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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081章


    俗话说,祸不单行。


    太后驾崩后还不到一月,旋即而来的便是鄢承徽遇刺的消息。


    虞清光看完这封书信后,情况比许景盈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目前她尚且顾不得难受,眼下许景盈的事更为紧要一点。


    请太医还得跑去宫中,许景盈晕的突然,又怀着身子。


    从誉王府到宫中一个来回最快还得两炷香的时间,更遑论那宫中的太医也没个脚步轻便的,赶过来更是耗时。


    虞清光连忙叫住那跑去的小厮:“不必进宫,快去外头请个医师来。”


    吩咐完,便又招呼着人将许景盈扶进了内室。


    许景盈躺在床上,尚在昏厥之中,可那眉头也紧紧蹙着,似乎将自己困在了无法苏醒的梦魇里。


    虞清光亲自为许景盈也好被褥,拉着玉儿到了堂外,才开始细问:“这书信是圣上派人送来的?”


    鄢承徽是誉王世子,又官至太仆,他遇刺,可不是件小事。


    即便是真的收到了书信,做长辈的,念着家中还有个怀有身子的侄媳,也不应直接将血书送来。


    就算真的送,也应该直接送到誉王手里,怎么会送到许景盈跟前?


    此行实在是有欠妥当。


    玉儿点了点头:“是皇上身边的陈公公亲自送来的。”


    “送你手里了?”


    “啊…”玉儿道:“那倒不是。”


    经虞清光这么一问,才知这誉王又带着誉王妃外头游玩了,鄢容又暂任太仆,太仆寺一大堆事儿等着他处理,这陈公公来到誉王府没瞧见人,便交到了管家手中。


    临走前还特地叮嘱了句,乃鄢承徽亲笔书信。


    先前鄢承徽寄来的书信也是派人送来,交予管家,管家再送到许景盈院中,他只当是又是鄢承徽送给许景盈的书信,便也没琢磨,直接叫玉儿送了过来。


    这血书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递到了许景盈手里。


    虞清光心中只觉得这管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事情既已发生,她也没空再事后诸葛亮。


    “王爷和王妃去哪了你可知道?”


    玉儿摇了摇头。


    虞清光见她木讷,叹了口气,耐心吩咐道:“去王爷院中打听一下,赶紧派人将王爷王妃请回来。”


    玉儿这才恍然,撒腿便跑出了院子。


    虞清光又转身看向浅桥:“浅桥,你现在去太仆寺请二公子回来,速度要快。”


    “明白。”浅桥得了吩咐,直接一跃出了墙外,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都吩咐完了,虞清光太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烟景连忙上前辅助了她:“小姐,你还好吗?”


    虞清光点头,进了屋:“没事,不用担心我。”


    虽说虞清光见过鄢承徽的次数不多,但嫁入誉王府后和许景盈的相处,到底也是渐渐熟悉了鄢承徽。


    她听到鄢承徽的死讯其实很复杂,更甚心中也有些酸楚。


    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许景盈。


    从许景盈口中叙述出的鄢承徽的形象,处处充斥着爱意。


    无论是缺点还是优点,亦或是些稀奇的怪癖,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虞清光看来,许景盈并不依赖鄢承徽,也不将他时时都挂在嘴边,她总是一副安逸恬淡的模样。


    是被爱之人,亦是爱人之人。


    就是如此一双人,却在一夕之间,阴阳两隔,更甚许景盈如今才怀胎四月。


    虞清光心乱的要死,根本坐不住,只好在堂中拧着手,焦躁的走来走去。


    率先来的是小厮在外头请的郎中,那郎中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按住自己的跑的歪歪扭扭的医师帽。


    前头小厮还在催:“先生您快些。”


    郎中直到把完了脉,还仍有些气喘吁吁。


    虞清光吩咐人给郎中上茶,他倒是也也不客气,端着凉茶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道:“夫人受了惊吓,胎象有些不稳。”


    这郎中见虞清光听到胎象不稳立刻蹙起了眉,便连忙抬手解释道:“不过放心,如今都四个多月了,孩子肯定能保住,我给夫人开几贴安胎药先喝着。”


    “先喝着?”虞清光听出了他话中古怪:“什么意思?先喝了之后呢?”


    郎中叹了口气,捋了一把稀疏的胡子:“老夫方才诊脉,诊出她心绪不稳,恐要郁结于心啊,这对她和胎儿都不好。”


    郁结于心……


    寻常的病吃些药便能好,可心病却非一朝一夕就能痊愈的。


    虞清光默了一瞬,只是道:“我明白,劳烦医师了。”


    郎中写下药方,便由着烟景亲自随行去抓药方。


    两人前脚刚出院子,后脚鄢容和誉王誉王妃一同回来了。


    鄢承徽遇刺的事,鄢容也是才知道,二话不说便搁下公务跑去寻誉王和誉王妃,三人这才一同回到王府。


    誉王妃红着眼眶,想来已经哭过一回了。


    可一进到屋中,瞧见躺在榻上紧紧蹙着眉的许景盈,那泪便又忍不住滚了下来。


    誉王表情也并不好看,却还是连忙上前将誉王妃拥在怀中,拍了拍她的背。


    誉王妃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咬着牙恨恨道:“天杀的,你们鄢家到底造了什么孽,非要以我儿命来还。”


    誉王请拍着誉王妃的后背,只是轻轻哄她:“好了好了,孩子都在这儿呢。”


    可誉王妃却不管,哭起来半分没有要停的意思。


    誉王无法,便只好看着鄢容,吩咐道:“你母亲不太好,我将她送回去,你们二人便留在这里吧。”


    鄢容点了点头,“你好好哄劝哄劝母亲。”


    两人走了之后,再接着,便是鄢乐安回来了。


    她头上的发簪都跑丢了几个,还挂着碎发在耳边,急冲冲的跑进鄢承徽的院中。


    二哥在,二嫂也在,爹娘呢?还有大嫂呢?


    鄢乐安连忙冲进内室,看见了躺在榻上的许景盈。


    她哪里能轻信府中人的传话,立刻折回走到鄢容身边:“大哥呢?大哥不是说这几日便要回来了?”


    虞清光和鄢容一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面色复杂看着鄢乐安。


    “说话啊!”鄢乐安看着鄢容:“是不是你说的,大哥给你写信说马上就回来了?我还有功课要他给我看呢!!”


    回应她的仍旧是沉默。


    鄢容抿了抿唇,只是道:“小妹……”


    鄢乐安根本听不进去,一瞬间泪便涌了出来:“大哥走到哪了?我要去路上接大哥,你快让闻锦护送我去!”


    说着,鄢乐安便要往堂外走,却被鄢容上前一步拽住了手臂。


    鄢乐安一把甩开鄢容,大吼道:“你别拦着我!!”


    鄢乐安的眼睛生的很漂亮,圆圆的杏眼,犹如小鹿一般。


    如今她眼眶红了一圈,湿漉漉的还带着怒气,正咬着下唇恶狠狠的瞪着鄢容。


    鄢容没说话,屋中便格外寂静。


    下一秒,鄢乐安突然发疯了似的尖叫一声。


    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开始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鄢乐安一边哭,一边哽咽的大吼:“祖母被害死,大哥又被害死,为什么总是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总是我家!”


    “我要让皇叔把所有人都杀了!谁都别想活着!!”


    她吼完,跌坐在地上,再次捂着脸失声大哭。


    堂外的风势渐大,呼呼的,像是呜咽。


    虞清光走上前蹲在鄢乐安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小妹……”


    鄢乐安当即回身便抱住了虞清光,窝在了虞清光怀中,将脸埋在她的襟前:“二嫂,二嫂,二嫂……”


    鄢乐安一连喊了三声虞清光,一声比一声哽咽。


    虞清光应了一声,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


    鄢乐安哭的浑身发抖:“我好难受二嫂,祖母死了,我大哥也死了……”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出的话嘶哑又含糊不清,将虞清光的衣襟都浸湿了。


    “好难受,我好难受。”鄢乐安下意识的摇头:“我还在上课,永安给我的小食我还没吃,我还没见到大哥……我还有一堆功课要给他看……我马上就要考试了呜呜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哥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二嫂我好难受……我感觉有人在掐我的心脏……”


    环在虞清光腰上的那双手纤细却有力,将她抱的很紧,紧的令虞清光都能由之感受到深深地恐惧。


    她的心脏开始狂跳,似乎被鄢乐安传染,她的手臂也隐隐有些发抖。


    虞清光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哭吧,哭出来好受一些。”


    鄢乐安就这么窝在虞清光怀中,紧紧的抱着她,一声又一声近乎嘶哑的哭喊着。


    虞清光便也坐在地上陪着她,轻轻的抚着她的后背,什么也没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虞清光双腿被鄢乐安都压的没了知觉,怀中小姑娘的哭声这才慢吞吞的歇了下来。


    鄢乐安吸了吸鼻子,松开虞清光,从她怀中抬起头。


    她眼眶红的厉害,鼻尖和嘴唇也红红的,脸上都是将干未干的泪痕。


    虞清光见她直起身子,也松开了她:“怎么样,可好点了?”


    鄢乐安点了点头。


    她方才情绪上头,这会儿缓过来了,也才觉得自己刚刚太过失态,便连忙坐起身,想要扶起虞清光:“对不起二嫂,我刚刚……”


    虞清光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用对不起,缓过来就好。”


    说着,虞清光也作势要起身,刚一动,便不由得蹙起眉头吸了一口气。


    鄢乐安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二嫂?”


    虞清光道:“无妨,只是腿麻了。”


    鄢乐安又低下头:“……对不起。”


    鄢容始终都在一旁陪着两人。


    方才他见鄢乐安情绪失控,只顾着抱虞清光,便也不曾上前打扰两人,只是吩咐人拿来一张绒毯,搭在两人身上。


    这会儿见两人情绪缓和了不少,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在两人身边蹲下。


    他轻拍了拍鄢乐安的头顶道:“行了,没事就去陪陪母亲,你二嫂这边,有我仔细着呢。”


    第82章 第082章


    鄢乐安走后,鄢容作势要将虞清光扶起来,可刚一碰上虞清光,便被她甩开。


    “先别,”虞清光拧着眉,“麻的正狠呢。”


    鄢容便将手收回,抬手将虞清光鬓边的发捋顺,别在了她耳后,叹了口气道:“扇扇,真是委屈了你。”


    虞清光的手虚扶在那酸麻的腿上,见鄢容这般,也十分干脆的承认了:“确实挺委屈的。”


    这话显然不在鄢容意料之内,闻言他愣了一下,话也接不上了。


    虞清光笑了一下,撑起身子:“不然你要我说什么?难不成学着别人说什么……”


    说到这,她顿了顿,捏了嗓子学了起来:“这是妾身分内之事,哪里算得上委屈呢?”


    她声音本就好听,又这么轻轻的一夹,柔柔软软的,腻的仿佛能刚采摘的蜜。


    鄢容哪里听过虞清光这般说话,即便是四年前她跟在自己身边哄他时,都没用过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他先前还未反应过来,这会儿子又是一愣。


    虞清光见他一呆一愣,不由好笑道:“怎么?你难不成真这么想的?”


    鄢容这下回过神,连忙摆手:“我怎么敢?”


    虞清光抬手:“先扶我起来吧。”


    鄢容搀着虞清光的手将她扶起,两个人坐在软椅上后,鄢容这才继续开口道:“我只是觉得,本以为你嫁给我,我便能护着你,却不想我家中的这些事总是叫你劳累。”


    虞清光听的诧异,的确是没料到鄢容会有这般想法。


    不过两个月,鄢容的两位至亲相继下世,一个是最疼爱他的祖母,另一个则是他的长兄。


    鄢容心中痛楚,她其实无法感同身受,但依照鄢乐安那个哭法,鄢容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至亲亡故的情况下,还能体谅她,考虑到她的辛苦,这如何能不让她惊讶?


    虞清光明白,在感情里一味的付出或索取,都只会伤人伤己。


    她笑道:“辛苦自然是辛苦,但辛苦的并非是我一人,你就比我轻松到哪里去吗?若论感情,你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怎么这会儿倒照顾起我的情绪来了?”


    虞清光这番话不无道理,也十分中肯。


    大事当前,她自然没空矫情这些。


    鄢容拉住的手,想说些什么,可到口嘴边后只能说出一句“谢谢。”


    虞清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木讷说的一笑,抽出手来:“家中的事太多了,大嫂又倒下了,恐怕都要靠你着手处理,我在床边候着大嫂,更是抽不出空来,你先去忙吧。”


    鄢容确实有不少事要忙,闻言便点了点头,起身出了院子。


    虞清光则留下来守在许景盈榻边照顾她。


    倒了傍晚,许景盈这才悠悠转醒。


    醒过来第一件事,便要撑着身子下床去宫里面圣。


    虞清光连忙拉住她:“大嫂,你先躺下。”


    许景盈反手握住虞清光的手臂,双手隐隐发抖:“弟妹,你告诉我,那封信是这真的吗?那信是你大哥写的吗?”


    虞清光看着许景盈苍白的脸脸色,根本说不出口,只是扶着许景盈岔开话道:“大嫂,你先别激动,先喝口水可好?”


    许景盈哪里肯听,见虞清光不应,便只是挣扎着,想要推开虞清光下床;“我去见爹娘,他们肯定知道这封信!”


    虞清光再次把她拉回,声音也微微抬了些:“大嫂…。”


    她叹了口气:“大嫂,你如今体虚的厉害,先躺下吧。”


    许景盈被虞清光拉住后停下动作,只得迎上虞清光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突然,许景盈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带着难以置信,更带了些自嘲的意味。


    ……她又岂会不知虞清光的的态度?


    不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罢了。


    许景盈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滚落,乖乖的躺回了床上。


    她拉着锦被,将自己蒙在里头。


    隔着一层被褥,虞清光听不到许景盈的哭声,却能感受到那锦被下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她想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肩,安抚她一下。


    却见那颤抖的身子逐渐蜷缩了起来,缩成了一团。


    那想要触碰的手就此顿了一下,便又收回。


    虞清光微微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只是默默地看着许景盈。


    玉儿也站在榻边偷偷的抹泪,一抽一抽的哭泣,虞清光便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玉儿先是愣了一下,接过虞清光的帕子:“对不起二少夫人,奴婢吵到你了。”


    虞清光摇了摇头:“没有吵到我,擦擦泪吧。”


    玉儿没见过虞清光这般好的主子,被她这么一安慰,哭的更凶了,可她又怕自己影响到了许景盈,便捂住嘴:“对不起,奴婢去外头哭去。”


    说着便弓着腰一股脑儿跑了出去。


    这床上和外面的一主一仆都在哭,虞清光好赖又不好劝,只能默默坐在榻边守着,未曾打扰。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许景盈这才平复过来。


    虞清光连忙招呼着玉儿进来,扶着许景盈将药喝下,又扶着她躺了回去。


    许景盈哭的眼都肿了,这会儿躺在榻上,也只是默默地看着虞清光:“弟妹,你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儿守着我。”


    虞清光笑道:“无妨,我不累,在这儿陪大嫂说说话。”


    许景盈脸色苍白,闻言却还是对着虞清光扯出一抹笑,直言道:“你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想不开的。”


    她的手隔着锦被,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我还有孩子,自然是要好好陪着孩儿长大的。”


    虞清光之所以不走,怕的就是许景盈想不开动了胎气,如今听她这般说,那悬着心的也放到了肚子里。


    她点了点头:“我叫灶房又给你做了些琉璃糖,你若是馋了可以吃,明日我再来陪你,可好?”


    先前钟子盈赠予虞清光的琉璃糖,许景盈喜爱的紧,虞清光便派人去问了钟子盈讨来的琉璃糖的做法。


    这事鄢容也知道,并未觉得有什么。


    听着两人说话,玉儿也端着那盛满琉璃糖的玉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许景盈看了一眼,便上手捏了一块放入口中,对着虞清光笑:“你瞧,我确实没事,你快回去吧。”


    虞清光见她状态确实好了些,便不在推脱,叮嘱了玉儿几句,这才离开。


    这会儿外头天已经黑了下来,虞清光回到院中,发觉鄢容也在,晚膳也已备好了。


    鄢容坐在桌前对她招手:“刚好,都是你爱吃的。”


    虞清光便净了手,在鄢容对面坐下。


    鄢容盛了一碗粥放在虞清光跟前,又将勺子递了过去:“大嫂那边怎么样了?”


    虞清光接过勺子道:“哭了好一会儿,哭完后我瞧着她好了一些,便回来了,你呢?大哥的死……”


    她顿了顿,到底没说出口。


    说到这个,鄢容面色便有些凝重:“已经派人去寻大哥的遗体了,大哥被刺杀,指的并非只是誉王府,而是天家。”


    “事关重大,恐怕我要亲自去一趟褚州。”说着,他看着虞清光道:“我不想你跟着我,太危险了。”


    虞清光不能理解:“为何是你?明明大哥他已经……”


    说到这,虞清光禁了声。


    鄢容道:“我只是猜测,也未必一定是我。”


    他给虞清光夹了一块虾饺放在盘中:“好了,先用膳吧,你今天也累了一天。”


    虞清光看着鄢容,并未让他避开话题:“你去那我也去。”


    她夹起虾饺吃进嘴里,又及小声的嘟囔了一句“要死一起死。”


    只是混着咀嚼的声音,鄢容并未听到。


    二人用了膳,这才相拥歇下。


    翌日一早,誉王府便忙了起来。


    鄢承徽是誉王世子,世子下世,乃诸侯之死,葬仪也办的浩大。


    先前太后驾崩时挂上的白绫刚取下,便又陆陆续续的挂上了,朝中官家及宫里的贵人,也都来逐一悼念。


    鄢承徽本也是后辈,后离没有长辈守灵的规矩,因此这守灵的重任,最后还是落在了先前为太后守灵的几人身上。


    只是誉王念在许景盈有身子,无需守着整夜,虞清光这几日都照顾许景盈,自然也按着许景盈的作息来。


    誉王府就这么里里外外忙了七日,终于到了鄢承徽下葬之日。


    至于皇家祖祠,鄢承徽不过九卿太仆,更非皇帝的嫡系,自然入不了祖祠,只是在王府的祖祠里简单摆了牌位。


    王侯下葬,百官来悼。


    虞清光这几日都陪着许景盈在院中待着,不曾出面,鄢承徽下葬也无需她二人随行。


    许景盈这几日害喜害的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在用食方面便更为挑剔一些。


    玉儿年纪还小,对这些又不太懂,只好由着虞清光来操心这些。


    许景盈虽说吃东西会吐,可偏生那琉璃糖她吃的起劲儿,虞清光便想着去灶房提一下,看这琉璃糖要如何将膳食放在一起,兴许许景盈才能吃得下。


    许景盈的院子挨着水榭,离灶房倒是有段距离,须得走过水榭楼台,和一处假山花园,再拐两道拱门,才能到地方。


    虞清光刚拐进假山中,便见迎面走来一个人。


    竟是钟慈。


    虞清光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鄢承徽下葬,百官都来誉王府悼念,钟子盈身为翰林院侍讲,又是皇帝贴身近臣,自然也是要来的。


    虞清光见势便后退两步,退到假山下,对着钟子盈微微福礼:“钟大人。”


    这是誉王府,钟子盈自然没理由闲荡,如此恐怕也是有要事,虞清光只想着给他让路,客套一下而已。


    却不想钟子盈见了她后,竟是停下脚步,对着她拱手回了一礼。


    作罢,钟子盈这才抬头,看着虞清光,眸中带着笑意:“见过誉王世子妃。”


    钟子盈这一声誉王世子妃叫的实在莫名,虞清光还以为是许景盈打后头跟过来了,便连忙抬头去看。


    身后空荡荡的,哪里瞧得见一个人。


    虞清光这才后知后觉,钟子盈这一声世子妃唤的是她。


    同时,她也被这声世子妃唤的惊起了一身冷汗。


    她瞧见四周并无一人,这才凝起了眉,脸上也浮现一抹怒气:“钟大人,请慎言!”


    钟子盈从未见虞清光如此生气的模样,他先是一愣,又不动声色的收敛了表情,只是对着虞清光笑道:“我的话有何错处?”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誉王世子下世,誉王之位不可无人袭爵,鄢容作为嫡次子,自然是要继世子之位。”


    钟子盈说话时,视线始终看着虞清光:“而你,扇扇,你作为鄢容的妻子,自然也是未来的世子妃。”


    这番话说下来,钟子盈神色自若,面色如常,可入了虞清光的耳,却字字都叫她胆战心惊。


    鄢承徽的确是下世,但许景盈腹中尚有胎儿,世子之位能不能轮到鄢容头上,还另说。


    即便真的由鄢容袭爵誉王之位,鄢容若是不愿意,谁也无法为他做主。


    虞清光只觉得钟子盈这番话说的太过轻率孟浪,更不想出自他这等君子之口。


    先前两人在誉王府竹林谈话时的陌生感,再次袭上虞清光心头。


    她甚至觉得,像是头一次认识钟子盈。


    虞清光绷着脸,再次强调了一便:“誉王世子只是下世,而非废世子,请钟大人慎言。”


    说着,她抬眸,神色也多了一丝冷淡:“若是大人在如此番胡言乱语,我便不会这般客气了。”


    钟子盈同虞清光相处的四年来,见过她笑,见过她失意、难过、生气。他自是知道,虞清光展现给他的,也仅仅是千万种的一面。


    但今日,他却从她面上见到了两次从未见过的表情。


    是除疏离之外的,但总归要比疏离冷漠好得多。


    钟子盈见她眼中微微有些怒气,只是问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扇扇为何会有这般大的反应,鄢容颇得陛下赏识,又是嫡亲的侄子,若是不由他袭爵,难不成要送——”


    “钟子盈!”虞清光扬声打断他:“休要再胡言乱语!”


    虞清光此番像是炸了毛的猫,又是拧着眉,又是瞪着眼,可她生的实在漂亮,并未因这怒气削去了她半分姿容。


    钟子盈看着虞清光,只是轻轻一笑:“扇扇如此百般推脱,可是不喜誉王世子妃之位?”


    说着,他上前一步,神色认真的看着虞清光,字字句句都透露着诚意:“若是不喜,我这个御史中丞夫人之位,扇扇也可以坐坐。”


    “……”


    园中突然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树叶摩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虞清光眼神惊骇的看着钟子盈,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才见她后退了一步,有些难以置信的摇头,喃喃道:“钟子盈……你真是疯了。”


    虞清光眼里惊骇未退,落在钟子盈眼中便是另一种陌生。


    他看得出虞清光眼中的情绪,似乎是头一回认识他。


    可,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再次相识?


    当初的钟才子守着两人的过往就此留在了萦州,如今,他以新的身份再次站在了虞清光面前。


    也只有这样,虞清光才会真正的看到他。


    钟子盈摇了摇头,对着虞清光笑道:“我没疯扇扇,二嫁或是三嫁,与我来说并无差别,只要是你便可。”


    “……”


    虞清光被钟子盈接二连三的话惊的失语。


    她甚至不敢相信,这种话会是从钟子盈的口里说出来的。


    萦州的四年相处,钟子盈向来都是那个风雅守礼的君子,满嘴仁义礼智信,更不会说出这等荒唐至极的话。


    饶是伶牙俐齿的她,也有些无言以对。


    虞清光下意识抬眸看向钟子盈,后者却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更甚不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离谱的话。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知不该再说下去了。


    虞清光收回视线,不再理会钟子盈,而是绕过他,头也不回的走出花园。


    钟子盈并未拦着她,视线也随着她转身,看着虞清光的背影消失在花簇的尽头。


    不过瞬间,花园便剩下了钟子盈一人。


    周遭郁色茫茫,开着各色的芙蓉海棠花。


    他一袭青锻立在其中,被掩在花枝下,落了满身的阴影。


    钟子盈转身,看向身后的一支芙蓉,开的正艳,花蕊处还浸着早晨的露。


    他抬手,毫不留情的折下一朵,攥在了手心。


    第83章 第083章


    誉王府操办鄢承徽的葬仪,忙了一整日。


    直到了黄昏,鄢容这才回到了家中。


    红日西沉,天际浮了一层薄薄的橙金,混着大片大片的积云,像是混在一起抹不开的颜料。


    鄢容甫一进院子,便见虞清光坐在树下玉桌前,拖着腮,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天边瞅。


    太后和鄢承徽接连下世,誉王府自然要守孝,吃穿用度都紧着一个素字,虞清光长的本就侬丽,便是什么华服花钿都不用,唇上涂些口脂,便能从那张脸上看出靡艳之姿。


    可今日只见她半挽着发,用一支白玉的素簪固定,鬓边又别了一朵小巧的白花,耳边干干净净,再往下是一件素色襦裙。


    未施粉黛,唇色苍白。


    倒衬的那张褪去了侬艳,多了些清冷之意。


    如一副薄暮美人图,走过去时,鄢容的脚步都下意识放轻了些,生怕惊动她。


    只待鄢容走近了,虞清光才回过了神。


    她坐起身子,对着鄢容微微笑道:“回来了?”


    鄢容走过去,拉起虞清光的手:“等了多久了?在看什么?”


    虞清光发觉自打嫁入王府,鄢容最爱的便是去拉她的手,将她窝在手心,指腹总是有一下没一下轻柔的揉她的手心。


    虞清光没推开他,任由少年拉着他:“没多久,在看日落前,你会不会回来。”


    她看向鄢容:“回屋吧,晚膳备好了。”


    晚膳只是清炒了几个小菜,都是素的,还有一碗莲子粥,虞清光饭量不大,倒是鄢容今日忙了一天,吃的多了些。


    虞清光沐浴了一番,便上了床。


    她的脚湿漉漉的,便坐在榻边荡着腿凉脚。


    鄢容今日洗了发,出来时,拿着手巾正在擦拭头发,虞清光见势便对他招了招手:“搬个凳子过来,我给你擦。”


    鄢容搬着一个小杌凳乖乖过去,将手巾递给虞清光。


    虞清光坐在床边,鄢容便坐在小杌凳上,背靠着床沿,由着虞清光给他擦拭头发。


    除去四年前,这还是虞清光头一回给他擦头发。


    虞清光手中抓了一撮鄢容的头发,触感软滑,即便湿着也能瞧出那明润的发色,一看便知被养的极好。


    她笑道:“你有意养了头发?”


    鄢容摇头:“哪有,我连洗发都是用你剩下的。”


    虞清光:“我说我的发露用的怎么这般快,原来小偷是你。”


    鄢容也不跟她争辩,只是应道:“那你抓住我这个偷发露的贼人,要怎么处置?”


    虞清光听了便用力揪了他一撮头发。


    “嘶……”鄢容倒吸一口气,身子不由的后仰,“疼。”


    虞清光松了劲儿,将鄢容推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给他擦头发。


    鄢容感受着头顶传来的轻柔的触感,不由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虞清光给鄢容的头发擦了差不多半干,又开口道:“我今儿在府里遇见了钟子盈。”


    鄢容:“我也见了,他今日随皇帝来吊唁大哥。”


    虞清光:“我和他是单独见的,在花园里。”


    “……”鄢容身子明显的僵硬了一下。


    虞清光又道:“大哥是世子,如今下世,这世子之位要怎么办?”


    她到底还是被钟子盈的话给影响了。


    鄢容脑子向来灵活,虞清光之前便是嫁给他都百般不愿,如今更不会觊觎世子妃之位,她今日这般提及,定然是钟子盈跟她说了什么。


    鄢容拉住虞清光的手握住,转头看他:“钟子盈跟你说了这个?”


    虞清光并未隐瞒,她摇了摇头:“他见我便喊我誉王世子妃。”


    鄢容眉头一蹙,握住虞清光的手也随之一紧。


    虞清光自然是感受到了鄢容的反应,便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鄢容:“你怎么想?我想听你的意见。”


    一族之中,长子除外,后头生的孩子向来都是享福的命。


    誉王不怎么靠谱,誉王妃也懒得管事,故此整个誉王府,便只是鄢承徽和许景盈两人在操持内外。


    鄢容前头有长兄顶着,自己自然便闲云野鹤,整日快活。


    可自打鄢承徽下褚州,他暂接了太仆寺的事务,才知道鄢承徽里里外外,要操持这般多的事,太仆寺事情杂乱,回到王府还有一院子的开销账簿以及杂事要处理。


    一整日下来,他几乎没有喘气的机会。


    他自是知道,鄢承徽死后,整个誉王府便要由他一人扛起。


    四年前虞清光对他的鞭策,在这一刻终于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侥幸。


    如果不然,誉王府恐怕难以站出第二人。


    只不过,他扛起整个誉王府,跟他要不要袭爵世子之位,并无直接干系。


    若真要他舍下世子之位,与他来说也无甚影响,这点虞清光也清楚。


    虞清光迎上鄢容的视线,少年面色认真赤诚,想来是当真在问她的意见。


    她默了一瞬,率先解释:“首先,我不是要插手你的事。”


    鄢容难得见到虞清光这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便笑了笑,指尖拂过虞清光的手心:“你说就是,我心里明白。”


    虞清光这才正色道:“先前家中都是大嫂一人打理,如今大哥下世,大嫂又怀着身子,正是孤苦,我心疼她……”


    说到这,她只觉得到口的话难以说出,顿了顿,还是开了口:“若是在这个时候,你袭爵世子,岂不是趁人之危?到时候大嫂又该怎么办呢?保不齐日后外头人还要编排她一句废世子妃。”


    此番自是体己的话,鄢容听得一笑,“我的娘子上一世,定然是天底下一等一心善的仙女。”


    虞清光听的脸色一变,只当是鄢容在编排她,当即便拿着手巾对着鄢容打了过去:“你笑话我?”


    鄢容被打的措不及防,肩上实打实的挨了一下,连忙拉住手巾解释:“我没有笑话你,我是夸你人美心善。”


    鄢容转过身,从杌凳上起来,挨着虞清光坐在床边:“我想的和你一样,这世子之位便留给大哥大嫂的孩儿。”


    虞清光也点点头:“你心里当真情愿便好。”


    鄢容:“自然是当真的,那还有假?”


    他抬手环住虞清光的腰,将她搂在怀中:“好了,你也别操心了,早些休息吧。”


    虞清光今儿个确实有些累,说这会儿话,脚也晾干了,她便抬手摸了一下鄢容的头发:“还没干呢,若是就这么睡了会头疼。”


    鄢容点头应下,手上帮着虞清光去拉床上的锦被:“那你先睡,我坐会儿等头发干了。”


    虞清光钻进被窝,靠着床榻里头躺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鄢容:“那你睡的时候上床小声点,我先睡了。”


    鄢容:“睡吧。”


    虞清光一觉睡到天亮,醒过来,榻边已经没人了。


    浅桥来服侍她时,是说了句:“公子一早便入宫了。”


    若是上朝,浅桥直接会说上朝,可这入宫,想来便是特地被传召入宫的。


    虞清光大抵能猜到一些缘由。


    前几日鄢容同她提过一回,鄢承徽之死,恐怕要他亲自下褚州去查。


    鄢容今日入宫,也的的确确是为了此事。


    但虞清光不知道的是,此番乃是誉王亲自吩咐鄢容,叫他继鄢承徽之后,再次下褚州查案。


    誉王和皇帝乃一胎所生,不过也只是从娘胎里抱的比皇帝晚了几息,可两人的性情却大相径庭。


    誉王无心朝政,少时上学堂,也是最不爱习书的那个,但皇帝却不然,宫里弟兄六七个,唯他聪慧过人,天赋异禀,与誉王乃是两个极端。


    先帝教训誉王时,总要提起皇帝来贬他一贬,可无论先帝如何做,誉王从未将其放在心上,直到先帝多次斥责,最后气到深处,对誉王动用了鞭刑,才见他盯着自己,不卑不亢道——


    哥哥好学,他为储君,我不好学,我便当个闲散王爷,我们两个谁也不耽误谁,更不会因为抢储君之位斗个鱼死网破,这难道不好吗?


    先帝也就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他这个儿子,并非愚笨贪玩,而是以退为进,来维护这次于帝王之下的血亲关系。


    就这样,做哥哥的励精图治,被立为太子,成了一个明君。


    当弟弟的,游手好闲,被封为誉王,整日花天酒地,好不快活。


    一晃几十年过去,誉王仍旧做着他的闲散王爷,更是从未插手过朝政,有时就连皇帝找他,都要等他外出游玩回来才能见得。


    誉王看似对什么都不上心,却唯独对皇帝分外上心。


    这些上心包括但不限于:外出游玩必会给皇帝捎带一份礼物、皇帝身侧缺人便将自己的儿子送上前当贴身护卫。


    就连鄢承徽之死,他悲痛归悲痛,但首要的自然是国事,他知晓鄢容武艺高强,褚州之事一日不了,皇帝便会为其费心一日,在这个关头,让鄢容亲自去,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皇帝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满朝文武看过来,也不如鄢容去合适。


    毕竟死的是鄢容的兄长,查明案情他会更加上心一些。


    只是皇帝心中扔在犹豫。


    鄢承徽前脚刚遇害,后脚便又叫他的亲弟弟鄢容补上去,他这个做皇叔的心中也过意不去。


    皇帝心中烦闷,这奏折自然也批不下去,钟子盈站在身侧,将墨石放下,“陛下可有烦心事?不若出去走走?”


    皇帝并未应声,只是看着钟子盈叹气,半晌才问道:“钟卿,你说,朕让鄢容再下褚州,合适么?”


    钟子盈闻言只是笑道:“微臣认为,唯有鄢二公子去,才最为合适。”


    皇帝岂会不懂这个道理,可鄢容毕竟也是自己的嫡亲的侄子,长兄刚下世,又叫他再下褚州,无论是以皇帝角度来看,还是以皇叔的角度来看,似乎都不太妥当。


    这个时候,他便需要有个人来说服他,抚平心中内疚。


    钟子盈自然知道皇帝心中所想,便微微一笑,开始给皇帝权衡利弊:“首先,鄢二公子善武,功夫自是不用说。”


    钟子盈说话不徐不疾,语气也不卑不亢。


    “其次,四年前誉王因个人疏忽,极力保下虞御史一家,且霜心草之事,四年前先前也本就与虞御史有关,令其蒙冤入狱,现今又十分巧的被虞姑娘发现,事关妻子岳家,鄢二公子自然会更加上心。”


    “微臣倒觉得,誉王并非外界相传游手好闲,心中自然是十分上心陛下,处处都在为陛下着想。”


    钟子盈一番话说下来,倒叫皇帝冷下了脸。


    他目视桌案上摆的整整齐齐的奏折,神色晦暗不明。


    钟子盈的话不无道理,可也正是这番话,却让他心中萌起了这三十多年最不该萌发的心思。


    是啊,满朝文武看个遍,没有一个人更适合鄢容再下褚州。


    还偏偏鄢容娶的这个妻子及岳家,与霜心草有最直接的关系。


    四年前的翟雨之乱是虞霍,四年后发现致太后心衰而死的霜心草是虞清光。


    ……真的只是凑巧吗?


    除此之外,令他更为费解的是,为何誉王会同意鄢容再下褚州。


    大儿子都因此被杀害,竟然还敢让二儿子再度涉陷。


    他一个做皇叔的,都在为鄢承徽伤心,都在为自己的决断心有挣扎,做亲爹的难道会不伤心吗?


    哪怕失去两个儿子,也要为他操持朝中之事?


    皇帝想的失神,搁在桌案前的手也微微捏成了拳。


    他不想以这样的恶意揣度他的亲弟弟,但似乎一切都真的太过凑巧了。


    更甚如果鄢容真的下了褚州,凭着这层关系,他会更加愧于自己的弟弟。


    帝王最不该有的,便是愧疚。


    但他的弟弟,却让他时刻陷入这样的挣扎里。


    可他们向来是最要好的兄弟,多年前誉王不曾上心过这帝王的宝座,多年后自然也不可能突然变心。


    他们之间,也从未出现过丝毫龃龉。


    一阵刺痛袭上太阳穴,皇帝皱着眉扶额,不得不断了思绪。


    他闭上眼,抬手支着眉,脸上浮现一抹疲惫。


    钟子盈连忙道:“陛下,可要微臣唤人来给你揉一揉?”


    皇帝摆手,仍旧闭着眼:“不必,你退下吧。”


    钟子盈看着皇帝闭着眼,一副倦怠的模样,面露忧心,可在那忧心的更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


    他点头,对着皇帝拱手:“微臣告退。”


    钟子盈转过身,朝着外头走,可刚没走两步,却被皇帝喊住:“慢着。”


    钟子盈立刻折回,对着皇帝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皇帝抿了抿唇,“你去传召,叫鄢容不必再下褚州了,朕自有安排。”


    钟子盈面色恭敬,“微臣这就传令。”


    说罢,钟子盈转过身去。


    他面色平静,敛垂着眉目。


    遮掩的眼睫之下,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第84章 第084章


    褚州之行路途遥远,鄢容收拾好东西正要出发,便被皇帝下达的诏书给拦了回去。


    皇帝临时换人,下褚州的变成了七皇子鄢明喻。


    鄢容先前已经请过旨,也过了皇帝的应允,按理说不该临时换人。


    只是他向来是个不爱麻烦的人,自然也懒得问。


    皇帝这么做自当有他的道理。


    鄢容虽不用去褚州,可太仆之位仍旧由他顶着,毕竟也干了一个月,再临时换成别人就有些麻烦。


    就这样,鄢容从宫中无所事事的邑花郎,眨眼便成了拜官九卿的太仆。


    鄢容彻底上手太仆寺适宜后,又是快一个月过去了。


    彼时正值炎夏,蝉鸣不绝。


    许景盈肚子更是显怀,算算日子,也快六个月了。


    这段时日,虞清光陪着许景盈的同时,还协助她主持中馈。


    说是协助,基本上九成的事都是虞清光处理的,许景盈参与的不多,顶多听虞清光说些琐事。


    这日傍晚,虞清光刚回到院中,便听鄢容说七皇子从褚州回来了。


    七皇子褚州之行十分顺利,将暗商和黑市一网打尽,更是缴了许多金银财宝充了国库,可谓是大捷。


    可虞清光不在乎这些,“那大哥的死查到了吗?”


    说到这个,鄢容的表情变暗了些:“大哥是被一箭穿喉而死,但背后操控之人尚未查明。七皇子此行缴获的东西足以充裕一半国库,能有如此财力,只可能是外族人,或是朝中亲王外戚。”


    鄢容说这么多,虞清光一概没听进去,满脑子只听到鄢容的那句:“一箭穿喉?”


    “嗯。”鄢容点头:“你怀疑是翟星霁?”


    翟星霁名声在外,挑不出一句好的风评,独独练就了一手登峰造极的好箭术。


    一提到箭,直接就能想到翟星霁,也不怪虞清光多想。


    况且鄢容那一箭,不也是翟星霁射的?


    虞清光虽没说话,但已将罪名按在了翟星霁头上。


    鄢容:“大哥下褚州的那一月,翟星霁在帝京不曾出城。”他顿了顿,又道:“但谁知道呢?他向来狡诈,又是三皇子的人,未尝不是他的障眼法。”


    虽是这么说,但虞清光转眼又换了想法。


    若是翟星霁或是他身后的人真有这般厉害,说句不好听的,后离恐怕早就变天了。


    ……想不通,虞清光索性不再去想。


    她走上前,将手搭在鄢容的肩上。


    自太后驾崩之后,沉郁,或失意,她一样都没从鄢容脸上看到过。


    可没见过并不代表没有。


    或许是鄢容这段时日的确忙了起来,但她也确实能感受到,与以往相比,鄢容对很多事情似乎都少了兴致,话少了些,笑也少了。


    虞清光本想劝他不要太过伤心,磕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不伤心怎么可能?


    连她都会跟着伤心,更何况那是鄢容的兄长。


    于是那搭在鄢容肩上的手还未落下,便又被她抬起,最后揉了揉鄢容的头。


    她动作很轻,覆在鄢容的头顶,像是羽毛。


    鄢容便下意识抬头,迎上虞清光的视线。


    他坐在绣凳上,虞清光站在他身侧,一高一矮,就这么靠在一起。


    虞清光对着鄢容安抚一笑,什么都没说,可却胜过千言万语。


    鄢容看着那副面容,忽而便是一愣。


    少年眸子狭长,那浓墨般的睫羽微颤,下一秒,他便极快的敛下眸子,遮住瞬间微红起来的眼眶。


    他拉过虞清光的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被虞清光躲了过去。


    虞清光抬手捧起了他的脸,强迫鄢容和自己对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不成怕我笑话你?”


    鄢容没有再躲,抬手覆在虞清光的手背上,声音低低的:“没有。”


    虞清光道:“那你遮掩什么?”


    “我只是……”他拉下虞清光的手握在掌心:“不想让你心烦。”


    虞清光看着鄢容,他眼眶红红的,眼白也多了些细小的红血丝。


    鄢容模样向来清冷,看人时,那双眸子格外的尖锐,别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此时他眼睫微垂,敛起神采,眉宇间便如压了一团闷闷的云。


    是退下了尖锐的外壳,头一回在她面前显出了少年该有的脆弱。


    虞清光被鄢容这番话说的一笑:“我脾气有那么差?何至于让你这般小心翼翼?”


    鄢容摇头:“小心翼翼有许多种,爱护也是其中之一。”


    “好了,”虞清光拉起他往外头走:“出去散散心?”


    鄢容没有拒绝,跟着虞清光也走去了外间。


    外间的膳食刚摆上,烟景见虞清光和鄢容目不斜视往外走,便喊了一声:“二少爷少夫人,晚膳刚备好,若是再等会儿味道就差了。”


    虞清光脚步没听,对着烟景摆了摆手:“你们分下去吃吧,我和二公子去外头吃点,不必跟着,我们大概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烟景只好应下。


    外头夜色渐浓,街市上花灯如昼。


    两人此行外出没有坐马车,也未带随从,就这么走着上了街市。


    鄢容之前在后离是名声及响的纨绔,即便是近年“改邪归正”了,也有不少人都能认得他,走到哪都会引来一些若有若无的目光。


    虞清光戴着幕篱,别人瞧不见她,她便只叫鄢容站在不显眼的地方,自己挤进人群买小食吃。


    今日帝京尤为热闹,街市上的人流约有寻常的数倍,虞清光被挤攘的险些站不稳。


    可她反倒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那小摊前人多的犹如芝麻籽,虞清光好不容易才挤上前,那幕篱也不知道被谁一扯,竟是掉了下来。


    虞清光眼疾手快接住,干脆也不再戴了,夹在臂下,从荷包里摸索着碎银子。


    这小摊前卖的是荷叶鸡,虞清光见那队伍排的极长,也起了跟随的心,排了好一会儿的队才轮到自己。


    虞清光拿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同那摊主交谈:“大姐,您这生意这般好啊,我生生排了一刻呢。”


    摊主听了止不住的乐:“害,也就今儿个人多,平日里只用排一会儿的队,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要辣的。”虞清光说着便又问道:“为何说今儿个人多?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日便是小满集会了,所以大家都出来买东西呢。”


    虞清光这才恍然,后离是有这个规矩,只是近日她和鄢容都忙得不可开交,便将这日子给忘了。


    “来姑娘,给你。”摊主将荷叶鸡递给虞清光,又从一边的竹篓里抓了一把糖:“这是糖,解腻的,拿好了啊。”


    虞清光连忙接过:“谢谢大姐。”


    那荷叶鸡足有两个巴掌大,摊主给她抓的糖也有六七个,虞清一时拿不下,便干脆全都用幕篱兜着。


    鄢容一抬头,瞧见的便是这副模样——


    女子的发鬓稍有些乱,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蹭乱了。


    幕篱垂下的网纱像是兜着什么东西,她一手托着底,一手抓着幕篱的竹边,不紧不慢的朝着他走过来。


    鄢容连忙上前两步,接过虞清光手中的幕篱,不由笑道:“这幕篱倒是叫你发掘出了实用之处。”


    虞清光提醒了一句:“小心着拿,里头是荷叶鸡。”


    这小摊摆在外面,只是拉了个架子车,没有摆落座的桌椅。


    虞清光和鄢容懒得再去找个酒楼进去坐,两个人便找了个不太亮堂的角落,在台阶上席地而坐。


    虞清光将荷叶鸡放在腿上,下面用一方帕子垫着,就这么潦草的拆开了荷叶。


    剥开荷叶后,露出了里头金黄油亮的鸡肉,香气也随之逸散开来。


    虞清光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她直接下手,拽下一个鸡腿,递给鄢容:“喏,我特地要的辣的。”


    鄢容看了一眼虞清光递过来的鸡腿,也没抬手去接,而是凑上去咬了一口。


    虞清光看的一愣,又气又笑,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没好气的数落了一句:“叫你拿着,没说喂你吃!”


    鄢容这才扬起一抹笑,接过鸡腿,咬了一口。


    他只咬了一口,便不再下嘴,只是看着虞清光道:“没刚刚那一口好吃。”


    即便是咬了两口,少年的薄唇也没有沾染上多少油光。


    他微垂着眉目,眼巴巴的看着虞清光,视线的落点也不知是虞清光的脸,还是她的手。


    虞清光无动于衷:“爱吃不吃,反正一人一个。”


    说罢便收回视线,自己扯下一块鸡腿,刚咬了一口,便见眼前的光突然一暗,脸边就凑过来一个人。


    鄢容直接贴过来对着她手里的鸡腿咬了一口。


    虞清光这动作惊了一下,随后直接气笑了。


    她将鄢容的脸给推开:“你吃你的,咬我的干什么?我嫌弃你!”


    鄢容咬了一口,心满意足的撤开,只是笑道:“我不嫌弃你。”


    虞清光手里拿着那鸡腿放也不是,吃也不是,视线转了好几圈,只好又看向鄢容,又是瞪又是恼:“你今天真是装可怜装上瘾了。”


    鄢容无辜的看着她:“可你也在纵容我。”


    “……”


    虞清光说不过他,可自己又不愿吃鄢容咬过的,便将鸡腿塞到鄢容手里:“都是你的口水,你自己吃。”


    鄢容乖乖接过鸡腿。


    这倒也正常。


    就算是在四年前在他跟前,虞清光也没吃过他吃剩过的东西,反倒是鄢容,时常“捡”她吃不完剩下的。


    虞清光本来也吃的少,晚上更是不怎么用膳,她撕了几块肉,又将两根鸡翅吃了,剩下的便都塞给了鄢容。


    夜风有些凉,两人穿的衣服厚度正好,坐在台阶上,吹着风吃着鸡腿,倒也惬意舒适。


    虞清光吃了四五分饱,便将手擦干净,支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街市上来往的人。


    热闹但不嘈乱,拥挤但有秩序。


    虞清光侧过头,看向鄢容:“你知道吗?我其实还会做手工。”


    鄢容摇头,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


    先前虞清光跟在他身边时,他只知道虞清光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倒是不曾见她动手做过什么。


    他本以为虞清所说的手工是女红什么的,却不想虞清光却说:“是那种木匠的手工,木雕、桌椅什么的,还有风筝,我自我认为做的还不错。”


    这么一说,鄢容突然也想到,当初在萦州时,虞清光名下似乎经营了一家成衣铺子,还因为这铺子多了个名号,叫华裳娘子。


    想必她在动手这方面独有一份天赋。


    虞清光见鄢容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便以为他不相信,就张开手凑到他跟前,指着自己的手心:“你瞧,还能摸出一层很薄的茧,虽然不明显,但仔细感受还是能摸到的。”


    鄢容视线从她的手心里转开,落在她的脸上:“你若是喜欢,过两日我在街市给你开一间铺子,你想了就动动手,开铺卖些手工,不想就关上门。”


    虞清光也不推辞,欣然点头:“好呀。”


    她朝着四周环视了一圈,恰好身后一片漆黑,是一件空着无人假赁的铺子,虞清光便朝身后一指:“就要这件铺子吧,对面有不少小摊,也方便我买着吃。”


    鄢容应下:“回去就我就安排闻锦去办。”


    虞清光点了点头,便继续支着头去看街市上来往的人。


    鄢容其实能明白虞清光心中所想。


    虞清光在褚州长大,那地方虽说有外族人,但在虞霍的治理下还算富饶安宁,她是县令千金,日子过的也是自由的。


    之后便是萦州的四年,她在萦州只是泯然众人的平民百姓,需要她操心的、劳累的东西并不多,横竖不过只有一家成衣铺子。


    那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依然是自由轻快的。


    但虞清光嫁入皇家后,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


    上有天家众人要应付,下有一个还未及笄的妹妹要照拂。


    她时时刻刻都要守礼受戒,偌大的王府也要她协助许景盈操持,睁开眼便是无尽的繁琐的家务要处理,不能随心所欲的去做一切自己想要做的事。


    在王府的日夜,对于虞清光来说,远远不如之前在萦州或是褚州的日子,更甚像是一种束缚和枷锁。


    短短两个月太后和大哥相继下世,不光他心痛劳累,虞清光也在为这样的事劳累费神。


    她能想到他会为此心痛,但自己却没有抱怨过一句。


    因此,在虞清光提到自己喜欢做手工时,鄢容便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她还是在向往之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希望自己能够混入人群中,成为那挤攘人流的万分之一。


    但鄢容清楚的知道,唯独这一点,他无法满足虞清光。


    两人都心知肚明,心意相通,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心中的寄托。


    毕竟除了为她开一间铺子,便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办法。


    而这仅仅坐在路边的一个时辰,无论是对虞清光,还是对鄢容,都是种逃离束缚之外的片刻喘息。


    一直到,鄢容将剩下的荷叶鸡给吃完。


    虞清光将手中的帕子递给鄢容:“擦擦吧。”


    鄢容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也跟着虞清光站起了身。


    夜色浓郁,风冷了些,街市上的人也少了一半,显出了冷清之意。


    鄢容手里拿着虞清光丢下的幕篱,走上前询问她:“还要去哪里转一转吗?”


    虞清光没应,而是转头看向鄢容:“你心情好些了么?”


    鄢容被问的一愣,一时无言。


    其实他很想说,只要有她始终与自己并肩,不管天大的事,他都不会太过失意。


    但鄢容什么都没说,只是乖乖点了点头。


    虞清光见势,便主动拉住他的手握住,笑道:“那就回家吧。”


    第85章 第085章


    小满集会这一日,誉王府终于热闹了些。


    太后孝期还在,集会也并未大肆置办,只是宫里来人到府上走动而已。


    这也是往年的惯有的规矩。


    先前宫中的几位皇子都是一起来的,只是这回有些不同,上午三皇子协同几位皇子公主来拜访,坐了一会儿便又走了,到了下午,则是七皇子协同七皇子妃还有十一皇子单独来的。


    这十一皇子她认得,是皇后大乌氏的儿子,年仅六岁。


    虞清光一瞧,便也知其中缘由。


    先前鄢容同他说过,朝中三皇子和七皇子暗暗较劲,为争储君之位,只是三皇子年长,又颇得皇帝赞赏,七皇子同他相比横竖不过是胳膊和大腿的关系,三皇子也从未将七皇子放在眼中。


    也就是一个多月前。


    七皇子褚州处理有功,运回的金银足以充盈半个国库。


    褚州路远,崎岖难走,想要将这数量庞大的金银皆数运回帝京并非易事,但七皇子一路行来未曾行差踏错,实乃功劳一件,被皇帝多加赞赏。


    仅仅是这一件事,七皇子的地位便大不相同了。


    皇帝后来安置的褚州牧是七皇子麾下,褚州经济繁荣,是仅次帝都的第二大商州,这是实打实的权,这对七皇子来说极为有利。


    她与三皇子接触不多,但见鄢容的反应,想必也不怎么待见他,加之翟星霁是三皇子一党,更是要杀自己的人,虞清光对三皇子也没什么好感。


    说不定得知七皇子起势,三皇子与之翻了脸也未可知。


    七皇子携同家眷来到了王府,他先是一一见过誉王和誉王妃后,这才来到鄢容的院中。


    鄢容同他闲聊了几句,便见他神色有异,对着鄢容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清光心知两人有要事商谈,便主动起了身,邀请七皇子妃到后园转转,十一皇子年纪还小,正是贪玩,闻言也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抓住七皇子妃的手,噘着嘴巴念叨:“七嫂,我也要去。”


    虞清光便带着七皇子妃和十一皇子起了后园。


    如今已到夏季,后园的花也都相继绽放,好在那后园搭的有花棚,日头晒不到,倒也凉爽。


    虞清光拉着七皇子妃到一个亭台下歇着,七皇子妃便率先开口:“我早就听说过你,之前也见过你的。”


    听七皇子妃这么一说,虞清光倒也觉得她有些眼熟,她微微蹙眉,回想了一下,只是到底是记忆久远,让她思索不出个仔细来。


    七皇子妃见势便笑道:“四年前二公子在酒楼闹事,是我和七殿下出面拦住他的。”


    虞清光仍旧没印象,鄢容闹事的次数太多了。


    七皇子又补了一句:“那时你偷偷勾了勾鄢二公子的小指,想起来了吗?”


    “……”虞清光这才恍然大悟。


    那时鄢容还是个纨绔子弟,鄢容带着她去酒楼吃饭,谁知道吃到一半听到了女子的哭声,鄢容便叫闻锦掀帘子往外看,才知是一个女子被当众凌辱。


    那女子衣物寻常,应当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可作浪之人衣着华贵,想来是世家公子。


    鄢容便将刚上的一盘热气腾腾的菜掷了出去,稳稳当当的叩在了那公子头上,当即便肿了半边脸。


    这公子也是朝中官员之子,鄢容毁了他的容,怎么不算是当街行凶?他有了由头,便死咬着鄢容不放。


    鄢容那时年少,也喜欢胡搅蛮缠,气性又大的很,一脚踹翻了那公子的席面,满桌子的饭菜又洒了他一身。


    这下鄢容当真坐实仗势欺人了。


    恰好这七皇子和七皇子妃在楼中幽会,听见动静便连忙赶下来劝架,说是劝架倒也不算,全是鄢容单方面施暴。


    鄢容正在气头上,又哪里肯听?


    可照着鄢容这般打,即便他深受太后宠爱,这罪名也糊弄不过去,更遑论对方的家世也十分显赫,回到府中鄢容免不了一顿毒打。


    虞清光那时也明白这个理,见七皇子和皇子妃劝诫无果,自己只能偷偷勾了勾鄢容的小指。


    就是这么个细微的动作,双方都用袖摆掩着,不时刻盯着根本不可能察觉,偏偏被七皇子妃看见了。


    虞清光一时有些无言,那次确实是她有些大胆,主动勾男子的手,于她当初那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来说,到底还是有些孟浪了。


    七皇子妃见势轻轻一笑:“二公子很是受用,我见他悄悄红了耳根呢。”


    两人这么一聊,方才微妙的拘束感这会儿也散去了。


    七皇子妃长着一副鹅蛋脸,凤眼琼鼻,神采飞扬。她穿着一袭浅蓝色罗裙,腕上耳朵上都没有佩戴饰品,只有拇指处带着一个小指宽的银戒。


    虞清光知道七皇子妃是将军之后,那手上的玉戒也是因为要挽弓搭箭的辅助,想来是个英飒善武的女子。


    只是举手之间也极尽优雅,与许景盈的端庄和恬静也不同,是一种干练的亲和力,并无疏离之感,让虞清光不由得便想和她亲近起来。


    两人还没说两句,七皇子妃便突然正色,纠正起了虞清光的称呼:“别跟我生分,我叫楚晏,你叫我晏姐姐便好,毕竟七殿下到底比鄢二公子年长,你叫我姐姐也没错。”说着,她突然又忆起一事,从怀中的荷包里摸出一枚银戒,递到虞清光手里:“喏,这是送你的见面礼,我自己手做的,可别嫌弃。”


    这枚银戒同楚晏手中的银戒有些不同,更为精巧一些,比较适合当做手上佩戴的饰品。


    虞清光将其带在食指上,“那我便收下了,不过也巧,我刚好会做些手工,过几日我也雕些东西给晏姐姐送去宫里。”


    “什么都能做?”楚晏听得眉间一喜:“那我想要一个木雕的骆驼行不行?”


    虞清光点头应下:“当然行,五日后我便给姐姐送去。只是比不上宫中的手艺,许是会有些丑陋,还望姐姐莫要嫌弃才是。”


    楚晏摇头:“怎么会?你一看便知道手巧,做出的东西不会差。况且我可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了,明喻特地为我置了间楼阁,给我放这些东西。”


    十一皇子在旁边听着也连忙拍手:“是嘟,七嫂的阁楼全都是宝贝,她都不让人进去的。”


    楚晏捏了捏十一皇子的脸蛋:“怎么没让你去过?我还给了你一个小兔子!”


    十一皇子有些尴尬的傻笑:“被我弄丢了。”


    楚晏倒是不见生气,揉了揉十一皇子的头发:“回去了再带你挑一个成不成?”


    十一皇子葡萄般的大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小手拍的啪啪响:“好耶,七嫂你真好,我还要再挑个小兔子!”


    这边刚说完,那边浅桥便过来了,说七皇子同鄢容议完了事,请两人过去。


    虞清光过去时,七皇子正要走,手里还抱着一个玉瓶,这玉瓶虞清光见过,正是鄢容书房里的排的上名的宝贝。


    七皇子一手抱着玉瓶,一手拉住楚晏,对鄢容道:“还是你这里的宝贝多,祖母可当真偏心你,待我下次再来找你讨别的。”


    鄢容无语:“没有下次了,想都别想。”


    七皇子翻了个白眼:“抠门。”


    鄢容催促:“行了,要走就赶紧走,再不走我就把东西要回来了。”


    七皇子:“走走走。”


    说着便拉着楚晏往院外走。


    虞清光随着鄢容将二人送出了誉王府后,外头的天都隐隐有了暗色。


    鄢容看着渐远的马车,叹了口气。


    刚同七皇子议事完,还能为了什么?


    只是虞清光并未问他缘由,毕竟是七皇子和他之间的事,先前七皇子特地叫她退避,自然是有什么她不能听的。


    鄢容看向虞清光:“今日不会再有人来了,你可要回家去瞧瞧?”


    虞清光知道鄢容口中的“家”指的是什么,是虞府。


    毕竟虞府和誉王府只隔着一条街,也就是几步的距离。


    虞清光点了点头:“走吧。”


    鄢容听了便要折回府中,虞清光猜出了他的心思,便连忙拉住他的手:“不用带东西,我爹娘不在意这点规矩。”


    鄢容被虞清光拦住,便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出了誉王府,便朝着虞府的方向走。


    还没走出两步,鄢容冷不丁的开了口:“七皇子今儿个带着小十一来,实在是别有用心。”


    虞清光看向他,示意他往下说。


    鄢容拉着虞清光的手:“小十一是皇后所出,也就是我的姨母,按理说,小十一才是该立储的嫡子,但奈何年幼,这夺嫡的风头便给了三皇子和七皇子。”


    虞清光很快便摸清了用意所在:“所以,七皇子是想要拉拢你?”


    鄢容看向她,点了点头。


    虞清光想到了方才那玉瓶,眉头微微蹙起:“那你答应了?”


    “没有。”鄢容摇头笑道:“爹是陛下的亲弟弟,娘也是皇后的亲妹妹,我们家自然是只效忠陛下的,当初爹用你的假死来激励我上进,把我安排在陛下身边做事,也算是良苦用心了,我又岂能废了他的心血?毕竟,眼下陛下是爹唯一的亲人了。”


    虞清光也道:“拒绝的确是最妥的,若咱们家当真被七皇子拉拢了,陛下怎么会不起疑?那到底是要继承他皇位的人,总是要撇开关系。”


    说着,她又突然一笑:“所以,你觉得拒绝他不好意思,所以将那玉瓶赔给了他?”


    鄢容摇头:“我是见他特地求给七皇妃用的,才送给了他。不然他怎么配?”


    虞清光附和道:“也是,看你的样子便凶神恶煞,极为不好说话,想来也不会如此好心。”


    鄢容听着便挠了她的手心一下:“你怎么天天打趣我?”


    手心痒的难耐,虞清光连忙松开他:“好好好,凶神恶煞的二公子,我连打趣也不能了,真是让人难过。”


    鄢容被她说的无奈,只好叹了口气:“我也只是说说,随你怎么打趣,若是哪日你当真不再打趣我了,我才真的要难过。”


    第86章 第086章


    两人说着,便到了虞府。


    上前接应的是江妙语身前的侍女,先前不论什么时候,虞清光回家时江妙语都连忙迎上来,并非是为了那些个规矩,只是纯粹在乎这个女儿。


    因此这回没见人,虞清光便疑心江妙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直到进了堂中才明白缘由,不舒服的原是她爹。


    堂中虞霍半躺在罗汉床上,腰侧夹着两片窄窄的竹板,江妙语正在榻边给他系着带子。


    江妙语狠狠一收紧,虞霍当即便嚎出一声惨叫,拽住那绳子:“慢、慢点。”


    虞清光连忙上前,“娘,爹这是怎么了?”


    “来了?”江妙语瞧见了虞清光,便对着两人招手,接着指着旁侧的桌椅道:“你们两个随便坐。”


    招呼完,她才接虞清光的话,对着她安抚一笑:“没什么,就是昨儿个小满集会,我跟你爹出去逛了一圈。你爹人嘛,你也知道,老了也喜欢行侠仗义,瞧见一个妇人被丈夫打,便去主持了一下公道,谁知道这把老骨头把腰给扭了,医师说至少大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她收回视线又看向虞霍,眼里满是嫌弃:“他这倒好,一躺就是个把月,劳累的是我!”


    虞霍也跟他犟嘴:“谁让你管我了,府中那么多下人,谁不能伺——唔!”


    还没说完,又见江妙语狠狠一拽,收的虞霍大呼小叫了起来。


    这边忙完了,江妙语净了手,又用帕子仔细擦干净,在软椅上坐下,这才想起招呼虞清光。


    “没吃饭呢吧?”


    虞清光摇头:“就是准备回家吃的。”


    “好好,刚好你爹今儿和下厨炒了好几个菜,都尝尝他的手艺。”


    这话一说,虞清光不禁也笑了起来。


    她说刚刚两人那话莫名其妙的,原来是他爹腰不好,还非要下厨给江妙语做饭,恐怕是又伤到腰了,江妙语这才又是给他上药又是束腰的。


    虞清光也不说破,只是道:“爹的厨艺向来好,好久都不曾尝过了。”


    这话说得不假,先前在萦州,虞宅拢共也没几个下人,虞霍没事就爱整点吃喝,做的饭都是些家常菜,可无论是卖相还是味道都十分不错。


    虞清光也是吃惯了虞霍做的饭菜长大的,用膳时不免也多夹了几筷子。


    两人吃完饭,这才一起踏着月色回了王府-


    虞清光协助许景盈主持中馈也有段时日了,许景盈身子弱,不过才七个月,便已经行动有些不便了,因此这操持家里的事,便全权交给了虞清光。


    三个月前,府中内外还都是许景盈和鄢承徽做主,不过眨眼间,便成了虞清光和鄢容。


    虞清光逐渐入手的同时,鄢容在太仆寺也适应的很好。


    前段日子实在太过繁忙,如今终于闲下来了,鄢容这才又开始翻看四年前的翟雨之乱卷宗。


    只是先前的案子同虞霍有关,如今虞霍洗清冤屈,又擢升了御史大夫,这翟雨之乱便和太后之死并案了。


    若是先前的那些过去的案子,鄢容说看便也看了,可事关太后,又是新的案子,卷宗自然一切都在御史大夫管辖之内。


    虞霍身为御史大夫,面对自己的女婿怎么都好说,只是这关于皇家的命案,收于天府内,他御史大夫怎么敢僭越?


    只能一层层的往上申请,得了皇上同意才可。


    只是没成想,虞霍申请下来了,再去天府取卷宗,可谁知一瞧,只要事关霜心草的卷宗,全部都消失了,就连记录褚州剿银的卷宗,也跟着没了踪迹。


    这天府归虞霍管,钥匙也是他独一份,卷宗丢了,虞霍自然逃不了干系。


    皇帝是出了名的孝子,不光只是做表象,内里也是真的尊敬太后。


    这卷宗丢了,想要在彻查害死太后的人更是难上加难,微乎其微。皇帝勃然大怒,当即便要处罚虞霍。


    听闻此事,鄢容正在家中,二话不说便放下手头的公务跑去宫里。


    他又岂会不知,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临走之前还安慰虞清光:“放心吧扇扇,此事并非岳父之责,应当是有人故意陷害,我一定会替岳父求情的。”


    虞清光拉着鄢容的手,红着眼眶,“我晓得,我晓得,我爹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鄢容将她拥入怀中,又松开:“我先入宫了,你在家等我。”


    虞清光点了点头,将他送至府外。


    鄢容这趟倒也算没白跑。


    他替虞霍求了情,才免去了一罚,连降两级,贬为了监察御史——说是监察百官,但也不过是个无权的虚职。


    虞霍从御史大夫上下来,这位置便空了。


    皇帝并非直接提人顶替御史大夫,而是将这御史大夫的公务,暂时交予身为御史中丞的钟慈来办。


    及第状元才三月有余,钟慈便已坐上了御史中丞之位,纵观古今,倒也不算惊世,只是手中拿捏着御史的实权,其中分量便可见一斑。


    不过唯一的好处便是,御史之位空着,便也等于皇帝并未当真是对虞霍寒了心,总也有死灰复燃,东山再起的机会。


    虞清光得知后,那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叹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直道:“也好,也好。”


    虞清光并非冲动之人,她相信卷宗丢了并非是她爹的过错。


    虞霍为人向来粗狂大条,但在公务上从未出错过,更别说掌管皇室卷宗。


    宫里统共就一把钥匙,还戴在他身上,若是出一丁点差错,便是头等的大罪,他又怎么敢将卷宗弄丢?


    可卷宗丢了这是事实,作为臣子,在他管辖之内出现差错了,他就应该担责。


    皇帝并未处罚虞霍,只是降为监察御史,的确算是网开一面了。


    鄢容见虞清光想的这般透彻,不禁有些心痛,便将她拥入怀中:“扇扇,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作奸犯科之人,还岳父清白的。”


    虞清光叹气苦笑:“说来也奇怪,你说我爹怎么这么倒霉,什么事都叫他赶上了,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又被贬了——你可有认识的大师?好赖给我爹看看面相手相,做个法祛祛霉运什么的。”


    她看向鄢容:“人总不能一直倒霉下去吧?”


    鄢容向来不信这些,更是嗤之以鼻,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日日都不顺,谁又能置之事外,不信鬼神?


    鄢容点了点头,笑道:“父亲的确认识一个大师,待岳父腰伤好些,我便请那大师上门,给岳父瞧一瞧。”


    这不说还好,一说虞清光才想起她爹还有腰上在身,只得又叹:“听起来更倒霉了。”


    虞清光心里担心虞霍,这方同鄢容说完,两人便去了趟虞府。


    她和鄢容着急的紧,反倒虞霍像个没事人一般,乐呵呵的在堂屋的榻上一躺吗,竟是反过来安抚他们:“人呢,贵在一个少操心,多享受。”


    虞霍拿起旁边江妙语给他准备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起风来,“监察御史这个官儿给我那就是正中下怀,我正愁不知道怎么告假呢,这可好,闲得很,还能养伤。”


    虞清光就坐在榻边,见虞霍扇风不方便,就把那团扇夺过来,“我给你扇。”


    虞霍又开始喋喋不休:“我这一把老骨头,在褚州操心的都已经够久了,回到京中,那就该是来养老的,就算那御史的确是个大官,可我还能当几年?你说对不对?”


    江妙语正在离间拿着鸡毛帚扫书架上的灰,闻言便从架子后漏了个头,用那鸡毛帚的尖指着虞霍厉声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闺女女婿回家就是听你在这放屁是不是?才不惑有四,一天到晚只会说那些个丧气话,你要是不想活现在就死出去!”


    虞霍这回当真是被骂狠了,连忙摆手:“好好好,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


    江妙语也没理他,转过身继续去里间扫尘。


    虞清光看着虞霍这一脸憋屈的样子,不免一笑:“爹,这回是真怪你,娘说的有道理,都说长命百岁,你和娘都还没过半百,养老的日子还长着呢。”


    虞霍被这一妻一女训斥的连连点头:“好好好,是爹不是。”


    虞清光同鄢容又在虞府坐了会儿,这才回了誉王府。


    虞霍这腰伤倒也不严重,但就是得仔仔细细的歇着,若是没休息好,那必然是牵一发动全身。


    日后瘫痪了也说不准。


    可休息归休息,这公务到底还是要忙的。


    虞霍次日被皇帝传召要上朝,好在他在家中休息了三五日,走动一下也不妨事。


    本来只是单纯的走个过程,谁曾想刚上朝,便被侍御史给参了一本。


    理由是:残杀百姓。


    侍御史亲口说人证物证具在,请求大理寺彻查。


    俗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一个刚出错过的监察御史。


    皇帝当即便派大理寺查明缘由,而在未查明期间,虞霍卸任职权,禁足府中,不得上朝,更不得面见外人。


    可一查不要紧,竟是证据确凿。


    现在什么都罪名都坐实,就看皇帝要如何处置虞霍。


    这下虞清光再也坐不住了,当即一拍桌子:“我爹怎么可能会残杀百姓呢?当初她在褚州时深受百姓爱戴,就连我出门都要沾着我爹的光,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虞清光气的胸膛不住的起伏,脸也憋红了。


    鄢容连忙上前安抚虞清光的话后背:“莫要动气,其中应当是有冤情的,大理寺少卿能谋善断,必当还岳父清白。”


    “还怎么还?那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都写了是我爹残杀的!”


    虞清光气过后,又是一阵头晕,只好坐下来,她抬手支着头,一脸的倦怠:“我爹这一生,贫苦清廉,我娘跟着她算是什么苦都吃了个遍,如今二人年纪大了,更是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上。”


    她脑子一团乱麻,又气的心脏怦怦直跳,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


    事发突然,鄢容也有些措手不及,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虞清光,只好入夜同誉王商谈。


    誉王是皇帝的胞弟,是血溶于水的关系。加之皇后大乌氏与誉王妃小乌氏又是亲姊妹,这便是亲上加亲。


    皇帝疼爱这个弟弟,自然也爱屋及乌,对鄢容鄢乐安也多有照拂。


    两人的关系,即便是冠上了君与臣的名头,也亲昵的犹如普通亲兄弟一般。


    想来誉王亲自进宫面圣,给虞霍求情,最合适不过。


    誉王便趁着月色入了宫-


    宫内,太极殿。


    皇帝手中拿着朱笔,正拧着眉头批阅奏折,身侧正是为他研磨的钟慈。


    那奏折堆积的足有小臂那般高,皇帝一本一本的批阅,那眉头便蹙的愈发深了。


    最后他将奏折往桌上一拍,一脸的疲乏:“怎么全都是为虞霍说情的?”


    钟慈温声道:“虞大人向来和善,正直清廉,说不定那残杀百姓其中有什么冤情。”


    这一个冤情说的皇帝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干脆将手中的奏折直接摔在地上:“冤情冤情,朕已安排大理寺去查证了,人证物证具在,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冤情?!这还一个个拉帮结伙的帮虞霍说情!这倒是朕的不是了!”


    钟慈上前将奏折捡起,弹了弹灰,合好了放在了皇帝的手边:“陛下息怒,这虞大人先前天府失职,如今又被弹劾,以臣之见,百官是怕是这虞大人罪上加罪,再惹了陛下不悦。”


    皇帝将桌子叩的咚咚响:“天府的钥匙归他管,他连个卷宗都看不好,朕不治他个失职之罪便已是网开一面!他还不好好给朕表现,还敢仗势欺人,这让朕如何宽大处理?”


    钟慈连忙附和:“陛下圣明,这卷宗丢的乃霜心草之案,本就与虞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兹事重大,还不上心,陛下未曾罚他,便已是仁至义尽了。”


    听罢,皇帝还点了点被钟慈捡起的那奏折,以求认同:“你自己看看这都上书的什么?话里话外都是指责朕不查!叫人看了心烦!”


    钟慈并不推辞,而是打开奏折,一一看过,这才又合上奏折。


    “不过,依臣之见,这上书确有几分道理,微臣也听说,虞大人只是在小满集会上瞧见一双夫妇争执,丈夫动手殴打妻子,他才上前见义勇为,即便是伤了腰,可虞大人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去杀害那女子的丈夫。若说见色起意更是说不通了,虞大人同夫人伉俪情深,后宅也干干净净,不像是有色心之人。”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那这倒是朕的过错了?”


    钟慈连忙低头:“微臣惶恐。”


    皇帝冷哼一声:“朕如何不知这其中缘由?小容那小子一开始求情也就罢了,现在这些个官员也跟着求情,这么一来岂不是在指责朕寒了臣心?显得朕才是那个无情的昏君!”


    钟慈道:“陛下有识人慧心,自当不会断错。不过臣有一言,不知——”


    还没说完,皇帝便打断了他:“卖什么关子?说。”


    钟慈这才娓娓道来:“前朝老臣刘丞相一世丰功,蒙难时有三位官员不惜冒九族之罪为刘老求情,方才造就永宁盛世。如今虞大人虽入京不久,蒙难时朝中亦有多人为其求情,便可知其是个有才干之人,颇受众臣认可,陛下也应当慎重再三啊。”


    话落,太极殿便陷入了沉寂。


    直到烛芯炸裂的噼啪声响了两回,皇帝这才缓缓抬眸看向钟慈么,冷声道:“也包括你?”


    钟慈面色惶恐,连忙拱手道:“臣不敢,臣对虞大人接触不多,政务上虞大人所行自是明正清廉,挑不出错处。”


    皇帝这才收回视线,冷着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对着钟慈摆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


    钟慈拱手退下,出了太极殿。


    陈公公正守在外头,瞧见钟慈出来,便上前:“钟大人,陛下可要歇息?”


    钟慈道摇了摇头:“公公再去添些香吧,我拿来的那些安神的,陛下心情不佳。”


    陈公公连忙点头:“哎好好,咱家这就去安排。”


    钟慈交代完,这才负手下了台阶。


    陈公公传完香后,进了殿内,轻手轻脚的换完了香,期间还瞧瞧抬头瞄了一眼高堂上的人。


    那人双目紧闭,揉着太阳穴,眉头狠狠蹙着,似乎极为不舒服。


    陈公公出声道:“陛下,可要咱家给你揉揉?”


    皇帝眼都不睁,只是对着他挥手驱赶,陈公公见势不再言语,默默退出来了殿内。


    皇帝的确是头疼。


    不是烦心事多的头疼,而是脑袋里实实在在的传来阵阵的刺痛,混杂着眩晕,让他实在难受。


    他不知道为何,最近头痛的愈发频繁。


    叫太医来诊治,也只是说他思虑过重并无其它症状。


    可偏生一想到虞霍,一想到鄢容,一想到誉王一家,他这脑袋便控制不住的疼。


    钟慈说的不无道理,虞霍的确是个有实干的人才,可他只是觉得太过离谱,入京不过短短的三个月,竟然能与朝中各官大臣打成一片,个个替他求情,还真是小瞧他了。


    想当初他夺嫡时,生生用了一年才拉拢了三个权臣。


    这么一比,自己还不敌虞霍三分。


    更别说那卷宗了,丢什么不行还偏偏丢了霜心草的,这世间哪有如此之巧的事?即便是他被陷害,可钥匙只在他手中,如何能不翼而飞?


    皇帝想的越发头晕脑胀,他掐了掐眉心,冷静过后,又叹了口气。


    不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残杀百姓之事疑团众多,那卷宗丢了也不能断定跟虞霍有关,他还需仔细盘查。


    皇帝端过手边的茶盏,一口闷下,这才站起身。


    下一秒,陈公公便打外头进来,“陛下,誉王求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皇帝又坐了回去,招手道:“传吧,记得给他泡上他最爱喝的茶。”


    陈公公点头应下。


    不消一会儿,誉王便大步进了堂内,他鬓发微乱,看得出是疾步而来。


    “坐。”皇帝朝着旁侧的软椅一指,开口问道:“大晚上过来有什么事?”


    誉王并非坐下,而是两步走上前,对着皇帝一拱手:“陛下,臣来是为了虞霍的事。”


    话落,殿中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先前誉王单独见皇帝时,皇帝听他喊陛下,都会先佯装生气纠正誉王的称呼,誉王才会改口喊他一声兄长。


    可如今沉默过后,皇帝并未再纠正誉王。


    良久,皇帝这才正色看向誉王,平静道:“说说。”


    这微妙的变化誉王自是察觉到了。


    只是他来时见皇帝满脸倦怠,以为他深夜疲乏,并未多想,只想着自己赶快说完,让皇帝好去歇息。


    誉王道:“陛下,臣就长话短说了。那虞霍残杀百姓之事,乃为不实诬告。这虞霍曾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先前在褚州治理多年,政绩陛下也都看在眼里,后来上京述职蒙冤,更是不曾怨过朝廷,如此清廉忠心之臣,又怎么可能残杀百姓?”


    皇帝并未言语,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这个弟弟从未插手过朝政,干涉他的所做,算上今日也不过是两回。


    上一回是什么来着?


    哦,是翟雨之乱时虞霍入狱,誉王出面极力保下了他。


    倒是过分的巧了。


    可这时,他脑中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当初钟慈的那番话来。


    ——四年前誉王因个人疏忽,极力保下虞御史一家,且霜心草之事,四年前先前也本就与虞御史有关,令其蒙冤入狱,现今又十分巧的被虞姑娘发现,事关妻子岳家,鄢二公子自然会更加上心。


    是啊,虞霍失职也正是因为霜心草的卷宗丢了,明明就是被他特地下过死令的重案,怎么能说丢就丢?


    还有那朝中为虞霍求情的官员,并非高官,都是些寻常见不到,可却又举足轻重的人。


    誉王是何人?是后离的闲散王爷,无心朝政,以他见过的,朝中大臣任谁都能与他谈笑几句。


    可,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呢?


    这般一想,皇帝的手不动声色的攥了起来。


    霜心草跟虞霍有关,跟小容的妻子有关,同样的,作为两次捞虞霍的誉王,也逃不了干系。


    所以,如果那个在宫中偷放霜心草的人是誉王的话,是不是真的无人会怀疑他?


    “陛下?陛下?”见皇帝走神,誉王连叫了他两声:“你在听吗?”


    皇帝回过神来,看了誉王半晌,才幽幽的问了一句:“你是在为他求情,还是在为你自己?”


    你是单纯想让我赦免虞霍,还是怕他入狱而坏了你的事?


    只是这话入了誉王的耳,便有些不清不楚,听得他一头雾水。


    他哪里知道,自己不过短短几句话,便能引得皇帝如此浮想联翩,只是凝眉道:“我此番不为虞霍,不为自己,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皇帝腾的站起身来,看着誉王冷笑:“你若是为了朕,就不该三番五次的给虞霍求情。朕容你一次也就罢了,可现今虞霍弄丢了卷宗,又惹了满身命案,你究竟是站在何等立场上来给他求情的?那可是关乎太后冤案的卷宗,你别忘了,你生是皇家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弓指将桌案点的啪啪响:“你是朕的亲弟弟!”


    虞霍并不懂皇帝的怒气源自哪里,闻言也只是道:“兄长,我又如何不懂母亲惨死?可这本就与虞霍无关,四年前我替虞霍求情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贪玩疏忽,害无辜的人入狱,我是在弥补我的过错。”


    他向前两步,走到桌案对面:“如今虞霍再度蒙冤,我只是希望你能看清楚,虞霍他是个一心为国的忠臣,你切勿被奸人蒙了眼,行差踏错而伤了忠臣的心!”


    “放肆!”皇帝一掌拍在桌案上,“朕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兄长,我并未对你的事指手画脚。”誉王叹了口气,还是耐心开口道:“你仔细想想,朝中能有几个大臣能像虞霍这般,即使被贬还毫无怨言,入了京还能一心为国为民的臣子?”


    皇帝听着,脑海中却不停地响起另一道声音。


    ——微臣听说先前翟家的案子,将虞御史也牵扯入内,受尽苦楚,流落萦州多年仍是忠臣,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做到这般?的确十分难得。


    紧接着,誉王的声音将脑中的声音压下,再次开口道:“好,即便是如此,那百姓就算真的被虞霍所杀,可当今朝中百官,又有几人手上没几条人命的?你又怎么能为此大动干戈呢?兄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你难道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钟慈的声音又不合时宜的响起。


    ——微臣倒觉得,誉王并非外界相传游手好闲,心中自然是十分上心陛下,处处都在为陛下着想。


    “兄长——”


    “够了!!”


    皇帝爆喝一声,尽数将桌案上的东西扫下地。


    茶盏碎裂的声音、奏折落地的声音、砚台滚落的声音,以及誉王的惊呼声,同时在殿中响起。


    “兄长!!”


    皇帝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喉中也涌上一股腥甜,他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的朝后仰倒。


    誉王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扶住皇帝。


    誉王扶住皇帝时,还朝着殿外大喊:“来人!传太医!”


    陈公公在外头就听见兄弟俩吵架的声音,他哪里见过两人说话剑拔弩张的阵仗,一听屋里有人喊太医,便忙不迭的吩咐人去太医院。


    皇帝虽吐了一口血,但尚有神智,仍未晕过去,他倚在誉王的怀中,只是抬手,张着嘴,断断续续的开口:“传、传……”


    誉王听懂了他的意思,便连忙叫人来:“来人,还有人吗?”


    陈公公听召连忙进入殿中。


    皇帝瞧见了陈公公,张了张嘴。


    誉王解释道:“上前来。”


    待陈公公走上前来后,皇帝这才抬着手,虚弱开口:“传……传朕旨令……咳咳咳……”


    皇帝咳着缓了片刻,抬眸用力的瞥向身前的誉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将虞霍……即刻……打入,天牢。”


    说罢,便靠着誉王晕死了过去。


    第87章 第087章


    虞霍连夜被刑部押入了牢中。


    即便先前已有了皇帝的态度做心理准备,但虞霍突然入狱的消息仍旧给虞清光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官员入狱乃常事,虞霍也只是万千中的其一。


    可天子重病,却是大事。


    誉王同皇帝争执那一晚,经太医查证一瞧,发现是积劳成疾,加之急火攻心,这才吐了血。


    除此之外,还有跟太后同样的心衰之症。


    这倒也有迹可循。


    那霜心草在太后宫中的梅树下埋着,皇帝时常会去小坐,自然也会被霜心草的气味侵蚀,只是去的不多。


    皇帝自太后驾崩后便思虑过重,更是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年纪大了身子自然也吃不消。有些小病哪怕经年累月,也只能瞧出来个端倪,但却贵在个“累”字。


    那场争执便是引,一旦有了裂缝,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宫内虽戒备森严,但皇帝病重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誉王更是彻夜未归。


    前头虞霍的事还未了,这边誉王去了一趟宫里,竟是将皇帝给气倒了。国君卧榻,再紧要的事自然都要置后。


    而鄢容身为后辈,也理应入宫探望。


    虞清光明白这个道理,无论为君臣还是为亲人,鄢容这个身份都要进宫面圣。


    可誉王本就是为了虞霍惹了皇帝不快,她爹这事,还能有转机吗?


    鄢容见虞清光神色忧虑,便悄悄的捏了捏她的手,待虞清光看过来,才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两人正在宫内,前头有引路的内侍,自然也不方便说话。虞清光看懂了鄢容的眼神,便也扯出一抹笑回应他。


    “不想笑也可以不用笑。”鄢容轻声道。


    虞清光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内侍领着二人一路穿过宫道,又绕过两道水榭,这才到了皇帝所居的章台殿。


    入了夜,宫中并无多少侍从,偶有宫娥内侍走过,见到人也只是立在墙下屈膝福礼。


    宫道上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脚步声。


    皇帝刚醒过来一个多时辰,不宜太多人看望。


    誉王自昨日入了宫,便不曾回来,鄢容此番入宫,一来是看望皇帝,而来则是顺便将誉王接回王府。


    今日的夜有些燥热,虞清光又穿了好几层,到了章台殿额上已经起了薄薄的一层汗。


    待到了殿中,黄帐曳地,层层叠叠掩着窗棂,飘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


    引路的内侍不再往里进,只是对着两人支手:“二公子,夫人请。”


    鄢容点了点头,绕过屏风进了中殿。


    章台殿有三进门,皇帝的寝室在内殿,一般贴身伺候的内侍和宫娥都侯在中殿等诏。


    入了内殿,只见两根雕龙梁柱屹在两侧,一扇檀木雕刻的千里江山图的屏风摆在中间,以绣金的纱帐做掩,上头还坠着拇指大小的红蓝宝石,好不华丽。


    屏风之后,便是皇帝的寝室。


    不及鄢容开口,里头人影攒动,便见陈公公从屏风内走了出来,对着二人福了一礼:“二公子,夫人,请进吧。”


    两人到了内殿,屋中闷热,药味更是浓郁。


    一道轻薄的纱帐隔在榻前,皇帝便半靠在其内的榻上。


    床侧便还站着两人,一人乃是昨夜入宫的誉王。另一人乌发高束,着一袭靛蓝色锦袍,背对人站着,又隔着一道帷帐,便看不太清楚。


    似乎听到了有人来了,那人方才转过身去。


    垂下的那道纱帐用金线绣着龙纹,外层还坠着细碎的珠玉,撩动时方能听见清脆的击打声,映在烛光下也尤为炫目。


    先是一只修长洁净的手探出,撩起那缀玉的纱帐,一张熟悉的面容方才映入眼帘。


    不是旁人,而是钟子盈。


    见到虞清光,钟子盈朝她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虞清光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垂下眸子,淡然的好似不曾认识他一般。


    皇帝瞧见了鄢容,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小容。”


    鄢容拱手上前,“陛下。”


    皇帝见他客套,视线在他身上停顿片刻,后才叹道:“坐下说话。”


    鄢容岂敢坐在御榻上,只是收了手,并不动身。


    皇帝也不再劝他,视线越过鄢容,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虞清光,“那是你的妻子?”


    虞清光被皇帝点了名,只好从鄢容身后走出,鄢容也顺势拉住了虞清光的手:“听说陛下抱恙,便随我一同来了。”


    皇帝看着两人这般模样,面上浮现一抹笑:“好孩子,朕无妨,只是些小病,休息几天便好了。”


    还没说两句话,皇帝便开始掩着嘴咳嗽。


    他咳的剧烈,身子不由得伏在了榻边。


    钟子盈连忙上前递过帕子,一边轻抚着皇帝的后背,一边看着鄢容:“陛下刚醒,身子尚还虚弱。”


    虽说是一句提醒,可里头到底还是带了些责怪之意。


    鄢容倒是被这话说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别的不说,他还不至于眼瞎看不出来的地步。


    更别说钟子盈这居上的姿态,也轮得到他?


    皇帝也知晓鄢容的气性,连忙抬手制止了钟子盈的后话。


    只待他缓和了些,才攥紧了帕子,又重新靠在上床头:“你能来看朕,朕心中欢喜。”


    他看向站在另一侧的誉王:“你爹照顾了朕一晚上,身子恐怕也吃不消,既是看过朕了,便将你爹接回去吧,这里留钟卿照顾便好。”


    鄢容刚想应下,便被誉王抢先一步开口:“臣在王府和宫中来回跑不方便,陛下为臣安排住处休息就行。”


    誉王这话便是不肯回去了。


    两人说话时,钟子盈虽说站在皇帝身侧,可那视线却时刻注意着虞清光。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襦裙,虽看着轻薄,可仔细瞧却能看出外衫穿了两层,进到殿中时,她两颊便隐隐透着微红,像是热的厉害。


    如今在内殿又站了一会儿,那清瘦的脖颈已然浮现了一层薄薄的汗。


    虞清光体质便是如此,冬日怕冷,夏日便怕热。


    她这一路急急忙忙的走来,本就起了薄薄的一层汗,等到了殿中本以为是缓和些,却不想屋中窗户全都关着,帷帐又一层层的掩着,连丝风都钻不进来,竟是叫她愈发热了。


    加之她心中又惦挂着虞霍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只等她


    第3回 擦汗时,才发觉有道视线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抬眸寻过去,便对上了钟子盈的眸子。


    钟子盈见她看过来,不动声色的弯了弯眸,而后见他对着外头候着的一个内侍招手,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内侍便匆匆出了殿。


    虞清光也没准备跟他视线交流,只是和他对视一眼,就平淡的撇开了视线。


    那边誉王和皇帝还在说去留之事,誉王不肯离宫,皇帝也不肯退让,只道让鄢容将誉王接回去。


    两人在账内说话,虞清光和鄢容插不上嘴,只能站在纱帐外的阶下等着。


    不一会儿,钟子盈吩咐走的内侍又回来了,他手中端着一个银盆,腕处搭了两方干净的帕子。


    内侍走到虞清光跟前停下,微微屈膝福礼,“二公子,夫人,请净手。”


    虞清光知道这是钟子盈吩咐的,更知道钟子盈的视线在她这里,她为避免与钟子盈对视,便不曾抬眸去看,而是对着内侍点了点头,将手放在银盆之中。


    只是她指尖刚探入水中,便被鄢容拦住:“我来。”


    鄢容拿过帕子浸了水,拧了半干,便拉过虞清光的手细细为她擦拭。


    鄢容又岂会不知这是钟子盈所为?


    他早就发现,打虞清光进到内殿后,钟子盈的眼神便像是狗皮膏药一般,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虞清光身上,还不停地挤眉弄眼。


    现在又开始当着他面向虞清光献殷勤,这股做派更是令他尤为不爽。


    鄢容无法言说,更不屑于同钟子盈说话。


    便直接转过身去,将钟子盈的视线挡住,只不过为虞清光擦手时倒是刻意侧过身,好叫钟子盈瞧见两人的动作。


    虞清光见鄢容突然转过身,又是用帕子给她净手,又为她拭去额上的汗,一时殷勤的不像话。


    她微微蹙起眉,小声问他:“做什么?”


    虽是这么问,可虞清光并未躲开,而是由着鄢容拉着自己的手,为自己擦拭鬓边的细汗。


    鄢容道:“我看的仔细,我来就好。”


    虞清光瞧见鄢容微小的侧身动作,心中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她知鄢容向来不喜钟子盈,方才钟子盈看她的眼神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大胆,鄢容又岂会察觉不到?


    她本以为鄢容会挡住她的身型,或是以别的方式警告钟子盈,倒是没想到鄢容会以为她净手净面的方式给钟子盈瞧。


    知道鄢容故意为之,虞清光心中便觉得好笑,可倒也十分配合他。


    等鄢容又洗了一遍帕子,想要为她擦拭脖颈时,虞清光抓住他的手推了回去:“好了,你别再动了,自己也洗洗吧。”


    鄢容便接过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手。


    钟子盈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眸色愈发幽深。


    直到最后,钟子盈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开口打断两人,眸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二公子和夫人感情甚笃。”


    鄢容听了并未应声,先是将手中的帕子扔进银盆中,又对着那内侍招了招手,示意他下去。


    这一番做完,鄢容这才转过身去,慢悠悠的迎上钟子盈的视线。


    他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也不温不火:“自然。”


    第88章 第088章


    鄢容这话咬字咬的轻,便听不出什么炫耀得意,声音又冷,面色又淡,倒是有一些盛气凌人。


    钟子盈出自书香门第,再怎么都是儒雅书生,没杀过人,也没打过架,对上鄢容到底还是差了些意思。


    只是他也没想跟鄢容较劲儿,这可是天家养出来的贵公子,怎么都凌厉不过他。


    钟子盈只是笑了笑,违心客套了句:“羡煞旁人。”


    鄢容并未搭腔,也没来得及,是誉王掀了帐子出来了。


    ——皇帝争不过誉王,便让陈公公领着他去偏殿住下。


    章台殿的偏殿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宫中上下,也就唯誉王有这个殊荣。


    前头陈公公引着誉王出了内殿,走了几步,却见鄢容还原地未动。


    誉王停了脚,唤了他一声。


    鄢容本想着提一句虞霍的事,但又想如今皇帝刚醒,哪里是提这个的时候?


    况且,誉王非要留在宫中,恐怕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再提虞霍的事。


    以他的身份,总归还是誉王来说更方便一些。


    誉王一喊他,便也不在犹豫,这才动身跟上。


    三人出了章台殿,鄢容拜别誉王后,便有内侍引着两人朝着出宫的小西门方向走。


    小西门离章台殿近一些,内侍也早就将马车提前停在了那里。


    虞清光走在末尾,有些心神意乱。


    她将攥着的手张开,手心里放着一个小指大小的字条。


    这字条是先前在章台殿时,钟子盈吩咐内侍为她端水净手时,那内侍偷偷塞给她的。


    是钟子盈吩咐,那这字条自然也是他的意思。


    虞清光怕着宫中人多眼杂,一直攥着,直到上了马车,才拿出来。


    鄢容瞧见她手里的东西,愣了一瞬,转而立刻明白:“钟子盈给你的?”


    虞清光点头,并未否认。


    鄢容也没想到虞清光会这般坦诚。


    上回这般,还是二人在萦州时,钟子盈给他留的字条被翟星霁瞧见,只不过那时虞清光眼见他烦,哪里再敢去问她手中的字条。


    可就算是到了现今,他也仅仅只是敢多问一句。


    虞清光将手中的字条打开——今夜亥时,来青诵巷见我。


    不说缘由,也未留署名,但虞清光知道这就是钟子盈的字迹。


    虞清光抬眸看了一眼鄢容,他虽未靠近,但那探过来的眼神明摆的写了好奇,见虞清光瞧她,也没有掩饰,“写了什么?”


    虞清光便将手中的字条拿给他。


    鄢容接过来瞧了一眼,脸上并未有什么表情。


    钟子盈这话说的另有深意,眼下虞霍被压入大牢,誉王如今正是要做皇帝身边的说客,而钟子盈又是皇帝身边近臣,说的话也应有一定的分量。


    今夜邀虞清光一见,大抵也是为了虞霍的事。


    鄢容将纸条还给虞清光:“你要去见一面吗?浅桥会在暗中保护你。”


    虞清光摇头:“不去。”


    鄢容倒是有些惊异:“为何?兴许他也会在陛下面前替岳父求情,若是见了一面,也多几分机会。”


    虞清光听的也有些吃惊,抬眸看向鄢容,不由的笑了:“你又为何笃定他会帮我父亲求情?”


    这话问的犀利,鄢容一时失语。


    他总不能说他也心悦你吧?


    不过虞清光这么一说,鄢容到底也回过味儿来了。


    若是翟星霁真的有心要替虞霍求情,或许未必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他并不知晓那一晚皇帝与他爹究竟说了什么会令皇帝病重,还要将虞霍打入大牢,但他总觉得,不该会出现如此结果。


    毕竟这么多年他爹与皇帝之间从未起过争执,这次争执,反而会显得古怪。


    且鄢容更不是什么故作大度的人,虞清光是他的妻子,钟子盈又居心叵测,他又怎么可能上赶着让虞清光去见钟子盈?


    他还没那么贱。


    鄢容想通了这一茬,便又问虞清光:“你觉得哪里有古怪吗?”


    虞清光只是摇头:“没有,我只是不信他。”


    这话说的更叫鄢容疑惑,信不信的,又如何言说?


    就算他再不喜钟子盈,也的确未曾从他身上看到对虞清光有过恶意,反倒是处处针对他。


    虞清光解释:“很奇怪的感觉,他似乎变了很多。就算是他真的会为我爹求情,但见我自然是有条件的,我不会把自己当做交易的筹码。”


    她将手中的字条撕碎,扔进了奓斗:“更何况,若是他真心想为我爹求情,更不应该以此来要挟我。当然,求不求情是他的自由,我没资格强求他。”


    鄢容觉得虞清光说的有道理。


    不过他在意的,反倒是虞清光说的那句“他似乎变了很多”。


    这意味着,虞清光之前足够了解钟子盈,才会发觉到他的变化。


    见鄢容并未应她,虞清光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少年神色犹豫,似乎有话要说。


    虞清光不由觉得好笑:“你想说什么便说。”


    鄢容也直接问道:“你为何会觉得他变了?”


    虞清光没有避讳:“就像这张字条,他之前从来不会以这种命令的口吻说话,对他家中的下人亦是如此。当然,不乏他现今身居高位,身边很多东西都变了,但对一个人的感情,不该是这样。”


    说着,她迎上鄢容的视线:“这也是你教我的。”


    她知道鄢容对自己的感情至真至纯,更不掺杂半分算计,无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都是如此。


    这样的赤诚之心于她来说,实在可贵。


    这番话说的隐晦却又显而易见,鄢容闻言稍微一怔,转而挑了挑眉,笑了一声,“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我?”


    虞清光点了点头,也迎上他的笑:“自然。”


    方才因为钟子盈的事,鄢容心中一些微妙的不快,也因这句话给驱散干净了。


    马车行到誉王府,外头居然下起了雨。


    只是这雨下的也并不凉爽,反倒们热得很。


    虞清光接过鄢容递过来的伞,感叹了一句:“这场雨过后,恐怕便要入三伏天了。”


    鄢容道:“我知道你怕热,特地叫绣娘给你用冰鲛织了几套衣裳,应当过几日便能完成。”


    虞清光点了点头:“大嫂那边呢,她怀着身子,正是怕热的时候。”


    鄢容道:“家中都有,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虞清光被他这一句“不是什么稀罕物”惊的咋舌,倒是也没说什么。


    两人撑着伞,就这么搭着话回了院子。


    至于那钟子盈的字条,闻锦清理奓斗时,随着脏物一同清理掉了-


    章台殿。


    皇帝身子虚弱,待众人离开后,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钟子盈是文臣,并非内侍,自然也没有侍奉御前的道理,只是皇帝现今病重,朝事耽搁几日尚可,那奏折却不可一日不批。


    故此钟子盈也留在了宫中,安置在了靠南的殿中住下了。


    外头下着小雨,内侍撑着伞跟在钟子盈身侧,“大人,雨路湿润,当心脚滑。”


    钟子盈回到殿中换了身衣裳,又支下人去取披风。


    秋昙本是要给钟子盈准备沐浴的水,闻言一愣,上前问道:“夜深雨重,公子要去哪里?”


    钟子盈道:“青诵巷,你去备一辆马车。”


    秋昙有些犹豫:“宫中已落锁,这雨一时半会儿不像会停的样子,公子有什么要紧事,吩咐我去办就行。”


    秋昙是钟子盈的书童,自小便在钟子盈跟前伺候,如今进京做了官,身边的人伺候的人仍然只有秋昙一人。


    钟子盈摇头:“不用,你自去准备,从小西门出,守卫不会拦我。”


    秋昙见拗不过他,只好去取披风来,然后着手准备马车。


    宫中的马车只受太仆寺调动,因此秋昙备马车时还是浪费了些时候。


    等钟子盈出了宫,外头的雨也渐渐大了起来。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青诵巷。


    夜雨滂沱,雨如滚珠似的砸的马车顶啪啪作响,钟子盈掀起帘子要下马,被秋昙拦住:“公子,雨太大了,等雨小些再下来也不迟。”


    “什么时辰了?”


    秋昙抬头望了一下天,乌云密布,瞧不见一点月色。


    “具体看不出来,但差不多到亥时了。”


    钟子盈不再说话,取出伞自顾自的下了马车。


    青诵巷有个十字口,站在街口中心能望见四路,同理,不管是从哪个路口进来,都能瞧见街心。


    钟子盈提着灯笼,撑着伞,便在街口站着。


    秋昙见着深夜风凉,便又取了件大氅给钟子盈披上,手中也提着灯笼跟在了他身后。


    街上楼阁的灯一盏盏的灭了,夜雨仍未有停下的迹象。


    这雨下的也不大,却淅淅沥沥一直不停,脚边的水也越积越多。


    钟子盈只好站在台阶上,以免雨水浸湿鞋袜。


    秋昙起初还不明缘由,到了这儿也知道钟子盈是要见谁了。


    这京中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虞姑娘还能见谁?


    若是翟公子,也用不着顶着这样的雨天啊。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地停了下来,穹顶堆积的云也渐渐散去,露出了一轮清透的圆月来。


    秋昙看了一眼,提醒道:“公子,子时了,要回去吗?”


    钟子盈闻言,环顾一下四周,视线朝着四面街口都看了一眼,却不见丝毫人影。


    他摇头:“雨刚停,再等等。”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刚歇下的雨又下了起来。


    秋昙道:“公子,雨又要下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钟子盈微微拧起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灯油快要燃尽,烛光忽明忽暗,似乎下一秒便要被风扑灭。


    他将手中的灯笼递给秋昙:“再添些灯油来。你若是累了便上马车歇息一会儿。”


    秋昙见劝不动他,也不再费口舌。接过灯笼添好灯油,又重新拿给钟子盈。


    自己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的站在钟子盈身后。


    后半夜刮起了风,雨线倾斜的厉害,扫湿了钟子盈的裙摆。


    可他浑然不觉一般,仍旧撑着伞站着。


    雨下了一整夜,秋昙便跟着钟子盈在青诵巷等了一整夜。


    直到破晓,天际浮现一抹金色,那雨才停下。


    夜雨过后,清晨格外凉爽。


    街市上逐渐开始热闹,早市小摊也都摆了上来。


    秋昙买了一笼刚出炉的小笼包,塞给钟子盈:“公子,先吃些热的垫垫肚子。”


    钟子盈看了眼秋昙,视线在他眼下的乌青停留片刻,又垂眸看向他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秋昙又提醒了一句:“公子?”


    钟子盈回过神来,将那递过来的包子推了回去,“谢谢,我不饿,回去吧。”


    他收起伞,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第89章 第089章


    皇帝这几日病重,朝事耽搁了一阵,鄢容便也不曾上朝。


    期间鄢容同虞清光去牢中见虞霍,只是被狱卒拦下了。


    皇帝当日便下达了死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探望,就连送去的东西也被连人一块拦在了牢外。


    虞清光心中难受:“到底是为何?”


    她忍不住想要流泪,只好抬头望天缓了片刻,只待那眼中酸涩之意褪去才又开口:“即便是我爹当真杀了人,可探望一下也不许吗?”


    鄢容亦是不解,按理说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也应有亲人探望,更何况虞霍之事尚未查明,还是朝中命官,怎么也不该下达如此旨令。


    但皇命在前,又怎么能违抗?


    虞清光起初也是虞霍入狱的消息给冲昏头脑了,竟想着誉王或是鄢容出面,有这层血亲关系,事情会好办的多。


    真到了这会儿,她才突然发现,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这几日她居然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依靠着他人。


    锒铛入狱的是她的血亲,最该上心的,也应该是她自己。


    虞清光知道鄢容难办,更不可能直接硬闯入牢中,两人只好打道回府。


    回来后,鄢容太仆寺刚好有些公务要处理,便匆匆出了门,虞清光则是去了一趟虞府。


    江妙语瞧着精神还不错,虞清光见她时,她正在院中凉亭下喝茶。


    自打虞霍入狱,虞清光回了好几次虞府,算下来都是江妙语劝慰虞清光放宽心。


    可虞清光哪里不知江妙语心中的难过,横竖不过是宽慰她。


    虞清光同江妙语聊了几句,这才问了小满集会当日的细节。


    江妙语心知虞清光做事妥当,加之她身后又是誉王府,自然便将当日之事仔仔细细的告知了虞清光。


    虞清光心中大致了解,又同江妙语坐着聊了一会儿,这才动身离开。


    前几日夜夜都下雨,这白玉桥边本就地势低,容易积水,过去时巷子里也是一片泥泞。


    那日小满集会虞霍遇见的夫妻俩,住在西街的白玉桥边的小院,先前大理寺查案时,早已将左右的路封了。


    几人到了桥边,才见那桥周围的封条依旧未拆。


    虞清光疑惑,便问了附近的百姓,那百姓并不知情,只说先前还有侍卫守着,后来不再守了,临走也不曾拆下封条。


    封条问不出所以然,虞清光便只好去问这院中的夫妻俩。


    那夫妻俩也是京中的商户,自小便在西街长大,身份没有任何猫腻,这西街的大多都是好几户都住在一个院子里,邻里街坊都认识,说辞也都一个样,听不出什么怪异之处。


    夫妻俩的院子被封之后,女子太过悲痛卧病不起,娘家人来将她接走养病去了。


    至于这女子的娘家在哪,无人知晓。


    这么问下来,一点头绪都无,就连虞清光都觉得这家男人的死,除了跟他爹联想在一起,其他的实在是找不到蹊跷之处,更别说是哪些根本不了解虞霍的人。


    可虞清光是虞霍的亲生女儿,别人不懂,她又怎会不懂?


    当年在褚州,便是街坊邻居吵个架,都要推推搡搡的到她家门口评理,他爹备受百姓爱戴,又岂会草菅人命?


    更何况他爹跟这家人无冤无仇,根本不可能如此。


    但这岂不是更加怪异了?


    一个是普通的百姓,身家干净,更无恶交。


    一个是沉冤昭雪的文臣,复职入京,不过一月。


    两者又怎么会扯上关系?


    即便是真有为官着横行霸道,按照正常的处理,也不该如此招摇,叫人告上大理寺,拿捏自己的把柄。


    百姓这些说辞基本一样,就算知道有问题,虞清光也无处查证,便只好将重点放在了那女子身上,询问这家娘子是几时出的京。


    “这倒是不太清楚,那几日官兵在外守着,谁敢出去呀?后来这官兵走了才听说,那陈娘子被娘家兄弟接走了。”


    虞清光若有所思,知道时间这便好办了。


    来接陈娘子的是她自家兄弟,即便是亲人来,陈娘子也应避嫌,不会同兄弟同乘一辆马车,恐怕还是要再另备一辆。


    若是陈娘子的娘家兄弟自备,也应当备两辆,入京自然也十分显眼。


    鄢容现职太仆,掌管整个后离的车马,若是从这里入手,恐怕会方便得多。


    虞清光想的入神,不曾去看脚下。


    眼前正是一层台阶,她抬脚时被冷不丁的一绊,险些摔倒。烟景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小姐,小心台阶。”


    虞清光站稳了身子后,这才回过神来,她先是看了眼脚下的台阶,这才提着裙侧迈上去,对着烟景笑:“无妨,刚刚有些走神了。”


    烟景松开她,便问:“小姐在想什么?”


    虞清光又转头看了眼西街鳞次栉比的院子,“在想,那陈娘子应该会知道些情况,只是找到她恐怕要费不少心力。”


    她收回视线,看向烟景:“等回到府上,你随我收拾一些衣物和药给爹送过去,他前些日子的腰伤,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烟景点点头,宽慰了两句:“放心小姐,夫人先前说过,老爷的腰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虞清光道:“但愿吧。”


    两人上了桥,迎面却见一男子骑着一匹白马迎面而来。


    那马匹毛色油亮,四蹄矫健,一看便知养的极好。


    马上之人一袭明艳的橙红色衣袍,手握长鞭。虞清光拉着烟景后退两步给来人让道,却不想他一夹马腹,停在了虞清光跟前。


    他将黑色的长鞭收起,对着虞清光笑道:“虞姑娘,好巧。”


    虞清光本就没准备理睬翟星霁,见他又骑马挡在了自己跟前,心中更是有些不快。


    她本想嘲他两句便绕开,却不想一抬眼,瞧见了他身后不远处林立的马场。


    先前她过来时,不曾环顾四周,加之那玉桥又挡着,才没瞧见翟星霁开设的马场就在对岸。


    翟星霁骑着马,应当是刚从马场里出来。


    虞清光出口的话打了个转,视线转回了翟星霁身上,接话淡淡道:“不巧,我是专程过来这边的。”


    这样平和的语气,几乎要回溯到虞清光成亲前才能听到。


    就连翟星霁都有些“受宠若惊”,视线落在虞清光身上半息,又往她身后一扫,心中才了然。


    他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是为了虞大人的事儿?”


    虞清光点头:“不错,我爹蒙冤入狱,我自然要为他洗清冤屈。”


    翟星霁跟着笑:“令尊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大理寺断案自然是十分谨慎,极少出错。不知虞姑娘觉得冤屈何在?”


    他说着,翻身下了马,将手中的黑色长鞭背在身后,朝着虞清光迈近了一步。


    先前虞清光每每见他靠近,都要忍不住的蹙眉后退,更不容他靠近三步之内。


    如今他这一步迈近,两人只差了两步的距离,却不见虞清光避退丝毫。


    “翟公子很好奇?”虞清光面色如常,看着他反问道:“那我说了,你会帮我?”


    翟星霁听得一笑,饶有兴趣的看着虞清光:“那得看你说的是什么,若是让我个文弱之人去劫狱,恐怕会让你失望。”


    虞清光难得有心情跟他打趣了两句:“翟公子如此惜命,自然不会让你做去危险之事。”


    翟星霁道:“愿闻其详。”


    虞清光侧过身,对着身后的西街递了个眼神:“我先前去你的马场时听说你不常在翟府,而是都在马场休息。因我爹的事,御林军在这守了多日,你可知道?”


    翟星霁点头:“略有耳闻。”


    虞清光道:“我询问了那丧夫娘子的去处,听邻居说,那娘子刚好在前几日被娘家兄弟——”


    话还未说完,便被翟星霁打断了。


    他失笑道:“虞姑娘难道是要我问我,可曾注意那娘子何时离开的京都?”


    翟星霁问的很直白,虞清光虽不全是这个意思,但也问这话时也却是是冲着这个目的。


    她点了头,却解释了句:“或是你马场外的侍卫可曾有注意到?”


    “哎,”翟星霁轻叹了口气:“虞大人的事我也觉得惋惜,只是御林军查封西街之事,周遭的门市都被强行关闭了,就连我的马场也不例外,今日我的马场才开门。”


    他拍了拍身侧的那匹白马:“这不,才带着我的小白出来散心。”


    拒绝的更是直白。


    虞清光一想,倒也是这个理,那些个护住都封在家中,更别说周遭的商户了。


    若是能开业,出来看热闹的恐怕更多。


    虞清光思量一番,也不再纠结此事,对着翟星霁客气点了点头:“是我唐突。叨扰翟公子了,告辞。”


    她说着,同时绕过翟星霁,只是刚抬脚,便被翟星霁拦住了去路。


    虞清光疑惑看过去:“翟公子,还有何事?”


    翟星霁收回手:“除了这些呢,不想和我聊聊别的?”


    他扫了眼周围,河边开着水莲,街边行人匆匆。小摊叫卖声不绝,桥上乘着清风,两人恰好被笼在树荫下。


    “比如,最近过得如何?”翟星霁的视线落在虞清光脸上:“你好像清瘦了不少。”


    虞清光被他眼神盯的有些不舒服,眉头也蹙了起来,她正色道:“翟公子,我爹在狱中正等我我去救他,我没空跟你聊这些。”


    说着,虞清光绕过翟星霁大步离去,却听身后翟星霁喊住她:“你爹不会有事。”


    虞清光脚步一顿,转过头来,面色有些难看:“与你有关?”


    翟星霁摇头,面色如常笑道:“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一不上朝二不面圣,整日在外面厮混,和我能有什么关系?”


    虞清光道:“那你为何会这么说?”


    “虞大人是忠志之士,即便身上背了官司,以陛下怜才爱贤之心,也只是留他悔过,平息一下民怒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虞清光到底不放心。


    这狱中和家中待着,自然是家里更舒服,哪怕他爹革官回乡,也比在牢中的好。


    翟星霁细瞧虞清光的面色,便知不曾宽慰到她,却也不再多说,而是岔开话题,对着她笑眯眯道:“虞姑娘若是心情不好,欢迎来我这马场消遣,保管叫你玩的舒服。”


    虞清光应了句多谢,便转身下了桥。


    直至走了几步后,虞清光方才觉出些问题来。


    翟星霁是三皇子的人,三皇子朝中推崇者众多,即便是翟星霁整日无所事事,也不可能对朝中的事一概不知。


    他的那句“你爹不会有事”才更显得多此一举。


    但翟星霁是个聪明人,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同她说这些话。


    他口中所言,定有原因。


    虞清光转过身去,翟星霁的身影已不见踪迹,她微微拧起眉,只好唤浅桥上前,“我想你盯着翟星霁,或是找人盯着也行,看看他这几日的踪迹可有异常,千万别被发现了。”


    浅桥点了点头,同虞清光分开两路。


    西街查不到什么消息,虞清光只好按照先前的想法,托鄢容在太仆寺秘查后离及各地的马车调动。


    鄢容也因此忙了起来。


    这几日虞清光便十分焦灼的等待消息,期间他去牢中探望虞霍两次,都被拦在了外面,只好将带来的东西留了下来。


    关于虞霍的消息,她也都是听狱卒的传令。


    虞霍在牢中并未受刑,一切安好,虞清光也稍稍放下了心。


    余下的时间,她便在许景盈的院子和虞府来回折返。


    江妙语一人在家中,她作为女儿的自然要陪着,誉王府和虞府挨得也近,来回更是方便。


    而许景盈这边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家宅琐事都是虞清光接手的,顺便也陪着许景盈说说话,倒也十分充实。


    直到第四日。


    太仆寺秘查的消息才下来。


    不论后离还是外面各地,近几日都不曾有过陈姓的马车出入,无论是时间还是身份凭证,全都对不上。


    既然那陈娘子是当地人,这身份凭证便做不了假。即便真的做了假,那出城的马车或是人数也不应该对不上。


    总之虞清光看下来,心中只留下了一个可能性。


    那便是陈娘子根本没有出城。


    恰好这时,浅桥也回来传信。


    ——翟星霁在某日子时,从马场后门出来,去了翟府后门,又转折几番,从翟府后门去了趟北郊的一个别苑。


    浅桥觉得可疑,便在那别苑门口看了两日。


    只见那别苑每日早都会有个老妪从后门出入,再不见其他人。


    今早又见那老妪出门买菜,买的不多,若是两人吃,刚好够两天的量。


    虞清光猜测,那陈娘子应当便是被困在这别苑中。


    外头天色还早,刚过晌午,虞清光心中思忖片刻,便叫浅桥备马车,即刻赶去别苑。


    浅桥迟疑一瞬,这才犹豫开口:“二少夫人,这消息太过顺利,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烟景听了也有些迟疑:“对啊小姐,万一是那个翟公子是要害你呢?还是谨慎些好。”


    虞清光自然是想过这些,从她见道翟星霁开始,便觉得指向太过明显,就连浅桥跟踪都进展的这般顺利。


    以翟星霁谨慎的性格,不会有如此疏漏,除非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可偏偏事关她爹,她不得不去。


    第90章 第090章


    虽说虞清光心中知道,这消息应是能查明他爹冤情的唯一方法,但到底也是被两人说的有些迟疑。


    此外那别苑路远,虽是在城内北郊,但后离是中原大国,光是一个皇城也不是一日便能逛完的。那里有大片荒田,这会儿过去再回来,恐怕也要晚上了。


    虞清光思忖片刻,还是坐了回去。


    她想等鄢容回来后,同他商量一番再说。


    鄢容这几日兼顾朝事和各地马车的调查,着实忙了一阵,今日公事皆数忙完,回来的也早。


    彼时虞清光并不在院中,而是在书房看府中的账簿,还是鄢容亲自来寻她用膳,才觉天色已晚。


    虞清光放下账簿,将灯吹了,随着鄢容回到院子。


    鄢容拉起她,主动帮她揉着手腕:“今日可累?”


    虞清光摇头:“还好,就是看的眼酸。”


    鄢容笑道:“用过膳我帮你揉揉。”


    说罢,鄢容先提及北郊别苑的事:“我方才听浅桥说了,明日北郊别苑我随你一起去,刚好这几日不忙,我也偷个闲。”


    虞清光见他消息这般快,不由失笑:“你让浅桥跟着我,合着是给你安插眼线呢?我还没说自己倒先知道了。”


    浅桥先前跟在虞清光身边,起初鄢容的目的是为了监视她。只是后来便成保护虞清光这一个目的了。


    鄢容也知道虞清光在揶揄他,就跟着开玩笑道:“我瞧你用的也惯,岂不是皆大欢喜?”


    虞清光只是笑了笑,没再接话。


    两人回到院中,草草用了膳,便各自沐浴歇息了。


    虞清光先上了床,鄢容便坐在床边,让虞清光靠在自己腿上,给她轻轻按摩头皮。


    她散着发,青丝便顺着床沿滑下,与鄢容的衣摆混在一起。


    虞清光闭着眼,任由鄢容的手指在她头皮上轻轻揉按:“你学过这手法?”


    鄢容道:“近日在学的。”


    虞清光并未睁眼:“哦?”


    鄢容:“太仆寺事务繁多,少卿见我头疼,便给我按摩了一回,我见他按得舒爽,便学了过来,也好方便日后我来帮你按摩。”


    虞清光也确实能感觉鄢容手法有些生疏,却也被他渐入佳境,揉出了一些昏沉的睡意。


    她捉住鄢容的手,困顿的抬眼:“有些困了,先睡吧。”


    鄢容便扶起她,由着虞清光躺进了床里侧。


    不一会儿,便听见了她微弱又均匀的呼吸声。


    鄢容没想她竟入睡的这般快,不由的失笑,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下榻,拉开了房门。


    今儿个轮到浅桥值夜,浅桥循声回头,见是鄢容,便连忙上前来:“公子有何吩咐?”


    鄢容看了她一眼:“我将你安排在少夫人身侧,你还记得是为了什么?”


    浅桥低垂着眸子,十分恭敬:“保护少夫人安危。”


    鄢容语气平静:“错了。”


    浅桥微愣,抬眸看向鄢容:“请公子赐教。”


    鄢容道:“你既跟在少夫人身侧,便是她的人,万事都要以她为先,以她的角度考虑问题,一切也只能听她的吩咐。”


    浅桥这才反应过来,竟是她今日做错了事。


    先前鄢容将她安排在虞清光身侧,保护她的安危,今日虞清光要去北郊别苑之事,浅桥生怕是陷阱,这才有些着急,先同鄢容说了几句。


    如今想来,她这般行为,倒真有些越殂代疱了。


    浅桥心里一慌,作势便要跪下,“属下知错!”


    鄢容抬手虚拦了她一下:“与你无关,此事是我失了分寸,日后她便是你的主子,无需再听我吩咐。”


    说罢,便要转身回房,只是刚转身便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她没有怪你,也不会不用你,你心中不必有异。”


    浅桥点头:“属下明白。”


    鄢容说罢,便阖上门回了房-


    翌日,虞清光醒来,发现床侧已经空了。


    鄢容向来醒得早,虞清光只当他在帐外穿衣,却不想撩起帷帐,房中也没有瞧见鄢容的身影。


    虞清光起身喊烟景,烟景和浅桥在外听见了吩咐,这才端着盥漱的东西一前一后进来,对着虞清光福礼。


    “二公子呢,可有瞧见?”虞清光说着话,便已经从床上下来了。


    烟景将银盆放在盆架上,随着虞清光到了妆台前:“姑爷早一些醒来,急急忙忙的进宫了,听说有紧急的事。”


    虞清光心中明了:“我知道了。”


    浅桥给烟景递上篦子:“少夫人,那今日还要去北郊别苑吗?”


    虞清光点头:“无妨,有你跟着我,我便放心许多,你先去备马车吧,我们用过膳便去。”


    浅桥应下,转身出了房间。


    这北郊别苑定是要去的,昨日耽搁一晚,她心中已经有些焦虑了。


    眼下爹一日不出狱,她心中便多一分不安。


    反正今日天早,鄢容不同她去,有浅桥跟着也是一样。


    再者说,鄢容身边暗卫不少,他今日无法跟来,想来也会调动些暗卫私下跟着她,横竖都在城内,也无需带过担心。


    虞清光盥漱罢,简单用了早膳,这边上了马车出城。


    浅桥在外头驾马,烟景便在马车里陪着虞清光。


    正值夏季,蝉鸣不绝。


    别苑地方远,好在方向背阴,虞清光在马车里坐着倒也不觉得太热。


    只是在外驾马的浅桥却不如在马车里舒服。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虞清光喊停,叫烟景拿些茶水小食给浅桥填填肚子。


    浅桥草草用过便又开始赶路。


    马车颠簸数里,行过一道窄桥,远远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等一等!”那声音含糊不清,也不知是前头还是后头。


    虞清光不知道是在唤谁,但听声音有些熟悉,便撩起帘子往外看。


    恰逢一匹马从窗边纵过,扬起一阵尘土。


    那人像是赶得太急,一时难以勒马,生生将马车超了好几步,这才又折了回来。


    虞清光一瞧,竟然是闻锦。


    闻锦头发都乱了些,像是一路不停地赶了过来。


    虞清光疑惑:“闻锦?你怎么过来了?”


    闻锦面色十分难看,看到虞清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死死的抿着薄唇。


    虞清光被他盯的怪异,眉头也蹙起:“怎么了?你说。”


    闻锦和虞清光对视片刻,眼中神色竟是有些躲闪的避开。


    虞清光被这莫名一撇搞得眼皮突突直跳,心也不由得揪了起来:“说话,到底什么事?”


    闻锦垂下眸子,不敢同虞清光对视,只是朝她拱手:“少夫人,虞大人猝然长逝,公子吩咐属下——”


    “你说什么?!”还未说话,虞清光便已惊骇的打断了他。


    闻锦抿了抿唇,又是犹豫了片刻,这才道出原委:“今日一早,公子接到消息,说虞大人在牢中腰伤复发,十分严重,公子心中担忧,怕惊动少夫人,方才只身去往牢中。”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先前太医也替虞大人在狱中看过病情,本以为只是腰疾,却不想乃是心病引发的腰痛,太医并未查明,牢中也无人照料,虞大人救治不及时……”


    “胡说!我们家老爷身子骨正是硬朗的时候,怎么可能突然就——你休要胡言乱语!”烟景也出声呵止他。


    接二连三被打断,闻锦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下说。


    他默了一瞬,终究还是继续道:“公子正在牢中处理后事,抽不开身,才让属下请夫人回来。”


    “……”


    回应闻锦的,是良久的寂静。


    耳边只能听见聒噪不绝的蝉鸣。


    虞清光保持着撩帘的姿势久久未动,像是被抽离了魂魄,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直到闻锦轻喊她一声少夫人后,才似将她的魂魄召回。


    虞清光眼眶瞬间变得通红,她像是身子没了重心,支在窗沿的手肘也一滑,连带着自己都险些前倾过去,烟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小姐……”烟景声音闷闷的。


    虞清光紧紧抓住烟景的手腕坐直身子,快速的眨了眨眼,缓和了一下心绪,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他看向闻锦:“我知道了,你去告诉鄢容,我正在去找陈娘子,稍后便过去。”


    是啊,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陈娘子。


    只要找到她,她爹的冤屈才有可能平反。


    她必须要见到陈娘子。


    烟景有些吃惊,不明白虞清光为何会这般吩咐,拉着她的袖子小声唤了句“小姐……”,可却并未得到虞清光的回应。


    虞清光没有看她,亦或是说,她眼中的神采暗了下来,即便是看她,也有种飘忽不定的涣散。


    只听她焦躁的催促浅桥:“浅桥,驾马。”


    浅桥一刻不停,架着马车朝着别苑赶去。


    先前一走了一大半路程,加之浅桥加快了速度,不过小半个时辰,三人便已到了别苑。


    那别苑大门紧缩,无论烟景如何敲门,都无人回应。


    浅桥只好翻墙进去,从里面给虞清光开了门。


    三人进了院中却不见一人,只是院中干干净净,的确是有人生活过的样子。


    这别苑并不多大,最大的也只是主室和偏房,还有三四间略小的房间和灶房。虞清光无心再去考虑这些,便直接穿过院子,一间房一间房的进去看。


    主室和偏房都空无一人,直到虞清光来到那些小间,才见内室床上躺着一散发女子。


    那女子背对着门,似乎正在休息。


    “陈娘子。”虞清光小跑上前唤她。


    浅桥最后一个进了房,前一脚迈进房中,眉头便是一蹙。


    眼见虞清光已经跑到床边,想要将那陈娘子唤醒,她连忙喊住虞清光:“少夫人等等!”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虞清光刚一掰过娘子的肩头,却见陈娘子失力的猛地侧过身来。


    ——面色青白,嘴角溢血,脖子横着一道伤口,将软枕和衣襟染红了一大片,哪里还有半点人气的样子。


    虞清光吓的尖叫一声,连连踉跄着后退。


    直到身后的红木桌椅拦住了她,她才似虚脱的扶住桌椅,停了下来。


    虞清光连忙闭上眼睛,捏着拳平复自己的内心。


    可方才入眼的那一幕实在惊悚,即便是她闭上了眼,脑海里也不停地浮现陈娘子的死状。


    不但没有平复内心,反而让虞清光心跳的更快。


    从她刚才听到虞霍下世后,心里就紧绷着的那根弦,终究是承受不住,断了。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个根琴弦,最后连带着琴身都碎裂成了两半。


    胸口也好像堵着一口气,更像是有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喉间干涩疼痛,就连呼吸都有点换不上来,虞清光抓着胸口,只能弯腰撑住旁边的桌子,大口大口的喘气。


    可她越是喘气,便越觉得呼吸不顺,心口也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烟景刚从方才的画面冲击中缓过来,转眼又见虞清光痛苦的模样,便连忙上前扶着虞清光,为她轻拍后背:“小姐,你怎么样?……小姐?”


    可虞清光这时候什么都听不到,她眉头紧缩,只觉得痛苦不堪。


    心脏像是被无数只手撕扯开然后又重聚,最后又被撕裂,痛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无措的抓着自己的胸口,口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虞清光觉得头晕眼花,要窒息过去时,口中终于发出一道嘶哑的呢喃,犹似呓语。


    “爹……”


    之后便如洪水决堤,破碎的哭声再难休止。


    “爹……”


    虞清光再也控制不住的跌在地上,紧紧的扣住桌沿,指甲刮过红木,响起刺耳的刮擦声。


    她五指泛起了青白,浑身都在颤抖。


    “为什么,爹……为什么会这样……”


    虞清光的从哽咽的啜泣,逐渐变为失声大哭。


    泪水从她眼眶颗颗滚落,将混着泥土的地面打湿。


    她眼前茫茫一片,被泪水遮掩,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一手抓蹭着红木桌椅,另一手无措的想要扶着什么,先是抓着烟景的手臂,又是抓着她的指尖,最后却又松开,颤抖着在空中抓了几下,最后撑在了地上,指甲里都嵌了不少泥土。


    烟景见虞清光哭成这般,也跟着无声的掉眼泪。


    她知道这个时候虞清光什么都听不进去,便只能默默地起身,站在一边任由虞清光瘫在地上宣泄。


    浅桥也站在一侧,眼眶通红的看着虞清光。


    看着她呜咽的哭着,哭到最后咿咿呀呀的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可那声音却越发的嘶哑和艰涩,直至她缩成一团,再也听不到声音。


    唯有她时不时颤抖的身子,才能叫人看出她尚有意识。


    她和烟景都没有上前打扰她。


    虞清光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脑袋昏沉的几乎要裂开,这才缓缓抬起头。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早已干涸,牵动面部时还有些刺痛。


    她的头很痛,也没有任何力气。


    就连指缝都渗着丝丝的痛意。


    可正是这席卷来的痛楚,才叫她哭昏的头脑清醒了些。


    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试图找找回声音:“烟景,扶我起来。”


    出口的声音嘶哑无比,虞清光险些没认出是自己在说话,她又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看向浅桥:“浅桥,你速去报官,叫大理寺来验查陈娘子的尸首。”


    浅桥应声时,也随着烟景上前扶着虞清光起身。


    虞清光起身后,想要走出房中,可仍旧架不住腿软,踉跄了一下。


    烟景忙道:“小姐小心。”


    虞清光顾不上自己的腿,借着烟景的力,快速出了房间。


    只待三人离了别苑,院中再次归于安静。


    良久,一阵风吹过,房檐下挂着的风铃叮铃直响。


    放着陈娘子尸首的内室里,蓝色的门帘微动,被一并柄折扇挑起,帐后缓缓走出一人。


    那人明橙色的衣角掠过蓝帐,将那帐下坠的珠子蹭的噼里啪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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