊这话,瞪他一眼。
江昊不满,还要再说,皇后笑着开口道:“好了,太子别站着了,带着绾绾去坐下吧,”
皇后叫的是绾绾,不是太子妃。话语中,透出对程绾绾的亲昵。
程绾绾对这种事总是敏感的,十分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对她笑了笑,又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江昊一眼,眼中的提醒很明显。
江昊只好烦恼不情愿地闭上嘴巴。
寒暄闲话过后,晚霞渐渐铺开,众人又赏了会儿景色,皇帝便说今日是端午,要几个皇子比一场射柳,热闹热闹。
江诀与几个兄弟都起身。
几个皇子的兴致都不太高,就连最争强好胜的二皇子江昊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程绾绾莫名。
一旁敏妃笑道:“年年只要太子上场,都是太子胜,一次例外都没有。哎,可不是一点新意都没有么。”
程绾绾讶然,转头看自己的夫君。
原来太子殿下这样厉害呀。
江诀若有所觉,一偏头,正对上小太子妃亮晶晶的目光。
每年射柳赛都赢得没有半点悬念,胜者做多了,也是会无趣的。
江诀兴致也不怎么高,可看见小太子妃那副崇拜的样子,他勾了勾嘴角,对这次的射柳赛,倒是多了几分兴味。
江诀朝小妻子笑了一下,笑容沉稳又带着点势在必得的锐意张狂,这让他的眉眼在一瞬间显得极亮眼。
程绾绾愣了一瞬,等男人转开视线,她才察觉心口刚才好像重重地敲了一下。
“太子妃快说说,平日是怎么支使太子的?”敏妃又凑了过来。
程绾绾一愣,回过神,也没明白敏妃的意思。
敏妃笑道:“我们刚才可都听说了,太子疼惜你,生怕你脚下沾一点泥,一到马场,就是从马车上将你抱下来的,之后又一路背过来这里。太子那般冷肃的人,竟还有这绕指柔肠的一面。”
敏妃一副好事模样,程绾绾却听得一头雾水——太子什么时候抱过她了?什么时候背了一路了?不是只背了一小段吗?
另一侧,大公主江纭也笑着插进话来:“敏妃娘娘可别打趣了,太子妃该不好意思了。三皇弟可宝贝本宫这弟媳宝贝得很,方才不是有人说了吗,太子下了令,日后马场入口那段泥泞地,全都要铺上地毯的,咱们也算跟着太子妃享福了。敏妃娘娘再问,太子该觉得咱们欺负他的宝贝了,日后这福享不上,那可就亏大了。”
程绾绾被夹在中间,左一句右一句,听的是完全糊涂了。
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才晓得,什么叫以讹传讹。不过是从马场入口过来这么短短一段路,怎么谣言就传成这样了?
程绾绾不晓得怎么解释好,坐在中间,只有尴尬地笑,听到太荒唐的地方,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
可惜,没人相信。
那头,射柳比赛也快开始了。
八皇子江丞借口饮了酒有些醉意,也想伴在母妃身侧,就没有参赛。
这时候,江丞正在和二皇子江昊说话。
看江昊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江丞笑道:“二皇兄一向敢作敢为、勇猛当先,怎么今日士气低落啊。”
江昊看他一眼,又看不远处的江诀一眼,愤愤:“江诀的骑射是柯老将军教的,除非柯老将军再年轻十几二十岁亲自来和他比,不然谁能赢过他!”
江丞却笑了:“二皇兄,今日,江诀未必会赢。不若,我同二皇兄打个赌,今日我帮二皇兄赢了太子。”
第49章 (捉虫)
江昊看着江丞的眼神有些木木。
江昊此人,虽然不怎么聪明,也没什么自知之明,但是他很知道江丞这个人,一向说话就比别人好听。
但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那可就说不定了。
江昊明显不信江丞:“你都不上场,你怎么帮我赢?”
江丞笑了:“就是不上场才能帮到二皇兄。”
江昊狐疑看着他,还是不信。
江丞也不解释,只说:“二皇兄不信的话,不若同我打个赌,若今日太子皇兄赢了,那二皇兄随便向我提一个要求,我都答应。若太子皇兄果真输了比赛,二皇兄只需请我在醉霄楼吃一顿全鱼宴即可。”
江丞喜欢吃鱼,这在宫里不是秘密。
江昊见他认真,总算来了一点兴趣,也好奇江丞不上场,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江诀输了比赛。
江昊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江丞笑:“自然。”
江昊一张臭脸这才松快些,反正不管比赛输赢,他都能赢点什么了。
射柳赛很快开始。
程绾绾在御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下。
江诀几人,人各一匹高头大马,赛场边渐渐围了许多人,人群兴奋,马儿也躁动起来。
只等赛旗一挥下,几匹骏马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除了江丞,江昊、江诀、江偃、江煜全都上了赛场,连最小的十皇子江澈,方才贪玩四处跑去了,这会儿也赶了回来,不落人后。
说是赛场,却也没圈地为界,看比赛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剩下远处的草场,都可以随便跑。
由近及远几处,一共用竹竿和借林场边的树桠系了五十支柳条,到所有柳条全被射下来为止,那时谁射的柳条最多,谁就是赢家。
马匹飞奔而去,马蹄扬起草场浅浅的尘泥,空气里一下子都是热烈的气息,混杂着青草的淡淡清香。
程绾绾只是看着,莫名也跟着激动起来。
但见几匹烈马飞驰跑远,近处系着的几支柳条,江诀几个竟是都看也不看,年纪最小的江澈在后头喊:“你们又让我!”
江澈嘴上喊着,但手上还是老老实实搭箭上弦,对准随风飞摆的柳条射过去。
一连射了三箭,都没中。
今日草场风大,那柳条摆动得厉害,的确是很考验参赛者的骑术和射术,精准的射艺和判断力,还有看准时机就下手的果决,都缺一不可。
江澈一支都没射中,极是懊恼。
但马匹已经跑得远了,看比赛的人群在沸腾,十分嘈杂,又隔得远,在程绾绾这个位置,已经听不清赛场上的人在说什么了。
但程绾绾还看得见。
她莫名激动,都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只感觉喉咙里在无声呐喊,只恨自己是太子妃,不能混到人堆里去,跟着一块呐喊助威。
她只能越发不错眼地紧盯着,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太子搭箭上弦一气呵成,利箭射出,竟是一箭双雕!
人群里立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整个赛场越发沸腾起来。
程绾绾看得激动,也小声地叫了一声:“好!”
整个御台上,只有程绾绾和江婉筎站着。
江婉筎喜欢凑热闹,大家都已经习惯,帝后的目光都落在程绾绾身上。
皇后看着原地激动叫好的小姑娘微笑,连皇帝也难得露出笑脸来:“娶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也就这点好处了。”
还能是什么好处,看着喜庆呗。
皇后看皇帝一眼,目光替小太子妃薄责。
换了旁人做太子妃,都要拘着端着,倒是没有小太子妃这样天真烂漫的了。
程绾绾遥遥看着赛场那头,只看得眼花缭乱,旁人她根本没空数,只晓得太子不多时就射下了七八支柳条,箭无虚发,更别说还有一支一箭双雕。
江昊骑射也十分了得,也射得七八支,暂时还与江决不相上下。
转眼,江诀又射下一支,战况越发激烈。
敏妃看小太子妃紧张,在一旁笑道:“太子妃别紧张,太子还没动真格的呢。”
程绾绾看得认真,反应了两瞬才转过头来看敏妃。
敏妃笑道:“原先这比赛,只绑三十支柳条,陛下和几位先王爷一炷香的工夫才射得一半。到了太子他们,几位殿下骑射都了得,尤其太子与二殿下,都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这才又加了二十支柳条。不然这会儿,比赛就该结束了。”
程绾绾讶然。
太子厉害她知道,没想到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二殿下也这样厉害。
那太子殿下今天能赢吗?
程绾绾头回看太子比赛,不像旁人看过多回那样笃定,心中还是难免紧张。
敏妃说罢,皇帝脸上的笑淡了去。
想到当初也曾和皇兄们一起在这赛场上策马奔腾。
往事不可追,如今旧人都成了黄土,他这个最无用的闲人,却阴差阳错,成了大邺皇帝。倘若有的选,他倒希望皇兄们不要尔虞我诈,这皇位,他也根本不想要。
身后,郭公公见皇帝伤怀,心中叹息,嘴上却是对程绾绾笑道:“太子妃怎么不问问,陛下原先能拿第几?”
程绾绾闻言,看向皇帝,没问,只睁着大眼睛把皇帝瞧着,好奇都写在一双眼睛里了。
皇帝面色变了变,很不自在,瞪了郭公公一眼,昂首道:“这还用问?太子和蜀王都是朕的儿子,他们自然都是随了朕的。”
程绾绾眨眨眼,眼睛亮亮的:“那父皇也一定很厉害了!”
皇帝瞧她一眼,竟被个小妮子看得心虚,九五至尊避开了视线去。
郭公公笑道:“那就不知十殿下是随了谁了。”
皇帝:“……”
那点伤怀心思彻底没了。
程绾绾这才明白过来,也不敢揭皇帝的短了,赶紧扭头看比赛。
结果一扭头,八皇子江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敏妃正是八皇子的母妃,江丞便坐到了敏妃身侧,恰好也和程绾绾隔着一人宽挨着。
“皇嫂可觉得这比赛有趣?”江丞笑问道。
程绾绾点头:“很有趣!”
江丞笑了笑,指了指条案:“这蜜粽是宫里御厨特意为端午准备的,皇嫂尝尝看。”
程绾绾的心思在赛场上,朝远处看了一眼。
比赛越发激烈了,但隔得太远了,程绾绾刚才一打岔,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江丞给敏妃剥了一个蜜粽,敏妃尝了一口道:“味道的确不错,太子妃也尝尝看。”敏妃又笑道,“太子妃放心,头名必定跑不了是太子的。”
程绾绾这才坐下来,御台搭得高,她坐着也能看见比赛。
程绾绾伸手去拿蜜粽,却拿了个空。
转头,江丞拿了她的蜜粽。
程绾绾看他。
江丞笑:“我给母妃剥蜜粽,已经脏了手了,索性帮皇嫂一并剥了。也省得皇嫂再脏了手。”
这理由很合适,众目睽睽,各坐各的,剥个蜜粽而已,也不算什么。
但程绾绾还是觉得不太好。
“还是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程绾绾伸手。
“让他剥吧。”敏妃却道。
敏妃性子爽朗,不拘小节,支使起自己的亲儿子来,很是顺手:“太子妃别脏了手了,这蜜粽黏得很,也不好擦,还得弄水来盥手,麻烦得很。让他剥就是,谁叫他不去比赛,在这里躲懒,该的他。”
江丞哭笑不得。
程绾绾拗不过,这才让江丞帮她剥了。
却说宫里御厨这蜜粽做得的确不赖,甜香四溢,又不腻人,才剥开,程绾绾鼻尖动了动,味蕾就被勾了起来。
程绾绾原本心思在赛场上,这香味一扰,她立马分了一半心思回来了,看着江丞手里的蜜粽。
剥完,江丞放到她的小碟上,又用鎏金勺给她分成小块小块,才道:“皇嫂快尝尝看,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程绾绾谢过,端起小碟来尝。
味道比闻起来还要好!
除了蜜枣的甜香,似乎还有别的清香,让人吃起来一点都不甜腻。
程绾绾吃得眼睛一亮:“这蜜粽味道真好!”
江丞笑道:“这蜜粽所用的糯米和粽叶,都是用最清冽的山泉水提前浸泡过的,还有……”
江丞将蜜粽的做法娓娓道来,程绾绾一边吃,一边听他说,不知不觉就听得认真起来,全副心思全到吃的上头来了。
赛场上,江昊今日格外拼命,与江决穷追不舍。
两人射得的柳条数正好相同,都是十五支,江偃九支,江煜七支,江澈三支,只剩下最后一支。
江昊和江诀同时搭箭上弦,瞄准了飞摆的柳条。
就在这时,江诀拉弓的同时,目光忽然扫见御台之上,原本站着的两个身影,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他心下一动,不知怎么就看了过去。
御台上,只有江婉筎一个人在看热闹了,而他的小太子妃,没有再眼巴巴地张望着他了。
先前,每次他射中,他都会扫一眼御台,隔得再远,他都能看见小太子妃欢喜的样子。
现在没有了。
江诀视线搜寻,很快找到了小太子妃的身影。
他的小妻子坐在御台上,娇娇小小的身量背对着他,正看着江丞。江丞在说话,不知说的什么,脸上都是笑。
说不上愤怒,江诀只是有一瞬间失神。
沉稳的心跳,像失去力气,骤然低落。
这一失神,手中也失了力道,箭离弦而去。
全场屏息。
下一刻,人群爆发出惊呼。
太子的箭竟然射偏了?!
太子……输了。
第50章
御台下的人群骚动起来,程绾绾才回过注意,重新看赛场。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五公主江婉筎看完了全场,懊恼转过身来:“太子哥哥竟然输了!竟是二哥赢了?!我莫不是看花眼了吧?!”
江诀输了,亲哥江昊赢了,但江婉筎一点也不高兴。
江婉筎回身到坐席,朝皇后抱怨:“我还跟着宫人下了赌注,今儿可叫我赔惨了!”
皇后先看皇帝一眼,见皇帝没说什么,才看女儿,轻声提醒:“赶上过节,小赌倒也无伤大雅,但你是公主,自己拿着分寸,莫要丢了身份。”
江婉筎正郁闷,闻言看了皇后一眼,又看皇帝没说什么,只闷闷道“知道了”。
皇帝这头,和程绾绾一个反应,已经愣住了。
皇帝可没晃神,一直看着赛场上,只是隔得太远看不太清,也不知道江诀怎么回事,箭就射偏了。
程绾绾更是一头雾水,她什么都没看到。
敏妃惊叹:“太子居然输了?!”
江丞看了身侧一无所知的小太子妃一眼,目光悠悠放远,看向赛场,似笑非笑:“胜败乃兵家常事。太子皇兄,这回的确是输了。”
至于是输给赛场上的人,还是输给别的什么,那就不好说了。
赛场上瞬息万变,谁都没察觉江诀那一个短暂的晃神。
江昊赢了比赛,愣了半天才肯相信射下柳条的那支箭真的是他的,射偏的那支才是江诀的。
而后,江昊兴奋地大喊起来,整个赛场上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本王赢了!本王赢了!”
隔得那么远,程绾绾都听到了二皇子的声音。
她蹙起眉头——怎么她一来,太子就输了呢?
她心里又有些担忧,太子殿下做惯了常胜将军,一下子突然输了,肯定很难接受吧?
那头,赛场旁围着的人可不敢像江昊那样兴奋,虽然惊叹议论颇多,但都被江昊兴奋的喊叫给盖住了。
江诀脸色阴沉,驱马往回走。
江昊骑马跑了好几圈,才发现江诀已经掉头往回。
他赶紧骑马跟上,胯/下的马匹和他兴奋的一个样儿,围着江诀转了两个半圈,才肯安生往前走。
江昊嘴角翘上了天,假惺惺地安慰江诀:“三皇弟,一场比赛而已,输了便输了!”
江诀心不在焉地听江昊说话,目光却锁在御台上。小太子妃终于转过身来看他,脸上没有笑模样,不知是不是在为他输了比赛苦恼。
江诀目光一转,看到江丞在小太子妃身后笑得灿烂。
江诀只觉得胸口兀地又塞了一团什么,堵得厉害。
他心下不爽,看也没看一眼江昊,漠声道:“二皇兄说得对,比赛而已。二皇兄输过孤十一场射柳赛,不也还有勇气上马搭弓么。不像有的人,连赛场都不敢上,只敢躲在背后耍手段。”
江昊:“……”
江诀自八岁起,就能上马射柳,除了有两年没办射柳赛,他就没输过。
这是江诀头一回输。十一胜,一输。
江昊呢,一胜,十一场输。
江昊被怼得直瞪眼,又反驳不出话来。
他感觉江诀在嘲讽他,但又感觉,江诀主要骂的不是他。
这场比赛出乎意料,比赛结束,御台下到处仍是议论惊叹的人。
江诀一行人驱马回来,江昊一马当先,翻身下马后,直奔御台上,炫耀似的昂首道:“父皇母后,儿臣赢了!”
那昂首的样子,真别说,和皇帝还挺像的。
皇后笑了:“难得赢一回,骄傲成这样。”
江昊脖子一梗:“一回也是赢!”
一众人都好笑,皇帝也夸赞了江昊几句。
这时候,江诀、江偃几人才上来御台。
程绾绾已经站起来,根本没听江昊那头在说什么,只紧紧盯着江诀。
男人一回来,程绾绾立马盯着他脸上的表情瞧,果然见江诀脸色不虞。
程绾绾心里叹气,她是不太在乎输赢的,但想必太子是不一样的。
程绾绾赶紧迎上去:“殿下!”
江诀自下马,没看任何人,一路看着小太子妃过来。这时见人迎上来,他伸手,自然而然地揽住了小太子妃的腰,轻轻一扣,将人压进怀里。
程绾绾吐到嘴边要宽慰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
她仰脸看男人。
江诀低头,接住她的视线。
程绾绾莫名呼吸滞了滞,莫名觉得男人的目光直直的,又深深的,一瞬不瞬地包裹住她。
程绾绾完全忘记了要说的话,被男人大掌抱着,一路回到坐席上。
皇帝见江诀回来,一回来就把小太子妃压进了怀里抱着,他本就身形高大,那程家女又再娇小不过,这么一抱,竟有种圈占禁锢的姿态,显得格外强势,更像在宣示主权。
皇帝目光闪了闪,他一向偏心太子,刚才还有点可惜,这会儿倒没有了。
皇帝半开玩笑道:“神射手也有失手的时候?太子今日怎么回事,怎么分心箭都射偏了。”
皇帝随口一问,江诀眼前却又闪过射箭时看见的那一幕。
江诀嘴上道:“一时失手。”
好像不以为意。
只在回到坐席时,坐在了小太子妃靠近敏妃的那一侧,把小太子妃和某个笑容灿烂的人隔开了。
等坐下,还把怀里的人抱着,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
皇帝眼神又闪了闪,心中了然几分。
皇帝倒也没偏心的那么过分,既然江昊是赢家,自然奖赏、夸赞,都不吝于给。
所有人都在为江昊贺喜,只有江婉筎在嫌弃亲哥,非说他是今天运气好。兄妹两个斗起嘴来,惹得众人好笑。
一片热闹中,只有程绾绾最安静。
太子怎么还抱着她……是在继续演戏吗?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松手……她、她有点热……
也不是天气热,都快傍晚了,再热也热不到哪里去。
程绾绾是紧张,她的腰分明是不怕痒的,可原来别人的手放上去,还是会有点酥酥麻麻的。
腰侧异样的感觉和男人渡过来的体温,一点一点,让她脸颊烫了起来。
程绾绾试着动了一下,男人手掌立马扣紧,将她压得更紧。
江诀端了条案上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低头看她。
程绾绾若有所觉,抬起脸来,正与男人对视。
四目相对,有一瞬的安静。
旋即,程绾绾心口怦怦跳着避开视线,江诀也跟着垂了垂眼,将箍紧的手掌松了些许。
他压声,用只有小太子妃能听见的声音问:“弄疼你了?”
程绾绾胡乱摇头,小声道:“没有……”
江诀看着怀里慌乱摆动的小脑袋,还有顺着颤动的长密睫羽望下去,少女脸颊上娇嫩的红。
他喉结滚了一下,蓦然再次收紧手掌,哑声:“……那便好。”
程绾绾:“……”
早知道就说有点疼了……
程绾绾只得听话地靠在男人臂弯里。
她给空空如也的酒杯又添满酒,柔荑小手端起酒杯递给江诀:“殿下,再喝一杯吧。”
江诀接过。
程绾绾仰着脸看他:“殿下累了吧?”
江诀挑了下嘴角,笑意轻蔑:“这有什么累的。”
他端着酒,浅抿了一口。
程绾绾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仰头看着男人滚咽的喉结,脸红了红,小声:“殿下别恼,等下次咱们再赢回来。”
江诀垂眸:“你哪里看出来孤恼了?”
程绾绾没说话,只看着他——不恼的话,为什么回来板着脸呢?太子果真好面子,还不承认呢。
她没说出来,小声“哦”了声。
江诀放下酒杯,扫了眼条案。小玉碟里还有没吃完的蜜粽。
江诀挑了挑眉,总算明白小太子妃刚才背对着他在做什么了。
江诀指了指:“饿了?”
程绾绾也想起来自己刚才贪吃,错过了比赛结果,心中无端有点心虚。
她赶紧摇摇头:“不饿!”
江诀看一眼条案,再看她。
她咬咬唇:“就是……八殿下说挺好吃的,我就……”
江诀还没说话,江丞探出身来:“是啊,小皇嫂想吃,臣弟就给小皇嫂剥了一个。太子皇兄在赛场上,臣弟代为照顾小皇嫂,是理所应当的。”
江诀:“……”
江诀斜睨过去一眼:“用不着你操心。有这闲工夫,赶紧自己娶个正妃。”
江丞也不反驳,只朝着程绾绾耸耸肩,表示无奈,又笑眯眯道:“太子皇兄说的是。”
程绾绾完全不明白太子为何对八殿下有这么大的火气,明明最无辜的就是八殿下啦,他都没上场呢。
太子输了比赛,应该冲二皇子发火才是。
肯定是不好意思吧,怕别人议论他输不起。
程绾绾叹气,自觉应该承担平息太子怒火的重担,毕竟她还吃了八皇子一个蜜粽呢,可不能再让太子把火气撒在无辜的八皇子身上了。
程绾绾赶紧抓住男人一截衣袖,轻晃撒娇:“殿下,我还想吃蜜粽呢,殿下给我剥一个,好不好?”
江诀垂下眼皮:“还吃?”
程绾绾:“……”
别这样,好像她很能吃一样……
江诀问完,却也没等程绾绾回答,让人端了一颗热的蜜粽来,给她剥。
剥完,条案上小玉碟里还剩一点先前的蜜粽,江诀嫌弃叫人:“把这碟扔了,连碟子一起扔了。”
江丞:“……”
程绾绾莫名。
侍女将玉碟撤下去,不知是不是扔了,总之又换了一个新的上来,江诀给程绾绾用一并新换的鎏金勺,将蜜粽分成小块小块,分好后递给她。
“吃吧。”
程绾绾接过,弯起眼睛朝男人笑:“谢殿下,殿下最好啦!”
江诀弯了弯唇,嘴角弧度又很快压下,眯着眼睛看小太子妃:“谁给你剥蜜粽,谁就好?”
程绾绾嗅出点怪异的氛围,但本能让她立马靠进男人怀里。
她在男人胸口蹭了蹭脑袋,娇声:“当然不是的!只有殿下是最好的!”
江诀这才放任嘴角弧度翘起。
御台上热闹了一阵,晚霞到了最绚烂的时候,众人便都散开,各去玩乐。
江诀问程绾绾想去哪里。
程绾绾偏着脑袋,想了想问:“殿下,这附近有柳树吗?”
第51章
柳树?
江诀轻蹙眉,心头几分疑惑。
射柳赛用的柳条就是从林场折来的。
“有是有……不过你找柳树做什么?”江诀问。
程绾绾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先不告诉殿下,等找到了殿下就知道了。”
这处皇家马场傍山而建,在林场深处,有一条自山间流下的山溪汇集成的小河。
在河岸旁,确实有几棵柳树。
江诀骑马带着程绾绾一直穿过林场,到了小河边上。
端午时节,正是河桥飞柳絮的时候。
若是日出时分来到此地,可见清晨的日辉下金色的柳絮在晨光中摇曳,是一幅极静谧*动人的画面。
不过现在是傍晚,残阳如血,这时候的飞柳又别有一番风景,更添几许朦胧愁绪。
好在,江诀一向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见此暮景残光,也只掠掠而过,半点未曾有什么愁肠。
何况,他还有小太子妃在。
江诀将人从马背上抱下来,马匹就停在柳树近旁,他道:“就是这里。”
程绾绾下马,站稳理了理发丝,转头仰脸朝男人短促笑了一下:“殿下等我。”
江诀未应声,小太子妃已经提着裙摆,小跑着跑去了柳树旁。
江诀不解,正要跟过去。
程绾绾精挑细选折了两支柳条下来,一手抓着柳条,一手提着裙摆,又哒哒哒地跑回来。
江诀于是站在原地,等小太子妃跑到跟前来停下,看她想做什么。
程绾绾把折来的柳条递给他,嫩绿的芽衬得少女的手莹白胜雪。
程绾绾仰脸,晚霞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暖的光。
她朝男人笑:“殿下输了一支柳,我折两支来送给殿下。在绾绾心里,殿下没有输,从来没有。”
余霞成绮,西沉的日头又偏下去了一点,江诀却觉得天光丝毫没有跟着黯淡下去,反而点缀在小太子妃身上的霞光,骤然间亮了起来。
但尤不及她眉眼明亮。
江诀眸子一暗,没伸手去接,只感觉丝丝缕缕的软意漫淌过心底。
有那么一刻,他冷硬如铁的心肠,像化成了一旁那条徐徐缓缓的清河,平波缓进,又滔滔不息,一直朝着天边绚烂的落霞奔腾而去。
“殿下?”男人不答,没有半点反应,程绾绾偏了偏头。
“……”江诀微默,他忽然伸出手,举臂将面前的人抱了起来,高高举上马背。
程绾绾不会骑马,一个人坐到马背上,还是侧着身子坐在一边,她完全坐不稳,慌乱地抓住男人的胳膊。
“殿下!”她小声惊慌。
“别怕。”江诀扶着她,拍了拍马,马安静下来。
程绾绾勉强坐稳,在马背上不明所以地低头看着男人。
江诀仰起头,看着高高坐在马背上的小太子妃。
他伸手,眸子沉沉望向少女:“给孤。”
程绾绾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男人说的是她手上的柳条。
程绾绾有些茫然,怔了怔,才把柳条递给男人。
男人接过柳条的一瞬,程绾绾触及他粗粝的指尖,身子微微颤了下。
她望进男人的眼,男人仰着脸,她头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男人的眼底——有种怪异的深沉。
男人仰望着她,眼底的深邃,像是某种虔诚。
江诀接过少女递下的柳条,收进掌心。
该是这样的,他的小太子妃,该是这样高高在上的,赐于他全部的疯狂和平静。
*
回去的路上,程绾绾觉得怪怪的。
太子从身后抱她,好像比来时抱得紧了些。
走了良久,两人都安静,谁也没说话,这让气氛更加怪异。
程绾绾受不了,小声道:“殿下不要不高兴了……”
太子殿下是不高兴吧?不然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拿了她的柳条,谢谢都没有说呢。
还是说,太子嫌弃她送的安慰随便了些?
“孤哪里不高兴了?”江诀低头道。
男人话语间的吐息喷薄在她耳廓,程绾绾蓦地耳朵痒痒的,一下子咬住嘴唇。
她沉浸在耳廓一瞬袭来的酥麻上,还没回过神,江诀低下头,靠她耳畔更近:“孤的确是该不高兴,都道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赠柳是离别意,绾绾要离开孤么?”
程绾绾完全不明白自己的一番好心怎么被男人误解成这样的,她想了下才明白,太子可能是在故意逗她。
太子殿下不喜欢与人玩笑的,今日是怎么了?
程绾绾不解。
但能同她玩笑,那说明太子殿下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程绾绾红着脸,接男人的玩笑话:“绾绾没有要离开殿下。”
“期限?”江诀问。
程绾绾:“……”
她不敢说永远,别别扭扭只道:“殿下不赶绾绾走,绾绾就不走。”
她还有后半句——要是殿下有了真心喜欢的女子,那麻烦给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会乖乖地离开。
但后半句她没有说。
程绾绾远比她自己所想的要聪慧一点,她觉得现在的氛围,说这后半句会很扫兴。
扫兴的话,太子又会不高兴的,那她岂不是白哄了。
江诀完全不知道小太子妃心里的弯弯绕,只笑了下,凑在小太子妃耳边道:“孤不会赶你,任何时候都不会。”
程绾绾听得脸红,不知道是太子的话叫她脸红,还是男人说话时离她太近了。
她一边脸热,一边并没有把男人的话听进去。
在马场发生的一切,都是演戏吧?太子殿下应该也是在演戏,不然他怎么突然奇奇怪怪的。
程绾绾以为只需要在有人的时候演戏就行了,没想到在没人的时候也要演下去。
她正这样想,两人突然听见前方不远有什么动静。
江诀勒了马,低低“吁”了声。
不用江诀提醒,小太子妃乖乖闭紧嘴巴。
只听见前头似乎有人在说话,树丛掩映间,天色又暗了下来,模糊只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那你家何时到我府上提亲?”
“……别急……在准备了……再等一等,等……立马就去……好不好?”
隔得不算远,林中说话的人明显压低了声音,故而有些听不太清。
不过只是隐隐约约几句,也足够程绾绾两人明白发生什么了。
怕是有男女在前头互诉衷情呢。
不想竟会撞到这种事情,江诀和程绾绾一时间都有些尴尬。
两人俱是沉默。
片刻,江诀压声凑到小太子妃耳边:“等等再走?”
程绾绾没说话,只红着脸用力点点头。
现在当然不能走,若和那对男女碰上,莫说他们尴尬,她和太子也要尴尬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江诀掌政多年,其实什么稀奇古怪、苟且风流的事没见过,他是不大在意的,但他怕小太子妃羞臊,这才陪着她在这里偷偷摸摸听墙角。
那对男女却是说个没完,说着说着,不知怎的,竟还靠到了一起。
这个距离,刚好够两人看见一对朦朦胧胧的影子,天色暗,看不清人脸,但这么大的动作,却是看得分明。
程绾绾眼看着,那矮一些的人影似是踮起脚来,凑到那高一些的人影跟前,脸凑了过去……
没等看下去,一张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睛。
程绾绾:“……”
江诀压声,嗓音有一线喑哑:“别学坏了。”
程绾绾:“……”
谁要学了!她才不学!她……她就是看看而已……
程绾绾“哦”了声,声音轻得让人几乎听不见。
就这样,程绾绾被捂着眼睛,约摸过了小片刻,只听见前头更远的地方又传来了什么别的动静。
随即,江诀松开了手,程绾绾就看见前头那对凑在一处的人影晃了几晃,窸窸窣窣的几点动静后,人影就不见了,
那对男女想是听见动静,赶紧走了。
江诀抱着程绾绾驱马,继续往回走,没走多远,就碰见了江昊几人。
原来刚才那些大的动静是他们弄出来的。
江昊带着他的王妃还有女儿,还有大公主和大公主的女儿,几人正带着两个小姑娘在林中玩耍。
江昊一看到江诀和程绾绾,先是惊讶,又看见江诀手里攥着的柳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时露出一副神清气爽的骄傲姿态来。
江昊招手,把女儿叫过来,抱着女儿到马上。
江昊:“三皇弟和皇弟媳要回去了?正好,本王也准备回去了,不如一道吧!”
两个小姑娘显然还没玩够,但天色不早了,江昊又说要走,蜀王妃和大公主见状,索性也就此折返。
江诀没有同意,但也没拒绝,江昊就默认他答应了,一行人一起回去。
程绾绾起初不明白二皇子为何要和他们一起,等走了一段后,总算明白了。
因为二皇子一路上都在抱着女儿讲今日在射柳赛上的事,讲自己如何如何勇猛,讲对手如何如何惨败,添油加醋,绘声绘色。
“……”程绾绾暗暗感慨怎么二皇子比她还幼稚,但又不得不听下去。
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程绾绾都听得受不了了,心中更是担心太子再受到刺激。
然而江诀和江昊一起长大,早就习惯了这个事事出人意料的二皇兄。
江诀十分习惯地忽略掉江昊的所有声音,转头同大公主说话:“驸马呢?”
大公主不像二皇子江昊心宽似海,对待江诀一向不是对弟弟,而是对储君。
不过说起此事,江纭心中也不是滋味,不由悻悻道:“这样出门游玩的机会难得,驸马想是又去找他那些个狐朋狗友了!”
大公主与其驸马多年相敬如宾,但恩爱,却是远远谈不上的。
江诀不过问旁人私事,默了默,就此打住。
“殿下……”小太子妃忽然靠上来。
江诀低头:“怎么?”
程绾绾听着二皇子喋喋不休的声音,赶紧往江诀怀里钻了钻:“殿下,我好冷……我们快点回去好不好?”
她实在不能让太子再听下去了,不然一会儿该打起来了!她这小身板,可拉不了架!
江诀收紧臂弯,“嗯”了声,将怀中的人抱紧:“好,那你坐稳。”
说罢,一夹马肚,扬鞭一声,策马跑出去。
二皇子的声音被远远地丢在了后头,程绾绾这才松了口气。
第52章
再回到草场,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草场上点起了篝火,禁军在不远处巡逻,草场上年轻的男男女女各自成聚,有人在草地席坐说话,有人走走停停散步闲话。
年长者端着姿态,有的回了营帐,有的坐在篝火不远旁交谈。
年纪小的孩童跑跑跳跳,一窝蜂地到处嬉戏玩闹。
比起白天,夜晚的草场是另一种热闹。仿佛透出一种世俗安宁的烟火气。
来皇室马场的都是高门贵族,这样不拘散漫的场景,实在是很少见。
帝后和皇室中人也在其中,正坐在宫人搬来的六方椅上,围坐说话。
骑马到外围,江诀就带着小太子妃下了马,把马匹交给小太监牵回马厩。江诀则牵着小太子妃过去。
随后,二皇子江昊带着王妃和小王女,大公主带着女儿,也都回来了。
皇帝看人都回来了,便道:“叫歌舞都上场吧,大家都热闹热闹。”
皇帝挥挥手,郭公公身后的小太监应声而去。
没一会儿,两列身着舞衣的队伍从营帐那边走了过来,一列是男子,一列是女子。
他们身上穿的,都不像是大邺的服饰。
程绾绾头一回看见这样的衣裳。
江诀在一旁,垂目看小太子妃,低声告诉她道:“这是瓦剌服饰。”
“瓦剌?”程绾绾惊讶。
她只听过“瓦剌”两个字,对瓦剌人和瓦剌人的东西,一点都不了解。
瓦剌的服饰比起大邺来,要奔放许多。
女子的舞衣裙摆开了衩,一直开到大腿上,旋转跳跃间,若隐若现露出白花花的双腿来。
男子上着开襟小褂,直接露出整片肌腹来,硬邦邦的一块一块。
程绾绾只看了一眼,赶紧转开了视线。
这些舞者虽然是大邺人,但无论男女,都和寻常的大邺舞者不同。
女子没那么纤瘦,腿部曲线矫健有力,是另一种美感。
男子更不同说,不是大邺伶人那种阴柔一类,是热烈外放的,身形也健壮。
不少像程绾绾一样,
第1回 见到篝火会的少女,见此情景都默默红了脸颊。
旁人却是都见过了,见舞者上场,整个草场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五公主江婉筎最喜凑热闹,见状立时有些坐不住了。
皇帝笑道:“要去就去,别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像坐了钉子似的。”
江婉筎立马站起来,想要过去,又不想一个人去。
她看了一圈,皇长姐肯定是不会跟她去的,蜀王妃也不成,她还要照顾小王女呢……
江婉筎目光转了一圈,在程绾绾身上停下来。
“太子嫂嫂!”江婉筎伸手挽住程绾绾的胳膊,“太子嫂嫂与我同去吧!”
“我……”程绾绾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该不该去,眼巴巴看江诀。
江诀看篝火那头,衣不蔽体的舞伶已经跳起舞来,袒露的健硕身体在火光下明晃晃的。
江诀不是第一次看篝火会了,对这画面向来视若无睹,既不赞赏,也不讨厌。
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那些舞伶一个个都碍眼。
江诀面色未动,只平和道:“你想去便去。”
把问题又抛回给程绾绾了。
程绾绾:“……”
她就是不知道该不该去才问的呀。
程绾绾心里掂量着,江婉筎挽着她晃了晃:“太子嫂嫂,去吧!这篝火会还是太子哥哥带回来的呢!太子嫂嫂应当去看看的!”
江诀:“……”
程绾绾未及发话,江婉筎拉着她站了起来。
程绾绾无法,又想着刚才江婉筎说的话,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到底被五公主拉着走了。
江诀目光幽幽看着小太子妃,半刻,收回视线。
程绾绾被五公主拉着一路到了篝火近旁,隔远看着和置身其中,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最大的感受就是热意,那腾腾燃烧的篝火照在人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待得久了,脸上都觉得烤。
江婉筎拉着程绾绾在人堆里转了几转,寻了个好位置停下来,观看篝火舞会。
程绾绾起初目不敢视,但看周围的闺阁小姐们都看得目不转睛,也才慢慢放松下来,跟着瞟了几眼。
江婉筎注意到她不自在,笑道:“太子嫂嫂别害臊嘛!这没什么的。我听太子哥哥说,瓦剌人的篝火会,比这还热闹呢,而且瓦剌的王室和贵族还可以和百姓们一起跳舞,不过传到咱们大邺来,咱们就只能看舞者跳了。”
程绾绾认真听着,好奇问:“刚才公主为什么说这篝火会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
江婉筎看她,笑道:“叫什么公主啊,多生分啊,太子嫂嫂叫我婉筎就好了——这篝火会,是三年前才有的。三年前太子哥哥挂帅亲征瓦剌,打了半年多的仗,把瓦剌打得节节败退,没有一点还手之力,瓦剌就此臣服大邺,自愿与大邺缔结十年盟约,年年上供。当年,太子哥哥得胜回朝的时候,瓦剌还送了一批舞姬给太子哥哥……”
江婉筎说到这里停下,看着程绾绾,神色有些尴尬。
程绾绾莫名:“然后呢?”
江婉筎诧异地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到底又没说,接着讲下去了:“……后来,太子哥哥把那批舞姬直接交给了母后,母后看过,觉得有意思,和父皇商议了一下后,就加了这样一个篝火会。还真别说,这两年端午挤破头想来马场的人都变多了呢。”
皇城肃穆,也像一座围城,身处其中的人,都有各自的身份,也各自戴着一种面具,轻易不能脱下。
但在这里,好似人人都能暂时放下皇城里的一切,不管什么利益、什么争斗,得此片刻惬意与喘息。
程绾绾也不知为何,听到此处,转头遥遥看了一眼,看向太子。
太子殿下在这里,也脱下他的面具了吗?
程绾绾不知道。
另一头,江诀余光瞟见,小太子妃似是转头看了这边一眼,他望过去,但小太子妃已经转了回去,目光似是落回舞伶身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
江诀挑唇,古怪地笑了一下——她还真是……看得专注啊。
“皇兄……皇兄?”江煜和江诀说话呢,说了两遍江诀也没搭理他。
江诀回过神:“什么?”
江煜:“……”
他无奈:“皇兄看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江诀点了下头示意:“你说,孤在听。”
江煜只得重复第三遍:“我说,皇兄能不能让我南下去督行赈灾?”
江诀彻底回过神来,皱起眉:“你去赈灾?”
之前户部所禀奏豫州雪灾压垮民房民屋一事,江诀大手一挥,拨款二十万两。
这么大一笔银子拨下去,不可能只让官兵护送,还要再派一个人去督行赈灾事宜,也免得赈灾银拨下去被官员层层盘扣。
虽然登州贪渎一案威慑犹在,但还是派个人督察更为妥当。
毕竟民生无小事,不能拿百姓的死活去赌官员的良心。
江诀一直没想好派谁去,没想到江煜会主动请缨。
江诀皱着眉问:“你认真的?”
江煜点头:“自然。”
“你为何要去?”江诀看着他。
江煜一向只管吃喝玩乐,从来无心政事的。
江煜被问得脸色一红,一旁江偃笑道:“他哪里是去赈灾,他分明是听说吏部这回出了个员外郎随行南下,暗中考察豫州官员。他这才闹着要去。”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江诀道。
江煜的脸更红了。
江丞笑道:“吏部这位随行的员外郎有个女儿,医术了得,七哥也许是想跟着这位姑娘学学医术吧。”
江煜:“……”
江诀:“……”
江诀哪里听不出来江丞话里的揶揄,只皱眉看江煜:“赈灾不是儿戏,你若是为了这等事才闹着要去,孤会不会允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江煜连忙摆手保证:“皇兄放心,我虽目的不纯,但绝对不会拿赈灾当儿戏。臣弟愿立下军令状!赈灾如有差池,臣弟愿赔上项上人头!”
江诀见江煜神色认真,这才勉强松口,说再想想。
这边说着正事,程绾绾和五公主那边,也看了半晌篝火舞会了。
程绾绾从刚才看了江诀那一眼后,就越发看不进去眼前的篝火舞了。
她不知在想什么,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见舞伶舞得热烈,心中却越发觉得太子身边冷清,更觉太子孤单可怜。
她不想再看了,想要回去。
一转头,正好看见五公主也皱着眉,不知道在看什么。
程绾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越过眼前的舞伶,好似是哪个府上的小姐在与人说话,那小姐脸上都是笑,脸颊微红。
程绾绾想看清与那小姐说话的是谁,但被舞伶挡住,她偏头好几次,每每被挡住视线,到底也没看清。
五公主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她皱着眉道:“太子嫂嫂,咱们回去吧。”
语气中,竟似有些恼怒。
程绾绾连忙跟着站起来:“好,那回去吧。”
正好她也想走了。
于是两个人便回去了。
江诀几人已经说完了正事。
程绾绾坐回江诀身旁。
见小太子妃回来,江诀看她。
程绾绾对上男人视线,见男人眸色深沉,脸色亦有些古怪,只觉莫名。
江诀伸出手,勾着指背,在小太子妃娇嫩的脸颊上蹭了两下。
他语气幽幽的:“脸这么烫。”
男人指背微凉,程绾绾原先不觉得,被他指背一贴,才觉得自己的脸真的有些烫。
程绾绾嗫嚅:“唔……篝火边上太热了……”
“是么。”男人语气淡淡的,又蹭了下她的脸,收回手去。
江诀低声,看着小太子妃的眼睛:“篝火舞,不好看么?”
第53章
这原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问题,答案无外乎是还是否,好看还是不好看。
程绾绾却整个人怔了下,垂下的眼睫颤了下重新抬起来,和男人对视。
太子殿下问的什么意思?
程绾绾不是很明白,但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没那么好回答。尤其对上男人直望着她的眼睛,她总觉得他眼底有些什么,浓重得抹不开。
“这问题很难答么。”江诀眼皮垂了垂,睨着她。
程绾绾思忖了下,忽然飞快地看了一下周围。
江诀不解她要做什么,下一刻,小太子妃的手就从条案下伸了过来,飞快地抓住他的手指捏了一下。
小太子妃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捏他一下,一点力道都没有,只捏得人痒。
江诀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程绾绾已经把手收了回去,乌亮的眼睛看他:“他们都没殿下好看呢。”
江诀怔。
程绾绾冲他眨眨眼。
江诀回神,带了些惊讶看她,嘴角扬起了一个不甚明显的浅淡弧度。
他道:“孤是问你,篝火舞好不好看,没问你人。”
程绾绾脸红,嘴上却嗔道:“殿下少来,殿下分明是在问跳舞的人。”
“谁说的。”江诀笑,否认,嘴角弧度却越发深了。
程绾绾没再说,转回身子端端正正坐好,只用细长的眼尾飞了江诀一眼,似是嗔怪,娇意惹人。
江诀见过向他抛媚眼的女子不少,过去只觉庸俗轻浮、惹人厌烦,头一回,不解风情的掌政太子,被自己小妻子轻佻睇来的一眼,摄了心神。
江诀竟有一瞬怔愣。
而后,望着小太子妃的眼神,眸色倏深。
*
马场不比寿阳城中,戌时三刻一过,草场的风就好似沁了冷水,一阵凉过一阵,篝火舞跳完,舞者们退下,草场上的热闹好像一下子就冷寂了大半。
众人也渐渐都有了些倦意,孩童也都玩累了,各自便回去营帐休息。
江诀带着小太子妃与帝后告退后,牵着小太子妃回去二人的营帐。
等两人回了营帐,一进帐中,江诀就听见身侧的小太子妃长长地舒了口气。
江诀低头好笑:“玩累了?”
其实小太子妃也没玩什么,只看了射柳赛,带她骑马还是他骑的。
不过她娇嫩,来的路上到底颠簸了半日,累也正常。
江诀是这么想的,程绾绾却是摇了摇头。
“不累呢。”她道,鼻尖轻轻蹙了蹙,小声,“就是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江诀挑眉。
程绾绾脸红,声音跟着飘起来,说话轻轻的:“方才冒犯殿下啦!我方才是看父皇在看殿下呢,所以才说那些话的……”
小太子妃声音慢慢低下去,脸更加红了。
江诀皱眉。
他想了想,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原来她刚才说什么“他们都没殿下好看”,是哄他的?
她一直记得他嘱咐的话,一直在“恪尽职守”地扮演一个与他恩爱的太子妃。
“……”江诀沉默下去。
程绾绾垂着眼,没看见男人的脸色沉了沉,她低头,看见太子还牵着她的手。
程绾绾觉得有些别扭,小手在他掌心轻轻挣动了一下:“殿下,好啦,没人看着啦。”
江诀回神,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默默松开了牵着小妻子的手。
程绾绾把手拿回来,两只手攥到一起,像是无措,两只手捏来捏去。
她这才抬头看江诀:“那殿下先沐浴吧。”
江诀回看她。
他垂眸看小太子妃两息,黑沉的眼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
半刻,低沉“嗯”了声。
两人先后沐浴完,已经是亥时。
营帐的宽榻上,两个人穿着寝衣,程绾绾睡在里侧,江诀在外侧,两个人之间,莫名其妙隔着半个人的距离,好像故意隔着什么界限似的。
程绾绾只觉得奇怪,今晚好像和在东宫不太一样。但她没多想,也的确是累了,很快就睡了。
江诀听着身边呼噜呼噜小小的呼吸声,阖着眼阖了良久,又在昏暗中睁开。
他转头,营帐外有巡逻的禁军,他们点着火把,星星点点的晕光透进来,照见小太子妃睡得安然的脸颊。
江诀心里一时宁静至极,一时又烦躁。
所以,她今日说的好话,全是在哄他?篝火舞,其实她喜欢看?
还有送他的柳条……也是演戏么?
到后来,江诀心里只剩下烦躁,不是烦小太子妃,是烦他自己。
他不喜欢情绪被人牵动。掌权者是不能如此的。
可是他很难控制,无论怎么克制,心头的躁意都无法排解,也无法平息。
好像在东宫的时候,小太子妃和他之间,还正常一些,反而到了马场,他们之间就说不上的别扭。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是夫妻,但又不是寻常夫妻。他们之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界限,谁也不越界。
*
翌日一早,众人要离开马场回寿阳城。
差不多一切准备就绪,但皇帝前一晚饮多了酒,今早有些头疼,回程便推迟了。
江诀带着程绾绾去皇帝的营帐探望皇帝。
皇帝头疼,精神不怎么好,没说几句话就叫程绾绾退下,却是把江诀留下,和他单独说话。
程绾绾退出营帐,江诀叫她在外头等她。
程绾绾乖巧点头。
等她出去后,皇帝倚坐在宽榻上,看着营帐门口笑了下:“你同你这个小太子妃,相处得还不错?”
皇帝昨日把两人的相处看在眼里,皇帝到底也不是傻的,几分是演,几分是真,还是能看出一二。
江诀听皇帝这样说,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蹙了下眉头,嘴上只说:“还行。”
皇帝看着他。
如果江诀说他们感情很好,皇帝大概不会信,但看他蹙眉说“还行”,皇帝反倒觉得,这个小太子妃有点意思,不然他这儿子,怎么会为不在意的人皱眉。
皇帝大概来了一趟马场,平白冒出许多感慨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似是有些后悔,说道:“朕不该一直催你。”
江诀回神,看向皇帝。
皇帝叹了口气道:“你若对这个太子妃不满意,将来再娶一个你真心喜欢的女子做侧妃便是。太子妃乖巧,不会闹的。朕也不再逼你娶谁,你遇上喜欢的……”
“陛下。”江诀无端听得烦躁,直接打断他,语气也不怎么好,故意不喊父皇喊陛下,“您若头疼,就少说些话。儿臣后宅的事,自己有打算。再有,绾绾乖巧,不是您枉顾她喜怒和意愿的理由,她若不点头,孤不会再娶谁。”
皇帝愣了下。
皇帝其实也看出来,太子对这个小太子妃和对别人是不同的,但说实话,两个人之间,也的确不像真夫妻,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皇帝这才有这些想法。
但听太子这么一说,皇帝觉得自己怕是多余操心了。那些说不上来的怪异,未尝不也是一种有别于外人的特别。
皇帝想到什么,忽然笑问:“那倘若太子妃点头呢?”
这回轮到江诀愣住。
还真别说,按照小太子妃昨晚的态度,她多半是会点头的,而且,兴许是高高兴兴点头。
江诀骤然更加烦躁。
“她不会点头。”他皱眉,脱口而出道。
皇帝没说话,意味深长看他。
究竟是小太子妃真的不会点头,还是太子不希望她点头,皇帝心里有数了。
江诀不等皇帝再说话,直接道:“父皇身子不适,就安生些歇着,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儿臣告退。”
皇帝也不留他,由江诀退出去了。
江诀出去,又吩咐人召了太医过来,给皇帝瞧瞧,吩咐完,见皇后过来了。
江诀:“母后。”
皇后笑了笑:“绾绾在那边。”皇后指了指,“八皇子带她看马去了。”
江诀:“……”
更烦了。
这个江丞,还就盯上他的太子妃了是吧?
“母后进去吧,儿臣告退。”江诀朝小太子妃去。
那头,程绾绾在皇帝帐外不远,本来是在等太子的,结果碰上八皇子也过来探望皇帝。
八皇子知晓太子进去了,不知怎么就作罢,说不再吵扰皇帝休息,于是就没进去。又看程绾绾一个人,说带她看马。
江丞指着匹枣红色的马道:“那匹马名叫踏雪,最是温顺,正适合小皇嫂。小皇嫂会骑马吗?”
江丞是明知故问,程绾绾不好意思摇头:“我不会……”
江丞笑,样子十分温和:“没事,小皇嫂这般聪慧,一定一学就会。若小皇嫂想学,太子皇兄政务忙,怕是没时间教小皇嫂,我倒是可以代劳——如果小皇嫂不嫌弃我的话。”
江诀:“……”
江诀走过来,正听见这话。
他没立马过去,心里突兀地冒起一个念头,如果小太子妃不是嫁给他,而是嫁给江丞的话……
程绾绾最没法子拒绝这样的话,她怎么敢说嫌弃八皇子呢?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身后一阵马蹄声踏来。
程绾绾吓了一跳,刚要躲,一只大手自上而下伸过来,一把掐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带得离地而起。
程绾绾低呼一声,下一刻,后背稳稳撞进了一个怀抱。
江诀掠马而过,直接捞了小太子妃到怀中,一个转眼,已经抱着人骑马跑出去老远。
江丞:“……”
江丞被远远扔在后头,江诀回头,寒睨他一眼,冷扬声:“八皇弟闲情逸致,好为人师还是去找个别的徒弟。她是你皇嫂,自有孤教——驾!”
江诀抱着人纵马而去,不过片刻,再看不见身后的人。
被丢在原地、一句话都没能插上的江丞:“……”
第54章
纵马跑出很远,扑面的风搅动发丝,扑打在程绾绾脸上,她偏过头,虚着眼睛看男人。
“*殿下……”她叫江诀一声。
江诀:“嗯。”
程绾绾:“……”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感觉刚才太子说话的语气,咬牙切齿的。
她做错什么了吗?
江诀勒马,放慢速度。
这时候,草场的人已经都被两人甩在身后,远远缩成一个个小点。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一慢下来,除了马蹄声和风声,不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得怪异。
程绾绾找话问:“父皇……好些了吗?”
江诀:“……哪这么快。不过本就没什么大碍。”
程绾绾:“哦……”
又是沉默。
程绾绾又问:“殿下方才在帐中,父皇和殿下说了什么?”
程绾绾一边问,一边转头看男人。
江诀眼皮微垂,目光没落在程绾绾身上,像是在看前头,但目光又有些飘忽,仿佛是出了神。
程绾绾唤他:“殿下?”
江诀保持着眼皮微垂的姿态,没有动,但明显听到她刚才的话了。
他没答,却反问:“那你呢?方才和江丞说了些什么?”
程绾绾神色微动,总觉得太子好像格外在意这件事。
刚才也是,和八皇子说话的时候,就咬牙切齿的。
程绾绾想起来,之前在正安寺的时候,八皇子安慰过她,可是后来太子却对她说,八皇子说的话,让她都不要信。
八皇子难道是坏人吗?
皇室的争斗程绾绾不懂,但也知道一些,她虽然心里觉得八皇子不像坏人,但是还是选择听太子的话。
太子殿下已经嘱咐过她,但她今天还是和八皇子说话了。
她应该离八皇子远远的。
程绾绾飞快地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太子问她,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她才小声道:“对不起殿下……我不应该和八皇子说话的……”
江诀:“……”
江诀默了默:“……孤没这个意思。”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程绾绾问,问得很真诚。
江诀一时沉默。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缓了缓,他抱着怀里的人,低下头语气放缓:“孤只是……单纯好奇而已。你想和他说话,便说吧。”
江诀轻声,又补了句:“但记着,你是孤的太子妃,要注意分寸,嗯?”
程绾绾没从男人语气中咂摸出什么严厉味道,仿佛只有谆谆叮嘱。
她性子软,太子越是这样宽和对待她,不拿一点太子的威势压她,她越发心中慎重,生怕辜负他。
程绾绾立马道:“好。”
她又说:“我以后还是离八皇子远一点,这样最稳妥不过了。”
江诀刚才心中烦躁,小太子妃这样一说,他顿时没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气性,只剩下好笑。
“什么稳妥不稳妥。”江诀低头看小太子妃,嘴角翘起,“有孤在,随绾绾如何,怎样都稳妥。”
程绾绾脸红。
她觉得这话怪怪的,但具体哪里怪也说不出。
她只小声“哦”了声,赶紧转移话题:“殿下还没告诉绾绾,父皇和殿下说了什么呢。”
江诀松了缰绳,任由马踱步,走走停停。
他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随口提起你同孤的事。”
程绾绾顿时紧张起来:“那父皇信了吗?!”
江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信什么?”
程绾绾:“……”
“就是……”程绾绾解释,“演戏啊,我演的好吗?父皇信了吗?”
江诀现在一听见“演戏”这两个字就心头不爽利,当下噤声。
程绾绾没听见回答,扭头看男人脸色。
江诀沉着脸,看见小太子妃转过头来,缓了神色,温温和和看她,夸她:“绾绾演得很好。”
程绾绾偏着头、仰着脸看他,执着地问:“那父皇信了吗?”
江诀:“……”
显然是没信的,如果信了,也不会提什么再娶侧妃这样的事。
不过江诀不忍小太子妃担心,低头朝她笑:“信了。”
“真的?!”程绾绾眼睛一亮。
江诀笑:“应当是。”
程绾绾顿时高兴起来,觉得自己总算没辜负太子的嘱托。
不过她高兴了一阵,琢磨着江诀说的“应当”两个字,心里又动摇起来——太子殿下该不会是哄她的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程绾绾就又惴惴起来。
两人骑马已经走远,快到了林场边缘,程绾绾看见前面的林场,一下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皇帝休息不了多久,就要回程。
江诀调转马头,准备带小太子妃回去。
程绾绾突然攥住他的袖子,小声说道:“殿下,要不等一会儿再回去吧?”
“怎么?”江诀低头。
程绾绾抿着唇,没说话。
江诀头更低,下巴快落到小太子妃肩上:“舍不得回去?”
程绾绾被自己冒出的大胆念头惊得胸口直跳,不知道怎么说,先含含糊糊、似应非应地“嗯”了声。
江诀便哄她:“那以后孤再带你来,好不好?东宫还有事,今日先回去。”
程绾绾咬紧唇,攥着男人的衣袖,越发攥紧:“就、就多待一会儿吧,殿下,求求你啦。”
江诀:“……”
小太子妃一向很乖的,今日是怎么……
“……好。”江诀应了。
程绾绾弯唇,乖乖道:“谢殿下。”
江诀淡淡笑了笑,也不知道小太子妃要做什么,就在左近与小太子妃转了转。
小太子妃想要下马,他也依了。
那厢,皇帝没耽搁多久,马场众人都准备好,启程回寿阳城。
都准备好要出发的时候,才发现太子和太子妃还没到。
皇帝立马派了人催。
没多久,就寻到这边来了。
江诀道:“父皇叫人来催了,得走了。”
小太子妃却还没动,眼巴巴看他。
程绾绾道:“殿下,再等等嘛。”
江诀蹙眉,但看小太子妃眼巴巴的模样,眉头又松开,只是无奈:“到底要等什么?”
程绾绾却不肯说,只是被这么一问,脸突然间红得厉害。
江诀简直莫名。
但还是依她。
等着人又近了些,江诀看她,小太子妃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得像要滴血了似的。
江诀愕然。
程绾绾看了一眼皇帝派来的小太监,心下一横,走到江诀面前,站得离他很近。
江诀蹙眉,低头看小太子妃。
怀前的少女仰脸,朝他勾勾手指:“殿下,你过来一点嘛。”
江诀:“……”
他弯下腰去,以为小太子妃有什么话要说。
然而,下一刻,小太子妃踮起脚来,伸出手抱住他脖颈。
江诀一愣。
紧跟着,少女温软湿润的唇软软地贴了上来。
第55章
程绾绾搂着男人的脖颈,在他脸侧软软地亲了一口。
江诀整个人都僵住。
脸侧异样的触觉,轻软湿润,像春日沾染朝露的花苞,香娇玉嫩。
江诀一时间动弹不得,任由小太子妃噘着小嘴贴在他脸侧。周围一切都静止,唯有眼前的小太子妃格外鲜活。
连她发丝淡淡的清香,都侵占他鼻息。
程绾绾垫着脚尖,唇瓣在男人脸上磨蹭,一直等到看见皇帝派来的小太监惊愕地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看着二人不敢靠近,她才红着脸挪开小嘴。
但她仍旧离江诀的脸极近,喘息微微变得有些急促,像是在紧张。
江诀回过神,错愕看她。
杀伐果决的太子,头回整个人转不过弯来,目光转过,只深深地盯住小妻子。
耳边是少女微微的喘息。
江诀喉结不可自抑地滚了滚。又滚了滚。
滚了好几回。
程绾绾抱着江诀脖颈没松,小声:“好啦,殿下,我们回去吧。”
江诀没应声,也没动。
风声都静止,耳边只剩小太子妃轻软的话音,和眼前春水一样明亮的眼睛,缀着颊上的酡红,分明是羞怯,却又妩媚勾人。
那边皇帝派来的小太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想靠近,又不敢打搅。
良久,终于见太子妃松开了太子,而太子将小太子妃抱起来,稳稳举到马背上,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到小太子妃身后,将太子妃圈在怀中。
小太监看得都脸红,这才敢上前,到了近前,头也不敢抬道:“殿下……该出发回城了。”
“……知道了。”江诀道,嗓音发涩,说不出的喑哑。
听得打马声,小太监再抬头,二人已经同乘策马回去。
过来的时候马跑得时快时慢,回去的时候,却几乎是一路飞奔。
江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急需要一阵风好好吹吹他,让他冷静冷静。
可脸侧又像是被小太子妃烙了印,那分明轻软的一吻,留下的触觉却顽固不散。
风打在脸上,他越想忽视,方才的回味就越深刻,挥之不去。
江诀竟感觉自己半边脸也热起来,更过分的是,他是个男人,他很清楚自己对小太子妃动了欲念,没那么过火,他就是……还想亲。
程绾绾不知男人作何想,她头回骑马,已被回程的马颠得七荤八素,要不是太子抱着她,她感觉自己非得被颠飞出去不可。
这一颠簸,程绾绾刚才那股羞赧全没了,到回到草场和众人出发,她都还是晕晕乎乎的。
不过再晕乎,她也没出半点岔子,因为全程江诀都牵着她,一刻也没有松手,直到两人都回到马车上,众人出发,回寿阳城。
程绾绾好受了一点,没那么晕了。
她看见太子坐在车窗边,看着车窗外,侧身对着她。
程绾绾忽然发觉,从她刚才亲了太子之后,太子就没有和她说过话了。
程绾绾一点不都晕了,一下子忐忑紧张起来。
为什么太子不和她说话?是生她的气了吗?
不管怎么说,她亲了太子,太子如果生气,也应该发脾气责骂她两句,怎么都不应该不说话啊!
程绾绾心里不安,也觉得自己刚才太冒失了。
她是太子妃,但是太子并不喜欢她啊!
被不喜欢的人突然亲了一下,任谁都不会高兴的吧?
呜呜,太子是不是觉得,他脏了?
程绾绾越想越后悔,已经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安了无数罪名,而那边所谓在生气不理人的太子,实际上也在自我反思。
江诀为自己刚才动了欲念,在反省。
他从十二岁起辅政,十年来一心只为大邺,即便是现在的小太子妃,他娶她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应付皇帝。
明明说好只是娶回来做摆设的,明明也对小太子妃保证过,他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
可是刚才,他怎么任由她胡闹了?
甚至,他还想……再来一次?
这简直荒谬。
他年长小太子妃七岁,她还是个小姑娘,她能懂什么?是他引诱她了吗?
一定是……
可是他引诱她什么了?
她是小神女啊……
江诀随便就有无数个理由,谴责反省自己,可是理智归理智,但人总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听从理智的。
比如现在,他好像割裂开变成两个人来,一个理智克制,另一个,整副身心看似在别处,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悄悄留意身侧的小太子妃。
她眨了下眼、叹了口气,又或是紧张地扣手手,他没看,却全一清二楚。
他眼下不敢看她,因为明显后者占据上风,而理智,在脸侧余温的侵蚀下,已经摇摇欲坠。
从马场回寿阳城要大半日的路程,路上这样久,江诀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太子妃会不会又闹一出,而他那时,还能不能坐怀不乱。
于是,江诀索性闭眼,假装小憩。
程绾绾后悔了半路,想要同男人道歉,却见人阖目睡了。
太子一向辛苦,睡觉都是奢侈,程绾绾不敢打搅,只好默默一路。
天擦黑时,才回到寿阳城。
再回东宫,天色已经彻底黯了。
江诀下马车,直接去了书房,程绾绾则回去西宫。
这一晚,江诀没回西宫。
之后接连好几日,太子好像都忙得很,程绾绾一直没机会和男人好好说话。
江诀是刻意避着小太子妃,想让彼此都好好冷静冷静。不过他也确实在忙,他允了江煜南下督行赈灾一事,有很多事要提前告诫江煜。
等安排得差不多时,江煜出发南下前,江丞在醉霄楼摆宴,给江煜饯行。
江诀很少去这种宴席,什么别愁离绪,他一概没时间有,国事繁忙,他没工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但恰巧,今日他得闲,又不想早早回去——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小太子妃。
江诀到了醉霄楼,到雅间门口,正听见里头江昊气恼的声音。
“江丞,你还真是好意思!给七弟饯行,用你的名义,结果花我的银子!”
不怪江昊生气,江诀推门进去,看见宴席竟是一桌子全鱼宴。
这事他知道一点,是江昊和江丞打了个什么赌,输给江丞的。
江丞笑:“二皇兄气什么。这本就是二皇兄你输给我的,再说,我也没瞒着七哥,七哥记我的情,也承二皇兄你的情。二皇兄既还了赌约,七哥又欠二皇兄一份情谊,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江昊不知道怎么反驳,竟觉得还真有几分歪理,愣了愣,瞪江丞一眼,只不满道:“反正你最占便宜!”
江诀进门,闻江昊此言,薄唇轻挑了一下。
难得江昊聪明一回,还知道江丞什么都没付出,还白赚了个名头。
“太子皇兄。”江诀进门来,江丞正对着门,先看见了他,起身招呼。
江偃与江煜、江澈跟着起身:“三皇兄。”
江诀已敛了笑,只点了下头,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坐下说。
江昊没打招呼,坐着没动,看见江诀只嚷起来:“江诀!正好你来了,你说说,江丞是不是最占便宜!”
江诀过去,在尊位上坐下,不接江昊的话茬,只说:“孤不给你们评理。”
他敲了下桌子:“孤只想提一句——孤不爱吃鱼。”
江诀说着,扫江丞一眼。明显还是看他不爽。
江煜赶紧跟着表态:“三皇兄!我也不想光吃鱼!老八,要不加几个菜?好歹是给我饯行呢。”
江丞没半点脾气,笑容不变:“我这就叫人加菜,太子皇兄与七皇兄随便点。”
江昊又嚷起来:“那本王呢!”
江丞立马道:“二皇兄和六皇兄,还有十弟,你们自然也随意。”
江丞笑眯眯:“反正都是二皇兄出银子。”
江昊:“……”
说是加菜,江诀不喜人铺张浪费,也没加几道,但好歹不全是鱼了。
上菜前,邹吉附耳到江诀耳侧:“殿下今晚又不回去陪太子妃用晚膳?”
“……”江诀没作声,神色淡了一点,眸色却深了深。
邹吉提醒:“殿下好几日都忙,没怎么去西宫,这样太子妃会多想的,怕是也要伤心啊……”
听见小太子妃要伤心,江诀微微蹙眉。
他没冷落她,绝没有。
江诀:“孤每日不是让你送了东西去吗?”
他一直记着,每日回东宫,时不时要给小太子妃带点什么。这几日人没去,怕她多想,东西就格外送勤了些。
邹吉噎了噎。
小太子妃不知怎么,这几日太子带了东西给她,小太子妃整个人喜笑颜开,从没那么高兴过,至于太子人回没回来……小太子妃好像还真不怎么在意。
但邹吉哪能认这点,立马又说:“那东西是东西,哪能跟殿下的人比呢?殿下不也操心着陛下的身体,明明太医说无事,每日下朝殿下不也还要去看看吗?”
江诀默。
是这么个理。
可是江诀一想起来那天的事,想起小太子妃软软嫩嫩的唇印在脸上的温软触觉,内心粉饰太平的冷静自持,就立即又有土崩瓦解之势。
江诀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没给邹吉准话。
不过这顿饯行宴,他也吃得心不在焉。
没吃几口,他就说东宫还有政事,起身离去了。
江煜等人倒也没多想,江诀一贯如此的。
不过江诀才出了雅间,就在外头遇到了秦宣和秦昭。
秦宣秦昭正好有事,江诀就随他们去了。
进了雅间后,秦宣道:“殿下,近来臣接触了几个打西边来的行脚商人,听说了一些瓦剌的消息。瓦剌的老汗王这几年身体不佳,瓦剌内部可能有变。臣想,这会不会就是西境生变的原由。不过这些消息都是那些行脚商人道听途说的,殿下作何打算?”
江诀早也在想这件事。
虽然眼下西境暂且安稳了,但凡事有因,不弄清楚瓦剌人为什么突然背弃盟约,终究是个隐患。
江诀沉思。
三人又为西境之事商议良久。
等大致商议完,菜还没点。
秦昭道:“殿下和我们再一起用点?”
料想和那几位皇子用饭,殿下也吃不安心。
不过江诀怔了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不必了。孤回去还有事。”
今日且没什么大事要忙了。邹吉看了江诀一眼。
秦宣点点头,与秦昭起身要送江诀。
江诀却道:“先点菜吧。孤也带几样吃食回去。”
秦宣没二话,秦昭却眼睛一亮,看着江诀。
江诀没留意他,想了想,点了一份蟹粉狮子头和一份荔枝汤,都是程绾绾爱吃的,另点了一份白灼虾,带回去给小太子妃尝尝鲜。
邹吉一听菜名儿,就知道太子今晚总算肯去西宫了。
秦昭听了,也发觉不是太子爱吃的,一脸好事样:“殿下这是给太子妃带的?”
江诀看了秦昭一眼,没说话。
算是默认。
秦昭乐了:“殿下当初刚把人娶回去的时候,好像还没这么殷勤,殿下莫不是……动心了?”
掌政太子高高在上,何曾对底下的人殷勤,江诀对前头半句却没反应,只听见最后三个字,心头砰的一下,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
他心口乱了一瞬,蹙眉下意识否认:“她还小。”
秦昭意味深长:“殿下是嫌太子妃年纪小,还是嫌自己年纪大啊?”
江诀:“……”
秦昭看热闹不嫌事大:“嘶,我忘了,殿下不过是养了个女儿,不是动心,是慈爱。”
“……”江诀脸黑,“孤哪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
秦昭了然了。上回他说,太子不是还笑没反驳来着吗?
江诀被秦昭那三个字搅得心乱如麻,再坐不住,只等醉霄楼把菜装好,立马吩咐邹吉拿上,回东宫。
回到东宫,江诀在往西宫和三松堂的分岔口游移不定。
这种时候,邹吉不敢吱声。
江诀就这么站着,像是入定了。
他脑中一会儿是小太子妃在生辰宴上的狼狈可怜之态,一会儿,又是她在马场,踮起脚尖软软亲他。
但总之,全是她。
最后,秦昭那句话——殿下莫不是动心了?
猝然又在耳畔响起。
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江诀怔然。
他站了站,面色沉定下去,终于提步,大步朝西宫去。
第56章
江诀到西宫的时候,时辰不算晚,宫里还亮着灯。
江诀一路大步过来,走到宫门口了,却把脚步放慢放轻了。
宫里,程绾绾不知道江诀今晚要来,已经沐浴过,穿着松松散散的寝衣,正坐在高脚圆凳上,趴在桌上看册子。
看的不是薛姨娘和皇后给的那种册子,是桂嬷嬷专门给她准备的,有关东宫内外事宜的册子。
是帮程绾绾掌管东宫用的。
册子上分门别类、条分缕析地写了不少东西,这些事宜里,有些和程府里大差不差,程绾绾虽然没管过,但也了解一些。
还有一些,程绾绾此前从未接触过,看的明白,却想不明白。
还得留着明日请教桂嬷嬷。
程绾绾想着,她虽然不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但忝居太子妃的位置,总要做些什么事情,不能全然尸位素餐。
程绾绾看得专注,没注意到寝屋里有人进来。
江诀把脚步放得很轻,进了门,就看见小太子妃趴在桌上,小小一个人,一双小短腿踩在高脚圆凳的横撑上,不知在看什么,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晃动着那双小短腿。
不知她看了多久了,都累得趴在桌上了。
江诀想明白自己对小太子妃动了心,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满心都是毅然决然。等真来了,看到她,一颗心却又化成了水,霎时间软下来。
还是——很怕吓到她。
江诀轻咳了声,试图引起小太子妃的注意。
程绾绾听见,趴着没有动。她没有想到江诀今晚会过来,还以为是晴云来催她歇息了。
程绾绾懒懒“嗯”了声,趴着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知道啦晴云,我再看一点,就一点,很快就睡觉啦。”
“……”江诀闭嘴。
灌了一耳朵小太子妃绵绵软软的腔调,他连呼吸都格外放轻些,本能地想听她的话,想顺着她。
江诀站了站,等耳边那绵软的嗓音慢悠悠地散开,才又出声,声音很轻很轻:“在看什么?”
程绾绾吓了一跳。
她以为是晴云,没想下一刻就听见了男子的声音。
但她很快听出来是太子。
程绾绾一下子从桌上弹了起来,急忙转过身,一眼看见太子站在不远的身后。
程绾绾赶紧站起来:“太子殿下,您怎么来啦!”
江诀蹙了下眉。
以前听见小太子妃叫“您”,他不觉得怎么,现在听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江诀一手拿着食盒走过去,一手抬起来,曲指用指背碰了下鼻子,低声:“孤很老吗?”
程绾绾先注意到江诀手上的食盒,缓了一下,才注意到他的问题。
程绾绾愣了下:“什么?”
江诀过来,把食盒放到桌上,指了指凳子,示意小太子妃坐回来。
他也坐下,就挨着她,说道:“孤是问,孤很老吗,又不是你的长辈,怎么总叫“您”?”
程绾绾也摸了下鼻尖,听话乖乖坐下,挨着江诀,看他。
不叫“您”,叫什么?
对着太子直呼“你”,不是很冒犯吗?
江诀回视她,望着小太子妃的眼睛,直接下令:“叫“你”就行。”
程绾绾:“哦……”
江诀环视一下寝屋,几日没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再看小太子妃,皮肤白皙细腻红润有光泽,眼睛也亮晶晶的,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江诀:“……”
不是说她伤心吗?
……这个邹吉。
显见,小太子妃并没有因为他忙于政事没来西宫而茶饭不思,甚至,连担心也没有。
实际上,程绾绾那天从马场回来,回去西宫后是挺担心的,而且那一晚,江诀睡在了三松堂。
虽然说,程绾绾嫁进东宫之前,听邹公公说,太子殿下很忙的时候,也会直接睡在三松堂。
但是,自从她嫁进来后,后来太子殿下都是在西宫睡的。
程绾绾不确定,太子不来西宫睡,是依循以前的惯例,还是果真因为她擅自亲了他,太子生气了,故意不来西宫的。
程绾绾为此,忐忑了一晚上,夜里还做了噩梦。
不过第二天,太子虽然也没回西宫,但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却让邹公公带了小礼物送来。
程绾绾便知道,太子并没有生她的气。
程绾绾丝毫没有意识到,江诀也是有意避着她的。
江诀当然知道,小太子妃这么单纯,他既命邹吉带了小礼物回来,她多半是不会再忐忑担心的。
江诀既为此感到欣慰,他当然不愿意小太子妃伤心,但——
又有那么一点……失望。
是。有点失望。
原来他心里隐隐盼着,小太子妃也会在意他。
娶她的时候,喜欢她乖巧安分,现在照样喜欢,但,又贪心希望别的。
江诀之前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现在意识到了,也明白是为什么了。
江诀伸手,拿了小太子妃跟前的册子来:“在看什么?”
江诀拿了册子低头看。
程绾绾莫名有些紧张,有点像被教书先生抽查课业,赶紧凑近一点,也盯着那册子。
程绾绾道:“唔……是桂嬷嬷专门整理的,叫我多看一看,学一学呢。做太子妃,不能只晓得办宴会的,还有很多事情要懂。”
江诀挑起唇,听耳边绵绵软软的声音,那声音很近,顺着吐息轻轻打过来,字字句句都入耳,明明很简单的话,江诀却觉得,听着格外熨贴。
好像,是有好几天没好好听小太子妃说话了。
江诀“嗯”了声,还想听:“那这几日都懂了些什么?”
程绾绾:“……”
更像抽查课业了,简直和桂嬷嬷考问她的时候一模一样嘛。
程绾绾更紧张了,打起精神,一边回想,一边把这几日学到的东西都向江诀汇报了一遍。
江诀听着听着,面色和缓下来近乎温柔。
耐心等小太子妃说完,他问道:“学了这么多,累不累?”
程绾绾摇头:“不累的。”
其实是有点累的,但心甘情愿做的事,累一点也不觉得怎样的。
江诀看着小太子妃没说话。
桂嬷嬷是宫里来的嬷嬷,东宫内外事宜本不该插手太深,以桂嬷嬷的分寸,本不会专门做什么册子,既做了,还督促小太子妃要学,那恐怕就是皇帝的意思了。
皇帝叫桂嬷嬷督促小太子妃学掌管中馈之事,那就说明,小太子妃已经完全得到了皇帝的认同。
不知道为什么,江诀想到这一点,心底划过一丝愉悦。
两个人方才都在看册子,离得很近,江诀安静看着小太子妃,半晌没作声,程绾绾被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距离,突然让程绾绾想起草场的事情来。
哎呀,她那天真是太莽撞了……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太子那天的沉默是因为什么。
但程绾绾没打算主动再提起那天的事情,所以,她只是红着脸默默地退开了一点点。
江诀却察觉到她的动作。
他倒不着急,看着小太子妃颊上微微泛起的红,反倒暗自好笑。
江诀把册子还给小太子妃:“这么晚了,就不要看了。这些东西,你要是愿意学,就学,要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太麻烦,就不学。这些琐事,找几个可靠的管事和女使也就妥当了。”
程绾绾点头。
但她也就这么一听,她觉得还是要学的。
别人再怎么可靠,也不会有自己可靠。再说,她不想尸位素餐的。
江诀也只是一提,虽然他是真心告诉她,但大概小太子妃不会当真的听。所以这些话,他只提一提,要想小太子妃不累着自己,还是提点桂嬷嬷一声,来得更有效。
江诀没再说,把食盒拿过来打开:“给你带了些吃的回来,有你喜欢的蟹粉狮子头和荔枝汤。还有一份白灼虾,你尝尝看。”
程绾绾摸了摸肚子,其实她吃过晚膳了,一点不饿的。
但程绾绾没拒绝江诀的一片心意,只说:“谢殿下。可是……我可能吃不了这么多呢。”
江诀淡淡“嗯”了声,抿起浅淡笑意,和声道:“孤和你一起吃。”
程绾绾看着他。
她知道,太子今日给七殿下饯行去了,那应当是吃了才回来的。
江诀看她:“孤同他们没吃好。他们太吵。”
程绾绾抿唇——她好像也挺吵的……
“你不吵。”江诀笑,“绾绾多说话,孤爱听。”
程绾绾脸红。
太子对她一向很宽和的,也会对她笑,但今天的笑好像格外不一样。
程绾绾却又体悟不出来什么特别,半晌只得把疑惑按下。
两人一道用吃食,江诀命人把荔枝汤又拿去煨了煨。
程绾绾先吃了蟹粉狮子头,那头,江诀就给她剥了虾。
等剥了好几个,程绾绾才发觉。看着小碟里剥好的虾肉,她又不好意思问“太子殿下你是给我剥的吗”,于是只是干看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江诀看一眼小太子妃坐立不安的样子,把小碟推给她,笑了笑:“给你剥的。”
还真是呀。
程绾绾扭捏:“不用啦殿下,我自己……”
“手会脏。”江诀继续剥,眉眼温和看她,晃了下修长的手指,“孤的手反正已经脏了。”
程绾绾想了想,只好乖乖点头:“谢殿下。”
江诀又笑了笑,没说话。
又给小太子妃剥了几个,江诀才自己剥了两个吃了。
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江诀叫人把荔枝汤端来。
荔枝汤清甜解腻,吃完蟹粉狮子头喝正好。
不过程绾绾吃得饱了,只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
江诀看出来,没说什么,伸手接过来,他喝了。
程绾绾有些呆——那是她喝剩下的呀。
江诀淡定喝完,叫人收拾了东西,而后,自然而然牵了小太子妃的细细胳膊在手里,拉她起身:“去浄下齿,然后回去床上等孤。孤去沐浴。”
程绾绾看着男人抓着自己小臂的那只大手,被掌心握着的地方,似是有些烫。
她晃神了下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说什么?
第57章 (捉虫)
程绾绾浄完齿,一直到回到榻上躺下,还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太子殿下让她在床上等他,等他做什么?
程绾绾一下子想到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赶紧晃了晃脑袋,把画面驱散了。
江诀很快沐浴完出来。
回榻上的时候,看见小太子妃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是乖乖在等他,还等*得格外专注认真。
江诀忍不住笑了:“困不困?”
程绾绾怔了下,用力摇头:“不困!”
江诀再次好笑,上了榻,没躺下,坐在小太子妃脑袋旁边,俯首看她。
程绾绾咬了咬唇,也关心江诀一句:“殿下累不累?殿下近来好忙呢。”
程绾绾的重点在前半句。
江诀讶然了下,听的重点却在后半句。
小太子妃说他忙,是不是在拐着弯说他几日没来看她?
小太子妃性情纯直,大概不会拐弯抹角的,但江诀反正这么觉得了。
他俯下身,帮小太子妃把一缕拂在脸颊的发丝捋到耳侧,歉意道:“抱歉,孤这几日没有陪绾绾。”
程绾绾有些懵了。
太子殿下跟她道歉?
程绾绾愣了愣,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
她话没说完,江诀抓住她摆动的手,俯下身来:“孤应该说抱歉,绾绾也应该要听孤说。”
程绾绾止了话音。
男人背着烛光,俯看下来的眉眼被阴影笼得有些深,让人看一眼,好像陷了进去。
程绾绾没有动了,一双细细的手腕,还被江诀的大掌抓在手里,她也没有抽走,只看着他。
江诀继续,又退开了一点,转开脸去,面庞陷在半明半暗之间,神色显得有些恍惚。
他握着小太子妃的手腕,没看她,低低开口:“孤这几日,其实也不是很忙,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绾绾。”
江诀转回脸看小太子妃,直直地看她:“绾绾亲孤了。”
程绾绾:“……”
她不提,怎么太子殿下突然提起来,还……还提得这么直白……
程绾绾一下子脸色爆红,眼睛被江诀的视线牢牢捉着,只看见他紧紧盯着自己,耳边全是男人的声音,说她亲他了。
像是控诉。
程绾绾拢共就三两重的胆子,那天主动亲上去,就用掉了二两半,剩下半两,回来后忐忑着也消磨干净了,现在是一点胆子也没有了。
呜呜,她就冲动了一回,怎么太子还赖上她了,好像她是什么……是什么调戏良家妇男的登徒子一样……
太子是要秋后算账了吗……
呜呜呜,该来的还是要来嘛……
程绾绾涨红了脸,心里慌得像有小鼓槌在不停地敲啊敲似的。
她说话都结巴了:“呜……殿、殿下,对不起,绾绾不应该……”
她话没说完,感觉手腕上握着的力道陡然间加重了。
有一点疼。
她一下子止声,轻轻“嘶”了声。
江诀立马松开了掌心力道,松开手掌看小太子妃的手腕:“弄疼了?”
程绾绾没说话,对上男人望着她手腕的担心眼神,分明觉得……太子好像又没有生气啊。
程绾绾一时间有些凌乱了。
江诀捏着小太子妃细细的手腕,轻轻揉了揉:“说对不起做什么,孤又没说绾绾亲的不对。”
程绾绾:“……”
江诀半俯身,小太子妃正半笼在他身下,小小一只。
江诀柔和了脸色,松开她的手:“绾绾同孤是夫妻,对吧?”
程绾绾愣了一小会儿,讷讷点头。
江诀看着她,话音听起来语重心长又有耐心:“既是夫妻,就有身为夫妻的责任。孤娶了你,就要对你负责,绾绾嫁给了孤,就要对孤负责。”
程绾绾脑子一团浆糊,没太听明白,就听懂太子说要她负责。
不就是……不就是亲了一下吗……负责就负责……
可是……怎么负责啊……
程绾绾撇嘴,莫名的,有点想哭,小声巴巴地说:“绾绾负责的。”
江诀愣了下,随即,看见小太子妃撇成一段下弯弧的小嘴巴,他顿时好笑:“不是要你负责。”
江诀一顿,又对懵懵懂懂的小太子妃说的更明白些:“孤是说,不要你为亲了孤负责。”
程绾绾撇着的嘴巴收起来一点,但还是有点怯怯的样子。
江诀哄她:“孤这几日没来,有没有生孤的气?”
他还是在意这个。
程绾绾摇头:“绾绾不敢。”
江诀:“是生气但不敢,还是根本不生气?”
程绾绾根本不生气,她就是有点担心而已。
她不知道怎么说:“我……我……”
她想了想,突然想到说:“我……做噩梦了。”
“嗯?”江诀蹙眉。
程绾绾小声道:“从马场回来的那天,我做噩梦了。”
江诀:“……梦到什么了?”
“梦到……”程绾绾回想,“梦到殿下生气了,把我关了起来,不给我饭吃,不给我被褥睡觉,后来……后来我就……”
江诀听的眉头都拧了起来,立马追问:“后来怎么了?”
程绾绾想起那个梦,心里还后怕,委屈巴巴地说:“后来我就冻死了。”
江诀:“……”
江诀既好笑,又有些心疼。
好笑小太子妃连做梦都这么单纯,又心疼自己还是让她胡思乱想了。
江诀勾手,勾了小太子妃抱在臂弯里:“不会的。梦都是反的,孤没有生气,今日孤不是还带了好吃的回来吗?”
程绾绾点点头。
江诀问:“绾绾怎么会梦到这些?”
他是问,也不是问。
江诀心里想,旁人害怕妖魔鬼怪,害怕歹徒刺杀,为什么小太子妃却是害怕饿着、冻着?
是不是因为,以前在程府,她常常吃不饱也穿不暖、睡不暖,所以才留下了这么深刻的阴影,连做梦都最害怕这些。
程绾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梦到这些,便只小幅度晃了晃脑袋,没吱声。
江诀眸色沉了些,抬起手臂将人往怀里深处带了带。
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一个脑袋的距离,但也很近了。
江诀看小太子妃:“绾绾,别怕。绾绾嫁给了孤,孤就会对绾绾负责。”
其实程绾绾还不太明白江诀口中的负责是什么。
江诀看她纯亮的眼神茫然,便知道她还不明白。
江诀耐心道:“你今日认真看册子,跟着桂嬷嬷学着怎么掌管东宫,这就是太子妃的责任之一。”
程绾绾点了一下头,这个她明白。
江诀继续:“但这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责任。至少在孤这里,不是。”
程绾绾想了想,类似的意思,太子刚才说过了,这个她也大概明白。
江诀继续:“太子妃有太子妃的责任,孤是太子,孤也有太子的责任。但绾绾和孤之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夫妻的责任。”
程绾绾又开始不太明白了。
江诀解释:“比如,绾绾嫁给孤,孤就要护着绾绾,要让绾绾吃好穿好睡好,不让别人欺负你。”
程绾绾点点头。
江诀:“进宫的时候,父皇和母后若有为难,孤为绾绾夫君,有责任站出来,维护绾绾。政务再忙,孤也有责任常陪伴绾绾。在外的应酬,孤有责任告诉绾绾,让绾绾安心。孤有高兴的事,有责任告诉绾绾,让绾绾和孤一起高兴。”
具体到一件件事情,程绾绾就都能听懂了。
听着听着,她刚才的窘迫和紧张就都没有了,渐渐竟听得认真起来。
太子殿下描述的“夫妻责任”,听起来好奇妙啊,像把两个不相干的人,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除了瑞雪,从没有关心她能不能吃饱穿暖睡暖,没有人会在她受到欺负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也没有人会在权贵面前维护她,更没有人陪伴她,愿意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她,把喜悦分享给她。
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吗?
那她……好像有一点期待了呢。
江诀看着小太子妃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撇弯弯的嘴角,慢慢有了浅浅的弧度,向上翘着,让人看了,也会跟着心生欢喜。
江诀慢声道:“所以,孤应当给绾绾道歉,这今日孤没有来陪绾绾,还躲着绾绾,是孤没有尽到夫君的责任。”
程绾绾霎那间从美梦中回过神来。
她才明白,原来太子殿下不是忙,是躲着她啊。
就、就因为她亲了他吗……
小太子妃瞪着大眼睛,好像从未想过他是故意躲着她的,江诀心里陡然间升起浓烈的惭愧来,总觉得好像辜负亏欠了她。
江诀立马担保:“孤也是头回和人做夫妻,做的不好,绾绾别嫌弃。”
程绾绾哪里敢呢,她垂眼,眼睫颤啊颤,抿唇没接话。
江诀声音放更低:“但孤会改。刚才说的那些,孤答应绾绾,以后每一件,都说到做到,好不好?”
程绾绾怔住。
她以为自己是被秋后算账的那个,怎么算着算着,太子殿下算自己的账去了?
江诀探近,离小太子妃更近些,嗓音突然有些哑:“……夫君的责任里,还有一条。便是妻子想要亲近,夫君理所应当配合。”
程绾绾愣愣的。
江诀越凑越近,直到与小太子妃近在咫尺。
他微微侧首,把脸侧递过去:“所以……绾绾可以亲孤。孤……随便你亲。”
第58章
低磁的声音钻进耳朵,耳蜗里像是被用羽毛轻轻地撩了一下,霎那间酥酥麻麻。
这一霎间的感觉很快蔓延到了全身,程绾绾也不知自己的身子是酥了还是麻了,总之半晌都没有动。
男人的侧脸递在眼前,漆眸掩在长睫下,微微低垂,是淡薄清冷的神色。
但嘴角却勾着,高挺的鼻梁下,唇边似有还无地噙着极淡的笑意。
光线太暗,程绾绾看不太清。她想避的,却被男人笼罩在身下,已是避无可避。
江诀也不催她,他递着脸,小太子妃唇间逸出的温息打在他脸上,有种异常的舒适感。
程绾绾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找回自己的理智,也恢复了惯常有些怯懦的乖顺。
她以为太子要生气的,可是怎么现在,他还让她随便亲呢……
即便太子真的愿意,那她也不会随便亲呐……
“殿、殿下……”程绾绾声如蚊蝇,小声地哼哼唧唧地叫他。
她现在不想亲呢,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甚至不敢放肆说话,因为一不小心,她的唇就要挨到太子殿下的脸上去。
“怎么?”江诀应道,语气淡淡的,没有退开。
程绾绾抿唇,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好。
半晌,她嘤嘤道:“现、现在没人呢……”
没人,就不需要演戏。
江诀知道她什么意思,心口有点酸,但很快被他压下。
“孤知道。”他只说。
顿一顿,又道:“没人也可以亲。”
程绾绾:“……”
怎么说的好像是她很想亲一样?太子还很大度给她亲?
程绾绾心里别扭,但被江诀罩在怀里,男人把脸递到她唇边给她亲,这个姿势更别扭。
她一下子也分不清,到底是她想亲,还是太子想被她亲了……
太奇怪了……
程绾绾承受不住继续这样僵持下去,终于咬了咬唇,噘起小嘴,两瓣唇在男人脸上飞快地印了一下。
然后,又飞快地退开。
亲完,程绾绾的脸涨得通红,侧过脸去,不敢看男人。
她的动作太突然,江诀怔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小太子妃已经又退开了。
这也……太快了。
江诀递着脸的姿势,僵了一瞬。
上回在马场,小太子妃可不是这样的。
她两瓣软嘟嘟的唇,分明还在他脸上磨蹭了。
今日也太快、太敷衍了。
江诀意犹未尽,但怕吓着小姑娘,只得退开。
退开后,江诀还把人罩在怀里,看见小太子妃别过头不敢看他,脸颊上霞红一片。
江诀喉结滚了滚。
脸上刚才被亲了一下的地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漫起一点微微的痒。
不知道小太子妃的脸,是不是和她的唇一样,又香又软……
程绾绾虽然别着脸,但感觉到男人正盯着自己。
她莫名羞臊,小声道:“殿下……亲、亲完啦……”
可以松开她了吧?
江诀回神:“……嗯。”
但没把人松开。
他长臂一卷,反倒将人抱紧,将小妻子完全笼在怀里,嗓音喑哑道:“睡觉。”
程绾绾:“……”
寝屋里吹了灯,暗沉沉的,程绾绾却好半天都没有睡着。
她缓了好半天,才把刚才那个囫囵的亲吻消化掉。
太子殿下说得对,即便太子不喜欢她,她也配不上太子,但已经成了夫妻,就要试着好好做一对夫妻。
她原先还想着圆房呢。
圆房的任务都要完成,那一个亲亲而已,也……不算什么吧。
正好,她慢慢适应……
程绾绾想了好久,迷迷糊糊才有了困意,心里模糊地想到,太子殿下只说了他做夫君的责任,好像没有说,她做妻子有什么责任呢。
才想到这里,程绾绾就睡了过去。
等她睡得熟了,江诀僵锢的臂弯才松了些许。
得她一个吻,还真不容易……
江诀叹了口气,这辈子他从未这样做小伏低,竟做出哄小姑娘索吻这种卑鄙行径。
更卑鄙的是,他还嫌不够。
谁叫小太子妃这回亲得这样敷衍。
怀里的人呼吸轻匀,显然睡得熟了。
这时候,他做点什么,她大抵也不会知道。
江诀晃过这个念头,但立即就放弃。
他还没卑鄙到偷偷摸摸与小太子妃亲热的地步。
即便他想渎神,也敢光明正大。
江诀埋首,只将鼻息轻埋进小妻子发间,拥着人入眠。
*
东宫里冷肃的氛围似乎有些变了。
宫人们也许觉察得不明显,但邹吉却清楚地感觉到。
尤其近来,太子殿下问起太子妃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是问太子妃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是问太子妃什么时辰起、桂嬷嬷是不是教太子妃教得太紧太严厉。
邹吉简直乐开了花。
这回,太子殿下是真真正正晒裂的葫芦——开窍了!
等江诀下了朝回东宫,邹吉立马去了三松堂,叫人把三松堂江诀偶尔留下过夜的屋子给拆了。
前几日殿下不知怎么和太子妃闹别扭,一直避着太子妃不去西宫,留宿在三松堂。
他把三松堂的宿处给拆了,看下回殿下能躲哪里去。
青影看见邹公公带人来拆屋子。
因江诀以前在三松堂过夜的时候不少,青影问了句:“邹公公,是太子殿下下令清空这处的吗?”
邹吉看青影一眼,笑眯眯道:“自然不是。”
青影:“……”
青影不放心,三松堂这处一向由他护卫。
青影:“那邹公公同殿下说了吗?”
邹吉半点不慌,依旧笑眯眯的,只故作惊讶地“哎哟”了一声:“瞧我这记性!忘了说了——不过,想来殿下不会反对的。”
青影:“……”
邹吉笑道:“你若不放心,去通禀一声就是。”
青影到底是不放心,眼看着屋子快被清干净了,赶紧去西宫问一声。
西宫里,江诀今日回来得早,回来的时候,桂嬷嬷正在考查小太子妃册子上那些繁复的东宫事宜。
江诀便叫桂嬷嬷退下了,自己拿了册子来考问。
小太子妃远比江诀料想的还要聪慧许多,七八个问题问下来,小太子妃答得都有模有样,只一些细节还可以更周全。
江诀便将人叫到跟前,耐心给程绾绾讲。
讲的差不多的时候,青影就来了,禀三松堂拆屋子的事。
江诀听完,愣了一下,随即看了程绾绾一眼,只见小太子妃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乌亮的眸子里不染纤尘,清透见底。
显然,既不明白邹吉为何要拆那屋子,也不明白青影为何要来禀话。
江诀抿唇,不可察地笑了下。
转头看青影,脸色又沉下来:“这么点小事也要来禀,难怪孤成日忙得不可开交。”
青影:“……”
江诀:“邹吉办事最妥帖不过,你去帮衬着,拆干净些,孤有别的用处。”
青影飞快扫了一眼屋里两位主子,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但他在这方面一向不如邹公公和若风,只能听令行事,应声去办了。
等人走了,江诀又考问了两个问题,程绾绾答了,江诀便把册子收了。
“学得很快,但用不着这么快。”江诀放好册子,回来桌边坐下道,“慢一点学,不着急。”
江诀指了指凳子,程绾绾才肯坐下。刚才便叫她坐,她非要站着听问,好像那样才自在些。
这会儿,才肯安安生生坐下来。
却和江诀隔着一个凳子。
江诀:“……”
江诀拍了拍身侧的圆凳:“坐过来,挨着孤一些。”
程绾绾:“……”
程绾绾觉得太子最近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所以总想离男人远一些,好像这样才安全一些。
但江诀都明说了,程绾绾不敢忤逆,乖乖挪过去,挨着他坐。
江诀才松了眉,笑了下:“孤又不吃人,你很怕孤啊?”
他问得温声。
程绾绾摇头:“没有呢……”
她不想和太子讨论这个,便问:“殿下,你为什么要拆三松堂的屋子呀?”
江诀也是听青影说邹吉把那屋子拆了,才想到的主意。
他抿唇笑了笑:“先不说。过几日新建好,绾绾就知道了。”
“哦……”程绾绾“哦”了声。
“晚膳想吃什么?”江诀问,“最近醉霄楼新出了一种锅子,名唤拨霞供,听说很受追捧,孤带你去尝尝?”
放在以前,要不是偶尔应酬要去醉霄楼,江诀也分红醉霄楼的生意,江诀是绝不会知道酒楼里新上了什么菜的。
他不重口腹之欲,自然也不关心这些。
但如今却是关心了。
不过程绾绾今日兴致缺缺,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殿下若有应酬,殿下便去忙吧。”
“没有。”江诀立马道,看着小妻子,目光很是认真,“孤没有应酬,只是想带绾绾去尝一尝。”
程绾绾愣了愣。
江诀缓缓道:“若绾绾不想去,那便不去,孤陪绾绾在家里用晚膳。”
程绾绾仍旧愣着。
听见“家里”两个字,她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
回过神,程绾绾抿抿唇,乖乖道:“好。”
程绾绾顿了顿,又道:“殿下,我有件事想跟殿下说呢……”
江诀:“你说。”
程绾绾抬起脸,有些小心翼翼:“殿下之前说,给平康侯府送瀛珠的事,要等到端午之后。那明日,我能去平康侯府看一看吗?”
第59章 (捉虫)
程绾绾不知怎么,觉得太子对平康侯府之前那事,有些不耐管。
程绾绾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之前平康侯夫人在东宫宴上不管不顾地发作,让程绾绾难做了。
平康侯夫人的性情,寿阳很多人都知道,江诀也知道一些。
原本,臣子内眷什么性情,他管不着,也并不关心,但平康侯夫人不该在东宫宴上大吵大闹。
说到底,不就是欺负他的小太子妃年纪小不经事吗,若是换了他在当场,平康侯夫人定不敢那般胡搅蛮缠。
再者,那天的事情也颇有些蹊跷……
江诀这些时日也没闲着,让小太子妃耐着性子等一等,也并非只是晾一晾平康侯府那么简单。
若风查了不少事情出来。
别的他不管,只把查出来的结果告知了平康侯府,倒是有一桩事,他一直还没问过小太子妃。
江诀思忖:“……有件事,一直没问你……之前在玲珑阁遇上聂云霜,后来在程府,孤也见她登门……怎么,绾绾同她认识吗?”
程绾绾不明白太子怎么突然这么问,但也摇摇头,实话实说道:“不认识的。我同聂小姐并不熟,只见过几面。”
江诀:“她去找过你么?”
程绾绾心中一震。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她还是立马就想起来,之前仁远伯府被抄家的时候,聂云霜来同她说的那些话。
事实上,一直到今天,她还是会隐隐地担心。
她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曾那么不堪地献舞,太子殿下都看在眼里;程家欲把她送给仁远伯,而后见太子起意,又立马转而投向太子。
这些,太子殿下都心知肚明,难道太子殿下的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点的计较吗?
程绾绾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但并非人人都能体谅别人的不得已。
她也不能要求太子这样做。
程绾绾垂下眼睛,默默避开江诀的视线:“找过的。”
江诀:“她同你说了什么?”
程绾绾抿唇,继续垂着眼:“……也没说什么,就是随便闲聊了几句。”
江诀是查问清楚了才来问小太子妃的,当然知道她在隐瞒。
江诀面色微沉,漆眸里涌动情绪,却叫人看不清是什么。
半刻,他沉沉开口:“说实话。”
程绾绾心尖儿一颤,心里一刹那间莫名有些惊慌。
原来太子都知道了,那太子殿下刚才是在考验她吗……
程绾绾把头埋得更低了:“聂小姐她……她来说……说殿下下令抄了仁远伯府,是因为我生辰宴那天的事……还说……说……”
程绾绾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不敢说下去。
她两只手用力攥在一起,轻易让人看出她的纠结。
江诀暗暗叹了口气,伸手落在小太子妃手背上,轻轻罩住。
他缓和了声音:“她还说了什么?”
程绾绾紧抿着唇,目光无可着落地看着男人捉在她手背上的宽大手掌。
她一直往下沉的心,像是稍微找到了一点可着力依靠的触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程绾绾小声开口:“……她说,殿下记恨了仁远伯府,会不会也记了我……”
江诀心口微微划过钝痛,像是被磨去了尖角的石头,在胸口重重压过。
程绾绾抬起脸来,有些仓皇道:“可是殿下,生辰宴那天献舞,并不是我自愿的!大婚之前,我那天也想找殿下解释的,可是那天……那天……”
程绾绾没说下去。
那天她找来东宫,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撞见太子命人用那带着钉子的长板子,打得一个侍女血肉模糊,她当场吓晕了过去,后来再也没敢提起献舞的事。
她一说,江诀就想起来了。
那天他也未料到小太子妃突然过来,叫她撞见那血淋淋的场面,她年纪小不经事,生性又再乖顺温良不过,才被他吓得晕过去。
原来,那天她来东宫,是想跟他解释献舞的事……
江诀心下不知什么滋味,钝痛过后,又泛起一阵阵的涩意,涩得泛疼,是怜惜。
“孤知道了。”江诀握紧掌心。
程绾绾抿着唇看着他。
江诀抬手,曲指用指尖在小太子妃的唇角轻轻地点了一下。
他朝她笑一笑,很是温柔:“别抿着嘴巴,好像很害怕孤似的。孤不想被绾绾害怕。”
程绾绾怔了怔。抿着的唇慢慢松开了一点。
江诀柔声:“孤对绾绾,不曾记恨,只有怜惜。从生辰宴那天,便是。”
程绾绾默不作声,眼睛却亮了一点,眸子里微微闪动着星星点点的晶莹,看着江诀像是难以置信。
江诀深深看进她眼底,认真道:“生辰宴的献舞,不是你的错。孤的绾绾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努力做到最好了。”
他还记得,她像个耍赖的小孩子,无论赵氏怎么拽她、甚至掐她,她都坐在地上不肯起身。
她在程府人单势孤,无可凭借,卑懦胆小如她,虽然不敢义正言辞地拒绝,却也用她的方法,拒绝过了。
但他指她为太子妃的时候,他让若风给她披上披风的时候,她却都没有拒绝他。
想到这一点,江诀心里又忽然有种酸涩的满足。
程绾绾听他说,看着男人眼底的认真,心里突然涌起好多的委屈。
生辰宴那天的事,一直让她觉得很难堪,聂云霜直接奚落过她,还有的人虽然不曾言明,但眼中那种鄙夷,也一直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
她虽然卑微,但也有自尊,连她自己都憎恶那天的自己。
但是太子却对她说,她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
程绾绾突然委屈得想哭。
江诀见她眼眶一下子湿润了,愣了下,一时间有些无措。
新婚夜那晚,小太子妃哭个不停的样子他还记得很清楚,她不是……又要一直哭了吧?
江诀赶紧弯腰,凑到小太子妃面前低声哄:“绾绾别哭。”
程绾绾抽抽了两下,看着男人紧张看着她的样子,好险把眼泪忍住了。
“绾绾不哭。”她咬唇道,像是很努力在憋眼泪。
江诀一下子笑了,又无奈:“要是实在想哭,就哭吧。”
程绾绾抿着嘴巴摇头:“我不哭。”
江诀越发好笑,只觉心口都快软成一汪春水。
江诀趁着时机,又问:“绾绾是不是怕孤?”
程绾绾刚要下意识摇头,江诀定声:“说实话。孤不生气。”
程绾绾抿唇。
想了想,终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慢吞吞很小声说道:“……有一点。”
“为何?”江诀问。
程绾绾闭嘴,又不敢说了。
但江诀想了一下,有点猜到了:“是不是那回来东宫撞见孤罚人,吓着你了?”
程绾绾犹豫了一下,点头。
江诀便同小太子妃解释,那天他为什么严惩那个丫鬟,因为那个丫鬟是别人派来的细作。
他说完,程绾绾点了点头。
以前她不明白,但跟着桂嬷嬷学了很多事情后,太子也教了她很多事情后,她就有点明白了。
江诀回想着,继续解释:“还有在程府那次,孤杖毙了一个程府的丫鬟,聂云霜也吓唬你了,是不是?”
程绾绾瞪大眼睛——太子殿下怎么知道的?!不是,太子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程绾绾忍不住问:“殿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江诀看小太子妃惊诧又佩服的样子,不打算说他那天正好偷听到了。
“绾绾不用管。反正孤知道。”江诀笑道。
既然太子都知道,程绾绾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她小声道:“那天,聂小姐也吓唬我来着……她还叫我……叫我小心点侍奉殿下……”
小太子妃的语气和样子都委屈巴巴的,一双乌亮的眸含着未散尽的泪意,水汪汪地看着他。
江诀心头一软,伸手把人抱进怀里:“她坏。太坏了。绾绾不理她。”
程绾绾没应声,靠进男人胸膛,乖乖偎着。
头一回,她没不自在,只觉得这样靠着,很安心,也很轻松。
江诀抱着人,又耐心解释:“那天杖毙那个丫鬟,是因为孤对杏仁过敏,食用杏仁,会没命的。”
程绾绾惊了下。
这一点,竟从未有人跟她提过。大概所有人都默认她知道吧。
程绾绾一下子从江诀怀里出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江诀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猝不及防,一手还揽着小太子妃的腰。
他手也没收回,就这样看她,失笑:“都这么久了,孤没事。”
程绾绾紧张过后,心里又一阵懊恼——她事情都没弄清楚,竟一直误以为太子因为一块不喜欢的点心就草菅人命呢。
程绾绾没发觉,两个人之间坐得很近了,江诀的手还扶着她的腰。
她犹自未觉,还主动靠过去,重新靠进男人怀里:“对不起殿下,我还一直误会你……对不起……殿下是个好人。”
还从未有人夸过,他是个好人。江诀好笑。
他把人接进怀里,头回小太子妃这样主动亲近他,而且,不是为了演戏给旁人看。
江诀揽着小妻子细细的腰身不敢用力,声音又低又轻地问:“那绾绾现在还怕孤吗?”
程绾绾脑袋埋在江诀怀里,小猫似的蹭蹭脑袋,摇头:“不怕了。”
江诀:“真不怕?”
程绾绾却没答。
江诀正要低头看,程绾绾突然道:“殿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江诀:“你问。”
程绾绾在江诀怀里扬起小脸,软唇抿了抿,眼巴巴地问:“殿下,你为什么娶我啊?”
江诀:“……”
江诀还是选择说实话:“孤随便指的。”
程绾绾:“……”
果然。果然。
“但是,”江诀低声,“孤娶绾绾,从未后悔过。”
程绾绾看着他,似懂非懂。
江诀垂首,温存望着怀里的人:“如果再来一次,孤仍然希望是绾绾,不要是别人。”
“所以,不要这么怕孤,好么?”
“世人都怕孤,如果绾绾也怕孤的话,那孤岂不是很悲哀?”
第60章
程绾绾能嫁入东宫,她一直觉得是她的幸运。
幸运在及笄生辰宴上被太子选中,成为了他的太子妃*,不用被赵夫人送去给年近四十的仁远伯做填房。
程绾绾一直觉得是自己高攀,也一度自卑地认为自己一无是处。
她没想过太子会对她说,如果她怕他的话,他会很悲哀。
她的喜怒从来不重要,她的好恶也从来不重要。
但太子却对她说,她不怕他,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
程绾绾仰着脸,与男人深深的目光相接。在男人漆沉的眸仁里,她看见了自己。
总是怯懦躲闪的目光,原来也会无畏地看着一个人。
像一泓暖流涓涓流过,程绾绾感觉五脏六腑都变得暖烘烘的。不仅身体里,还有脸颊上,还有……她的脑子,突然也有些发热。
程绾绾一仰脸,一回生二回熟,小嘴一噘,就往男人下巴上亲了上去——她目前还只敢亲亲太子殿下的下巴。
太子殿下的下巴硬硬的,下颔弧线流畅而分明,总显得有些锋利。
但亲起来……还挺好亲的。
程绾绾噘着软软的唇,细细地品味了一下。
直到感觉男人明显地咽了咽口水,她下意识地仿佛有种感知到危险的直觉,这才停了唇瓣的磨蹭,赶紧退开。
端午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明明已经是傍晚,江诀却感觉到身体一阵躁意。
贴着下颔的温软退开,江诀视线往下,不由自主就落在刚才的“罪魁”上。
两瓣粉嫩的唇,微微轻张,像是在他下巴上磨得久了,唇珠泛了点红,娇艳欲滴。
江诀喉间一滚,霎时间口干舌燥起来。
他忍不住低头,薄唇跟着往下,去攫取那抹娇滴滴的红。
“太子妃,晚膳——”瑞雪到门口,话说到一半,咕咚咽了回去,看着屋里一整个被抱在太子怀里的自家主子,目瞪口呆。
瑞雪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一下子红了脸,自知来的不是时候。
她赶紧退出去,躲到门后面,小声道:“殿下、太子妃……晚膳……晚膳马上好了……”
瑞雪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连呼吸都屏住了——她真怕太子生气了,要罚她呀!
江诀:“……”
这个蠢丫鬟,丢出去算了。
可是没法子,谁叫这蠢丫鬟是小太子妃的陪嫁,是自小跟着她的,他便是想丢,小太子妃也不会让。
程绾绾刚才正看着太子低头靠下来,越靠越近,她莫名紧张,都快喘不过来气的时候,瑞雪突然来了。
程绾绾一下子清醒过来,瑞雪说话的时候,她没仔细听,却在悄悄地观察男人。
尤其观察男人的薄唇。
太子殿下刚才……不会是……想亲她吧?
虽然没亲到,但程绾绾想一想也脸红。
亲别人和被别人亲,完全是不一样的。
程绾绾胡思乱想的时候,江诀已经把人给放开了,小太子妃却还靠在他怀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悄悄出神。
江诀是怕被婢女瞧见小太子妃怕羞,见她居然没什么反应,默默又把手拿回来,重新把人抱上了。
“不怕孤了?”江诀低头,谆谆问道。
程绾绾眼一抬,看见男人嘴角勾着笑,她莫名也跟着高兴,嘴角翘起来。
“不怕呢。”程绾绾仰着脸望江诀,乌亮的眼睛里盈着乖巧的、浅浅的笑意,“就算世上所有人都怕殿下,绾绾也不怕。”
因为殿下,是对她最好最好的人了。
江诀没亲到人,有点烦躁,但听小太子妃绵绵软软着嗓音说这样的话,只觉得她乖得不行,莫说烦躁,就是天大的暴戾,这会儿也被她哄得偃旗息鼓。
怪道历朝历代昏君不绝,便是他这样一心只有大邺的储君,遇了小太子妃,一颗心也要掰两半,一半给家国,一半,献给他的小太子妃。
这顿晚膳,江诀吃得蜜里调油,难得多吃了半碗。
程绾绾倒没什么变化,她还是吃的和往常差不多。
不过,她心里还惦记着去平康侯府的事,晚膳用了一半,没忍住,又问了江诀一遍。
江诀倒也没不准她去,只是问她:“那聂云霜几次三番吓唬你,绾绾还要去给她送瀛珠?”
老实说,瀛珠这么珍贵的东西,程绾绾应该是不想送的。
她不是圣人,虽然没多少脾气,但心里也有计较。
只不过吧,对程绾绾来说,便是江诀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可打她心底里,瀛珠不过就是几颗眼泪珠子,她哭一回,就够治好二三十个聂云霜绰绰有余了。
既然不珍贵,自然不太计较。
再有就是,程绾绾听到消息,说是平康侯夫人为了聂二小姐脸上的疤,急火攻心,还病了一场,后来能起身后,就三天两头往宫里跑,去求见皇后娘娘。
从马场回来之后,皇后娘娘的昭仁宫就没安静过。
太医也派去了,流水似的在平康侯府进出,可是却都说聂云霜脸上到底要留疤的,只能尽量让疤痕浅一点,多揩些脂粉,应该能盖住。
平康侯夫人哪里肯,既然治不好女儿的脸,就势必不能让程家好过。
于是这些时日,昭仁宫和程府,都不安生。
程府如何,程绾绾其实没那么在乎,虽然她也有点担心薛姨娘和四妹妹程薇薇,但程绾绾更心疼皇后娘娘。
平康侯夫人就是住在昭仁宫不走,皇后娘娘也没法子帮她呀。
事情是在东宫宴上发生的,程绾绾自觉多少有一份责任,万万不能让皇后娘娘替她担待。
所以,她还是决定去平康侯府一趟。
*
程绾绾得了江诀允准,第二日就去了平康侯府。
程绾绾到平康侯府的时候,平康侯府外,正停着一辆马车,有平康侯府的徽记。
看样子,是平康侯府有人要出门?
程绾绾叫马车停下。
没等片刻,果然见平康侯夫人出来了。却见平康侯夫人身上穿的,正是侯夫人的诰命服。
平康侯夫人这是又要进宫去见皇后娘娘了。
程绾绾赶紧吩咐晴云,把平康侯夫人给拦住。
那厢平康侯夫人被晴云拦下,往前一看,就见东宫的马车停在了侯府外头。
随即,程绾绾从马车上下来。
平康侯夫人与程绾绾见过几回,但都不曾真切地打量过对方,上回东宫宴上,平康侯夫人只顾着闹了,也没顾得看人。
平康侯人细细打量起眼前亭亭走过来的人。
只见个子不高,身形纤弱,眉眼生得精致,是有些明艳的意思在的,但安在这位小太子妃脸上,被一双乌亮明澈的眼睛一衬,却只显得纯稚温顺,倒少了些惊艳的意味。
不过细看,也确是个美人胚子。
想到此,平康侯夫人又立即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心中一阵难受。
平康侯夫人打量程绾绾的时候,程绾绾也在悄悄打量她。
不过半月多未见,平康侯夫人简直瘦了一圈,人也憔悴了,神色也显得十分疲倦。
程绾绾母亲过世得早,却很羡慕也很明白平康侯夫人一片的爱女之心。
“臣妇见过太子妃。”侯夫人迎过来,朝程绾绾行礼。
程绾绾微微讶然。
怎么感觉半月多未见,平康侯夫人对她的态度,好像完全变了?
不是那种迫于太子威势的退让,好像是真真切切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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