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邺国的南边有一个小国,叫做巴潏,盛产珍珠。
说是盛产,但其中有一种珍珠,名唤瀛珠,它的产出却十分稀少。
瀛珠难得,比寻常的珍珠更为亮丽润泽,但很少有人会用瀛珠做成首饰,因为瀛珠还有更加有用的价值。
譬如药用。
其药用价值,一颗瀛珠,抵得过十支千年人参。
再有,将瀛珠磨成粉末,掺入胭脂或药膏,可以祛疤生肌,无论多严重的伤痕都可恢复如初,还可以延缓衰老,长葆韶华。
光是这两种用途,就足以让世上无数人趋之若鹜,无论是想要长生不老的,还是想要容颜永驻的,都想拥有用之不尽的瀛珠。
然而世上的瀛珠却是少得可怜,即便是巴潏人,极擅长潜海采珠,却也常常九死一生都采不到一颗瀛珠。
若是能采到瀛珠,哪怕只有一颗,这人后半辈子也便可衣食无忧了。
可以说,瀛珠比金子还要值钱,很多人一辈子连见都没有见过。
江诀见过瀛珠,但没见过这么多。
他的小太子妃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眼泪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是真砸,在她身边,眼泪落下的地方,一颗一颗的瀛珠,滚了一地,铺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把他的小太子妃圈在正中间。
江诀:“……”
大邺什么都好,风调雨顺,兵强马壮,唯独一点:缺钱。
而现在,他刚娶的小妻子,简直是财神转世。
程绾绾哭个不停,听见耳边泪珠子砸在地上的声音,越哭越大声。
她想着,全完了,全完了……
母亲过世时,曾死死抓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诫她:“绾绾,不许哭,不许哭……”
程绾绾,不许哭,你的眼泪是珍珠。
怀揣着这个惊人的秘密,她从小到大从没有在人前哭过,就连母亲过世,她也没在人前掉一滴眼泪。
唯一知道她与常人不同的只有瑞雪,她偷哭时被瑞雪看见,瑞雪单纯,并不因此惧怕,也很听话,不曾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可是太子不是瑞雪。
太子是天之骄子,更有杀伐决断。
大哭完一场的程绾绾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杀人不眨眼的太子当做怪胎处死,然而她却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太子漆沉的眸子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宛如缀进了星子。
那实在不像是发怒的眼神,也一点不像把她当做怪胎的眼神。
程绾绾呜呜咽咽,哭得小声了些。
江诀走近一步。
小太子妃立马一缩,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全是担忧和畏惧,怯怯地看着他。
江诀只好止步,她抱膝坐在地上,他便也无比耐心地屈尊蹲下身来:“不哭,别怕,孤在这里。”
程绾绾不是怕刺客,或者说,现在不止是怕刺客。
她又掉了两颗眼泪,总算忍住了汹涌的泪意,也不敢说话,只是看着男人。
“不哭了,地上凉,起来好不好?”江诀低声,几乎是哄的。
他朝她伸出手,示意牵她。
程绾绾没应声,更没有把手递给他,她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男人,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起身。
她不知哭了多久,腿脚都麻了,起身时猝不及防间有些站不稳。
江诀看她一副小身量晃荡,一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程绾绾好似一个激灵,像是恨不能把自己缩到一个壳子里躲起来一般,慌乱避开他的手,又努力地把自己缩小,往榻上靠。
江诀只好松了手,才发觉小太子妃好像怕的不是刺客,而是他。
江诀好笑,又不敢笑,哪敢叫这散财童子化的小妻子真被他吓着,他只站在一边,并不上前,好声同她说:“你别怕,孤不会把你怎么样。”
程绾绾将信将疑,她也看出来太子并没有恶意,反而看着她的样子,好像还很欢喜呢。
程绾绾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但还是僵僵地站在榻边,坐也不坐,站也站得不直,始终维持着身体微微往后躲的姿态。
她避开视线,有些茫然无措。
预想的被当做怪胎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她脑子里巨大的担忧和畏惧过后,只剩下一片空白了。
江诀等了会,低声:“先坐下,行不行?”
程绾绾看他一眼,慢吞吞点了下头,终于重新坐回了榻上,只是坐姿略微有些僵硬。
江诀没动,又问:“孤能坐吗?”
“……”程绾绾慢吞吞又点了点头。
江诀朝小太子妃笑了下,坐过去前,捡了一颗地上的瀛珠带过去。
他怕吓着她,没坐离她很近,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把瀛珠递给她看:“知道这是什么吗?”
程绾绾点头,小声:“珍珠……”
江诀笑了笑:“是很珍贵的珍珠,叫做瀛珠。”
程绾绾满脸茫然,她不知道什么瀛珠,娘亲没有告诉过她。
江诀看她全然不知道,又问:“你为何会……这样?”
他指了指她的眼睛。
程绾绾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江诀微诧:“那你父亲……”
程绾绾这回很快摇头:“父亲也不知道的。”
江诀点点头。
两个人一时安静。
又过了片刻,江诀想起来地上的刺客尸体,低声问道:“刚才吓着你了?”
程绾绾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两弯描得精致的细眉纠结茫然地蹙了起来。
江诀看她蹙眉,怕她又哭,瀛珠自然是好东西,但若小太子妃和刚才一样,一哭起来就没完,那可不行,他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江诀只得伸出手,去抚小太子妃蹙起的眉,声音愈发放低、放缓:“是孤吓着你了?”
两个人坐的并不近,只是男人臂长,很容易就碰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安抚动作本该充满了侵略意味,让人感到压迫,但许是坐的远,又或是男人柔软的话音,程绾绾并没有害怕地躲开。
江诀抚了抚她眉心,将她蹙起的眉抚平:“是孤不好,你胆小,孤以后不会如此。”
适才其实是那刺客先闯进来,他不得不就地将人斩杀,原也没想当着小太子妃的面杀人。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她也已经被吓坏了,再解释也是无用,不如将人好生安抚。
太子向来冷淡,说话也多是没情没绪,要么就是烦躁嫌弃,难得这样低声缓语,可人大概都有那么一两三圭重的贱骨头,越是不好听的话越是在意,好声好语反而飘风过耳,罔闻置之。
程绾绾恍若全没有听见,注意力全集中在眉心异样的温热触觉。
江诀未察觉她神色有异,将她眉心抚平便收回手。
这时,外间传来一连串纷杂的脚步声,刺客都被拿下了,青影带人来婚房查看——殿下过来半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了。
不过他们没有冒然进来,先急声在外头问了几句。
程绾绾惊地回过神。
江诀明显感觉到身侧的人突然紧张起来,他回头看,他那小太子妃一张哭花了的小脸再次变得煞白,眼睛一瞬不瞬地隔着屏风盯着门外。
江诀心中微叹。
小太子妃的胆子大概只有小手指头那么大一点,这是已经吓成惊弓之鸟了。
不过有句诗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高声说话都会惊扰天上的神仙,那他娶回来的散财小神女,只是胆子小了些,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江诀想了想,伸出手,圈住小太子妃的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和白日没什么差别,还是小小一只,只是很凉很凉,像是在冷水里浸过一般。
江诀本来要松开的手就没松,将小太子妃的手握在掌心,隔着屏风朝外道:“这里没事,去院中守着。”
青影应是,带着人去院中。
外头的人走了,程绾绾低头,温热而略微粗粝的触觉包裹着她的手,她一低头就看见,太子的大手握着她的。
方才慌乱,她早忘了这里是婚房,眼下看到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看见两只手下枕着的大红喜被,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不合时宜的,她脑子里闪过些小册子上的画面,她心里一紧,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掌心一空,江诀顺势看过去:“怎么了?”
程绾绾抿唇,没说话。
江诀看了她两眼,想她是还未缓过神来,地上还有一具刺客尸体鲜血淋漓地摆着,这一晚总不能就这样过去。
江诀起身,将尸体踢开了些,先将地上掉了一地的泪珠都捡了起来。
瀛珠铺了一地,江诀一颗一颗地捡,程绾绾坐在榻上,看见高大的男人半蹲,在地上捡她的泪珠,恍然有种尊卑颠倒的感觉。
她有些别扭,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坐着不动光看着,她纠结了一下,从榻上蹭了下去,倚着床沿蹲下身,帮太子一起捡。
江诀视线很快扫到她,莫名失笑:“下来做什么,去床上待着,用不着你。”
程绾绾才捡了两颗,她把瀛珠攥在手里,小声道:“我帮殿下一起……”
小太子妃蹲在床边,本来就不大点的人,一蹲下来更是小小一只,奶猫儿似的。
江诀心口忽而有些塌陷,顿了顿,低哄道:“听话,去床上。”
程绾绾看男人一眼,余光扫见不远处刺客的尸体,稍作犹豫,最后还是乖乖听话了。
回到榻上之前,她把捡起来的两颗瀛珠递给男人。
江诀没接,只手撑着膝盖,视线从她递过来的细嫩嫩的手,上移到小太子妃白净净的脸颊——虽然哭花了脸,但仍是一只漂亮可爱的小花猫,尤其那双乌亮的、澄明的眼睛。
江诀目光中带了些温和的打量。
这么多的瀛珠,就算是豪门世族见了,也要两眼放光,可小太子妃明明听他说了这些瀛珠有多珍贵,还是没有一丝留恋地、眼巴巴地双手奉给他。
她是胆小,但也很乖。
乖得让人心软。
江诀低头笑了下,将捡起来的瀛珠放到一旁,起身过去。
“上床,小花猫。”江诀直接将人给抱起来,放到榻上。
程绾绾懵了,她怎么就成小花猫了?
她迟缓地摸摸脸颊,是她的脸哭花了吗……
江诀勾手,轻轻拨开她在脸上乱摸的小爪子:“等收拾好,叫侍女来给你擦洗。”
果真是哭花了脸……
程绾绾听话地没乱摸脸了,但是心里却在想。
她哭花成什么样子了?
很丑吗?
今晚好像……是她和太子的新婚夜……
太子殿下今晚……脾气真好。
程绾绾一下子想到这,一下子又想到那,七想八想没个头绪,模样看起来便有些呆滞。
江诀无奈又好笑,不消她应答什么,手一转,又抚了抚小太子妃的头顶。
满头珠翠,没有上回她的发丝柔软。
程绾绾下意识仰脸。
红烛、吉服、喜被,光影交叠,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投映在床幔之上,彼此重合。
等程绾绾回过神,尊贵的太子殿下已经又俯身去捡地上的珍珠了,好像没了她“帮忙”,太子殿下果真更快了些,很快就捡完了。
江诀把拾起来的瀛珠都装到了一个小匣子里,递给程绾绾。
程绾绾没接,瞪大了眼睛看男人。
江诀又递了递:“拿着,这本来就是你的。”
程绾绾有些呆住。
她虽然不知道什么瀛珠,但她知道珍珠也是很值钱的东西,她哭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太子殿下不仅没有因此把她当成怪物,居然也没有顺势为之地把她的泪珠据为己有,还一颗一颗都捡起来,还给她。
呜呜呜太子殿下原来这么好的吗?
大概程绾绾天生反应迟钝,这一刻,刚才以为会被处死却没有的庆幸,后知后觉漫上来,死里逃生般的庆幸,裹挟着莫名的感动,让她一下子又有些热泪盈眶了。
小太子妃无端又红了眼眶,江诀一愣:“孤不要你的小珍珠,都还给你,怎么还哭呢?”
程绾绾嘴巴一撇,说不出话来。
她就是因为他不要才想哭的呀。
程绾绾咬咬下嘴唇,把眼泪忍住了,伸手把匣子推回去:“我不要,都给殿下。”
小太子妃眼眶红红的,眸底雾气积攒了满满一团,将落不落的,可怜极了。
江诀不由微微低腰,视线和小妻子平齐,紧盯着她眼底那两团泫然欲坠的莹珠。
怕出声会惊扰让她眼底晶莹落下,他极轻声道:“孤不要。你自己好好收着,当是你的添妆。”
程绾绾眼泪巴巴地看着他,咬着嘴唇不敢说话,她怕一张口,就真的哭出来了。
她忍了又忍,总算忍住没哭,小声地问:“殿下会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吗……”
江诀会意,把匣子放到她手上,沉声:“不会。”
程绾绾捧着匣子,只一瞬,又把匣子塞回男人手里:“那我想给殿下。”
江诀微怔了怔,笑了:“怎么,收买孤?”
程绾绾脸红,她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她红着脸摇头:“没、没有……”
这个奇异的秘密,过了这半晌,仍让江诀心头震动,他便也明白小姑娘心中的不安和彷徨。
他没再和她推来推去,把那匣子接下了:“好,那孤收下了。”
程绾绾看他。
江诀掂了掂匣子,笑道:“孤现在被你收买了,可安心了?”
程绾绾眨眨眼。
她还真的安心了不少。
直等到江诀将匣子放好,又将刺客尸体处置干净,婚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太子已经不在婚房中,新婚夜出了刺杀太子这么大的事,宫里定会问起,又还有宾客要安抚,善后之事多如牛毛,恐怕太子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
程绾绾适才还为死里逃生松了口气,这时候不知怎的,又觉得红绸满挂的婚房中,霎时间冷清下来,总显得空荡荡的。
*
江诀到院中,青影上前禀报:“殿下,刺客都已咬毒自尽,属下只捉了一个活口,但他什么都不肯说。”
江诀抬抬下巴:“去看看。”
七拐八拐,离东宫前殿的热闹渐远。夜幕已然彻底降临,僻静的长道上,只有一丝不紊的脚步声。
很快,到了一处地下的囚室,青影举着烛灯在前引路,摇晃的烛苗照出墙上陈旧血痕的斑驳,乍一看去,似鬼影幢幢。
矜贵沉稳的男人再无婚房中哄着小妻子的温和,棱角分明的面庞笼罩着一层烛光也照不亮的冷沉。
到了最底层的囚室,十字木架上粗麻绳绑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身上伤痕遍布,深一些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流出。
俨然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江诀停在他面前半步,离得很近:“说,谁派你来的。”
刺客盯着他,逼出一口血气,什么话都没说,只一口鲜血朝前喷去。
江诀避也没避,青影提剑,剑柄狠狠撞在刺客腮帮,那一口鲜血喷歪了去,并一声痛苦的闷哼。
江诀掩鼻,嗅到扑面的血腥气而皱眉:“最后一次机会,谁派你来的。”
刺客吃力地抬起眼,仍旧什么话都不肯说,眼里全是死志。
江诀没再问,转身离开囚室:“杀了吧。”
青影:“是。”
江诀出了地下,在外站了一会,很快青影也上来了,禀道:“属下已经检查过刺客全身,没有特殊刺青标志,也无其它明显特征,衣料、刀剑,皆是寻常,只有……”
江诀看过去。
青影:“只有牙中藏的毒,属下暂时没弄清是什么毒。”
江诀沉吟半刻:“两日,弄清楚是什么毒。”
青影:“是!”
江诀看过刺客,又去前殿喜宴,而后不久,宫里来人,江诀应付完宫里的人,时辰已经很晚,宾客也都散了。
他才又想起婚房里的小妻子来。
那头,江诀走后,程绾绾已经由侍女伺候着擦洗过了,重新上了妆,也整理了吉服。
本来侍女是要伺候她沐浴更衣的,说是太子殿下的吩咐,但程绾绾不愿意,好歹是大婚之日呢,她自己一个人洗洗睡了算怎么回事。
不管太子殿下多晚回来,她都要等。
这样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转眼已经子时了。
皇室的婚仪本就十分繁苛,程绾绾天不亮起来,累了整整一日,不仅身体累,心里也累。她先是紧张了一整日,后又撞上刺客见了血,还吓哭了,这一日下来,她简直是身心俱疲。
两个时辰过去,她眼皮开始打架了,但她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太子殿下还没回来呢。而且,太子殿下比她还累,她晚间还有坐着的时候,太子殿下始终在忙。
江诀再回婚房的时候,小太子妃已经倚着床架摇头晃脑地打起了瞌睡。
江诀下意识脚步放轻,夜静更阑,落针可闻的婚房里,几乎听得见小姑娘呼噜呼噜匀长安稳的呼吸*声,当真小猫儿一样。
她还穿着艳红夺目的吉服,洗过的小脸净白如玉,被红色吉服一衬,像是万花红中,俏生生探出的一朵小白花。
江诀才想起来,这朵小白花,已经是他的太子妃了,而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江诀原本就没打算今晚与这小太子妃做什么,他娶她本就是为了堵皇帝的嘴,再者,今晚他又看见了她落泪成珠的奇象,他这小太子妃活脱脱就是散财童子转世,他一介凡人,岂会同她做那些事玷染神明。
江诀隔着半丈远,静静看了自己的小太子妃片刻,想起洞房花烛,肃然从她“可怜可爱”中又领悟出一层“虔诚敬意”来。
他没再上前,就在原地蹲下身,低低出声:“睡着了?”
程绾绾没睡熟,心里还心心念念要等太子回来呢,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就看见男人与她面对面。
江诀身量高大,娇小的程绾绾即便坐在床上,他蹲下来,也有她坐着一般高。
程绾绾睁着圆圆眼,眨巴眨巴,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江诀笑了下,低声又问:“沐浴过了吗?”
程绾绾怔了怔,缓缓摇了摇头。
“时辰很晚了,孤叫侍女来伺候你沐浴,嗯?”江诀道。
程绾绾没作回答,只咬了下唇。
让侍女来伺候她沐浴,那太子呢?他们不是还没洞房吗?
程绾绾记得桂嬷嬷之前说过,新婚夜通常都是……都是那个之后才叫水清洗沐浴的,难道说太子殿下嫌弃她哭成了小花猫,想沐浴后再洞房?
可是她明明擦洗过脸了呀……
她半晌没说话,江诀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好问:“怎么了?”
程绾绾回过神,不好意思问“我们什么时候洞房呀”,只得摇摇头,乖乖说“好”,然后就被侍女带着去沐浴了。
沐浴完出来,太子又不见了,等她上了榻,盖好了喜被,太子才从外头进来了。
程绾绾说不上来,只觉得太子好像刚才是专门避开去了外面。
为何要避开呢?
程绾绾不明白,但又觉得太子原来其实是一个很周到的人,兴许是怕她头一回和男子独处,不自在呢。
程绾绾躺在榻上,看见太子过来,站在床边不远,朝她宽和地笑了笑:“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的,直管吩咐下头的人。”
程绾绾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太子转身,竟准备要出去了。
不是!还没洞房呀!
桂嬷嬷教她好些天,洞房对程绾绾来说就像程湘湘私塾的旬考,之前百般准备、日夜紧张,眼下只差临门一脚,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那之前岂不是都白准备、白紧张了?
最关键的是,今日不洞房,那什么时候洞房呢?就像旬考,若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要考,那岂不是得继续日日准备、日日紧张下去?
程绾绾本就有些怕行房,她原本鼓足勇气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不如早些洞房早些了事,可是太子殿下怎么……
程绾绾赶紧半撑起身子叫住人:“殿下!”
江诀止步,回头看她:“怎么?”
程绾绾不知道该怎么说,尤其被男人那坦坦荡荡的眼神一望,她反倒尴尬起来了——好像她很着急、很想洞房一样。
程绾绾一时没措好词,莫名心虚地先避开视线去,这一避,她又发现一件事。
合卺酒还没喝。
连合卺酒都还没喝,那这婚事……算成了吗?
洞房的事她不好怎么说,合卺酒倒好说一点,程绾绾深吸了口气,指了指桌上:“殿下……”
江诀视线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程绾绾稍微松了口气,这样,太子殿下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吧?
江诀视线落在桌上,程绾绾紧紧盯着他。
男人笑了下,程绾绾又稍微松了口气。
可男人却道:“这是酒。”
“……”程绾绾一噎。
是酒啊,当然是酒啊,怎么……了吗?
江诀清浅笑道:“渴了的话,等片刻,孤叫侍女倒水来。”
程绾绾:“……”
太子随即提步出去,没一会儿,果然有侍女倒了水送来,而太子,再也没有回来。
程绾绾不知道这一晚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合卺酒就罢了,日后反正也不会再补,但洞房是迟早要补上的,这就好比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旬考,横亘在心间,若一直不到来,便时不时要叫人为它抓心挠肝一下。
这种滋味,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但程绾绾这晚,还是睡得很香。
一则她白日累着了,二则东宫的被褥是真的很暖和,比她在青竹院睡得要舒服太多了。
这第三嘛,也许真的是没有人跟她争床的缘故叭。
*
第二日,程绾绾又得天不亮就起身。
这一日,她要进宫叩恩。
太子奉公不阿,大婚本有三日的休沐,但因为朝事一向都是太子做主,便如皇帝,他一早照旧循例进宫临朝去了,比程绾绾起得还早些。
程绾绾也不知道太子昨夜歇在哪里,她一个囫囵觉睡醒,才担惊受怕地想起来,若是太子新婚夜歇在别处,传到宫里去,那她会不会因为侍奉不周受到责罚?
不过她转念一想,昨夜闹了刺客,刺客的事肯定比她和太子同房要紧多了,宫里应当是暂且没工夫理会她的。
这样想,程绾绾都没有留意到,身后桂嬷嬷将她榻上的喜被掀开了来,检查了一番,暗暗摇了摇头。
程绾绾坐上马车预备往宫里走的时候,邹公公送来消息,让她不用着急,说是等太子殿下下朝,会回来接她一起进宫。
程绾绾本来不想让太子多跑一趟,谁知瑞雪小声问她怎么她的眼睛有些肿,程绾绾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睛昨晚给哭肿了,一晚上过去,非但没消,反倒越发肿得厉害了。
奇怪,怎么晨起桂嬷嬷和晴云都没有提醒她?
——晴云是太子指给她的侍女,因瑞雪年纪太小,没法管事,晴云如今是西宫的掌事女使。西宫便是太子妃的住所。
等了小半个时辰,太子便回来接她了。
她上了马车,手里还拿着一枚剥了壳的鸡蛋。
江诀一眼注意到,略微惊讶:“饿了?待会进宫你要陪皇后用早膳的。”
程绾绾一时有些尴尬,举起鸡蛋往眼前比划了一下:“殿下,这不是吃的,这是我……敷眼睛的……”
“眼睛怎么了?”江诀凑近细看。
程绾绾把鸡蛋拿开,仰起小脸给男人看。
马车里光线不算明亮,江诀仔细看才看出来,小太子妃的眼睛有些肿。
他失笑,又多多少少有些怜惜,话音便很温和:“昨晚哭的?”
程绾绾想起昨晚自己哇哇大哭的场景来,一阵耳热,窘迫地点了点头。
江诀低声:“还好,不算很明显。敷一敷待会就看不出了。”
程绾绾“嗯”了声,拿起鸡蛋敷。
左眼滚一圈、右眼滚一圈,仿佛生怕滚不对称,两只小手换来换去,忙得不亦乐乎。
江诀左右无事,就看着她敷眼睛,看了阵,觉得她忙忙活活的样子着实好笑,而看着看着,他古井无波的心好似也紧了起来,无端跟着微微焦躁。
像是有只小奶猫在身侧上蹿下跳,他很难视而不见,反倒容易看花了眼。
江诀扶额,终于一抬手:“快别乱动了,孤的眼睛都要被你晃花了。过来,孤给你敷。”
程绾绾兀然停下来动作,鸡蛋还压在眼皮上,用一只眼睛看男人。
她坐在侧处,男人拍拍身侧,示意她坐过去。
程绾绾没动,虽然已经大婚,但她和太子,其实仍旧和两个陌生人没差多少——除了从此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外。
“我、我自己可以……”程绾绾小声拒绝。
江诀也不恼,更没像从前一样不耐烦,他只笑了下:“也行。”
程绾绾眨眨一只眼,太子殿下这么好说话呢?
江诀笑意加深,抱臂往后一仰,语气云淡风轻:“要是你自己敷的不对称,待会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孤可不管别人笑话你。”
程绾绾:“……”
程绾绾把鸡蛋递出去:“麻烦殿下了。”
江诀笑出一声,接过圆溜溜的鸡蛋来,帮她敷。
程绾绾伸长脖子,仰着小脸,江诀身高臂长,她坐的远也不影响什么,只是马车行进,多少有些晃动,这是谁也控制不住的。
晃了两回,江诀嫌不便,无比自然地拿起另一只手,长指一捻,捏住了小太子妃的下巴。
程绾绾一下子瞪大眼睛,不过她一只眼睛被鸡蛋敷着,来回滚动,没法动作,剩下那只眼睛势单力薄,也没引起男人的注意来。
程绾绾心口砰砰跳了两下,悄悄看面前的人。
男人目光专注,漆沉的眸子里像有漩涡,说不出的惑人。
路程走到一半,鸡蛋凉了彻底,江诀才放了人。
他一松手,便看见小姑娘尖尖的下巴上,被他捏出了一指红痕。
他视线掠过那抹娇弱的红,转头撩开车帘,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投向车外。
唯独他垂放身侧的手,悄无声息地捻了捻。
小太子妃的肌肤,比剥了壳的鸡蛋还娇嫩柔软呵。
*
桂嬷嬷是宫里的嬷嬷,不在东宫做事,只是陪着太子妃过了大婚之夜,便一早在程绾绾入宫之前先回了宫中。
桂嬷嬷入了庆康宫,皇帝早等在那里。
一见她来,皇帝立马问道:“如何?”
桂嬷嬷先行了礼,起身后,面色稍显严肃地摇了摇头。
皇帝立马愤忿一声:“朕就知道!太子就是找了个小丫头来堵朕的嘴,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娶妻!”
桂嬷嬷倒是很喜欢程绾绾,只是不能说假话欺君,见皇帝恼怒,桂嬷嬷想了想又道:“陛下息怒。女子体质各有不同,也不是每个女子头回都有落红的。兴许太子殿下已经和太子妃圆了房,陛下请容奴婢再打探两日。”
皇帝又是操心又是恼火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就先留在东宫,盯着那小丫头些,瞧她也不懂这些,你多教一教。太子都及冠两年了,老二都生了三个了,他还一个都没有!娶妻也娶个小丫头,真是要急死朕!”
而显然,急的只有皇帝一个,桂嬷嬷和一旁的郭公公,两人都一脸风平浪静,显然已经对皇帝这种反应见怪不怪了。
*
江诀带程绾绾入了宫,先去庆康宫见了皇帝,按照大婚后的仪程行礼请安之后,皇帝就耐不住了。
皇帝哪等得及桂嬷嬷再去打探,当下先旁敲侧击一番。
“太子妃可有哪里不适啊?”皇帝板着张脸,意味深长地问。
程绾绾看着皇帝,她还是有些怕皇帝,但眼下顾不上怕,只是有些懵。
她没有哪里不适啊,她……应该有哪里不适吗?
程绾绾想,皇帝是不是在问昨夜刺客的事,她正要答,身侧男人上前一步,将她微微挡在身后。
江诀对皇帝道:“昨夜东宫遇刺,父皇是不是应该先关心关心儿臣有没有不适?”
皇帝:“……”
这臭小子,东宫有没有事昨夜早问过了,这臭小子分明是知道他在问什么,却不让那小丫头答。
皇帝上下打量他:“朕瞧太子妃活蹦乱跳的,恐怕你是该补补了。”
江诀:“……”
程绾绾:“?”
听不懂,根本听不懂,为什么她活蹦乱跳的,太子殿下就要进补呢?难道是陛下看不得旁人比他儿子的气色好?
程绾绾悄悄看身侧。
可是太子殿下的气色也不差啊,她眼睛还有点肿呢,明明她看起来比较没气色……
程绾绾一头雾水地跟着江诀离开了庆康宫,临走前江诀低声给皇帝丢下一句“父皇有三宫六院,多少人翘首以盼,父皇才该好好补一补,少吃些丹药,免得虚有其表,实则力不从心”,把皇帝气得差点从庆康宫追出来。
江诀便牵着程绾绾,快步离开了庆康宫。
而后,江诀先送程绾绾去了皇后的昭仁宫,一同敬拜过皇后之后,将程绾绾留在了皇后宫中,自己再回去庆康宫。
皇后是个很和善的人,程绾绾陪皇后安安稳稳用过早膳后,众妃便来请安。
程绾绾还得继续待着,和众妃说说话。
说了不多时,不知怎么,就被人注意她眼睛有些肿,话题突然就全绕到了她身上。
“太子妃这眼中怎么有些浮肿?”有人问她。
程绾绾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另一个妃子笑道:“还能是怎么,太子殿下血气方刚的,昨夜里又是头回,怕是失了分寸。”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都相视笑起来,这些话原不该公然议论,但皇后惯来性子好,皇帝又不理政事,后宫没那么多利益纠葛,倒也和谐,闲聊起来便也没那么多刻板规矩了。
再者,一屋子的女人都是经晓人事的,众妃也以为程绾绾已经和太子圆过房了,又没有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在场,说起这些来,便没了顾忌。
哪晓得程绾绾昨夜里根本没和太子行房,她这会儿低着头,脸色早涨得通红。
她没经历过,却跟着桂嬷嬷学过,也看过小册子,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她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皇帝的话来,悚然一惊地领悟到了什么。
程绾绾又是羞耻,又是心焦,宫里原来都盯着圆房这事呢,那这场“旬考”到底什么时候能考呐?
第26章
程绾绾兀自闷闷苦恼之时,众妃好事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宫里再大,待了十几二十几年,宫墙的红砖也都要摸清楚数了,更别说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枯燥日子,实在没什么新鲜的。
难得见到一个新鲜的人,这些困在宫里的女人们便一个个都来了兴致。
敏妃是个爽朗性子,直接就问道:“大姑娘嫁人头一回,太子妃昨晚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的?若有什么不懂的,快直管问我们!”
程绾绾面红耳燥,瞟了众妃几眼,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莫说昨晚她和太子根本没圆房,就算是圆房了,她也不好意思把那些私密的事情拿出来公然讲给这么多人听。
简直是太羞耻了……
程绾绾正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这时候宫女进来通传,说是太子到了。
皇后立马让人迎进来,这一打岔,众妃也不好在太子跟前当着他的面议论他的房事,一个个颇为遗憾地闭上了嘴巴。
江诀代掌朝政,事务繁杂,众妃与他只打了个照面,也是避嫌,很快告退离开昭仁宫,江诀也不多待,接了程绾绾便要走。
皇后让他稍等,将程绾绾又单独带到了内殿说话。
皇后不知叫女使从哪里找出来两个匣子,将两个匣子交给程绾绾。
程绾绾不明就里,只猜测是赏赐,谢恩先接下了。
皇后指了指匣子才道:“这个匣子里头是一些银票——”
程绾绾一惊,哪有赏赐直接赏赐银票的呀——虽然她真的很需要。
皇后面带微笑:“本宫知晓你出身不算好,手头必定不宽裕,你初入东宫,底下那些人里,少不得有那么一两个滑头滑脑的,一开始办事未免不尽心,虽说这般收买人心并不可靠,但有时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银票你自个儿拿去兑一兑,可以用来打点底下那些人。”
程绾绾有些呆住了,看着皇后和善温柔的微笑,眼睛忽然有些酸酸涨涨的。
她是真的很需要银子的,可是她的亲生父亲都没有想过这些,她也没指望过会有人帮她考虑,但是皇后娘娘竟然想到了,还专门给她准备了打点下人的银票。
皇后看面前的小姑娘两眼发直,几乎是一脸仰慕地看着她,唇角弧度越发深了:“好孩子,你也莫要把此事放在心上,这也不是本宫的一个人的意思,陛下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也是关心你的。”
程绾绾因皇后的话想起皇帝来,皇帝每回见她都没有好脸色,原来也会这么细心吗?
呜呜呜……程绾绾忽然有些感动。
她原来没嫁人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嫁给一个不好的夫君,若再摊上一双刻薄的公婆,那就太糟糕了。
可是上天竟如此厚待她,给了她一个太子殿下那样好的夫君,又还给她这样好的陛下和皇后娘娘。
程绾绾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哭出来。
皇后也怕她哭,柔声又打趣道:“再者,陛下和本宫也不全是为了你。太子代掌国事,一心都扑在政务上,难免有顾及不到你的时候,或许少了些体贴,陛下和本宫这是替太子预先向你赔罪呢。到时你可莫要记他的仇。”
程绾绾弯弯唇角,浅浅地笑:“不会的,太子殿下对儿臣很好呢。”
“那便好。”皇后笑道。
“还有另一个匣子——”皇后又指了指第二匣子,些许压声,“这里头是两本小册子,教新婚的女子晓事用的,本宫想你生母过世早,府中兴许疏忽此事,这两本小册子,你回去自个儿悄悄看一看、学一学。”
程绾绾立马就明白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害羞,脸上神色动容,脸颊却微微烫起来,表情一时有些别扭。
她其实已经有一本小册子了,只是皇后娘娘不知道。
程绾绾又谢过皇后之后,抱着两个小匣子出去,太子去殿外等她了,她又抱着两个匣子追出去。
她怕太子等着急了,小跑着出殿门。
哒哒的脚步声在肃穆的宫墙内分外明显,江诀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但他还是转过头,便看见小太子妃抱着两个和她小脑袋一样大的小匣子,裙袖翩飞,小蝴蝶一样地从殿内飞了出来。
江诀心底失笑,心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他伸出手接她:“慢些,别摔着。”
程绾绾小跑出了殿门,本该稳稳当当在太子身侧停下,但太子却朝她伸出手,她大概明白太子是怕她摔着,好及时扶住她,若她真稳稳停下,让太子殿下接了个空,是不是不太好?
她想着,脚下便没停,真就一股风似的卷了过去,稳稳落到了男人的臂弯里。
江诀扶她站稳,话音压得很低:“稳重些,你可是孤的太子妃。”
男人话音并不严厉,缓缓淡淡的语气好像是认真,又好像是在打趣。
程绾绾没觉出怕来,抱着匣子站好,仰脸看男人。
江诀低头,指了指她怀里的匣子:“皇后赏的?”
程绾绾点点头,夹着喘息音,瓮声瓮气“嗯”了声。
江诀:“谢恩了么?”
程绾绾用力点头:“谢了的!”
“乖。”小太子妃个子矮,江诀下意识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动作似乎让两个人都有点意外,尤其是在昭仁宫外侍立的宫女们面前。
程绾绾眨眨眼,江诀也微怔。
但摸都摸了,他索性揉了两把才把手收回去。
两人一起离开昭仁宫,走了没两步,江诀余光扫到小太子妃怀里抱着的两个小匣子。
虽说匣子不大,但在个头也不大的小姑娘怀里,就显得有些笨重了。
江诀稍作思考,转头问:“重不重?”
程绾绾扭头望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诀伸出手:“给孤拿着罢。”
程绾绾一愣,随即看到男人递到面前来的手,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反将面前的匣子越发往怀里抱紧了些。
她赶紧道,几乎是有些慌乱的:“不用不用!不用了殿下!一点都不重的!”
江诀的手在半空滞了片刻,无可奈何地收回。
他看她将匣子抱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别人来抢的模样,好笑地勾了勾唇:“小守财奴。”
程绾绾:“……”
呃……守财奴就守财奴吧,总比被太子殿下看见那两本小册子强。
*
程绾绾果真抱着两个匣子一路出宫,幸好匣子里装的只是银票和两本小册子,不是真金白银,不然还真是抱不动这么远。
两人快要出宫门的时候,没想到却正巧遇到了从岐山猎宫回来的二皇子江昊。
三月岐山猎宫的祈谷春祭,是二皇子江昊北上去祭办的。岐山猎宫不算远,但因为大邺的寒季长,三月还很冷,岐山又在北边,天寒路冻,这一去才耽搁了一月有余。
江昊自宫门进来,正遇见二人要出宫,三人遥遥相望,江昊虽然不认得程绾绾,但是看两个人的服饰,也看出了程绾绾太子妃的身份。
江昊顿时有些生气。
程绾绾是
第1回 见到江昊,她看服饰纹饰认出来是位皇子,但是哪位皇子她却不认得。总之两边才走近些,那皇子一看到她,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江昊生得魁伟,几乎和江诀一样高,但身材更健壮些,尤其板起脸来,看起来就有些凶神恶煞。
程绾绾在江诀身边,倒不至于多么害怕,但还是往江诀身后躲了躲,更是莫名其妙——怎么这皇子一看到她就这副表情呢?她哪里得罪过他吗?
江昊的恼意都写在脸上,江诀看得清,也察觉到身侧的小太子妃有些害怕,还往他身后躲了躲,他便也遂她愿,索性将人挡到身后。
“二皇兄。”两边会了面,江诀从容站着,淡道。
江昊更生气了。
明明他是皇兄,就算江诀是太子,这样毫不在意的态度也未免太猖狂了吧!他还只是太子,还不是皇帝呢!
“三皇弟。”江昊咬牙切齿道。
他从不叫江诀太子的。
“这就是三皇弟新娶的妻室,之前你亲手指的那个?”江昊问。
“正是。”江诀懒散垂着眼皮,语气也寡淡。
两人一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江诀冷淡道东宫还有事,便带着程绾绾掠过江昊身侧,径直出了宫。
经过江昊身边时,程绾绾只感觉他一双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看出什么花来,直叫她青/天/白/日的,竟被盯得打了个寒颤。
等二人出了宫门,江昊还盯着程绾绾的背影看,直到彻底看不见了,他才怒气冲冲地进宫去,连皇帝那里都没去请安,直奔昭仁宫去了。
昭仁宫里,五公主江婉筎才刚刚过来。
她本来是赶着来看太子哥哥新娶的太子妃的,结果来迟了,正好错过了。
她正在同皇后抱怨,江昊就直接进来了。
一进门,就火急火燎气吼吼的:“母后!怎么江诀还是娶了那个程家庶女?!”
正说话的母女二人对看一眼,转头看过去。
皇后道:“娶了便娶了,又不是你娶,也不是娶你的心上人,你恼什么?”
江昊却一脸着急:“母后您不是说父皇不喜欢那个程家庶女、不愿意江诀娶她的吗!怎么江诀还是娶了?!他非要娶,他肯定有阴谋!”
皇后:“……”
五公主:“……”
皇后:“程家那个小姑娘身份不显,其父不过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太常寺卿,能有什么阴谋。”
江昊一副“你们怎么这么笨”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就是因为那小庶女身份不显啊!她出身如此平平,江诀还非要娶她,所以才有阴谋啊!”
皇后:“……”
五公主:“……”
五公主:“母后,儿臣想留在宫里用午膳,咱们午膳吃什么?”
皇后:“那就吃你喜欢的蒸羊羔,还有……”
江昊在一旁跳脚:不是!有大阴谋啊!你们都理理我啊!
第27章 (捉虫)
那一头,程绾绾跟着江诀,已经出了宫,坐上了回东宫的马车。
程绾绾捧着两个匣子置于膝头,微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仿佛有些苦恼。
江诀一贯的口舌都耗费在政事之上,平素也不怎么喜欢闲话,但时值正午,许是外间车水马龙的繁华,让车厢内的过分安静显出了一种怪异的别扭,江诀罕见地觉得有几分不适,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在想什么?”他问。
程绾绾略微走神,被他一问,猝然抬起头来,顿了顿道:“在想刚才……方才那位殿下就是二殿下吗?”
程绾绾适才听见太子称呼那人为“二皇兄”。
江诀不太想提起扫兴的人,只是淡漠地点了下头,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程绾绾便没作声了,低头小小地叹了口气。
“怎么,刚才被他吓到了?”江诀又问。
程绾绾摇摇头:“没有呢,只是……二殿下不是皇后娘娘的孩子吗?二殿下和皇后娘娘不太相像呢。”
江诀怔了下,继而笑了。
何止是江昊和皇后不像,风风火火的昌乐公主江婉筎,也和皇后不怎么相像。
没准儿那兄妹两个都是随了他那个不着调的皇帝老子,江诀腹诽。
江诀看身旁的人,小太子妃似乎对江昊是皇后的儿子这件事颇为遗憾,江诀越发觉得好笑,不知江昊要是知道小太子妃如此替他的母后操心,会不会感动得暴跳如雷。
提起皇后,江诀顺便想起来,问起:“皇后方才带你去内殿,同你说了什么?”
一提起此事,程绾绾立马将旁的事都抛之脑后了,立即打起精神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江诀:“没、没说什么……”
江诀神色如故,好似没看出小太子妃的紧张来,只又问了句:“嗯,那赏了你些什么,拿来孤瞧瞧。”
江诀作势要伸出手去拿匣子,程绾绾顿时慌乱了,不敢躲开,只好把匣子往怀里抱了抱,抱得死紧死紧的,两瓣唇瓣飞快一张一合:“没、没什么!就是一些……一些……”
江诀只是随便问问,其实对匣子里的东西没有半点兴趣,想来左不过是一些贵重的首饰之类的——皇室新妇入宫,一般都赏这些。
但小太子妃的反应着实有点奇怪。
江诀不由看她一眼。
程绾绾心虚,想不出来个说辞,只把匣子抱得更紧了。
正这时,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她手中一滑,两个匣子一起掉到了地上去。
好险匣子锁着,万幸没有摔开。
不等马车行稳,她赶忙弯腰去拾,手刚要碰到,另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横里伸出来,竟抢先一步把匣子给拿走了。
程绾绾弯着腰抬头,就撞进男人玩味的长眸。
江诀捡起匣子,拿在手里朝小太子妃晃了晃。
匣子里的东西传出响动,但掩盖在马蹄声和车外的市井繁华中,声音闷闷的,几乎不可闻——很显然不是什么首饰之类的东西。
这倒是让江诀有些意外了。
江诀作势要打开匣子看看,才一动,那头小太子妃立马紧张兮兮地咽了咽口水。
江诀手搭在匣子上,停住了。
罢了,小姑娘家的东西,他非要争来看什么?
江诀不打算看了,但也没把匣子递还回去,故意问了句:“孤能打开看看么?”
他的手指在匣子上轻轻摩挲,小太子妃紧张得不行,又咽了咽口水,小嘴一抿,干巴巴又有些委屈地说道:“还是……还是不要看了叭。”
江诀如愿逗到了小姑娘,笑了下,便把匣子还回去:“好,那孤不看。”
程绾绾赶紧把匣子接回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怕匣子再被颠簸掉,想了想,就把匣子放在了身侧,还是靠近车门、远离太子的那一侧。
放好,她还把手搭在匣子上护着,又用余光悄悄瞟了一眼太子——还好太子没什么反应。
江诀全都看在眼里,但只当没有看见,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然而他看着窗外晃过的街景,心中却起了一丝好奇。
那小匣子里到底装的什么?让他的小太子妃这样紧张,生怕他看见。
*
江昊午后从宫里回到自己的蜀王府,很是丧气,不过他离京一月有余,还是先去看过女儿的功课。
江昊娶了一位正妃、两位侧妃,有三个孩子。正妃只生了个女儿,今年四岁了,是王府的嫡长女,两个侧妃都生了儿子,但一个只有两岁,一个只有一岁,还都远没到据鞍读书的年纪。
所以,他只能先抓长女的功课了。
但他去了正妃院中,女儿却还在午睡。
江昊给长女拟定了一份严苛的课业计划,这个时辰女儿应该在书房读书了。
江昊进屋,蜀王妃正在外间给女儿做衣裳,屋中一片安静。
江昊有些生气,但考虑到女儿在午睡,声音却压得很低:“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做衣裳?玥玥本来就是个没用的女儿身,更要好好读书用功才是!”
蜀王妃乍见夫君回府,还来不及高兴,就先被呵斥了一通,顿时有些难过。
她起身迎,江昊还在责备她,她只得默默听着。
一旁嬷嬷见状,悄然退去内室,没一会儿,牵着小王女出来了。
小王女才睡醒,乍看见外出月余归来的父王,高兴得不行,欢喜唤着父王飞扑过去。
江昊一见女儿出来就止了话声,那些话并不当着孩子的面说,只问女儿怎么午睡这么久,没去书房读书。
小王女撒娇说是太困了,又说读书太累了,江*昊好声训导了几句,却到最后也没带小王女去读书,反倒陪着女儿玩了整整一下午。
到晚上,他才想起来“东宫的阴谋”,赶紧召了幕僚商议。
江昊说出自己的猜测,幕僚们面面相觑,也和皇后一样觉得江昊想多了。
但幕僚们可不敢如皇后那般直言,只能委婉劝说:“卑职等详查过那位太子妃的家世,但……确实没什么玄机。”
江昊一惊:“连你们都查不出来?此女藏得这么深?!”
众幕僚:“……”
幕僚劝道:“殿下,也兴许太子真的只是喜爱那位太子妃,并无什么隐情呢?”
江昊思索着点头:“你说得对,也许江诀真的喜欢那程家女……那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你们给本王想想法子,怎么试探才好?”
“……”众幕僚只得想法子。
半晌,有人硬着头皮说道:“这男女之间,感情一事本就可以假装,寻常看不出什么,除非是……遇到什么紧急关头?”
江昊眼睛一亮,想起了什么,顿时有了主意。
*
两日后,青影查到了毒药的来历,向江诀禀报。
青影:“殿下,那毒药是来自瓦剌。”
江诀:“瓦剌?”
这倒是让人出乎意料了。
瓦剌此前在西边挑起争端,眼下两国暂时恢复了相安无事的局面,在这个当口,瓦剌会冒险派人暗中行刺大邺太子吗?
莫说瓦剌国力不敌大邺,就算暗中敢有什么动作,也很难把大批刺客安插进东宫来。虽然大婚之日人员往来复杂,难免疏漏,但也正因如此,那时才是东宫戒备最严的时候,也最难得手。
江诀不相信是瓦剌人做的。
他刚大婚完,立马回京的江昊,时间上虽然巧合,但以江昊的脑子,应该想不出这么正常的主意。
青影提醒道:“殿下,八皇子之前在东宫安插了细作,盗走了咱们应对瓦剌的计策,有没有可能……”
江诀眸色转深,没说话。
江丞野心勃勃,一向表面看不出什么,但背地里就不好说了。
江诀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朝事繁杂,这些兄弟,一个个也都不省心。
“此事你派人留意着吧。”江诀道。
青影应是。
江诀还有事,离了园子去书房。很快,书房里就亮起了烛光。
*
天色已暗。
太子已经又有两日没歇在西宫了。
这两日二皇子回京,岐山春祭的事他不乐意禀报给太子,禀去了皇帝那里,可皇帝才不管这些,就转手还是扔回给了太子。
太子这两日都很忙,白日都见不到人,晚间更是了。
程绾绾幽幽叹气——成婚几日了,圆房还没圆呢。
这事像路上遇到的小坡,她非得爬过去不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爬。
桂嬷嬷留在东宫,两日观察下来也知道二人还未圆房,皇帝那头每日派人来问,桂嬷嬷也跟着着急。
趁这日,听底下人禀说太子已经回来了,难得太子回来得早,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桂嬷嬷从厨房煮了一碗马蹄银耳汤,又备了一小碟热腾腾的糕点,装在食盒里,交给程绾绾:“太子妃,太子殿下连日操劳国事,想是辛苦,您把这些吃食送去,好叫殿下歇歇,顺便……”
桂嬷嬷附耳到程绾绾身边,低语几句。
程绾绾听完,立马红了耳朵。
但她心里也记挂着这事,到底赧然点了点头,小声应下,提着食盒闷头朝书房去了。
第28章
从西宫到太子的书房还有一段路,四月近下旬的天已经不冷了,但怕银耳汤凉了,程绾绾还是一路走得很快。
到了书房所在的三松堂,远远就能看见里头亮着烛光,在阒静的长夜里,四下都是黑暗,不知这泓微光还要静悄悄地亮上多久。
程绾绾忽然想起邹公公的话来。
邹公公说太子殿下政务忙,常常很晚才歇下。听到时,她只是觉得钦佩,眼下自己置身这里,她才感觉到一点漫漫长夜之中、形单影只的孤独。
太子殿下也会觉得孤独吗?
程绾绾的步子不由慢了些,添了些许沉甸。
到门口,她低声叫瑞雪在外头等她,自己提着食盒上了矮阶,轻轻叩了两下书房的门。
门里传出沉稳的声音。
“何事?”
程绾绾小声:“殿下,是我。我来给殿下送吃的。”
门里安静了两瞬:“……进来。”
程绾绾这才推门。
一推开门,书房里点了七八支蜡烛,整间屋子都被照得亮通通,程绾绾晃了下眼,看过去,看见桌案后男人坐在那里,手中执笔还未放下,另手撑着额角看她。
男人漆沉的眸底映着烛光,显得眉眼很亮,这让他棱角锋利的面庞少了些冷意,看起来温和多了。
江诀笑笑:“怎么想起来给孤送吃的?”
程绾绾一边往桌案走,就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殿下辛苦呢。”
她其实有些心虚,她根本没想过太子辛不辛苦、会不会饿肚子,都是桂嬷嬷安排的。
桌案上文牍很多,程绾绾小心翼翼地拨开了一个小角落,把食盒放了上去。
江诀顺手帮她收拾了两本碍事占地的折子,等她把食盒放好,他却又执笔,继续在面前的黄纸上落笔去了。
程绾绾没敢多看,但扫了一眼,看见男人面前还摊开摆着一本书,密密麻麻的字迹看上去,好像是经文。
江诀低声道:“等孤抄完这页。”他没抬头,又道,“自己去搬张凳子来坐。”
程绾绾怕吵到他,连声都没应,安安静静去搬了张凳子来,在桌案另一边坐下了。
她耐心等着男人抄完这页,趁他抄的时候,悄悄打量他。
太子殿下抄经文做什么?
她想着,悄悄看男人垂掩的薄薄眼皮,从他不辨情绪的眉眼看不出什么,但他微抿着唇,唇线平直,表情看上去,好像有些不高兴。
程绾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打扰到了太子,太子不高兴了。那等她送完食盒,说了圆房的事,她就赶紧走。
她知道,太子并不喜欢她,只是为了应付皇上的催婚。她会老实安分,不会痴心妄想,只要把圆房的任务完成了,她求之不得能成日待在西宫,与太子互不打搅。
太子是一个很好、很厉害的人,她知道,不是她这样胆小没用又身份卑微的人能配得上的。
程绾绾乱七八糟想了这些,心情稍稍有些低落——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谁愿意自己是个无用卑微的人呢?
这片刻,江诀又翻过了一页,笔还是没停。
程绾绾回过神,担心银耳汤真的凉了,只得小声提醒:“殿下,殿下已经抄完一页啦,要不然……先喝汤吧?”
江诀眉眼专注,又写了两个字,像才听见她说话,抬起头来笑了下,这才放下笔:“孤忘了——拿出来吧。”
程绾绾忙打开食盒,把马蹄银耳汤和点心都摆了出来。
江诀端起银耳汤喝了两匙就没喝了,看小太子妃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知何故想起那天她因中毒初来东宫、看着他用膳的那副眼神。
江诀放下碗,用汤匙在碗里舀了两下,轻笑:“怎么,也想喝?”
程绾绾脸红,立马摇头:“没有没有!”
她不是贪吃,只是太子殿下吃东西的时候,样子很文雅,说不上来的赏心悦目,她才看得认真了些。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避开目光。
江诀习惯了一日两膳,晚上再饿也不会吃东西,那会影响他休息,休息对他来说才是最宝贵的。
他将碗推过去:“孤饱了,你要不要尝尝。”
程绾绾一愣。
她、她尝?
可是这是太子殿下吃过的呀。
小太子妃一副惊诧的模样,江诀才反应过来,那碗他已经吃过,不该再让她吃他剩下的。
他立马道:“想吃的话,孤命膳房再端一碗来。”
他作势要把推出去的碗拿回来,自己心里也莫名。也许是成了婚的缘故,虽然他对这娇憨的小太子妃没有丝毫夫妻感情,但婚事终归还是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密,无论如何都是超出常人的。
他方才一时间竟然恍惚了。
程绾绾不知男人想的是什么,她只懊恼自己的反应太明显了,可别叫太子以为她嫌弃他呢。
“不用不用!”她赶紧说。
趁太子把碗端走之前,连忙护住碗,埋头就喝。
江诀:“……”
不过片刻,小太子妃就把一碗银耳汤全给喝完了,半点都没剩下。
“……”江诀嘴角抽了抽。
程绾绾用过晚膳了,好在晚膳吃的不多,眼下一碗银耳汤什么的,吃下去倒也还好。
程绾绾冲面前的人笑笑:“殿下,我喝完啦。”
看哦,我可没有嫌弃你哦,不要生气哦。
江诀艰难地看小太子妃一眼:“你晚膳没吃饱?”
程绾绾擦擦嘴巴,莫名:“没有啊。”
江诀:“……”
江诀指指点心:“这个吃么?”
程绾绾:“……”
还吃啊?
江诀看看空空如也的碗底,果断下令:“都给你吃吧。孤不饿。”
程绾绾:“……”
啊?怎么可以这样!
那一碟点心,最终还是下了程绾绾的肚子。她吃得很慢很小心,一来是她有些撑了,二来是她怕点心渣洒下来弄脏桌案。
江诀经文又抄完一页,见她还没有吃完,才发觉她吃得心惊胆战。
江诀失笑,直接从一侧堆积的折子里抽了一份出来,丢到她跟前:“放心吃吧,洒在这上头,没事。”
程绾绾觉得不太好:“可是……”
江诀略微偏头,笑得有些深味:“这是江昊的折子。”
江昊?谁?
程绾绾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诀:“就是你见过的二殿下。他近来把春祭的事都禀到父皇那里,父皇又扔给孤,这其中辗转,耽搁了孤不少工夫,孤正愁没个理由教训他,你若弄脏他的折子,孤就借此责罚他敷衍了事。”
程绾绾:“……”
江诀看她当真,笑容愈深:“好了,快安心吃吧。吃完早些回去歇息。”
程绾绾一听见“回去歇息”,好险差点撑得把正事忘了,才想起来——圆房的事她还没说呢。
程绾绾越发吃得磨蹭,一边吃一边想。
憋了半天,她好容易吃完点心,终于憋出一句整话来。
“殿下,”她问,“殿下还要抄多久呀,什么时候歇息呢?”
她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但江诀注意力在笔下,却没仔细看她,更没多想。
他笑了下,有些无奈:“还早着,抄完这些经文,孤还有折子要看。”
程绾绾忍不住惊讶。
现在都亥时初了,等抄完经文,还看折子,那要到什么时候去?
还能不能……圆房了啊?
但最后想要圆房的念头只是一闪,程绾绾更多是觉得太子殿下有些可怜。
他有这么多的事要忙,等一切忙完,还要和她圆房的话,那是不是也……太辛苦了?
程绾绾本就羞于启齿,这下更张不开口了,更说不出让太子抛下政事,先和她圆了房再说这样的话。
程绾绾思来想去,又问了个问题:“殿下,你抄的是什么经文啊?”
江诀笔尖顿了顿,淡声开口:“给孤母妃的悼念经文。”
程绾绾唇一抿,一时没了声音。
江诀看她一眼,见小太子妃神色有些不安,仿佛是在担心戳到了他伤心处。
他朝她露出一个笑来,轻声:“无妨,孤的母妃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只是孤大婚,娶了妻,想要告诉她一声。”
程绾绾听桂嬷嬷提过,太子殿下的母妃是生他的时候血崩死的。
太子殿下真可怜,一出生母妃就过世了,连母妃的面也没有见过。比她还可怜。
程绾绾再说不出圆房的话了,银耳汤和点心也都被她吃光了,这一趟来,简直一无所获,还白白打搅了太子。
程绾绾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扫过桌上的经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殿下,”她试探道,“殿下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能不能帮殿下一起抄写经文?”
江诀笔尖再一次顿了顿,这回,他停下笔,抬眼看她。
程绾绾咬唇,又道:“就是我的字没有殿下写的好……但是我一定会认认真真抄的!保证一个字都不写错!”
江诀默声看了小太子妃两瞬,勾起唇角,轻轻笑了。
他原本娶她,只当她是个小姑娘,在后宅养着便是,与养只猫儿狗儿没太大区别,别的指望怕也指不上。
不想小太子妃居然主动说要帮他。
这件事他不想假手于人,但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让她来抄经文,也恰如其分。
江诀在思考的时候,程绾绾又小心问道:“殿下,我要是帮殿下抄经文的话……殿下能早些歇息吗?”
小太子妃的眼睛亮晶晶的,满含期待地看着他,像是精心准备了礼物,期盼着收到礼物的人能喜欢它。
江诀心口微微泛起热意,眉眼温和地弯下来。
“能。”他缓缓道,眸底愉悦,“那就有劳太子妃了。”
第29章
程绾绾揽了一份差事,没再多待,收拾了一无所剩的小汤碗和点心碟,又提着食盒回去。
她提着食盒出门,瑞雪立马迎上来,提着灯给她照脚下的矮阶。
主仆二人等走出了三松堂才出声。
程绾绾从书房出来脚步轻快,瑞雪欢喜地问:“殿下今晚答应了同小姐圆房吗!”
瑞雪还有些改不过来口,私下里有时候忘记了,还会称呼程绾绾为小姐。
程绾绾看她一眼,不过天色太暗,瑞雪没能从她乌漆嘛黑的脸上领会出程绾绾的提醒来。
程绾绾只得收回目光:“……没有呢,殿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忙到很晚。”
瑞雪有些替程绾绾泄气,哀哀叹了口气,又好奇:“那小姐为何还这样高兴?”
程绾绾暂且不去纠正她的称呼了,眼尾一弯,笑了起来:“我看起来很高兴吗?”
瑞雪老实点头:“刚才小姐从书房出来,笑得可欢喜了,奴婢还以为……”
程绾绾经瑞雪的话,也想起圆房的事情,稍微有一点懊恼,但她嘴角的弧度却还是压不下。
她含糊了声:“是吗?”
她没有和瑞雪多说。但一路回去,她脚步止不住的轻快。
太子殿下是一个好的主君,更是一位好的储君,她占着太子妃的位置,却没什么大用,若能帮到太子殿下一点点,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她也很满足了。
她虽然眼下没用,但可以努力去学呀,至少不能心安理得的“尸位素餐”,不是吗?
程绾绾一路轻快的脚步一直到回了西宫才沉下,桂嬷嬷见她欢喜,还以为事情成了,哪想一问才知根本不是那回事。
毕竟宫里催着,桂嬷嬷也着急,程绾绾被桂嬷嬷苦口婆心劝了好一通,直到去盥室沐浴时耳根才清净了。
沐浴后,程绾绾便歇下了。第二日醒过来,寝屋里果然没有太子歇过的痕迹,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昨晚到底歇了没有,又歇在哪里。
程绾绾未及多想,听见外头有动静。
原是西宫里忙忙碌碌,侍女们正在收拾院子。
程绾绾嫁入东宫,多数日常用的东西东宫之前就早早准备好了,只剩下一些琐碎的物什,要日子慢慢过着才能一件一件想得起来。
她住进西宫已经好几日,眼下缺了些什么,不用她说,晴云察言观色,立即就叫人去采办了,无不妥帖的。
院子和各间屋子也要收拾,她带来的东西不多,但东宫准备的东西很多,当下用得上用不上的,还全都放在一处,还要慢慢整理出来。
梳洗完,又用过早膳,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程绾绾今日从起身就没看到晴云,就随口问了句。
瑞雪道:“晴云姐姐正在暖阁里收拾东西呢。”
西宫这边说是太子妃的住所,也只是眼下,其实太子的整个后院都在这,若将来娶了侧妃侧嫔、良娣良媛,就要由太子妃给她们安置住处。
不过眼下还用不上。
太子妃所住的主殿,是西宫最大的一处,寝屋外间有堂厅、茶室,还有小储间、暖阁等。
程绾绾正要叫瑞雪去帮晴云的忙,顺便跟着晴云多学一学,还没等开口,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的锦囊就收在暖阁那边。
程绾绾不是从来没哭过的,只是以前她最多只能偷偷地哭,这些年她偷偷攒下来不少珍珠,全都收在一个锦囊里。
要是锦囊被晴云看见……那可要出大麻烦了!
程绾绾赶紧道:“瑞雪!你快去暖阁,锦囊收在那儿,你去收拾,别叫人发现了!”
瑞雪一听,顿时惊恐起来,赶紧跑去暖阁。
*
江诀下了朝,没直接回东宫,坐马车去了玲珑阁。
苗娘子将人从后门迎到楼上惯常的那间雅间,江诀先看了账本,交代完玲珑阁的事,就拿出程绾绾给他的珍珠,让苗娘子看。
苗娘子祖辈父辈都是商人,孩提时期就跟着家中走南闯北过,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来江诀手上的是千金难买的瀛珠。
纵然是苗娘子经多见广,乍然看到瀛珠,也不由面露惊艳,忍不住问江诀是从何处得来的。
江诀想起新婚夜梨花带雨的小妻子来,只是摇头,垂眸笑了笑,并不言语。
苗娘子稍微有些吃惊,竟少见太子这般冷酷的人笑得这样的温煦。
苗娘子也不再问,只说道:“这瀛珠形状和光泽都极好,简直世所罕见!就是……大小稍微寻常了一些……但这没事,瀛珠实在稀有,莫说这样的品相已经是极好,就算再差些的,也能卖上千金甚至万金!”
江诀心中已有估量,闻言并不露喜色,只问:“你可有门路?”
苗娘子拿不定:“殿下是要卖?”
因为瀛珠难得,像一国太子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应当更看重瀛珠本身,而非能换来的金银。
江诀却是点点头,一抬手:“一个月。”
他道:“一个月,你打通一条门路出来,务必确保稳妥。这门生意,孤要它长久些。”
苗娘子这回是真的惊了,连眼睛都瞪大了:“长久?敢问殿下,您手上……有多少?”
“不多。”江诀垂眼,嘴角翘起的弧度稍纵即逝,“暂时只有一小袋。”
苗娘子:“……”
您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只有”?“一小袋”?还暂时!
苗娘子只敢在心里翻了个羡慕嫉妒恨的白眼,当下自己却也忍不住激动——这门生意她从中能赚多少且不论,光说这门生意本身,能做这门生意的人,那她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啊!
苗娘子想想就激动,二话没有当场就应了,保证一个月内把门路的事办妥。
此事定下,江诀没再待。
离开玲珑阁前,他想起家中的小太子妃来。
家中有位小财神,没道理不好好供着,他的小太子妃生龙活虎,香火是大可不必,但总得也“供奉”点什么吧。
正好他人在玲珑阁,苗娘子火急火燎才要去办差,又被他叫住。
江诀道:“去挑几件衣裳,还有胭脂水粉。多挑些,挑最贵最好的,孤的太子妃你见过的,挑些她适合的。”
苗娘子经过刚才那么大的刺激,这下倒淡定了,应下便去挑,很快挑了一堆东西备好。
江诀命人拿去马车上,离开了玲珑阁。
等人走了,苗娘子才反应过来——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冷酷无情的太子还会给女人带礼物?
这厢,东宫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从玲珑阁回去东宫还有一段路,江诀撩开帷帘,露出一线狭窄的缝隙,淡淡地看着窗外繁华安定的街巷,以及过路的行人。
忙碌的储君很少有此等闲暇,江诀在马车上的时候,多是在闭目养神,因为他一睁眼,又将有忙不完的政事等他处置。
邹吉照看着从玲珑阁带走的一车厢的女子衣裳胭脂,脸上满是欣慰——殿下总算是开窍了。
直到路程走了一半,邹吉才发觉,太子罕见的没有闭目小憩。
邹吉笑道:“奴婢说什么来着,殿下就该把政务放一放,该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您瞧,殿下今日的精神不是好了许多吗。”
江诀昨晚歇得早些,今日的确不怎么累。
但他只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为君者,哪能日日懈怠。”
邹吉反问:“那殿下昨儿个怎么就“懈怠”了呢?”
江诀微微一怔。
昨日……
昨日小太子妃来过之后,又吃又笑地闹了一通,小太子妃一走,书房倒是骤然安静下来了。
整个三松堂都很安静。
他想大概夜很深了,也觉得太过寂静并不利于集中精神,便等看完必须要看的折子,早些歇了。
江诀没答邹吉的话,重新看车窗外。
以往觉得太过吵闹的喧嚣,今日倒是热闹得刚刚好。
邹吉也没再问下去,只把这件事给暗暗记下了。
正巧,马车经过几间酒楼,邹吉眼尖看到,便提醒道:“殿下既然有心给太子妃买些东西,除了这些衣裳和胭脂水粉,不如再带些吃食回去?正巧也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太子妃年纪轻,想是会喜欢的。”
江诀略沉吟。
邹吉刚要开口叫马车停下来,江诀却道:“算了,孤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
马车一路回到东宫,比午膳时辰还早了些许。
江诀因给程绾绾买了不少衣裳和胭脂水粉,既是“供奉”小财神,哪有不亲自去送的道理,便没打弯,直接去了西宫。
然而,江诀到西宫的时候,主院的气氛却十分怪异。
大门外头,两个侍女正在窃窃私语。
看见太子突然驾临,那两名侍女连忙止了话音,让开路来。
江诀冷冷扫视两人一眼,跨步进了主院。
院中倒还安静,晴云的请罪声和瑞雪低低的哭声便格外明显。
江诀一眼看过去,就看见堂厅里晴云和瑞雪都跪在地上,小太子妃则由桂嬷嬷陪着,端端正正坐在上位,只是明显有些坐立不安。
江诀快步过去。
第30章 (捉虫)
程绾绾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忽然看见外头院子里高大的男人出现,快步走过来,她顿时松了口气。
她悄悄地看了身侧的桂嬷嬷一眼。桂嬷嬷见太子来了,这才作罢,垂下眼去由着程绾绾起身,迎了江诀进门。
江诀进门来,扫了眼地上跪着的两人:“这是怎么了?”
桂嬷嬷是宫里来的人,不好回这话,晴云俯跪在地上,自己开口:“回禀殿下,是奴婢的错,奴婢收拾着暖阁,不想却不慎摔坏了太子妃的东西,请殿下责罚。”
晴云说完,头在地上埋得更低。
晴云的确是摔坏了东西不假,但程绾绾并不想责罚她,因为她晓得,定是瑞雪去了暖阁,怕晴云不小心翻出锦囊来,同晴云抢着收拾,两人推拒时不小心摔的——适才瑞雪也是这般同她说的。
程绾绾想帮晴云解释,瑞雪先哭道:“殿下,太子妃,不干晴云姐姐的事,是奴婢手脚笨,非要同晴云姐姐争抢,这才失手摔坏了镯子,都是奴婢的错!不干晴云姐姐的事!”
程绾绾心疼地看着瑞雪。
她谁也不想怪,暖阁的事是她没应对好,她应该自己去的。
她本来谁也不想责罚,但桂嬷嬷却说必须得罚,她身为太子妃,又是初初入主东宫,规矩必须要做给底下的人看,不能叫下人都以为她是个心软好拿捏的。
程绾绾这才被迫坐在位上,看着晴云和瑞雪跪在地上请罪。
太子一来,她才算看到了救星。
“什么镯子?”江诀问。
桌上便用绢布包着,放着那只摔碎的手镯。
程绾绾将绢布往男人跟前推了一点:“就是一只普通的手镯……”
她声音压得很低。
小太子妃说话的同时,江诀垂眼朝桌上看去,见那摔断的手镯玉色通透,算是上品,但也不算顶好的东西。
晴云俯在地上,听程绾绾说罢,立马接道:“这玉镯是奴婢为太子妃清点嫁妆和添妆的时候拿出来登册的,想是……太子妃的嫁妆。”
太子妃才入东宫没几日,底下掌事的女使就摔坏了太子妃的嫁妆,若这样还能全身而退,那以后西宫里怕是真要乱了套了。
桂嬷嬷就是想到这一层,才教着程绾绾必得责罚晴云和瑞雪才行。
“这是你的嫁妆?”江诀听晴云说完,问程绾绾。
程绾绾眼睫一颤,不敢再遮掩,只能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这是父亲给我的……”
小太子妃虽然嘴上不说,但江诀看出来,她看向摔坏的玉镯时,眼中分明有不舍和可惜。
江诀立时一转头,看向地上二人,眼神倏地变冷:“毛手毛脚,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吗!”
话里是不加掩盖的训斥。
太子性情冷酷,但其实很少这样训斥下人,若是底下人犯了错,多是邹公公和平公公去处置,太子根本懒得管。
这还是头一回,太子殿下亲自训人。
院子外听见动静的侍女不少,不由一个个都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太子妃多了几分慎重——太子殿下这是摆明了在给太子妃撑腰呢。
程绾绾自是不知这些,她只晓得太子一向脾气不好,训斥人也不奇怪,没叫人拖下去乱棍打死就很好了。
虽然训的不是程绾绾,但她却跟着哆嗦了一下——这件事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半是她的责任。
程绾绾正不知该怎么帮晴云和瑞雪求情,男人薄凉的目光又转了回来,落在了她身上。
程绾绾顿时噤声。
江诀一看她这副乖顺小心的模样,眼底寒霜立时消散了大半,有些无奈,只敲了敲桌子起身,连话声也不敢多严厉,只淡淡道:“跟孤进来。”
江诀起身,朝里间去。
程绾绾愣了下,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
等进了里间,她以为自己也要挨训呢,一进去也不敢坐,就在太子跟前站得笔直笔直的,一副乖乖听训的样子。
江诀无奈,只得和声:“站着干什么,坐。”
程绾绾讶然瞟了男人一眼,这才犹犹豫豫坐下。
等坐下,江诀便同单纯的小太子妃说明了镯子这事的利害关系,耐心教她如何驭下。
程绾绾以前在程府的时候,只有一个瑞雪肯听她的话,其余丫鬟都是赵夫人的人,更别说她去训斥她们了。
她是受欺负惯了的,从来不晓得,也没想过怎么去训诫别人。
但她肯学。
江诀把事情说透,程绾绾就明白了,她虽然心里仍然觉得晴云和瑞雪是被她牵累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江诀含笑看她:“那你预备怎么罚?”
程绾绾坐直了些,也拿不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竖起一根手指来:“就罚……”
她话才出口,立马一咬唇,又连忙把手指按下,改口道:“就罚半个月的月例吧?”
江诀:“……”
这也叫罚?
小太子妃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娇怯怯的试探。
江诀叹气:“三个月。”
程绾绾睁大眼睛。
三个月!
三个月的月例都没了,那、那也太可怜了吧……
江诀见小太子妃还望着自己,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心软不忍写得分明。
江诀心里叹气,但此事他已经为着她减轻责罚了,断没有再退的余地了。
江诀只得回看小太子妃,狭长的眸子里是不避不让的决断。
程绾绾一撇嘴,收回了可怜巴巴的目光来——她晓得太子殿下的意思了。
江诀看小太子妃垂下头,缓了缓声音:“是你自己去,还是孤替你去。”
程绾绾压下心里的不忍,抬起小脸来,小声却认真道:“我自己去。”
江诀笑:“好。”
程绾绾深吸一口气,出去处置镯子的事,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来,又回头看了一眼男人。
太子还看着她呢。
江诀望着她,温和笑了笑:“去吧,孤在这里。”
太子的语气淡淡的,只是温和,程绾绾听完,却觉得心下安稳了许多,这才转头一股脑出去了。
处置镯子的事倒也很快,瑞雪不在乎什么例银,反正在东宫跟着小姐,她是不会饿死的,她只内疚,摔坏了主君送给小姐的玉镯。
而晴云也很意外,原想太子来了,她会受到重罚,没想到最后只是罚了三个月的月例银子。晴云松了口气。
外间事了,晴云和瑞雪都退下,程绾绾这才注意到,邹公公带着好些人正站在院子里呢。
邹公公看她处置下人,满脸都是欣慰,跟看自家小孩似的——谁叫他是个宦官呢,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儿孙,但不想东宫嫁进来一位年纪小的太子妃,模样好,性子又乖巧,很是喜人,倒是满足了一把*他好为长辈操心的乐趣。
屋里事罢,邹吉立马带着人带着东西进去,程绾绾一看,拿进来好些匣子,不知装的是什么。
她一问,邹吉却不肯说,只叫侍女将东西搬进里间去了。
程绾绾想,邹公公是跟着太子殿下来的,她跟着进去里间,看着一个个匣子搬完,她才问:“殿下,这些都是什么呀?”
江诀笑了下,叫人把匣子都打开。
等看到匣子里的衣裳、胭脂水粉,程绾绾很是吃惊。
这些都是女孩子用的东西,难道太子殿下……是给她的?
程绾绾受宠若惊:“殿下,这些都是……”
江诀起身,走到她身侧:“喜欢么?”
程绾绾抿唇,却没作声。
江诀也不恼,只含笑看着她。
玲珑阁的东西都有标记,譬如装胭脂水粉的小盒子,明显是出自玲珑阁,至于衣裳,程绾绾上回去的时候,看见过几件相似的。
玲珑阁的东西都很贵的……
程绾绾自认没立什么功劳值得太子赏赐东西给她。
她摆摆手:“不行不行!我、我怎么能收殿下这么多东西!而且……而且这些也太贵重了!”
“只是几身衣裳而已。”江诀捉住她摆个不停的手按下去。
“再说,”他定声,微挑眼尾看她,“孤的太子妃,就该用最贵最好的东西。”
男人灼热的手掌一触即退,程绾绾却觉得那沾染上的一点热意,顺着手背爬了上来,直爬到她脸颊,让她无所适从。
都说无功不受禄,她虽是太子妃,但她深知自己不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那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
江诀看清,小太子妃乍看见箱匣里的东西时,眼神分明是亮亮的,不过很快,又被不安替代了。
她是喜欢的吧?只是有些顾虑。
江诀想了想,屏退了众人,只他和小太子妃在屋中。
他便将卖瀛珠的事说与小太子妃听了,又道:“所以,这些是你该得的,甚至还远远不够,这样是不是能安心了?”
程绾绾却是不好意思,红着脸,眼睛却是认真无比地看向他,声音虽小,却透着坚定:“殿下,那些瀛珠我已经送给殿下了,那就是殿下的东西了,再和我无关。殿下怎么处置都好,我也没有功劳的。”
江诀不想小太子妃竟这样倔,却又觉得,她倔得甚是讨人喜欢。
江诀笑了,也无奈,连声音也低下去,夹着无可奈何的喟叹:“那算孤犒劳你的,好不好?你不是答应帮孤抄佛经吗?”
程绾绾脸越发红了,更是赧然——那是昨晚才答应的事,她还一个字都没开始抄呢。
但她没再推拒了,埋着脑袋瓮声瓮气“嗯”了声。
江诀见她终于肯收下,竟是松了口气——想不到哄小孩也不容易。
命人将东西都收好了去,江诀才说,要留下来和程绾绾一起用午膳。
午膳时辰快到了,膳房那边早早在做了,估摸着都已经准备好了。程绾绾不事铺张,怕是不够两个人一起用,忙说让膳房再加几道菜。
江诀却说不用:“回来路上路过酒楼,随便买了些东西回来,一起吃吧。”
男人说罢,去隔间食厢落座。
程绾绾怔了怔,忙跟上去。
邹公公已经叫人去将酒楼带回来的几道菜拿去热了,吩咐完回来伺候,正听见江诀说“路过酒楼,随便买了些东西回来”,忍不住嫌弃撇嘴。
真是嚼碎铁蛋咬断钉——嘴硬!
第31章
江诀原是没打算带什么吃的回来的,但马车走了一段后,他又改了主意。
邹吉也许说得对,毕竟他家中那位小太子妃年纪尚浅,再加上江诀想起来在书房的时候,小太子妃乖乖吃东西的样子——尤其是那碗一不留神就见了底的银耳汤。
兴许比起衣裳和胭脂水粉来,小太子妃真的会更喜欢吃食。
程绾绾不知自己在太子心里已经成了一个小贪吃鬼的形象,对着一大桌子男人带回来的美味佳肴,还无知无畏地露出了一副欢喜的神态。
江诀勾勾唇,看她。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买了些。你尝尝看。”江诀道。
程绾绾拿着筷子,看向男人。等江诀动了筷,她才跟着动筷。
江诀带回来的菜肴不少,其中还有几道是他叫人专门折返了一段,去醉霄楼买的。
之前他带小太子妃到醉霄楼吃过饭,那时小姑娘吃了些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了——这样的琐事他一向不过心。
还是问过醉霄楼的人,若风看着带了一些回来。
醉霄楼有一道酒蒸童子鸡十分出名,因醉霄楼最出名的便是酒,用醉霄楼的酒蒸出来的童子鸡,味道也和别处不同,连宫里都做不出一样的味道来,总是差了点什么。
不过,小太子妃显然对这道有名的菜肴兴致缺缺,倒是对另一道蟹粉狮子头很是喜爱。
四月已经和暖起来,那狮子头又才刚刚热过,正是烫得厉害,小太子妃咬一口狮子头,忙直往嘴里吸凉气,吃得叫一个热火朝天。
江诀今日还没用过膳,正有些饿,又看对面的人吃得香,也勾起几分食欲来。
他用膳却是慢条斯理,腹中再饿,一嚼一咽也甚是讲究,不急不缓。
程绾绾悄悄留意着对面呢,吃着吃着,只觉得自己和太子比起来,简直像是饿死鬼投胎。
她动作不觉跟着慢了下来,生怕太子嫌弃她不端庄。
江诀察觉,看小太子妃圆鼓鼓的腮帮子一动一动变得慢吞吞的,一时间竟颇觉遗憾。
好像一场戏看到正精彩处,突然就不演了。
小太子妃这是端着呢。
江诀低头,掩下唇角笑意,又给她夹了一颗蟹粉狮子头:“好吃吗?”
“多谢太子殿下!”程绾绾忙接过,又小声说,“好吃。”
江诀笑笑:“那便多吃些。”
程绾绾点头,埋头用膳。
小太子妃的头埋得有些低了,江诀多看了一眼,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又看了两眼,小太子妃头还是没抬。
他才出声,低低地问:“怎么了?”
程绾绾赶紧抬头:“没什么……”
江诀仔细看她。
小太子妃模样生得极好,杏眼娥眉,双瞳剪水,一张小脸蛋俏生生的,面如凝脂,粉雕玉琢。
而此时,那双秋水似的眼眸里,不知何时悄悄积攒起了一层雾气,正水濛濛地看着他。
程绾绾眨眨眼,赶紧把泪意眨干。
江诀却已经看清了,又问她,声音更低,轻轻的:“怎么了?”
程绾绾从小就经得住委屈,她最能忍了,但是男人一问,偏还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她一下子鼻子一酸,泪意就快忍不住了。
她低声道:“以前父亲若出门,回来总是会带些东西,大兄长和二姐姐都有,只有我没有……”
后来薛姨娘生下了四妹妹,四妹妹也没有,但那时候她已经七岁了,已经对自己和兄姐身份不一样这件事,有了清晰的认知,也习惯了。
程绾绾干巴巴地笑了下,笑得有些苦涩:“父亲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他……他好像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江诀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安慰她,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饭桌上像是一下子冷寂下来。
又过了会儿,江诀才迟疑问:“那只镯子……”
程绾绾已经忍下了泪意,提起此事,倒是有些窘迫,小声道:“那是出嫁前一晚父亲给我的……”
江诀想起小太子妃看着摔坏的镯子时,那种珍重的眼神,心口没来由紧缩了一下。
他低声:“你父亲以前送过你东西么。”
“送过的。”程绾绾这般说,却低下头,声音更小了,“阿娘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送了一把小金锁,后来去了趟正安寺,回来就把金锁收回去了……”
江诀:“……”
桌上又是一阵寂静。
程绾绾不想说这些破坏气氛的事情了,默默夹了一筷青菜回来,小口小口地吃了,而后抬脸,脸上已经抹去了那些低落难过的神色,又是嫩生生一张乖巧可爱的脸。
她问:“殿下为何忽然想起带这么多好吃的回来呢?”
江诀有些走神,晃了晃,才看向小太子妃回答她的话,语调缓慢低沉:“上供。”
“什么?”程绾绾没听清,或者说,没听明白。
江诀却笑而不语了。
程绾绾偏头看男人,想了半刻没想明白,也就乖乖吃饭不聒噪问了。
她认认真真低头吃饭,好像刚才那些难过的话都没有说过。
江诀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姑娘,四月的天已经和暖,他胸口却像无声无息吹过了一阵穿堂风,蓦然间仿佛有些空荡。
小太子妃看起来并不怎么难过了,那是否说明,她还有很多比这些难过得多的事情呢?
江诀沉默。
他的小太子妃,以前过得很艰难啊。
*
用过午膳,太子便去忙政务了,程绾绾一下午都没再看到他。
不过程绾绾有自己的事做,先是听桂嬷嬷讲了一些宫里宫外的事,半下午的时候,她就开始抄写佛经了。
一直安安静静抄到晚上,天色擦黑之时。
桂嬷嬷又来催圆房的事了。
程绾绾头疼:“……嬷嬷,我要帮太子殿下抄佛经呢。”
桂嬷嬷:“都抄了半下午了,难不成太子妃夜里不睡觉,也整夜抄佛经?”
程绾绾声音矮了一截:“……那还是要睡的。”
桂嬷嬷:“既然总要睡觉的,那太子妃您就去将太子殿下请来,一起睡。”
程绾绾:“……”
程绾绾脸热,小声道:“嬷嬷,那我再抄一小会儿,就一小小会儿。”
桂嬷嬷看时辰还算早,就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瑞雪等桂嬷嬷出去了,凑了过来:“小姐,您不是也着急想和太子殿下圆房吗,怎么又不去呢?”
程绾绾在亮通通的烛灯下看她:“瑞雪,不要再叫小姐啦。你要记住,人前人后都要叫我太子妃,可千万别再叫错了。”
瑞雪犯了错似的低下头,又用力点了点头:“太子妃,奴婢记住啦。”
程绾绾冲她笑笑。
瑞雪小声:“那太子妃今晚还去找殿下圆房吗?”
程绾绾脸上顿时没了笑,有些惴惴,想了想,没答瑞雪的话,招手让瑞雪凑过来,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瑞雪听完,也变得脸色惴惴:“啊,那怎么办,您最怕疼了……”
程绾绾想说自己不怕疼,但就是不知道那事是怎么个疼法,她今日悄悄翻了皇后娘娘给她的小册子,但小册子里只说会疼,也没说有多疼。
程绾绾这才打起了退堂鼓,借着抄佛经这事,企图光明正大的拖延。
但显然,她恐怕拗不过桂嬷嬷。
果不其然,没多时桂嬷嬷又进来了。
程绾绾小脸一垮,正苦思冥想还能找什么借口不去呢。
不想桂嬷嬷道:“太子妃,邹公公在外头,有事要同太子妃说呢。”
邹公公?
程绾绾愣了愣。
她没耽搁,搁下笔跟着桂嬷嬷出去了。
邹吉站在院中,一看见小太子妃,脸上就笑出了花:“太子妃还没歇下就好。”
程绾绾也冲邹公公笑笑:“还很早呢。”
“是啊。”邹公公笑眯眯点头,又问,“太子妃用过晚膳了吗?”
程绾绾莫名,但也老实回答:“用过了。”
她才说完,邹公公立马叹气:“哎,太子殿下今日政务忙,还是和太子妃一道用过午膳,到现在半日了,再一点东西都没用过……哎,这可怎么好?”
邹吉看着程绾绾。
程绾绾:“……”
她还不算笨,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邹吉笑着,朝三松堂的方向看了一眼,暮色里其实看不清什么,程绾绾跟着看了一眼,却仿佛能看见三松堂还亮着的满屋烛灯。
邹吉笑道:“听平子说,昨个儿太子妃去过三松堂给殿下送宵夜了?”
程绾绾一抿唇,本能地没让自己点头说话。
邹吉却不管,自问自答又说道:“哎,太子妃您不晓得,殿下事忙,总不肯好好吃饭,夜里也歇得晚,奴婢瞧着实在是心疼。但昨儿个太子妃去过一趟,您猜怎么着,殿下竟破天荒早早睡了!奴婢斗胆,为着殿下的身体、为着殿下能早些歇息,太子妃今个儿可否受累,再送宵夜去一趟三松堂?”
程绾绾:“……”
邹公公在东宫地位不同,再者之前邹公公对她也很和善,再再者,太子殿下的确是很辛苦……
程绾绾虽然不太想去,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她既然横竖要去,桂嬷嬷就少不得又将圆房的事同她苦口婆心劝说了一遍。
说罢,桂嬷嬷叹气道:“太子妃要知晓,这事是拖不过去的。自您嫁进来东宫,太子殿下还一回都没在西宫歇过,大婚夜闹了刺客便不提了,可再这样下去,东宫的人不议论,万一风声传出去,宫里怕是就要召见太子妃了。”
程绾绾最怕进宫了,皇后娘娘人很好,但是她还是有些怕皇帝。
桂嬷嬷看她神色波动,再好声问:“那这房,您说圆是不圆?”
程绾绾脑袋一垂,认了命:“圆。”
第32章 (捉虫)
程绾绾要去三松堂,想起上回送去的宵夜,太子殿下就尝了一口,却给她吃撑了。
程绾绾苦恼,担心太子这回又只尝尝,宵夜最后还是得落到她肚子里去。这样一想,她便自告奋勇亲自去准备点心,在膳房挑挑拣拣,最后只拿了两样点心,分量也极少。
虽然看着寒碜了些,但程绾绾安慰自己,太子殿下晚上吃多了也不好,影响休息。
如是,她便提着轻轻巧巧的小食盒,准备去三松堂。邹公公在院子里等着她,看架势是要亲自送她去了。
去之前,邹公公又嘱咐了她好些话。
程绾绾认真听,不知道手里的食盒什么时候被桂嬷嬷接过去了,后来回到她手上的时候,重了好些。
但邹公公一直和她说话,她半点没有察觉。
到了三松堂,邹公公和瑞雪就退下了。
程绾绾如昨晚一样去叩门。
江诀:“何事。”
程绾绾:“……殿下,又是我呢。”
“……”屋里默了默,“进来。”
程绾绾推门进去。
太子照旧坐在长长的桌案后,不过今晚没有前一晚看起来那么疲倦,男人倚靠在椅背上,姿态很是放松。
他朝她笑了笑:“又是太子妃。”
轻轻缓缓的语气,还带着笑意,程绾绾却听得耳朵发热,咧开嘴角尴尬又短促地笑了下:“是呀。”
她两手提着小食盒,踩着步子哒哒哒走到桌案前,开始重复昨晚一样的动作——先将铺得凌乱的各种案牍拨开,将小食盒放上去,再折身,去搬了小凳子来,在桌案角落坐下。
江诀一直看着她。
看小太子妃勤劳的小蜜蜂似的飞来飞去。
等她终于坐下,江诀笑了下,靠上前:“又送了些什么来?”
程绾绾以为食盒里还是她挑的两份点心:“也没什么的,只有一些桂花糕和……”
她话没说完,将食盒打开,自己先呆了——怎么变这么多了!
程绾绾目瞪口呆地看着食盒里。
江诀跟着扫了眼,轻挑了下眉:“这么多?”
“是啊,怎么这么多……”程绾绾嘀咕道,回想是怎么变这么多的。
“什么?”江诀没听清她的话。
“没什么!”程绾绾赶紧摇摇头,暂且不去想了,硬着头皮把吃食都一样一样地摆出来。
其实桂嬷嬷准备的吃食也不算太多,只是对一个人来说分量多了些。
江诀主动道:“正好,一起吃吧。”
程绾绾看他。
江诀将桌案收拾出来一半,帮程绾绾把小碟子都摆好,将食盒放到一边。
程绾绾见他是真的要和她一起吃,这才悄悄有点高兴——这样的话,邹公公交代的任务她就算完成了,而且她也不用撑肚子了!
两个人对坐吃宵夜,都没说话,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小声咀嚼食物的声音。
但这点声音,却让满室的寂静中,增添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仿佛连窗外笼着书房的夜色,都没那么深重了。
难得江诀今日有胃口,陪着小太子妃吃了一些。
等点心用完,江诀帮小太子妃把小碟子都收回食盒里。
程绾绾今日没吃撑,又想她陪着太子吃了点心,就算是完成邹公公一半的嘱托了——还有另一半。
两个人都觉得是在陪对方吃东西,程绾绾慢吞吞盖上食盒,想着另一半嘱托,江诀便看着她磨蹭,并不催促。
收拾好,程绾绾打定主意开口:“殿下……”
江诀把拂开的折子丢回原位,“嗯”了声应她:“怎么?”
程绾绾细细的手指默默扣弄食盒的提手,问道:“殿下什么时候歇息呀?”
江诀看她一眼,像是稀奇她这样问,又低头继续拿过折子来看,随手指了指旁侧:“看完这些就歇。”
程绾绾:“……”
还有好大一堆呢。
程绾绾继续:“殿下……晚上早些歇息,养足了精神,第二日才好上朝呢。殿下,您还是早些睡吧?”
江诀停笔看她。
稍稍思忖,他就猜到了她的来意,也猜到多半是邹吉让小太子妃来的。
他不为难她,想了想,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那孤今日早些歇息。”
程绾绾见他答应,完全没怀疑男人是在哄她,当下嘴角翘起,露出浅浅的笑来,高兴点头说好,模样欢喜极了。
江诀跟着弯唇,温声:“那回吧。”
程绾绾提着食盒,完成了邹公公的两项任务,欢欢喜喜出去——却是把桂嬷嬷说的话全给忘了。
江诀看她出去,低头兀自笑笑——小孩真是好骗。
那厢程绾绾出了书房,却没离开。邹公公正等在院子里,桂嬷嬷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程绾绾惊讶看着二人。
邹公公笑问:“殿下可用宵夜了?”
程绾绾点头:“用了,我陪着殿下都吃完了呢。”
她递出食盒,邹公公接过去,却没打开看,对她的话没半点怀疑,只笑笑说:“太子妃怎么这么快出来了?怎么不在里头多陪陪殿下。”
程绾绾先是愣了下,继而一窘:“我在里头又无事,干坐着也……”
也太尴尬了。
她没说完,桂嬷嬷上前来一步:“奴婢正是担心此事,这不,将经书给太子妃送来了。”
方才太黑,程绾绾没看清,桂嬷嬷递到她跟前,她才看见桂嬷嬷竟是把她抄写的经文和经书都拿来了,拿来了太子殿下的书房!
程绾绾惊得合不拢嘴,邹公公却笑了:“这真是太好了,太子殿下不喜人伺候,每晚都是独自在三松堂待到深夜,若太子妃能陪着殿下,那就真是太好了!”
程绾绾:“……”
桂嬷嬷又把经书往前递了递。
“……”程绾绾算是看出来了,邹公公和桂嬷嬷,分明就是专门在这里堵她的嘛!就是不想让她回去。
桂嬷嬷:“来之前奴婢同太子妃说的事,太子妃可别忘了。太子妃陪殿下到殿下忙完,到时正好一同歇息。”
程绾绾:“……”
呜呜呜,还是躲不过圆房。
邹公公跟着笑,好像不知道桂嬷嬷在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程绾绾末了只得接过桂嬷嬷拿来的经文经书,又重新折返回书房。
书房里,江诀于是一份折子还没有看完,小太子妃又回来了。
江诀:“……”
这小孩,还不好骗啊。
“殿下。”程绾绾垂头耷脑地进来。
江诀“嗯”了声,视线落在她手上:“这是……”
程绾绾:“是经书和我抄的经文,我能在殿下的书房抄写经文吗?”
江诀:“……”
程绾绾:“我、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还可以请教殿下呢……这样才心诚。”
“……”江诀无话可说。
江诀一向不喜有人在他书房打搅,但若是小太子妃,那就另当别论,谁叫她是他的小神女,他定会好好供着她,要星星不给月亮地供着。
桌案太乱,江诀立马叫人又搬了张小条案来,紧挨着他的长桌案摆着。
他帮她将经书和纸张都摆好,和声道:“那就在这里抄吧,有什么要问的,直管问。”
程绾绾坐在小条案前,太子在她斜对角,只不过她的条案比太子的桌案矮了一丢丢,她个子又小,坐在这里,像是矮了太子好半截。
再者,她坐着喜欢动,坐得这么近,会不会吵到太子?
“殿下,”程绾绾忍不住问,“为何我要坐在这里,我可不可以……”
她想说,她可不可以坐在别处,毕竟书房还挺大的。
江诀一边批奏折,一边含笑看了眼她,声音沉稳又温和:“就坐这里,方便孤照看你。”
程绾绾:“……”
唔……她又不是小娃娃,有什么要照看的?
程绾绾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太子殿下已经收回目光,认真看折子去了,她只好闭上嘴巴。
程绾绾以为自己好动,但其实她专注下来,还是很安静的,安静到男人看她,她也没丝毫察觉。
江诀捏了捏后颈,顺便扫了眼旁侧,只见小条案边坐着个小小人,瞧着倒是有趣,跟腿边黏了只小兔子似的。
他只吃过兔肉,可没耐心养什么兔子,但养个兔子似的乖巧小姑娘,倒是也无不可。
时辰渐渐过去。
亥正时,江诀看天色很晚了,便道:“好了,时辰很晚了,回去吧,明日再抄。”
程绾绾还没说圆房的事,不肯回去,只支支吾吾说:“我、我还不困,再抄一会儿叭。”
江诀随她。
子初时,他又提醒她回去,小太子妃却还是说不困,仍旧不肯回去。
一直到过了子正,江诀不能再由她了:“太晚了,回去。”
程绾绾还想拖延,江诀把折子一合:“孤看完了,要歇了。”
程绾绾早就头脑发昏了,一听这话却醒了神:“啊,那、那是该歇息了……”
江诀沉沉叹出口气:“你那小丫鬟在外头吧,她也该困了,快回去吧。”
程绾绾将条案上简单整理了一下,一边在心里想怎么开口说圆房的事——这事让她一个姑娘家来张口,实在不好意思,何况太子殿下根本不喜欢她,她简直像是在赶鸭子上架。
程绾绾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殿、殿下,那您歇在哪里呀?”
江诀怔了下:“……三松堂。这里有卧房,离得近也方便。”
程绾绾心里暗暗感慨太子勤政,脚步慢慢往屋外挪。
及至她挪出书房,也没想出合适开口说的话。
瑞雪在外头果真都犯困了,靠在墙边都快睡着了。
程绾绾赶紧过去叫她,走过去的时候,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法子。
于是,书房里,江诀刚把合上的折子打开,小太子妃又一次地回来了。
江诀:“……”
江诀哭笑不得:“这回又是怎么了?”
程绾绾只站在门口,没往里走,半垂着头,小声道:“殿下,瑞雪不在外头呢。”
江诀蹙眉:“什么?”
程绾绾结巴:“我、我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许是……许是桂嬷嬷有事把她叫走了吧……我、我……”
江诀耐着性子:“你说。”
程绾绾一埋头,鼓起勇气道:“殿、殿下,您能送我回去吗……我怕黑……”
第33章
小孩子怕黑并不稀奇,江诀半点没有怀疑小太子妃的话。
他只沉默一瞬,随即便放下了折子,从桌案后起身往门口走。
因他没说话,程绾绾低着头,也看不见男人的神色。她是说谎,骗太子说不知瑞雪去哪里了,但其实是她刚才才叫瑞雪先回去了。
她自己心虚,生怕谎言被看穿,更怕太子会生气,所以破天荒的不敢和男人对视,紧张得不行。
太子的脚步停在她跟前的时候,程绾绾看着男人锦漆的鞋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怕黑?”男人问。
程绾绾不敢作声,胡乱点点头。
接着,她便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江诀无奈:“好,那孤送你回去。”
程绾绾一下子抬起头来,仰起脸,乌黑的眼睛直直地、亮亮地看着男人。
江诀心口微陷,又轻轻叹了一声,随即抬手,大掌摸了摸程绾绾的头。
“那小太子妃,”他垂眸,声音沉和,“走吧。”
程绾绾咬咬唇,被头顶男人的大掌带着,转过身出门。
她出门的时候在想,太子妃就太子妃吧,怎么是小太子妃呢?
这样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点都不正经,好像跟“小不点”“小屁孩”一样,是叫黄毛小丫头的称呼。
她明明是大姑娘了。
江诀领着小太子妃出了门,送她往西宫去。
从三松堂的阔院里出去之后,外面就更黑了。今晚月色不算很亮,东宫的宫灯稀稀拉拉没点几盏,到处昏暗一片。
程绾绾是张不开嘴说圆房的事,怕黑本来是她瞎编的,想着先把太子骗到西宫去再说。
可等真的出来了,她叫瑞雪先回去了,现下两个人手上连一盏提灯都没有,到处黑魆魆的,她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江诀视力很好,在夜间稍微有些光亮便能看清东西,再者他也习惯了,步子便如常,只是为了小太子妃,他将步子稍稍放慢了一些。
程绾绾却是连脚下的路都看不太清,哪怕明知是平整的石板路,也还是走得小心翼翼。
可是她又不敢走得太慢,因为太子殿下的步子太大了,虽然已经放慢了,但太子身高腿长,迈一步也足够她追两步了。
最终,程绾绾还是向黑暗屈服了,努力加快步子,紧紧地跟在男人身后。
夜幕下的东宫一片安静,两人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江诀很快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时快时慢,尤其快过一阵后,便总是贴他紧紧的,貌似只差踩他脚后跟上了。
江诀倏地停下步子来。
程绾绾跟得紧,生怕落后半步,哪晓得他突然停下,猝不及防就撞到了男人后背上。
也不知太子是不是铁打的,后背硬邦邦的,撞得程绾绾鼻子生疼,疼得她眼泪一下子就涌到了眼眶。
“哎哟!”程绾绾叫了声。
她被撞得往后一趔,江诀眼疾手快,转过身来飞快扶住她。
柔软纤细的触觉一下子填满掌心,江诀视线下移,落在掌中小太子妃不盈一握的腰身上,他手掌猝然一缩,随即立马松开。
程绾绾未觉,鼻子正痛呢。
江诀定了定神,低头问,微微蹙眉:“怎么跟这么紧,撞疼了?”
程绾绾捂着鼻子直抽气,看了他一眼。
还用问嘛,当然撞疼了,可疼了。
在远处宫灯照过来的幽暗灯光下,小太子妃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哀怨。
“……”江诀一时噤声。
程绾绾缓了缓,鼻子没那么痛了。
她心想,程府快入夜才傍晚的时候,各处便都掌了灯,到处亮通通的,怎么东宫连灯都不肯多点几盏,反倒到处黑乎乎的。
小太子妃还在揉鼻子,江诀只得俯下身,仔细查看:“孤看看,撞出血了没有?”
程绾绾:“……”
她也没那么较弱呢。
“没有殿下,”程绾绾拿开手,仰起脸把撞红的鼻子给男人看,“就是有点疼。”
她可怜兮兮地蹙了蹙鼻尖。
夜色太黑,看不清具体撞成了什么样子,江诀只听她说疼,又是在他身上撞的,他无奈伸手,用拇指很轻很轻地碰了碰小太子妃的鼻头。
“孤吹吹。”又轻轻给她吹。
男人手指微凉,轻揉鼻尖的指腹恰到好处的粗粝,力道也不轻不重刚刚好,程绾绾很快感觉好受多了。
等鼻头彻底缓过劲来,程绾绾就注意到男人锋利英俊的脸放大在眼前,还有男人的手指,因他的动作,男人的手掌几乎捧在她脸颊边,明明拿捏着分寸没触碰到她,可她就是觉得脸颊痒痒的。
又离得太近,她呼吸也不畅了。
“好些了?”江诀问,俯下身的视线正和她平齐。
程绾绾避开视线:“……好多了。”
江诀松开她:“不要再跟这么紧。”
程绾绾有些委屈,小声:“可是……我怕黑……”
江诀:“……”
这么怕黑?
他滞了滞。
小姑娘家家的真娇气啊……
“好,”江诀拖长尾音无奈,“那孤牵你走,行不行?”
他朝小太子妃伸出手。
程绾绾心里拧巴了一下,也不明白明明是正经婚嫁的夫妻,怎么牵个手她都觉得不自在,那要是真圆房的时候……
程绾绾没想下去了,迫着自己把手搭进男人掌心。
江诀牵住她,两人往西宫走。
太子的手真大呢,把她的手全握住了,动都动不了呢……程绾绾胡思乱想。
在程绾绾的记忆里,连父亲都没牵过她的手,太子殿下是第一个牵她手的男子……
程绾绾不敢觊觎太子,只退而求其次,看着男人高大的身形,把太子幻想成父亲程秉融,再把自己幻想成小时候。
不过这念头一动,她立马就清醒了,父亲程秉融*是不可能这样牵着她走夜路的。
哪怕天再黑。
这样一想,难免又觉得太子殿下对她的好越发难能可贵起来,她悄悄在心里期盼,这条路能够长一点,让这种温暖的感觉能够久一点。
“走这么慢做什么?”江诀微微嫌弃。
不是怕黑吗,还走这么慢?
程绾绾:“……”
什么幻想、期盼瞬间烟消云散,程绾绾赶紧倒腾两条腿,老老实实跟紧男人的步子。
走得快些了,她忍不住问起:“殿下,为何宫里不掌灯呐?”
江诀想都没想就答:“浪费灯油。”
程绾绾:“……”
听说太子殿下一贯节俭,程绾绾想起初来东宫的时候,撞见太子吃的简陋的午膳。
太子殿下是真的很节俭呐,太节俭了些,好像……很穷?
程绾绾很快兀自摇头否认。
太子是储君呐,怎么可能会穷呢。
*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一路牵手回到西宫,进去程绾绾住的宫院。
两个人谁都没发现,宫院的角落阴影里,还站着三个人。
瑞雪刚才先回来,把程绾绾让她先走的事告诉了桂嬷嬷,桂嬷嬷一听就知道程绾绾打的什么主意。
这时候,桂嬷嬷、邹公公,还有护卫在江诀附近、才上前凑热闹的若风,三个人看着手牵手的太子夫妇走进宫院里来。
邹公公偷偷笑出了一脸褶:“哎哟,可算是成了!”
桂嬷嬷也欣慰,但又担忧:“太子妃年纪太小,怕是临阵退缩啊……”
邹公公笑眯眯道:“太子妃临阵退缩没事,只要殿下不退就是了。”
若风在一旁没做声,邹公公和桂嬷嬷都看他。
若风:“……按照通常话本子的故事发展来说,男女主角一般是没这么快成事的。”
桂嬷嬷:“……”
邹公公:“……”
那厢,江诀和程绾绾已经到了寝殿门口。
寝殿里亮着灯,外间也被照亮,江诀便松手,在门口止步:“好了,自个儿进去吧。”
他的手刚要拿开,就突然感觉被抓了一下。
江诀下意识低头。
程绾绾主动抓着男人的手,脸上直发烫,把头埋得很低,声如蚊蝇说了句。
声音太小,江诀实在没听清,只得弯下腰去,侧耳去细听:“什么?”
程绾绾小声挤出声音:“殿下留下一起歇息吧……”
她一开口,话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了似的。
江诀愣了下,下意识偏头看她。
他弯着腰,离小太子妃近在咫尺,一转脸,鼻梁险些抵在小太子妃脸颊上。
江诀呼吸一滞,浑身也滞了一瞬。
借着殿内明晃晃的烛火,看得清眼前的人长睫在轻颤,像雀鸟振翅的绒羽。
那颤动的羽睫与他还差之千里,他却无端觉得鼻尖发痒。
江诀艰难垂下视线。
程绾绾咬唇道:“我是想,殿下若再回去三松堂,难免路上耽搁工夫,还不如……还不如就留下,还能多歇息片刻呢……”
这理由大概有些苍白。
程绾绾说完,紧紧咬着唇,等着男人的宣判。
江诀却没在听她说的话,视线垂下后,偏巧正落在了小太子妃咬住的唇上,两瓣粉唇一张一合,看起来就软软的,咬住的时候,粉嫩中会浮出一弯小小的粉白月牙。
江诀看了两瞬,喉头微动。
程绾绾忐忑,半晌得不到回答,抓着男人的手就快没了力道,渐要松开。
江诀已回过神来。
他觉得有些怪异,他与小太子妃是夫妻,即便只是名义上的,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眼下他竟为此有些紧张。
是怕太过冒犯他的小神女吗?
江诀又觉得自己诸多的顾虑十分可笑。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程绾绾顿时松了口气——只要太子不生气就好,她还怕太子以为她要占他便宜呢。
程绾绾心弦一松,手上重新有了力气,又重新牵紧男人的手:“殿下,那我们进去吧!”
江诀:“……”
他还没答应。
程绾绾牵着男人快步往寝殿去,像是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江诀:“……”
这样偷偷摸摸,哪像正经夫妻啊。
第34章
程绾绾是预备要今晚圆房的,可真将人拽进了寝屋中,两个人面面相觑,她又紧张得有些手脚无措了。
江诀低头和小太子妃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会儿,先开口:“……你先去沐浴?”
沐浴是不可能一起沐浴的,程绾绾恍然,“啊”了一声,像是被惊醒,赶紧胡乱点点头,差点同手同脚地朝盥室迈步。
脚下一晃,她倒是彻底清醒了,也冷静了一点。
圆房是要圆的,但是……要不然……还是让她再准备一会儿吧?
程绾绾果然又有些退缩。
她一想到自己先沐浴完,要躺在榻上等着太子再去沐浴,只怕到那时,盥室里的每一滴水声,都是对她的折磨。
程绾绾打定主意,慢吞吞停下来转过身:“殿下……”
江诀看她:“嗯?”
程绾绾低头扣扣小手,声音小小:“要不然……殿下先去沐浴吧?殿下辛苦呢,早些沐浴,殿下也好早些休息。”
江诀没做声。
程绾绾捏了会儿手指,没等到男人的反应,抬脸悄悄看他。
江诀若有所思,这才点了点头:“也好。”
男人比她干脆得多,直接大步去了盥室。
寝屋里只剩下程绾绾一个,太子一走,好像一下子连屋子都空旷了,程绾绾深深呼吸了几下,连呼吸都舒畅了许多,只剩下心脏怦怦跳得很快。
等待太子沐浴的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太子就出来了。
程绾绾坐在桌边,“唰”的一下站起来,看见男人从盥室出来。
江诀被她突然的动作惊了下,脚步微微顿了顿,又恢复如常。
他道:“叫人来换水吧。”
程绾绾点头:“哦……”
她视线飘忽了一下,不敢在男人身上多做停留,虽然之前她看见过太子穿常服的样子,但现在男人穿着寝袍,比上回更单薄。
不知是不是水没太擦干的缘故,寝袍有些贴在身上,腰腹悍利的线条几乎一览无遗,窄腰一路向下收束,渐至隐没到别处。
江诀朝她走过来,程绾绾目光无处着落,胸口急跳起来,赶紧埋头,假意出去催促换水,这才慌忙逃离了片刻。
等换好了水,程绾绾就直接钻去了盥室。
她进去盥室的时候,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太子已经躺在了榻上——就是她每晚睡的那张榻。
明知会是这个局面,但真的看到自己睡觉的榻上躺着另一个人的时候,还是让程绾绾有种微妙的感觉。
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有些别扭。
还有些羞耻。
榻上江诀动了下,程绾绾赶紧收回目光,进去盥室,生怕被男人发现她在偷看他。
程绾绾在盥室待了许久。
沐浴完,又磨蹭了好半天才从盥室出来。
她一腔的紧张忐忑,从盥室走到床榻边,又走了半晌,然而,等她慢吞吞终于走到的时候,才看见榻上,太子已经睡着了。
程绾绾:“……”
她一时无言。
程绾绾在榻边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刚才过来的时候,她一直悬心不安,等看见太子竟睡着了,她一口气才蓦地松下来,但是同时,又有一种微妙的失落。
好像……她难得做足准备一回,这回不成,那下回再积攒到足够的勇气,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程绾绾一边将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去,一边悄悄地叹了口气,而后,便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榻——太子自动睡在了外侧,她要进去,还得从他身上爬过去。
好在她动作小心,没有惊动男人。
程绾绾躺好,松了口气,又转头,往身侧看了一眼。
太子阖着眼,屋里只剩下一盏罩灯,微微的烛光轻晃,男人高挺鼻梁投落在脸侧一道阴影,也跟着摇晃,叫人视线不由被吸引。
程绾绾悄悄看了片刻,收回视线,闷在被窝里,再一回悄悄叹了口气——太子殿下真的很辛苦,才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还睡得这样沉,那白日是得多累啊。
程绾绾既钦佩,又觉得太子殿下可怜,想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睡觉。
但是,太子是睡了,程绾绾却因为身边多了个人,半天睡不着,一夜翻来覆去,整晚没怎么睡好。
第二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总之天光还很暗的时候,程绾绾被屋中窸窸窣窣的动静弄醒了。
她感觉自己才刚睡觉没多久,怎么就又要起床了呢?
程绾绾不愿意叫人笑话太子妃懒惰,还是强撑着睁开了眼睛,这一睁眼,才发现时辰很早,但她却是睡不着了。
因为太子已经起来了,正在床帐外穿衣呢。
程绾绾嫁过来之前桂嬷嬷教过她,侍奉太子是太子妃的首要职责,若夜里太子留宿,第二日太子妃要起身伺候太子更衣洗漱。
程绾绾牢牢记着,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床榻上的动静让江诀立时转头。
程绾绾动作一顿。二人隔着床帐对上视线。
时辰还很早,罩灯里的蜡烛也已经烧完,屋里很暗,两个人彼此其实都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
但江诀莫名觉得,小太子妃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呆。
江诀低声:“孤吵醒你了?”
程绾绾用力摇头。
隔着床幔,江诀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但也看出了她的动作。
江诀正笑了下,那床幔里头随即伸出一只光溜溜的小脚丫,着急忙慌地往地下踩。
“做什么?”江诀问。
程绾绾找到了鞋,踩上去,脑袋从床幔里钻了出来:“我伺候殿下更衣。”
她语速很快,好似有些着急。
“……”江诀一时沉默。
小太子妃会伺候人吗?
很快,江诀心下摇头:“……不用你伺候,回去接着睡吧。”
程绾绾弯腰穿鞋:“不行,我要伺候殿下的。”
“……”江诀无语又好笑。
眼见她不听,他也懒得啰嗦,直接过去,拎起小太子妃后脖颈的衣领,直接一把将人提溜起来,按回榻上。
程绾绾仰躺:“……”
江诀挑着床幔命令:“闭眼。”
程绾绾:“……”
程绾绾乖乖地闭上了眼。
江诀被她呆憨又乖顺的样子逗笑,弯了弯唇,丢下床幔,自己更衣洗漱后上朝去。
这过程他十分顺手,因为他一向嫌下人的动作战战兢兢的麻烦,还不如他自己利索,所以索性不叫人伺候。
并不仅仅是对小太子妃例外。
程绾绾虽然被按回了榻上,但再睡不着了,又躺了一会儿,把刚才的事情思来想去了一番,估摸着太子是嫌弃她手脚笨,所以才不让她伺候。
既然是太子嫌弃她,想来也不会怪她贪睡。
程绾绾想通了,既睡不着了,就起来了。
她头回起这么早,瑞雪要伺候她,也跟着早早起来,主仆二人收拾好,两人都还在打哈欠。
瑞雪道:“太子妃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太子妃又不用伺候婆婆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绾绾又发现了一样嫁给太子的好处——不用伺候公婆。
皇帝和皇后恐怕是世上规矩最大的公婆了,但皇后娘娘人好就不用说了,关键是程绾绾住在东宫,帝后在皇宫,两边不住在一起,不说多么多么好,但总归是多了许多自在——至少她不用像别的宗妇一样,早早起身去婆婆跟前请安伺候。
自打嫁进东宫,太子比她想的要好上许多不说,眼下时日越久,竟越发觉得还有许多好处。
程绾绾起了个早,心情却很好,直到桂嬷嬷来。
桂嬷嬷又来问圆房的事了。
程绾绾一下子蔫了,表示房还是没圆成。
桂嬷嬷叹气,却没说什么,她昨晚就猜到了——但桂嬷嬷不晓得,是太子先睡着的缘故。
而那头邹吉旁敲侧击,也看出来太子没和太子妃圆房,去上朝的路上连话都变少了,只在心里暗暗怀疑自家殿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那么娇憨美丽一个太子妃放在跟前,竟一点欲望都没有!
简直是牡丹喂牛——暴殄天物!
桂嬷嬷意料之中,无奈就要出去,程绾绾忽然叫住她:“桂嬷嬷!”
桂嬷嬷转头看她:“太子妃有何事吩咐?”
程绾绾摇摇头,说道:“我今晚还去三松堂找殿下一起睡觉呢。”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瑞雪单纯木讷,没什么反应,桂嬷嬷则是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得眉开眼笑,直道:“太子妃总算是开窍了!”
也没在意程绾绾具体说的什么。
程绾绾倒不是真的开窍了,她只是打了一早上哈欠后,越发可怜起太子来。
可怜的太子殿下,睡得比狗晚,起得却比鸡还早。
上朝的时辰她改不了,那她就只能拉着太子殿下早些歇息了。
程绾绾决定今晚再去三松堂,桂嬷嬷高兴坏了,出去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的。
桂嬷嬷才出去,晴云就进来了。
晴云拿着一张清单进来,奉给程绾绾后道:“后日是太子妃回门的日子,回门礼奴婢已经备下了,太子妃请过目,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上的。”
程绾绾愣了愣,低头看清单,才想起来回门的事。
第35章
晚间,江诀才从外头回来。
回来后,他直接去了书房。
程绾绾得到消息迟了一刻钟,不过倒也不急,时辰还早。她去准备了吃食,才往三松堂去。
不过她还没出宫院的门,邹公公就先过来了。
还给她带来了一份蟹粉狮子头。
邹公公笑眯眯道:“太子妃不是喜欢吃这个吗,今儿殿下回来路上专门给太子妃买的。”
程绾绾先接过,脸上表情还愣愣的。
太子殿下为何突然给她带好吃的?还是专门给她带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心里都是高兴的。
邹吉见小太子妃嘴角翘了翘,也低眉跟着笑了,又看见她身后瑞雪手上提着食盒,立即会意了。
“太子妃这是要去三松堂?”邹吉笑问。
程绾绾微微脸红,点了点头:“嗯。不过时辰还早呢,若是殿下有正事,那我便晚些再过去。”
邹吉立马道:“太子妃哪里的话。太子妃的事情就是殿下最大的正事。”
后句是邹吉心里的想法,程绾绾自然也没有当真,只腼腆笑了笑。
邹吉便又道:“既如此,奴婢正好和太子妃一道过去。太子妃,您请。”
邹吉伸出手让道。
程绾绾颔首:“那就有劳邹公公了。”
邹吉领着程绾绾一路往三松堂去。离开西宫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擦黑,快到三松堂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程绾绾走着走着,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快到三松堂门口的时候,她才突然反应过来——是太亮了!
一路过来,周围实在太亮堂了,瑞雪虽然提着灯,但那盏提灯今晚似乎毫无存在感,她也没有盯着脚下,一路安安稳稳,走得直如白日。
程绾绾停下脚步来,回头看,才发觉过来的一路两旁,昨晚没点的那些宫灯,今晚一盏紧挨着一盏全都点亮了。
程绾绾惊讶。
邹吉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轻声笑道:“殿下说太子妃怕黑,特地吩咐底下的人将西宫到三松堂来一路的宫灯全都点上了。”
程绾绾轻轻抿唇,当下没作声,只感觉心间涌起了一股柔柔的暖意,好像那些宫灯亮亮地直照进了人心底似的,照得她心里暖呼呼的。
太子殿下心细,昨日她才说的话,今日就把宫灯都点上了。
程绾绾望着宫灯,在心里把那股暖意掰开揉碎地体味了一会儿,眼角弯弯道:“太子殿下真是个体贴的人。”
邹吉从没听人夸过自家殿下/体贴的,竟是愣了愣,而后才没忍住轻笑出两声,引着小太子妃进去了三松堂。
这晚,程绾绾故技重施,到了时辰嘟嘟囔囔说困,拉着江诀再次一道回西宫。
江诀正好有话对她说,一路随她回去。
这晚是程绾绾先沐浴的,江诀沐浴完出来,小太子妃僵僵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他只扫了眼,觉得奇怪,却全然没多心,只坐下道:“后日回门,你要自己一个人回去,孤不能陪你。”
程绾绾怔了怔,过了半刻,乖乖点了点头。
她也没想过太子会陪她回去,因为太子要上早朝,而后忙的话还要留在宫里处置政务,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多半是没工夫管她的。
再者,也没有皇子陪着回门的,虽然伦理上是姻亲,但归根结底,还是君臣。
程绾绾心里有准备,对此没多大反应。
倒是江诀,他翻身上了榻,身形顿了一顿,又转头看小太子妃。
两个人之间隔着两三尺远,好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画面,说不上来的别扭。
江诀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你今晚安生些,别总翻来覆去的。”
程绾绾:“……”
程绾绾茫然了两瞬,忽然间反应过来:“殿下昨晚没睡着?!”
江诀躺下,眼皮半合:“睡了。只是孤一向浅眠,睡不沉。”
程绾绾:“……”
她顿时有些尴尬,赶紧回想自己昨晚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举动。
还好没有。
程绾绾嘀咕:“那殿下昨晚怎么不说……”
江诀完全闭上了眼,声音喑哑慵懒:“睡着了,怎么说?”
“……”程绾绾被怼得没了话。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又过了会儿,程绾绾看身侧的人一动不动,猜想他是不是又“睡着”了。
这时,男人突然又启声问道:“是不是孤睡在这里,让你不习惯?”
程绾绾一怔,下意识否认:“……没有的。”
江诀下一刻转过身来,于昏暗中看她:“你安心睡,孤不会对你做什么。”
程绾绾本就不多的睡意顿时消散了个干净,一时间愣住——太子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对她做什么?太子是……不打算和她圆房了吗?
程绾绾莫名有些慌:“殿下……”
她话音未落,江诀伸出手,探过她身侧将她翻了个面,迫使她和他面对面躺着。
他伸手,半抱住她:“别离孤这么远。你是孤的太子妃,要学着慢慢适应。但在你适应之前,孤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直管安心。”
江诀没把话同她挑明,只想她年纪还小,没必要太早说那些让她忧虑。
程绾绾甚至没有机会提出圆房的事,没想到就先被太子给委婉地“拒绝”了。
程绾绾不知明日又该怎么和桂嬷嬷说,扪心自问,她始终不敢开口,无非是因为她正如太子说的一样,还没能真正适应太子妃这个身份。
她与太子彼此陌生,突然间被凑到一个屋檐下,睡同一张床榻,关系骤然紧密,但实则心与心之间,并不曾真的亲密。
她正在一点一点了解他,太子或许也一样,但这需要时间。
屋里安静了好一阵,程绾绾听呼吸声,听出来太子并没有睡。
她又小声开口:“可是桂嬷嬷……”
江诀低声:“孤知道。孤明日进宫解决此事。父皇母后跟前,孤自有说法,宫里不会召见你。”
程绾绾松了口气,只要不进宫面见皇帝,那就怎么都行。
江诀听见她小小的舒气声,勾了勾嘴角,伸手合上她眼皮。
“安心睡吧。”他道,“有孤在,没人能逼你。”
*
程绾绾睡了个安稳的囫囵觉,第二日醒过来,江诀已经上朝去了。
不知太子是否找桂嬷嬷说了什么话,一整日桂嬷嬷再没催过圆房的事。
而那头,江诀进宫的路上,几次揉捏肩膀。
邹公公担心道:“殿下可是胳膊扭着了?”
江诀冷淡垂眸:“不是。有些酸罢了。”
昨晚小太子妃难得能安稳睡着,他抱着人,也不敢动,竟就维持一个姿势将人抱了一夜,能不酸么?
邹公公还是担心:“等下了早朝,殿下还是找太医瞧瞧吧。”
“不必。”江诀笃然道,“只不过是……”
他正想说,话到一半又止住。
邹公公追问:“是什么?”
江诀:“……鬼压床。”
邹公公:“……??”
东宫里,程绾绾打了个喷嚏。
*
程绾绾回门这日,天气晴好,一早上出发前往程府。
马车上,瑞雪还有点失望,她本来还以为太子会陪着太子妃回去呢,有太子在,太子妃总能有底气些的。
程绾绾却是不在意。
只是明明之前中毒在东宫的时候,她总想回去青竹院,可是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念青竹院了。更不想回去程府。
太子说得对,哪怕她习惯了程府自己的小院子,也总有不得不走出来的一日。
她现在走出来了,才发现外面的天地要比那一方小院宽阔得多。
这次回门准备了不少东西,有一些是晴云备好的,程绾绾自己又添了些——这还得亏皇后娘娘给她的银票。
瑞雪还道可惜,她们在程府十几年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如今回去,却还要破费准备这么多回门礼。
程绾绾也觉得肉疼,她本来也觉得没必要再添的,但她自己琢磨了一下,又觉得回门礼做的不仅是她的脸面,也是太子殿下的脸面。
太子殿下对她很好,她不想让太子失了颜面。
东宫的马车到程府的时候,程府门外站了好多人。
程绾绾虽然是程家的姑娘,但十五年来除了生辰宴那晚,还从没见过对她这么大的阵仗。连赵夫人都带着程湘湘候在门外,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程绾绾下了马车,程府的主子下人都连忙凑上来,一个个脸上都堆着笑,全然不是过去的面孔了。
程绾绾只觉得惊奇,被簇拥着进了门后,耳边的热闹声才稍退,而她心中逸出一丝悲戚——她很清楚,程府的热情不是给她的,是给东宫太子妃。
除却程湘湘对她装不出好脸色外,其余人都对程绾绾恭敬又关切,嘘寒问暖、端茶递水,无一处不恭敬妥帖的。
程绾绾坐了小一个时辰,赵夫人陪着她笑了小一个时辰,实在找不出话好说了,才换了大兄长程珉过来陪她。
屋中有丫鬟下人在,也不算逾礼。
程绾绾去祖祠全了礼数后,程秉融正好下值回来了。时辰一晃,正到了午膳的时候。
程家围坐一堂,吃回门宴。
席间别的话都是客套话,只等程秉融提起大兄长程珉的仕途。
程秉融看见那么多的回门礼,觉得程绾绾在东宫比他想的要得宠,于是便有些心思浮动。
程珉年已及冠,求学后这两年在外游历,没入官场。
太常寺卿不是像六部那些实权在握的官职,也不算个好去处,程秉融当然不想唯一的儿子也进这么个地方,就想着走走太子的后门。
程珉一听父亲开口,就眉头紧皱,不等程秉融说完就打断他:“父亲说这些做什么?儿子想做官,自然凭自己的真本事,绝不用三妹去太子跟前费什么口舌!”
程秉融瞪他一眼,还是看着程绾绾。
可这种事程绾绾哪里能做主,而且她也不想做这样的事,只是大兄长一直对她很好,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程绾绾一犹豫,憋了一日的程湘湘再忍不住了。
她骂道:“程绾绾,你这个白眼狼!爹娘养你这么大,大哥也最偏心你,如今你飞黄腾达了,让你找太子帮大哥谋个好差事你都不肯!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程湘湘!”程珉厉声,“你给我闭嘴!”
“大哥!”程湘湘不满,“你又偏心她!可你看她,她根本不记你的好!”
好好一顿回门宴,突然就争执了起来。
程秉融劝说程珉别自命清高,程湘湘不满程珉偏心,程珉责备程湘湘口出恶言,赵夫人三头劝,劝都劝不过来。
饭桌上乱了套了,程绾绾倒被晾在了一旁,不知怎么好。
这时候,外间有下人匆匆过来,急声禀道:“主君!夫人!太、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才落,身后跟着走出来一人,身形高大挺拔,脚步端正沉稳。
正是江诀。
程绾绾看过去。
江诀没进门,在院中停下,轩挺的身姿八风不动。
“绾绾,”他抬手,“过来。”
第36章
隔着扇门,程绾绾在屋中没动。
她缓了一下,耳边太子的声音才更清晰——太子殿下是唤她“绾绾”。
回想起来,这好像是太子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名字,是自打她出生就有的,母亲唤过她的名字,是慈爱的,但她印象更深刻的,是母亲临死前字字告诫的声音。
而在那之后,她再听见“程绾绾”三个字,多数时候都要心肝颤一颤——很多时候,那意味着程湘湘就要来欺负她,或是赵夫人要训诫她。
至于父亲程秉融,他很少叫她的名字。因为他总是忽视她,一向不在意她。
程绾绾还是头一回听见自己的名字, 第一个感觉竟然是安心。
太子殿下那副惯来冷冽的嗓音,叫她的名字时,听来竟像清冽的泉,从未有过的悦耳。
程绾绾的怔愣只是一瞬,很快江诀看见小太子妃娇俏的小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压也压不住,迈过门槛,朝他跑过来。
她动作还算稳重,只是脚步格外轻快。
江诀凛若冰霜的脸上,不觉也跟着勾了勾嘴角。
程绾绾小跑到男人跟前停下,仰着脸乌眸清亮:“殿下怎么过来了?”
江诀见她发丝吹乱,顺手拨了下,沉声:“正好有事,顺道过来。”
饭堂里这会儿安静了,程秉融赶紧从屋中迎出来,赔笑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这可真是程府的荣幸啊!太子殿下您请!”
程秉融心里盘算着,回门当日太子亲自登门,这实在是程府天大的体面,这也说明女儿是真的得宠,如此,他方才的打算就不必让程绾绾再转述了,太子就在这里,他直接求太子便是。
程秉融心里高兴,立即吩咐厨房重新去备一桌盛宴。
他才开口吩咐下去,这边江诀站在院中却没有半点要进去的意思。
他扫了眼程秉融这副胁肩谄笑的嘴脸,眸底嫌恶:“不必了。孤只是来接太子妃。”
程秉融脸上的笑一顿。
晴云今日陪同程绾绾回门,刚才饭堂里的争执她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这时恭身走到江诀身后,低声禀报了几句。
晴云说完退下。
江诀冷冷牵了下嘴角:“看来程卿府中规矩疏忽,竟至于此,连君臣都不知了。不知你在朝为官,是否也包藏贰心。”
这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程秉融立时愣在当场。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定是东宫那侍女禀报了刚才程湘湘说的话。
程绾绾虽然是程家女,但嫁入东宫为太子妃,从此就是皇家的人,与程家众人份属君臣,不再是父女姊妹。
程湘湘直呼程绾绾的名字,放在如今,往大了说,已经是对皇室不敬了。
程绾绾在程家一向地位低微,程秉融又一向忽视这个女儿,刚才饭桌上话赶话,他一时也没意识到嫡女的话有什么不对。
当下,却是不敢装傻充楞,连忙拉扯着程湘湘跪下请罪。
好好的回门宴,程家人转眼跪了一地。
江诀只是憎恶程家上下的小人嘴脸,但程绾绾到底是程家出的女儿,今日又是回门宴,也不好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江诀只冷冷扔下一句:“程卿劳心公事以外,还是别忘了好好管教家中小辈。再有下次,孤不会轻纵。”
便带着程绾绾离去。
方才还热闹的程家,不过片刻就寂静下来。
另一头,程绾绾跟着江诀上了马车,车厢里也一片安静。
太子的脸色有些冷,程绾绾虽然知道他不是在生她的气,但也没敢出声打搅。
直到马车走了一阵,程绾绾看不是直接回去东宫的路,这才出声小声地问:“殿下,我们去哪里呀?”
江诀掀起眼皮看她,语气温和:“带你去吃东西。”
程绾绾疑惑,但没作声——她刚才不是才在程府吃过吗?
江诀知道她在想什么,淡道:“他们吵成一团,你吃好了?”
程绾绾一时语结,半刻,摇了摇头,低声:“没有。”
江诀笑了下:“孤带你去吃好的。”
男人说罢,便收走了视线,程绾绾却看着他的笑怔了下——倒不是被这一笑勾走了魂,只是从男人的语气里,她莫名听出了一种宠溺纵容的味道。
像哄小孩子。
*
江诀带程绾绾到了醉霄楼,不想正遇上秦宣秦昭二人也在此。
既然碰上,几人索性凑了一桌。
几个人都对这个场面感到十分熟悉,不同的是,这回江诀和程绾绾坐在了一起,挨得很近,从座次上,已经显出两个人与旁人不同的亲密。
而江诀这回更与上回不同,上回只是帮程绾绾换了几道菜,这回,他照顾起小太*子妃来,可谓是事无巨细。
仔细过了头,倒显得程绾绾百无一用,不管什么太子都要问她一句,吃不吃、要不要、烫不烫。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吃她会自己夹,要她会自己说,烫她会自己吹。
莫说程绾绾受宠若惊,一旁的秦宣秦昭更加看呆了去——他们几时见过这样的太子?
中途程绾绾不小心弄脏了手,去隔间洗手,趁这会儿,秦昭忍不住道:“殿下什么时候学会照顾人了?”
江诀一向不重口腹之欲,吃得六七成饱就不再用了。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扫秦昭一眼,丢下帕子。
神色淡漠懒散,根本不做理会。
秦昭笑,端出一副意味深长:“殿下这到底是娶了个太子妃,还是养了个女儿?”
江诀终于笑了下,笑意含着轻嘲,半点不辩驳否认,只勾勾嘴角道:“怎么,你嫉妒孤?”
秦昭:“……”
江诀一语中的,还真是看穿了秦昭的心思。
秦昭一直想要个妹妹来着,可惜家中没有,偏太子新娶的太子妃模样乖、性子好,正好合他的意。
若是她不做太子妃还好,他有机会还能认个干妹妹,可她做了太子妃了,秦昭哪敢上赶着去做太子的大舅哥。
他就还真是嫉妒!
秦昭看着江诀那副好似春风得意的样子,明知他是故意,还是被激得咬牙切齿。
却又不敢说什么。
正这时,程绾绾回来了,重新入座。
秦昭眼睛一转,计上心头,突然间向程绾绾献起殷勤来。
他也开始关切起程绾绾来,问她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还屡次用公筷帮她夹菜。
程绾绾:“……”
这回和上回不一样了,她现在是太子妃了,是太子的人,怎么都要避及的。
这秦二公子怎么都不晓得避嫌的?
程绾绾哪里晓得秦昭是在故意和江诀别苗头,只暗暗在心里嫌弃。
但她脸上一点不显出,只一口也没吃秦昭夹的菜。
又过了会儿,秦二公子还在夹,程绾绾忍不住了:“秦二公子。”
“太子妃吩咐。”秦昭笑眯眯道。
“……”程绾绾小脸绷着,一本正经,“不劳秦二公子帮我了,我有殿下呢。”
秦昭愣了愣,头回看小太子妃脸上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倒也不显得凶,更不吓人,倒是有些故作少年老成的好笑。
但秦昭没能笑出来。
程绾绾说完,转头看太子。
江诀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随口“嗯”了声算是回应。
但他嘴角勾着,看了秦昭一眼。
秦昭:“……”
秦昭气够呛。
江诀倒不在意秦昭对小太子妃献殷勤,她听话又乖巧,理所应当讨人喜欢,这没什么。
不过,小太子妃刚才说的话,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顺耳。
养个乖乖的小姑娘,其乐趣大概就在这里。
*
江诀带程绾绾回东宫后,还有诸多公事,直接去了三松堂。
到天色渐暗之时,江诀没等到小太子妃惯常过来的时辰,先把邹吉叫了进来。
江诀:“今日叫太子妃别来三松堂了。”
邹吉脸上的笑一滞:“殿下这是怎么个意思?”
江诀抬头看一眼他,又低头,朱批不停:“孤晚间吃了东西,夜里睡不大好。叫她不用再来了。”
邹吉心里叹气,但也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什么脾气——不管什么,就算是那小太子妃再招人喜欢,殿下仍旧还是要以政事为先。
邹吉也不好说什么,领了差事就要去西宫传话。
他要出去前,又停下来,想了想,还是提醒了句:“太子妃不过来,殿下可还是去西宫歇息?”
江诀笔尖这才一顿,继而停下来,终于抬起头看他。
邹吉道:“太子妃才嫁入东宫不久,若殿下总叫太子妃独守空房,恐怕……太子妃会遭人议论。”
江诀没作声。
他本也没想回来再睡三松堂,在西宫睡是应当。
但他想了想,没同邹吉说,只道:“行了,你退下吧。不必去西宫了,晚些时候她过来,孤亲自同她说。”
邹吉应下,心下却有些忐忑,生怕太子不开窍,待会儿说了什么话惹了太子妃平白伤心。
但他也没法子,只能这样想想作罢,暗暗祈祷太子待会儿能委婉些。
过了戌正,程绾绾来了三松堂,果然照例提了一食盒吃食。
进了书房后,江诀看她把一样一样吃食摆出来,面色不动。
过了会儿,问道:“佛经抄得如何了?”
程绾绾算了算道:“大概明日就能抄完了。”
江诀点点头:“那便后日去正安寺吧。”
程绾绾乖巧“嗯”了声。
江诀缓了缓:“……孤有件事同你说。”
第37章
程绾绾慢慢已经习惯了和太子相处,但当男人面无表情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发憷。
程绾绾手上动作一顿,将食盒先盖上放到了旁边,才低低地“嗯”了声。
江诀看她这副模样,又想小太子妃胆小,好不容易在他跟前没那么拘束了,他一说,定又要将她打回原形。
江诀有些犹豫。
程绾绾看着他,乌黑澈亮的眼睛里,盈盈细碎的眸光闪动。
江诀平白又多两分恻隐之心。
不过他到底心性坚硬,将那怜爱之心压下。
程绾绾见他不说话,低声问:“殿下?”
江诀出声:“……你往后不用再来书房了。”
程绾绾眼睛轻轻动了动,一时没作声。
那方才压下的怜爱之心见状顿时又出来作祟,江诀薄唇轻抿,克制自己不做动摇。
程绾绾闷闷把太子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想。起初对她来说,到三松堂来是完成任务一般,迫不得已,但习惯了,她其实是很欢喜过来的。
她不想做个无用之人,能帮邹公公让太子殿下好好吃饭、早些歇息也是好的。
她当下说不上难过,但失落多多少少是有的。好像这几日来做的所有事情,都被太子否认了一样。
程绾绾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很想像之前每回一样,太子说什么,她乖乖答应下来就是。
可是当下她却做不到。
憋了又憋,程绾绾还是忍不住问:“太子殿下,为什么呀……”
她声音很小,像是不敢问,但细细小小的声音,又好像是伤了心。
江诀本不欲多说,但看小太子妃这样,莫名胸口微微堵塞。
心中叹气,江诀到底还是又说了句:“孤答应你,晚上还是去西宫陪你,好不好?”
他几乎是好声好气,程绾绾听他这样,虽然还是失落,但也没再追问缘由了。
她答应下来。
这回的宵夜,太子又没怎么吃,只尝了两口,算是体察了她一番辛苦。
程绾绾也吃得没滋没味,草草走了一遍过场就回去了。她回去的时候,把带来的经书经文也都带上了。
她不准备在书房打搅太子了,她还是回她的西宫去抄吧。
晚些时候回到西宫,桂嬷嬷问起她今晚为何一个人先回来了。程绾绾没说,含糊了过去,只闷头抄佛经。
她在西宫无事做,每日大半时候都在抄佛经,只剩下一点点了。没等太子回来,她就抄完了。
她把抄好的经文检查了一遍,整理好收了起来,预备着后日给太子拿去正安寺。收好经文,她就沐浴歇下了。
没等太子。
可是程绾绾并没有睡着。
一直到江诀回来,她还是清醒的。
但她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听着太子吩咐人备热水、沐浴,然后过来床榻,最后身后的被裘动了动,太子躺在了她身侧。
程绾绾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寝屋里很快吹了灯,身后的人呼吸渐渐匀长。程绾绾悄悄松了口气。
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其实江诀并没有睡着,也发现小太子妃一直都是醒着的。
小太子妃可能不知道,但相处了几日,他已经熟悉了她真正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并不是现在这样一动不动的,反倒小太子妃睡着的时候,更自在一点,会小声呼呼,也会乱动。甚至有时候,还会不老实地蹬被子。
他给她盖过两回了。
不过江诀并没有揭穿她。
他大概知道小太子妃为什么睡不着。
江诀无奈。
不是他不肯包容她,实在是政事繁杂,江山社稷系于他身,他可以纵容小太子妃,却不能纵容自己。
江诀闭上眼睛,不动也不说话。
过了会儿,程绾绾翻了个身,面朝床顶,转头朝身侧看了一眼。
烛灯昏黄,男人闭着眼,呼吸匀长,该是睡着了。
程绾绾默默看了一会儿,心里的那点失落,渐渐也散了去。
她想,太子已经很辛苦了,若是她再打搅耽搁了他,实在很不应该。
太子已经很宽和了,没有责罚她,还肯好好同她说,她还有什么好失落的呢?
她能做的有限,实在没什么用处。程绾绾叹气。
太子殿下也很可怜,倘若将来太子选到一个有用的太子妃,或者是有了真正喜欢的人,那她一定老老实实“退位让贤”,把太子妃的位置,还给那个人。
*
一夜无事过去。
第二日,江诀从宫里回来,直接去三松堂。
看折子看到天黑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不一时,叩门声响起。
江诀停了笔,朝门口看去,隔着门道:“不是叫你不用再来了么,怎么又过来了?进来吧。”
话音落,来人推开门,探进半截身子来,却是邹吉。
邹吉尴尬笑了笑:“殿下,是奴婢。”
江诀目色一顿。
邹吉进门来,手里拿着蜡烛和灯油:“奴婢是在外头瞧着书房里太暗了,想是该换蜡烛、添灯油了。”
江诀没说话,约摸过了两息,嗓音沉稳地“嗯”了声,道:“去换吧。”
邹吉不敢磨蹭,立马去换。
书房里安静,邹吉动作轻,也没发出什么动静。
江诀提着笔,望着邹吉的动作,一时间微微有些晃神。
小太子妃一向乖顺,他若叫她不要再来,她必定乖乖听话,绝不会自作主张再过来。
是他想多了……
方才以为是小太子妃过来,他虽然不生气,但也有些薄恼,可发现不是小太子妃,他也并不觉得欣慰,反倒……心口有些空。
江诀垂下眼皮,揣摩这种异样的感觉是何由来。
想了想,多半是习惯使然。
小太子妃之前日日都来,突然间不来了,他一时间还不习惯而已。
邹吉很快换好了蜡烛,添完了灯油,躬身退了出去,进出都悄无声息的。
书房里亮了许多,江诀回神,继续看折子,朱笔落下时,才发现他走神的时候滴了两团墨渍在折子上。
他提笔避开墨渍继续批阅,今晚书房里格外寂静,连行笔的沙沙声都听得清。
江诀定神,忽略这声音。
*
翌日一早,程绾绾早早起身。
她起的时候,太子又已经去上早朝了。
今日要去正安寺送经,程绾绾梳妆好,打扮得很清雅素净,不敢花枝招展地进寺庙。她把抄好的佛经拿出来,都整理好,然后才用早膳。
用过早膳后,没多久,太子就下朝回来了。
太子每次从外头回来,都会给她带东西,有时候是好吃的,比如蟹粉狮子头,有时候是好玩的小玩意,虽然都是小孩子爱玩的,但程绾绾也很喜欢,主要是感激太子殿下的关心。
今日太子又给她带了小玩意,邹公公送来,她欢喜收下,把东西收好后,带上抄好的经文出门。
程绾绾上了马车,江诀已经在马车上等她了。
见小太子妃模样高兴,他多看了一眼。
马车启程,往城外正安寺去。
走了一段,程绾绾看太子没有小憩的意思,这才出声:“多谢殿下呢。”
江诀在看窗外,姿态闲散,听她忽然这样说,转过头看她,微微滞了滞没开口。
片刻,他才问:“谢什么?”
该不会是谢他免了她再到书房吧?这么说来,她之前其实也不想去,只是迫不得已?
江诀鬼使神差,不知为何就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程绾绾半点没察觉男人的心思,笑了笑说道:“谢殿下每天回来都给我带小礼物呀。”
江诀一怔。
原来是这个……
他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程绾绾没察觉,继续说:“殿下不说,但是我知道,殿下是记下了我那天说过的话。”
那日程绾绾说,程秉融外出回来总是会带些礼物回家,但程珉和程湘湘都有,独独她总是被忘记。
就是自她说了这事以后,太子开始每日回来都给她带东西的。
起初是蟹粉狮子头,她当时没明白,但之后邹公公送来的那些小玩意,却让程绾绾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不然,太子平白给她送东西做什么?还是日日回来的时候都叫邹公公送来。
江诀的确是因为小太子妃的那番话才每日给她带些小东西回来,也是看她可怜。
他不需要她回报什么,甚至不需要她感激,所以什么都没说过。
但江诀没想到,小太子妃平日看起来不怎么聪明,在这种事情上,却是超乎寻常的敏感。
江诀神色一松,唇角略微勾了勾:“这有什么值得谢的。”
“当然要谢的!”程绾绾坚持。
她十分认真地说道,声音又有些许低落:“殿下是个很好的人,要是殿下是我爹爹就好了……”
江诀:“……”
这小丫头在胡言乱语什么?
程绾绾吸了吸鼻子,平复了心情,扬起小脸看江诀,又道:“但是殿下,以后就不用再给我带啦。殿下的心意我收到了,但是每日都带,挺浪费银子的……”
最后一句她说得小声,怕太子还以为她认为他穷呢。
再者,她也不是小姑娘了,哪有成日贪嘴贪玩的。
程绾绾不知道,江诀是真穷,不是没银子花不起,是把那些银子花在百姓和军队身上,更有价值。
大邺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啊。
不过给小太子妃买些零嘴和小玩意,还是花得起的。
江诀本想说,他有她这样一个小福妻,金山银山也不在话下,但想了想,他还是没说这话,只淡淡“嗯”了声,算是答应了她。
日日带的确是麻烦,偶尔碰到新鲜有意思的,再带回来给她便是了。
*
将傍晚时,马车才到了正安寺。
江诀和程绾绾才从马车上下来,就碰到了熟人——正是二皇子江昊和八皇子江丞。
第38章
江昊就是堵着江诀和程绾绾两个人来的。
他坚信江诀娶一个小庶女为妻,必定别有目的,他想好了法子来试探,但程绾绾整日在东宫不出门,他一直没找到机会。
江诀代政,每日要上早朝,但昨日下朝时,他言明翌日有事,让百官次日都挑要紧的事禀奏。
江昊专门进宫打探了一番,就从皇帝口中得知江诀今日要到正安寺来祭拜。
江诀的生母祯贵妃,其灵牌就在正安寺供奉着。
江昊这才拉着江丞一起来了正安寺。
江诀下马车,看到江昊江丞两人也在,神色未动,只牵了牵程绾绾的胳膊,让她往他身后站了站。
程绾绾上回在宫门口遇见二皇子,莫名其妙被江昊瞪了半天,她不晓得原由,但人趋吉避凶是本能,她立马乖乖地站到江诀身后,一步紧跟一步地挨着他。
江诀没刻意避让,也没专门上前打招呼,领着小太子妃直接走向寺门。
这里是正安寺的后殿,不同于前殿的香火繁盛,这里没什么闲杂人等。
见江诀径直要进寺去,台阶另一侧的江昊立马过去。
江诀这才扫了他一眼:“好巧,二皇兄。”
江昊哼了声,没做应答。
江诀转头看程绾绾,程绾绾同男人对看一眼,乖乖学舌,小声也叫道:“二皇兄。”
江昊看她。
这小庶女一副对江诀言听计从的样子,半点太子妃的气度都没有,纵然有几分姿色,做个良娣良媛倒是勉强,但做侧妃侧嫔却都够呛。
太子妃?那更做梦。
江昊眼中露出嫌弃,越发觉得像江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喜欢这样一个小姑娘。
他心下要试探一番的主意更加拿定,便想法子要把程绾绾从江诀身边支开。
江昊勉强做出一副友好表情,道:“听说正安寺有一位佛法大师过路落脚,正在寺中,本王有兴致前去与大师讲论佛法,三皇弟一起?”
“孤没空。”江诀直接看都没看他。
江昊:“……”
可恶!摆什么臭架子!
江昊一气,就要发作,这时江丞过来了,插话叫了一声:“太子皇兄。”
比起江昊,江丞要讲礼数得多。
程绾绾悄悄看了一眼,也不认得这是哪个皇子,但二皇子江昊她认识,六皇子七皇子在及笄的生辰宴上她也见过,只是分不清谁是谁,再有就是十皇子,她差点被十皇子偷拿的丹药毒死,当然也认得。
除开她认识的几个皇子,那就只剩下一个了——八皇子江丞。
她正看着他,江丞恰好也看了过来,朝她笑了笑,行礼:“小皇嫂。”
程绾绾愣了一下,接着,脸一下子就红了。
上回听见有人叫她“小皇嫂”,还是在及笄的生辰宴上,恐怕也只是打趣,但程绾绾看了看江丞,只见八皇子笑容可掬,看着她的神色分明是友善恭敬。
算起来,程绾绾比他还小几岁,八皇子叫起她“小皇嫂”来,却一点也不为难,更不嫌弃她出身低微。
程绾绾一下子就对这位态度友好的八皇子心生好感。
比起拿鼻孔看人的二皇子江昊,八皇子简直要好太多了。
程绾绾于是也冲江丞微微地笑了一下。
江诀看她一眼,没错过小太子妃短暂翘了一下的嘴角。
江诀面无表情,对江丞的行礼,只是神情冷淡地扫了一眼,而后直接掠过他,带程绾绾上了长阶。
程绾绾紧跟男人的步子。
两人快要进寺门的时候,江昊又追了上来:“江诀,你真不去?!”
他连“三皇弟”都懒得叫了,直接叫江诀的名字。
江诀冷睨他一眼,没说话,但脸上的态度很明显——他没兴趣去听什么佛法。
江昊盯着他,一副绝对不放他走的样子,同时心里飞快想法子要把两个人分开。
不等他想出什么好办法,江丞先过来道:“太子皇兄也一起去吧。”
江诀看他,面不改色,显然态度没有松动。
江丞嘴角带了一点笑,继续:“正好关于西境重新布防一事,我也有些事想要请教太子皇兄。”
“……”江诀一时无声。
江丞看着他,笑着,好像笃定了他一定会答应似的。
片刻,江诀果然改了主意。
“稍等。”他将两人晾在一旁,将程绾绾带远了几步,低头对程绾绾道,“孤这里有事,你找个小沙弥,先带你去找间禅房歇着,孤事了后过来找你。”
程绾绾绝不耽搁太子忙正事的,立马乖乖点头:“我记住了,殿下。”
江诀“嗯”了声,又道:“就在附近,别离孤太远。”
程绾绾再点头:“嗯!”
江诀笑了下,和江昊江丞一起去了佛室。
这头,程绾绾带着瑞雪和晴云,江诀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她自己找了个小沙弥,寻了间禅房等江诀。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江诀还没有过来,却是来了一个小沙弥,说是太子让他来的,前来领程绾绾去佛祠。
晴云和瑞雪都没做他想,倒是程绾绾被人害过一回,算是长了记性,没轻易跟着走。
那小沙弥又细细说了经过,听着确实像是真的,程绾绾分辨不出,看晴云。
晴云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又问了那小沙弥几个问题,才确认小沙弥真是江诀让过来的。
程绾绾这才拿好佛经,跟着小沙弥前往佛祠。
正安寺供奉灵牌,讲究清净无垢,远离俗尘,故而佛祠在整座寺庙的大后方,位置十分偏寂。
从休息的禅房到佛祠去,一路要走一段距离,其间,还要路过一片小池塘。
小沙弥走在最前头,程绾绾随后,再然后是晴云和瑞雪。
小池塘并不深,但寺庙不像皇宫、东宫那样,处处规整,池塘边的小路湿气重,还有浅浅的青苔。
小沙弥转头提醒道:“太子妃,请留心脚下。”
程绾绾点头:“好,有劳提醒。”
后头晴云和瑞雪也小心盯着脚下。
正这时,近侧不知从哪里兀地冒出“喵呜”一声,叫声凄厉,随即,一只橘色的影子从近旁的树上猛地窜了下来!
正对着程绾绾头顶。
程绾绾惊叫一声,连忙抱住脑袋!
第39章
江诀听佛法的时候,不便打搅大师讲佛,耐着性子等大和尚把佛法讲完,离开佛室后,他才催江丞说西境的事。
江昊偏偏一直跟着,让两人不好详说。
江诀在佛室已经耽搁了许久,眼见日头西去,他还要去佛祠,这头西境的事也还没了,他不便再去接小太子妃一道,只得找了个小沙弥过去,直接带程绾绾先去佛祠。
江诀在去佛祠的路上,正与江丞说西境之事,迎面却有一个护卫装束的人神色慌张地跑过来。
青影就在附近,江诀自己身手更是不俗,倒也不担心是刺客假扮。
那护卫跑到近前,江诀认出来是江昊身边的人,转头看江昊。
江昊一脸急色地问:“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那护卫气喘吁吁,飞快禀话道:“殿下!太子殿下、八殿下!不好了!属下看见太子妃她落水了!”
江昊大呼:“什么?!”
江丞皱眉,立即转头看江诀的脸色,却没看到,男人已经大步乘风,命护卫带路直往前去了。
江丞愣了愣,跟上去。
两人都没注意到,江昊在背后偷偷得逞地笑了笑,这才也跟上。
江昊人高马大,没两步就赶到江诀身侧。
他是专门设计试探江诀的,当然要仔细留神观察他的反应,遂紧跟着。
那护卫一直领头走在最前头,走了没多远,几人就听见前头有人在水中的扑腾声。
江诀脚下一顿,眉头蹙了蹙。
他身侧,江昊却是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就越众冲了出去,竟比江诀还快一步。
护卫只感觉身旁一阵风刮过去,等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家主子。
护卫正望着湖面惊诧呢,眼见主子冲出去,心下顿时暗道不好!
“殿下!别过去!那不是——”
护卫话没说完,就听见“扑通”一声,再一看,江昊已经径直跳进了水中。
护卫:“……”
完蛋了……
江诀和江丞随后也到岸边。
湖中,水性不错的江昊将溺进水底的人拼命捞出水面,一边捞,他一边心里抱怨——江诀娶的那小庶女看着娇娇小小一个,怎么这么沉!
莫不是身上衣裳泅了水的缘故?
江昊使出牛劲,把人从水下捞出来,一边捞,一边不忘扭头看岸边的江诀。
江昊一看,江诀还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他就说!江诀肯定不是真心喜欢这小庶女的!他娶这个小庶女一定有什么目的!
江昊心里啧啧赞佩自己聪明,不管江诀有什么目的,他这一出,既挑拨了江诀和这小庶女的感情,又能给小庶女卖个好,不管江诀从小庶女身上得到了什么好处,他救了小庶女的命,没准也能分一杯羹!
一箭双雕!他可真是太聪明了!
江昊冲岸边两个人咧开嘴,笑得露出牙花子:“三皇弟,不用谢我。”
江诀:“……”
江丞:“……”
这憨货二哥是在闹哪出呢???
江诀江丞如出一辙的一脸木。
江昊这才觉出点不对劲来。
他手动了动——怎么这小庶女的腰这么粗?!他王妃生孩子的时候腰都没这么粗!
江昊大惊失色,赶紧扭头看。
一看,江昊吓一大跳——吓!怎么是个光头!
江昊一惊,手上立时松了劲,那胖和尚便又沉进水中。胖和尚口中呛了水,喊也喊不出,下意识挥手乱抓一气。
江昊就在他旁边,不可避免被薅了一把。
江昊在水里骂骂咧咧,那领路的护卫回过神,这会儿才心如死灰地下了水游到两人身侧,拉着自家主子和那胖和尚一起,赶紧游上岸。
三个人爬上岸边,活像三个水鬼。
江诀和江丞这才过来。
江诀看江昊和护卫的反应,大概猜出来又是江昊自己想出的什么异于常人思路的“好计谋”。
他姿态闲散又矜贵地站在一边,看着变成落汤鸡的江昊,似笑非笑:“二皇兄……还真是好善心。”
一个皇子,拼了命地跳下水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和尚,能不是“好善心”吗?
江昊咬牙:“你……阿嚏!”
江昊猛打一个喷嚏。
四月底的天气,已经渐暖,但正安寺在山上,比城中要凉上许多,再加上还是在水里,大邺偏寒,这节气的水温,还远不到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地步。
江昊这会儿才觉出冷来,冷得身上都在打寒颤,而那被他救上来的胖和尚,呛了水却已经晕了过去,连救命恩人是谁都没看清。
江昊气恼地瞪那胖和尚一眼,不明白小庶女怎么变成大和尚了,只好瞪向护卫。
当着江诀和江丞的面,护卫却是有苦说不出。
他哪晓得这么巧,同时有个胖和尚也落水了,更要命的是,谁知道自家主子脑子一热,看都没看清就跳了下去,他要阻止的话都没说完呢……
这哪能全怪他啊!
这头湖边一团乱,前头又来了个小沙弥,脚步匆匆找江诀禀话。
江诀走到一旁,听小沙弥禀完,面色一变。
他回头道:“江丞,你照顾他。找个大夫来。”
江丞恭顺应下,抬眼,江诀已经快步走远。
*
小池塘边上,程绾绾才从水里爬出来。
她下半身子泅了水,湿漉漉重得很,连腿脚都有些迈不动,池塘底下又都是泥,她沾了一脚,更提不动腿,还是晴云和瑞雪一起使劲,才把她从水里拉起来。
好在这小池塘临近石板径的水并不深,若是深点,她怕是真的上不来了。
方才那只胖胖的橘猫,也不知怎的爬到了树上,又不知被什么给惊吓到了,直接扑了下来。
程绾绾被吓到,抱头连忙蹲下,慌乱之时,手上的佛经没抓紧,一下子掉进了小池塘中。她反应过来,那佛经实在要紧,也顾不得害怕了,下意识就踩进水里去捡。
这一捡,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把程绾绾拉上来,晴云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急道:“太子妃怎的这般冒险!您这样不管不顾地下水,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奴婢也不敢苟活了!”
便是她想苟活,太子又岂会饶她。
程绾绾并不做辩解,她看晴云都快急哭了,心里很明白晴云的感受。
她原先也是一个卑微、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又如何不懂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
程绾绾并不拿架子,立马向晴云道歉:“对不起啊晴云,我刚才也是太着急了,我以后不这样了,你别怕。”
晴云听了这话一愣。
小太子妃比她还小两岁,也不太懂做太子妃的门道,她早明白以后势必少不了要常替小太子妃操心的。
可是她没想到,小太子妃会向她道歉。
她就是个奴婢,小太子妃是主子,哪有主子给奴婢道歉的?
主子们俱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随心所欲,向来哪管牵累了底下的奴婢?奴婢天生低贱,那都是她们该受着的。
晴云愣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程绾绾见她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才莽撞,把晴云吓傻了。
她再一次小声道:“对不起嘛晴云,方才是我太鲁莽了。”
晴云这回听清了。
她方才差点急死,心里又是气又是担心,眼泪都快出来了,本来她都快忍住了,可这时候也不知怎么,竟是突然委屈得不行,一下子眼泪就涌了出来。
程绾绾看她真哭了,顿时手忙脚乱:“你别哭啊晴云!我、我下次一定不莽撞了!”
晴云赶紧擦了眼泪,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又是委屈,又是酸酸的热热的。
她一把抹了泪,瓮声道:“太子妃以后可当心着些,这样危险的事情,叫奴婢来做就可以了!”
程绾绾怕她再哭,连连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主仆三人围在一圈,小声说话,谁也没注意到,身后多出了人。
江诀一过来,就看见晴云哭哭啼啼的,他那娇气的小太子妃倒是没哭,反倒在安慰晴云。
他视线一转,就看见*小太子妃湿漉漉的裙摆,还有脚边踩了一脚的淤泥。
半截身子都湿透了,还脏兮兮的,不赶紧去换衣裳,三个人还站在这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生怕自己不着凉吗?
没一个省心的!
那头领路的小沙弥见太子终于来了,急急忙忙过来,把事情始末详细说了。
江诀的脸色更冷了。
这会儿,程绾绾终于注意到来人了,转头一看,就看见太子像一座冰山似的站在那里。
主仆三人立时噤声。
四目相对,程绾绾看出来男人脸色愠怒,不敢作声。
江诀盯着小太子妃。
小姑娘穿一身素雅衣裙,沾在腿边的淤泥越发显眼,像纠缠着莲花的烂泥巴。
江诀忍了又忍,当下没发怒,只沉声:“过来。”
男人的声音又低又阴沉,程绾绾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打湿了裙子冷,还是被男人的语气给冷到了。
她不敢耽搁,连忙跟上去,但裙摆实在太重,她只好提起来,一边走,一边在身后落下一片滴答滴答的水渍,还有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程绾绾换好了衣裳,从隔帘后出来。太子就坐在禅房的桌边,两腿摆开,腰脊笔直,连搭在桌上的手,都是冷白色。
禅房本来就不大,男人往那里一坐,屋室仿佛更狭窄了,让人喘气都不敢大声。
程绾绾躲在隔帘旁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走出去:“殿下……”
江诀没动,只微微侧目,扫了她一眼。
那眼神,冷淡得不行。
程绾绾再看不出来男人生气,那她就是傻子了。
可是她不明白,太子为什么生气。
程绾绾没敢坐,慢吞吞走到男人跟前。
隔着约摸三步远,她就站定,低着头,两只小手攥在一起,小心翼翼看他。
江诀面冷如霜,只眸色动了动,没说话。
又过了半刻,他才道,语气仿佛夹着声叹息:“过来。”
程绾绾立马听话地上前。
江诀伸手,抓起小太子妃的手来,摸了摸,是暖和的。
他问:“冷不冷?”
程绾绾观察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什么,连忙摇摇头道:“不冷的。”
江诀低头,看她裙摆下露出半截的小脚尖,又问:“腿上和脚上有没有哪里受伤?”
他低着头,程绾绾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但是从男人的语气里,好似听出了关心。
她稍微松了口气,露出一点笑来:“没有呢,一点没有受伤。”
明明落水的是她,她却仿佛是要安慰他。
江诀听她这样说,抬起头来,一抬头,就看见小太子妃明亮亮的笑容。
江诀:“……”
他不知怎么,那股压下去的怒气又冲了上来。
她还笑?她不知道她刚才的行为很危险吗?
江诀松开小太子妃的手,板起脸来:“退后,给孤站好。”
第40章
男人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程绾绾脸上的笑顿时滞住,而后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收敛完全。
她模样乖顺地退开,站在男人面前。
程绾绾其实还不太懂,男人生气的点在哪里,只好用一双乌亮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江诀,试图从他脸上探究。
江诀看她听话站得端正,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写满了纯稚,心中怒意顿时散去大半。
但小太子妃半身浸湿、腿脚裹泥的模样还犹在眼前,他不得不去想如若有什么意外,小太子妃当真溺进池塘,那该是什么后果。
一想到这,他胸口就微微闷窒。
于是仍然板着脸问道:“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程绾绾当然不知道。
她缓缓眨了两下眼睛,思索了一下道:“我……我不小心把殿下供奉给母妃的佛经弄掉进水里了……”
“……”江诀一股怒气又涌上来。
若是换了旁人,他早一脚踹出门去让自个儿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回话。
可小太子妃不同,从名分上来说,她是他的妻。而她落泪成珠,绝非凡人,又分明是上天恩赐他的小神女,是整个大邺国的福运。
只是这两者之间有种微妙的矛盾,他既从心里敬奉她,不愿意亵渎,但又无法将鲜活生动的小妻子全然当做不相干的虚无神明,只是敬奉。
他总忍不住想管她。尤其小太子妃根本不会照顾自己,如今,更是为了几纸经文,竟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偏她完全不自知。
江诀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循循善诱:“……不是佛经。是你。”
程绾绾茫然。
江诀见她还不明白,语气不觉更多带了几分郑重,听起来越发显得严厉:“你是孤的太子妃,是东宫的主子。晴云和瑞雪就在你身边,你若担心经文,让她们去捡便是。”
最后这句话,程绾绾明明白白地听懂了,但是不敢赞同。
她细细的眉尖蹙起,小声地反驳:“可是池塘里危险,佛经是我自己没拿稳掉进水里的,怎么能让别人替我承担错误……”
江诀:“……”
他薄恼:“明知道危险你还自己去?你担心晴云和瑞雪,怎么不担心担心自己?再者,晴云和瑞雪是你的婢女,若有危险她们还要躲在你这个主子身后,那她们的月例银子都是白拿的吗?”
一大串话说得程绾绾抿唇,不敢作声了。
可她细细的眉尖并没有松开,倔强地望着男人。眼里分明还写着不敢明说的反驳。
江诀知晓小太子妃的性子,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要是皇帝个个都当真爱惜臣属、百姓的性命逾过自己,那这样具有奉献牺牲精神的皇帝,恐怕三天皇位都坐不稳就要嗝屁。
为君者,只能着眼于国家大势和多数百姓的利益……但是他跟小太子妃说这些顶什么用?
她又不是君,她只是一个出身可怜的小姑娘,是他乖乖笨笨的小妻子。
江诀不跟她争辩她的命和奴婢的命孰轻孰重,直接道:“绾绾,你的安全是最要紧的,不管你怎么想,在孤这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太子照旧还是板着一张脸,锋利的眉眼看起来甚至有些凶戾。
但程绾绾并不害怕,因为太子叫她“绾绾”,语气很平和,而且,太子殿下说的是好话——他说没有人比她更重要了。
以前从没有人对她这样说过。母亲也没有。
程绾绾心里暖呼呼的,皱巴巴的眉尖这才松开了,冲男人抿唇乖乖巧巧地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说:“绾绾知道了。”
江诀看她。
小太子妃一副单纯无辜的样子,他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诀继续:“总之,以后不要拿自己冒险,知道吗?”
程绾绾点头:“我知道了。”
江诀“嗯”了声,刚要抬手,招小妻子过来。
程绾绾又道:“可是,那些佛经我抄了好久,里面还有……”
江诀:“……”
“程绾绾。”江诀真的怒了,脸色骤沉,“你到底有没有听清孤在说什么。”
程绾绾立时闭上嘴巴。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但踌躇了一下,到底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江诀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感觉今日他已经把前半辈子积攒的所有耐性都在小太子妃身上用光了。
江诀冷下面孔,嗓音也沉冷:“程绾绾,人死了就是死了,就算是孤的母妃也一样。活人难道还要为死人丢了性命不成?”
程绾绾垂着头,半抬眉眼看他。
她总觉得,太子这会儿的眼神格外沉重,看着她的时候,眸子深深的,像是一只大手,要牢牢抓稳她。
程绾绾刚要应声。
江诀漠声道:“天色已暗,今晚就在山上过夜。邹吉已经安排好过夜的禅房,你去找他,他会带你去安置。”
程绾绾想问那殿下呢?
没等问,江诀扫她一眼:“出去。”
*
程绾绾出了门,一步三回头,频频看禅房。太子就坐在桌边,低头捏着一只茶杯,始终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这下知道,她是真的把太子惹恼了。
说起来,她嫁过来之前,最怕的就是惹太子生气,生怕自己也像那些丫鬟一样,被狠狠打板子,小命都要丢半条。
可现在看来,太子生气也没那么可怕嘛。
程绾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乐天,挨了责备居然也不觉得难过害怕,反倒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好像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怕行差踏错,如今终于行差踏错了一步,结果发现,后果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可怕。
她从此也就不用那么小心了。
晴云和瑞雪候在外头,走了一段两人迎上来。
晴云在东宫伺候多年了,深知太子的脾气,刚才太子的脸色,分明是动怒了。
晴云赶紧把程绾绾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好险小太子妃还是囫囵完整一个,小脸俏生生,两手白又嫩,连一点红痕都没有。
“太子妃可担心死奴婢了!”晴云大松一口气。
瑞雪跟着点头拍胸口:“是呀是呀!”
程绾绾由得她们检查她,心思却不在这里。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禅房的门,都快看不见了。
程绾绾幽幽叹口气,喃喃自语道:“太子殿下真是可怜……”
晴云:“……??”
到底刚才谁训谁了?
晴云忍不住问:“太子妃,您没事吧?”
程绾绾摇摇头:“没事啊。”
晴云:“……”
程绾绾是真的没事,太子殿下的责备比起以前在程府的时候赵夫人的责骂,可要好的太多了。
而且,她也是真的觉得太子殿下有些可怜。
明明打湿佛经的人是她,太子殿下骂完她,还要自个儿一个人生闷气,连个敢上前宽慰的人都没有。她不过是挨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教训,出来就有晴云和瑞雪关心她。
太子殿下难道不可怜嘛……
时辰不早,很快就天黑了。
虽然在山上过夜,但太子要处置的政事还是要处置。
邹吉把程绾绾安置好,之后又来了一趟,说是山寺夜凉,怕禅房的褥子不够厚,又专门加了两床褥子送来。
程绾绾谢过。
邹吉道:“哪当得起太子妃一个“谢”字,这都是殿下的吩咐。”
程绾绾抿了抿唇:“……殿下还在忙吗?”
邹吉叹气:“哎哟,可不是嘛,白日里耽搁了时候,只怕今儿又要忙上一夜了。”
程绾绾唇抿得更紧。
邹吉躬声道:“太子妃快请进屋去吧,外头风凉。奴婢还要赶回去伺候在殿下左右,就先告退了。”
“……邹公公慢走。”程绾绾目送邹吉离开。
起了一阵风,果然山上是凉得很,程绾绾立即打了个哆嗦。
晴云立马过来:“太子妃快进屋吧,今儿踩了水,可别再吹风了。”
程绾绾点点头,就要跟着晴云往屋里走。可是走了两步,脚步却越来越重。
太子殿下生闷气呢,还记挂怕她睡不暖,一边生气,还要一边处置公事……
程绾绾脚步顿住。
晴云:“太子妃?”
程绾绾转头:“晴云,去拿我带的那件披风来吧,我去给殿下道歉。”
晴云一愣,看小太子妃纯良模样,试探问:“太子妃要道什么歉?”
可别火上浇油啊。
程绾绾低声:“我想明白了,是我的小命要紧。比佛经要紧。”
晴云松了口气,便叫瑞雪照看着程绾绾,进屋去拿了披风出来。
主仆三人一道往给太子独辟出的禅院去。
没多久,主仆三人就到了院子外。
院子里,邹公公就在禅房外守着。
看见小太子妃过来,邹公公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今儿他专门没请小太子妃过来,就是知道殿下的脾气,非得等气消了,才能有好脸色,不然硬凑到一处,也不过是针尖儿对麦芒。
邹吉赶紧出去:“太子妃怎么过来了?这夜里风凉呢,殿下还有的忙,太子妃快回去歇着吧。”
晴云看了邹公公一眼,都是久在东宫伺候的,自然明白话里的意思。
邹公公也看晴云一眼,示意叫她帮着劝。
可晴云只无奈摇了摇头——这位小太子妃,看着乖巧,实则也有几分倔脾气,若认准的事,恐怕劝不动。
劝不劝得动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程绾绾压根没听懂邹公公的弦外之意。
程绾绾一字一句道:“邹公公,我来给殿下道歉呢。”
邹吉:“……”
道歉有用的话,里头那位就不是他家主子了。
邹吉刚要说话,程绾绾冲他笑了下,乖巧道:“邹公公能帮我向太子殿下通传一声吗?”
邹吉:“……”
话到这份上,邹吉只得应下。进屋去问一声,兴许能有惊喜呢?
然而,惊喜是没有的。
江诀听完,头都没抬,只道:“孤很忙,让她回去,别着凉了。”
邹吉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苦哈哈出去传话。
程绾绾听完,也并不失落,只道:“没事的,我就在这里等着殿下忙完。”
邹吉:“……”
这哪儿行啊!这小身板,再给冻坏咯!
邹吉又回去,传话给江诀。
江诀是真忙,虽然多少还有点恼意,但不至于故意耍脾气。他还没那么无聊。
但一听小太子妃的话,他所剩不多的一点恼意,“蹭”一下又冒了起来。
江诀脸一沉:“谁教的她这般。白日才说过,转脸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邹吉试探:“那殿下……可要把人召进来训话?”
江诀:“……”
说是训话,他哪听不出来邹吉这是偏帮小太子妃。
江诀冷扫邹吉一眼:“不必。她想站,就让她在外头站着。冻病了也好长长记性。”
邹吉:“……”
江诀提笔,写了两个字,又停笔:“她穿披风了没有?披风厚不厚?”
邹吉:“……”
问问问,那您倒是亲自出去看一眼啊!
邹吉一脸怪相,道:“哎哟,那穿的可厚实了。殿下不是说冻病了才好,好让太子妃长长记性吗?那奴婢现在就出去,叫太子妃脱了披风,在院子外多吹一会儿。”
江诀:“……”
邹吉往外走。
江诀忍了忍,没忍住:“你干什么去?”
邹吉停步,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转过头来:“还能干什么去,奴婢去帮您盯着些,若小太子妃冻红了脸,就赶紧将人劝回去。怎么着,殿下您是果真要太子妃病上一场?”
江诀:“……”
他低头,只当没看见这太监阴阳怪气的模样:“你去吧。”
邹吉翻了翻眼,又叹气一声,退出去。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